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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吧!火鳥.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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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吧!火鸟》
作者:琼瑶

楔子
那天假若不是星期天。
那天假若不是晴朗的好天气。
那天假若不是卫仰贤在高雄开会,没有回家。
那天假若不是一群喜悦的小鸟,在卫家姐妹的窗前吱吱喳喳的喧闹,把那对小姐妹吵醒。
兰婷倦倦的伸著懒腰,在慵散之中,充满了温馨的幸福感。这幸福感像一层暖洋洋的海浪,把她轻轻拥著,包围著,激荡著。她一把抓住嫣然,把头往孩子胸前揉去,手指顺势拂搔著孩子的腰间:“巧眉,巧眉,噢,是巧眉要去公园,”她逗弄著嫣然。“好,妈妈带巧眉去公园,不带嫣然去,嫣然和秀荷看家,等爸爸出差回来,好不好?”
“巧眉有妈妈呀!”兰婷说,笑著,喜欢嫣然急切中用的省略字。她总说“巧眉怎办?”而不说“巧眉怎么办?”
“我们去,”兰婷笑著。“嫣然看家。”
巧眉眼光顿时暗淡了,她伸手握牢了嫣然的手。
一小时后,她们母女三个在公园看猴子,喂松鼠,捉蝴蝶。两个孩子又跑又跳又叫又笑。兰婷始终记得那个早上姐妹两个的打扮,她们穿著一模一样的白纱洋装,腰上系著粉红缎带,背后打上大蝴蝶结。裙摆短短的,白袜子,粉红色小鞋子。长发都披在脑后,只是,在耳朵上方各扎了两束小发绺,也系著粉红色缎带。
巧眉,巧眉,后来,全家学著嫣然喊婴儿“巧眉”,巧眉的名字就这样定了。等孩子再大了些,嫣然妩媚温柔,巧眉眉目如画,大家都说两个女孩的名字取得好,很女性,也很脱俗。却怎么也没料到,她们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兰婷每次听到亲友们说:“取名字也是学问,瞧人家卫仰贤夫妇,给两个女儿取名叫嫣然和巧眉,听著好听,写来好看,跟孩子的长相又符合,就知道人家是有学问的!”
兰婷总会哑然失笑。有学问!真有学问!两岁的嫣然已经有学问了,给妹妹取名叫巧眉。不知将来会不会再给弟弟取个名字?弟弟?她深思的靠在树上,用全身心去体会体内的小生命;弟弟,她能断定是男孩吗?如果再生个女孩呢?女孩?她抬头迷惑的看著那姐妹二人,巧眉的头发散了,发结掉了,嫣然正抱著妹妹的头,用心的给妹妹扎头发呢!哎,如果再生个女儿,像嫣然和巧眉这样可爱的女儿,多生一两个也无妨!哦,她又赶快摇头,你不可能有比嫣然和巧眉更可爱的女儿了!她们两个,已经是全世界最可爱,最最可爱的了!所以,你必须生个儿子!那个早晨,她靠在树干上,注视著两个嬉戏的女儿,剩下的心力,就全用来渴望著那将来临的“儿子”上。嫣然把巧眉的头发扎好了,扎得自己浑身大汗,扎了一个歪歪的“蜻蜓结”。嫣然扎的结肥肥的像蝴蝶叫蝴蝶结,她扎的这个瘦瘦的只好叫“蜻蜓结”。她拍拍巧眉的肩,爱怜的说:“好啦!”巧眉摸摸头发,笑了,一对水盈盈的眼睛迎著阳光闪亮,闪亮出无数的光彩。她跑开,到了秋千架下面,她抓著绳子,不敢爬上秋千,她对姐姐害羞的笑。不说什么,嫣然和巧眉之间自有心灵的语言。嫣然走过去,把巧眉扶上秋千。
“你抓好绳子,我来推你!”嫣然说:“你不能什么都怕!同学会笑你。”巧眉战战兢兢的坐在秋千上,双手紧抓著绳子。
“姐姐,”巧眉细声细气的说:“我们去滑滑梯,好不好?”
“不好,不好。”嫣然摇头,笑著喊:“抓牢了!”
