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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虎墓誌》釋考

2023年10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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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虎墓位於咸陽市渭城區渭城鄉坡劉村西,1990年坡劉村磚瓦廠在取土時發現,出土有拓跋虎夫婦墓誌及部分陶俑。當時渭城區文管會即對墓葬進行了搶救性清理,其後又於《文物》1993年第11期發表發掘報告,題為《咸陽市渭城區北周拓跋虎夫婦墓清理記》(下簡稱《清理記》)。《清理記》中附有拓跋虎墓誌拓片的圖版,文中亦節錄有少量志文,可惜圖版較小,字跡不清,不少字難以辨認。近日獲讀貟安志先生編著的《中國北周珍貴文物——北周墓葬發掘報告》一書(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其中第一節《拓跋虎墓》,不僅全錄墓誌釋文(以下簡稱「貟釋」),而且附有較為清晰的拓片圖版,為進一步研究提供了方便。拙文分兩個部分:前一部分是在貟先生基礎上對志文的校釋,後一部分則是就墓誌所反映的幾個問題略作考察,故題名釋考。

  北朝時期,寫本書籍尤其是碑刻墓誌中的訛、俗、別字之多,當時就有人指出,其流風所及,以至於寫正體字還怕別人不能認識[1]。《拓跋虎墓誌》中也有不少當時流行的俗體字,加之碑誌文體,例多典故,志主的經歷往往通過典故,以委婉曲折的隱喻手法來表現,這就為志文的釋讀和研究增加了難度。另外,《拓跋虎墓誌》的幾處泐缺,亦影響釋讀。今對照拓片圖版,發現貟先生對《拓跋虎墓誌》的釋文及相應的斷句標點,有不少可商之處。
  據《清理記》,《拓跋虎墓誌》「志蓋無斜剎,素麵無文字」,而「貟釋」卻稱:「志蓋為盝頂式,平素無紋飾。蓋上陽刻隸書『大周鄧城郡君墓志銘』九字」,並附有該志蓋拓片圖版。按《拓跋虎墓誌》首題結銜,封爵為雲寧縣開國公,與此志蓋題銜不符;而且「君」為命婦封號[2]。《周書·武帝紀》保定二年閏(正)月己丑條:「詔柱國以下,帥都督以上,母妻授太夫人、夫人、郡君、縣君各有差。」此志蓋既題「郡君」,顯然不可能屬於拓跋虎。據《清理記》所附拓跋虎夫人尉遲氏墓誌及志蓋的拓片圖版,可知「貟釋」是將尉遲氏墓誌蓋誤認作拓跋虎墓誌蓋了。
  《拓跋虎墓誌》凡28行,滿行28字,除去空格,計741字[3]。以下照錄貟先生釋文,凡私意以為不安處,或有疑問需要說明處,分別加註說明。

  周使持(注1)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大都督、雲寧縣開國公故拓跋氏墓志銘
  君諱虎,字山虎,河南洛陽人也。魏太武以蓋世天姿,雄兵(注2)宏略,揚旗(注3)朔幕,奄有關河,禮樂憲章,備乎魏史。曾祖嘉,太保司徒都督(注4)、九州諸軍事、司州牧、廣陽懿烈王。太和之末,受遣(注5)輔政,弼諧五教,彝倫九牧,玉艿(注6)未掩,預奉託言,銅雀不封,喿聞遣令(注7)。祖僧保,抽簪國嗣,脫屣王家,改碣石為香城,變睢陽為奈苑,葉(注8)捐冠冕。來被鹿野之衣,寂絕哥鍾獨響(注9),口山之梵(注10)。父仲顯,既承匡翊之功,兼席禪河之列。大業未嗣,年廿二,口(注11)君以宗室禮年(注10),即有大成之志,十一封琅邪郡王,邑五百戶。十五,除太子洗馬、諫議大夫。眉目踈朗(注13),雄姿振力(注14),腰帶兩鞬,左右馳射。大統八年,從太祖征洛陽。九年解圍玉壁城(注15),雉向背(注16)鳳靈達。從(注17)李廣恆飛(注18)咸宮,常朦(注19)支(注20)並中,七禮(注21)俱穿。除使持節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增邑一千戶。十三年,從蜀國公圍宜陽。後九年(注22),從晉國公平江陵。荒谷東臨,實舉夷陵之陣;吹台南望,即下宜陽之兵。及乎三統,樂椎二儀。禪受(注33)以君令,望公族無關,廢姓(注24)改封雲寧縣公,增邑合二千戶。保定三年,除車(注25)騎大將軍、開府(注26)(使)持節(注27),都督如故。四年二月遘(注28)疾,三月一日死(注29)於長安平定鄉永貴里。年卅有八,身經一十四陣。其月廿六日,歸葬於石安北原。惜陵谷之貿遷,懼風煙之歟滅(注30)。方為長樂之觀,無復祁連之山。
  佳城儻開,乃見銘曰:
  世變風移,煙沉露滅,日輪先頓,夭關早折(注31)。昔實邢茅,令為滕薛(注32),秦余支庶,更仕中陽。漢故公族,還臣許昌,和鑾戾正(注33),振鷺來翔。公子振振,生茲降神,家為孝友,國謂賢臣。子顏敵國,雲長繩倫(注34),劍橫七尺,弧彎六均。全匱(注35)論兵,玉堂臨陣,九宮開閉,三辰逆順。斑翟對壘,韓黥接刃,靈壁水驚,昆陽雷振。飛狐北望,玄菟西臨,青菟(注36)內獁(注37),白犬南侵。援將送懿(注38),據轉橫琴,彈弦碓落(注39),調箭猨吟。居旨(注40)有疾,灑胃無徵,山傾細壤,月落長繩。嘶?(注41)虛購(注42),雖書(注43)長樂,終陪茂陵。郊甸寂漠,兵陵(注44)枕席,山似吹樓,松如飛蓋。悽愴九泉,方思隨會。
  贈冀定羸(注45)三州諸軍事、冀州刺史,夫人尉遲氏,年卅二,使持節、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大都督、原、朔、宜三州刺史、房子縣開國公、尉遲伐之女,世子口(注46)多口(注47)十一。
  唯保定四年,歲次庚申三月已未朔廿六日銘記。

  注1:原志「持」下脫一「節」字,當是書丹者誤漏。
