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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丟失的珠寶(節選)》原文及賞析

2023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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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提要
  馮尼普松·沙哈是一個新型的富商,他的家中不存在陳舊的傳統和習俗,他對妻子也十分寵愛,給她買了許多珠寶首飾。妻子摩妮瑪莉卡是個美麗的女人,卻膝下無子。她善於持家理財,卻少言寡語、性格沉靜。馮尼普松的生意出現了危機,他需要相應的抵押來消除危機,而抵押首飾是最妥當和有效的解決辦法。然而他卻對妻子難以啟齒。當他不得不談及此事時,妻子的嚴肅和沉默使他深受打擊,他便開始自己想辦法來籌措資金。但是妻子卻開始擔憂自己苦心積攢的財富會被動用,於是她叫來她的參謀摩圖舒頓商量,後者對這些財寶心懷覬覦和不軌,建議她帶上首飾,暫時回娘家居住。摩妮瑪莉卡採納了他的提議,將所有首飾戴在身上,用一條大披巾嚴實地裹住自己上了船。馮尼普松得知此事,十分傷心,而摩妮瑪莉卡也從此下落不明。馮尼普松日夜期盼著妻子回來,一天夜裡,一具全身佩戴著首飾的骷髏出現了,她來到馮尼普松面前,後來,又沒入冰冷的河水中。
  作品選錄
  大約過了十天之後,馮尼普松設法籌集到了所需要的資金,危機消除了。他回到家裡來了。他猜想,摩妮瑪莉卡把首飾匣子存放在娘家後,這時也該回來了。在想像中他仿佛看見,當他一掃昔日那副痛苦的乞求者的面孔,作為一個在事業上獲得成功的有能力的男人,出現在妻子面前的時候,摩妮瑪莉卡將會怎樣地難為情,甚至還會做作地表現出一點懊悔。馮尼普松正在這樣思考的時候,不知不覺已走到內房裡的臥室門口。
  馮尼普松發現,房門鎖著。他砸開鎖,走進房間,看到屋子裡是空的。放在一個角落裡的鐵箱子已經打開,那裡邊的首飾已蕩然無存。這位丈夫的心裡仿佛遭到了猛烈的一擊!他覺得,人生的航船已經失去了目標,愛情、商貿等等全部沒有意義了。「我們曾準備為了這個人生鐵籠的每一根鐵條獻出自己的生命,」他默默地在想,「但是這籠子裡卻沒有鳥了,即使放養過鳥,如今也不在了,那麼,我為什麼每天還要用心靈礦藏中的帶血寶石和淚水編織珍珠寶石項鍊去裝飾它呢?」馮尼普松心裡真想一腳把這個曾經長期裝有財產而如今已經變得空無的人生籠子踢得遠遠的。
  馮尼普松不想對妻子採取任何行動。他在想,如果她願意回來,那她就會回來的。
  那位老婆羅門經理來了,並對他說:「你這樣默默地待著怎麼行呢!應當去打聽一下夫人的消息。」老人說完就打發人到摩妮瑪莉卡娘家去了。從那裡帶回來的消息說,摩妮瑪莉卡和摩圖舒頓直到現在都沒有到過那裡。
  當時派人四處去尋找,又派人沿河兩岸去打聽。向警察局報了案,請他們去幫助尋找摩圖舒頓,可是都毫無結果。他們乘坐的是什麼船,船夫是何人,他們走的是哪條水路,去了何處——都沒打聽到一點兒消息。
