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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大午事件”一度震动海内外。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河北亿万富豪孙大午蒙受牢狱之灾，最终被判“有期徒刑3年，缓期4年”。外电评论，“孙大午被轻判，是政府妥协的结果”。
有人说孙大午事件以此终结，是双赢，但也有人说是双输。孙大午的二弟孙志华则认为，两种说法都不对，既非双赢也不是双输。“孙大午事件没有输赢”。
孙大午对自己有异常清醒的认识，他给自己下的评语是：看似可喜可贺，实则可悲可叹的人物，能人经济没有任何代表意义，可彰而不可学。
倘若非要将孙大午的悲剧归为民营企业群体的“原罪”之殇，那么我们必须开始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在现行体制之下，刚直的孙大午和孤悬的大午集团，存活的空间到底有多大？换言之，孙大午、大午集团存在的意义何在？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2节 看守所里，总会忆起受难的耶稣
“谢谢你，我不需要上诉。”
当张星水律师把上诉材料递给孙大午，请他签字时，孙断然拒绝了，态度决绝。
“我已经放弃了上诉，所以我不能再坚持己见、公开传播自己的‘无罪说’了。”现在的孙大午似乎“很知足”，“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活着才有自由，才自在，才能产生大智慧。能让我出来继续经营企业，我知足。我不想再说有罪或者无罪的话题，看守所里的生存价值太低，出来以后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如果真让我把牢底坐穿，那才是莫大的悲哀。”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有人往他淋漓的鲜血上泼洒盐巴，耶稣忍受着彻骨的伤痛，幽幽然叹口气，“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孙大午说自己被困看守所时，每每蒙羞，头脑中总会记忆起受难的耶稣和他那句浸满血渍的名言。
看守所里呆了158天，孙大午最担心的事情是怕再见不到双亲，他们都是近90岁的耄耋之人。事实上，孙大午身陷囹圄之时，他86岁的岳母曾两次报病危。
每天上午9点，孙大午84岁的父亲孙凯驮着90度的背，蹬着三轮车，准时出现在大午中学校园里，在学生食堂周围捡拾垃圾。“这事儿不要拔高，什么崇高啊，高尚啊，都不靠谱。我父亲以劳动为光荣、以此为乐、乐此不疲，这是人的自由，是权利。我们谁也阻拦不了他，他一天不捡，身体就不舒服。”逢年过节，给孙子们压岁钱，老爷子孙凯给得最多，5个孙子，每人1000元。给完压岁钱，老人都要说一句，这是爷爷捡垃圾换来的钱，干净。因为常年捡垃圾，他已经骑坏了两辆三轮车。“老人用行动为儿孙们做出了榜样，我们退休了会去捡垃圾吗？体现人生价值的是知识，是劳动，是奉献。”孙大午还把孔孟的中庸之道沿用到商业上，告诫员工遇事要多从对方角度考虑问题，不患一时之失，而要谋求双赢。
2003年11月3日，出看守所的第3天，徐水县县委书记范永录请孙大午“吃饭”，这次不再是引君入瓮的“鸿门宴”。2003年5月27日，有人电话里诈称新任县委书记有请，孙大午怀揣着自己在北京大学等高校的演讲稿，兴冲冲而去，一厢情愿的他还想向书记当面汇报“三农问题”呢，却遭“双规”，一想起这些，孙大午不禁哑然失笑。
孙大午心事重重地来到县城，一看出席的人员，好家伙，县长、县政法委书记、检察院检察长、法院院长、公安局局长、银行行长，都到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范永录书记端起酒杯为孙大午“压惊”，并当场提了三点希望：“一、正确对待这场对你的诉讼；二、今天，参与诉讼的各级部门的一把手都在，希望你正确对待参加诉讼的单位和个人；三、回去以后把企业继续做好，尽量少接触媒体，你说你有罪，个人形象不好，你说你无罪，政府形象不好。”
静静地听完书记的指示，孙大午表态，“书记请放心，前两条我能做到，但第三条我做不到，我不能不接触媒体，因为媒体给了我很多的同情和支持，我感谢他们。但我可以不谈案子本身，多谈企业。”
这是孙大午自我封口的承诺，其后，对于自己的罪与非罪，他不再妄加评论，保持着理性的缄默。
朱总理1998年签署的《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活动取缔办法》至今仍然张贴在大午集团的四散角落，大午员工说，“看了这个告示，心里直发慌，慌得厉害。”
2004年年初，河北省出台赦免民企原罪的“一号令”，被媒体翻炒得沸沸扬扬，其时，孙大午说了两句话，“一、我还是个‘罪犯’，不便评论；二、我还在学习这个文件。”孙大午困惑，自己到底算“原罪”还是“现罪”，抑或无罪？
“上上下下都担心孙大午的言论，经常提醒他”。是否因言获罪，孙大午未置可否，基本默认。实话不能实说，孙觉得这是太窝囊的事情。迫于亲情的压力，孙大午做了自认为是“无奈”的妥协，“法庭上抛洒热泪也是一种妥协，我不再慷慨激昂，我尊重判决。”
2004年年初，中央1号令出台，三农问题尤加凸显。为农民而生的孙大午欢欣鼓舞。“过去是一种经历、一种磨难，而不是负担。”孙大午认为去年的牢狱之灾对自己来说是利大于弊，“没出事前，心里不仅有困惑还有恐惧。前几年，和工商局、土地局、税务局、报社打官司，得罪了不少人、不少行政部门，总有要出大事的预感。经历了那场打击后感觉人生不过如此，我一度很想也写本自传，书名都想好了，就叫《地狱是人去的地方》。”孙大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左中右的人都支持我，我很欣慰，又觉得亏欠社会太多。”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3节 孙大午亲属蒙难记（1）