  注2:「貟釋」所附拓片圖版,「兵」字作「」,絕似兵,唯最後一點泐脫。而《清理記》所附拓片圖版則作「」,形狀似「圖」字中間部分,即「啚」(又志文第一行末之「墓」字,「貟釋」所附拓片圖版泐損嚴重,僅剩一草頭「艹」,而清晰度相對為低的《清理記》所附圖版,仍依稀可見「墓」字全文)。按「雄兵」應釋為「雄圖」。「啚」、「圖」本為二字,但至遲在唐代初年,俗書「圖」已多作「啚」。唐玄應《一切經音義》卷8「所圖」條釋「圖」,同書卷25「啚度」條釋「啚」,均稱:「詔定古文官書,『啚』、『圖』二形同。」[4]敦煌本唐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伯2011號)模韻下:「『啚』,思度。《說文》音鄙,訓雲難意,今因循作『圖』,非。」[5]唐顏元孫《干祿字書》[6]:「……蘓蘇、啚圖,並上俗下正。」按「圖」俗書作「啚」,自不始於唐,南北朝時即已如此。《梁始興忠武王(蕭憺)碑》「啚刑驎閣」[7],北魏《馮邕妻元氏墓誌》「河啚洛璽」,《元仙墓誌》「不啚泉石」,《元秀墓誌》「學該啚緯」,《元斌墓誌》「啚彼丹青」,《元熙墓誌》「翻然改啚」,《元誘墓誌》「忠啚不遂」[8],東魏《僧惠等造天宮像記》「致使囗啚中廢」[9],以及《金石續編》卷2東魏《凝禪寺三級浮圖碑》[10]中三個圖字,並書作「啚」。《金石萃編》卷32錄西魏《僧演造像記》「三區浮啚」,則書作「啚」。又《大唐故朝散大夫元府君(勇)墓誌之銘並序》[11](永徽六年,655),在開首敘述志主姓字郡望(「君諱勇,字世武,洛陽人也」)之後,概述其先世有云:「昔魏太武以蓋世天姿,雄啚橫略,揚旌朔漠,奄有關河。」與《拓跋虎墓誌》中「魏太武以蓋世天姿,雄啚宏略,揚旌朔幕,奄有關河」一句,幾乎雷同(「貟釋」釋「旌」為「旗」,不當,說見下。橫、宏與幕、漠,均以音同音近而通假),圖亦書作「啚」。綜上所述,似可斷定「貟釋」《拓跋虎墓誌》中「雄兵」,應依原志殘跡及當時流俗寫法,釋為「雄啚」。這樣,「雄啚」與「宏略」,文對而義從。順便指出,拓跋虎與元勇二志所立時間前後相差近一個世紀,描述其共同祖先太武帝的遣辭竟至雷同,若非偶合,則兩位撰志者必本諸同一典據。此典據為北魏國史,抑為太武系諸王家乘,或者其他?筆者雖多方檢索,仍不得其究竟,書此以俟通人指教。
  注3:「旗」應為「旌」。「旌」有多種俗體,一作「方全」,其例可見《金石萃編》卷13漢《夏承碑》,《漢魏南北朝墓誌集釋》(以下簡稱《集釋》)圖版233北魏《穆纂墓誌》等,《龍龕手鑒》[12]卷1方部,謂「方全」
為「旌」字之誤寫;一作「衣全」,如《集釋》圖版95《元秀墓誌》、《集釋》圖版106《元遙墓誌》;一如《拓跋虎墓誌》書作「」,實例如《中國北周珍貴文物》第91頁《獨孤藏墓誌》(拓片圖版)、《集釋》圖版176《元渾妻司馬氏墓誌》,古字書如金韓道昭《改並五音類聚四聲篇海》方部引《對韻音訓》[13]等。
  注4:「都督」二字應下屬,作「都督九州諸軍事」,如《清理記》節錄之志文。按《魏書》、《北史》[14]唯載元嘉先後出鎮徐州、荊州、司州,「都督九州諸軍事」蓋為贈官。所督九州州名,不見史傳。《魏書·元嘉傳》已佚,今本《魏書·元嘉傳》據《北史》補,贈官中僅列侍中、太保,失載都督九州。而且《北史》於都督諸州軍事職,通常只舉州數,不列州名。《集釋》圖版96《元湛墓誌》:「祖嘉,太保、尚書令、司徒公、冀州刺史廣陽懿烈王。」冀州當為贈官中的九州之一。
  注5:「受遣」應為「受遺」。《魏書·高祖紀》下太和二十三年三月條,載孝文帝病重,遺詔元詳、王肅、元嘉、宋弁、元禧、元澄等六人輔政。《北史·元嘉諸》(《魏書·元嘉傳》缺,後人補以《北史》):「(孝文)及將大漸,遺詔以嘉為尚書左僕射,與咸陽王禧等輔政。」《魏書·元禧傳》:「及高祖崩,禧受遺輔政。」《集釋》圖版189《元子正墓誌》:「初高祖……陟方不及,升湖永逝,文穆皇帝(子正父元勰)……任隆霍光,當受遺之重。」
  注6:《玉篇》引《說文》釋「艿」:「舊草不芟新草又生曰艿。」諸家古字、韻之書多承此解[15]。然依此解,則不詳「玉艿未掩」意。若試作臆測,則私意以為「艿」應為「芨」,當是書丹者誤脫最後一捺筆。《拓跋虎墓誌》的書丹多有誤脫,如第1行脫「節」字,第10行脫「戟」字(詳下考釋),第18行「茅」字脫最後一撇筆。古寫本及石刻中,竹艹二頭常相混,故芨笈二字相通。《龍龕手鏡》草部「芨」字:「烏頭別名也,又俗及笈二音,負書箱也。」若釋「艿」為「笈」,「玉笈未掩」則差可作解,但仍須展轉推測,不能坐實,故不贅述,書此以俟方家指教。
  注7:「遣令」當作「遺令」。《北史·元嘉傳》:「薨,遺命薄葬。」《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庚子,王(曹操)崩於洛陽,……遺令曰:『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葬畢,皆除服。……斂以時服,無藏金玉珍寶。』」《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卷31陳張正見《銅雀台》郭茂倩題解引《鄴都故事》:「魏武帝遺命諸子曰:『吾死之後,葬於鄴之西崗上,……無藏金玉珠寶。……妾與伎人,皆著銅雀台,台上施六尺床,……每月朝十五,輒向帳前作伎。汝等時登台,望吾西陵墓田。』」。參據上引,「銅雀不封,喿(早)聞遺令」蓋指元嘉遺令薄葬事。
  注8:據拓片圖版及上下文,「葉」應為「棄」。
  注9:獨響應下屬,詳見注10。
