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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女傅.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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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女傅》
作者:碧晴
☆、第1章 我寻你千百度
魏国武德三年,五月五,端阳佳节。夜风清爽,荷香幽幽,月华满人间。
江南晋陵,胭脂佳人地,物是人非。任他朝代更迭,江山易主,这里依旧歌舞升平,玉壶光转鱼龙舞。
城内大街上,昏黄的红灯笼随风微摇。碧树交错,玉兰洁白无瑕,盛开似雪。街边衣香鬓影,宝马香车,处处莺莺燕燕,直胜却人间无数。
布衣男子步态有些凌乱,手中提着一壶尚未喝完的雄黄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明明已是醺醺然,他的眸光却异常清冷深亮,隐隐透出苍鹰般的犀利。周遭的一切繁华热闹好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清风徐过,将玉兰的花瓣吹落他的肩头。他轻轻捻起,含在口中,眼内有一瞬的黯然失神。
壶中酒尽,他抛开酒壶,随意走进路边的一家酒铺,招呼老板:“老板,给我一坛酒。”
老板是个年轻人,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他见了男子,立即取来一坛酒、两个酒碗,笑嘻嘻地坐在男子身旁,一边倒酒一边说:“荀大哥,您来啦。来,满上。”
伙计送上香喷喷的粽子和水煮蛋,老板笑道:“今个儿是端午,您平日里替我白写了不少家书,这算是我请您的。”
荀玉没说话,低头自顾喝酒。
老板也不恼,自己小嘬一口酒,继续道:“又是一年端阳节,荀大哥,您要找的人还没找到吗?晋陵说大不大的地儿,这都三年啦,就是翻,也能把晋陵翻个遍了。您真的肯定她在晋陵吗?”
端酒碗的手蓦然一顿,片刻,荀玉有些自嘲地扬了扬唇,声音沙哑道:“她若不想见我,纵然晋陵只是方寸之地,我都寻不到她。”
荀玉失神半晌,苦笑道:“不,她是我的妻子,不是发妻。”
老板不解,欲言又止,似是还想问些什么。荀玉却再也顾不得他,从襟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藕色荷包,放在手中温柔地摩挲着。
良久,他解开荷包,一枚耳坠滑落出来。耳坠做工奇巧,一缕发辫精心织成细绳,末端缀了一小颗红玛瑙,玛瑙中央镶嵌着芝麻大小的羊脂白玉。乍一看,像极了一颗饱满圆润的红豆。
荀玉痴痴地盯着耳坠看,眼底忽然盈满温柔爱怜,仿佛那是他失散多年的爱人。哪怕倾尽一生一世的时光,他都要这样注视着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红豆相思,泣血轮回。
昭德太子,你若在天有灵,请佑我早日找到她。我愿意用余生好好补偿她,若是余生尚且不够,那么还有来世。
老板听不清他说什么,却也不敢多问。三年来,每当荀玉喝醉酒,他就会对着这只耳坠絮絮低语。旁人若是想问,被他眼锋一扫,总是心生寒意,立即噤声。
那耳坠一看就知是个宝贝,红玛瑙莹润通透,成色质地都是世间仅有。羊脂白玉细腻温润,柔亮似星辰。况且,要在小小一颗玛瑙上嵌进芝麻大小的白玉,使之浑然一体,做工之细致精美,绝非普通工匠能办到。
没人知道荀玉来自何方,身世如何。他写得一手绝妙的好字,文采斐然,靠替人写书信赚些薄银维持生计。自他来到晋陵,便只为寻找失散多年的妻子,一找就是三年。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他长得像当年镇守晋陵、招抚江南文士的前朝皇子;也有些在朝里当过官的人说,他长得像那祸国殃民、死有余辜的亡国暴君。
却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千帆已过,空余斜阳流水悠悠。
如今新皇登基,江山姓李,百姓关于前朝齐室的记忆,也恍如旧梦,不愿多提了。
指节蓦然收紧,荀玉将耳坠紧紧握在手中。
铺子旁的玉兰树开得正灿烂,大朵大朵的玉兰清丽绝尘,偷云漏月。他颓然仰头,痴望着玉兰树,眼中竟渐渐泛出暗淡不明的水色。
玉琼,我骄傲一世,终是愿意为你卑微一次。
☆、第2章 女傅这职业(1)
近来,弹劾我的奏折源源不断。作为本朝第一女傅,我颇感压力山大。
