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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與人生

2023年10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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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绪论
吾书旨在有助于人类之认识自己,同时盖亦有志介绍古代东方学术于今日之知识界。
科学发达至于今日,既穷极原子、电子种种之幽渺,复能以腾游天际,且即攀登星月*,基有所认识于物,从而控制利用乎物者,不可谓无术矣。顾大地之上人祸**方亟,竟自无术以弭之。是盖:以言主宰乎物,似若能之;以言人之自主于行止进退之间,殆未能也。"人类设非进于天下一家,即将自己毁灭"(One world,ornone);非谓今日之国际情势乎?历史发展卒至于此者非一言可尽,而控以来西方人之亟亟于认识外物,顾不求如何认识自己,驯致世界学术发展之有偏,讵非其一端欤。当世有见及此者,非无其人:或则以"人类尚在未了知之中"(Man,the unknown)名其书①,或则剖论晚近学术上对人的研究之竟尔落空②。盖莫不有慨乎其言之矣!及今不求人类之认识自己,其何以裨助吾人得从一向自发地演变的历史转入人类自觉地规划创造历史之途邪③?
*此书着笔时美国初有地球卫星上天之事。**曰"人祸"者,人为之祸,盖对天灾而言之也。
讲到人,离不开人心。要必从人心来讲,乃见出从类之首出庶物。非然者,只从其机体构造、生理运行乃至大脑神经活动来讲,岂非基本上曾无以大异于其他许多高等动物乎?纵或于其间之区别处一一指数无遗矣,抑又何足以言认识人类?更要知道:所有这些区别看上去都不大,或且极其细微,一若无足轻重者,然而从其所引出之关系、所含具之意义则往往甚大甚大。诚以些小区别所在,恰为人对动物之间无比重要巨大的区别──例如人类极伟大的精神气魄、极微妙的思维活动──所从出也。质言之:前者实为后者之物质基础,亦即其根本必要的预备条件;前者存于形体机能上,为观察比较之所及,或科学检验之所可得而见者;后者之表见虽亦离开形体机能不得,然在事先固不可得而检验之,只可于事后举征而已。前者属于生理解剖之事,后者之表露正所谓人心也。人之所以为人,独在此心,不其然乎。
讲到心,同样地离不开人心。学者不尝有"动物心理学"、"比较心理学"之研究乎?心固非限于人类乃有之者。然心理现象毕竟是一直到了人类才发皇开展的;动物心理之云,只是从人推论得之。离开人心,则心之为心固无从讲起也。
总结下来:说人,必于心见之;说心,必于人见之。人与心,心与人,总若离开不得。世之求认识人类者,其必当于此有所识取也。
心非一物也,固不可以形求。所谓人心,离开人的语嘿动静一切生活则无以见之矣。是故讲到人心必于人生求之。而讲到人生又不可有见于个体、无见于群体。妖体谓始从血缘、地缘等关系而形成之大小集团,可统称曰社会。人类生命盖有其个体生命与社会生命之两面。看似群体不外乎个体集合以成,其实个体乃从社会(种族)而来。社会为本,个体则其支属。人类生命宁重在社会生命之一面,此不可不知。即人生以求人心,若只留意在个体生活上而忽于其社会生活间,则失之矣。(于体则曰生命,于用则曰生活;究其实则一,而体用可以分说。)
动物界著见其生命在群体而不在个体者,莫如蜂、蚁。蜂蚁有社会,顾其社会内部结构、职分秩序一切建筑在其身之上。说身,指其生来的机体暨本能。人类生命重在其社会生命之一面,曾不异乎蜂蚁也。顾所以形成其社会者,非同蜂蚁之在其身与身之间,而宁在人心与心之间焉。试看蜂蚁社会唯其从先天决定者如是,故其社会构造形态乃无发展变化,而人类不然。人类社会自古及今不断发展变化,开矿构造随时随地万千其不同。夫人类非无机体无本能也,然其机体本能曾不足以限定之矣。是知人类社会构成之所依重宁在其心也(详后)。说心,指人类生命从机体本能解放而透露出来那一面,即所谓理智理性者,将于吾书后文详之。
"生物学者达尔文是在同兽类密切关系上认识人类,而社会学者马克思则进一步是在同兽类大有分别上认识人类。"──语出谢姆考夫斯基。应知:达尔文之认识到人兽间密切关系者是从人的个体生命一面来的,而马克思之认识到其间大有分别者却从人的社会生命一面来的。此所以恩格斯在悼今马克思时曾说:正如达尔文发见自然界中有机体的进化法则一样,马克思发见了人类社会历史的进化法则。达尔文所观察比较的对象是在人身。马克思所观察比较的对象在古今社会,虽不即是人心,然须知人心实资籍地社会交往以发展起来,同时,人的社会亦即建筑于人心之上,并且随着社会形态构造的历史发展而人心亦将自有其发展史。
达尔文马克思先后所启示于吾人者,有其共同处,亦有其不同处。其共同处则昭示宇宙万物一贯发展演进之理,人类生命实由是以出现,且更将发展演进去也。其不同处:泯除人类与其他生物动物之鸿沟,使吾人得以观其通者,达尔文之功也;而深进一层,俾有以晓然人类所大不同于物类,亟宜识取人类生命之特征者,则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功也。高非得此种种启示于前贤,吾书固无由写成。
吾书既将从人生(人类生活)以言人心;复将从人心以谈论乎人生(人生问题)。前者应属心理学之研究;后者则世云人生哲学,或伦理学,或道德论之类。其言人心也,则指示出事实上人心有如此如此者;其从而论人生也,即其事实之如此以明夫理想上人生所当勉励实践者亦即在此焉。
人心,人生,非二也。理想要必归合事实。
在学术猛进之今世,其长时间盘旋不得其路以进,最最落后者,莫若心理学矣。心理学的方法如何?其研究对象或范围如何?其目的或任务如何?人殊其说,莫衷一是。即其派别纷杂,总在开端处争吵不休,则无所成就不亦可见乎!盖为此学者狃于学术风气之偏,自居于科学而不甘为哲学;却不晓得心理学在一切学术中间原自有其特殊位置也。心理学天然该当是介居哲学与科学之间,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纯科学与应用科学之间,而为一核心或联络中枢者。它是最重要无比的一种学问,凡百学术统在其后。
心理学之无成就与人类之无自己无认识正为一事。此学论重要则凡百学术统在其后;但在学术发达次第上则其他学术大都居其先焉。是何为而然?动物生存以向外求食、对外防敌为先;人为动物之一,耳目心思之用恒先在认识外物,固其自然之势。抑且学术之发生发展,恒必从问题来。方当问题之在外也,则其学术亦必在外。其翻转向内而求认识自己,非在文化大进之后,心思聪明大有余裕不能也。此所以近世西方学术发展虽曰有偏,要亦事实之无足深怪者;而古代东方学术如儒家、道家、佛家之于人类生命各有其深切认识者,我所以夙昔说为人类未来文化之早熟品也。──关于此一问题后有专章,此不多谈。
晚近心理学家失败在自居于科学而不甘为哲学;而一向从事人生哲学(或伦理学或道德论)者适得其反,其失乃在株守哲学,不善为资取于科学。
科学主于有所认识;认识必依从于客观。其不徒求有所认识,兼且致评价于其间者便属哲学;而好恶取舍一切评价则植基在主观。人生哲学既以论究人在社会生活中一切行为评价而昭示人生归趣为事,其不能离主观以从事固宜。然世之为此学者率多逞其主观要求以勖勉乎人,而无视或且敌视客观事实,又岂有当乎?资产阶级学者较能摆脱宗教影响矣,顾又袭用生物学观点,对于人生道德以功利思想强为生解,非能分析事实,出之以科学精神也。秉持科学精神,一从人类历史社会发展之事实出发,以论究夫社会理想、人生归趣者,其唯马恩学派乎。马克思、恩格斯资籍于科学论据以阐发其理想主张,不高谈道德而道德自在其中,虽曰"从头至尾没有伦理学气味④,要不失为较好的一种伦理学也。其得失当于后文论及之。
注:
①此为法国人AlexisCarrel所著书,有胡先肃译序一文,见于一九四六年上海《观察》杂志,第一卷,第三期。