嫣然推起秋千,秋千荡了起来。
巧眉的长发在空中飘著,她开始笑了,又笑又叫:
“好好玩啊!好好玩啊!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嫣然拚命推送著秋千,和妹妹一起笑著。她奔来奔去的推秋千,长头发飞舞,裙子飞舞,笑声如银铃抖落。巧眉兴奋极了,快乐极了,高踞在秋千上,她随著那飘荡的弧度惊叫,惊笑,惊喊,惊唤。她的发结又散了,长发也飞舞著,裙子也飞舞著,笑声也如银铃抖落。
“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
兰婷忽然从她那“新生命”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似乎有什么第六感的东西刺痛了她某根神经,她抬头惊望,只看到那飞荡上天的秋千,她急呼著:
那是嫣然。嫣然发疯般冲上去,发疯般抱起妹妹的头,发疯般俯身去亲吻巧眉的面颊,发疯般哭喊尖叫:
兰婷冲过去,一眼看到的,是巧眉后脑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嫣然雪白的裙子,而巧眉的脸庞,和嫣然一样,都像张白纸。兰婷的腿一软,不声不响的晕倒过去。
这就是那个春天早上发生的事。燃烧吧!火鸟2/27
嫣然呢?嫣然有一段时间不再嫣然,她几乎不会笑,不知道什么东西叫“笑”,她只是紧握著妹妹的手,呆坐在病床前面,谁也拉不开她,劝不走她。当巧眉身体完全复元,当巧眉又会说又会笑了,嫣然还是不会笑。
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随著时间的流逝,大家都尽量淡忘了往事。嫣然再会笑的时候,她的笑容里总带著点忧愁,带著点无奈,带著点早熟的悲哀。但是,她终于又会笑了。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有他们的幸与不幸。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带著他们的幸与不幸,度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嫣然坐在借书台的后面,眼睛迷惘的望著那大玻璃窗。早上出来上班时,天气还是好好的,而现在,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雨珠一颗颗扑打著玻璃窗,发出细碎微哑的低鸣,把玻璃窗染上一层水雾,透过水雾,街上的树影、车影、人影都变得朦朦胧胧了。嫣然无意识的望著那片朦胧。
她打了个冷战。五月的天气多变,似乎转凉了。
有人在呼唤,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有个大男孩子正站在柜台前,用手指轻敲著桌子,似乎已经等了她好久了。她定睛注视,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闪过一阵怦然。这感觉,就像她念大一时,第一次见到凌康一样。凌康那时念大三,是大传系的高材生,帅气,挺拔,神采飞扬,身边的女孩子围了一大群。时代变了,母亲常常说:以前男孩追女孩,现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优秀,太突出,他是那种永远逃不过女孩子纠缠的男人。凌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叹息。“喂,请帮帮忙!”面前的大男孩说:“借书出去可以吗?”
她有些想笑,不自觉的看看他的鼻子。确实,以中国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但是,他在夸张。不经心的夸张,不造作的夸张,自然而然的夸张。她喜欢他这种夸张。
“好了,”他转开身子。“我去找书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张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吗?”
他拿起表格,鼻子皱了皱,眉心皱了皱,嘴唇皱了皱。不太满意。“这感觉不好。”他说。
姓名:安骋远年龄:二十七籍贯:河北学历:成大土木工程系毕业
职业:建安建筑公司绘图员
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地址: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巷×弄×号
电话: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
她抬头看他,他在微笑。对著她微笑,那微笑里带著抹调皮,带著抹自信,带著抹天真。
她凝视他。他说得相当有趣,她不自禁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岁。”
“哦?看得出多少岁?”
“十七。”他脸色沉了沉,皱眉头。
“谢了!”他憋著气说。“还好没说我只有七岁。对一个男人,你这句话有点侮辱性。表示我还没有成熟!好了,我不在这儿耽误你,有人来借书了,我先去找书去!”
