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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無憂.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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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愧两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怦怦乱跳着,难道这就是把她买走了的人吗?他会对她好吗?还是会像她的爹娘一样,把她养大了养胖了,就卖给别人?
阿东见有愧人还往后跑,忙把有愧往前推了一把,低喝道:“还不快跟着走。”
他巴不得那人带着有愧赶快消失,生怕那人付了钱又反悔,。
来人眯着眼睛,仔细瞧了有愧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向有愧伸出了手,说:“走吧。”
有愧看着那双伸向她的手,很厚实,骨节分明,和她爹的不一样,和她哥哥的也不一样。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小手伸了出来,缓缓地放进那人的手心里。
小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软绵绵的像是没有骨头。
那人带着有愧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身体往右微颠,有愧这才发现,这么俊美的人,右脚却残废了。
那人轻轻地握了一把有愧的小手,说:“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家。”
何愈把有愧带回家后,带着她先去见何老头。有愧见何老爷子的时候,何老爷子正在庭院里逗蟋蟀玩,秋天的蟋蟀已经成棕黄色,像是用纸片叠出来的一样脆而瘪,何老爷子身上的外衣没有系腰带,露出里面的中裤,头发上面还插着几根草屑。
何愈叹了口气,他松开有愧的手,一瘸一拐地向他父亲走了过去,伸手抚了一把老爷子头顶的草屑,低声说:“爹,看看吧,这是你儿媳妇。”说着抬眼看向有愧,对她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那双丹凤眼暗沉着,读不出情绪。
有愧有些害怕,她觉得这个老头子古怪极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浑浊,深陷在凹下去的眼眶里。但她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何老头眯着眼,看了看有愧,问:“这是谁?是宛娘吗?”
何愈:“不是,是你的儿媳妇。”
何老头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别人都说他痴,都说他疯癫,但他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明白着,他伸手握了握有愧纤细的手腕,说:“我的好儿媳妇吔,我儿子有媳妇了吔。”
***
除了何愈他爹何老头,何愈成亲的事儿,还要柳家大娘点头。
柳大娘是看着何愈长大的。何愈年幼丧母,何父对此一直心中有愧,觉得要不是自己好赌,妻子也不会早逝,于是一直没有续弦。柳家住在何家对面,也是一间三面的老宅,柳大娘觉得一个家里没有女人不成,于是常来照看何愈。
见着有愧后,柳大娘有些不满,婆婆对媳妇向来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见又有愧是何愈从集市上买来的,一没个娘家帮衬,二没带着嫁妆,跟买来的丫鬟没什么两样,于是更不中意了。
她握了握有愧的手,说:“手腕子怎么这么细?”说着眼睛往有愧平坦的胸脯上看了一眼,这胸脯平坦还没发育,屁股也干瘪,胯不宽,一看就不好生养。
何愈在大厅的靠椅上坐下,拾起药房的账册,开始拨起算盘来。他扭头瞧了有愧一眼,有愧低眉顺眼的在大厅站着,个子小小的,但腰板倒是挺得直,他看着不仅不讨厌,反而还有点顺眼。姑娘家的,就该温婉一点才可人,至于这手腕子粗细,那根本不是个事。
何愈开口道:“我爹看着说不错。”
柳大娘嗟了一声,说:“你爹?你爹糊涂难道你也糊涂?”
何愈尤其不爱别人拿他爹说事,脸色顿时变得生硬,但碍于柳大娘是长辈,便沉声道:“人是给我当媳妇,我看着行就行罢。”
何愈这性子,柳大娘也是知道的,别看何愈面上跟谁都和和气气的,好说话极了。可实际上,一旦他心里有了主意,那就八匹马也拉不回。
于是柳大娘便改口问道:“这姑娘今年多大岁数?”
何愈摇头。
柳大娘便又问:“那是哪家的人呢?”
何愈还是摇头。
柳大娘在心里埋怨何愈这事办得也太糙了,虽说何家已经家当中落,不复当年气派,但怎么说也不是乡野村夫。虽然现在何愈的腿是伤着了,但能走得路还多得很,以后指不定能爬到哪里去,娶媳妇这事可不能如此儿戏。
柳大娘仔细打量了一下有愧的脸蛋,眉毛生得好,又黑又长,眼睛也有神,像两颗夜明珠似的发着亮,鼻梁挺直鼻翼内收,守得住财,就是两颊挂不住肉,不过这以后能慢慢养出来,底子还是很好的,是张富贵像。现在可能是苦了点,但过了这坎,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柳大娘握着有愧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儿?”