②潘光旦有《人的控制与物的控制》一文剖论学术上对人的研究竟落于三不管地带,见于一九四六年上海《观察》杂志,第一卷,第二期,值得一读。
③此请参看恩格斯著《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文末一大段。
④列宁曾说:"不能不承认桑巴特的断言是正确的,他说'马克思主义本身从头至尾没有丝毫伦理学的气味',国为在理论方面,它使'伦理学的观点'从属于'因果性的原则';在实践方面,它把伦理学的观点归结为阶级斗争。"──见《列宁全集》第1卷《民粹主义的经济内容及其在司徒卢威先生的书中受到的批评》一文,北京一九五五年版,第三九八页。
※※※
吾书盖不啻如一篇《人性论》也。客有以人性论为疑者,辄因其致问而申论之如次。然其中某些问题非此所能毕究,读者必待全书看完,乃得了然也。
自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以来,人无敢以人性为言者。盖右派每以蔑视人性、违反人性诘责于领导,领导则强调阶级性,指斥在阶级社会中离阶级性言人性者之非。客之所疑,即在人性、阶级性之争如何斯为其的当之解决也。兹高为几个问题进行分析,试求其解答。
一、何谓人性?──此若谓人之所不同于其他动物,却为人人之所同者,即人类的特征是已。人的特征可得而言者甚多,其见于形体(例如双手)或生理机能(例如巴甫洛夫所云第二信号系统)之者殆非此所重;所重其在心理倾向乎?所谓心理倾向,例如思维上有彼此同喻的逻辑,感情上于色有同美,于味有同嗜,而心有同然者是已。其他例不尽举。
二、何谓阶级性?──此谓不同阶级便有其不同的立场、观点、思路等等。而阶级立场、观点、思路云者非他,即其阶级中处在社会上对于问题所恒有的心理活动倾向也。
三、阶级性其必后于人性乎?──人类原始社会无阶级,阶级为后起,则阶级性必后于人性而有,是可以肯定的。时下不有"阶级烙印"一语乎?正谓阶级性是后加于人者。
四、人性果出于先天乎?──通常以为与生俱来者即属先天,所以别于后天学习得来的那种种。凡言"人性"者似有即有"先天决定的人类心理活动倾向"之涵义。然此从生物进化而来的人类,即其远者──人类从猿的系统分离出来时──言之,既一千万年以上乃至三千万年以上①,即其近者──能制造工具的人出现时──言之,亦经一百万年。象我们今天这样的人类,无论从体质形态、生理机能或其心理倾向任何方面来说,自都是又在此百万年间逐渐发展形成的。其发展形成也,大抵体质、形态、生理机能,或总云身的方面,多为在自然界斗争中从生产劳动愈用而愈有所改进;而意识、语言、心情,或总云心的方面,多为在社会共同生活中彼此之交往相处愈用而愈发达。又不待言,身心之间自是交相促进,联带发展的。既明乎百万年间人类在其活动改造的同时改造着其自身;其自身且为后天产物矣,则人性又焉得有先天之可言邪?不可见其此时仿佛"天生来如此"而遽认为先天也。世俗一般之人性论,殆非通人之见欤。
或问:与生俱来,不学而能者,且未足言先天,则更将向何处求先天?难道一切一切惘非后天,根本就无所谓先天吗?答之曰:是亦不然,请于吾书后文详之。
五、果有所谓人性否乎?──此一问题宜从两方面中申其说,乃得透彻:
(一)难言有人类一致之人性存在。──人类从形体以至心理倾向,无时不在潜默隐微演变中,积量变而为质变,今既大有变于古矣,且将继续变去,未知其所届;而期间心理倾向尤为易变与多变,其将何所据以言认性乎②?非第其今昔前后之莫准也。横览大地,殊方异俗。在不同的肤色种族,不同的洲土方隅,非皆有所不同乎?人种血缘关系而外,或受变于自然风土异,或从各自宗教、政治、经济、文化历史演来,而有所谓民族性者,表见其不同。说人类,信乎不失为同属人类,而见于其社会生活心理倾向间者,则求所谓一致之人性盖难言之矣。
然而此犹未若阶级性掩蔽乎人性之为甚为。前既言之,人类生命实重在其社会生命一面;而阶级则发生于历史发展一定阶段的社会生活中,成为其社会所必不可少的结构者。此一定阶段,盖指人类历史上有国家出现以至国家卒又归消亡之一阶段。国家──信如恩格斯所云──"是社会陷入自身不可解决的矛盾中,并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方面而又无力摆脱这种对立情势的表现。"结构之云,正谓其在经济上同时又在政治上皆为既互相对立(剥削对被剥削、统治对被统治),恰又互相依存,以构成此一社会内缺一不可的两个方面也。此为一社会中的两大基本阶级,其他阶级、阶层则从属于此。虽论其人时代、地区曾非有异,而生死利害彼此处境不同,则其立场、观点、思路,一切心理倾向为其行动所从出者,夫何能不异其趣而相为矛盾斗争乎?此即阶级性之由来。除原始社会外,从过去之奴隶社会而封建社会而近代至今之资本社会,既无超外于阶级而生活之人,便无超处于阶级性之人性。乃至走向消除阶级之路如中国者,作为阶级的经济基础(生产关系)几已不存,而其人之种种活动仍见有阶级性(阶级斗争质)。若在修正主义出现情况下,且可复反于阶级分化之局焉。甚矣哉,阶级性之顽固而人性之难言!
(二)人性肯定是有的。──毛泽东在其强调人的阶级性时,必先肯定说:人性"当然有的"③;其立言可谓确当得体。人性所以当然是有者,约言之其理有三:
1.生物有相同之机体者,必有相同之性能;其在人,则身与心相关不可离也。在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不同阶级的人,果其身的一面基本相同矣,岂得无基本相同之心理倾向?虽曰意识、心情之发展与陶铸来自社会、而社会是不相同的(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不同阶级)。但其发展总是在基本相同的机体基础之上的。发展到后来可能大异其趣,而当其开初则有此身即有此心,不可否认还有基本相同的心理功能为其发展之心理基础或素质。古语"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其谓此乎。
或问:此只是一种推论耳;此最初所有相同之心理或素质者亦可得而指实之乎?应之曰:可,请于吾书后文详之。
2.阶级性后于人性而有,既肯定于前;抑且人性将在阶级性消灭之后而显现,不亦为论者所公认乎?则人性当然是有的了。
或曰:原始社会之人性远在往古,吾人未曾得见;共产社会之人性远在未来,吾人复不及见之;则此又是一推论耳。其亦有及今可得而见之人性否乎?应之曰:有,兹试方之如次。
3.阶级性之在人者,纵许烙印深重,然其人性未尝失也。于何见之?此于其可能转变见之,或出此(阶段)而入乎彼(阶级),或出彼而入乎此。彼此之间苟无其相通不隔者,其何能为此转变耶?马克思、恩格斯固皆资产阶级之人也,而为国际工人运动之先导,是其显例矣。今吾国之资产阶级分子,有的已得到改造,有的不正在改造乎?领导党以自觉地转变期之,而在彼亦以此自勉。即此自觉转变性即人性也。《论持久战》等文中早曾指出人之所以区别于物的特点在此,而名之曰"自觉的能动性",又或曰"主观能动性"④。不相信人之有此人性,何为而期望其转变?不自信其能转变何为而以此自勉?阶级性之不足以限制人,而人之原自有人性也,固早在彼此相喻而默许中矣。
又观于一向之国际工人运动、当前之世界革命运动,不同国度、不同肤色种族之人而共语乎一种思想主义,协力于同一理想事业,则人类所有种种分异不足以限隔乎人性也,不既昭昭矣乎?
最后,吾愿说阶级性之被强调固自有理。人类从生物进化而来,后于高等动物而出现。其进化也,非因有所增益,而转为其逐渐的所剥除(剥除一些动物式本能),是以人性生来乃无其显著(色彩)可见者。譬如说:虎见其性猛,鼠见其性怯,猪见其性蠢,如是种种;物性各殊,颇为显然,而人却不尔。人类盖不猛、不怯、不蠢,亦猛、亦怯、亦蠢,可猛、可怯、可蠢者也。试看:虎与虎之分别不大,鼠与鼠之分别不大,猪与猪之分别不大也,而人之与人其分别往往却可以很大很大;不是吗?人性显著可见者独在其最富有活变性(modifiability)与夫极大之可塑性(plasticity)耳。是则所以为后天学习与陶铸留地步也。阶级性以及其他种种分异之严重,岂无故哉!
