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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女札記.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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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龙女札记
作者:双瞳烟华
文案:
我被我那三表姐坑在无相幻境后,被迫听了一个多姿多彩风光霁月又伤情伤怀的故事。
然后,好不容易听完了那故事,一把剑就这么横在了我脖子上。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主角:沉新,听碧,苏晋 ┃ 配角:司命,洛玄,二哥,三哥 ┃ 其它:仙侠,言情,龙女,欢喜冤家
☆、第1章 牵丝(1)
凝神执笔守恒度,木绵花发锦江西。
沉香木人,凝心成木。
我为木人,而你牵丝。
牵丝(1)
我遇到了一位妖精美人。
说是妖精,其实也不然,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一个精怪。
妖者,自天地之气、日月精华而凝神成丹也;怪者,乃死物蒙灵动之气而凝神也,无内丹,亦无心。
而此刻,这个在我面前跪坐在地,身着一袭弹墨缕金缎裙、头挽倾簪、青丝如瀑的娉婷美人,正是死物蒙灵而凝神的精怪。
这美人当真是国色天香,精怪中多为死物,即使被灵气滋扰也不一定能长得像模像样,像这般羞花碧月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现下,这一位不请自来的美人精怪正笔挺地跪在地上,裙摆铺了一地,无甚表情地抬头看向我,行了一礼后轻声言道:“凝木见过神主。”
我被她这一声神主称呼,颇有些不自在。
原因无他,只因这位姑娘要找的神主并不是我,而是我那不知道去哪里逍遥的三表姐。
我那三表姐自从和前表姐夫和离后就自言看破红尘,炼化了当年表姐夫送她的那十七把袂海神剑,在这无相幻境中开辟了一处地方,种上了满满的桃花树,自封为桃源幻境。而我那三表姐,自然就成了桃源幻境的神主,并在三清内大肆宣告了一番,言道只要有怨、有悲、有恨、有憾者,若为女子,皆可来她这桃源仙境寻求帮助,她定倾覆全力相助。若是男子,则哪凉快哪待着去。
虽然我觉着三表姐此举实在只是为了刺一刺我那冷情冷性的前表姐夫,才会放下这般狠话,但三表姐却这几百年都坚持了下来,枯坐在这无相幻境之中,接待着一位又一位的怨悲恨憾的女子。闻听她们的故事,并倾力相助,还不时受些伤,躺半个月都不见好。
姑父心中也是着急,但无奈他当年在三表姐执意要嫁给那位前表姐夫时已经放下话来,此生再不认这个女儿,三表姐一日不回宫,姑父也一日不认她,就这么僵了几百上千年,不好过来。因此也只好托我来时时串门子,起码不要让三表姐因为天天见到悲情女子而生出些四大皆空的念头来。
三表姐在未出嫁时与我感情甚笃,是以这几百年间我也没少来过。只是每一次来这儿,三表姐都是那一副心如死灰的神情,我一提姑父,她就冷冷回我一句“当年是他不认我这个女儿在先,我今日这般作践自己,也是我活该,与他们无关”,害得我也不能继续说下去,就陪着她在桃源环境中接待一位又一位的女子。
三表姐在这桃源幻境里下了个咒,只有心有执念者才可入这幻境。因此,桃源幻境在外虽然名气响,却鲜少有人得入,十年间也不过三五回。这些女子中有的是恨,有的是怨,有的是憾,但更多的还是痴,痴情痴爱,求不得,放不下,不放下。
三表姐遇到这些女子,多会以劝慰为主,实在劝不住,便会相帮。
我有时看不过去她为素不相识的女子受伤良多,劝她两句,她却笑道:“我自己这样,是我自己的问题,总不能怨着别人不是?我经历过,所以知道那些苦,能帮的,就帮了。”
我便也只能一笑而过。
原以为三表姐的一生就这么在桃源幻境里度过了,没想到昨日我过来看她,还没来得及再说那些陈年老调的劝慰话,她就像见到救星一样跳了起来,在我耳边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地念叨了好几回,最后笑得特羞涩地说她看中了留河龙王的大太子,想要去接近一番。但不巧又有故人不日将来到此处,便想让我帮她看着几日,告诉那故人一声。
我本来是一点也不想应下的,无奈三表姐几百年没见过男子,心头干涩。这一回春心萌动便脚底抹了油,等我在她那一连串的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中回过神来,这桃源幻境中早已没有了她的身影。