此事还要从五日前说起。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那扫黄小队长将将上任不足一月,三把火烧得正旺,又因位小职低没有见过东宫,大掌一挥便将傅谅一干人等扫进了锦衣卫大牢。
傅谅逛过赌场、逛过酒楼、逛过窑子,独独没逛过大牢,以为甚是新鲜,遂十分配合执法,未曾表明身份。他在牢里也没闲着,镇日里与牢友们玩骰子、推牌九,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
总之,我赶到锦衣卫大牢时,傅谅衣衫凌乱、披头散发,俊俏的脸蛋也挂了彩,那形容真真甚是可怜。
他当即扑进我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我只觉两眼一抹黑,心道这太子少傅只怕我也是当到头了。
太子行事荒唐已非一朝一夕,据闻,他未满十五便气死了三个少傅,十五之后又气死三个少傅。自此,太子少傅便成了齐国第一高危职业。
早在我入仕之初,皇上便拍着我肩,沉重道:“若你能保太子顺利登基,朕便赐你黄金万两、良田千亩、美男百名、别院十座,让你颐享天年。”意思就是,你要是有命活到太子登基,算你牛。
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我也顾不得高不高危,默默地在心里仰天狂笑无数次,面上仍作淡然状,点头道:“皇上放心,在其位谋其职,微臣定当尽心尽力看好太子殿下。”
然而,当初信誓旦旦的我,现下却将太子“看”进了大牢,实在不胜惶恐。
回到府里,我痛定思痛,觉得与其被炒不如主动请求辞官,于是连夜撰写奏折,恳请皇上恩准我以二十岁“高龄”告老还乡。
奈何天不遂人意。
梦中,他站在皇陵门口,将我的奏折反复阅读,捋了捋胡子和蔼道:“不想干了?”
我哈哈笑道:“皇上,不是微臣不想干,只是您孙子骨骼精奇,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经国治世完全不懂。微臣一介凡人,资质平庸、福小祚薄,委实教不动,更无德无能妄称太子少傅,皇上,您还是另请高人辅佐太子吧。”
先帝道:“真的教不了他?”
我坚定地点头。
“那不如这样,”先帝指了指身后的墓碑,笑眯眯道:“你进来,朕来收拾这不争气的孙子。”
我蓦然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仔细回味再三,我默默地将奏折丢进了火盆,恨不能落下一滴悲伤的泪。
从那夜起,我彻底绝了辞官的念头。
***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此事很快便在京城广为流传,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出我所料,众臣纷纷上书弹劾,指责我失德失职。
九龙殿上,言官一正慷慨激昂地列举我的罪状,说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言官三四五六七立即附议:“臣等恳请皇上将戚大人革职查办,发配边疆!”
四周又哗啦啦拜倒一片。
我捏紧笏板,垂眸敛目,分明很是内伤,偏偏面上却还要端出一派淡然之色。
***
齐国并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作为史上第一女傅,我十分不受这些言官待见。
起初,言官们慑于李太傅的威望,只敢愤而不敢言。我入仕不久后,李太傅驾鹤西去,他们便联名上书要求皇上将我罢黜,理由从“来路不明,居心叵测”到“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可谓众说纷纭。怎料皇上大笔一挥,批上“朕知道了”四个字,便全数退回。几个老骨头哼哼唧唧、寻死觅活多日,未见效果,只得悻悻作罢。
然,自此之后,他们日日紧盯我一言一行,稍有差错便往死里弹劾。连我多买了几盒胭脂水米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演绎成作风问题,我也真是醉了。
我跪下,朗声道:“回皇上,今次确是微臣失职。太子殿下失德失信,微臣万死莫辞。”若换做平时,我非要舌战群臣,与这些言官拼上三百回合不可。然,想起先帝梦中“重托”,我也只好直面惨淡的人生,叩了个头,悲壮道:“微臣无话可说,伏听圣意!”
如此顺从地认罪,委实不是我的作风。言官们对此表示大惑不解,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齐刷刷地向我看来,不少人的眼中隐有震惊之色。
皇上沉吟片刻,正要说话,恰在这时,听得殿外有人高声嚷道:“哎呀,你们别拦我!走开,走开!”
