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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沉璧.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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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沉璧》
作者:浅雪轻寒
缘定何生
喷泉。白鸽。尖顶教堂。
天空偶尔飘过薄薄的云纱,树荫筛下点点细碎的光斑,形同无数金翼小蝴蝶,栖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风过翩跹。
高大的木制拱门上,挤挤挨挨的百合花。
“林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姚佳小姐为妻,从今往后,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林楠说完,冲姚佳眨眨眼。
披着洁白婚纱的女孩纯净而恬美,在她身后,绚烂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铺陈开斑斓的幸福。握紧熨帖在掌心的柔软小手,林楠的喜悦没办法内敛。
姚佳一愣神,忘了及时回头,直到神父轻咳提醒。
“请双方交换信物。”
“佳佳,你心不在焉。”林楠为姚佳套上戒指时不忘低声控诉。
姚佳哭笑不得:“你故意勾引我!”
铂金花盏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花蕊,衬上玉葱般的手指,怎么看怎么完美。
林楠笑得异常无辜,牵起姚佳的手轻轻一吻。
神父话未说完,林楠已经温柔的吻住姚佳的唇,煦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佳佳,我爱你。”
满世界都是甜蜜的花香,这个夏天来得有点早,却又是那么的美妙。
姚佳是唐山大地震后的孤儿,沐浴着党和国家的关怀,在福利院长大。除去对父母毫无印象的遗憾,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幸,相反,在遇见林楠后的每一天都有种淡淡的幸福。林楠说了,淡淡的才能细水长流,他把预备给姚佳的幸福攒好了,花一辈子时间来支出。姚佳初听很陶醉,后来仔细想想,觉得这说法有点像吊着胡萝卜赶驴,于是郑重提出。林楠坏笑着凑过来,亲爱的,被你发现了?没关系,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在下。姚佳顿时无语,遂强烈鄙视之。
既然是里程碑似的日子,理当追溯一下历史。两人的相识比较戏剧化,用林楠的话说,叫一碗黑米粥引发的爱情。大二期末的学生会联谊,他不敌某位自称林楠头号粉丝团团长的山东学妹热情相劝外加一帮损友的摇旗助威,英勇的喝趴了,回宿舍后倒头就睡,直到次日黄昏才被饿醒。身为单身汉,哪怕是黄金级别的,照样没人怜惜,他只好浮肿着一张猪头脸自己去打饭。才走到东三楼,远远的一股黑米粥的甜香就已蹿进鼻孔,林楠的浑身细胞顿时被刺激得倍儿振奋,正准备甩开步子往食堂冲锋,却撞上吃饱喝足出来的老四,意犹未尽的冲他咂着嘴:“老五哇,学三食堂限量供应的黑米粥卖得那叫一个壮观,哥们就抢到最后一碗,本来给你留着,结果被老大霸占了。你慢慢挑拣着吃,我去图书馆帮你俩占座。”
林楠每每忆起自己那拙得不堪回首的泡妞开场白时,全身血液就会自动倒流三圈,倒流完了,他还是忍不住回味,他甚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的佳佳穿着件白色连衣裙,普通的棉布剪裁,不新潮也不飘逸,但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将她和周遭的喧哗隔离开来,她让他想起那个独居玫瑰星球的小王子,孤独而灵慧。她低头看向自己,干净的短发被风吹乱,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双黑宝石般的眸子,比星辰还要明亮。短暂的错愕后,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淘气,梨涡浅浅,像孩子,更像一只误堕红尘的小精灵。她大大方方的捧着饭盆走到他面前,他却还在傻傻凝望。于是,接下来的故事顺理成章,那个暑假他也没有回家,北方的夏天闷热少雨,但满校园都飘洒着细雨般的槐花,铺在林荫路上,薄薄的一层,别样的淡雅。他白天陪她去图书馆研磨上下五千年,晚上带她潜进校电台播音室,闲置在角落的破旧风琴和掉漆吉他同样能合奏出美妙的旋律。对她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她像极了开在峭壁上的雪莲花,坚强而美丽。她是他心中独一无二的至宝,容不得别人轻视,高傲的父母对她的身世颇有微词,他便头也不回的带她离开。放弃了留学波士顿的机会,放弃了养尊处优的环境,他相信自己有能力给她幸福的未来,一如眼下,那些在风雪夜里从城市两端赶着末班地铁回租住屋只为一起吃碗加蛋泡面在江滩上仰望豪华CBD幻想以后买栋小公寓做窝的日子都成了过去,随着林楠在业内不断提升的知名度,生活终于对他们绽开了笑脸。
林楠搂着姚佳走出教堂,满头彩带迎风飘扬,身后跟着群嘻嘻哈哈的老友。
“老五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总算修得正果,不容易呀不容易,话说回来,老大你真够偏心,当年宿舍里六口兄弟,你干嘛只抢他一个人的粥,害我到现在还是个光杆司令!”