  注10:口山之梵。口當為「魚」。志文拓片中「魚」字雖已泐損,但其上下部仍依稀可見。「魚山」典出《三國志·魏書·曹植傳》:「初,植登魚山,臨東阿,喟然有終焉之心,遂營為墓。」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5:「陳思王曹植字子建,嘗登魚山,臨東阿。忽聞岩岫里有誦經聲,清通深亮,遠谷流響,肅然有靈氣。不覺斂衿祗敬,便有終焉之志,即效而則之。今之梵唱,皆植依擬所造。」[16]《高僧傳》卷13《經師》篇末「論」曰:「始有魏陳思王曹植,深愛聲律,屬意經音。既通般遮之瑞響,又感魚山之神制。於是刪治《瑞應本起》,以為學者之宗。……原夫梵唄之起,亦兆自陳思。」[17]《法苑珠林》卷36《唄讚篇·述意部》:「陳思精想,感魚山之梵。」[18]
  注11:據殘筆,口當為「卒」字。
  注12:《清理記》節錄此句,在「宗室」處斷句,以「禮年」下屬,當是。「禮年」意不詳。按《梁書·沈約傳》載約與徐勉書:「今歲開元,禮年雲至,懸車之請,事由恩奪。」此書作於天監九年(510),是年沈約七十歲,正是「懸車」退官的年齡,則書中所謂「禮年」,即指退休之年。退休之年何以稱禮年?《藝文類聚》卷18載《梁沈約致仕表》:「徒以桑榆無幾,時制行及,不朝之禮,忽在今辰。」[19]則「禮年」蓋指臣下退休,頤養天年,可以享受「不朝之禮」。沈約表中的「禮年」之意顯然不同於《拓跋虎墓誌》中的「禮年」,但卻有助於對後者的理解。墓誌稱:「禮年即有大成之志,十一封琅琊郡王。」按《禮記·學記》:「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20]據孔穎達疏,一年、七年、九年均指入學的年數,古人八歲入小學,大成之年即17歲。《春秋公羊傳》僖公十年註:「禮,諸侯之子,八歲受之少傅,教之以小學,業小道焉,履小節焉。」又《漢書·食貨志》:「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始知室家長幼之節。十五入大學,學先聖禮樂,而知朝廷君臣之禮。」可知貴族子弟,八歲須依「禮」入小學;一入小學,便開始學習「室家長幼」進退揖讓之禮。據之,《拓跋虎墓誌》所謂「禮年」,即指依「禮」入學、習禮的八歲之年。「禮年即有大成之志」,無非讚揚他少年老成,即墓誌文中常見的「弱不好弄(幼不貪玩)」(如《集釋》圖版96《元湛墓誌》)之意。若以禮年為八歲入學之年,與下文十一歲封琅邪郡王句亦能相接。
  注13:踈即疎,古文疎之「疋」旁或「足」,疎為疏的俗體字,見《大字典》疎、疏條,第1148-1149頁。「疏朗」,俊偉貌,《晉書·王敦傳》:「敦眉目疏朗,性簡脫。」
  注14:「振力」應為「旅力」。旅字俗體多從「扌」,右邊則簡筆似「衣」,如《八瓊室金石補正》卷12北魏《中嶽嵩高靈廟碑》「總統四扌」、同書卷25隋《諸葛子恆等造象頌》「保存振扌」,以及《龍龕手鏡》卷2手部「扌」,均是。《干祿字書》所收俗體旅字,《中國北周珍貴文物》第104頁所附《尉遲運墓誌》文拓本中「公掌禁旅」的「旅」,均書作「扌」,與《拓跋虎墓誌》中「扌」極為相似。旅通膂,「旅力」即「膂力」。《三國志·魏書·典韋傳》:「形貌魁梧,旅力過人。」陶潛《歲暮和張常侍》:「闊哉秦穆談,旅力豈未愆。」[21]
  注15:「城」應下屬,詳見注17。
  注16:「背」處應斷句。詳見注17。
  注17:「鳳靈」似應作「風雲」,「達」應為「逆」,「從」應上屬。「九年」以下應釋讀為:「九年,解圍玉壁,城雉向背,風雲逆從。」《庾子山集注》卷13《周大將軍崔說神道碑》[22]:「乃用六謀,乃用三策,城壘向背,星辰主客。」倪璠注引諸書,謂此四句「言訦(按:即崔說)用兵有謀策,能察其城壘向背之勢,又能仰觀星象知吉凶也」。又同書卷14《周柱國大將軍紇干弘神道碑》有「風雲順逆,營陣孤虛」句,據倪璠注,亦指紇干弘(按:即田弘)在用兵中深明風角占卜、六甲孤虛之術。按拓跋虎為一介武將,累立軍功,故墓誌主要表彰他在軍事方面的才能,稱讚他長於騎射,英勇善戰,堪與兩漢名將李廣、臧宮、吳漢、關羽、呂布等比美,所謂「城雉向背、風雲逆從」,自然也是頌揚他諳悉陰陽風角,用兵有謀術。後面墓銘中「金(「貟釋」誤作「全」)匱論兵,玉堂臨陣,九宮開閉,三辰逆順」,也是重複同樣的意思。
  注18:「飛」字處應斷句。「李廣恆飛」,典出《史記·李廣傳》:「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
  注19:「咸」應為「臧」,「朦」應為「勝」,勝字處應斷句。「臧宮常勝」,典出《後漢書·臧宮傳》:「後匈奴飢疫,自相分爭,帝以問宮,宮曰:『願得五千騎以立功。』(光武)帝笑曰:『常勝之家,難與慮敵,吾方自思之。』」六朝隋唐碑誌中,「勝」常書作「」,如《中國北周珍貴文物》第107頁所附《賀拔氏墓誌》文拓本,以及上引隋《諸葛子恆等造象頌》,勝均書作「」。《干祿字書》亦收有勝字的這一俗體。
  注20:據志文句式,原志「支」前脫一字,當時書丹者誤脫。所脫疑為「戟」字。《後漢書·呂布傳》:「(袁)術遣將紀靈等步騎三萬以攻(劉)備,備求救於布。……(布)便率步騎千餘,馳往赴之。……乃令軍候植戟於營門,布彎弓顧曰:『諸君觀布射戟小支,中者當各解兵,不中可留決鬥。』布即一發,正中戟支。」後常以「戟支」形容射技神妙。《庾子山集注》卷1《馬射賦》「豈留情於戟枝」,同書卷11《丘乃敦崇傳》「彎弧則戟破小支」,同書卷15《宇文顯和墓志銘》「戟中小支」,以及《藝文類聚》卷46王褒《尉遲綱碑銘》「加以逵門射法、遙中戟支」,均用此典。若臆測偶中,則「戟支並中」與下句「七札(札,「貟釋」誤為禮)俱穿」,均稱美其射技,不僅文字駢對,而且意義關聯。
  注21:「禮」應為「札」。《左傳·成公十六年》(《十三經註疏》第1918頁):「養由基蹲甲而射之,徹七札焉。」上引庾信《馬射賦》中有「七札俱穿」句,即用此典。
  注22:「九」為「元」之誤。後元年,即西魏恭帝元年(554)。是年十月,西魏興兵討梁,見《周書·文帝紀下》、《北史·魏本紀·恭帝紀》。