  馮尼普松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一天黃昏,他走進那間被閒置的臥室。那一天正值生日節[1],從早晨起就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為了慶祝這個節日,在村邊正舉辦一次廟會,巡迴劇團正在此處大棚子裡演出節目。歌聲伴著瀟瀟雨聲,輕輕地傳到馮尼普松的耳朵里。馮尼普松沒有點燈,一個人坐在那扇因窗框膨脹而關不上的窗子下面——潮濕的空氣吹進來,雨水斜潲進屋裡,演員們的歌聲也傳入了房間,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臥室的牆上懸掛著由著名畫家繪製的兩幅畫,上邊畫的分別是拉克什米和文藝女神;掛衣杆上搭著一條毛巾和浴巾,一件短上衣和一條可以穿用的帶條格的紗麗。在臥室一角的三腳桌上擺放著一個銅盒,裡面放著一些由摩妮瑪莉卡親手製作的業已乾枯的蒟醬葉。在玻璃櫃櫥里,整齊地擺放著她從童年開始搜集來的一些中國玩具、香水瓶、長頸花玻璃水瓶、一副漂亮的撲克牌、一個大海螺和幾個空肥皂盒;那盞帶玻璃罩的小巧玲瓏的煤油燈,每天都是她自己準備好並且親手點燃後放在壁龕里。如今這盞燈,仍然放在原來的地方,但是卻沒有點燃而且顯得髒乎乎的。只有這一盞小煤油燈,才是摩妮瑪莉卡在這間臥室中度過最後時刻的無聲的見證;她走了,這裡的一切都顯得空蕩蕩的,可是她在所有這些物件留下了多少痕跡,留下了多少歷史,留下了她自己那顆活生生心靈中的多少愛意啊!回來吧,摩妮瑪莉卡!回來吧!你來點燃你的這盞燈吧,讓你的這個房間亮起來吧!你站在穿衣鏡前,穿上你那件熨好的紗麗吧!你的這些東西都在期待著你吶。誰也不會指望拿走你的什麼東西,只要你回來就好,請用你那不朽的青春和永不褪色的嬌艷,去復活周圍這些被遺棄的無主的物件吧!就讓它們處在你那顆心靈的統一主宰之中吧,所有這些無生命的聾啞物件的無聲哭泣,仿佛把這座房子變成了一座焚屍場。
  深夜中不知何時雨住了,演員們的歌聲也停了。馮尼普松仍然坐在窗子旁邊。窗戶外面一片漆黑,他仿佛覺得,在他面前聳立著死神宮殿的一扇高聳入雲的獅子大門,只要站在這裡哭著呼喚,那麼,永遠消逝的東西仿佛就會在瞬息間閃現出來。在這漆黑的死亡天幕上,在這塊堅硬的試金石上,那丟失的黃金寶物仿佛也會留下一道閃光。
  就在這時候,傳來了首飾碰撞的清脆聲,並且伴隨一種「嗒格」「嗒格」的響聲。他仿佛覺得,這響聲正是從河邊台階上傳來的。當時河水和黑夜已經融為一體。由於驚喜馮尼普松全身有些顫抖,他用一雙好奇的眼睛使勁地瞧著黑暗處——甚至他那顆激烈跳動的心和那雙渴望的眼睛都感到有些疼痛了,可是他什麼也沒看見。他越是想瞧看,黑暗仿佛就變得越濃重,而世界就變得仿佛越像幽靈了。仿佛大自然在深夜中突然看見不速之客的造訪,急匆匆在死亡之宮的門前又放下了一道更大的帷幕。
  這聲音漸漸離開河邊的最高台階,開始向這棟樓房運動,來到樓房前就停了下來。看門人鎖了大門,觀看巡迴劇團演出去了。當時從那扇上鎖的門上傳來了「冬冬」的敲門聲,伴隨著首飾的碰撞聲,仿佛有一個堅硬的東西,撞在了門上。馮尼普松再也坐不住了。他穿過幾個沒有點燈的房間,沿著漆黑的樓梯下了樓,來到上鎖的大門前。大門從外面反鎖上了。馮尼普松用雙手拚命去推打這扇門,這一陣推打和隨之發出的響聲使他驚醒了。他發現自己是處在昏睡的狀態從樓上來到了樓下。他全身是汗,手腳冰涼,心臟猶如即將熄滅的燈火一樣顫動著。他從夢中清醒過來之後發現,外面再也沒有什麼聲音了,當時只有斯拉萬月的大雨嘩嘩地下個不停,透過雨聲還可以聽到巡迴劇團里的男歌手們凌晨練嗓子的聲音。