他转身,迈开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间间,一排排,一列列的书城中了。她摇摇头,在图书馆工作也有个好处,生活绝对不像想像中那么单调,你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例如,现在,她面前有个很可爱的小老太太,她是这图书馆的常客,和嫣然已经混得很熟了,姓莫,大家都称她莫老太。莫老太身材矮小,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已经七十岁了,脸上全是皱纹,却乐观无比,亲切慈祥爱笑。几年来,她几乎看完了整个图书馆的书,涉猎之广,令人惊奇。现在,她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嫣然接过来,一本是《你的星座》,一本是《紫微斗数》。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书卡,登记著:“你对算命有兴趣了吗?我记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学方面的书。”
“科学是理性的,”莫老太说:“命运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学的书,是试著用理性来解释人生。可是,卫小姐,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看过了真实的人生,活过了大半个世纪,你就会知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个偶然,一个刹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我借这两本书,想研究研究中国人和外国人对‘命’的看法。”
她停下笔,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来。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乱里,悲哀乘隙而入,占据了她的心灵。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是深陷在那种凄然的虚无里。“喂!喂!小姐,书找到了!要不要登记?”
她被唤醒了,回过神来,那“安公子”正把三本书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脸上,肆无忌惮的打量著她。
“你经常这样子吗?”安公子问。
“什么?”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关你的事。”她很快的说,去拿桌面的书。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我该知道吗?”她有些懊恼。“我连莎士比亚是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还是玩的东西都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著。
他笑了。“你会说笑话,就还有救。”他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孤僻和傲慢是慢性的毒药,它一点一滴的谋杀人类。对不起,我爱文学爱之成癖,专门引用名言,这是屠格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书?”
“我想,”她瞪著他。“是‘前夜’里的!”
“对!”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里的!”
她睁大眼睛,静静的看他,静静的摇头。
“浅薄的人才用名言装饰自己。”
“唔,”他哼著,脸有些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认识杰克伦敦,他那本书里写了这句话?”
忽然间,有把伞遮在她头顶上,一个轻快的、男性的、熟悉的、愉快的声音嚷著:“哈!人生何处不相逢?又碰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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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是的,那雨是一串音符: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燃烧吧!火鸟4/27

巧眉坐在钢琴前面。她纤长细致的手指灵巧的滑过了琴键,让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泻。美妙的琴音跳动在宁静的暮色里,把那阴暗的黄昏奏成了活的,生动的,跳跃的,悸动的,充满了生命力与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乐的领域中,专心的去抚动那些十几年来摸熟了的琴键,她长长的睫毛半垂著,眼珠在凝注不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像个永远在沉思,永远在倾诉,永远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一阵掌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那份宁静。巧眉微微一惊,怎么,她居然不知道他来了,更不知道他从何时起已经坐在那沙发上了,他能这样悄无声息的进来,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的注意,实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的从琴边转过身子,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凌康。”她说:“什么时候来的?”
“如果下雨呢?”她微笑的问。
“如果下雨,”他有力的说:“我就带你去淋淋雨!在雨里散步,也很有情调的,你信不信?”
“我信。”她唇边漾开一个很动人很诚挚的笑。“你有没有和姐姐在雨里散过步?”她轻声而温柔的问。
“那么,何不从今晚开始?和她去雨里散散步?”她说,一副心无城府,纤尘不染的模样。
“我告诉你,巧眉,”他忍无可忍,急促的说:“如果我要和嫣然去雨里散步,五年前我就可以和她去了!你懂了吗?”
一阵寂静。她脸上掠过一抹惊惶,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她的眉头又轻轻蹙拢,嘴角微微痉挛了一下,她张开嘴,吸了口气,几乎是痛苦的问:“五年?我们认识你已经五年了吗?”
那晚,巧眉也在弹钢琴。乌黑的长发直垂腰际,皮肤白嫩得像掐得出水来,秀气的眉毛下,是对迷迷蒙蒙的大眼睛。他这一生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这样美丽的双眸居然看不见东西,他那怜惜的情绪就彻底的占据了他整个心灵,抽痛他每根神经。但是,那孩子并不悲叹什么,并不怨天尤人。她很可爱的微笑著,很可爱的弹著琴,很可爱的问他一些细细碎碎的小问题:“你念大传系?什么叫大传?”
“你是不是很高?我觉得你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飘。”
“你喜欢钢琴吗?你一定会唱歌!”