有愧:“牛有愧。”
柳大娘皱眉,别家取名都是讨个吉利讨个彩头,都来什么大富大贵大吉大利,哪里有把“愧”放在名字里的?不过能把孩子都卖了,这样的爹娘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她接着问道:“今年多大岁数?”
有愧答道:“虚岁十四。”
柳大娘便又问:“是几月生人?”
有愧答道:“正月。”柳大娘听了一喜,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姑娘家初一生的命好,以后能富贵,不过这话她说的还不能算。婚事别的礼节都可以不要,但八字一定要测。若这姑娘命跟何愈对得上,那便娶过门,要是对不上,那便收了当丫鬟。
柳大娘合了何愈有愧两人的生帖,请城北一算命先生来批八字。算命之人,泄露天机,导致五弊三缺,这位算命先生就占了五弊中的残,是个瞎子。
突然,算命先生脸色一变,额间竟冒出豆大的汗珠来。这命格稀奇,若是由道行不深的人来测算,必然会以为这是大富大贵之命,其实非也,此命格之中别有玄机。
此人以后非富即贵:若是经商,日后则家财万贯;若是考功名,日后则郤诜高第,官至宰相;若是从武,日后则屡立战功,为一代名将。只可惜,他受不来这份福气。
日进斗金,之后是家破人亡;官至宰相,之后被判成乱臣贼子;屡立战功,之后则是鸟尽弓藏。
他的命中必有一劫,这劫是死劫,无法逃脱。
算命先生抚了一把额间的汗水,沉吟了一声,最后开口道:“把那位姑娘的生辰告诉我。”
☆、第5章
柳大娘又告知有愧的生辰,这一次算命先生掐着的手指有些颤抖了,他将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合上,沉下心来。
参透天机是要付出代价的,有的人付出的是阳寿,有的人付出的是光明,对一个瞎子来说,越黑暗的地方他看得越清楚,可这一次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女子的过去在一团朦胧的迷雾里,氤氲雾气之间,山水冥茫,无法看清;她的未来则是一片混沌,天地相合,阴阳相会,未曾分离。就在他企图强行走进那团迷雾时,一股巨大的阻力将他推弹开来,无力感以排山倒海之势,铺天盖而来。最后一股像掌风一样的巨大的冲力直击入他的胸膛。
他猛地睁开双眼,看见一束光。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光明,但这束光转瞬即逝,最后又是一片漆黑。
算命先生嘴唇微微翕动着,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的汗珠,沿着暴起的青筋滚落。
柳大娘骇了一跳,忙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握住柳大娘的手,那双浑浊的看不见光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柳大娘。
只有一个未来未知的人,能救一个死劫难逃之人。
他握了握柳大娘的手,大笑道:“二人乃天生一对,天作之合,大娘只管挑一个黄道吉日成婚即可。”
柳大娘极其信命,当年她嫁到柳家的时候,城东的算命先生给她批了三个字:孤鸾煞,也就是寡妇命。为了让她能顺利嫁出去,她娘偷偷给算命先生塞了钱,把这事给瞒了下来,骗他们柳家说她有旺夫运。
可瞒得过谁也瞒不过老天爷,柳大娘嫁到柳家后,柳家的运势就开始走下坡路。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柳家怎么也生不出个儿子。她的丈夫柳二八娶了三个小妾,互相卯着劲儿要给柳二八生儿子,最后连着一气生了五个闺女。为这柳二八的脸都丢尽了,柳二八都不敢跟邻里吵架,因为他每次都会输,还就输在一句:“你柳二八有什么了不起?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
柳二八死后,柳大娘哭了三天三夜,把左眼睛差点给哭瞎了。别人都说这是夫妻感情好,是伉俪情深,只有柳大娘知道,她这是于心有愧,是她把柳二八给克死的。