  雖然所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可是它卻近在咫尺並且如此的逼真,甚至馮尼普松覺得,他那無法實現的幻想是很有希望獲得成功的。透過嘩嘩的降雨聲,從遠處傳來了帕羅毗曲調的歌聲,這曲調仿佛在對他說:「清醒只不過是一場夢,這個世界也是虛幻的。」
  第二天,巡迴劇團還要演出。馮尼普松給看門人放了假,並且,吩咐說,今天整個夜晚大門都不要上鎖。
  看門人說:「從各地來了形形色色趕廟會的人,我不敢開著大門不鎖。」馮尼普松沒有聽他的意見。於是,看門人就說道:「那我就整夜留在這裡看守大門。」
  馮尼普松說:「這沒必要。你應該去看巡迴劇團的演出。」感到很驚訝的看門人最後還是去看演出了。
  這天黃昏,馮尼普松吹滅了燈盞,仍然坐在臥室里那個窗子的旁邊。天空布滿了陰雲,周圍籠罩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寧靜。那不知疲倦的青蛙的叫聲和巡迴劇團的高亢歌聲,也未能打破這種寧靜,只是為它增添了一種不和諧的奇特的情趣。
  夜深了,青蛙和知了一時間停止了鳴叫,巡迴劇團的小伙子們也平靜下來。在黑夜上面仿佛又加蓋了一層更漆黑的東西。馮尼普松意識到,現在那個時辰該到了。
  同前一天一樣,河邊台階上又響起了嗒格嗒格——歘拉歘拉的聲音。但是馮尼普松沒有轉過臉去瞧看那個方向。他擔心,急切的渴望和激動不安的舉動會使他的一切希望和努力變成泡影,渴望的激情會迫使他本能地做出某些無法挽回的舉動來。於是他就竭盡全力控制著他的感情,他就如木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
  今天這響聲徐徐離開河邊台階,向前移動,然後進到敞開的大門裡來。他隨後聽到,這響聲沿著內廳里的螺旋形樓梯一圈一圈地上樓來了。馮尼普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就像遇到風暴上下顛簸的小艇一樣,他努力屏住呼吸,這響聲爬上樓梯之後,就開始順著外廊慢慢地向房間移動,最後來到那間臥室的門邊,嗒格——歘拉一聲停了下來,只待跨進門檻了。
  馮尼普松再也坐不住了。他那被壓抑的激情瞬息間猛烈地爆發出來,他從椅子上閃電般地一下子坐起來,哭泣著喊道:「摩妮!」他立即被驚醒了。這時,他發現,他這一聲激動的呼喊令房間的玻璃窗子顫動不止。外面的青蛙仍在鳴叫,巡迴劇團的小伙子們仍然哼唱著淒楚的歌謠。
  馮尼普松使勁兒擊打一下自己的額頭。
  次日,廟會結束了。小商小販和巡迴劇團也都走了。馮尼普松吩咐說,這一天的黃昏過後,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要再呆在這個家裡了。僕人們都認為,先生要舉行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馮尼普松全天都沒有吃東西。
  晚上,馮尼普松獨自一人坐在這座樓房裡一個房間的窗子旁邊。這一天晚上,天空中的某些部位已經沒有雨雲,透過被雨水清洗過的一塵不染的大氣層,可以看見一些閃閃發光的星星。在農曆一月份的二十五日,月亮很晚才會升起來。廟會結束之後,在水位增高的河床里連一艘船都不見了,因忙於過節而疲憊的村莊,在經過兩夜不眠之後,今天進入了沉睡的夢鄉。