那晚的他必然忘形。他记得自己为她唱了歌,一支又一支,从民谣到西洋歌曲。她侧耳倾听的样子可爱得像个梦。他完了!他被捕捉了,被无心的捕捉了!无心,确实无心,这孩子经过了五年,二十一岁了。你不能说二十一岁的少女还不解风情?但是,她仍然对他若似无情,若似无意,若似无心。这种无情、无意、无心的情形几乎要让他发疯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告诉自己:等她长大!等她长大!多么苦恼的等待!多么费心的安排哪!
五年来,他让自己和卫家保持来往,逐渐成为卫家的一员,兰婷和仰贤待他如同待自己的儿子。卫氏夫妇都不问什么,不说什么,只是安详的接待他,自然的接待他,让他在卫家的大门中出出入入。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害过嫣然,嫣然太聪明了,太敏锐了。没有几天,她就把他看透了。嫣然悄悄的避开,不落痕迹的把自己放在一个超然的地位。她和他依旧有说有笑,有来有往。说的是巧眉,谈的是巧眉。
而巧眉,巧眉隐藏在一片轻烟轻雾中,让他把握不住,让他焦灼苦恼,让他抓不住也看不清。
“哦!”他心中抽搐了一下。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没有光线的世界是什么世界?他心痛的伸出手去,把手忘形的压在她的手上。她被这突然的接触吓得直跳起来,手中的茶溅了出来,溅得她和他满手都是。他慌忙从她手中取掉杯子,抓起一张化妆纸擦拭她手背上的手,她很快的缩回了手,把手藏在身子背后,急促的说:“以后不要这样!请你!”
“不要怎样?”他恼怒起来。对自己生气,对她生气,对这五年的时间生气。他忽然觉得,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他非要征服她不可。他今晚再不说清楚,他会疯掉!
他立即松手。是的,不能吓住她,决不要吓住她,否则,他永远都得不到她。他垂下手去,沮丧而懊恼。
她退到窗子边,把脸转向了窗玻璃,像个孩子一样,她用额头贴著玻璃,似乎在倾听那雨的声音。
她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惊觉的侧耳倾听,立刻,兰婷在客厅里叫:
“让他去请别人吧!”电话挂断了。巧眉把听筒放好,转过头来,脸上有著静静的、柔和的微笑。“妈,姐姐要回来吃晚饭了,我们多等一下!”
“凌康,姐姐要回家来和你讨论你的杂志,她说有篇什么‘泥人’,简直棒透了!”凌康呆著,像个泥人。燃烧吧!火鸟6/27

“学琴可以让她有点寄托!可以让她灰暗的生活里起码有音乐!”卫仰贤说。那是在巧眉看遍所有医生,断定无法恢复视觉的时候,那年巧眉八岁。八岁学琴,一转眼,也学了十三年了。最初,嫣然也跟著学,但,她的琴反而没有巧眉弹得好,巧眉心无二用,每天摸著琴,牢记那每个琴键的位置,不厌其烦的去一遍一遍的弹。她的领悟力太强,音乐的感受力更强。她抓住了琴键中的感情和生命。嫣然也爱音乐,也爱弹钢琴,她还去音乐社学过吉他和电子琴。在外行人耳朵里听起来,她的琴也能唬唬人了,只是,和巧眉一比,她就自惭形秽。
“悲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著。
嫣然翻身起床,去浴室匆匆梳洗。然后,她悄悄打开卧室的门,往琴房走去。要到琴房,必须先经过客厅,她光著脚在地毯上走,不敢惊醒父母。但是,才到客厅,她就怔了怔,兰婷正一个人蜷在一张大沙发中,她在倾听那琴声,神情专注而沉痛,她的眼眶是潮湿的。
“嘘!”兰婷低声轻嘘。把嫣然拥在胸前,她的下巴贴著嫣然那乌黑的头发。很久了,很久以来,母女之间没有这样亲昵的依偎过。“不要打扰她,让她弹,她需要发泄!”
嫣然闭上眼睛,有一阵晕眩袭击了她,使她的心脏猛的痉挛成了一团。“对不起,妈妈,”她低语。“对不起,妈妈!”