  注23:「樂椎」應為「樂推」,當屬上句。「樂推」語出《》第66章:「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後來王朝禪代,常以「樂推」為辭,此處指北周禪代西魏事。「及乎」以下應讀作「及乎三統樂推,二儀禪受」。
  注24:「以君」以下應讀作:「以君令望公族,無關廢姓」。廢姓指西魏帝室元氏。北周禪代西魏之際,西魏宗王例降為公。此句是說,拓跋虎之封爵改動,即由琅邪王改封雲寧縣公,與一般西魏宗王循例降爵者不同。詳考見下文。
  注25:「車」誤,墓誌原文為「驃」。拓跋虎大統九年即已除車騎大將軍。
  注26:此處應斷句,如《清理記》節錄之志文。據《北史·盧辯傳》所載北周制度:開府儀同三司,加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加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並加使持節、大都督。保定三年拓跋虎新除驃騎大將軍和相應的開府(儀同三司)。開府後面的(使)持節、(大)都督,則在此前除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時已加,故下文稱此二職「如故」。
  注27:此處逗號,應作頓號。「貟釋」在「持節」前括注的「使」,和下文「都督」前本來應有的「大」,均為撰志者省略。
  注28:「遘」,原志文為「構」,二字通。
  注29:「死」原志文為「薨」。《禮記·曲禮下》(《十三經註疏》1269頁):「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拓跋虎爵為雲寧縣公,故稱「薨」。
  注30:「歟滅」應為「歇滅」。志文中歇字書法,與《集釋》圖版74《元暐墓誌》中歇(「丹青有歇」)字書法,頗為相似。二者又與《馬王堆漢墓帛書》本《老子》(甲本)中「歇」字書法相似(參《漢語大字典》第899頁所摹),其特點是歇字左邊的「曷」字,寫如「馬」字。「歇滅」意為息滅、消失。《梁書·沈約傳》載約撰《郊居賦》有云:「貴則丙、魏、蕭、曹,親則梁武、周旦,莫不共霜霧而歇滅,與風雲而消散。」
  注31:「夭關」應為「天關」。天關猶天門,《庾子山集注》卷6《周祀圓丘歌·雍夏》:「禮將畢,樂將闌,回日轡,動天關。」「日輪先頓、天關早折」均喻指西魏王朝滅亡。
  注32:「令」應為「今」。按邢、茅均為西周公子所封之國,「昔實邢茅」喻指拓跋虎過去是西魏的宗王;滕、薛均為春秋時諸侯國,「今為滕薛」則喻指拓跋虎現在是北周的異姓諸侯。
  注33:「正」應為「止」。《詩經·魯頌·泮水》(《十三經註疏》第610頁):「魯侯戾止,言觀其旂。」毛傳:戾,來;止,至也。《詩經·小雅·蓼蕭》:「和鸞邕邕,萬福攸同。」毛傳:「在軾曰和,在鑣曰鸞。」鸞同鑾,指裝於軛首或車衡上的鑾鈴,皇帝之車有鑾鈴,因以鑾代稱車駕。《庾子山集注》卷6《周禮方澤歌·登歌》:「和鸞戾止,振鷺來翔。」
  注34:「繩倫」應為「絕倫」。雲長為關羽字,《三國志·蜀書·關羽傳》:「羽聞馬超來降,舊非故人,羽書與諸葛亮,問超人才可誰比類。亮知羽護前,乃答之曰:『孟起兼資文武,雄烈過人,一世之傑,黥、彭之徒,當與益德並驅爭先,猶未及髯(按:髯指關羽)之絕倫逸群也。』」
  注35:「全匱」為「金匱」之誤。金匱,古時用以收藏文獻、書籍的銅櫃,「金匱論兵」稱美拓跋虎博通兵書。
  注36:「菟」應為「羌」。青羌,古代西南地區羌族的一支,《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注引《漢晉春秋》載諸葛亮上表(按即「後出師表」)有「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餘人」語,《華陽國志·南中志》有諸葛亮「移南中勁卒、青羌萬餘家於蜀」語[23],《八瓊室金石補正》卷32《(漢)巴郡太守樊敏碑》有「續蠢青羌」語。
  注37:此字似應釋讀為「猲」,如前所述,俗體「曷」字多寫如「馬」。「猲」為「獵」字俗體,見《龍龕手鏡》犬部。《中國北周珍貴文物》第107頁《賀拔氏墓誌》拓片圖版「諫荊王之獵」,「獵」即書作「猲」。「猲」又寫作「獦」,《顏氏家訓·書證》:「自有訛謬,過成鄙俗,……『獵』化為『獦』」。《干祿字書》:「……獦、獵,並上通下正。」可見「獦」作為『獵』字俗體,頗為流行。按獵有凌虐、暴虐義,見《爾雅·釋言》「獵」字及郭注(《十三經註疏》第2583頁),「內獵」即內虐、內掠或內略,與下句「南侵」相對。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獵」字或許就是虐(或掠、略)之同音、近音假借,此類現象在北朝碑誌造像中亦不少見[24],《拓跋虎墓誌》中「喿(早)聞遺令」即是一例。
  注38:「將」應為「捊」,「懿」應為「鼓」。「捊」即「桴」,通「枹」,即鼓槌。《左傳·成公二年》有「援枹而鼓」句(《十三經註疏》第1894頁),《集釋》圖版96《元湛墓誌》有「桴鼓所以且息」句。「鼓」俗作「壹皮」,即《顏氏家訓》所舉「鄙俗」字例中的「『鼓』外設『皮』」。《干祿字書》:「壹皮、鼓:上俗下正。」《集釋》圖版75《元湛妃王令媛墓誌》「鼓琴之志詎申」,「鼓」即寫作「壹皮」。《拓跋虎墓誌》拓片所見「壹皮」字下部類似「心」字的刻痕,似為泐缺之跡。
  注39:「碓」應為「鴈」,即「雁」。當時碑誌中雁多寫作鴈,如《金石續編》卷2東魏《凝禪寺三級浮圖碑》「羨雙鴈之追仁」[25]。「彈弦雁落」,典出《戰國策·楚策四》:「雁從東方來,更羸以虛發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對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群也。……聞弦音引而高飛,故瘡(裂而)隕也。』」[26]《庾子山集注》卷1《馬射賦》「吟猿落雁」,卷15《鄭偉墓志銘》「雁落驚弦」,皆用此典。