  馮尼普松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頭靠在椅子背上,仰望著天上的星星,沉浸在遐想之中。他在十九歲的時候,正在加爾各答的一所學院裡讀書。一天黃昏,他頭枕雙手倒在圓湖旁邊的草地上,望著那些永恆的星辰,當時回憶起河邊附近他岳父家裡一個幽靜的房間和他那位十四歲的妻子摩妮那張熠熠閃光的嬌嫩的小臉,甚至那時的離別也是很甜蜜的,當時天空中星光的閃爍和他內心裡青春的波動,一起奏響了何等五彩繽紛的「春色和春韻的和諧樂曲啊」!今天,同樣的星辰用火紅的顏色在天空中寫下了《驅魔棍》[2]中的幾行詩句,仿佛在說:「這個世界是何等虛幻啊!」
  所有星星眼看著漸漸消失了。一片黑暗從天上降落下來,另一片黑暗從地面上升起來,它們就像上眼皮和下眼皮一樣,最後合攏在一起了。今天,馮尼普松的心情很平靜。他確信,今天他的期望將會實現,死亡將會向期望者揭示出自己的奧秘。
  同前一天夜裡一樣,那種聲音從河水裡出來,登上了河邊的台階。馮尼普松閉著雙眼,沉浸在靜謐的沉思之中。這聲音進入了無門的前廳,順著僻靜無人的內室樓梯,一圈一圈地登上樓梯,穿過長長的外廊,來到臥室的門旁,立刻停了下來。
  馮尼普松的心情十分激動,全身的毛髮都豎起來,但是,今天他還是沒睜開眼睛。這聲音穿過門檻,進入了漆黑的房間。在掛有紗麗的掛衣杆前,在放有煤油燈的壁龕前,在放有蒟醬葉盒子的三腳桌和裝有各種衣物的櫃櫥的旁邊——在每一處都佇立一會兒,最後,這聲音游移到馮尼普松的身邊,停了下來。
  這時馮尼普松睜開眼睛並且看見,剛剛升起的那輪缺邊的明月將它的銀暉灑入了房間,一具骷髏立在他的座椅面前。在這個骷髏的8個手指頭上戴著戒指,手腕上戴著大手鐲,頸上戴著項鍊,頭上戴著冠狀頭飾,總之,從頭到腳整個骷髏上都掛滿了首飾,這些首飾在熠熠閃爍著金光和銀光。雖然這些首飾丁零噹啷地輕輕搖動著,但是,都沒有滑落下來。最恐怖的是,她頭骨上的那兩隻活靈活現的眼睛,那黑黑的眼珠,那長長的睫毛,那水靈靈的眼神,那凝視而沉靜的目光。今天在斯拉萬月午夜月光下,他又看見了這雙眼睛,十八年前的今天,即在拜堂相見時,馮尼普松在陽光明媚的大廳里第一次看見那雙炯炯有神的黑黑的美麗的大眼睛。他周身的血液立即變得冰冷。他拚命地想閉上雙眼,但是卻做不到;他的眼睛猶如死人一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這具骷髏。
  當時那具骷髏呆木地望著馮尼普松的臉,舉起右手,仿佛在用手勢呼喚。那四個手指骨上的寶石戒指在閃閃發光。
  馮尼普松像著了魔一樣站起來。骷髏朝著門的方向走去;各部位的骨骼所佩戴的首飾發出了鏗鏘的碰撞聲。馮尼普松猶如一個上了弦的機械玩偶一樣,緊跟在它的後面。這聲音穿過外廊,沿著漆黑的螺旋式樓梯,一圈一圈地咯噔咯噔——嘩㘄嘩㘄下來了;它穿過樓下的外廊,走進沒有點燈的無人的前廳;最後走出前廳,沿著用碎磚鋪成的花園小路走了出去。路上的碎磚在骷髏腳骨的踐踏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柔弱的月華光受到濃密枝葉的阻攔,到處都找不到出路。他們沿著那條充滿濃郁花香的昏黑的小路,穿過一群群飛舞的螢火蟲,來到了河邊台階上。