兰婷惊痛得颤栗了一下,怎么?她不该说这句话,太不该了!她不要嫣然伤心,她不要嫣然有犯罪感!她不要嫣然终身背负著这歉疚!她急切的搂住嫣然,急切的想安慰她:
“妈妈!”嫣然轻声的打断了母亲,抬头仔细的、深深的凝视母亲的眼睛,她用同情的、了解的、真切的、哀伤的语气说:“可怜的妈妈!你又要伤心小女儿的失明,你又要担心大女儿的犯罪感。哦,妈妈,你比我们更可怜!更可怜。”
泪水一下子冲进兰婷的眼眶里。
“不,我不可怜,”她急促的说。“我有两个这么优秀的女儿,这么善良温驯而可爱的女儿,如果我还不满意,我就太不知足了!”嫣然更深刻的看著兰婷。哦,妈妈!她心里在想著。你是可怜的,你也是不满足的!你永远在痛恨久远前那个春天的早晨,在那个早晨里,你失去了小女儿明亮的眼睛,大女儿活泼快乐的心境,你还失去了你渴盼已久的小儿子!一下子时间,你失去了三件珍宝!哦,妈妈,可怜的妈妈!这一切一切,只毁在你大女儿那双手上!
兰婷伸手抚摸嫣然的头发,试著去读她的思想。
“嫣然,帮我一个忙。”她说。
“是的,妈妈,”嫣然顺"奇"书"網-Q'i's'u'u'.'C'o'm"从的回答。
“你一定要快乐,要尽量去快乐。”
“好的,妈妈。”嫣然说,从她身边站了起来。
嫣然的脚步惊动了巧眉,琴声戛然而止。
巧眉慢慢的从琴凳上转过身子。
“姐姐?”她问。“是的,”嫣然走过去,把双手放在巧眉肩上,虽然她故意举动都带出了声音,巧眉仍然被她的手微微吓了一跳。她温柔的扶著巧眉的肩,低头仔细看巧眉的脸。巧眉瘦了,她心痛的发现她瘦而单薄。“巧眉,”她沉声问:“你昨夜没睡好?”
“睡不著。”巧眉坦白的回答。
“不行,”巧眉轻轻的摇摇头。“你现在要上班,早出晚归,很累很累了。凌康说,我不能总是缠住你,依赖你!”
“凌康说?”她有些生气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说呀!”嫣然鼓励著。“告诉我!我们姐妹间没有秘密。你说出来吧!免得憋在心里睡不著觉!”
“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我跟你生过气吗?”嫣然惊讶的问。
“好,那我就说出来,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让凌康等了这么久?你预备一辈子不出嫁,守著我?”
嫣然惊跳,她的手从巧眉肩上移开了,不自禁的,她退后了两步,打量著巧眉。巧眉扶著钢琴站起来了,她盈盈而立,面颊上,是一片坦荡荡的真挚。一片最最纯洁的温柔。
“有一些。”嫣然说:“不是对你,是对凌康!”
“怎么呢?”巧眉不解的。
“巧眉,”嫣然清清楚楚的问:“你喜欢凌康吗?”
“姐姐,”巧眉清清楚楚的反问:“你呢?你喜欢凌康吗?”
“姐姐,”巧眉静静的开了口,带著种令人心碎的体贴。“以前,我只是一个小孩,我想,我的心智成熟得比较晚,一直到最近,我才慢慢体会过来,姐,你喜欢他,你不能否认的,是不是?你不能对我不诚实!”
这天上班的时候,她一直心神恍惚。中午,她拨了一个电话给凌康,凌康出去吃饭了,下午,她再拨一个电话到杂志社,凌康又出去会见一个作家了。然后,她忙碌了起来,借书还书的人一大堆。有个学生把整本“世界奇观”里的彩色页全撕走了,把剩下的文字部份拿来还给她,让她大费周折,她要取消那学生的借书证,学生却坚称那些彩色页“早就被撕掉了”。一件死无对证的事,最后,嫣然只得记下这学生的资料,以后借书给他,必须先注明页数和彩色页,真麻烦。
下班的时候,安骋远出现了。
“呃,这样的吗?”嫣然望著他,安骋远正皱眉头、皱鼻子、又皱嘴巴的,他那深黝的眼神带著祈求。她软化了。“好吧!让我先打个电话回家!”