无奈,我只好在这桃源幻境中待下,等着三表姐口中所说的那位故人。
就这么傻兮兮地等了一天后,我突然想起我本为神女,只要挥一挥手,在这幻境中留下“神主有事离开几日”的字样便好,把那字留下个一年半载的,根本不需要这么干巴巴地等着。
想到这茬,我一边感慨自己博学多才,一边后悔昨日怎么没想到这个好点子,正想说干就干时,这一位聘聘婷婷的精怪美人出现了。
我坐在三表姐平日里一直坐着的湖心亭上首,面上高高在上一派俯视地睥睨着这位精怪姑娘,心里却是愁肠百结,弯了好几个弯。
这是三表姐让我等的故人?不像啊。
我叹了口气。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昨日我在这儿干等的时候,她不来,偏偏在我今天离开的这当儿来了,也真是太不巧了。
也罢,既然来了我也不能把人家往外赶不是,到时候三表姐知道了,还不得拆了我。
这几百年来,我在这桃源幻境待过的日子加起来也总有一年有余了,平日里来的多是悲泣的女子,每当这时,三表姐总会劝她。“姑娘,泪多伤身,有再伤心的事、再伤心的人,伤到了自己,也都不值得了。”
这是三表姐每逢悲泣女子开口必讲的第一句话,我私以为这完全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当年为了前表姐夫的事不知道哭了多少回,结果到头来也没换得人家一个回眸。
只是现在这话明显行不通,这位姑娘不似以往的那些女子,面上并无哀戚之色,倒是一片冷然,神色之间无喜无悲,不知是何执念,竟让她来到了此处。
“小女子凝木,见过神主。”她又施了一礼。
“凝目?凝香双目,倒是好名字。”我笑了笑。
没想到她摇了摇头,平声道:“并非双目的目,而是朽木的木。”她顿了顿,又道:“凝木素闻桃源神主神通广大,此番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凝木姑娘有话直说。”
“恳请神主,帮凝木找回缺失的四情。”
“我乃精怪之身,虽然不知本体是何,但我也知道,精怪虽无心,却有神思,有五感,有喜怒哀乐四情。”她垂下眼,缓缓道:“我却与他人不同,我有神思,有法力,有五感,却独独没有四情。恳请神主,替凝木寻回。”
喜怒哀乐,乃是人生四大情思,情感之万般种种,无不由其演化而来。若是缺失了这四种情感,的确是会让人活得无滋无味,生不如死。
凡人偶有缺失四情之一,多数都是因其魂魄不全所致,四情皆少者,或修道,或天魂残缺,虽然极少,却也仍有个例。
只是这精怪也能缺少四情之事,我倒是头一次听闻。
精怪能凝神化形,除了外气和机缘之外,还需得那死物本身就有一定执念才行,这样方能凝出神思,进而化形精怪。所以精怪少情,却也多情,从未有无情之说。
今日之事,倒是奇了。
“凝木姑娘是如何得知自己无情的呢?据我所知,若是无情之人,鲜少能有自身意识到者。”
“初时,我也不曾发觉。”凝木缓缓开口,“只是后来,当我发现我助人时心中无喜,杀人时心中无快,被冤枉时心中无恨,遭人冷眼相看时心中无怒,便觉不对了。”
“纵然,精怪多薄情,避世隐居修仙者也不在少数,但我自凝神那一天起,便在人间漂泊,鲜少隐居山林之中。几百年来,心中从未起过一丝波澜。”
“这倒是奇了,”我颇为有趣地问道,“既然姑娘心中未有波澜,又何以执念至此,来到了我这桃源幻境中也要寻得四情呢?”
“不瞒神主,凝木已经时日无多。”她缓缓道,“近日来,我的行动总是迟缓,神思也会偶尔涣散,大概是这死物上附着的灵气经过了这几百年,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吧。我便想,我这一生都这么过下来了,但在死前,总也要努力一番,寻找我丢失的四情。”
时日无多了吗?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声调波澜不惊。“但是就算如此,我想,我也不会后悔。”
闻言,她深深磕了一个头,“多谢神主成全,凝木感激不尽。”
“不必多礼,寻回四情之事急不得。你就现在这桃源幻境中住下,这里灵气颇为充沛,想必也能若一段时日。”
“是,多谢神主。”
“佳期,”我唤来三表姐近年收的一个弟子,向她吩咐道。“你带着这位凝木姑娘,打扫出一间客房先让她住下。”
佳期抱着琴,闻言含笑点了点头,“是,姑娘,请随我来。”
☆、第2章 牵丝(2)
眼看着那位凝木姑娘和佳期的身影渐渐消隐于漫天纷飞的桃花瓣中,我在湖心亭中松了口气,捏了一个诀,利用这附近满满的水汽在我面前一挥衣袖,一面水镜就这么立于我眼前。
“二哥!”我冲水镜叫了一声。
水镜波光粼粼,没有动静。
“二哥?”