“你俩谁也别争了,缘份懂么?没文化!哎,我说佳佳,要是老五敢对你不好,千万别忘了咱这群强大的后备军团啊!”
“去去去,”林楠笑着一个旋腿:“我老婆谁都别打主意,蜜月完指不定就是三口人了,自家兄弟不必客气,别忘了提前节衣缩食备好红包!”
众人的起哄声中,姚佳羞红了脸,暗掐林楠的胳膊。
数只炮筒魔法似的出现在他们手中,汹涌喷薄的却不是火花,而是新鲜的玫瑰花瓣,浓香馥郁,爱的天使徜徉在漫天祝福中快乐起舞,映红了每个人的笑颜。
过了很多很多年,林楠和姚佳仍记得那一场花雨,以及,那一刻,印证在彼此眼中的幸福。
穿越了时间和空间。
刹那,永恒。
情断如风
姚佳喜欢把林楠的名字简化成木木,听起来干燥舒适,适合拥抱。但现在,她的大脑已经紧张成一片空白,两个字带着明显颤音,但林楠没发觉,他太累了。前天下午刚从纳木错回旅馆,林楠就接到了公司总部发来的加急邮件,他手下的团队为一项大型工程提供的设计方案存在安全隐患,施工过半才发现,为了将双方损失降至最低,林楠熬了两个通宵,将初步拟好的改建图发回公司,吃过早饭后便开始往成都赶航班。姚佳替他开车,他几乎是挨着靠垫就睡着了,以致于压根儿没想起这辆半旧三菱越野车在前不久的驾驶中似乎有点需要检修的异常。
刹车失灵,不知道是掉了颗螺丝钉还是总泵漏油,总之任凭姚佳怎么踩,半点反应都没有。
天水路是有名的连环转,出了前方那条穿山隧道,陡坡的护栏外,是终年云雾不散的悬崖。
姚佳几乎快哭出来。
姚佳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她尝试过各种挽回措施,山势越来越险峻,心也越来越凉,但她没有放弃希望,仍然疯狂的在脑中搜寻自救方法。
“佳佳,”林楠动了动:“你在叫我?”
“嗯,我也有点困,陪我说说话好么?”她只想听听他的声音,两个人的慌乱不见得比一个人的有用,她其实也算得上镇定,从发现问题到现在,凭着娴熟的车技,已经绕过了大半段盘山路。
“行,那就来聊点什么。”
再次拉手刹,未果。
姚佳努力微笑:“我们第一次牵手是在哪里?”
富有磁性的低语填满小小的空间,姚佳深深吸气,仿佛又闻到了飘满校园的栀子花香。
“那万一是被我先找着呢?”
“怎么可能?”林楠的唇角弯弯勾起:“书是被我藏起来的!”
“嘿嘿,想不到吧?”林楠的身子往下滑了滑,将睡姿调整得更舒适,维尼熊眼罩上带着熟悉的发香,是她的。六年了,自从牵了她的手,就从没想过要放开。
姚佳终于笑了起来,山谷中的风居然也带着北方阳光的味道,似乎还有他唇齿间淡淡的薄荷清香。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党的政策,坦白从宽。”
最后抢档,失败。
车子进了隧道,无数盏橘色的引灯连成细细的光带迎向挡风玻璃,又流过两侧的车窗。灯河璀璨,车身如舟,梦境般不真实。长长的隧道看不见出口,但也许就在下个转角,如同生命,不可预知。
“怎么了?”林楠终于察觉出不对,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他的小妻子却回给他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甜美的微笑。
忽然发现想说的太多,时间却不够。
白茫茫的一片不再是归途,姚佳猛转方向盘,车身撞向山壁的瞬间,她猛地扑向副座,用自己的身体死命护住林楠。
……
木木,我也爱你。
浮生若梦流年转,芳华暗换。
三月里难得的好天气,烟雨泼墨的江南画卷在暖阳下多了几分生动明媚,小桥流水的原汁原味远胜于后世园林家们的精心雕琢。从醉仙楼顶层俯瞰苏州最繁华的街道,商贾走卒接踵摩肩,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一名衣着考究的少女端坐在四楼雅间,姿态从容的烹茶,举手投足间无不显示出良好的家教。
然而,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便有些不耐了。
“沉璧!”