于是柳大娘一听算命先生这么说道,十分欢喜。马上挑了个良辰吉日,把何愈的婚事给办了。
普通人家的婚事没那么繁琐,给有愧扯了一匹红布,做了一身红衣,在庭院里摆了一桌酒席,连轿子都免了。
有愧心里有些慌乱,等人都被推到梳妆台前了,还懵懂着,像在做梦,脚踩在地上都轻飘。她不知道结婚后何愈会怎么对她,她并不奢望何愈把她放在手心里疼,毕竟没人这么疼过她,她只希望何愈不会像她爹对她娘一样,一喝多了酒不高兴,就拿她娘出气。
柳大娘把柳小六的媳妇柳娇娇带来,柳娇娇是柳小六从集市里买的媳妇,人长得又娇又媚,一双桃花眼勾人得很,把一位了不得的大老爷给迷上了。老爷家里的夫人不乐意了,夫人年纪有两个柳娇娇那么大,见不得柳娇娇那狐媚样,于是把柳娇娇买下来后,给了牙婆五十两银子,要牙婆有多远就把这狐狸精卖到多远,于是柳娇娇就这么被卖到了白水县,被识货又不识货的柳小六用二十两银子给买了下来,这可是柳小六干挑夫挣的所有积蓄。
柳娇娇托着有愧尖瘦的下巴,娇笑了一声,说:“是个美人胚子。”
有愧不好意思地将眼眸垂了下去,从没有人这么夸过她,更不用说是柳娇娇这样从风月场出来的美人了。
柳娇娇在有愧两条又黑又长的眉毛上,用绷直的丝线将杂毛刮去,将眉毛修成两条柳叶,说:“这叫刮面,姑娘出嫁的时候做的。”
丝线轻柔地从脸上拂过,刮去多余的毛发,一张脸蛋变得俏生生的,柳娇娇又用烧了半截木条,用烧焦了的木炭在有愧的眉毛和眼皮上轻轻扫了几笔,接着取来胭脂在两颊上扑上,又在粉嫩的唇瓣上点上些,然后侧过头,对着镜子里的有愧端详,说:“小美人胚子现在倒真是个小美人了。”
有愧缓缓将眼皮抬了起来,看向铜镜,铜镜里有两个女子,一个是柳娇娇,风情万种;另一个是有愧,楚楚动人,一脸不经人事的天真里还有几分小女儿的娇俏。
有愧马上又将头低了下来,道:“娇娇姐说笑了。”
柳娇娇呵的笑了一声,道:“这怎么是说笑,这张小脸可不是把何愈那小子给迷得死去活来?”她和以前的姐妹们这么说话说惯了,嫁给柳小六后还是没改过来,依旧这么直白。但在一旁帮衬的柳大娘则不乐意了。
她一直不怎么满意这个儿媳妇,毕竟谁家都不愿意一个烟花女子做媳妇,但拗不过柳小六偏偏就是喜欢这么一张脸,说什么也要娶她。
柳大娘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在一旁给有愧盘辫子的柳娇娇,说:“想做一个好妻子靠得可不是一张脸,你自己可要多琢磨琢磨。”
柳娇娇明白柳大娘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扭过头去,不再作声。
柳大娘取出一只精致的首饰盒,交到有愧手里,说:“这是何愈给你的,”然后顿了顿,
有愧接过那只首饰盒,首饰盒是用红木做的,托在手里有些沉,盒上雕着一朵牡丹花,寓意大富大贵,花的雕工极其细腻,脸花瓣里的褶皱得雕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柳大娘说道:“这是何愈他娘给他留的,他特意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跟我说,这是她娘嫁到何家带的嫁妆,你嫁过来没有嫁妆,怕你心里不安,便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就当这是他为你准备的嫁妆。”
柳大娘咳了一声,说:“谢我做什么,要谢跟何愈谢去,这都是他给你的。若你是真心谢他,那日后便好好待他吧,夫妻讲的是一个恩爱,这恩在爱前头。”
有愧感激地点点头,握着盒子的小手攒的更急了。有愧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心性简单,待人处事不过是谁待我好,我便也待谁好,没别的心眼。现在何愈这般待她,有愧只觉得感激极了,心里像在烤火一样暖和和熨贴。
柳大娘顿了顿,伸手捏了捏有愧的手背,压低声音,道:“这屋里都是女人,有些话我便就这么问了,你娘有给你说结婚要做什么吗?”