  注40:「居旨」應為「居胥」,「胥」俗體作「」,《刊謬補缺切韻》魚部、敦煌寫本(斯388)《正名要錄》以及《干祿字書》、《龍龕手鏡》肉部,均收有此字,《龍龕手鏡》謂# 、胥二字均為「今」體,《正名要錄》則謂胥# 二字,「字形雖別,音義是同」,胥屬「古而典者」,# 屬「今而要者」[27]。「 」常見於碑刻墓誌,如《金石萃編》卷27北魏《孝文吊比干墓》「啟# 宇於齊方」。「居胥」即狼居胥山的省稱,西漢元狩四年,霍去病出代郡塞擊匈奴,封狼居胥山,事見《漢書·霍去病傳》。志文以居胥代指去病,復以去病喻指拓跋虎,「居胥有疾」即指拓跋虎不幸染疾。
  注41:「?」應為「驂」,「購」應為「賵」,拓片中二字筆劃清晰。《禮記·檀弓上》(《十三經註疏》第1283頁):「之魏,遇舊館人之喪,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貢說驂而賻之。」志文即用此典,意謂賵賻之禮,已於死者無補,徒寄生者哀思而已。
  注42:「莫」應為「奠」。奠酒,即用以奠祭之酒。《禮記》所載祭祀之酒有八,所謂「五齊三酒」,「澄酒」(一曰「澄齊」)為其一,見《禮記》禮運、坊記篇(《十三經註疏》第1416頁,1620頁)。「奠酒空澄」,其意與上句「嘶驂虛賵」同。《集釋》圖版177《元譓墓誌》銘文有「陳衣虛席,奠酒空台」句,其意亦同。
  注43:墓誌此處有泐損,細觀拓片,「書」字似為「畫」字。「雖書長樂」或「雖畫長樂」,意蘊均不詳,故難以確斷,書此以求教。
  注44:「兵陵」為「丘陵」之誤,見原志文拓片圖版。
  注45:「羸」應為「嬴」。《清理記》即釋為「蠃」。按蠃州即瀛州,北魏太和十一年分定州、冀州置。瀛蠃二字通,說見王仲犖《北周志》(中華書局,1980年)卷10「瀛州條」。周保定年間,瀛州尚在北齊境內,但北周封爵贈官常有遙授北齊境內州郡縣邑者,如卒於保定三年的寇儁,亦贈加冀定瀛三州諸軍事、冀州刺史(見《周書》本傳),與拓跋虎贈官同。
  注46:缺字為「庫」,見《清理記》釋文及所附《尉遲氏墓誌》。注47:缺字為「汗」,見《清理記》釋文及所附《尉遲氏墓誌》。又據墓誌拓片字跡,「庫多汗」三字似為追加。
  茲據以上拙釋,重錄《拓跋虎墓誌》全文如下。錄文採用現代通行繁體字,假借字、訛俗別字,儘量維持原狀。筆者臆補的落字,圍加方框,以與原志文區別。臆釋的泐缺字,除圍加方框外,又加塗陰影。原志文中空格,以囗表示,一個囗表示一個空格。志文按新式標點斷句。每行字數與原志同,以存原志行款。
 
周使持節、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大都督、雲甯縣開國公故拓跋氏墓
志銘囗囗囗囗君諱虎,字山虎,河南洛陽人也。魏太武以蓋世天姿,雄啚
宏略,揚旌朔幕,奄有關河,禮樂憲章,備乎魏史。曾祖嘉,太保、司徒、都督九
州諸軍事、司州牧、廣陽懿烈王。太和之末,受遺輔政,弼諧五教,彜倫九牧。
玉艿未掩,預奉託言;銅雀不封,喿聞遺令。祖僧保,抽簪國嗣,脫屣王家,改
碣石爲香城,變睢陽爲奈苑。棄捐冠冕,來被鹿野之衣;寂絕哥鍾,獨響魚
山之梵。父仲顯,既承匡翊之功,兼席禪河之列。大業未嗣,年廿二,卒。君以
宗室,禮年即有大成之志。十一,封瑯琊郡王,邑五百戶。十五,除太子洗馬、
諫議大夫。眉目踈朗,雄姿旅力,腰帶兩鞬,左右馳射。大統八年,從囗太祖
征洛陽。九年,解圍玉壁。城雉向背,風雲逆從,李廣恆飛,臧宮常勝,戟支並中,
七札俱穿。除使持節、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增邑一千戶。十三年,從蜀國
公圍宜陽。後元年,從晉國公平江陵。荒谷東臨,實舉夷陵之陣;吹台南望,
即下宜陽之兵。及乎三統樂推,二儀禪受,以君令望公族,無關廢姓,改封
雲寧縣公,增邑合二千戶。保定三年,除驃騎大將軍、開府,持節、都督如故。
四年二月構疾,三月一日薨於長安平定鄉永貴里。年卅有八,身經一十
四陣。其月廿六日,歸葬於石安北原。惜陵谷之貿遷,懼風煙之歇滅,方爲
長樂之觀,無復祁連之山。佳城儻開,乃見銘曰: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
世變風移,煙沈露滅,日輪先頓,天關早折。昔實邢茅,今爲滕薛,秦餘支庶,
更仕中陽。漢故公族,還臣許昌,和鑾戾止,振鷺來翔。公子振?,生茲降神,
家爲孝友,國謂賢臣。子顔敵國,雲長絕倫,劍橫七尺,弧彎六均。金匱論兵,
玉堂臨陣,九宮開閉,三辰逆順。斑翟對壘,韓黥接刃,靈壁水驚,昆陽雷振。
飛狐北望,玄菟西臨,青羌內猲,白犬南侵。援捊送鼓,據轉橫琴,彈弦鴈落,
調箭猨吟。居胥有疾,灑胃無徵,山傾細壤,月落長繩。嘶驂虛賵,奠酒空澄,
雖書長樂,終陪茂陵。郊甸寂漠,丘陵枕席,山似吹樓,松如飛蓋。悽愴九泉,
方思隨會。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贈冀定嬴三州諸軍事、冀州刺史。
夫人尉遲氏,年卅二,使持節、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大都督、原朔宜三州
刺史、房子縣開國公尉遲伐之女,世子庫多汗,口十一。囗囗囗囗囗囗
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唯保定四年,歲次庚申,三月已未朔廿六日銘記。