“在!”
趴在窗边悠然赏景的小婢女立刻应声,转身之前,迅速吐出几枚果核。
抬起头,光影浅浅流淌,似曾相识的一张脸,眉目如画。
前尘忆梦
“程公子怎么还没来?”
沉璧为难的皱皱眉,那个程怀瑜确实比约定的时辰晚了很多,可这也不能全怪他。此人拥有富甲一方的显赫身世,与生俱来的俊美容貌,又加上坊间盛传程家与皇室之间颇有牵连,他理所当然的成为备受关注的传奇人物,更成了无数豪门世家争相攀亲的对象。作为万千芳心暗许的金龟婿首选,骄傲或是不可一世,不都正常么?
“小姐稍安勿躁,程公子此行苏州因有生意往来,杂事想必多了点。”
“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沉璧吐吐舌头,识相的溜一边去了,柳二小姐的怒气显然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明哲保身要紧。
脚下熙熙攘攘的车马川流不息。沉璧喜欢站在局外看人来人往,她觉得没准哪次错眼,就能看到另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就像那年在宿舍阳台上,喝着黑米粥发呆的姚佳与敲着空饭盆路过的林楠彼此对视的那一刻,夕霞如绽放的烟花。
她其实记不太清林楠的长相了,人的记忆很有限,再怎么精心描绘的素描画都敌不过时间做成的橡皮擦,所以,当很多年过去以后,烙在画上的无论朱砂痣还是白月光,都会模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沉璧希望他们还会再见。虽然,就算是对面相逢,也不会再听到他亲昵的唤自己“佳佳”。
沉璧眯眼看了看瓦蓝的天,往嘴里塞了两颗乌梅,咸咸酸酸的味道在舌尖泛开,她忽然有点伤感。
血染的衣衫凌乱铺陈,有如雪地里盛开的红莲,美得触目惊心。她或许有着精致的五官,但惨白的脸已与雪色融为一体,变得不甚分明,唯有漆黑的眼眸灿若晨星。
流星划过天宇,美丽的眼帘慢慢垂下,她投向沉璧的最后一抹目光充满眷念与绝望。
沉璧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又成了没娘疼的孩子,前尘旧梦夹杂着怨天悯人,顿时悲从中来,扯开嗓子放声大哭。
彼时的沉非也不过十岁上下,被沉璧哭得彷徨无措,自己反而忘了伤心,对着娘亲磕了几个响头,抱着唯一的亲人逃命去了。
再长大一些,沉非学会了采集药材野果去山谷外的小村镇换回食物和妹妹的新衣服,再加上剑术有所精进,身上的伤痕便逐渐少了,而沉璧也学会了生火做饭,小丫头常坐在山谷口的大青石上等哥哥回家。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年。
七年后,沉非背着把木剑,牵着沉璧的手走出山谷。他从不将心底埋藏的仇恨透露给沉璧,并不代表他能全然忘却,他想在拜师学艺前安顿好沉璧。在他看来,七岁的妹妹生得活泼讨喜,不难找一户愿意收养她的好人家。沉璧自然能看出沉非的打算,她并不希望和哥哥分开,但她也明白,如果沉非的力量不足以与当年迫害父母的仇家相抗衡,兄妹俩迟会被斩草除根。两世为人,她比谁都清楚生命的脆弱和无奈,能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她不哭不闹,一路上乖巧的依偎在沉非身边,珍惜着彼此还能给予的小小温暖。
一次偶然的机会,沉非从一伙人贩子手里救下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的爷爷柳伯是苏州一家绸缎庄园的总管,乐善好施,为人忠厚,他收养了沉璧,并与沉非定下代为照看的七年之约。
离别的时候,兄妹俩都很坚强的没有哭,沉璧躲在庄园门口的石狮子后面,望着沉非的身影在夕阳余晖里走远。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又过了很久,远处的芦苇荡里才传来一个少年的号哭,晚风阵阵,依稀夹杂着沉璧的名字。沉璧的眼泪这才“噼里啪啦”的落下,但她很快转身走进庄园的大门,她要好好活下去,等沉非回来。
沉璧的黄粱美梦正做得开心,柳二小姐的抱怨很不是时候的插进来。