有愧摇头,她家穷,姐姐的婚事还没个着落,更别提她了,对成亲圆房这些事,她是一窍不通。
柳大娘见有愧这样子,心里也懂了,便给柳娇娇使了个眼色,柳娇娇一瞧便懂,于是从屋里出去,取了一册春|宫图来。
柳娇娇出去后,柳大娘便继续问:“初潮来过了么?”
有愧还是摇头,这下柳大娘不由叹了口气,这哪是娶媳妇,分明买了个闺女。按理说女子十四天葵至,但有愧身体瘦弱,所以来得晚。
柳娇娇拿着用红布包着的画册进屋,递给柳大娘,柳大娘将画册塞进有愧手里,轻声说:“你自个好好看看吧,圆房的时候按这上面的来。”说罢跟柳娇娇一同从屋里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有愧一个人,有愧缓缓将画册打开,画册里画着几个小人,一个男子,一个女子;男子身材高大魁梧,女子身材娇小柔美,软若无故的趴在男子的身体上,两条腿交缠在一起,丁香小舌从嘴巴里吐出来喂进男人的嘴里。
有愧的脸腾地红透了,她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慌忙将画册藏了起来,噗噗乱跳的心变得更慌乱了。原来成亲之后要和自己的丈夫做这些事,实在太害羞了。有愧又开始想何愈那双牵着她的大手,那双手那么厚实,那么温暖,如果这双手抚摸她的身体,握住她的口口,又会是什么感觉?有愧低着头,越想越羞涩,看不见眼前那铜镜里,那张两腮飞红,含羞带怯的小脸有多迷人。
☆、第6章
夜深,何家老宅酒宴正酣。
何愈穿着新郎装在席间进酒,酒过三巡,已经有些许醉意。他人还在酒桌上,可心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在成亲之前,何愈并没有怎么向往有一个媳妇会怎么样,但现在真成亲了,倒也憧憬起来,这屋里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候着他,的确不错。
酒桌那头的柳小六已是半醉,跟何愈不同,柳小六干的是体力活,在江边给货船挑货物,挑一次挣来几个铜板钱。沉重的货物长年累月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的肩膀比常人宽厚,手臂上全是一团团的结实的腱子肉,虽然名儿叫柳小六,个头可是一点都不小,这时他正痴痴地拉着何愈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你看我们兄弟俩,现在都讨到了老婆,以后我生一个女儿,叫柳小妹,你生一个儿子,叫何小哥,然后我们给他俩结个娃娃亲。”柳小六喝得有些多,说起话来大着舌头,
何愈呵呵地笑了一声,说:“柳小六,你是真的醉了。”
如今县城外饥荒的问题已经惊动了朝廷,已有几位德高大臣连连上书,乞求圣上拨款赈灾,但直到现在,白纸黑字的诏书依然迟迟未能下达。街头巷尾传来不少风声,说这赈粮迟迟批不下来,是怕惊到前党余孽。
柳小六打了一个酒嗝,接着说:“我听说现在县里空着一个闲职,是个肥缺,到时候每一分银两,都要过他的手。现在这上上下下,大家都盯着这空位,都想趁着机会揩一把油。但你猜猜现在县里是谁在管事?”
何愈半晕半醉地听着,摇头道:“谁管事?”
柳小六:“郭太守。”
何愈的酒顿时醒了一半,“郭子怡?”
“可不是,”柳小六说,“那小子现在发达了,可是当年若不是你,他哪里还有命蹦跶,还能爬到这地位?”
何愈眸色微沉,当年四王乱时,他和郭子怡同在卫大将军麾下,同吃同住,情谊深厚。后来在战场上,何愈舍命给郭子怡挡了一箭,伤了右腿。郭子怡活了下来,继续当兵,现在已经成了白水城的太守,而他则退了伍,成了半个废人。
何愈摆手,低声道:“给我?我是个瘸子,只能在坐在屋里算算账,哪里做得来什么肥缺?”