之一、孙大午两胞弟：阴影，终生难去
孙志华，孙大午的二弟，比孙大午小9岁的他是孙氏三兄弟中读书最多的一个，“原始学历”是中专，上的是沧州农技学校，在徐水县农业局工作过7年，还在邻县容城当过1年的副乡长。1996年，孙志华响应长兄孙大午的召唤，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加入大午公司。1997年，随着事业的发展，大午集团成立，孙大午任董事长，孙志华、孙二午分别是总经理和副董事长。此后孙大午为公司设计了LOGO，三个“小箭头”比肩而立，暗喻三兄弟携手创业。
如果不和孙大午一起创业，孙二午早成了响当当的“十万元户”，1993年前，他在北京五棵松一带倒腾干鲜果品、卖瓜子，挣点小钱，后来转回到村里开着百多平米的百货店，1年有上万元的纯利，小日子过得挺舒坦。“之前想的是个人致富，1993年去了大午公司想的是集体富裕。”“大午集团就是我们的身家性命，企业搞不好，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农民变身为工人，带动一方致富。”孙二午觉得这是哥仨儿打拼事业的最大收获，加盟大午公司时，孙二午把自己积攒下来的10万元钱也带过去了，存在公司里。
时间，是疗伤的良药，它能否熨平孙大午亲属们心灵深处那说不出的痛？
“是一场噩梦，一辈子都无法抹平的伤痛，刚进去时，内心死灰一片，看不到希望，总琢磨着这大午集团一准儿是完了，不复存在了。闷在里面空虚无聊就要书看，看史书，一看到历史上那么多忠臣贤士被冤屈遭奸佞杀戮、株连九族，心里发酸眼圈发红，想想自己的处境多少平静些了。”一聊起去年的事情，浊泪横流的孙二午不免长吁短叹。“睡眠没有规律，经常失眠。包括我家属在内，怕了，稍有风吹草动就无端地害怕。哪天这儿过个警车，大午员工个个都紧张得要死。”前些日子，省技术监督局下来检查肥料，孙二午陪着介绍情况，然后和一个朋友吃饭聊天到很晚，碰巧手机没了电，家里人急得四处寻找，还以为人又被抓走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孙家人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企业现在很困难，没别的，缺钱。去年春节前，员工们提走了700多万元，年后，又提走了不少。基本可以肯定，贷款这条路实在是走不通了。”资金的窘迫快把孙氏三兄弟压弯了腰。
采访孙志华是在大午集团办公室，也就是在这个地方，2003年5月27日，孙志华被徐水县公安局带上了警车。身为总经理的他当时留守在公司。
孙志华记得很清楚，2003年5月27日11点多，孙大午被徐水县委书记请去“吃饭”，“我大哥平日很少和县领导一起吃饭，那一次新来的县委书记通过原县政协副主席崔世君主动请吃饭，比较难得，所以他在学校没开完会就急匆匆地去了。县委书记刚上任，可能是要了解些情况吧。”孙志华是这么想的，也就没在意。下午1点多，孙志华从朋友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孙大午被双规了。”孙志华呆愣了半晌，“犯啥事儿了？咋得了？”“双规这种事情，好像是针对领导干部的，对企业老板怎么也是双规？”孙志华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
还没来得及思索一下对策，大午集团的办公楼被闪着红灯、呼啸而来的10多辆警车包围，冲下来30多警察。警察们直奔财务处，砸门、撬保险柜，抄走了现金、存折，随即贴上封条。
“那个场景太恐怖了。”孙志华喃喃自语。孙志华要求看执法证，现场的公安局副局长说，“会让你看的，但不是现在。”
“跟我们走一趟，把问题说清楚。”
大午集团一位副总经理劝孙志华不要跟警察走，“万一他们拘留你怎么办？”
“拘留就拘留呗。”
孙志华就这样被徐水县公安局干警带走了，临走时，他也没看到任何执法证件。这一走，在看守所里关了整整170天。
警车里，孙志华沉默着，他想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他也想到，可能是大哥最近的一系列言论犯了政治忌讳？因为就在2003年3月份，孙大午曾先后在北京大学、中国农业大学、河北师范大学、河北大学、保定农业大学等多所高校发表针对三农问题的演讲，此后，言辞犀利的演讲文字在网络上广为流传，轰动一时。
警车上，一位刑警略带同情地轻叹一口气，“没想到，大午集团就这么完蛋了。”孙志华咬着嘴唇地告诉他，“大午集团不会垮掉的，我们还会回来的。”
两天后，孙志华被转到与徐水县相邻的容城县看守所，在那里他见到了二哥孙二午，两人被关在一起。分析当前形势时，孙志华还大大咧咧地和二哥孙二午开玩笑，“咱俩没什么大事，吃大哥的瓜落儿呗。”11天后，两兄弟分开看押，孙志华和22个“疑犯”关在一间20多平米的房子里，其中还有2个死刑犯。“我算比较优待的一位，不用干活儿，其他人都出去劳动了，我就在里面看书，看《中国通史》。”出乎记者意料，孙志华把170天的牢狱生活说成是难得的“锻炼”。“那会儿新闻炒得挺厉害，看守所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大午集团的事情，开庭审理我大哥的报道，我是在电视里看到的。”
2003年11月13日，孙志华、孙二午获准取保候审，名目是“偷漏税”。孙大午一早就在国道口翘首以待。车子驶进大午集团，上百号人在那儿候着，80多岁的父母也来了，见到白发双亲，孙志华、孙二午双膝跪倒、泣不成声……哥仨儿，手挽着手、相拥相扶、并肩而行，每迈一步都是那样沉重、那样疲惫。孙志华不知道，当时，凤凰卫视的女记者曾子墨就在现场，她们用摄像机记录下了那催人泪下的感动时刻。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4节 孙大午亲属蒙难记（2）
之二、刘惠茹：亡命天涯、千里奔逃
两个女人，影响了孙大午“一生一世”，一个是他的白发娘亲，另一个是他的患难发妻刘惠茹。