“小姐既然来了,多等一会也无妨。据说程公子此行收到的锦笺不计其数,他却只对小姐有所回应,可见小姐在他眼中还是与众不同的。”
“那你还不去守着?误了事可小心你的皮!”柳二小姐踌躇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拂袖而去,只好猛灌几口茶水,憋着一肚子气继续等。
姗姗来迟
沉璧再次探身朝大街上张望,正好瞧见一辆装潢考究的马车停在了醉仙楼门口,几名仆从恭敬的立于车门两侧。此等气派令路过的行人三三两两驻足,好奇的围观在酒楼门口。酒楼的小厮躬身打开车门,车厢里探出一只脚,白锻鞋面纤尘不染。
沉璧无心看鞋,她眼尖的瞅见车棚边缘挂着的玉石铭牌上刻着极尽繁复的篆体“程”字,当下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准备向柳二小姐通报。
不料,没等她出声,那只停在半空的脚晃了晃,竟然又缩了回去。
小厮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在掌柜的示意下,颤巍巍的搬来一只脚凳。
众目睽睽下,鞋子的正主儿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
隆重登场的某男身着一袭飘逸白衣,摇着折扇,不胜风流。遗憾的是相隔太远,沉璧看不清他的模样。
不过也没多大兴趣,纨绔子弟,空有皮囊。
沉璧懒洋洋的回身关窗,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有三件事同时发生。
其一,车上又跳下一名紫衫青年,身手矫健的挡开人群为前者开道。
其二,沉璧忽觉脖子一松,不及低头,颈下的钻戒便拖着断掉的半截红绳坠出领口。幸而她眼明手快,挥手接了个正着。
第三件,作为这一突发状况导致的直接后果,随着沉璧本能的惊呼,她嘴里的两颗梅核直愣愣的掉了出来,带着一串淅淅沥沥的口水自由落体,快乐的投身大地。
“小心暗器!”
某男用手擦了擦脸,凑近鼻端闻了闻,猛地抬头看向楼上。
“砰!”沉璧飞快关窗,惊魂未定的捂着胸口,在柳二小姐的白眼扫来之前,胡乱抹去额前冷汗,慌慌张张的大喊:“程公子到!”
程怀瑜每到一处,最受两种人欢迎,商贩和媒婆。
此行江南也是为了拓展程家的丝绸市场,程怀瑜在世人眼中完全就是集上苍宠爱于一身的典范,他有足够的资本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却又能随时表现出优雅得体,但今日是个例外。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父亲说得没错,生意人出门前应该先看看黄历。
午宴的东家是柳家二小姐,好像叫什么柳如意。柳氏绸缎庄是苏州最大的纺织地,他原本想约柳员外出来叙叙,不料此人先行一步送来了拜帖,会面地点定在了柳氏名下的醉仙楼不说,落款处竟是柳家二女儿的闺名,其意昭然。他自小随父亲学习经营之道,十来岁便独自纵横商场,美人计也不是头次碰上,但柳员外这回并不打算拿女儿作饵,而是诚意十足的买一送一,倒真叫他有点为难。
左思右想,程怀瑜在一只脚迈出车门时才拿定主意,他返身与韩青墨设计了几句对白,这才自信满满的开赴鸿门宴。
结果,老天爷似乎嫌他不够光明磊落,竟然在他进门时安排了一出乌龙事件。
努力驱散涌动的笑意,沉璧对无故被喷满脸口水的美男作了短暂检讨,顺致默哀。毕竟,他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以矫情和花痴两样著称的柳二小姐。出于弥补过失以及提前抚慰的考虑,她往他的茶盅里加了片薄荷叶,又殷勤的将果盘移近了些。
程怀瑜漫不经心的瞧了瞧兀自忙碌的沉璧,只觉好笑,看来自己的魅力真是无时不在啊,连小丫鬟的好处都讨了来。
“久仰程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属小女子之幸。”柳二小姐羞答答的客套。
“不敢,程某对今日之约也向往已久,只因途中不巧有些耽误,还望佳人见谅。”程怀瑜的台词念得也不差,他稍作停顿,决定直奔主题:“素闻江南乃巾帼不让须眉之地,不知柳小姐替父从商几年了?”