柳小六从鼻子里哼哧了一声,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瘸子怎么了?这方圆几百里,整个白水县,我都找不出来你这么能的,从小你就读书机灵,我娘都说了,是这天上啊,掉了颗文曲星在你们何家。”
柳小六这家伙就这样,一喝多了酒,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柳小六继续说:“你就等着吧,过不了多少日子,郭子怡就会上门来,到时候你发达了,可别忘记你哥哥我。”
何愈笑着轻叹了一声,招了招手,把一旁候着的柳娇娇叫来,说:“嫂嫂快将柳小六扶回屋去罢,他喝得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柳娇娇过来把柳小六扶了回去,何愈又将何老头服侍睡了,然后往自己的婚房走。
柳小六的话现在像一个石头一样在何愈心上压着,郭子怡的确会来找他,但不会只是为了这么一个肥缺,而是为了背后更大的准备。如今饥荒年岁,又是多事之秋,乡野之间传来不少流言,说这灾荒是圣上嗜兄篡位所造成的天谴。当年功败垂成的五皇子死后留下的党羽,现在已然蠢蠢欲动,郭子怡要找他,必然为此。
***
在半道何愈正撞见了柳大娘,柳大娘在等他。
何愈便道:“大娘怎么还不回房休息?”
柳大娘先是瞧了一眼何老头那屋,屋是暗的,没点灯。然后跟何愈说道:“没什么,只是有点事想嘱咐你几声。”
何愈:“大娘您说。”
何愈立马明白柳大娘的意思,他十来岁岁就懂了男女之事,跟着柳小六爬过窗子看人亲嘴玩儿,虽然没真枪实战过,但这道理还是懂的,便说:“大娘放心,我心里清楚。”柳大娘这才放心下来。
何愈继续朝婚房走,他不由苦笑,好不容易,心心念念地娶来了一个媳妇,却只能用眼睛看,不能用手碰。他也不是什么柳下惠,能佳人在怀,却坐怀不乱,但这可是自个的媳妇,是要好好对待,既然现在年纪太小,那么他就再等等,不急。
有愧一个人枯坐婚房,她的头上盖着红布,只能看见自己放在腿上搅成一团的手指,和床榻上铺着的一对丝绣鸳鸯被褥,和圆桌上燃着的红烛。
她的脑袋里是一团乱麻,一会想到柳大娘给她的那本春宫图上交缠打架的小人儿,一会儿又想到何愈牵她的时候,那双厚实的大手。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榻上,连动都不敢动,一心一意等着那个将要成为她夫君的男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稳,一步一步向门扉走来,最后只听见门闩传来磕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何愈关上门,落闩,然后走到床榻前,看着安静端坐的有愧半晌。
他能感觉到有愧身体的僵硬,整个人动都不动一下,那双软弱无骨的小手无措地交缠着,静静搁在膝盖骨上。何愈知道,这双小手握在手里的时候很舒服,又软又滑,像从树上采下来的花骨朵。他知道有愧是吓坏了,不过仍谁和一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男人同处一室,也会像这样地不安和恐惧。
有愧隔着红布,感觉到何愈灼热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她紧张极了,不自觉地捏皱了膝盖上长裙的布料。
何愈取来喜称,将坠流苏的大红布头帕掀开。
红布落下,露出红布下那张俏生生的小脸,何愈的呼吸跟着静止了。
先是秀润小巧的下巴,红嫩嫩的唇瓣,然后是秀润带着红霞的两颊,细致的鼻,再然后是白皙的雪额如墨的睫,像蝴蝶的羽翅一样在烛光下微微颤抖着,在他的心上扫过。何愈不是好色之人,那天在集市上挑中有愧,也绝不是因为有愧的容貌,但此时的他,却真真切切被眼前的小佳人给迷住。
她的声音很小,怯生生的,但这两个字何愈听得真切,何愈一凛,马上回过神来,说:“今天可累着了?”