孩提时，孙大午常因贪玩捣蛋被母亲倒扣在簸筐下，可倔强的孙大午就是不认错，只到在簸筐下昏然睡去。人的个性既有天性，也有后天的磨炼。孙大午的性格既是先天的，也有父母教育的影响，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母亲保护了他的个性发展。
孙大午的女秘书曾经非常大胆地问他，“你有情人吗？”
“有啊，我的恋爱从婚姻开始。”孙大午在不同场合宣扬过自己的婚恋观，“媒妁之言比自由恋爱更牢固”。
大午集团的基业与孙大午无关，而是由孙妻刘惠茹打下的。1985年，刘惠茹以每亩6元钱的代价与其他6人合伙承包了400多亩的荒地建起大午畜牧厂，养鸡为生。1986年，刘惠茹挣到了1万元钱，她用报纸把钱包裹了一层又一层，藏在房梁上，兴奋、紧张得一夜难眠。到1989年，孙大午辞去公职，事业开始有了历史性的转机。挣了10万元，刘惠茹买了保险柜去装；挣了100万元，刘惠茹和孙大午商量，“咱们建学校、医院吧，收养孤儿，让更多的贫苦孩子有书读。”
和大城市的公园相比，大午公园实在太过寒碜，一座玲珑秀丽的八角小亭是这里的典型建筑，古色古香的红色飞檐，里边彩绘着忠孝节义的历史故事。这座亭子名为“惠儒亭”，是孙大午为自己相濡以沫的结发妻子修建的，他特意将“惠茹”改成一语双关的“惠儒”，以纪念这位普通女性所开创的非凡业绩。
晨曦初露、东方既白，刘惠茹轻轻唤醒熟睡的孙大午，换好衣衫，两人几乎手拉手环绕着占地2000亩的大午集团晨跑，直至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孙大午的一天从“环城跑”的快乐中开始，坚持不衰。
然而到今天，刘惠茹依然没有心情去接续往日的夫妻情趣，“环城跑”一直中断着。
“身体不适”，刘惠茹常以此婉拒任何记者。这不是借口，而是事实。2003年孙大午犯事后，警方一度通缉刘惠茹，胆小怕事的刘惠茹四处奔逃，几地流亡，身体、神经倍受煎熬。
要求之下，记者得以进入孙大午住所，知道我们要来，刘惠茹提前搞了卫生，不大的房间显得干净而整洁，惟一的贵重物品当属那台康佳牌的40英寸纯平彩电，那还是今年春节添置的。墙壁上张贴的“人口平安”的字幅格外引人注意，孙大午说那是他和妻子的最大心愿。
当屋里只剩我和刘惠茹，记者适时地打开了采访机。
张翼：现在身体怎么样？
刘惠茹：还好，养了半年多了。我以前挺胖的，体重140多，现在不到100斤。
张翼：孙大午出事儿后的6个月时间，你一直在外漂泊，那段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刘惠茹：（啜泣不止）流浪、四处流浪，刚开始也不敢投亲靠友，怕。真是不愿意去想过去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我的眼泪都掉干了。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我那半年是怎么过的，我从来没对记者说过，担心连累亲戚。
当时大午集团被封，警察们封锁了通往外界的路口，我穿着拖鞋，在农田里转到夜里12点才找到国道，两只脚被划拉得直滴血。一个朋友开车来接我，把我藏在后备箱里带出了徐水。借了点钱先到北京，住小招待所，10多块钱的那种，又到天津，后来实在没地方躲了，就跑到山西我姑姑家，在那里呆了4个多月。火车路过徐水，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大哭一场。
张翼：2004年6月4日，徐水检察院撤消了对你以及孙大午两兄弟的“刑事指控”，高兴吗？
刘惠茹：只要没事心里就踏实了，要不总是担惊受怕。那天一大早，儿子孙萌陪着我去公安局办的手续。2003年11月19日，我从山西回到徐水，第二天就去公安局“自首”，到晚上11点才让我回家。
张翼：最早你是怎么知道孙大午出事的？
刘惠茹：2003年5月27日中午11点左右，大午给家里打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了，新来的县委书记请吃饭。我还嘟囔了几句，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鲫鱼，你又不在家。大午说没关系，晚上再吃吧。我和孙萌边吃中饭边看电视，中央电视台正放《今日说法》，这时候家里电话响了。一接，是原县政协副主席崔世君打来的，他当过徐水县教育局局长，和大午关系不错，一起去过欧洲考察，退休后被大午中学聘为顾问。他在电话里说，惠茹啊，我和我爱人在你家楼下呢，你接我一下，跟你说点事。下楼以后，我看他脸色不好看，急忙问，出什么事了？他说上楼再说。到家以后，他主动把门关上，对我说，孙大午被双规了。我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什么是双规？崔世君就跟我解释，双规就是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
我说孙大午有什么要交代？崔世君说，你别问这么多了，赶紧想办法，我得走了，不能在你这里多呆。
我赶紧给孙志华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起想办法。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当时我们天真地以为大午把情况说清楚了人就能回来了。我和孙志华商量的初步结果是，封锁消息、稳定职工，等二午、刘平回来再想办法。我给二午打手机，让他们抓紧回来。
我和孙萌赶到徐水县政府，在大门口给县长韩振山打手机，“孙大午被双规了，为什么被双规，您能想想办法吗？”
韩县长打着官腔应付我，“啊？怎么了？我不知道啊。”
我说我在县政府门口等您呢，您能见我一面吗？韩县长有点不耐烦了，“我在保定开防控“非典”的紧急会议呢，我关机了。”
后来的事情越来越严重，公安局声称要抓我，我准备出逃。
张翼：出逃之前，没有再想办法营救孙大午？