伴随着侍卫们的惊呼,那厢傅谅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闯了进来。
我暗惊,一阵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言官们如雨后春笋般哗啦啦地站起来。
傅谅显然没有料到敌众我寡,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皇上气得脸都绿了,颤抖的手指着傅谅,“谁、谁让你来的?胡闹!来人,把太子给朕拖下去!”
左右侍卫作势要上前,傅谅忽然抱着胳膊“哎哟哎哟”哼了几声,侍卫又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如今看来,戚大人非但玩忽职守,更魅惑东宫、蒙蔽圣听,致使太子殿下罔顾理法,御前失仪!皇上,若留下戚大人,将来必将重蹈妲己褒姒之覆辙,恳请皇上革去少傅之职,发配边疆!”
“皇上,戚大人留不得啊!”
“女官弄权,为祸东宫啊皇上!”
言官们愈发群情激奋,七嘴八舌地指责我。皇上的脸由绿转黑,猛地一拍桌案,怒道:“都给朕闭嘴!!!”
九龙殿内登时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
傅谅终于意识到这次玩大了,惊恐地看了我一眼。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唇语对他说:“快认错。”
他也算机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皇,这次是儿臣太荒唐,儿臣不该私自出宫,闹出这些事教天下人耻笑,更不该擅闯九龙殿,打扰父皇与百官早朝。对于儿臣出宫之事,戚少傅全然不知情,她绝没有玩忽职守,所谓不知者不罪,求父皇不要责罚她。儿臣知道错了,儿臣愿意面壁思过十日,罚抄《大学》三百遍!”
皇上面色稍霁,却仍是怒意未消,“既然知错,还不快滚下去面壁罚抄!”
我忙趁机道:“皇上,太子殿下宅心仁厚,甘冒此大不韪为微臣说情,微臣不胜感激惶恐,肯定皇上切莫责罚殿下。此事闹得满城风雨,确是微臣辅佐不力,微臣自愿罚俸一年,充入国库。”
皇上捋了捋胡须,道:“依你所言。”
皇上素来知晓太子的资质品性,也知晓我的艰难。近几年,面对言官对我的大肆弹劾,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傅谅喜道:“多谢父皇,多谢父皇!”
皇上烦躁地拂了拂衣袖,“朕意已决,不必多说,退朝!”
☆、第3章 女傅这职业(2)
暖风四月,草长莺飞,满目新绿。
傅谅素爱樱花,东宫之中樱树错落,妖娆盛放。有微风过时,沉甸甸的花枝随风摇曳,淡米分的花瓣翩跹而落,仿若顽皮的精灵。
凉亭内。
宫人奉上小点,茶女精心冲茶。
这一泡是我最爱的西湖明前龙井,我端起茶盅小嘬一口,清韵悠然,齿颊留香,连带心情也舒坦了几分。
傅谅坐在我身侧默默地啃着点心,时不时地觑我一眼,似有几分愧疚与不安。我自顾品茶,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
侍卫运来三堆奏折,我说:“这是什么?”
侍卫道:“回少傅大人,这些都是弹劾大人的奏折,皇上说让大人看着办。”
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我扶额道:“劈了当柴吧。”
侍卫道是,又运着三堆奏折去了膳房。
傅谅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弱弱道:“玉琼,你不要生气,我知道错了。”
我对茶女道:“你先下去吧。”茶女应声退下。我放下茶盅,挑了块糕点慢慢品尝,“哪里错了?”
我瞟他,“嗯?”
“不带银子,还打架。”
“嗯。还有呢?”
我又瞟他,“嗯?”
“聚众赌博,还总赢。”他低下头,可怜巴巴对手指,“玉琼,你就原谅我这次吧。”
那么我就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慈祥些,心平气和对他道:“殿下,您也老大不小二十有五了,做事能靠谱点吗?微臣说了多少次,偷溜出宫之前,先跟微臣报备一下,让微臣心里有个谱。就算不报备,您能把准备工作做做足再去吗?您也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能犯不带银子这种低级错误呢?再者说,就算没带银子,犯得着大打出手吗?钱庄开着是干嘛的?再不济,您派人通知微臣,微臣还能不给您送钱?还有,那锦衣卫大牢也是您能去的地方?即便您想去,寻个由头视察一下不行吗?坐牢是儿戏吗?”