“小女子也素闻程公子熟谙风雅,莫非传言有异?”柳二小姐款款行至程怀瑜对面落座,媚眼斜抛:“初次会面,怎么还未坐稳就先谈那铜臭之事?公子面前的那盅茶,光是烹制就花去了小女子半个时辰。”
“哦,看来程某又唐突了。”程怀瑜亮出迷人的招牌微笑,端起茶盅,却不急着喝,而是拿在手中细细把玩:“越窑玲珑瓷?”
女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会滔滔不绝,柳二小姐从家世谈到了家教,又从家教扯上了学识,言语间无一不在暗示两人的匹配度,以至后来,她愈发觉得自己未能名列苏州名门闺秀之首实在是怀才不遇。与此同时,程怀瑜也发现自己并不是很介意和绣花枕头聊天,毕竟养眼,而且落得轻松,他只用撑着眼皮和嘴角,时不时插上两句溢美之辞即可。
只若初见
沉璧听着无聊,偏移视线,开始打量与程怀瑜同行的那位紫衫青年,他从进门就不声不响的坐在窗下,安静得当自己透明。看他的衣着不像是下人,论及容貌气质,他也丝毫不比名躁天下的程怀瑜逊色,公正的说,两人细琢而生的精致五官可算各有千秋。
紫衫青年眼帘微垂,穿透碧纱窗的暖阳将他的睫毛染成瑰丽的金色,如同栖在花心扑翼的蝶儿,生动异常。偶有风动,撩起流泉般的长发散落肩头,竟泛着罕见的深紫光泽,仿若华贵的丝缎。然而,他微抿的淡红薄唇却使那张原应柔美至极的脸庞透出几许棱角分明的冷峻,以至周身都笼罩着一股清冷出尘的气息,如此矛盾的感觉结合在一起竟又不显突兀,似乎生来便是如此。沉璧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正犯嘀咕,忽觉两道清亮的目光投向自己。
躲闪不及,沉璧只得友好的冲对方笑了笑,谁知他却略略颔首,示意沉璧过去。
沉璧莫名其妙的走上前:“公子有何吩咐?”
“刚才有人在这里吃过梅子?”他声音不大,却让沉璧一惊,顺着他手指看去,小几上的果盘被翻得七零八落,几颗梅子还滚到了地上。
好在沉璧应变能力极强,她面带困惑的撒谎:“二小姐之前一直坐在这里,不过奴婢没留意她吃了些什么。”
“是吗?”
韩青墨若有所思的点头,他倒不是想追究这点鸡皮蒜毛的小事,若真是普通人的过失还好,就怕有居心叵测的歹徒投石问路,怀瑜的安全无论何时都在第一位。为免横生枝节,最好还是打探清楚。他眼角余光一扫,意外发现方才回话的小丫鬟正转动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目光不时的往自己身上飘。他愣了愣,紧接着又发现一个问题。小丫鬟桃腮粉唇,唇瓣上却上隐隐透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可他祖籍镇江,岂有不知乌梅墨香之理?这典故说的便是桂花乌梅。每年入秋,江南的主妇们必将选取上好的梅子泡进桂花陈酿,等到开春再辅以蜂蜜、食盐一遍遍腌制,最后得来闻名遐迩的桂花乌梅,此物酸甜宜人,入口生津,虽然食用后难免留下墨色痕迹,但茶水可褪其色,而且唇齿间的香味还能盘桓数日,往往成为小姑娘们最爱的零嘴。
沉璧见韩青墨眼皮不眨的盯着自己看,不免有些气短,想逃又没去处,只好强作镇定的保持唇角45度扬起,心中哀祷连连。
韩青墨一眼瞧出她的紧张,暗笑之余,不由得想起自家小妹,也是这般年龄,这般机灵模样,惹人怜爱。不过,此时的韩青墨还分不清女人的共性和个性,但凡他觉得好的,都会下意识的将其类比成他亲近的人。等到后来的某天,沉璧为他详细注解了“形而上学”的古代哲学思想并分析了其中的错误之处,他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有些人、有些事,还没开始就注定错过。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沉璧夺门而出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紫衫青年的眼神并不锐利,她却很没来由的心慌意乱。好在以韩青墨一贯的君子做派,就算偶尔起了点玩心,也不会持续太久。他琢磨着提醒沉璧消去贪嘴的证据,呆会若是被怀瑜看出来,以他的性子,指不定又生风波。于是他信手拈起一颗乌梅,放在唇边抿了抿,留下一圈淡墨色的糖渍。眼见沉璧的目光由好奇转为愕然,他才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茶,取过丝巾擦嘴。