刘惠茹：想了。当时孙大午的办公室被贴了封条，我们都被监视居住。我找到孙大午的秘书刘大娟，夜里打开他的办公室，找到一盒名片，那些人都是大午的朋友，大多是北京的学者、大学教授。我逐个打电话，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请求他们帮忙。北京理工大学教授胡星斗是大午的好朋友，他很快在网络上发出了呼吁信，影响很大。
张翼：开庭审判孙大午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惠茹：在山西我姑姑家，我每天的生活很简单，只有三件事情，吃饭、睡觉、看新闻。那时候真是恐惧啊，感觉自己的身份就是个通缉犯，从来不敢出门，一听到警车响心里直发毛，天天以泪洗面。大夏天的，1个多月都不洗澡，没心情。后来和孙萌偷摸联系上了，知道了开庭的日子，通过电视关注事情的进展。在电视上看到穿着囚服的大午，我哭得昏了过去。我不知道，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遭受这样的磨难。
聊了一个多小时，刘惠茹饮泣不休，为了不致让她太过伤悲，记者决定知趣地告退，毕竟，强迫人家重温噩梦多少不够“人道”。礼貌地和刘惠茹辞别，还没下楼，只听得背后的房门重重地关闭。这是刘惠茹的又一“后遗症”，只要独自在家，房门必砰然紧闭，这在夜不闭户的以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5节 孙大午亲属蒙难记（3）
之三，刘平、孙萌：血脉的力量
对于孙大午的“清算”，徐水警方的做法是“连锅端”。很快，闻讯从保定赶回徐水的孙二午、刘平在高速路出口被“截获”。刘平是孙大午的内侄女，时任大午集团副总经理。
孙二午、刘平二人随即被带至徐水刑警大队，理由是防“非典”。当晚11点多，刘平趁不注意溜出刑警队，一口气跑出了3公里，实在跑不动了就一屁股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大午集团的车把刘平拉了回去，5分钟后，警车追踪而至，直奔刘平住地。刘平有家不敢回，和姑姑刘惠茹（孙大午之妻）、孙萌（孙大午之子）在鸡舍里战战兢兢地猫了一宿儿。
第二天，刘平从大午集团属下公司筹集了20多万元，和姑姑刘惠茹、孙萌一起到石家庄寻找律师介入。咨询完律师后，刘平壮着胆子给徐水公安局打电话，“我还是想回去，希望你们不要为难我。”
“放心，不会为难你的。”
刘平又在刑警队待了一晚，第二天回到大午集团。
办公室被封、财务冻结、政府工作组入驻接管，大午公司一片凌乱，眼见得这一切，刘平哭了。
县委书记、县长正好也在，问工作组，“员工们情绪稳定吗？”工作组说，“没事，很稳定。”刘平抢白道，“不稳定，公司全乱套了。”
孙大午被刑拘后，书面授权刘平行总经理之职，至今，刘平仍为总经理。非常时期，30岁的刘平与26岁的孙萌独当一面，支撑起了大午集团。血浓于水，血缘的力量使大午的事业未至倾覆。对于刘平、孙萌来说，孙大午被羁押的150多天，每一天都是熬煎，只有在睡梦中才依稀可见孙大午微笑、和蔼的旧影。大厦将倾，年轻的刘平、孙萌茫然了很久，不过这种迷茫不久便转化为一种责任、一种理智。刘平偷偷摸摸地接触媒体记者，在车间里向记者介绍情况，希望媒体公正地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使河北孙大午事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监督。
刘平头脑中记忆深切的失声痛哭有过两次，第二次是在审判孙大午的法庭上。刘平作为大午公司代理人出庭，当身着囚服的孙大午在干警押解下出现在被告席上时，刘平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
关于开庭，还有一个小插曲，开庭时间曾经推迟，原因何在？原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到徐水县法院调研了一次，发了一通火，“法院太破旧，到时候全国的媒体都来报道，有损形象。”为此，省里拨了专款，抓紧装修法庭。
法庭上，强忍住啜泣，刘平宣读了徐水县县委书记1996年的一个讲话，这个讲话的主旨是鼓励民营企业千方百计大发展，争资金、引资金，把农民的钱用于盘活民营经济、地方经济。也就是在1996年，大午集团正式在财务处下面设立了办理农民借贷的科室。刘平不解地质问，“当年，我们在政府指导精神的支持下开始民间借贷，到今天怎么就成了犯罪？”
公诉人显然没有想到刘平会在法庭上宣读这样一个文本，措手不及之余不免恼火，“不是告诉你们提前5天把辩护词转过来吗？”
刘平心说，“这不是辩护词，是我们的一个佐证。”
“经历了这么大的挫折，以后还有什么坎儿过不去？”2003年是刘平进步最快的一年。
1991年，正读高二的刘平在家人的劝说下，辍学，进入大午农牧公司，从饲养员做起，个性较强的她习惯于给上级领导提意见，领导才能在基层逐渐显露出来。半年后，孙大午送刘平去农业大学进修，拜师学艺，1997年，又到大学进修企业管理，后被委以副总。刘平眼里的姑父孙大午“朴实、勤奋、执著”，“他认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大午公司和外界原本是分割的，根本没有路，一下雨，路面泥泞，根本没法过人。董事长发誓一样对我们说要修一条贯通107国道的柏油马路，在当年，这种事情我想都不敢想，觉得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周围村民一开始强烈反对，铺了路就铲掉，为这，大午公司的员工和周围村民还发生了对峙，耐心地解释、说服，7公里长的柏油路真就修好了。”从此，刘平懂得了一个朴素而深刻的道理：要想做成事情，必须有理想，有矢志不渝的奋斗目标。
“小企业发展靠个人权威，中等企业发展靠规章制度，大企业发展靠企业文化”。刘平认为，“大午集团的发展处于第二阶段，是制度管理加人性化管理的时候了，光靠人格魅力不行。”
刘平、孙萌被认为是孙大午之后的大午农牧集团的第二代领导人。他们尝试着通过制度创新建构新的企业文化。