“没有。”
她从床榻上起来,从偏室里端来热水和毛巾,然后半跪在何愈脚边,抬起他的一只脚,要将长靴脱下。这是柳大娘告诉她的,要她好好伺候夫君,说只有这样夫君才会喜欢她,待她好。
“放下吧,”何愈开口道。
有愧不知所措地抬起眼。
何愈招招手让有愧从地上起来,说:“这些事不用你来,先帮我脱衣。”
有愧从地上起来,小手拉着何愈长腰上那条红布腰带末端的结,一个简单的结扣,她却怎么也解不开,鼻腔里是何愈身上淡淡的酒香,不冲鼻,但却香醇,让她的头变得晕乎乎的。
“怕我吗?”何愈突然握住有愧解着结扣的小手,低声问。
怕吗?有愧微愣,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她说不清楚自己对何愈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这种感情朦朦胧胧的,不同于她对任何人,却是她从未有过的。
何愈笑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是怕了,那枚解不开的暗扣解开。
何愈松开手心里握着的小手,说:“不忙了。”
红烛被吹灭,在黑暗里,传来何愈的声音,“你也把衣服解了罢。”
黑暗让有愧松了口气,她将肩上的霞批解下,露出消瘦的肩,一对微凹的蝴蝶骨里盛着两捧月光,然后只穿单衣和衬裙,在何愈身侧躺下。
何愈第一次恨自己的眼神如此明亮,即便在不点灯的房间里,他依然清清楚楚地看见有愧被单衣包裹着的,娇小而窈窕的身段,她的口口并不大,但腰肢却纤细极了,盈盈不足一握,如弱柳般轻轻摇曳。无论是白皙腻滑的皮肤,还是少女身上特有的香气,无不挑拨着何愈那根脆弱的神经。
何愈深吸了口气,现在他还不能碰,她的年纪太小,他若是一时克制不住,便会伤到她,他不能这样。
何愈转过身去,开口道:“睡吧。”
有愧看着何愈的后背,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她的心里升起一股不知滋味的失落。她记得柳大娘跟她说,圆房的时候要按图册上的来,会很痛,但一定要咬着牙忍着,千万不能让夫君没了兴致,夫君弄得越痛,越说明夫君喜爱你。现在看来她的夫君并不喜爱她,虽然娶她做妻子,但却并不愿意碰她。
有愧的心在胸口怦怦乱跳,她鼓起全身的勇气,伸出小手,颤颤巍巍地轻放在何愈的背脊上。
这双手沿着何愈的脊梁,从上往下,缓缓抚过。何愈脑袋里的那根苦守的弦,断了。
何愈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猛地转过身来,突然含住有愧的唇。
这个吻很突然,像暴风雨一样激动,但却又很温柔。他的嘴唇很软,也很温暖,带着酒气,吮吸着她的唇瓣,舌尖勾勒着她的唇型,让有愧想到春天,那时候她家后院里的那棵桃树上桃花的花瓣,飘落在她的唇瓣上。
何愈松开被吻得发肿的唇瓣,深邃的凤眼直直地看着有愧,他的大手抚过有愧脖颈边垂落的碎发,然后低声在她耳边念道:“睡吧。”
☆、第7章
有愧睡得很沉,她并不习惯睡在这么舒服的床上,软绵的枕头,丝滑的被褥,那么的温暖和舒适,这一切都让她舍不得睁眼,生怕一睁眼,便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醒了?”
她的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很熟悉,好听极了,清朗而隽永。
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像只睡醒的小猫一样,有愧徐徐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了何愈那双深邃的凤眼。
“昨晚睡得可好?”何愈问,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轻笑。
有愧直愣地看向何愈,这双眼眸时常让她出神,过了半晌,她回过神来,忙答道:“睡得很好。”
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她都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每晚入睡的时候都会做梦,有时候会梦到自己来到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有时候会梦见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还有时候会梦见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比如荒芜的稻田和干枯的河流。但是昨晚她什么也没有梦见,安安稳稳。
何愈笑了起来,他嘴唇上两撇小胡子神气地上下动了动,“我昨晚可没睡好。”
这晚何愈睡得不怎么安稳,他那身边的人,大概是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毅力才能一晚与她相安无事。故意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小嘴里呼出的热气正吹着他的耳垂,两条白笋般细直的小腿,时不时地蹭着他大腿内侧。若是以往何愈一个人睡,还能中途起身冲个凉水澡泻火,而现在身上挂着这么一个小人,他只得咬着牙忍着。
“啊?”有愧心里一慌,她昨晚本该是服侍夫君的,结果现在她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夫君却没睡好,看来她这个妻子的职责一点都没尽到。有愧小声问:“为什么?”