韩青墨没料到她会拿自己喝过的茶漱口,沉璧吞下茶水后也意识到不妥,两人尴尬对视了一眼,韩青墨情不自禁的摇摇头,笑了起来。
一小束阳光打上窗棂,旋舞的金色浮尘氤氲了午后的空气,那抹笑容却纯净如初始的风,无声蔓延。
沉璧用手背擦擦嘴,一抬眼,蓦然失神。
电光石火间,沉璧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笑靥,与眼前的韩青墨重重叠叠。一样的明朗帅气,一样的可爱无敌,就连那颗尖尖的小虎牙都形同翻版。她拼命抓住那点模糊的影子,想要摆脱错觉。
与此同时,屋子另一头,百无聊赖的程怀瑜也被这个笑勾去了魂魄,他直接怀疑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韩青墨吗?那个正气凛然不苟言笑肃然无趣的紫衣少侠?皇天后土都来鉴证程某为人的失败吧,他与姓韩的相交多年,枉称兄弟之情朋友之义,就没见过他对谁笑得这么温和。气愤归气愤,他不禁好奇起来,刚才错过了什么好戏?
程怀瑜的惊讶或许太过明显,兴致高昂的柳二小姐终于发现了异样,她疑惑的唤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沉璧!”
宸璧?沉碧?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在心中推敲着南辕北辙的名字,谁也没好意思多问。
沉璧转过身来,众人目光交错。
在沉璧转身的刹那,命运中潜伏的无数可能也悄悄转过身来,或温柔或狰狞的打量着即将走近的人们,而他们迈开脚步时,却都浑然不觉。
“小姐有何吩咐?”
“去将我的七弦绿绮取来。”
程怀瑜闻言眼睛一亮:“桐梓合精,绿绮传世。柳小姐所指便是四大古琴之一的绿绮?”
柳二小姐矜持的颔首,心下暗叹之前的功夫没有白做,她早就打听到才华横溢的晚雪公子尤擅音律,对名筝古曲极为上心,能投其所好又不失时机的抬衬了家底,一举两得。
“程公子见笑,绿绮不过是因汉代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一曲《凤求凰》而闻名于世,高山流水觅知音,莫不羡煞旁人。”柳二小姐音量渐低,不胜娇羞的螓首轻垂,暗地里却对沉璧使了个眼色。
沉璧心领神会。
“不必多话,你自取来便是。”柳二小姐坚持。
“既然有伤,还是身子要紧。” 纵然违心,程怀瑜仍和大部分人一样出言相劝。
“奴婢逾越,愿替小姐略使弦音。”轮到沉璧挺身而出。
“哦?”
深藏不露的明澈眼眸与洞悉百态的慧黠眼眸第一次相对。很多一见钟情都是从双方偶尔碰撞到一处的凝望开始的,不过这次情况例外,程怀瑜多年后都还记得经常出现在沉璧脸上的表情,那是一副在前方挖了坑然后数着你还有几步会掉下去的惬意。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而是傻乎乎的被她牵着鼻子走。
“公子莫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平日得我夸奖两句就做了井底之蛙。沉璧,你且退下,当心让人看了笑话。”
“无妨,”程怀瑜对沉璧的话来了兴趣:“柳府不愧为苏州名门,连家仆都有此胆色,不如就让程某开开眼界,权当管中窥豹。”
柳二小姐显得颇为顾虑,斟酌一番后,勉强应允下来。
初试锋芒
纤纤素手抚过一尘不染的琴台,百年紫檀木的古朴触感让沉璧不自觉的扬起唇角,她微微凝神,指尖轻挑,一声清亮的弦音漾开满室茶香,空灵似露珠滴落在宁静的湖面,直令闻者屏息,仿佛拨动的是人的心弦。弦音飞珠溅玉般的自沉璧指端淙淙倾泻,由细微到悠扬,由婉转到明快,穿破了云霄,再从云霄翩然飘下,天花般坠落。
沉璧弹奏的并非文人雅士耳熟能详的曲目,而是一首《滚滚红尘》。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喜欢哼唱记忆中的旧曲,然后耐心的一遍遍尝试,直到让那些熟悉的音符穿越过姚佳的手,点点滴滴温暖着沉璧的心。眼下也并非卖弄,只是料想那些名曲凭她练得再炉火纯青,遇上高人,照样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不如另辟蹊径以求一新。