  全身佩戴著首飾的這具骷髏邁著堅實的腳步,沿著原來從水中上來時所走過的河邊台階,一步一步地一直向下走去。一條長長的月華光帶,在雨季漲滿河床而又流速湍急的河水錶面上熠熠地閃爍銀光。
  骷髏下到河裡,緊隨其後的馮尼普松也踏入河水中。馮尼普松的兩隻腳一接觸到河水,他的睡意就立即消失了。在他面前的骷髏不見了,只有河對岸的樹林在靜靜地佇立著,樹林上面的那輪缺邊的明月平靜而默默地俯瞰著大地。馮尼普松全身從頭到腳瑟瑟地顫抖起來,他兩腳一滑跌入激流之中。儘管他會游泳,可是他手腳卻不聽使喚。在剛從夢幻中醒來的那一瞬間,他只是處在清醒的邊緣,隨後又沉入了永恆的夢幻深淵。
  這位小學教師講完故事,停了好一會兒。他一停下來,我就立即感受到,除了他之外,世界上的一切萬物都沉寂凝固了。好長時間我都沒有講一句話,而且在黑暗中他也看不到我的面部表情。
  這位教師問我道:「您不相信這個故事吧?」
  我反問道:「難道您相信嗎?」
  他回答說:「不。我說幾點我不相信的理由:第一,大自然母親不是小說作家,她手裡有大量的事情要做……」
  我插話說道:「第二,我的名字就叫馮尼普松·沙哈。」
  這位小學老師大言不慚地說:「這一點被我猜中了。你夫人叫什麼名字?」
  我回答道:「娥里多迦莉。」
  一三○五年阿格拉哈揚月
  
  
  賞 析
  這是一篇籠罩在一種深深的憂鬱和恐怖的氣氛中的作品。不管是從作品的主題,還是泰戈爾所營造的意境來看,都充滿了張力和悖論,從而構成了獨特的審美意蘊。
  泰戈爾運用豐富的想像,以變化無窮的大自然為背景,將具體描寫與象徵、誇張結合,現實與夢境結合,創造出一些恍恍惚惚的場景,使作品籠罩在一種奇特的氣氛中。泰戈爾首先為骷髏的出場埋下了伏筆。「黑暗仿佛就變得越濃重,而世界就變得仿佛越像幽靈了。仿佛大自然在深夜中突然看見不速之客的造訪,急匆匆在死亡之宮的門前又放下了一道更大的帷幕。」骷髏出現在午夜的月光之下,「剛剛升起的那輪缺邊的明月將它的銀暉灑入了房間,一具骷髏立在他的座椅面前」。而馮尼普松跟隨骷髏「沿著那條充滿濃郁花香的昏黑的小路,穿過一群群飛舞的螢火蟲,來到了河邊台階上」。當骷髏一步步走入水中,「一條長長的月華光帶,在雨季漲滿河床而又流速湍急的河水錶面上熠熠地閃爍銀光」。馮尼普松踏入水中時,河水的冰冷打消了他的睡意,骷髏不見了,「只有河對岸的樹林在靜靜地佇立著,樹林上面的那輪缺邊的明月平靜而默默地俯瞰著大地」。
  骷髏是死亡和鬼魅的象徵,它給人以強烈的恐怖感,但它卻反映了泰戈爾對現實世界的一種獨特的哲學觀照。泰戈爾如此描述骷髏的形象:「在這個骷髏的8個手指頭上戴著戒指,手腕上戴著大手鐲,頸上戴著項鍊,頭上戴著冠狀頭飾,總之,從頭到腳整個骷髏上都掛滿了首飾,這些首飾在熠熠閃爍著金光和銀光。雖然這些首飾丁零噹啷地輕輕搖動著,但是,都沒有滑落下來。最恐怖的是,她頭骨上的那兩隻活靈活現的眼睛,那黑黑的眼珠,那長長的睫毛,那水靈靈的眼神,那凝視而沉靜的目光。」這些描寫流露出詩人的嘲諷和戲謔。如怪物一般的骷髏,竟然不失美麗的一面。這正是她生前狀態的寫照:美麗卻空虛。摩妮瑪莉卡是美麗的,但卻是寂寞的,她膝下無子,丈夫又忙於公務,她一個人住在洋房裡。而丈夫對愛的表達是以物的形式,他試圖「用綴有珍珠寶石的首飾填滿她內心的空虛」,因此,「她在內心裡感受不到丈夫的存在」,她所能真正擁有的,似乎只有這些黃金和寶石,因此,「這筆財富成為摩妮瑪莉卡自身的一部分」,「比肉體和靈魂更珍貴」。她的靈魂早已被無邊的寂寞掏空,儼然一具行屍走肉,雖尚存些許生命的餘溫,卻早已將肉體和靈魂埋沒在那些珠寶首飾中。事實上,她的生命正如同一具掛滿了珠寶首飾的骷髏。