“虽然两个孩子上的不是名牌大学，但都是靠真才实学考上的，我为他们自豪。”孙大午对一双儿子给予很大希望。孙萌是孙大午的长子，现年26岁，他还有个弟弟名叫孙硕，现在甘肃工业大学读书。
“差距太大、压力太大。父亲给的环境还是比较宽松的，没有给我下多少硬性任务，逐步适应吧。我还是想出国求学，但肯定不是现在。”目前的孙萌基本打消了出国读MBA的念头，一心一意地跟着父亲、叔叔们“学习企业管理、企业经营之道”，还在北大上着一个企业管理培训班，1年3万元学费。去年至今，半年多了，孙萌对自己担负的“董事长”的角色还“不太适应，”“还看不懂公司的财务报表。”
“出身没选择，生在这个家庭，你的责任就比别人重大。不是说你个人有多少聪明才智，而是要把你手下的一帮人团结好、使用好，这才是个合格的企业领导。”孙萌一直铭记着父亲的教诲，他对自己牵头搞起来的大午矿泉水信心还比较足，“不是说竞争激烈的行业就没有机会，可能机会反而更多。”
“糊涂点没关系，不要把钱看得太重”。这是孙大午对儿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6节 孙大午亲属蒙难记（4）
写给省委书记的求救信
柳传志，是孙大午不能忘记的。
2003年10月31日，柳传志在中央电视台节目里看到孙大午“定罪”的消息后，以个人名义发去了带有慰问意味的传真。“希望你在这个时刻一定要稳住阵脚，不要因此乱了方寸，我在当年创业时也遇到了许多的困难，但是都挺过来了。只要你保持你的这种奋斗精神，就一定能度过难关”。
重获自由的孙大午很想去北京拜见令人尊敬的柳传志。2003年11月下旬，孙大午专程前往北京和柳传志谈了一次，谈得很投机也很畅快。当时，人在北京的孙大午还和中国民生银行接触过，无果而返。稍许，柳传志任总裁的联想控股有限公司派出一位副总考察大午集团。
年底，孙大午和柳传志在融科智地联想控股办公楼里再度握手，联想控股慨然借给孙大午1000万元用于发展企业。借款是在极度低调的状态下隐秘进行的，柳传志和孙大午都不希望媒体渲染这件事情。孙大午内心也很矛盾，他甚至绝口不提此事，他不想因为这件事让当地政府尴尬，他在极力修好以自保。
第二次和柳传志见面，柳关切地问还有什么具体困难，孙有点拘谨，“最头疼的就是资金难题，您帮了大忙，我都不好意思再张口了。”
2003年12月，孙大午给全体员工发表了“坚定不移地走共同富裕之路”的演讲。元气大伤的大午集团，今年的当务之急还是灾后重建、生产自救。至今为止，企业经营恢复了70%多，完全恢复要到下半年以后。
与孙大午握手言别时，他正吩咐秘书抓紧寄出连夜赶写的一封短信，收信人是河北省省委书记白克明。这是孙大午第三次给白书记投信，反映的问题主要有二：贷款问题、两兄弟的“罪责”问题。
2003年11月，自由了的孙大午怀着复杂的心情给白克明书记写了第一封信。很快，保定市委书记王挺久根据孙大午给白书记写的信亲自批示，要市委副书记王庆明协调给大午集团解决600万元的贷款，以解燃眉之急。徐水县委、县政府对此项工作十分重视，县委书记范永录、县长韩占山、县委副书记张海波，多次出面与徐水金融系统协调。要求金融系统在2003年腊月20前，600万贷款必须到位，但直到春节前一分钱贷款也没有解决，腊月30还有一部分人到大午集团要帐，企业经营压力很大，大午集团的诚信度也倍受影响。徐水县领导承诺春节后3月份可解决贷款问题，但至尽没有半点迹象。目前徐水县金融系统有3个人在大午集团“下乡入企”并吃住在企业，帮助企业解决实际问题，但并没有任何成效。县银行负责人当着县领导的面抱怨，“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可以贷出来了，我们开工资都困难。”县领导气得直拍桌子，“查你们的账，钱都贷到哪里去了？”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7节 孙大午亲属蒙难记（5）
刀再快，难杀无罪之人
“到2005年，建成一个以企业为主，集医院、学校等为一体的现代化小城镇—大午城，就业人数达到5000人，聚集人口达到1万人，年产值达到3亿～5亿元。”这是孙大午在2002年制定的《大午集团发展前景》，那一年，大午集团的利润是980万元。然而到了2003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大午集团第一次出现亏损，报亏584万元。不再“自由”的孙大午，连同他魂牵梦绕的世外桃源梦就此搁浅。
孙大午欣赏乌龟精神，“它爬的慢，但是爬的稳，好多企业三五年就下去了，起来快下去也快，大午集团快20年了，稳步地一步步爬过来，走得扎实、走得从容。”
搞企业，孙大午的经营理念跟外面大不一样。“不以盈利为目的，而以发展为目标，以共同富裕为归宿”，这是孙大午提出的企业指导思想，这个思想已经贯穿了十几年。“徐水县原来有5大企业集团，几年下来就只剩下了我们大午集团。我就觉得大午集团不妨做慢一点，做扎实一点，甚至不妨做小一点。”
商业组织——企业的价值如何体现？经济效益为先还是社会效益为先？不以盈利为目的，是否会制约企业的发展？一定意义上来说，孙大午不是一位合格的企业家，他不以赢利为本，而强调发展，淡化经济效益、强化社会效益。根据评估，大午中学的固定资产有3000多万元，在大午集团里投资最大、占压资金最多，学校这个非赢利组织在客观上牵制了大午集团的资金流动。大午中学开办5年来，前几年一直赔钱，2003年刚刚达到收支平衡。
孙大午给记者讲了1995年卖鸡笼的故事，一家养鸡厂向大午集团订购了700多个鸡笼，双方经协商后约定好每只鸡笼的价格是480元。合同履行之中，买家陆续拉走了300多只鸡笼，这时候钢材价格出现了回落，大午集团依据降价后的钢材价，主动返还给对方2万多块钱。“我们挣的是合理合法的钱，不以赢利为目的，不是不要赢利，如果那样，企业连生存下来的可能性都没有！”孙大午觉得自己做“良心买卖”干干净净，孙不止一次地说，他敢脱光了屁股在大街上走一圈，“因为自己是干净的”，“我这样的企业家和那些迎合潜规则的企业家，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都是苦瓜。规则不是不可改变，我愿为之承受苦难。刀再快，难杀无罪之人。”