然而无谓人性遂如素丝白纸也。素丝白纸太消极,太被动,人性固不如是。倘比配虎性猛、鼠性怯、猪性蠢而言之,我必曰:人性善。或更易其词,而曰:人之性清明,亦无不可。凡此当于后文指出之。
注:
①人类从猿的系统分离出来的时间,现今一般都认为是在地质时期的第三纪中新世,或其前后;就绝对年代来说,至少在一千万以上。美国耶鲁大学自然博物馆古脊椎生物学馆馆长西蒙斯教授,是关于灵长目进化方面的专家,据他证明在三四千万年前就存在大猩猩和人类的分别派系。又学者称能制造工具的人之出现,真到现代人,为"真人阶段"。
②马克思在其《哲学的贫困》一书中,曾有"蒲鲁东先生不晓得整个历史,正无非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一语。
③《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八七一页。
④《毛泽东选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及《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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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梁濑溟
第二章 略说人心
说人心,应当是总括着人类生命之全部活动能力而说。然一般说到人心却多着眼在人之对外活动的一面。实则人类生命之全部活动能力,应当从其机体内外两面来看它。(一)所谓对外一面即:人在其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中,即有所感受,复有所施为,既有所施为,复有所感受的那些活动能力。在此对外一面的心理活动,主要是依靠大脑皮质高级神经活动通过感官器官来完成的。这未能举人心之全。(二)还有其另一面在,即:个体生命所赖以维持其机体内部日夜不停的活动能力。凡此种在人死之前,经常的生理上──有时兼病理上──一切机能运转,统属植物性神经系统之事,一般无待大脑来指挥;然大脑仍为其最高调节中枢,大脑和内脏之间固息息相通,以成其一个完整的活体。通常将此后一面内部生活划归生理学、病理学去讲,但在吾书却定须涉及到它,而不划分出去。要知生理学上消化系统的机能、生殖器官的机能等等,是直贯到心理学上的各种本能活动而为其根本,事实上原分不开的。
这里又须知:(一)并非所有一切对外应付之事,无例外地都要通过大脑以高级神经活动出之,而是亦有不少直接出自朵体生理的反射或本能的对外应付活动。所以只说对外应付主要在大脑。(二)说对外,虽主要是指身外的自然环境或社会环境而说,但有时机体内部感受刺激亦通过大脑而起着内脏功能种种调整应付作用。说大脑主要在对外者,此外非定指身外;从生命来说,一切所遇莫非外也*。
说人心虽应当是说人类生命的全部活动能力,然此生命活动能力既从进化发展而来,还在不断发展之中,未知其所届,所谓"全部"是很难讲的。而且发展到从之后再向前发展,总不过是可能性的更发展──更发展出有可能如何如何──而非发展出一定的新面貌,所以又是很难讲的崐**。因此吾书于此只是简略地就一般人的一般情况有所阐说而已。所谓一般人的一般情况者,即略去了如下种种不同:
略去人类初现尚在未开化之时和其后社会文化发展下的很大不同;
略去人的个体从初生婴儿到童年到少壮到衰老的种种不同;
略去各不同肤色种族的多少不同;
略去男女两性的不同(有些处亦谈到,顾不及详);
略去有失于健康生理时(病变)的许多不同。
此外则人的天资不同,智愚贤不肖之间个别差距有时甚突出,亦为言人心者所不可不知,而此亦不及详也。这里点明这些不同出来,意在提醒读者莫忽忘人心之发展不住,变化不
*然而同时从生命来说,一切问题又莫非内也;容后详之。**读者或不明我此言之所指,且待全书读竟自可明了。定而已。读者诚不忽忘于其恒有发展变化,而又能把握期间共同一贯之处,则吾书致力以求者为不虚矣。
一般之言人类心理者,大抵着眼在个体生命上,虽亦有所谓社会心理学之类,而于人类社会发展史中随有之人心发展顾未之及。人类生命既重在其社会生命一面(见前),是岂非重有所遗漏乎。如我所见:人类在其个体生命一面固然随着身体从幼小成长起来的同时而有其心理之开展成熟的过程,在社会生命亦复同样有之。原始社会正象一个幼儿,社会发展到末后共产主义成功,便象其长大成人。在此社会发展过程中,正亦有其身的一面和心的一面之可见,并且亦是随着身一面的发育成长而心一面开展成熟的。吾书于此,行将具言这之所见以就正于读者。
任何一种学问均必由浅入深,由近及远,由常人所及知者引入其所不及知。普通心理学所研究的人心,是在现前实际生活上起作用的人心,吾书自当亦由此入手。然吾书虽在起首,即不能不有哲学意味。上文固曾说过心理学不同其他科学,它是介于科学与哲学之间的一种学问。哲学似为深远之谈,而其实则眼前随处遇到,避免不得。虽无可避免,却不作深谈。必待末后乃引入形而上学①,有所透露。尤其在介绍古东方学术时,势必谈得稍多。此即是说:吾书言认心,将从知识引入超知识、反知识,亦即从科学归到形而上学,从现实生活上起作用的人心归到宇宙本体。──此愿为预告于读者。
认识人心,既须照顾全面,又贵乎得其要领。否则,博而寡要,斯亦不足取也。此即上文之所云必在不忽忘人心恒在发展又变化多端的同时,要能把握其共同一贯之处。又上文所云,为当从现实生活上起作用的人心来讲起者;下文即为之。
扼要地问一句:何谓心?心非一物也;其义则主宰之义也。主谓主动;宰谓宰制。对物而言,则谓曰制;从自体言这,则曰主动;其实一义也。心之与物,其犹前之与后,上之与下,左这与右,要必对待而有见焉。如非然也,必物其一而已矣,无可分立者。
客有以如何认识人心为问者,吾辄读读《毛泽东选集》。毛泽东善用兵亦善言心。选集中《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两文,人见其言用兵也,我则见其言心。前后两文中,一皆列举主动性、灵活性、计划性之三点以言用兵,而要归于争取主动。实则此三点点,非即人心之所以为人心乎?用兵要归于争取主动,同样地,整个人生亦正是要归于争取主动而已。盖人生大道即在实践乎人心之理,非有他也。
今我之言心,即将从此三点者入手而申说之。当然,我借取他的话来讲我的话,如其有不合之处,其责任在我;读者识之。
《论持久战》等两文有意乎讲人心也,却在无意中指点出人心来,此即其所云"自觉的能动性"是已。主动性、灵活性、计划性三点是自觉的能动性之内涵分析。同时,又无妨把自觉的能动性简化而称为"主动性"。说主动性,是又可以涵括灵活性、计划性两点在其内的。
人心非一物,不得取来放在面前给大家去认识。但人莫不有心,凡我之所云云,却可各自体认之。心主宰之义,以主动、宰制分析言之,是一种方便。其又曰自觉的能动性者,是另一最好的说法,来说明主宰之义。以下分三点次第进行。虽分三点而各点相通,仍在说明一事也。凡此皆为说话方便,俾易有所体认而已。幸读者识之!
注:
①此处"形而上学"一词,沿用自古希腊哲学家,盖以讨究宇宙本体等问题为事者。其作为一种与辩证唯物主义相对立的思想方法,为今时所讥称的"形而上学"一词,根据《反杜林论》,盖原于"最近四百年"(恩格斯文内语)自然科学知识初盛之时一般习用之观察自然事物的方法而来,既有所不同于古代本义。在恩格斯且曾说:形而上学的思维方法依所研究的对象在一定领域中是合用的甚至是必要的。(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集],卷二,第一三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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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梁濑溟
第三章 主动性
宇宙间森然万象,莫不异中有同,同中有异。自其异者而言之,显有区分,一若鸿沟不可逾越;而实则万殊同出一本。其异也,不过自微之著,由隐而显,不断变化发展而来;追踪原始,界划不立。故尔为学既须分别精审,又贵善观其通。人心非他,即从原始生物所萌露之一点生命现象,经过难以其数的年代不断发展,卒乃有此一伟大展现而已。人类之有人心活动,同于其他生物之有生命表现,虽优劣不等,只是一事。应当说:心与生命同义;又不妨说:一切含生莫不有心。这里彻始彻终一贯而不易者即后来所见于人心之主动性是已。认识人心之主动性要先从生物生命作理会①。
似乎植物植立一处而不动,微生物随处飘散以生存,类乎此者岂有主动之可言?然而不然也。一切生物皆有其生命现象之可见。生命现象首先是它的新陈代谢;即它能不断地吸收外界一些物质而消化之,以变成自已的成分;复时时分解体内一些成分释放出"能"来,好作活动。它由此而得生活,同时它就能生长和生殖。它有内外即有自己,则主动之主体在此矣。当其吸收同化,分解异化,以至生长生殖,是何得谓为不动耶?其主动性于此明白不可否认矣。再从反面来看:譬如风也,水也,何尝不见动;然风也水也谁得而为之分内外,指出其自己来?谁得而说为主动耶?