  如果說對於摩妮瑪莉卡而言,渾身珠光寶氣的骷髏便是她人生的寫照,那麼對於馮尼普松而言,這戴著珠寶的骷髏正是他一手造就的。妻子正如同他「人生鐵籠」之中的「鳥兒」,他把心靈之愛轉化為珍珠寶石來裝扮它。他用珠寶首飾守護著對妻子的愛,或者說是裝點著自己的人生。他人生的全部意義,建構在對這個家庭的付出之上,他的尊嚴與成就感也來源於此。但是,妻子的離開,珠寶的丟失,使他的「人生航船」失去了目標,也使他的「人生籠子」變得空蕩寂寥。於是他產生了巨大的幻滅感。馮尼普松失去的不是妻子帶走的珠寶,而是他人生的意義,甚至是由於一切付出與經營的失落而「沉入了永恆的夢幻深淵」的他自己的靈魂。
  死亡是恐怖而神秘的,同時也是憂鬱而悽美的。在詭秘、深不可測的生死之間,夾雜著一種悽美而神傷的愛。因為有愛,骷髏才會再現,死亡在給人驚悚與恐怖同時也帶給人同情和嘆息。在相思和悲傷折磨下的愛情,具有淒涼之美,這美更令人震撼,耐人尋味。詩人廣泛地運用了托物寄情的手法,引導我們體味其中的深意。當馮尼普松走進妻子的房間,雖然一切如故,卻已物是人非。「臥室的牆上懸掛著由著名畫家繪製的兩幅畫,上邊畫的分別是拉克什米和文藝女神;掛衣杆上搭著一條毛巾和浴巾,一件短上衣和一條可以穿用的帶條格的紗麗。在臥室一角的三腳桌上擺放著一個銅盒,裡面放著一些有摩妮瑪莉卡親手製作的業已乾枯的蒟醬葉。在玻璃櫃櫥里,整齊地擺放著她從童年開始搜集來的一些中國玩具、香水瓶、長頸花玻璃水瓶、一副漂亮的撲克牌、一個大海螺和幾個空肥皂盒;那盞帶玻璃罩的小巧玲瓏的煤油燈,每天都是她自己準備好並且親手點燃後放在壁龕里。如今這盞燈,仍然放在原來的地方,但是卻沒有點燃而且顯得髒乎乎的。只有這一盞小煤油燈,才是摩妮瑪莉卡在這間臥室中度過最後時刻的無聲的見證。」這些無生命的物體成為小說的講述者。睹物思人,馮尼普松懷著無限的傷感在心中呼喚妻子:「回來吧,摩妮瑪莉卡!回來吧!你來點燃你的這盞燈吧,讓你的這個房間亮起來吧!你站在穿衣鏡前,穿上你那件熨好的紗麗吧!你的這些東西都在期待著你吶。……請用你那不朽的青春和永不褪色的嬌艷,去復活周圍這些被遺棄的無主的物件吧!就讓它們處在你那顆心靈的統一主宰之中吧,所有這些無生命的聾啞物件的無聲哭泣,仿佛把這座房子變成了一座焚屍場。」這種賦物以生命和情感的擬人手法,無疑增強了作品的詩意,渲染了馮尼普松的寂寞,以及他內心深處的思念和痛苦。
  這篇小說里夢魘般的場景,使人在驚奇與震撼之餘,不免對文中反覆提到的「世界是虛幻的」進行重新思考。馮尼普松似乎始終無法接受妻子悄然而去的現實。無邊的黑夜與淒冷的風雨無不昭示著他內心的冷清和悲戚。戴著珠寶的骷髏是他的幻覺,也是他潛意識中對往昔的追懷。他追隨骷髏的舉動,實際上是內心深處對人生存在的一種無言追問。
  當生命已然不再存在,才有愛與溫情的沉澱。死與生,冷漠與溫情,兩種迥異的意境,在泰戈爾的描述中令人驚愕地融合在一起。人生建構在生命的感知與鮮活的感情之上,否則,人生便只如同失去了血肉和靈魂的骷髏,珠寶再耀眼,也只是骷髏身上的裝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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