“你说呢?”何愈玩味地看着她。
有愧咬着下唇,连连摇头。
何愈:“看看你的手。”
有愧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掌,这才发现,她的小手正紧紧地握着何愈的手臂,她接着往下看去,两个人的身体靠得这么近,这么的亲昵。
小手一下子离开,柔软的身子也跟着挪了一尺地,何愈不由在心里喟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他便不调笑她了。
何愈从床上坐起来,说:“看来是为夫不对,冷着娘子了。”
有愧跟着从床上起来,越发地手足无措,说:“不是的,后来就不冷了。”抱着他的胳膊之后就不冷了,没什么炭火比这还暖和。
何愈笑着说:“嗯,日后就不消准备炉火了,只管抱着我罢。来,帮我把衣服穿上。”
有愧揉了一把自己羞到通红的脸颊,给何愈穿上外衣,系好腰带,这时何愈突然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沉声说:“你的脸怎么了?”
有愧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怎么了?”
何愈给她拿来一面铜镜,有愧一看,发现她的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道红印,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划伤的一般,尤其是嘴唇周围,红彤彤一片。
有愧不好意思地用手捂着自己的半边脸颊,说:“我小时候就会这样,用指甲在身上抓几下,就会有红印子,这不打紧的。”
何愈脸上已经没了笑意,说:“用手指挠的怎么会挠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愧犹豫地看一眼何愈,何愈嘴唇上的胡须边缘修建得规整极了,一看便知胡须的主人对它是尤为重视的,她不知道怎么跟何愈说,她脸上的痕迹是昨晚他突然亲吻的时候,短硬胡渣划出来的。
何愈注意到有愧的眼神正好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摸了把那两撇他极为珍视的小胡子,问道:“是我弄的?”
何愈沉默了半晌,这两撇小胡子自打他束冠之后一直留着,他的眉眼太过标志,脸型又偏长,如果不留胡须会显得女气,于是这两撇胡须成了他男子气概的标志。但现在看来这胡须太过碍事,竟然把他小娘子的脸颊都给划伤了,这样要着有何用。
有愧看着沉默的何愈有些担心,怕何愈会生她的气,觉得她是个麻烦。
“把刀给我罢。”何愈开口道
有愧将抽屉里的小刀递给何愈,何愈接了过来,二话不说,对着铜镜,手起刀落,直接了当的将嘴唇上的胡须给剃了。
梳洗后,何愈带着有愧去给何老头敬茶,按习俗新过门的媳妇要给公公婆婆奉茶,但何愈娘亲早逝,何老头又神志不清,于是这一项礼节便化繁为简,改为和柳大娘一家还有何老头一同吃早茶。
柳小六一见何愈没了胡子,哈哈直笑,说:“何愈你那小胡子上哪儿去了?怎么结个婚倒是把小胡子给弄没了。”
柳娇娇便用手指狠戳了戳柳小六的背,说:“胡说什么呢?要我说何愈剃了胡子可真俊,今个到上街去,买块豆腐都有人不要钱还要再送半块咧。”
柳小六见自己的媳妇当着自己的面夸别的男人,一下子不乐意了,说:“我上次街,大家排着队送我豆腐。”
何愈只得出来打圆场,说:“吃饭吃饭,整个白水城的豆腐都是你柳小六的。”
何老头今天的气色比以往要好,可当他瞧见端茶来的有愧后,又开始发起了疯,嘴里念叨着:“婉娘,婉娘咧。”
柳大娘听了一阵心烦意乱,说:“何老头,你可看清楚了,这可不是什么婉娘,这是有愧,你儿子刚娶的媳妇,你的儿媳。”
何老头眯着眼睛,又细细看了有愧一眼,道:“婉娘,婉娘咧。”
柳大娘听罢直叹气,“哎,若是婉娘活着就好了啰。”
这话说完,饭桌上没人再说话,柳小六侧脸瞧了瞧面无表情的何愈,低下头喝粥。柳娇娇也是个明白人,闭着嘴一言不发。最后一直在桌边喝粥的何愈终于开口了,说:“我现在要去药铺了,家里的事儿还麻烦柳大娘多照顾。”说罢起身,柳小六马上跟着滋溜喝完碗里的米汤,说:“我跟你一起去罢。”
两人走后,柳大娘起身收拾碗筷,长叹口气,说:“我苦命的孩子哟。”
刚刚发生的一切有愧都默默地看在眼里,她虽然不怎么聪明,但也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能问什么话不能问。她跟着起身拾起桌上散落的筷子,什么也没有问。
柳大娘怎是忍不住了,她看了有愧一眼,说:“你真的很像她。”
有愧道:“您是说?”