事实证明,沉璧的推断是对的,虽然对的开端并不一定能带来对的结果。
一口茶含在程怀瑜嘴里,由热变冷,由冷变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名琴固然独具魔音,但那丫头弹的曲子更为特别。虽然她的琴技并不见得有多么高超,音律好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只觉胸腔里有股莫名的情绪在涌动,想要抓住,终归徒劳。
“这曲子是谁作的?”他迟疑着轻声问,生怕惊扰了沉璧。
“大约是爹爹请来的东林学士。”柳二小姐如是答。
“哦!”程怀瑜毫不掩饰的失望,他才不信东林书院的那群惯会拍马逢迎的公子哥儿能作出这般脱俗的好曲,八成是从哪位寒门书生手中求来,然后冠以己名。倒还不如去问那弹琴的丫头,人曲合一,已是琴者的最高境界。
这支曲子很特别,想来正是吸引怀瑜的原因。这小子向来喜欢附庸风雅,他俩都是中途从东林书院辍学的异类,性情实则不尽相同,当年却因一连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打架事件而鬼使神差的结为挚友。离开东林书院后,他推却了怀瑜邀他北上的盛情,原本在江湖中玩转得风生水起,却被在镇江做知府的老爹抓了回来,语重心长的嘱他考个武状元的名号还乡耀祖,并承诺之后再不多加干涉。出于孝道和自由两全的考虑,他乖乖留在家中等候秋试。谁知不出几天,神通广大的怀瑜竟找上门来。
韩青墨苦笑着摇摇头,放下茶盅,决定照原计划行事。
程怀瑜闻声惊醒,意识到自己在醉仙楼呆的时间已经过长。
迅速和青墨交换了眼神,他沉声问道:“有事吗?”
程怀瑜不轻不重的叹了口气。
“不是,”程怀瑜忙摆手赞道:“柳府区区一名丫鬟尚且如此,不难想象柳小姐的妙手天籁。但程某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是以无缘领略。”
柳二小姐瞥了韩青墨的袖口一眼,意味深长道:“自打程公子的脚迈进了苏州城,家家户户的要事可就都多了。”说着便敛了笑意:“言归正传,公子今日前来醉仙楼的本意不是想谈一笔生意吗?”
“他家的红绡锦哪里比得上我家的冰蚕丝,”柳二小姐心道杜家不就是急着将闺女拉出来献宝么,于是一口气没沉下去,冒出无数酸泡泡:“可否借杜若梅的帕子给我看看?”
沉璧早在柳二小姐出声前就注意到了程怀瑜的小伎俩,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这种小白脸营销在未来就有一个专属名词叫做男性公关,专门用来对付女强人,以暧昧化解冷静,以美色对抗精明,本来也算是技术活,但换作程怀瑜这样挑拨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在沉璧看来就有点低级了。柳二小姐并不笨,只是这年代的生意人尚未形成某种意识,普遍思维定向在女色上,被男色反涮一把还无从察觉。
一曲即终,沉璧腕部旋转略急,拨出连串流畅的旋律。
程怀瑜悠闲的摇着折扇,等待预期结果。
“杜家这种布料开价多少钱一匹?”柳二小姐将幸存完好的锦帕扔在桌上。
“那好,我们库存的冰蚕丝,八两一匹,每十匹配送一匹上乘螺纹锻。程公子若有诚心,现在便可立契。”女人的嫉妒心一旦被挑起,是毫无理智可言的。更何况,敌方还是抢占了苏州名门闺秀排行榜第一位的杜若梅。
程怀瑜一愣,待要细看,眸子的主人已走下琴台,对柳二小姐屈膝行礼。
“小姐还是请老爷前来定夺为好,接近成本的底价,着急的不应该是我们。又或者,不如让他们先拿到了杜家的让价,再做决定也不迟。”
轻轻柔柔的声音如细雨飘洒在每个人心间。
有人警醒。
有人暗加赞赏。
也有人被淋了个透心凉。
程怀瑜万分后悔没有及早点头。
当晚,程怀瑜以九两八一匹的心痛价签单,并更为痛心的记住了沉璧的模样。
夜半惊魂
终于又过了一天。
替柳家挽回了一笔损失,相当于替自己减少了一次挨罚的可能,在命如草芥的乱世,没病没灾的活到14岁,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沉璧这副发育不算良好的小身板承受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东西,换成上一世的佳佳也未必更能委曲求全。