风之动,水之动,是无心的,是非生命的动,是不由自主的动,亦即是被动的。
然而说主动,所以别于被动;说被动所以明其未得而主动也。非生物既无主动之可言矣,则亦无所谓被动。真正的主动,真正的被动,皆就有生命者而且富有生命者言之。风也水也固不足以语此;即微生物、植物、一切弱劣生命,要不过乍见出主动性的一点朕兆,亦无多可说的。
《论持久战》等文何为独于讨论两军作战时提出主动性来说耶?原文既明白言之:
自觉的能动性是人类的特点。人类在战争中强烈地表现出这样的特点②。
盖作战是人类──最富生命力者──的事,而且是人类集团间彼此争强斗胜的事,此时正在较量谁更有生命活力,即看谁更善于发挥人类的特点,争取得主动也。战争双方都在力争主动,力避被动,其能制人抑或制于人将于此取决,而谁胜谁负亦即由之而决。
此非谓战争中一切得胜者,皆从其主动性之高强得来。例如以优势兵力取胜者,即不足算也。此但谓战争双方不问其有利条件、不利条件之如何,皆必经由力争主动,力避被动而致胜。不过其中有利条件居多之一方,其争取主动就容易了,其主动性即无多可见。主动性最有可见者莫如不利条件甚多,显然处于劣势,而卒能着着取得主动之一方。盖主动性要必在争取主动的争取上见之也。
战争胜负是有许多因素的;然总不外客观存在的旧因素加上主观努力的新因素。旧因素种种非一,双方各有其有利条件与不利条件,综合计算下来,彼此对比可能一方占有优势而另一方处于劣势。新因素即指主观努力之努力,亦即争取主动之争取,亦即各方主帅于其所拥有之条件如何运用。此在事后较论之,其间彼此举措各自可能有善巧有不善巧,亦种种之非一。然而归结下来,胜负之所由分,往往不在前者──旧因素,而在后者──新因素。此即所以说"事在人为"也。
事在人为者,人的主动性为之也。在旧因素中除地势天时等自然条件不计外,其他种种亦何莫非人为之者?何莫非出于生命之创造?但以其属于过去事,为今日所凭借而非能凭借之一面便不得再算入主动性。主动性是只见于当下生命上的,此所以称之为新因素也。
一切生物的生命原是生生不息,一个当下接续一个当下的;每一个当下都有主动性在。而这里所说人心的主动性,则又是其发展扩大炽然可见的。曰努力,曰争取,曰运用,总都是后力加于前力,新新不已。
我们知道"主动"与"能动"与"自动",其词意是可以相通的。主动所以别于被动,能动所以别于所动,自动所以别于他力之动。其相通之处即在:其动也,皆非有的受而然,却正是起头的一动。起头又起头,不断地起头,其曰新新不已,正谓此耳。
当然,生命是有其连续性的。然而其连续性世俗之所易见也,而于其刻刻创新,却总在相似相续中,难有创新之可见。唯人类生命最为高强,其创新乃最有可见。人类社会文化的进步,不就是无数创新的积累增高吗?在人类中,人们才智又大不相等的。伟大的天才,其创新往往更有可惊。此在两军作战中见之,在其他事业活动中莫不见之也③。
认识人心的主动性,宜先从其生命自发地(非有意地)有所创新来体认;然后再就人们自觉的主动精神──人们的意志来认取。
所谓生命自发地有所创新者,例如一切文学艺术的上好作品──不拘是诗人的、画家的、或是其他的──总在其精采,总在其出尘脱俗;此非创新乎?这创新却不出于有意求新。有意求新,又是内里生命主动性不足之征了。主动性非他,即生命所本有的生动活泼耳。力气充沛便能于素日见闻广为吸收消化,因而取精用宏,到临时不拘什么都成了他的工具,他的材料,供其驱遣运用,一个创作就出手了。力气单薄贫弱者,素日既少吸收消化,纵有工具、有材料而不能活用,反为工具所累、所压,只落得满约陈词滥套,因袭堆砌了。这就是下劣作品。
有在思想上第有所开悟,都是一次翻新;人在志趣上每有所感发,都是一次向上。人生有所成就无不资于此。语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不唯适用于文艺作家,亦适用农、工百业的发明创造,和军事、政治的事功成就。"文章天成"是说自有合理性在其中。"妙手偶得"是说灵机触动,非所意料。诗人巧得妙名,画家有神来之笔,不唯旁人所不测,他自己亦不*佛家说生命是"非断非常",即指此。前后非一,故非常恒;相续而转,故非断灭。能说其所以然。若究问其致此之由,一切可说的都是外缘,都是凑成乎此的条件,而不是能用这些外缘条件的主体──生命本身。生命是自动的、能动的、是主动的,更无使之动者。凭空而来,前无所受。这里不容加问,无可再说。问也,说也,都是错误④。
生命本性可以说就是莫如其所以然的无止境的向上奋进,不断翻新。它既贯串着好多万万年全部生物进化史,一直到人类之出现;接着又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一直发展到今天,还将发展去,继续奋进,继续翻新。──体认主动性当向此处理会之。
如上所说的主动怀,是从本源上指点。至于所谓人们自觉的主动精神,亦即人们的意志(连行动在内)者,恒必涵括了主动性、灵活性、计划性三点,则是从此本源发展扩大的。除其中灵活性、计划性容后分别申说外,这里再就其中主动性之一点试为指明。
自觉是人心的特点(后详)。通过自觉的主动性不是别的,就是人们意识清明中的刚强志气。譬如有人对于外界环境的困难险阻未尝不看得分明,且在奋斗中再三再四受到挫折,而卒能不屈不挠坚持到底,以制胜于最后五分钟的那种坚毅精神,即其好例。再则对于强敌,如所谓"在战略上藐视敌人"而在战术上却能针对敌人不稍轻忽的那种豪迈精神,即其又一好例。
眼前具体事例,莫如开发大庆油田中的人们的精神。他们兼具着以上所说两种──坚毅、豪迈──精神的。读者试细玩其前后经过事迹,当必于体认人心之主动性大有所获。
注:
①生物学家之说生物有云:生物具有自动发展的能力,能够精确反映外界条件的变化,并适应于这些条件;能够维持自己的完整性,恢复遭受损伤的部分;能够生长,并能够繁殖与自己相象的后代。──语见施密特所著《复苏》一书之中译本。又中译本之汤姆生《科学大纲》第二十篇说生物特性有云:生物在地球上凡是可以容身之处它们没有不去的,见到它们存在于六英里深的海底,且有的生息在热可炙手之温泉。有的鱼类竟能缘木而活。有的蜘蛛竟亦存活水中。它们似没有不能战胜的困难,亦巧于利用各不同环境而移居,更能以应付不同的天时气候而蛰伏(或冬眠或夏眠)。它们寻栖息于第一隙穴,从而就展布拓殖到广水大陆。总之,生物实具滋蔓、侵占、抵抗、适应、图存等能力;这就是我们所得的印象。以上所引两则均大可理会得生物生命之主动性。
②见《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四六七页。
③斯大林一九二四年一月在军校演说列宁的为人,其中讲列宁的革命天才一段,颇能揭出天才人物的出奇创新来。我曾读其俄语原文,大有启悟,爱玩不置。惜译为中文后,便不能尽其妙致耳。其文见于《斯大林全集》(中译本),第六卷,第五──五七页。
④巴甫洛夫高级神经活动之研究是很有价值的,其自承为生理学而非心理学,亦复甚是。顾其以条件反射、无条件反射立言,不免予人以一种不正确印象,好象生命不是在主动之动,只是在反应reaction而已。实则生命本性固是action而非reaction也。此不可避免之一缺点,当吾人注意它是生理学时,便亦不成严重问题。盖生理学属科学,心理学则介于哲学科学之间,性质上不同。
从刺激在先,反射在后,有感受而后施为以言之,似乎是reaction,而其实不然。要知吾人种种感觉皆从最低生物之感应性逐渐进化而来。感应之向于高度发达,岂不充分见出生物生命的主动性?我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曾说过,"吾人感官为对外探问之工具,第一感觉即一探问,而所感觉即其所为答或报告也"。进一层说,凡取得经验者即是取得心灵向世界所发问题的答案;如其没有发问的活动,即没有知识成就出来。所以知行之"知",早已是"行"了,不是被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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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梁濑溟
第四章 灵活性
《论持久战》中讲灵活性说:灵活性就是具体地实现主动性于作战中的东西。又说:古人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妙",我们叫灵活性。当然,指挥作战不能灵活运用,即无从得以实现主动性;主动性是有赖于灵活性的,我们借此引入谈灵活性之在人心。
何谓灵活性?不循守常规而巧妙地解决了当前问题,是谓灵活性;在一时一时形势变幻中而能随时予以适当应付,总不落于被动,是谓灵活性;出奇制胜是灵活性;闪避开突如其来的袭击,亦是灵活性。总之,灵活性就是生命不受制于物而恒制乎物的表现。此从生物界过去的进化不已,充分可见。灵活性虽是不可能前定的,然却可以避免前定的不灵活而为灵活预备好条件;从过去生物进化所见于其形体构造和机能间者,正是这样──正是从机构蠢笨不灵活步步向着求灵活而开展前进。