波光粼粼。
波光粼粼。
“鸿煊!你妹子找你!”
微风拂过,水镜继续着波光粼粼。
我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吵什么吵!烦死人了!”过了许久,水镜里终于传出了我想听到的那个清明婉扬之声,只是这声音却颇有些不耐烦的意味。
二哥一袭青色的缎面锦衣,长发披散,正眉头紧皱地靠在一边的美人蕉上,看也不看我地就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打扰你二哥练功清修。”
“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精怪?”二哥一愣,原本闭着的双眼忽地睁开,眉头一皱,目光一闪直接盯住了我。“听碧,你又去找那三郡主了?”
“别给我嘿嘿嘿的,我可警告你,你那三表姐脑子从小就不大正常,她自个儿愿意在桃源幻境枯坐,你可别学她的样。赶快给我回宫来,下次我再发现你和她在一起,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你应下了?”
“听碧啊听碧,”水镜里的二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那样子就好像恨不得从水镜里抽身而出,在我头上狠狠敲一下才肯作罢。“我说你怎么那么缺心眼呢?精怪向来少情,不过凭着一股执念和外气凝了神思,无心无丹,天生就比不得三魂七魄齐全的凡人和妖。原本就少情,你怎么让她多情?”
我听了忙道:“不是少情,是那位姑娘原本就无感无情。二哥,你也说了,精怪向来少情,但从不无情,怎么可能四情皆缺呢?所以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她本身出了什么问题?”
二哥似乎在东边的海岛那边,不时有花瓣飘下落在他身上。此刻他弹了弹身上落在身上的桃花花瓣,闲闲道:“这不是西殿那三郡主的事么,你一个小女娃子,插什么手。”
“二哥,我都过了上仙劫,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些不满,“再说,我都已经应下人家了。爹不是常说,我们这些做神仙的最重要的便是一个诺字,诺言不可违,若是违背了诺言,便如违天道,是要损德的。我看你现在不是闲得很吗,帮一下我怎么了。”
“我很闲吗?”二哥转头看看,打开烟雨折扇扇了扇风。“没啊,我很忙,忙得很呢。”
“行行行,我就帮一下你。”大概是作弄够了,二哥在水镜中一弹手上花瓣,垂目一笑。“我先前说了,精怪是凭着一股执念和外气凝了神思的,不可能天生就四情皆缺,必定是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导致四情离体。你去问问那精怪在缺失四情前发生了什么,或许就能找到源头了。”
我想了一想,摇摇头:“这法子行不通,我问过她,她说她天生就是如此。”
我一听到昆仑虚三个字,耳边的太阳穴就跳了两跳,沉下了脸:“二哥,你能不提某处地方吗?明知道我和它八字不合。”
“行啊,那就去苍穹问吧,锦华神君一向助人,想必他定乐意为你解答此惑。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没有精怪天生就少四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记得,便极有可能是忘却了那段记忆。你说那精怪天生如此,怎知她的‘天生’,不是在失忆之后?”
话音刚落,二哥右手一敲折扇,忽然问道:“话说回来,你怎么在桃源幻境里?那三郡主就这么留下你一人?”
“三表姐说她有事,”我没有把三表姐春心萌动的事告诉二哥,免得他打了鸡血一样不停嘲笑半个时辰。“但是过几日会有故人来这里,让我在这等着。”
“苍穹那边的什么?”