  拓跋虎不見史傳。他是北魏太武帝子廣陽王建的五世孫。曾祖元嘉在孝文帝時率兵征討,出鎮方面,任職中樞,表現得非常活躍,但《北史·元嘉傳》卻較簡略。如太和三年十一月,嘉以假王督二將出淮陰[28];四年八月,嘉以徐州刺史、假王率軍赴接舉城降魏的南齊角城戍主,同年九月又在朐山擊敗齊軍;五年,嘉復在徐州大破齊軍,「俘獲三萬餘口送京師」:俱見《魏書·高祖紀》,而不見《北史》本傳。或原載於《魏書》本傳(已佚),為《北史》刪節。在受孝文帝遺詔輔政宣武帝的六位顧命大臣中,有四位宗室,而以元嘉的輩份最高,因而被稱為「宗室尊酋」(《魏書·王肅傳》)。但元嘉子孫,只有元淵一支見諸史傳,《拓跋虎墓誌》的出土,得補其缺。
  拓跋虎的祖父僧保,父仲顯,《清理記》、「貟釋」均稱不見史載。實際上並非全無蹤跡可尋。僧保與元淵為親兄弟。據《魏書·肅宗紀》、《北史·元深(淵)傳》,正光五年五月,繼臨淮王元彧總軍北討破落韓拔陵失利,魏朝又以尚書令李崇為大都督北討,元淵隸於其下,七月李崇因故徵還,元淵乃總北討諸軍。後來河北大起義爆發,河間王元琛為鮮於脩禮所敗,元淵又繼元琛總元融、裴衍諸軍鎮壓義軍。當時四方兵興,國勢衰微,當政的靈太后對擁兵在外的將領很不放心,執政朝中的城陽王元徽又與元淵有隙,因而元淵在前後總兵北討期間,受到朝廷的多方牽制,以至於「事無大小不敢自決」。元淵在給靈太后的上書中,說到城陽王徽在朝中「排抑」自己,所統部將「北征之勛皆被擁塞」,其中又云:「(徽)復令臣兄子仲顯異端訟臣,緝緝翩翩,謀相誹謗。言臣惡者,接以恩顏;稱臣善者,即被嫌責。」顯然,元淵的兄子元仲顯,與拓跋虎父仲顯為同一人,則仲顯父僧保,於元淵為兄。
  元淵在魏末算得上一個重要的人物,其子元湛在東魏孝靜帝時亦歷任顯職[29],所謂「位冠人爵,任總天綱」[30]。但元淵兄僧保,卻視官爵如敝履(「抽簪國嗣,脫屣王家」),將那王宮侯府,換作香積佛的眾香國,毗耶離城的奈樹園(「改碣石為香城,變睢陽為奈苑」)[31],「棄捐冠冕」,穿上佛徒服裝,「寂絕哥鍾」,專誦梵唄之音,看來他是真的出家當了和尚,而不僅僅是居家信佛[32]。僧保於元淵為兄,元嘉死後,元淵襲廣陽王爵,蓋因僧保出家之故。僧保的兒子亦即拓跋虎的父親仲顯,據上引《元淵傳》,他曾受元徽指使,訟告其叔父元淵,一時還鬧得沸沸揚揚。元徽和元仲顯不過是共五世祖(太武帝拓跋燾)的從兄弟,他卻站在元徽一邊攻擊自己的親叔父元淵,事起何因,今已不得而知,推測與元淵承襲廣陽王爵有關,大概仲顯認為,祖父元嘉的廣陽王爵應該由他的父親承襲,父親既出家,則應由他來承襲。不過這純屬推測。
  《拓跋虎墓誌》未列仲顯的任何官爵,說他「既承匡翊之功,兼席禪河之列」,可惜「大業未嗣」而卒。所謂「既承匡詡之功」,則「匡詡之功」不是他自己立的,那只可能是乃父僧保。但僧保出家為僧,身在方外,何以立功?「匡翊」之意,通常指匡輔帝王,那麼他所匡翊的又是哪一位帝王呢?《墓誌》稱拓跋虎十一歲封琅邪郡王,據其卒年推考,時當537年,即西魏大統三年。魏孝武帝西遷關中時,拓跋虎不過六七歲,顯然是跟著他的父祖入關的。《北史·魏孝武帝本紀》永熙三年(534)七月:「己丑,帝親總六軍十餘萬,次河橋。高歡引軍東度。丙午,帝率南陽王寶炬、清河王亶、廣陽王湛、斛斯椿以五千騎宿於瀍西楊王(《通鑑》「楊王」作南陽王,參《北史》本條校勘記)別舍,沙門都維那惠臻負璽持千牛刀以從。」惠臻俗姓為何?何以與孝武帝親近如此?限於見聞,不得而知。筆者無意推測拓跋虎出家為僧的祖父僧保就是惠臻,但僧保在孝武帝倉皇入關之際,跟隨入關,或者在都維那惠臻的帶領下護送(即「匡翊」)孝武帝入關,卻不是沒有可能。若推測偶中,則僧保的「匡詡」之功,對於出家的他,雖不能以官爵酬賞(最多任僧官),卻可以以官爵酬賞他的兒子仲顯。只是仲顯福薄,廿二歲即英年早逝,於是這個酬賞就轉給了他十一歲的兒子拓跋虎。據「兼席禪河之列」語,可知仲顯也具有跟他父親相同的宗教信仰,除了英年早逝以外,信仰佛教大概是他沒有嗣承大業、受封王爵的原因之一。
  東西魏分立之初,對於拓跋皇室,雙方都是看重的,因為這是一筆重要的資源。應該說,當時北魏宗室留在東魏的居多。據上引《孝武帝紀》,元淵的兒子,也就是元仲顯的堂兄弟元湛,最初也曾加入跟隨孝武帝入關的隊伍,但他和清河王亶中途動搖,「逃歸」洛陽,遂出仕東魏,官至太尉。後因其弟元瑾謀殺齊文襄王高澄,「合門伏法」(《北史·元瑾傳》)。不過就算沒有這一事件,元湛一門也難倖免滅門之禍。北齊天保十年(559)五月,北齊大誅元氏,「誅元世哲、景式等二十五家,餘十九家並禁止之」。七月又再次「大誅元氏,自昭成已下並無遺焉」,「前後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北史·元韶傳》)。這是河陰事變以來元氏遭到的又一次大屠殺。相對而言,在西魏北周的的元魏宗室,命運就要好得多,追隨孝武帝入關的宗室,多封王爵,見於史籍的有元玄、元毗、元欣、元懋、元順元偉父子、元最、元季海、元暢、元定、元融、元子孝、元仲景、元均、元孚,等等(為避煩瑣,出處不具),其例甚多,茲不備舉。《周書·元偉傳》稱:「太祖(宇文泰)天縱寬仁,性罕猜忌。元氏戚屬,並保全之,內外任使,布於列職。孝閔踐祚,無替前緒。明、武纘業,亦遵先志。」同傳中還臚列了一批在西魏北周身任高官顯爵的元氏人物。參據史傳,《元偉傳》所述不虛,元氏在西魏北周的政治、軍事領域,確實發揮了重要作用。除了魏廢帝二年尚書元烈謀亂被誅事件以外,元氏與宇文氏不曾發生重大衝突,更沒有出現像北齊那樣大誅元氏的惡性事件。而《拓跋虎墓誌》也提供了這方面的信息。
  如上所述,拓跋虎和他的父祖,憑其宗室身份,只要跟隨孝文帝入關,就可以以「匡翊」之功封王。西魏宗室封王,不超過一千戶(《北史·元毗傳》),而拓跋虎初封郡王,只有五百戶。後來因在大統八年征洛陽和九年圍玉壁之役中有功,升遷官職,增邑一千戶。再後從尉遲迥圍宜陽,從宇文護平江陵,則未見官爵升遷。志又稱:「及乎三統樂推,二儀禪受,以君令望公族,無關廢姓,改封雲寧縣公,增邑合二千戶。」我們知道,元魏諸王在北周建立時,循例降爵為公。《北史·元季海傳》:「從孝武入關,封馮翊王。……子亨,……大統末,襲爵馮翊王,累遷勛州刺史,改封平涼王。周受禪,例降為公。」(《隋書·元亨傳》同)。又同書《元子孝傳》:「孝武帝入關,不及從駕。後赴長安,封義陽王。……子孝以國運漸移,深自貶晦,日夜縱酒。後例降為公,複姓拓跋氏。」則拓跋虎之由琅邪郡王改封雲寧縣公,自然也是因為北周禪魏,但墓誌卻說這次封邑變動「無關廢姓」,其中必有緣由。