然而生物进化不可遏的大势如过去之所见者,却非所语于今天的生物界。在过去的进化途程中,其向灵活前进之度,各物种高下相差,等级甚多;但它们今天一一止于其所进之度了。宇宙间代表此生命本性尚在前进未已者唯有人类耳。其他生物一般都落于其各自生活的刻板文章中,恍如机械在旋转着,殆无复灵活性之可言。为要说明人类生命何以独保有灵活性,还须追溯生物界历来进化之迹一为指点。
试先来看原始单细胞动物Protozoa,它是既不灵又不活的代表。一个生物是一个活动中心,恒在刺激反应之间活动不已。说不灵,是指其感受刺激的迟钝,没有耳目感官以觉知稍远距的环境,而必待有外力刺激迫近于它;且只能在刺激的强弱上有分别,其他则不辨。说不活,是指其当刺激迫来只能出以简拙的反应如遇弱刺激则向前,遇强刺激则退避,遇可食物则摄取,如斯而已。盖以其形体构造简单之极,在其生活上初无分理机关,感受刺激者同时即是施出反应者,浑沦一处,则从受刺激到施反应之间便无回施余地无延宕时间,而被迫成为一种机械性的直接反应。所谓前定的不灵活,即指此也。
在进化的途程中,生物的形体构造、生活机能显见是一贯地由简单渐次趋向繁复,再繁复;此皆从多细胞动物次第发展出各种各样之分工而来。分工是分别各有职司,于其同时必有以联合统一之,神经即于此肇端。譬如动物机体表皮细胞职司感觉(刺激),皮内伏处细胞(筋肉)职司运动(施反应),于此介居其间以行传导整合作用(integration)者即神经细胞也。原始简单直接的反应即由是变为神经系间接的反应,而名曰反射。此在动物反应活动上即高出于前者,而为避免不灵活、走向灵活迈进之第一步①。
又如一个动物机体,必须一面照应环境随时来的问题而有所施为,另一面为维持自身生活又恒时有其例行事务而不停。借喻军事:前者有如前方作战,后者有如后方勤务。前方作战信必有赖后方勤务做得好,但若于此兼营而不分工,精神不得集中在指挥作战上,势必有失灵活。反之,若分工而不统一于最高统帅,势必多受牵碍,乃更为不利。内外分工是必要的,分工而不失统一尤为必要。故尔,动物机体构造于此迈进于分工者,其同时即为神经系统的发达。
分工实为生物进化的第一重要方针、步骤。必分工而后功能各得进于专精,乃更有所分化,更以精细。譬如初步分工的感觉细胞,对于不同刺激应于其物种各自生活需要乃更分出嗅觉、味觉、视觉、听觉……之种种是。凡此感觉之发达实与其神经系统之发达相缘俱来。有分工即有整合,分工与整合不断地繁复发展即是进化。如前所言神经细胞之出现,即为后此高等动物发达的中枢神经、大脑皮质之萌始,亦即为后此人心有其物质基础之本。要知道灵活就出在繁复发展的分合之上,前所谓为灵活预备好条件者即指此也。
这里略为申说其中之理。
从原始单细胞动物一直数到现代人类,其活动力量的大小强弱等差繁多,差距绝大,有不待言。若问其力量大小强弱以何为衡?可以说:即以其所生活的世界广大或狭小和内容的繁富或贫乏为衡准。要知生物界物种不同,其知觉所及的广狭贫富是各不相同的。而知觉所及的广狭贫富,则各视乎其机体感官的进化、神经脑髓的发展程度如何而定。如感官以分工而专精,则知觉灵敏可及于远,可入于细者是。一个动物是一个活动中心,其知觉是为活动而预备的,亦即通过感官神经而此一中心乃与环境发生其可能有的活动关系。凡为其知觉感受所不及者,自无反应活动之可言也。若其发生关系的面愈广,发生关系的点愈多,斯即其世界愈广大,内容愈以繁富,而为活动力愈以升高增大之征。
于此,应当指出:人类所生活的世界,其广大繁富是莫得而限量的。此以人类不徒依恃乎其天生的耳目等感官,而于后天更发明创造种种所以增扩其耳目之用的资具,如望远镜、显微镜、有线电或无线电的接收设备以收视收听者,方未有已也。(此依重后天创造而不依恃其生来的器官和本能,是人心最大特征,亦即人心的计划性,后文随详。)人类知觉之所及既无限,斯其活动力的强大亦无限。
灵活性即寓乎活动力而随之以见者。活动力愈强大,即愈超越不灵活以进于灵活。从知觉所及之广狭贫富固有以知其活动力之大小强弱,实则其灵活性如何亦从可知也。知觉不灵,斯行动不活;灵是活的前提。观于原始单细胞动物所以为不灵不活的代表者,其理可晓。
再则,分工之涵义不可不察也。生物机体率以细胞为其结构单位又机能单位。自机体望于细胞,盖由浑一而辟分为多个;由细胞望于机体,则又为多个组合而成一体。分工者,原初即细胞之分工,其后乃进为不同之组织分别、器官分别等等。在单细胞动物,其一个细胞固是一生命。多细胞动物所有之个别细胞,亦非无生命者,乃若组合起来又形成一集体之大生命。生物之逐步进化于高等动物也,必始于细胞分工。分工之事,在细胞言之,当其专守一职即邻于机具而不自主,地位降低;在机体言之,则通过神经系统总揽大权于上,整个生命却由之以提高一步。往往分工愈进于繁密,细胞地位愈降居微末,然其同时整个生命则愈以提高,活动力大增。整体的灵活性实以其分子成员之趋于机械化换得来的。(分工涵有集权之义。)
三则,神经发达之云,其涵义又不可不察也。神经系统发达见于物者,不一其途径;而卒得见高度发达者,必数脊椎动物有人类出现之一途。学者言神经系统之演进,尝有"发头"、"发脑"、"发皮质"之说。此次第升进之"三发",固非一一于脊椎动物肇其端;然脊椎动物一途实皆经历之,而特著于发皮质,由是以达于高峰。何谓发头?低等动物初无头尾之可言。自蠕虫以上乃有头尾判然可见,行动时其头向前,有向前看的倾向;且以头端数节,控制身体之余部。由此,感受环境刺激的器官(眼耳等)即于其头部分化出来,主司联系全身各部的神经成分亦逐渐集中在此,终于有脑髓出现。此一过程,在进化史上名曰发头(cephalization)。发脑者,如鱼类、两栖类皆以中脑为其行动上主要的控制中枢,是其例也。发脑(encephalization)一词涵括有发中脑(mesencephalization)、发间脑(diencephalization)、发端脑(telencephalizaion)之各级;此不及详析。若哺乳类以上至于人类,则其主要进程在发展皮质(corticalization)。世所习知,人类大脑皮质发达特著,人心活动之所以优越资于是焉。一言以括之:神经系统发达者,头脑之发达是已②。头脑发达的必要性,从全身来看果何在乎?通常全身各部分一切大小机构各事其事,固无待于发动督促也,头脑要在收集情报(主要是身外的,亦间或有身内的),而为行动(主要在对外,亦有时对内),作出抉择耳。当其抉择也,对内恒在统一调节以求平衡,对外恒在统一控制以求准确。或一经抉择而有关机构顺从之以各事其事;或则时时在抉择,时时顺从以各事其事焉。总之,头脑对于全身各部分机构正为直接地或间接地控制与顺从之关系。动物愈进于高等则头脑之为用愈见其重在控制(或调节),远过于发动。
此一义也,从苏联专治高级神经活动之科学家所明白指出之人类生活事实得到印证而益信。──
大脑皮质愈来愈发达,抑制的作用显然愈来愈增加,而本能(自发)作用则愈以减弱*。因此,在行为中有计划的活动愈来愈多地代替了本能的反应。
简单的观察已使我们得以确认:抑制过程的减弱是老年人精神状态的重要特征。巴甫洛夫曾指出老年人主动性内抑制的损害(衰损)**及各种神经过程灵活性的减低③。
实则寻常所见,所谓"主动性内抑制(巴甫洛夫学说中之专门术语)在有病人即每见缺乏,视健康无病人颇为不如;在一般女性亦复不如男性;在孩童似可云未成熟,而在老年人则衰损矣。俗常说人年纪老了反近于孩童,盖即谓此。遇事沉稳,不动声色,唯成年人神经健强为能尔。
人心的灵活性必以此所谓主动性内抑制者为前提。躁动非灵活,情急最误事。必也,不动则已,动必准确达到预期效果,斯真表见了灵活性。──所谓神经系统的发达实指向于此。
以上所为申说,不外证实前文"灵活就出现在繁复发展的分合之上"一句话。然不可误会此繁复不已的分合,便为顺一条直线而发展者。应当晓得,生物进化初非有目的有计划地前进,第从其一贯争取灵活若不容已之势而观之,恰似有个方向耳。然在进程中始终未曾迷失方向者,亦唯脊椎动物有人类出现之一
*"自发"二字系著者所加,用以助显原文之意。**"衰损"二字系著者所加,用以矫正原译"损害"一词之未善。脉;其他物种所以形形色色千差万别,下不妨说是种种歧误之先后纷出。前说它们一一止于其所进之度者,盖既争地岐误乃往复旋转其间耳。
至今在独自前进未已之为类,非徒表见日新于其社会文化间也,即其形体构造亦复未成定型。据专治此学之科学云:
人类神经系统发皮质的过程,仍在推进。它是,也要继续是,最高的生理控制中枢。附属、供应它的下级结构,在各样的方式不同的程度上,也进行联带的发展。大家知道,丘脑、纹状体和小脑都有进化上属于后起的部分,所谓新丘脑(外侧、后侧各核)新纹状体(尾状核的一部分和壳核)和新小脑(半球的大部)。这些是与大脑皮质联系发展起来的,品级比较崇高。脑干、甚至脊髓一般的组合程度,在人类亦高出其他动物。──自然,有些个别部分是退化④。
人类──作为生物之一──是今天唯一无二能以代表生物进化的了。此正以人类还在争取主动、争取灵活而未已;假如不再争取了,那便没有灵活性,亦且没有一切。此又见人心是从全部机体机能不断演进而来;说人心寄于大脑皮质之发达者,特举其重要一端而突出言之耳。无形的人心之出现,实缘此有形的演进。乃有些宗教家贱形体而贵精神,甚至乱视此身,殊非通人之见也。独中国儒家之学旨在"践形尽性",其言曰"形色,天性也;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见《孟子》)此非谓人果能充分发挥人类身心所有作用,便是圣人乎?