“啊?我有说苍穹吗?”二哥在水镜中左顾右盼。
话音刚落,水镜中便一阵波纹泛动,二哥的身影在其中渐渐淡去。
我心中着急,想知道他刚才到底想说什么,但我也知晓二哥的性子,他这个人看上去嘴上没个把门的,但是他不想说的话没人能令他说出来。只好悻悻地抿了抿唇,任由他的身影在水镜中越来越淡,直至最后只剩下一片粼粼的波光在水面上晃动。我一挥手,解除了水镜术法。
算了,二哥每次不小心提起苍穹就眼珠子乱转的,肯定是有什么秘密,我和他乃兄妹,以后的日子久着呢,总有一天能被我问出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凝木的事。
既然已经应下了凝木的请求,我就不能推脱,必须得帮她寻到那四情。苍穹那边最近好像出了点什么事,整个门派已经闭门不见客多月,我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昆仑虚那边我就更不想去了,去了心烦。
这样的话,也只有一条路了。
看凝木那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那剩下来的法子,就只有去探一探二哥口中,她可能忘却的一段记忆了。
我的法术并不精湛,这探人记忆的法子较为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的法力反噬,或是坏了他人的元神内丹。精怪虽无内丹,却有神思,我身来神胎,不怕被死物蒙灵的精怪法力反噬,就怕一不小心破坏了她的神思,使她在死前的这段日子里也神志不清,这可不好。所以我就进了三表姐的房间,在她房里的那一处别有洞天的书房里寻找有关探人记忆之法,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这桃源幻境本为无相幻境,无悲无喜,无边无际,无埃无尘,自然也无日无夜。这无相幻境原本是一团混沌的错综世界,被三表姐用了那十七把袂海剑的法力镇着,好歹使得这桃源幻境重开了一片天地,但也只有日,没有夜。
昨日我是闲极无聊,才在那边看着香慢慢燃尽算好了时间,知道过去了多久。而今日我埋头于这些三表姐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上古书卷中,自然无暇去做些其他功夫。
因此,当我从那一堆书卷中抬起头时,看着外面的日头仍然是我进来的那般耀眼,便是自己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我看着这桃源幻境中永远纷飞飘舞着的桃花瓣,碧水汪汪的凝心湖,古朴晦暗的湖心凌然亭,不禁感叹这桃源风景还真是千百年都如一日,一尘不变。
想到三表姐原本是最爱热闹的性子,为了那冷情冷性的前表姐夫,生生地在这孤寂的桃源幻境中枯坐了几百年,便不免对那前表姐夫生出一些怨怼来,替我那三表姐觉得不值。
她是爱前姐夫爱到了骨子里去,可那个人到最后连句抱歉也没说,就那么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当真叫人心寒。
……罢了,三表姐的那些往事早已随风而散,她本人都已经不再执着了,我又何必在这里为她不值,还是先顾好眼前的事才要紧。
虽然不知道在这桃源幻境中具体过了多久,但我总归有些感觉,不说几天,十几个时辰总是有的。因此我也不怕打扰凝木正在休息,便吩咐了佳期请她过来。
凝木过来时,还是那一身缕金缎锦的艳丽长裙,许是在汲取了这里灵气的缘故,原本面无血色的脸变得有些红润,因此也显得更加艳丽动人。
“凝木见过神主,敢问神主,是否已有了寻找凝木四情之法?”
她的声音仍旧是那样子的无悲无喜,没有一丝波澜。
“不错,我是找到了一个法子。”我在这桃源幻境的宫殿上微微颔首,“只是,这法子需要你的配合。”
“神主但说无妨,凝木定当倾力相助。”
“其实这法子也不复杂,精怪因外气机缘而凝神,却万万少不了它本身的一份执念,否则神涣而气散,即便是再多再上等的灵气也无法使死物成精。所以,你本身不可能缺失四情,你所说的天生无情,定是在这之前,缺失了一段失情的记忆。若你愿意,我会以术法入你神思,帮你找回那一段缺失的记忆。”
“多谢神主相助,”她低着头,想也不想地就道,“凝木感激不尽。”
“好。佳期,燃香。”
凝木的记忆很多,却并不繁杂。