  西魏自恭帝三年春正月丁丑,即正月初一,「初行《周禮》,建六官」(《周書·文帝紀下》,《北史·魏本紀·恭帝紀》同)。按《周禮》天子既稱天王,宗室子弟及異姓功臣也就不能再封王爵。《周書·元定傳》稱元定在魏廢帝二年(553),「以宗室進封建城郡王」,後「行《周禮》,爵隨例改,封長湖郡公」。又《周書·元偉傳》,大統十六年(550),元偉「以魏氏宗室,進爵南安郡王」,「六官建,拜師氏下大夫,爵隨例降,改封淮南郡公。孝閔帝踐祚,除晉公護府司錄。」則西魏宗王中,有一部分在恭帝三年正月《周禮》初行之時即循例降爵為公,當時孝閔帝尚未登位,因此可以說他們的封爵變動,「無關廢姓」,即與周魏禪代無關。《周書》記載元定、元偉的降封,都有「改封」字眼,而對於元亨、元子孝,則僅僅稱「例降為公」,沒有「改」的表述。
  在北周禪魏、閔帝即位之際,我們看到跟隨宇文泰的一大批功臣舊將,或「進爵」,或「增邑」,據王仲犖《北周六典》卷8「封爵」所列舉,進爵、增邑的不下數十人,但其中沒有見到元魏宗室。如上所述,西魏元氏諸王雖然多「以魏氏宗室」封王,但在周魏禪代之際的封爵降改,仍略有差別。一種如元定、元偉,因行周禮循例改封,還不能說是降貶;一種如元亨、元子孝,因北周禪魏,「例降為公」,他們的封爵變動,主要是因為屬於「廢姓」,正像他們過去得封王爵主要是因為元魏宗室身份一樣。但上述兩種情況,在周隋禪代之際都不見進爵、增邑。拓跋虎雖然也是以宗室封王,魏周禪代之際亦由琅琊郡王改封雲寧縣公,但他在禪代之際一如其他功臣舊將,得以「增邑」五百戶,合前封共二千戶。當因此故,墓誌記述這次封爵變動完全沒有用「降」的字眼,唯稱「改封」,另外又特彆強調「無關廢姓」。作為西魏宗室,拓跋虎在禪代之際破例享受「增邑」待遇,恐怕還是因為他在西魏時歷經戰陣,禪代前不久又「從晉國公(宇文護)平江陵」,立有軍功[33],而非如墓誌所稱,僅僅因為他是「令望公族」。從中亦可見,北周政治較上軌道,用人唯賢,賞罰分明。
  最後擬對拓跋虎的改姓稍作論列。西魏大統十五年,「初詔諸代人太和中改姓者,並復舊姓」(《北史·魏文帝本紀》)。「諸代人」是否包括國姓元氏?上引《北史·元子孝傳》稱他於周隋禪代之際「例降為公,複姓拓跋氏」,表明大統十五年下詔代人復舊姓時,可能並不包括皇室元氏。所以如此,大概是考慮到,如果元氏也復舊姓,則西魏皇帝也要改姓。《周書》元偉、元定傳,及《元偉傳》中所附諸元氏,均不載其複姓拓跋。我們還注意到,西魏賜姓鮮見賜姓拓跋氏者。過去論者常引《周書》王盟、李穆二傳所載賜姓拓跋氏之例。據考,王盟受賜之拓拔氏,乃「拓王氏」之誤[34],李穆受賜之拓拔氏,乃「蹹拔氏」之誤[35]。西魏不見賜姓拓跋氏者,是否就是因為國姓元氏未曾復舊呢?就目前所掌握的資料,尚難定斷。至西魏滅亡,國姓更改,原西魏宗王一方面循例降爵,另一方面也因循例復舊姓。上述元子孝的情況若具有普遍性,則拓跋虎也應該是在周隋禪代之際恢復舊姓的。《周書·晉盪公護附叱羅協傳》:「魏恭帝三年(556),太祖徵協入朝,論蜀中事,乃賜姓宇文氏。……(入周后盡忠於宇文護)協既受護重委,冀得婚連帝室,乃求復舊姓叱羅氏。護為奏請,高祖許之。」而據《中國北周珍貴文物》第34頁所附《叱羅協墓誌》(拓片圖版):「天和元年(566),詔以公舊望隆重,功績文宣,暫逢事限,忝參皇族,宜依太祖遺旨,還復舊姓。」墓誌顯然隱瞞了叱羅協求復舊姓的真實目的,但從「宜依太祖遺旨,還復舊姓」可見,北周時期,對宇文泰恢復代人舊姓的政策,是始終堅持的。即使元氏在西魏時期因屬國姓未復舊姓,入周以後複姓拓跋,既符合「太祖遺旨」,因而是完全可能的。姚薇元氏《北朝胡姓考》元氏條稱,從《周書》的記載來看,「似元氏在周未復舊姓」。但他又根據《陳書》、《隋書》分別稱北周元定、元偉為拓跋定、拓跋偉等例[36],推斷元氏在周時亦曾恢復舊姓。這一推斷是有根據的,同時與筆者所持元魏宗室在北周禪代時始復舊姓並不矛盾,因《陳書·廢帝紀》光大元年九月條載「周將長鬍公拓跋定率步騎二萬入郢州」,《隋書·伊婁謙傳》載「謙與小司寇拓跋偉聘齊觀釁」,均是北周時事。姚先生的論點毋寧說更增加了私見的信心。
  以上考釋,率多推斷。謬誤之處自難避免,尚乞方家哂正。
[1]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雜藝》:「北朝喪亂之餘,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於江南。乃以百念為憂……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同書《書證》:「吾昔初看《說文》,蚩薄世字,從正則懼人不識,隨俗則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筆也。所見漸廣,更知通變,……官曹文書,世間尺牘,幸不違俗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14,463頁。參馬向欣編著《六朝別字記新編》「六朝別字記(同治)序」,書目文獻出版社,1995年。
[2]漢蔡邕《獨斷》下:「異姓婦女以恩澤封者為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子部十雜家類二)。參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第1304頁關於婦人之封的札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