人心要缘人身乃可得见,是必然的;但从人身上得有人心充分表见出来,却只是可能而非必然。此又从上文所分工整合之繁复发展细察之,而其理可得也。人分工以言之,则各事其事于一隅,而让中央空出来不事一事。从整合以言之,则居中控制一切,乃又无非其事者。"空出"一义值得省思。遇事有回旋余地有延宕时间,全在此也。又分工则让其权于中央,而后整合可因地因时以制其宜。权者权衡,亦即斟酌、选择、可彼可此、不预作决定之谓。是即灵活这所从出也。人身只给人心开出机会来,有灵活之可能而已;灵活固不可以前定者。机体构造之进化,只能为灵活预备好条件,而避免前定的不灵活;此既言之于前矣。
不灵活不足以为人心。因为原来是预备它灵活的。然而临到事实上体现灵活,却只居其许多可能分数之一,则其事盖非易。因此,从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往往难乎其言人心。并且可以说:在机体构造上愈为高度灵活作预备,其表见灵活也,固然愈有可能达于高度;然其卒落于不够灵活的分数,在事实上乃且愈多。此以其空出来的高下伸缩之差度愈大故也。儒家必曰"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其谓此乎?
大声地说一句:灵活是有待争取的!──人心不是现成可以坐享的。
然而灵活又不可求也,求则失之。灵活是生命之一种流露或表现于外者,根本在生命本身。不求其本,而齐其末,宁可得乎?若是,其将如何?姑言其浅近易晓者:如在战略上藐视敌人,不为强敌所摄,而在战术上不稍轻敌,无疑地必且动作灵活,而胆小无勇者不能也。胸有成竹,对前任满怀信心者必能措置裕如,灵活前进,而失去信心不能也。舍已为人,热情所注,灵机大开,而猥琐自私者往往顾此失彼,进退惘措矣。即此等事例而善推之,当必有悟。
此章开首曾言,灵活性盖所以实现主动性者。──主动性有赖于运用上的灵活乃得实现,今于章末,却又可以说:灵活性复有赖于主动性;饱满的主动精神恰为手脚灵活之所自出也。
注:
①朱洗著《智识的来源》一书,有云:"生物心理亦跟着生物形态渐次进化的:由最简单的反应进至神经系的反射;由反射进至本能;由本能进至联合记忆,然后及于最高心理生活──抽象的境界。"见该书第五五页,又同见于第一五八页。
②请参看《神经系的演化历程》一书,臧玉淦编译,北京科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
③《精神病学》(苏联高等医学院教学用书),第二0页,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
④同②,第二0四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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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梁濑溟
第五章 计划性(上)
第一节 人心之基本特征(上)
上来讲人心,既缕缕言之计五章之多矣,然于人心之基本特征曾明白揭出,将留在此讲计划性一章中阐明之。于此,以环绕关联于计划性而有待一一剖说之事之多也,将不得不分为数节次第进行。
《论持久战》一文中说:
现在来说计划性。由于战争所特有的不确实性,实现计划性于战争,较之实现计划性于别的事业是要困难得多的。然而,(中略)不是没有某种程度的相对的确实性。我之一方是比较地确实的。敌之一方很不确实,但也有朕兆可察,有前后现象可供思索。这就构成了所谓某种程度的相对的确实性,战争的计划性就有了客观基础。
即此已够我们据以阐发之用,其下文不多引录。
(一)由此可见计划性恰恰不同于灵活性:灵活是不可得而前定,计划性却正是要前定的。
(二)计划要前定,而作战计划辄有难于前定者。因为作战计划要以敌我两方各种实际情况为准据而设计出来,我之一方或不难周知详计,而敌方恒保密不使我知其虚实,且每以伪装欺惑,不可为据。同时,战争常在推移发展,敌我全部随以变化不定,计划亦就时时要改而定不住。困难在此。兵家所贵于"知己知彼"者,其掌握情况之谓乎?
(三)所谓实现计划性不这样困难的别的事业,又是那些事业呢?此春情况比较容易掌握之事业耳。如非两军作战而是猎取鸟兽,则其事在实现计划性来说便容易得多;以对方情况及其事进行中可能有的变化,均比较易掌握故也。又假如不是猎取鸟兽,而是植树造林。又假如不是植树造林,而是采取土石而运输之。显然在实现计划性上,一事又比一事更困难。以对方一层比一层将更少发生变动而接近于固定,则其情况之掌握较之两军作战容易多多也。是故固定少变之事乃于人心的计划性最为合适。
(四)然而在战争中必求其逼真又且固定的情况而掌握之既无可能,不得已而思其次,则从其朕兆迹象间以求其大致不差约略相当者(某种程度的相对的确实性),亦就可以为我作战计划的客观基础,而卒能以取得胜利了。
以上四层与后文分析讨论有关,必须预为记取。
兹当先问:所去计划者何谓乎?计划是人们在其行事之前,却不即行动,而就其所要解决的问题中那些对象事物,先从观念上设为运用措置一番或多番,以较量其宜如何行动,假定出一方案或蓝图之谓也。是故识取事物而预有其一一之观念、概念罗列胸中,乃为计划所由设订之前提。
人类最大本领──此本领为一切其他本领之所从出──即在其能外在事物(身自亦其一)摄入心中,通过思维,构成观念和概念,从而离开事物犹得据有其相当的代表,而随时联想运用之。此代表事物之观念概念,即所谓知识也。语言、文字则又其代表,俾得更方便于其联想运用者也。上文"识取事物"云者,即此化客观事物为主观知识,乃至纳于语言文字系统之谓也。
知识之构成始于各种感觉、知觉直接经验,固求不失事物之真;然却本于生命立场出发,一切要识得其与我(生命──主体)之关系意义如何,各事物彼此间之关系意义如何(包涵其相关规律)。凡此关系意义未明者,即其观念、概念未明,未成其为知识;而其关系意义既明者,亦即接纳到我固有知识系统中来了。此既非一事一物之经验,更非一次一时之经验;经验累积愈多愈久,而构成之知识(观念、概念)乃愈精确深入,愈以联成系统。它是辗转不断发展前进的。
知识系统之发展,非徒赖于生活经验之累积也;更以人之秉赋知识欲,进而为收集、检查、实验,力促其发展。其一门深入,循序探讨前进者,即成科学。客观事物原非一一分离孤立者,比经收集、检查、实验,现象窥悟本质,乃益见其密切相联,变化相通。科学与科学之间互相启导而其理益明。在时时化具体为抽象,不断又概括之下,一伟大的知识网络遂以组成;宇宙之大,万有之繁,一若不出吾了了之一心。
语云"知识就是力量"(Knowledge is power);缘何知识就是力量耶?正为任何改变客观局势达成主观意图之事,必资于计划;而一切计划之产生赖知识为其张本故耳。试看动物园豢养百鸟百兽,大都活捉得来。此皆猎人准据其对于一鸟一兽之知识而以计划取之者。假非人心有计划性,而徒恃主动性、灵活性以相较量,则鸟飞兽走其敏捷灵活固人所不及,人又将何从达成其意图?一些高等动物,论其机体构造直逼近于人类矣,其所以卒不如人者岂有他哉,只在进化途程中其心智活动未得造于此计划性之一境耳。夫自然界原为人类之所从出也,然人类今日竟能以改造自然,操纵乎一切,俨若跃居主人地位者,岂有他哉,亦唯人心具有此计划性之故耳。
近世以来,学者公认人之所特异于动物要在其能制造工具而用之①。信如恩格斯所云"任何一只猿类的手,都未曾制造过一把哪怕是最粗笨的石刀"是已。然试问此裁石制器一事意味着什么?这岂不就是人心计划性之一最初表现。后此人类文明日进,任何大事小事莫不有人心计划性之施展运用在内,要皆资始于此也。
且试看所为人类文明日进者,其间任何一步前进有非系于人们知识学问之增进者乎?抑且往往资于生产工具、生活用具、交通工具、科学实验工具等等之进步,而凡百事业乃相缘以俱进。故虽谓自古及今全部人类文明史,即一部人心计划性的发挥运用史无不可也。
若然,此计划性当即是人心之基本特征耶?