他伸手一把按在电话机上。
“不许打电话!”他说:“你每次打电话回家,就会取消跟我的约会,你家里的人舌头上都有钩子,透过电话都会把你钩回去,我怕你家那些人,也怕你打电话!”
他说得有趣,她笑了。
“我家的人都很可爱。”她说。
“我相信。”他回答。“能够出产你这种女孩的家庭一定不平凡!但是,你还是先跟我去吃饭吧!电话呢?吃饭的时候再打,好不好?不在乎这么几十分钟!”
“好吧!”她笑著拿起皮包。
走出图书馆,她就看到了他的“新车”,一辆油漆斑驳,颜色蓝不像蓝,灰不像灰的车子。前面安全杠是弯的,尾灯是破的,车门进去一大块,天线折断,车轮已经磨得纹路都没有了。她愕然的望著这个“小怪物”,说:
“你从那一个垃圾场找来的车子?”
安骋远走去开车门,手放在门柄上,他正视她,很严肃,很认真,很受伤的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辆车!我告诉你,我家不富有,我爸是个教授,我有兄弟姐妹四个,父母养活我们不容易。我二十岁就学会开车,一心一意想要辆车,直到现在,我工作了一年,积蓄了五万块钱,五万元台币买的车,不会很豪华,不可能是宾士或凯迪莱克,但是,对我而言,它是很珍贵的。”
嫣然收起了笑,很感动。
“对不起,我并没有意思嘲笑它。”
他点点头,很严肃的一拉车门,门柄立刻脱落,他抓著光秃秃的门柄,后退了两步才站定,他举起那门柄来,不信任似的看著。嫣然瞪大眼睛,拚了命要忍住唇边的笑意。安公子低低叽咕了一句什么听不清的诅咒,他走过去,总算打开了车门。嫣然钻进车子。安公子坐上驾驶座,嘴巴里还在叽哩咕噜。嫣然怕伤他自尊,努力不去注意车子的破旧,也不去注意他的诅咒。安骋远发动了车子,车子发出一阵咳嗽:
“啊哈!会动了!会动了!”
嫣然如释重负,回头看他。他转著驾驶盘,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我的老天爷,不盖你,急得我冷汗都冒出来了!”
被他这样一笑,嫣然也再忍不住,跟著一起笑开了。他们在车子里不停的笑著,笑得什么忧愁烦恼和心事都忘了。车子平稳的向前驶去,居然不再闹脾气,把他们安安稳稳的送上了北淡公路。“你要开到哪里去?”嫣然惊异的问。
安骋远停好车子,和嫣然走进了一家靠海边、有阁楼的海鲜店,在靠窗的雅座上坐了下来。倚著窗子,可以看海,几艘渔船在遥远的海面飘荡,落日刚刚沉落,天空被彩霞染红了,连海水都红了。有几只白色的海鸥,在岩石上低低的飞翔。“这儿没有香槟,”安骋远说:“我们用啤酒来代替好不好?毕竟,今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嫣然点点头。啤酒送来了。桌上还有新鲜的乌贼、虾、蛤蜊和红鱼,嫣然端起酒杯,对安骋远诚心诚意的说:
她听著他这篇话,惊奇,感动,而迷惑。
“五十三天!”她喃喃的说:“为什么五十三天是纪念日?”
“你太会说话!”她叹息的。“你这种男孩子很可怕,请你坦白告诉我,你这一套纪念日,有没有和其他女孩子共度过?”
他啜了一口酒,紧盯著她,眼光炽烈,神情虔诚,虔诚得像面对自己宗教上的神只。
“我发誓,你是唯一的一个!”