孙大午是大午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他的两个胞弟在集团没有一点的股份，“他们都是给我打工的。”1996年，孙大午把两个弟弟拉进了公司，共创大业，当时说了几句话，“人为志向而团结，人为利益而勾结。如果为了挣钱你们不要来，如果为了这一带老百姓都能富裕起来，为社会做贡献，咱们哥三就能坚持干下去。”“是家族企业，但不是家族管理。”孙大午倒不认为自己这个家族企业做不好，他明确表示大午集团规模还小，绝不到分家的份儿。“员工们给我一人打工是认可的，给我们兄弟三人打工不一定能接受。如果我现在把企业分一部分给我的两个兄弟，企业可能要乱，有人会寒心。家族分不下去，分给董事们行不行？也不行，也难。受益的是少数，冷落的是大家。分家是割肉，是分心，分掉的是精神，分得痛苦。完全可以搞所有权和经营权分开。”
“社会上流行的事物放到大午集团，并不一定适合，比如股份制这东西。”孙大午的两个弟弟2003年11月“出来”后在外人的怂恿下和孙大午谈股份的事情，最终被说服，主动放弃。
孙大午不觉得家族企业终将是遗留问题，“我不抵制股份制，股份制是企业发展的助推，而不是简单的分果果、争利益。”孙大午曾动议，员工工作若干年以上可享受某种终身待遇，但在董事会上讨论时被集体否决，大家担心那样会滋生好逸恶劳的陋习。
大午集团财务处处长卢志英也被关了40天，出来后，她发现周围的人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大家坦诚相见，彼此很透明，可现在，人们做事情过多地考虑自己，自私起来了。卢志英既理解又费解，“大午人咋这样了？”孙大午承认，那场劫难留给大午人的心灵创伤短时期内难以抚平，“每每想起去年的遭遇，都后怕，人们的价值观开始动摇，大午中学也流失了一些教员。”孙大午的亲人们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们不止一次提醒孙大午，“注意言行，不要在媒体面前信口开河。”他们发现，经历了牢狱之灾的孙大午脾气秉性没有根本转变，他们忧心如焚，终日生活在无边的惊恐之中。
逮捕孙大午时，徐水县司法机关内定的办案方针是———“从重从速从快”，并放出风声，至少判10年。全国媒体一致介入，一边倒地为孙大午鸣不平，徐水司法部门愈益被动，调子变为——“从轻从轻再从轻”。2003年10月前后，徐水司法机关曾暗示孙萌、刘平及孙大午代理律师，“只要孙大午认罪伏法，一切从轻发落”。之前，孙萌曾给父亲孙大午写过两封信，但见面不得。在徐水司法机关做出“从轻”的暗示后，孙萌、刘平在徐水县政法委书记的陪同下“开导、启发”孙大午。
政法委书记劝，无效。刘平再劝，还是无效。
盯着刘平、孙萌，孙大午嗔怒，“我要是不认罪，你们就不管我了？”
“爸，你就低头吧，多少家庭受咱们的牵连，我妈走失了这么长时间，两个叔叔也被关着，为大家想想，你就低个头，行不？”孙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孙大午不再说话，算是答应了儿子。随即，孙大午写下了“法庭之上不发言”的保证书。但后来在法庭上，孙大午忍耐不住，到底还是发言了。
“孙大午，你要好好想想，你家里还有80多岁的父母，你的爱人潜逃在外，你的两个弟弟受你牵累至今在押……”审判长以此制止了孙大午在庭上的慷慨陈词。
2003年11月1日，刘平、孙萌去看守所接孙大午，当孙大午看见刘平怀里抱着的孩子时，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和看守所干警告别时，孙大午也是一脸笑意。
“我是大午集团的罪人！”孙萌抱着父亲恸哭，跪倒在地，企求父亲的责罚。孙大午眼含热泪把儿子拉起来，“你劝我认罪，不是你的错，爸从来没怪过你。这些日子确实苦了你和刘平。”
按照刘平的本意，全体职工列队，打出“董事长你辛苦了！”的条幅热烈欢迎孙大午回归，但这一精心设计的场景被勒令禁止了。尽管如此，那场面也是非常感人。大午集团员工几乎全涌出来欢迎，争着拉拉孙大午的手，看他一眼，问候一句。“大午，你走了半年多，咋跟1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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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大午事件”一度震动海内外。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河北亿万富豪孙大午蒙受牢狱之灾，最终被判“有期徒刑3年，缓期4年”。外电评论，“孙大午被轻判，是政府妥协的结果”。
有人说孙大午事件以此终结，是双赢，但也有人说是双输。孙大午的二弟孙志华则认为，两种说法都不对，既非双赢也不是双输。“孙大午事件没有输赢”。
孙大午对自己有异常清醒的认识，他给自己下的评语是：看似可喜可贺，实则可悲可叹的人物，能人经济没有任何代表意义，可彰而不可学。
倘若非要将孙大午的悲剧归为民营企业群体的“原罪”之殇，那么我们必须开始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在现行体制之下，刚直的孙大午和孤悬的大午集团，存活的空间到底有多大？换言之，孙大午、大午集团存在的意义何在？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2节 看守所里，总会忆起受难的耶稣
“谢谢你，我不需要上诉。”
当张星水律师把上诉材料递给孙大午，请他签字时，孙断然拒绝了，态度决绝。