第二节 人心之基本特征(下)
说计划性是人心之基本特征,自未为不可;顾吾意别有所属而不在此。
观于恩格斯在其名著《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一文中之所云云,计划性乃若非人类所独有。其原文云:
我们并不想否认动物有能力从事有计划的,预计的行动。(中略)但是一切动物的一切有计划的行动,都不能在自然界上打下它们意志的印记。这上点只有人才能作到。简言之,动物仅仅利用外面的自然界并且只是由于自己在场才使自然界中有变化,而人则以自己所作出的改变来迫使自然界服务于他自己的目的,支配着自然界。这便是人跟其他动物不同的最后一个重大区别,而这个区别也是由于劳动的结果②。
此其为说得毋与我上文所说者不相合乎?其实无不合也。彼此所说原非事耳。恩格斯所云"一切动物的一切有计划的行动",盖指其计划之出于天者,亦即出于种族遗传的本能,非个体有意识之行动③;而我据《论持久战》论作战计划之所阐发则在行动计划之出于人者,恰指其人行动之有意识。
远从生物进化全部历程以言之,固非有目的有计划者。但某一物种觅食存或传种繁殖之所为,往往奇妙地表现出有目的有计划来,则博物学言之者多矣。其事尤见于昆虫类、鱼类,其情节曲折尽妙,迹近深谋远虑;却在高等动物转未见有此。高等动物所表见者,不过一些狡狯黠智而已。此何为而然耶?应知动物界在演进上实有本能与理智两大脉路之不同。于虫、鱼所见之计划性,出自天演,虽迹近思深虑远,却非有意识,不过率循本能之路以发展,达于高致耳。另一路归趋在发展理智,即脊椎动物之循由,必待人类出现而后造于高致,乃有意识而擅长计划。其他高等动物之于此路也,只是理智初萌,意识犹在暧昧微弱者,其计划性之短绌固宜。鱼类同属脊椎动物一路,胡乃著其计划性于本能?盖理智、本能第为生命活动之两不同倾向,彼此互为消长,相反而不相离。鱼类虽同此路向而进程太浅,犹自依重在本能故也。即如各高等动物亦未尝不依本能为活,第以其较偏于理智一侧矣,既不得更著其计划性于先天本能,亦复未及迈进于后天理智的计划性。上固不足比于人类,其视虫、鱼亦为短绌在此。
凡以上就计划性问题所为辩明本能、理智脉路之不同者,若虫、若鱼、若高等动物、若人类,在其间或出或入,或彼或此,一一皆可在生理解剖学上检认得其脑系神经不同发展之迹,非第比较推论于其行为、心理间也。读者请详科学专籍,此不备陈。
试寻绎恩格斯原文论旨,盖亦正在辩明基本上此两种计划性之不相同耳。其指出动物不能在自然界打下它们意志的印记,而人类却能以其劳动迫使自然为他自己目的服务,支配着自然界者,非即以人类特征属之于其意识明强(具有自觉意图)的计划性行动耶?是其言非但与我不相抵牾,而且彼此实相印合也。读者察之。
然任何一个计划必经许多心理活动复合以成,其性质殊不单纯。论人心之基本特征,若以计划性当之,略亦同于以"意识"或以"理智"当之;其词意似尚不如后二者之简单扼要,通俗易晓。如此等等皆非我之所取。吾意宜且从浅近说起,而后引入深奥,多方以指点之,暂不必固定在某一概念上。试为言如次。
吾以为人心特征要在其能静耳。何谓能静?浅言之,此即相对动而说。设非人心之能静也,两军对峙,立即投入战斗,尚何有作战计划之可言乎?暂时保持冷静,不应即行动而犹豫思考如何应付,将一切以计划出之;此即人类理智之活动有异乎本能动作之一触即发,如在动物生活中所习见者。此所云暂暂时,即谓其延宕之时,非必指片时一刻;凡蕴蓄待发之时即一日二日,一年二年皆暂时也。在此时中,非无活动不过其活动往往不形于外,主要在而不在肢体。此即上文所云人们于其行动之前,不即行动,而就其所要解决的总是中那些对象事物,先从观念上设为运用措置一番或多番,以较量其机宜如何者是也。
一计划设订必资于知识。以作战计划为例:其将帅之胸怀韬略则夙蓄之知识系统也,其在敌我间知己知彼之知,则其掌握当下要解决的问题中那些对象事物之知识也。非静以观物,知识无由得成。且当其根据知识以思索设计也,又非头脑冷静不可。则谓计划性人心之能静,谁曰不宜。
兹取科学家研究动物心理之两小故事,用以助明此义。故事见于汉译汤姆生《科学大纲》第七篇《人之初现》文中(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三年版)。其一为黑猩猩莎立之事,略述如次:
罗蔓内斯博士教莎立以数草茎之法,向其索某数则以某数应,至五而止。莎立求五数时,将草茎一一拾取,含之于口,至五数乃握以呈之于人。教六数至十乃鲜成绩。似在莎立,六数以上即为多矣。最奇者,如求五数以上,每见其折一草而其两端,作为二草。可见其计数之智或不止于五,惟其忍耐则尽于此焉。(于原译文有删略润饰。)
计数为理智之事,于此颇见端倪。要必头脑冷静,乃得尽理智之能事,此即寻常人事而可验。所谓莎立"忍耐尽于此"者,谓计数至五数以上时,其心气即不能更静持以从事也。
又其一则为荷谟教授所豢养印度猕猴栗齐之事,略述如次:
取花生米几粒纳入玻璃瓶,则随落于瓶底,加软木塞于瓶口,以授栗齐。栗齐人其夙习以齿啮塞而启之,顾乃不知倒转瓶口以倾出花生米。唯摇舞其瓶,于不意中偶然得出之耳。虽示以倒转瓶口之法,而栗齐终不悟。盖彼方注目瓶底急切其所欲得,努力过殷,不复能从容理会人所以达到目的之方法也。(于原译文有改动修饰。)
此见栗齐之心未能稍静。不能静,则猛于施力,无由取得知识,而绌于计划矣。
吾谓人心特征要在其能静,不其然乎?
第三节 理智与本能(上)
于是当问:人心能静之所从来,其亦有可得而言者乎?此盖生物进化脊椎动物与非脊椎动物分途,乃有理智生活一路,从而发展出之结果也。
为了说明人心,必须一谈理智(intellect)与本能(instinct)的问题。
从生物界言之,则见有植物、动物两大分派。植物为自养生物,恒就一地资取营养而不移动;动物为异养生物,恒游走觅取植物或其他动物为食。两派同出一源,只在营求生活的方法上有其不同趋势而已。再从动物界言之,亦见有两大分派,其不同亦在生活方法上:节肢动物依循乎本能,而以蜂若蚁为其代表;脊椎动物则趋向乎理智,唯人类乃信乎其有成就,其他高等动物谓之半途而废可也。
理智对于本能而说,实为后起之一种反乎本能的倾向。俗常非以"人为的"、"天然的"对待而言之乎?本能正是所谓天然的;而人之有为也,必以意识出之,意识即从理智开展出来。犹乎植物、动物同出一源,虽异其趋向而终不相离也,理智、本能亦复一源所出,势若相反而不相离。脊椎动物之在理智上发展不足者,仍必依重本能以生活。说高等动物废于半途者,即谓此耳。
吾书之言人心,浑括通常所谓生理现象者在内。诚以生理现象、心理现象一出于生命表现,恒相联贯,强为分别非宜也④。由此而言之,人类生活秉自先天,有赖本能,殆无异乎动物;何以说人类独成就得理智,而高等动物乃废于半途?此其分判何在?其所以有此分判的关键又何在?