如她所说的那般,她这几百年来一直在凡间生活,极少隐居,因此她走过的地方和看过的人情风景并不少,只是不像常人那般的五彩斑斓,而是一片灰色。就仿佛她的心境一般,无悲无喜,无哀无怒。
我用法力牵着那一道五名香,在这灰色的记忆中行走,直到前方有一片厚重的浓雾挡在那里,似乎记忆之路已走到尽头。
我照着古书上所说的捻诀施法,利用手中的五名香使那浓雾散开一道细若蛛丝的缝隙来,瞅准了这个空档一下子化水而入。
前方仍然是一片浓雾,我手上牵着五名香,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直到厚重的浓雾中闪过一道光,光芒缓缓散去,我的眼前骤然被一片汪洋的大海所淹没。
狂风暴雨中,有一道隐隐的呼救之声忽远忽近地响起,随着这波涛汹涌的海浪一道起起伏伏。
☆、第3章 牵丝(3)
我定睛看去,只见在这一片狂风暴雨之中,不远处正有一人紧紧地抱着手中的一块浮木在这碧波汹涌的海浪中起起伏伏,呼救声忽远忽近,并不时淹没在愈下愈烈的暴雨声中。
只是这海面如此宽广,不说现下,就是平日风平浪静的,也不一定有人能听见这呼救声,更何况在这狂风暴雨之中?那人在海中呼救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呼救声越来越低,却始终没有船只驶过。
海上面乌云沉沉,水浪翻涌起来能有十几个人高,一个浪头打下去,那人便往下沉了好几丈,又因为手上的那块浮木再度浮上水面。就这么沉浮之间,眼见那人就快因为打起的浪头而快要淹死时,自西南边缓缓驶来了一列巨的帆船龙队。
那顶头的帆船挂着九桅十二帆,最上头高高挂着已然消失了几百年的南朝龙旗。整个船只高大如楼,底尖上阔,船身上纹着黑色的雕花木漆,约莫看去竟有二十余丈长,十余丈宽。我在无量海底这几百上千年来,只有寥寥几次见过这般巨大的帆船,但如此列成一队几阵的船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禁叹为观止。
那顶头的帆船虽然也随着这狂风暴雨不断飘扬着,船身却是纹丝不动,缓缓驶在这波涛汹涌的海浪中。这海浪翻滚起无数波涛,饶是我看着,也觉得有些危险,可那一列大船却好似如履平地那般在这海上缓缓驶过,虽微微摇晃,却始终未见翻倒之势。
那前头的甲板更是不知被何方高人设了一道结界,风雨皆不得入,上面黑压压立着数人,皆身穿南朝朝服,外列排开数对戎装佩刀的侍卫守着,当真是气势恢宏。
这数人看那模样都以站在最前的一人为首,那人却并未身着南朝官服,而一袭玄紫直裰蟒袍加身,腰间绑着一根黑色蟠离纹锦带,头顶四爪玉龙冠,双眼深沉如墨,在这不时雷鸣闪电的狂风暴雨中直直伫立,自成一派不动如山的气势。
竟是这神州大地里多年未曾见过的国师打扮。
此时那海上之人的呼救声已然是极其微弱了,那船上数人皆闻听不见,只有那国师,在船只即将绕了个大圈缓缓驶过之时,忽地微微皱眉,举手示意船停。
那国师并未看向中年男子,淡漠至极的目光只是眺向那呼救之声传来的地方,半晌,漠声道:“有人呼救,靠前,救人。”
“我已算过天象,并无妖异,狂风暴雨不过海上天气,极是常有。有人呼救,耽误不得。”
“停船靠前,救人。”
随着这一叠的传令声下去,那巨船缓缓转向,驶向了呼救声传来的地方。
那落难者原本已经要随着这沉沉浮浮的浪头渐渐沉没下去了,忽然见得一艘巨船向他缓缓驶来,先是懵懂了片刻,而后精神一震,再度扯开嗓子,继续呼救。
此时船上已经有侍卫兵卸下了身上的戎装和佩刀,船员拿来了男子手腕粗细的长绳,拧成了一个又一个船结缓缓放下去。为了防止那人被船行中的漩涡卷下去,有几名侍卫顺着这绳结爬了下去,一人抓住一个人的脚,向那落难者缓缓靠近。
许是见有救星,那落难者不知从哪爆发的力气,也向着那几个侍卫艰难地游了过去,最下面的一个侍卫很快就抓住了那人的手,一声大喝,一齐把他拉了上来。
待那落难者瑟瑟发抖地上了船,双腿一软便扑通跪了下去,不住地磕着头,拜谢一船人等。
海面上正下着暴雨,又刮着狂风,虽然这船上有着结界遮风挡雨,但任谁在那冰冷的海水中泡了许久都会冷得牙齿咯咯作抖,难以站直了。早有经验丰富的船员拿来了粗麻布,一股脑地兜头披在了那落难者的身上。落难者又是千恩万谢,连连磕头不断。
那一行官员皆以国师为首,见那国师并未答话,便也不曾让那李良冀起身,由着他不断磕头道谢。
那国师微微蹙眉,盯着不远处被一个浪头打下的那块浮木,忽地问了一声:“那可是黄熟香木?”