“我已经放弃了上诉，所以我不能再坚持己见、公开传播自己的‘无罪说’了。”现在的孙大午似乎“很知足”，“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活着才有自由，才自在，才能产生大智慧。能让我出来继续经营企业，我知足。我不想再说有罪或者无罪的话题，看守所里的生存价值太低，出来以后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如果真让我把牢底坐穿，那才是莫大的悲哀。”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有人往他淋漓的鲜血上泼洒盐巴，耶稣忍受着彻骨的伤痛，幽幽然叹口气，“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孙大午说自己被困看守所时，每每蒙羞，头脑中总会记忆起受难的耶稣和他那句浸满血渍的名言。
看守所里呆了158天，孙大午最担心的事情是怕再见不到双亲，他们都是近90岁的耄耋之人。事实上，孙大午身陷囹圄之时，他86岁的岳母曾两次报病危。
每天上午9点，孙大午84岁的父亲孙凯驮着90度的背，蹬着三轮车，准时出现在大午中学校园里，在学生食堂周围捡拾垃圾。“这事儿不要拔高，什么崇高啊，高尚啊，都不靠谱。我父亲以劳动为光荣、以此为乐、乐此不疲，这是人的自由，是权利。我们谁也阻拦不了他，他一天不捡，身体就不舒服。”逢年过节，给孙子们压岁钱，老爷子孙凯给得最多，5个孙子，每人1000元。给完压岁钱，老人都要说一句，这是爷爷捡垃圾换来的钱，干净。因为常年捡垃圾，他已经骑坏了两辆三轮车。“老人用行动为儿孙们做出了榜样，我们退休了会去捡垃圾吗？体现人生价值的是知识，是劳动，是奉献。”孙大午还把孔孟的中庸之道沿用到商业上，告诫员工遇事要多从对方角度考虑问题，不患一时之失，而要谋求双赢。
2003年11月3日，出看守所的第3天，徐水县县委书记范永录请孙大午“吃饭”，这次不再是引君入瓮的“鸿门宴”。2003年5月27日，有人电话里诈称新任县委书记有请，孙大午怀揣着自己在北京大学等高校的演讲稿，兴冲冲而去，一厢情愿的他还想向书记当面汇报“三农问题”呢，却遭“双规”，一想起这些，孙大午不禁哑然失笑。
孙大午心事重重地来到县城，一看出席的人员，好家伙，县长、县政法委书记、检察院检察长、法院院长、公安局局长、银行行长，都到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范永录书记端起酒杯为孙大午“压惊”，并当场提了三点希望：“一、正确对待这场对你的诉讼；二、今天，参与诉讼的各级部门的一把手都在，希望你正确对待参加诉讼的单位和个人；三、回去以后把企业继续做好，尽量少接触媒体，你说你有罪，个人形象不好，你说你无罪，政府形象不好。”
静静地听完书记的指示，孙大午表态，“书记请放心，前两条我能做到，但第三条我做不到，我不能不接触媒体，因为媒体给了我很多的同情和支持，我感谢他们。但我可以不谈案子本身，多谈企业。”
这是孙大午自我封口的承诺，其后，对于自己的罪与非罪，他不再妄加评论，保持着理性的缄默。
朱总理1998年签署的《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活动取缔办法》至今仍然张贴在大午集团的四散角落，大午员工说，“看了这个告示，心里直发慌，慌得厉害。”
2004年年初，河北省出台赦免民企原罪的“一号令”，被媒体翻炒得沸沸扬扬，其时，孙大午说了两句话，“一、我还是个‘罪犯’，不便评论；二、我还在学习这个文件。”孙大午困惑，自己到底算“原罪”还是“现罪”，抑或无罪？
“上上下下都担心孙大午的言论，经常提醒他”。是否因言获罪，孙大午未置可否，基本默认。实话不能实说，孙觉得这是太窝囊的事情。迫于亲情的压力，孙大午做了自认为是“无奈”的妥协，“法庭上抛洒热泪也是一种妥协，我不再慷慨激昂，我尊重判决。”
2004年年初，中央1号令出台，三农问题尤加凸显。为农民而生的孙大午欢欣鼓舞。“过去是一种经历、一种磨难，而不是负担。”孙大午认为去年的牢狱之灾对自己来说是利大于弊，“没出事前，心里不仅有困惑还有恐惧。前几年，和工商局、土地局、税务局、报社打官司，得罪了不少人、不少行政部门，总有要出大事的预感。经历了那场打击后感觉人生不过如此，我一度很想也写本自传，书名都想好了，就叫《地狱是人去的地方》。”孙大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左中右的人都支持我，我很欣慰，又觉得亏欠社会太多。”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3节 孙大午亲属蒙难记（1）
之一、孙大午两胞弟：阴影，终生难去
孙志华，孙大午的二弟，比孙大午小9岁的他是孙氏三兄弟中读书最多的一个，“原始学历”是中专，上的是沧州农技学校，在徐水县农业局工作过7年，还在邻县容城当过1年的副乡长。1996年，孙志华响应长兄孙大午的召唤，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加入大午公司。1997年，随着事业的发展，大午集团成立，孙大午任董事长，孙志华、孙二午分别是总经理和副董事长。此后孙大午为公司设计了LOGO，三个“小箭头”比肩而立，暗喻三兄弟携手创业。
如果不和孙大午一起创业，孙二午早成了响当当的“十万元户”，1993年前，他在北京五棵松一带倒腾干鲜果品、卖瓜子，挣点小钱，后来转回到村里开着百多平米的百货店，1年有上万元的纯利，小日子过得挺舒坦。“之前想的是个人致富，1993年去了大午公司想的是集体富裕。”“大午集团就是我们的身家性命，企业搞不好，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农民变身为工人，带动一方致富。”孙二午觉得这是哥仨儿打拼事业的最大收获，加盟大午公司时，孙二午把自己积攒下来的10万元钱也带过去了，存在公司里。
时间，是疗伤的良药，它能否熨平孙大午亲属们心灵深处那说不出的痛？