试就巴甫洛夫学说具体指点之:其所谓无条件反射者概属本能;其所谓条件反射则不离本能而向于理智于理智发展之见端。凡此皆其所谓第一信号系统,为人类与高等动物所同具。其所谓第二信号系统,亦此信号之信号者,则理智之能事,而为人类所独擅矣。此即其分判之所在也。理智对于本能,原不过是生活方法上趋向不同的问题,然其反本能的倾向发展到末后突变时,却变成人类生命本身性质根本不同了(不再仅仅是生活方法上比较的不同)。由此一根本性的变化,遂使人类成就得理智,而其他动物概乎其未能焉。语其关键所在,即在此。──凡此当于下节详之。
这里将为理智与本能做一些比较,先声叙几句话。理智、本能皆近几十年自外输入之译名。理智或译智慧、或译理性,而吾书于兹三词各有其不同用场,不相混同;其所具意义分别,必就吾书前后文求之,不可与俗相滥。本能一词虽鲜异译,然在国外先多滥用,国内随之不免;其涵义出入莫准,亦望读者细审之吾书,乃得其旨。以下试行比较。比较之,即所以说明之也。
本能、理智为心理上两个名词,分指其性质方式上彼此相异的生命活动而说。虽两者在高等动物和人类同见有之,然理智特著见于人类生活中,因即以所见于人类者为其代表型;动物生活特依恃乎本能,言本能应即以动物式本能为准。
本能、理智之异趣,皆缘生物机体构造及其机能之有异而来。此即是说:凡心之不同皆缘身之不同而来;生命表现之不同,恒因生理解剖学上有其条件之不同在也。但本能活动紧接于生理机能,十分靠近身体;理智活动便不然,较远于身体,只主要关系到大脑而已。
本能是个体生命受种族遗传而与生俱来的生活能力(或其动向),既不能从个体生命中除去之,亦非可于其一生中而获得。心理学上所说本能与生理学上所说反射,虽要区别方好,却有时实难于区分之⑤。高等动物头脑相当发达,理智有所萌启,其本能之僵硬化(机械性)即有所减轻,而接受后天生活经验影响。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的研究所得以进行者在此;狗马之属可加以种种训练者在此。到人类,大脑特见发达,理智大启,其衍自动物祖先的种种本能更大大溃淡、松驰、削弱,甚且贫乏,恒有待后天模仿练习乃得养成其生活能力。是故应知纯粹本能在高等动物已经不多,在人类更难得见之。凡言本能者,不过指其基本上还是种族遗传下来的而已,固非无后天经验影响于其间。凡不言本能者,其中又非无本能因素在,只不过它在基本上是从经验学习而得建立耳。
从与生俱来而言,理智固亦本能也。我们说理智为后起之一种反本能的倾向者,果何谓乎?本能是生来一项项专业化的能力,各项本能在生活上各有其特定用途或命意;而理智反之,倾向于有普泛之用。虽其势相反,而一源所出,固不相离。当生物生命向理智发展之时,即其本能或淡褪,或松驰,或削弱之时。此一长一消,即是智能──指其出自天然非思虑者,亦即指生命──一种用于专途者改向普泛有用而转化。此一转化过程,势必消融、弛解了那些预先铸定的机括,而为后天留下空来以因事制宜多方创造之可能。本能生活无借于经验,而理智生活顾必资于经验者在此。
一个动物是一个活动中心,其知觉是为活动而预备的,即通过感官、神经而此一中心乃与其环境属性其可能有的活动关系。在本能是即知即行,知行合一,不分不隔。此即是说:此一活动中心一旦与其苛些特定有着环境相接触,便立时地、直接地、紧切地发生其恒定不易之关系而活动起来。其知、情、意(行)一贯而下,颇似一通电流,机械即行旋转者然。在其特定关系(此云有关兼括后天形成之条件反射关系)的活动对象之外,漫不经心,既鲜有所行,亦鲜有所知。人为动物之一,同样是一个活动中心,且无疑是一个活动力更大更大,大到不可比拟的活动中心。其知为行的预备,基本上是不变的。第以其优于理智,知行之间往往很有间隔。间隔渺远者,离知于行,为知而知,自一种活动而单独行之。凡所谓科学知识以至一切学问悉出于此。仿佛初不为行的预备,而实际上仍不外储备起来,以为后此行动计划之用;而其无可比拟的伟大活动力亦即出于此焉。
于此际也,必当注意:吾人之有知与许多高等动物之有知,虽同始自视、听等感觉,但因其感官构造机能不同,其物种生活不同,乃各异其所反映⑥;更且由于理智、本能之异趣,而有其性质上之基本不同。试为比较如次:
动物本能中之所感知好象具体的一个点,吾人理智中之所感知好象一个面;前者是集中的,后者则大大放宽放远去,而有广大空间展现于其前;
动物本能中之所感知,情味浓烈,立即引发行动,动向决定,似完成其活动即所以完成其知识;吾人理智中之所感知,一般说来情味不无而比较平淡,动向似有而未云决定,故不必即有行动,而要在联属于过去经验,催入自己知识系统中,得一明确之观念、概念而后其知识乃云完成;
本能所得可说为实体之知识,理智所得则为空式之知识;
本能之知对于生命活动可说为直接的、断定的,理智之知对于生命活动可说为间接的设定的*;本能的对象以其特定故有限,理智之用则普泛及于一切而无限。
此中一个要点,即在呈人生命中便带来静以观物的态度(所谓"离知于行,为知而知")。静观亦即客观,亦可云物观。从吾人感觉、知觉开始,即若有"物质"观念之形成,用以概括乎其所接触到一切。即遇有不大适用者,亦方便假借用之于一时。此与广大空间之展现有关。物体既占有空间位置,物体移动亦借*设定云者设其如是定将如何如何也。空间而得辨。物质观念之形成与空间观念之形成要不可分。宇宙万象方在变化流转不定,殊难加以掌握。然不求逼真而举其大略,节取一时所现者固定化之,以便掌握为规划设计之所资。实属必要⑦。物质一若必为固体者,其观念形成殆本于此。
往者柏格森倡论:理智不知有真时,恒假借空间以比拟时间;理智不知有真动,恒假借连续向变之固定状态以代表不容截断之动流。又尝谓"理智的知识(初约制于其对象),其内容与形式实乃互相适应以成;理智固模楷乎物质,物质亦顺应乎理智。"凡此皆至理名言,值得举出。现附其英译文备考。
Matter and form of intellectual knowledge(restricted to itsown object)are seen to beengendering each other by a reciprocaladaptation,intellect modeling itself oncorporeity and corporeityon intellect.⑧
第四节 理智与本能(下)
人类生活依重理智而非依重本能,于何征之?此不难从下列三事取征。其一,依本能以生活者,其生活中所需工具即寓乎其身体若不假外求而自足。但人类非于身外制造种种工具而用之,几乎不能生活。其二,依本能以生活者,一生下来(或于短期内)即具有其生活能力,然毕生亦即如其所能者而止。人之生也,初若无一能,其卒也乃无所不能。此即依重先天本能抑或依重后天学习之分异。凡脊椎动物自鱼类以讫于各高等动物,视其幼体未成熟期之若长若短,而其物种在理智发展上孰优孰绌可知也。然即其中此期最长者如灵长类,以视人类犹远远不得相比;人类儿童期之长,盖十数倍不止也⑨。其三,依本能为生活者未脱离自然状态,只须身体长成即能自营生活,而人类不然。虽在远古初民社会未有文学,亦必有其语言;未有宗教法制者,亦必有其禁忌风尚;乃至饮食起居、器物、宫室,一切总出人为,非复自然,因而皆必待学习乃能适应其群的生活。此社会学所谓"超有机体界(superorganism)者,社会文化虽浅稚亦存在。一个人固非徒身体发育成熟,即可为其社会一成员而生活也。一言总括:人类的生活能力、生活方法,必依重后天养成和取得,是即其依重理智之明征。
上节曾言:
理智对于本能原不过是生活方法上趋向不同的问题,然其反本能的倾向发展到突变时,却变成人类生命本身性质根本不同了。由此一根本性的变化,遂合人类成就得理智,而其他动物概乎其未能焉。语其关键所在,即在此。
今此节即就此关键问题为一阐说。
所谓生活方法,非所用以解决生活问题者乎?而所谓生活问题者,从一切生物所有生活看去,要不外个体、种族繁衍两大问题而已。围绕此两大问题预为配备所需用之种种方法手段,随动物生命以俱来者,即所为本能也。动物借本能以生活其所知所行囿止乎此,莫能有外。毕生所事,唯在图存而传种于后;传种亦只是重复乎此而不已,更无其他。此所以巴甫洛夫所为高级神经活动之研究,舍动物生命中先天生来恒定不易之刺激反应关系(即本能),即无所借以建立其条件反射,而首要之刺激物即饮食也。从条件反射上反复研究之所得,固见高等动物生活有某些训练或扩展之可能规律,然又何曾越出两问题之外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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