“哦?沉香木?”
国师似是来了兴趣,收回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李良冀。
“过了椿的沉香木?”国师便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这倒是难得。这么多年来,我也只曾有幸见过一次,没想到这回竟与这宝木擦肩而过了,许是天意吧。”
那李良冀许是在生意场上做惯了,此时忙接口道:“可不是,可那沉香木实在难得,船沉之时正好与小人放在一处。小的匆忙之间,也只拿了较小的一块,藏在袖中。今日大人对小的大恩大德,大人若是不嫌弃,就收下了这一块沉香木吧。”
这么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褐色木块来,那木块上虽已是浸满了水,却色泽不减,确实一块上好的沉香木。
国师边上便有人赞扬了一声:“遇水不溶,遇水不化,遇水不沉,遇水不减香,这的确是一块上好的沉香木。”
“是,大人若不嫌弃,就请笑纳了吧。”李良冀身上裹着粗麻布,伸出来的手约莫是被水浸泡了许久,有些惨白发胀。
我看着那李良冀一愣,国师眼中也是闪过一丝异色,却是转瞬间就隐了下来,面不改色地伸手接过。
“如此,便多谢李公子了。”他淡声道,“李公子,我已得到沉香木,请安息吧。”
随着这一声话落,李良冀的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惨白肿胀起来,整个身体也顿时委顿,僵直着扑倒在地。
周围的侍卫们被这个变故惊到,一个个都拔出刀来对着僵倒在地的李良冀,还是那国师抬了抬手,示意他们撤下才罢。
“不过心愿已了罢了,”国师声音平淡,眼中未见一丝波澜。“他倒是宝贝这沉香木,即便是死了也要撑着让它见世。罢了,既已知道他是江洲人士,就简单收敛一下,等回京之时再遣人送他返乡罢。”
“此人既然如此宝贝这沉香木,那这沉香木里是否另有隐情?”之前那进言或有妖异的谋士皱了皱眉,“莫非这沉香木是稀世珍宝?”
国师轻笑一声,瞥了眼手中的木块。“稀世算不上,珍宝倒勉强能算上一个。不过,精雕细琢之下,或许会有一番转机也说不定。”
这国师话音刚落,我周围的景物便被一阵浓雾掩盖,须臾之后,场景已然变换。
这次是在一间带有重重帘帐的大殿之中,我脚下所踩着的地方被人刻上了不易察觉的道文,四周的案几物什摆放得看似随意,其中却是另有门道,想来若是加上了这整间殿宇的格局,应当能成一个非常厉害的阵法吧。
此刻已是天黑,大殿的两侧墙壁上都架了架子,燃着幽幽的蓝光,给这原本就阴气森森的殿上更添一丝冷意。
坐在这大殿案几上首的,正是之前的国师。
他已经换下了朝服,此刻一身藏蓝袍子披在身上,手中拿着一小块黑色的东西,一手拿刀,似乎是在雕刻着什么。
我上前一看,发现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从那李良冀手中接过的沉香木。此刻那块沉香木比之先前墨色浓了不少,那国师拿着刻刀,在那木块上寥寥刻了数刀。粗粗看去,竟是一个小人模样。
雕刻?这国师倒是好兴致。
我不由得想起他那一句“精雕细琢之下,或许会有一番转机也说不定”来。
这就是他所说的转机?