[3]「貟釋」作784字,是計滿行字數;《清理記》計實際字數,作742字,蓋因第27行「庫多汗十一」5字,實占6格,計字時沒有除去空格,故多出一字。
[4]《叢書集成初編》本,第364頁,1136頁,中華書局,1985年。
[5]周祖謨《唐五代韻書集存》,第253頁,中華書局,1983年。
[6]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卷63,第436頁,文物出版社,1985年。
[7]《(正續補正)金石萃編》卷26,陝西人民出版社(影印掃葉山房本),1990年。
[8]以上北魏墓誌分別見趙萬里《漢魏南北朝墓誌集釋》圖版57,84,95, 110,134,136,科學出版社,1956年。《元誘墓誌》「忠啚不遂」之前又有「實俟令圖」句,則作「圖」,《元熙墓誌》「翻然改啚」之後,又有「寶籙凝圖」、「名芳圖史」句,則並作「圖」,可見書丹者啚圖不分,隨手書寫。
[9]《八瓊室金石補正》卷19,第115頁,文物出版社,1985年。
[10]《金石萃編》第4冊,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90年。
[11]《千唐志齋藏志》圖版100,文物出版社,1983年。
[12]遼釋行均《龍龕手鏡》,中華書局影印本(底本為高麗版影印遼刻本,缺頁補之以四部叢刊續編本),1985年。
[13]轉引自《漢語大字典》(縮印本)第914頁,徐中舒主編,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年。《康熙字典》(廣益書局1937年)卯集下方部亦收「」字,釋義引《篇韻》(當即明釋真空所撰《新編篇韻貫珠集》略稱)作:「同旌。」
[14]本文所引二十四史,均為中華書局校點本。
[15]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升部,第70頁,武漢市古籍書店(影印臨嘯閣本),1983年。參《漢語大字典》第1322頁「艿」條,同條又引《集韻》謂「芟故生新曰艿」,即割後再生的新草,與《刊謬初缺切韻》蒸部「艿」字釋為「陳草」(敦煌本、故宮本同,見上引周祖謨《唐五代韻書集存》第282頁,469頁),釋義適相反,但兩種釋義都淵源於《說文》的解釋。
[16]范寧點校本,中華書局,1996年,第48頁。
[17]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507頁,中華書局,1992年。
[18]宋磧砂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85頁。
[19]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第34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20]《十三經註疏》第1521頁,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年。
[21]陶潛著、龔斌校箋《陶淵明集校箋》卷2,第14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22]庾信撰、倪璠注、許逸民校點《庾子山集注》,中華書局,1980年。
[23]常璩撰、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第24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4]參上引《六朝別字記新編》「六朝別字記(同治)序,及卷末所附「別正字一覽表」,其中同音、近音假借之例極多。
[25]上揭《金石萃編》第4冊,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90年。
[26]繆文遠《戰國策新校注》,第572頁,巴蜀書社,1987年。
[27]《英藏敦煌文獻》第174-175頁,中國科學院研究所等編,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參張湧泉《漢語俗字研究》,第254-5頁,嶽麓書社,1995年。
[28]同時有元琛率軍出廣陵,薛虎子率軍出壽春(具載《魏書·高祖紀》),蓋因是年四月南齊新立,故北魏在南邊集結重兵,以防不測。
[29]見《北史·元深傳》及深子元湛附傳。
[30]《集釋》圖版96《元湛墓誌》。
[31]《維摩詰經》佛國品第一、香積佛品第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注釋本, 1994年,第99頁,198頁。
[32]《集釋》圖版104《元悰墓誌》:「祖雍州康王,拂衣獨往,脫屣千乘。」據《北史》本傳,元悰的祖父即京兆王子推之子太興,他在孝文帝太和末,「舍王爵」出家為沙門,居嵩山。
[33]如王長述(《隋書》本傳)、郭彥(《周書》本傳),即因從於謹平江陵,各增邑500戶。
[34]說見《周書》卷二十末《校勘記》四。
[35]說見陳仲安《李賢墓誌申論》,國家文物研究局古文獻研究室編《出土文獻研究續集》,文物出版社,***年。
[36]《北朝胡姓考》第7頁,中華書局,196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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