“哦!”她轻叹。眼眶更湿了,她大大的喝了一口酒。真的,这是个纪念日,纪念日应该干杯。这一刻,她忘了凌康,忘了巧眉,忘了打电话,忘了父母,忘了很多很多东西,她心目中只有面前这个人:安骋远。
接下来,是一个最最难忘的晚上。燃烧吧!火鸟8/27

那真是个充满了温馨,充满了激荡,充满了柔情的夜,令人永难忘怀的夜。吃完了海鲜,嫣然已有些薄醉,她坚称鱼虾中有料酒,这料酒加上两杯啤酒,就使她醉了。安骋远说他也醉了,他醉是因为她醉了。“你为酒醉,我为人醉。”他说。
她摇头叹气,对他的擅长言辞而感到惊讶。然后,他挽著她,他们信步穿过淡水镇,沿著新建的滨海公路散起步来。海洋就在身边浩瀚的波动,浪花扑打岩石,发出汹涌澎湃的声浪,气魄万千。而天际,月亮只有一点小牙儿,还忽隐忽现的。但,星星呢,却满天满天的璀璨,在黑暗的穹苍里放射著迷人的光亮。水面,是黑色锦缎般的流动玻璃,彷佛有许多星星跌进了海里,跌碎了,就在海中也璀璨起来了,把海面点缀著无数闪烁的光点。
他们终于在海边一块大岩石上坐下来了。海风扑面吹来,有些凉意,他把他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她微侧侧头,下巴就碰著外套的衣领,他衣服上有种男性的味道,她第一次接触这种味道,像海风的韵味,咸咸的,粗暴而又温柔的。他紧偎在她身边,用他大大的手掌握著她的手。他弓著膝,头半倚在膝上,半转向她。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关我所有的一切?”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轻声打断他,这夜色,这海边,这星光,这醉人的海风轻拂下,谈家世未免有些扫兴。
“知道和了解是两回事,我知道海水是咸的,不了解它为什么是咸的。我知道蝙蝠洞里的蝙蝠昼伏夜出,不了解它们为什么昼伏夜出。我知道海滩都是细沙,不了解为什么都是细沙。我知道安骋远二十七岁,能言善道,未婚。不了解他为什么到二十七岁,能言善道,还未婚?”
他注视了她好长一会儿。
“因为以前没遇到你。”
他凝视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头望著大海。
“你不怕又遇到第二次伤害?如果你和我也无疾而终,你就可以再烧一遍,变成第三次重生的火鸟。噢,”她微带伤感的低呼:“火鸟是永生不死的,你大可左烧一次,右烧一次!”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粗暴的拉向自己,他的眼睛死死的盯著她,里面冒著炽烈的火焰。
她不动,身子几乎是僵的,嘴唇抖索著,冰冷而无生气的紧闭著,鼻子里沉重的呼吸著,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推开她,抬起头来,再度凝视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他用手捧著她的脸,用大拇指抚摩著她那娇娇嫩嫩的皮肤。他眼里闪著受伤的困惑,低低的问:
“你不愿意?如果你觉得这是一种冒犯,我不会勉强你。”
她的眼睛大大的睁著,里而闪烁著一股无辜的委屈。
她的身子不再僵硬了,她的嘴唇不再冰冷了,她不再颤抖瑟缩了。她的心思轻飘飘的,神志轻飘飘的,灵魂也轻飘飘的,耳边,只听到夜风亲吻著海洋的声音,幽柔如梦,美好如歌。这晚,在嫣然的生命中是崭新的一页。但,当她和安骋远在海边缠绵的时候,她却做梦也没想到,在卫家,巧眉和凌康终于掀起了埋伏五年之久的风浪。
凌康是晚饭之后才到卫家的。
一走进卫家客厅,凌康就感到气氛有点不大对。卫仰贤在不停的拨电话,兰婷不安的在沙发中等著,巧眉满脸的焦灼,不住口的说:“爸,你打电话给馆长嘛!给她那同事方小姐也可以!姐姐从来不会这样不打电话,也不回家的!”
“噢,凌康!”巧眉听到他的声音,如同来了救兵似的:“你是不是跟姐姐在一起?”
凌康蹙蹙眉,看著卫仰贤。
“卫伯伯,有这么严重吗?”他问:“嫣然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才晚上八点多钟,她很可能和同事去吃吃饭,看看电影再回来,我保证她不会失踪。”
“好吧,我有方小姐家里的电话,我打去问问吧!”