“还有下次?”我捂着胸口,忧心忡忡道:“若还有下次,微臣就真的要被发配边疆去挖煤了。”
傅谅忙不迭摆手,信誓旦旦道:“没有,绝对没有下次!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去挖煤的。大不了我跟你一块儿去,反正我也不爱当这个太子,又闷又累,还不自由。”
我被他最后一句话骇了一跳,下意识地环顾周围,确定四下无人后,方训斥道:“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傅谅闷声闷气道:“哦。”
我忽然意识到身为太子少傅我应当给他一些正面的引导,遂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您身为一朝储君,也不能每次出宫都寻欢作乐,偶尔也要体察一下民间疾苦,关心一下百姓生活什么的。”
“说得也是,”傅谅凑过来,嘿嘿笑道:“玉琼,下次我们一块去吧。”
我没接他话。
通常来说,一个人只有想干坏事的时候才会说“我们”,好事都是“我”。这货总爱整些幺蛾子,我若跟他一同出宫,只怕有命去没命回。好歹我也熬了三年,眼看离“黄金万两、良田千亩、美男百名、别院十座”越来越近,总不能功亏一篑。
我岔开话题:“咳,殿下,距下个月秋虎原狩猎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您这次伤势不轻,还能参加吗?”
秋虎原狩猎乃是皇族传统,由来已久。
齐国建国之前,中原大地四分五裂,诸藩镇割据混战,为抢夺地盘而穷兵黩武。那时候,换皇帝比换衣服还频繁,今天皇帝还是张三,可能明日便成了李四。百姓受尽苦楚,怨声载道。
□□傅忠不忿藩镇残暴虐民,遂揭竿而起,于风云际会的乱世杀出一条血路,在马背上夺得天下。当今圣上即位后,继续推进统一大业。现如今,除了南朝宋国据长江天险偏安江南之外,其余藩镇国土已尽数纳入我齐国版图。
因此,齐人尚武。每年春秋二季,皇上都会在秋虎原设下围场,领诸皇子比箭狩猎。若有皇子能猎得猛虎,便可加官进爵,加封土地。诸皇子虽表面上手足情深、兄恭弟敬,实则暗中你争我夺。
傅谅的骑射之术在兄弟之中属于上乘,去年秋猎时,他与晋王傅惟争了个不相上下。但傅谅是个极其自信且乐观的人,他坚信自己一定能赢晋王。决赛那日,他竟与随从在帐中饮酒作乐,说是提前庆祝。
皇上与一众皇子在围场等了许久,遂派人去寻他,却发现他早已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即便如此,他却依然坚持要去比赛。结果尚未进入围场,他便从马上跌了下来,脸朝地背朝天摔了个狗啃泥。最后被抬回宫,足足一月才能下地。
皇上龙颜大怒,气骂他是废柴,他表示不服气,放话下次狩猎定要拔下头筹。
“玉琼,你也会去的对吧?”傅谅问我。
傅谅喜道:“那我跟父皇说,让他恩准你伴驾随行。”
***
我满腹心事地离开东宫,往御书房去了。思前想后,我以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必须抢在傅谅之前,向皇上告个假。
御书房中,我作五体投地状跪倒在地,道:“皇上,微臣近来感染风寒,身体不适,恐不能伴驾前往秋虎原狩猎,恳请皇上批准微臣告假休养。”
“不准。”
皇上正在批阅奏折,抬了下眼皮瞟我一眼,道:“方才太子差人来报,说是让朕恩准你伴驾随行,朕已经答应他了。太子总爱胡闹,有你在旁看护提点,朕多少也放心些。戚爱卿,距秋虎原狩猎还有半月呢,你这几日好生歇息歇息,朕派太医过府为你调理身体。风寒嘛,不碍事的。”
皇上沉默了片刻,叹息道:“玉琼啊,阿谅他不争气,这几年辛苦你了。”
我不由得愣住,下意识地抬起头望着皇上。他放下朱砂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按太阳穴,神色有些黯然,若带几分无奈与歉意。
此时此刻,仿佛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平凡的、为儿子忧心的父亲。
皇上已过不惑之年,日夜为国事操劳,平日我未曾留意,现在却突然发现他的鬓角早已生出华发,脸上也布满细纹。
胸口有些发堵,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朕最近时常在想,他究竟能不能继承大统,成为一个为百姓称颂的好皇帝。他究竟能不能坐稳江山,将祖宗基业传至千秋万世。朕知道,或许阿谅并不适合这个位置,五指尚有长短,他资质如此,再苛求也无济于事。玉琼,你说,究竟是祖宗遗训重要,还是江山社稷重要?”