沉璧好不容易服侍怨气冲天的柳二小姐就寝了,这才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位于院角的小屋,和衣倒在床上。
窗户开着,扶疏花影在夜风中悉悉索索,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温柔的给大地披上一层银纱。
沉璧伸手触摸倾泻在床头的月光,觉得诗仙李白的煽情功夫堪称一流,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道出过多少游子的心声啊。但沉璧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这个朝代的人们也不知道李白是谁,他们只听说过秦汉魏晋,自南北朝后期,历史的车轮似乎拐了个弯,朝着后人闻所未闻的方向去了。或许是沉璧孤陋寡闻,又或许真实往往隐藏在妙笔生花的史册背后,峰峦叠嶂的宏伟江山原本就不是能被世人一眼看清的。
沉璧了解的中国古代史停留在公元560年,北周宣帝宇文赟荒淫无道,国势日渐衰落,宗亲叛乱,绿林起义,曹魏以来入徙关内的游牧民族也纷纷举兵,逐鹿中原。然政权覆灭的那日,取而代之的并非隋文帝。原北齐降将段柏飞义斩昏君,率旧部辅佐先帝遗腹子高延宗登基,改国号淮,定都建安,将长江中下游、浙江、福建及两广之地逐一收括囊中。与此同时,骁勇善战的北燕后裔慕容氏迅速统一北方,以燕京为核,坐拥东起辽河,西至天山,北揽蒙古,南达淮阴的广袤领土,是称北陆,以秦岭为界,与南淮对峙。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沉璧的想象,时间抑或是空间的岔道口,谁知道呢?永宁年间,按照干支纪元法推算,即公元635年,曾经繁极一时的南淮也沦落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外戚纂权,藩国鼎立,由盛及衰的朝代兴亡已初显端倪。不过,沉璧并不关心这些,纷乱迭呈的时局中枭雄辈出,她只是个微乎其微的存在,怀着再渺小不过的愿望,盼着尽早与沉非团聚,重新过上平淡自由的生活。
后来,当沉璧积攒了更多的回忆后,才觉得人还是贪心点好,太专注于一个目标,往往就是越想要的越得不到。
“佳佳,我爱你。”
誓言穿破时空,月光被钻石分割成无数纤细的光柱,汇聚在沉璧掌心,明亮了双眸,却刺痛了心。泪眼婆娑中,忘川河边的对话犹在耳畔。
“傻孩子,你这难题该拿去问月老。只不过,知道比不知道更能让你快乐吗?”
“那我就回前世,去把没种好的‘因’修正一下。再不然,我就这么飘到他面前,来段可歌可泣的人鬼恋?实在不行,我就在这陪着您熬汤,总有一天,能再见他一面。”
黄泥般浑浊的浆水翻涌着,河岸那一头,似有人喃喃念唱:
烟水两望各西东,
灵散红尘缈无踪。
一梦如是情何归,
姚佳有些怔忡,等到回过神来,孟婆仍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洞悉尘世的目光中掺杂着怜悯。姚佳只好掩饰着莫名的心慌:“婆婆,你不用担心,也许,见到他以后,没有了遗憾,就不会再生念想。”
“倘若隔世再见,无论那人生得何等模样,信物在,情生不觉。傻孩子,你可准备好了?”
……
情生不觉。
木木,我们还能再见吗?
沉璧晃晃脑袋,为突如其来的荒谬想法感到可笑,婚戒不过是个未圆的梦,而且只是对于沉璧自己,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孤单走过了这么多年,早该分清梦境和现实了。大约很久没见着美男或是潜意识作祟才导致下午的失态,沉璧是这么替自己解释的。
拈了根红绳打结,沉璧将戒指重新戴回脖子上,对着镜子发了好一会呆,这才准备关窗睡觉。刚起身,忽听院墙边“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她定睛看去,不远处果然有团黑影在蠕动,比猫儿大数倍的体积。
人?鬼?小贼!
沉璧狐疑的盯住不速之客,摸了把剪刀揣在怀里,壮着胆子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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