有愧低眉应道:“是。”
她原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天在集市上何愈会偏偏挑中她,她即不美,也不聪慧,瘦瘦小小的,没有一点过人之处。现在她才明白了,原来何愈选中她是因为她的这双眼睛,像婉娘。
碗筷收拾妥当,柳大娘带着有愧跟柳娇娇在庭院里编竹筐,一只竹筐可以在集市上卖三文钱,竹叶直接从后山竹林摘取,卖三文便挣三文,钱虽然不多但薄利多销,多少能补贴一些家用。这是有愧第一次编竹筐,开始还有些磕绊,但后来就顺了,一边编一边跟柳娇娇闲聊了起来。
柳娇娇娇笑着问道:“昨晚你们做的怎么样?”
柳娇娇这么一问,柳大娘脸色顿时黑了,她在心里暗骂着,真是在烟花之地摸爬滚打过的女人,一点廉耻之心,羞耻之心都没有,简直不要脸,连这种话都问的出来。可她骂完之后,却又侧耳细听起来,听昨晚这对新婚小夫妻是怎么蜜里调油恩恩爱爱的。
她其实并不太能确定昨晚何愈对她做的事情到底对不对,画册上人物虽然画得栩栩如生,但他们的动作太过模糊抽象,但是何愈的确像画里的人那样贴着她的嘴唇,让她感觉晕乎乎的像是醉了一般,所以这样看来,他们的确是按那画册上画的那样做的罢。
柳娇娇呀呀地娇笑了几声,说:“要我说,还是何愈会疼人,我看有愧妹妹现在人可不是好好的?哪像我洞房的那天啊,小六在床上折腾了我整整一宿,到第二天给婆婆敬茶的时候,我腿都是软的,还是他把我从床上抱下来的。”
有愧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低着头傻笑。
柳大娘则是真的生气了,她啪的一声将手里半根没编完的竹条往篓子里一掷,指桑骂槐道:“这妇道人家,要讲德行,不能跟外面那些依楼卖笑的女子一样恬不知耻!有愧啊,你要记着,当人·妻子,最重要的就是传宗接代,给人开枝散叶,别不知道过了多久肚子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白白浪费夫君的精气。”说完狠狠地朝柳娇娇的腹部剜了一眼。
柳娇娇被这般训斥,顿时脸一阵青一阵红,到了最后眼眶都红了。
柳大娘训完话,不由扬眉吐气,跟有愧说:“不过你现在还小,没成人,传宗接代的事还办不成,你只管先把人好好伺候着罢。”
有愧想了想,便问:“柳大娘,您知不知道我夫君喜欢吃什么?”
柳大娘答道:“这你问我就问对人了,我从小看着何愈长大的,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呀,别看是个大男人,但嗜甜食,你只管给他做些糖糕点心,他保准爱吃,你若今天就想给他做,那我便将我屋里的模具给你拿来。”有愧忙谢过了柳大娘。
柳大娘将何老头照顾睡下,又跟有愧叮嘱了几句。柳大娘走后,有愧拿来扫帚将庭院清扫一番,将家里的衣物洗净晾晒。这些事情她没出嫁前都是跟着娘和姐姐一同做,现在做起来也得心应手极了。等到一切都料理妥当,太阳开始落山,夕阳西下,有愧在厨房准备起何愈回家的饭菜。
有愧想按柳大娘跟她说的,为何愈做一些糕点,正值荒年,虽然县城里暂时还没有受到威胁,但有愧是吃过没饭吃这苦的,不舍得用家里备着的精米和白糖,便用野栗子去壳,捣成面,加入糯米和匀,加入蜜水拌润,捏成面团。
有愧用心的揉搓着面团,在厨房灶台升起的青烟之中,她突然发现厨房门框边上靠着一个人,不知道已经看她多久了。
“夫君,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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