废太子。
脑中飞速盘算起来,这可让我如何回答?
答祖宗遗训重要不妥,若皇上当真已经动了那个的念头,我为人臣子不好与他对着干。
答江山社稷重要更不妥,那便是挑明了支持皇上改立太子。毕竟傅谅背后是突厥族,一旦改立必将燃起战火。再者说,若是来日教元皇后知道,肯定以为我唆使皇上废太子,只怕发配边疆挖煤都不行,非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好在皇上并没有希冀从我这里获取答案,我正暗自煎熬,却听他说:“罢了,你先下去吧,此话不可传于外人耳中。”
我如蒙大赦,连道“微臣明白”,匆匆跪安离开。
推门而出时,恰与一人错身而过。
那人锦衣玉带,广袖翩然,一袭竹色长袍将他衬得身姿颀秀,质若初降雪,面似白玉冠。
晋王傅惟,名动天下。
提及他时,世人总会赞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的生母德贵妃是宋国人,曾是南朝出了名的美女兼才女。傅惟深受德贵妃的影响,亦是文采风流、温文尔雅,史官皆以“善属文,美姿仪”来形容他。
“戚少傅。”他将我唤住,微笑道:“何事匆忙?”
我敛了敛心神,恭声道:“参见晋王殿下。回殿下,微臣方才与皇上议事结束,正准备打道回府。”
傅惟道:“戚少傅近日费神了。”
“为人臣子,职责所在。”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望了他一眼,待要作礼离开,他忽然又道:“今次秋虎原春猎,你会去的吧?”
他侧首向我看来,眸光仿佛是深沉莫测,又仿佛淡若春水。稍稍眯了眯眼,教人魂牵梦萦,捉摸不透。
我似受到蛊惑,讷讷道:“会,微臣会去。”
傅惟点头,“早些回吧。”说完他便推门进去了。
雕花木门缓缓阖上,他的背影终究消失在视线里。我却如同受了魔怔,久久不能回神。
***
回到府里,已是傍晚时分。
管家在门前相迎,我解下披风递给他,问道:“准备好了吗?”
“回小姐,准备好了。”
我点头:“好,我现在过去。”
绕过迂回曲折的回廊折桥,停在小阁楼前。推门而入,几位僧人正在唱喏佛经,檀香无声地燃烧,满室清香。
昏黄跳跃的烛光映着墙上两幅画像,分外温暖。画像前的桌案上,摆着两块牌位和一众贡品。
先父戚正坤之位。
先母柳瑛之位。
我拈香跪拜,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复拿起纸钱丢进火盆。烟缭雾绕,熏得眼睛生疼,不知不觉眼前有些模糊。
“爹娘,不孝女玉琼来看你们了。请原谅女儿平日不敢祭拜,只怕露出马脚引人怀疑。四年死祭,不知爹娘在下面过得可好,女儿很想念你们。爹娘放心,女儿从来不敢忘记家仇,待时机成熟必定手刃仇人,教他们血债血偿!”
☆、第4章 女傅这职业(3)
傅谅自罚闭门思过,我便也跟着舒爽了一阵。
上朝时,围观群臣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下朝后,遛鸟养花、喝茶读书,日子过得好不悠闲。期间,我还特意去白马寺烧了三炷高香,虔诚地跪求诸佛菩萨保佑傅谅这次春猎千万别再捅出什么篓子,我委实难以招架。
太医每天准时过府报到,其实我根本没有感染风寒,但太医领了圣旨也不敢怠慢,于是又是扎针又是喝药,把我调理得饭量陡增,吃嘛嘛香,体重可谓一日千里。为此,我颇为伤神,只得趁四下无人之时偷偷把药掉到。
歇息几日后,我估摸着傅谅罚抄也抄的差不多了,便收拾收拾回东宫报到。
前脚刚踏进东宫,便听见一阵靡靡之音随风而来。推门而入,见大殿中央,三名舞姬正翩然起舞,一个比一个美艳风骚,一个比一个衣着暴露。
傅谅则大喇喇地躺在贵妃榻上,一手轻摇玉骨扇,一手提着一串葡萄往嘴里送。他双目微阖,不时随着丝竹摇头晃脑,显然享受至极。
我清了清嗓子,殿内丝竹骤然停下。傅谅见了我,登时眼前一亮,对舞姬挥手道:“下去下去。”
舞姬们幽怨地瞪了我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玉琼,你这几日都不来看我,我好寂寞好无聊。”稍顿,傅谅照着我的脸看了半晌,疑惑道:“咦,你怎么好像胖了?”