国师仍在一笔一笔地刻着沉香木,我原以为他会像市井上的那些摊贩一样一直刻到最后连衣服上的花纹都勾出来的程度,没想到只是粗粗刻出了一个人形,他就放下了刻刀,转而拿起了搁在一旁的画笔,蘸了些颜料,在上面勾画起来。
半晌过后,他搁下画笔,将那木人立于案几之上,双手捻诀,口中喃喃默念着些什么,忽然用指风拂起桌上数张黄符道纸,一声轻喝之后,黄符道纸在瞬息之间全数贴于木人之上,燃起了一道艳丽的符火。
符火噼里啪啦地烧着木人,许是因为沉香木的关系,火烧得很慢,几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符火才将木人烧成了灰烬。
幽幽灯火之下,殿首下方渐渐显出了一个人影。
一袭弹墨缕金缎裙,头挽倾簪,青丝如瀑。
那在沉香木人烧尽之后出现、跪于大殿之上的女子缓缓抬起了头,额间一朵梅花钿,肤如凝脂的脸庞在幽火之下更显苍白。
正是凝木。
☆、第4章 牵丝(4)
国师盯着凝木看了一会儿,缓缓笑了。
“倒也不愧为国色天香。”
说着,他一挥袍袖,凝木就似被一阵风吹了一般钻入了他袖中,没有半点痕迹。
殿中灯火幽幽,更显清冷。
他想干什么?
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为这一刻斗转星移,我眼前只是一花,原本清冷幽森的大殿就已经换成了一处丝竹管弦不停的琉璃宫殿,那些幽幽的灯火也被亮堂的宫灯所取代,整个宫殿上显示出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热闹来。
管弦不断的丝竹声中,那国师一袭朝服打扮,坐在榻上独自斟着酒,有衣饰华美环佩叮当的舞姬自他眼前扭腰而过,他也仍是面容清冷,眼中无波地一仰头,抿下一口酒。
坐在他左上首的那中年男子身着玄黑五爪龙袍,头顶紫金龙冠,深邃冷冽的双眼半眯,兴致缺缺地瞧着面前舞动的美人,偶尔闷一口酒下去。
说起杨煜此人,我也是有所耳闻。
人间王朝更迭本是世间至理,出的明君和昏君也不是一个两个,但是这一位南朝武德皇帝杨煜却从凡间众多帝王中脱颖而出,名号响彻五湖四海。只要是和我一般大岁数的,基本上都听过他的大名。
实在是因为此人在位期间前十年励精图治、合并天下、十年风调雨顺,德政德得高居天界功德榜第二位,而后十年又暴/政荒淫、割据四起、灾荒不断,地狱恶鬼无数,戾气冲天,连六太子都被派下去镇压恶鬼镇压了七年。这等神奇的转折无不令当时所有神仙目瞪口呆,史书里也是对他功过对半,甚至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我偶有路过凡间时,都能听见有人争执这位杨煜到底是昏君还是明君。
现在的这个杨煜颓相并不明显,眉目之间的清明之气虽然不显,却仍然还有残余,想必此时正是他前十年的执政时期。
那么他身边的这一位国师,便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北有邵新,南有苏晋”的苏晋了?
竟然是南朝苏晋。
传言南朝苏晋能通鬼神,一双天生良目看尽人三魂七魄,术法双绝,上祈天下敬地,天下无一事是他无法办到的。
武德年间,曾有一月妖精作乱皇城,死伤无数,上下人心惶惶,正是他出的手。民间对他的传言也是神乎其神,颇有逼近鬼神之说。
怪不得凝木那般国色天香,传言南朝苏晋本身风流潇洒,性子上也是素爱美人,便是身边的侍女也是千里挑一的绝色女子。凝木出自他手中,也不负他爱美之名。
他的话还未说完,杨煜就摆了摆手。“下去下去,温柔乡英雄冢,饶是再好的红颜,皮囊下也不过是具白骨,有何稀奇?李由,”他懒懒叫了一声,座下的一人立刻浑身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日后无论是绝色女子还是国色天香,都不许进到朕跟前来,朕没有兴趣。”
又过了一会儿,眼见杨煜面色越发无趣,即将要散时,先前一直在旁抿酒不言的苏晋忽然笑道:“陛下,臣月前出海,偶遇一位已死之人,得到了一段沉香佳木。不知陛下可愿观赏?”
“哦?”杨煜眉峰一挑,来了兴趣。“从已死之人手上得了一段沉香木?这倒是奇了,晋飞向来能得遇这些志怪之事。如此,朕倒有兴趣瞧上一瞧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沉香木,才能让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苏晋便一颔首:“还请陛下撤去歌舞。”
“你们都散了吧。”
丝竹管乐一瞬便停,在场诸舞姬乐师都齐齐向杨煜拜了一拜,行上一礼后鱼贯退去。
“晋飞这下可是能让朕开开眼界了?”
“这是自然,还望陛下见笑了。”苏晋微微一笑,他翻手对着手掌轻轻吹了一吹,一道流光便随着风飘向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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