“哦!”巧眉嗒然若失的应了一声,似乎非常不自在。兰婷和卫仰贤交换了一个视线,两人都显得心事重重。凌康耸耸肩,说话了:“好了,巧眉,你别再担心了。”
“嗯,”巧眉哼著,往琴房走去。“我想去弹琴。”
凌康坐了,他注视著巧眉,渴望而痛楚的注视著巧眉。可惜巧眉不能看,否则,这样的眼光会泄露内心所有的秘密,这样的眼光可以让人心痛心碎。
“你不能爱我,我是个瞎子!”
“我不懂什么,你说!”他按住她。
“你不能爱我,因为你是姐姐的男朋友!如果我抢了姐姐的爱人,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大惊,死瞪著她。“巧眉,”他愕然的说:“我和你姐姐间早有默契了,她知道我是为你而来,她一直知道!”
“所以,你让她痛苦,让她不愿回家,让她不愿面对我!你成了我和姐姐间的绊脚石!你离间了我们姐妹的感情!你!你先追姐姐的!你没有良心,你见异思迁!你怎么能这样对姐姐?”凌康又惊又急又恼又痛。
“巧眉,你心里只有姐姐没有自己吗?你又怎么知道你姐姐为我痛苦?为我不愿回家?”
“慢慢来,巧眉,”凌康努力整理著纷乱的思想。努力想去分析她的话。“你确定嫣然说她要我?”
巧眉惊跳起来,又怒又怕又恨,她说了那么多,他居然还胆敢来碰她,她想也没想,伸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那耳光清脆的挥在他面颊上,凌康怔住了。巧眉也怔住了,她并没料到自己这一耳光会打得这么准。而且,她生平还没打过人,这使她狼狈而自惭了。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一直退到钢琴边去了。凌康呆呆的望著她,被她这一打而打醒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仔细的注视她。
怎么?又绕回老题目上去了。凌康用手撑著头,觉得简直要崩溃了。“巧眉,让我坦白跟你说吧,不管有你,还是没有你,我和你姐姐之间,都没戏可唱了!世界上,什么事都可以勉强,只有爱情,不能勉强!”她默然挺立,好一会儿,她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然后,她轻轻的开了口:
“你知道爱情不能勉强?”
他的脸刷的变白了。“巧眉!”他低喊。“我不爱你,凌康。”她清楚而残忍的说:“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未来的姐夫,我对你的感情仅止于此。我想,我们以后,不要再纠缠不清了!”他有几秒钟不能呼吸,然后,他毅然的一摔头,走出了那间琴房,重重的带上了房门。
他几乎没看到卫氏夫妇,穿过客厅,他僵硬的,径直的,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卫家的大门。燃烧吧!火鸟10/27

嫣然当晚就知道凌康盛怒而去的事。
她回家已经很晚了,但是,兰婷仍然待在客厅里没有睡,坐在沙发中,她怀里捧著本翻译小说“不饮更何待”,却一个字也没看,她在等嫣然。卫仰贤本也不想睡,但是第二天还要去南部的工厂,他一直在经营手工艺的生产和外销,这使他必须南部北部两头跑,工厂在南部,外销的办公厅却在台北。所以,他被兰婷逼去睡了。
“你不是已经有了罩得住了吗?”
罩得住姓赵,是砚耕的图书管理组主任,他真正的名字叫赵德高,全图书馆的员工却都称为“罩得住”。他和方洁心早已出双入对,只差没办喜事了。
拖儿死太,这也是安骋远的绝事,有次他来借书,正好有个学生在和嫣然扯不清,那学生坚持要借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著的“战争与和平”,说是学校里指定的“课外参考书”,要他们研究“俄国文学”。安骋远在一边听到了,忍不住就插了嘴:“杜斯妥也夫斯基最有名的作品是‘兄弟们’,他可没写过什么‘战争与和平’。那本‘战争与和平’是个可怜鬼写的,你只要记得那可怜鬼有一大群儿女却死了太太,你就不会忘记了,他的名字叫‘拖儿死太’!”
当时,这事就让大家笑了个没停,只有安骋远这种人,才会把托尔斯泰翻译成拖儿死太,所以他有个“吃吃酒一起吃酒”的电话号码。嫣然想著,脸上就浮起了笑意。
“没关系,只要你玩得开心就好。”兰婷由衷的说:“我希望你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希望你多交一些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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