傅谅对不远处正奋笔疾书的小安子招了招手,道:“小安子,过来。”
小安子忙扔下笔,一溜烟地小跑过来,狗腿地笑道:“殿下,有何吩咐?”
“抄几遍了?”
“回殿下,二百五十遍。”
傅谅笑嘻嘻对我道:“已经抄了二百五,还有五十。”
二百五,傅谅真是个二百五!我暗自腹诽,拍了拍小安子的肩膀,道:“小安子,你辛苦了。”
小安子一拍胸脯,浩然正气道:“为殿下服务!”
傅谅道:“去吧去吧。”
小安子又一溜烟地跑过去继续抄起来。
“玉琼,过来坐。”傅谅一撩衣袍坐下,斟上一杯茶递给我。我接过茶杯呷了一口,扶额道:“殿下,说好的闭门思过呢?若是被言官知道您非但不思悔过,还白日笙歌、寻欢作乐,微臣又要被发配边疆一百遍啊!”
我一噎,再次对这货无语了。汉武为兴百家之言而设言官,准其上谏言不受约束。是以,言官虽在朝堂之内,却在百官之外。纵观历朝历代的君主,贤明也好昏庸也罢,从无人敢动言官,这货还没登基便想着要废黜言官,果然很有昏君暴君的气质!
想起皇上在御书房里说的那番话,我不禁开始为傅谅的前途和我的钱途感到深深的担忧。毕竟若是傅谅的皇位黄了,我的黄金良田美男别院也跟着黄了。
傅谅撇撇嘴,“哦。”
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问:“殿下,您的伤势怎么样了?”
“早就没事啦。”傅谅扬起胳膊挥了挥,道:“这点小伤能奈我何?玉琼,我说了,这次春猎我一定要赢二皇弟,一雪前耻!父皇已经同意让你随行,你就等着看吧。”说着,他凑过来,“你要给我加油哦。”
我皮笑肉不笑道:“微臣知道,多谢殿下为微臣操心。”
他觑了觑我的脸色,奇怪道:“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哪有不高兴,微臣是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如何表达。”
“我也觉得你应该高兴。我知道你从前没参加过狩猎,去开开眼界散散心也是好的。”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嘿嘿笑道:“不要太感谢我哦。”
“行了,殿下好生歇息吧,微臣还有事要处理,先告退了。”话罢,不顾身后傅谅的呼唤,起身拂袖而去。
***
五月初五,端阳佳节,中原各地龙舟竞渡,粽叶飘香。
春猎如期举行。
秋虎原位于洛阳城郊四十里处,有一望无垠的草原,有蓊郁茂密的丛林,也有沼地野泽。草原与丛林交互错落,沼地野泽遍布其中。时有野兽出没,猛虎居多,黑熊其次,故称秋虎原。
此次伴驾随行的,除了太子傅谅之外,还有二皇子傅惟、四皇子傅辰以及五皇子傅邕,更有突厥族新任族长、大祭司元睿从漠北奔赴而来。
老突厥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继承王位,是为现任突厥王。元皇后元梦莹行二,元睿行三,他二人皆与突厥王一母同胞。听闻元睿智勇双全,极受突厥王器重,可谓位极人臣。这次,突厥王以元睿为使臣出使大齐,足见拉拢之意。
且说秋虎原营地背靠群山,面向草原而建。营前有一方湖泊,湖水澄澈见底,天光云影倒影其中,美不胜收。
营地东边是箭场,供皇上与诸位皇子练箭之用。西边是马场,因突厥人也要参加此次春猎,皇上特意从洛阳带来了许多名驹宝马,美其名曰切磋交流,其实也就是为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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