“是一场噩梦，一辈子都无法抹平的伤痛，刚进去时，内心死灰一片，看不到希望，总琢磨着这大午集团一准儿是完了，不复存在了。闷在里面空虚无聊就要书看，看史书，一看到历史上那么多忠臣贤士被冤屈遭奸佞杀戮、株连九族，心里发酸眼圈发红，想想自己的处境多少平静些了。”一聊起去年的事情，浊泪横流的孙二午不免长吁短叹。“睡眠没有规律，经常失眠。包括我家属在内，怕了，稍有风吹草动就无端地害怕。哪天这儿过个警车，大午员工个个都紧张得要死。”前些日子，省技术监督局下来检查肥料，孙二午陪着介绍情况，然后和一个朋友吃饭聊天到很晚，碰巧手机没了电，家里人急得四处寻找，还以为人又被抓走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孙家人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企业现在很困难，没别的，缺钱。去年春节前，员工们提走了700多万元，年后，又提走了不少。基本可以肯定，贷款这条路实在是走不通了。”资金的窘迫快把孙氏三兄弟压弯了腰。
采访孙志华是在大午集团办公室，也就是在这个地方，2003年5月27日，孙志华被徐水县公安局带上了警车。身为总经理的他当时留守在公司。
孙志华记得很清楚，2003年5月27日11点多，孙大午被徐水县委书记请去“吃饭”，“我大哥平日很少和县领导一起吃饭，那一次新来的县委书记通过原县政协副主席崔世君主动请吃饭，比较难得，所以他在学校没开完会就急匆匆地去了。县委书记刚上任，可能是要了解些情况吧。”孙志华是这么想的，也就没在意。下午1点多，孙志华从朋友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孙大午被双规了。”孙志华呆愣了半晌，“犯啥事儿了？咋得了？”“双规这种事情，好像是针对领导干部的，对企业老板怎么也是双规？”孙志华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
还没来得及思索一下对策，大午集团的办公楼被闪着红灯、呼啸而来的10多辆警车包围，冲下来30多警察。警察们直奔财务处，砸门、撬保险柜，抄走了现金、存折，随即贴上封条。
“那个场景太恐怖了。”孙志华喃喃自语。孙志华要求看执法证，现场的公安局副局长说，“会让你看的，但不是现在。”
“跟我们走一趟，把问题说清楚。”
大午集团一位副总经理劝孙志华不要跟警察走，“万一他们拘留你怎么办？”
“拘留就拘留呗。”
孙志华就这样被徐水县公安局干警带走了，临走时，他也没看到任何执法证件。这一走，在看守所里关了整整170天。
警车里，孙志华沉默着，他想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他也想到，可能是大哥最近的一系列言论犯了政治忌讳？因为就在2003年3月份，孙大午曾先后在北京大学、中国农业大学、河北师范大学、河北大学、保定农业大学等多所高校发表针对三农问题的演讲，此后，言辞犀利的演讲文字在网络上广为流传，轰动一时。
警车上，一位刑警略带同情地轻叹一口气，“没想到，大午集团就这么完蛋了。”孙志华咬着嘴唇地告诉他，“大午集团不会垮掉的，我们还会回来的。”
两天后，孙志华被转到与徐水县相邻的容城县看守所，在那里他见到了二哥孙二午，两人被关在一起。分析当前形势时，孙志华还大大咧咧地和二哥孙二午开玩笑，“咱俩没什么大事，吃大哥的瓜落儿呗。”11天后，两兄弟分开看押，孙志华和22个“疑犯”关在一间20多平米的房子里，其中还有2个死刑犯。“我算比较优待的一位，不用干活儿，其他人都出去劳动了，我就在里面看书，看《中国通史》。”出乎记者意料，孙志华把170天的牢狱生活说成是难得的“锻炼”。“那会儿新闻炒得挺厉害，看守所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大午集团的事情，开庭审理我大哥的报道，我是在电视里看到的。”
2003年11月13日，孙志华、孙二午获准取保候审，名目是“偷漏税”。孙大午一早就在国道口翘首以待。车子驶进大午集团，上百号人在那儿候着，80多岁的父母也来了，见到白发双亲，孙志华、孙二午双膝跪倒、泣不成声……哥仨儿，手挽着手、相拥相扶、并肩而行，每迈一步都是那样沉重、那样疲惫。孙志华不知道，当时，凤凰卫视的女记者曾子墨就在现场，她们用摄像机记录下了那催人泪下的感动时刻。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4节 孙大午亲属蒙难记（2）
之二、刘惠茹：亡命天涯、千里奔逃
两个女人，影响了孙大午“一生一世”，一个是他的白发娘亲，另一个是他的患难发妻刘惠茹。
孩提时，孙大午常因贪玩捣蛋被母亲倒扣在簸筐下，可倔强的孙大午就是不认错，只到在簸筐下昏然睡去。人的个性既有天性，也有后天的磨炼。孙大午的性格既是先天的，也有父母教育的影响，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母亲保护了他的个性发展。
孙大午的女秘书曾经非常大胆地问他，“你有情人吗？”
“有啊，我的恋爱从婚姻开始。”孙大午在不同场合宣扬过自己的婚恋观，“媒妁之言比自由恋爱更牢固”。
大午集团的基业与孙大午无关，而是由孙妻刘惠茹打下的。1985年，刘惠茹以每亩6元钱的代价与其他6人合伙承包了400多亩的荒地建起大午畜牧厂，养鸡为生。1986年，刘惠茹挣到了1万元钱，她用报纸把钱包裹了一层又一层，藏在房梁上，兴奋、紧张得一夜难眠。到1989年，孙大午辞去公职，事业开始有了历史性的转机。挣了10万元，刘惠茹买了保险柜去装；挣了100万元，刘惠茹和孙大午商量，“咱们建学校、医院吧，收养孤儿，让更多的贫苦孩子有书读。”
和大城市的公园相比，大午公园实在太过寒碜，一座玲珑秀丽的八角小亭是这里的典型建筑，古色古香的红色飞檐，里边彩绘着忠孝节义的历史故事。这座亭子名为“惠儒亭”，是孙大午为自己相濡以沫的结发妻子修建的，他特意将“惠茹”改成一语双关的“惠儒”，以纪念这位普通女性所开创的非凡业绩。
晨曦初露、东方既白，刘惠茹轻轻唤醒熟睡的孙大午，换好衣衫，两人几乎手拉手环绕着占地2000亩的大午集团晨跑，直至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孙大午的一天从“环城跑”的快乐中开始，坚持不衰。
然而到今天，刘惠茹依然没有心情去接续往日的夫妻情趣，“环城跑”一直中断着。
“身体不适”，刘惠茹常以此婉拒任何记者。这不是借口，而是事实。2003年孙大午犯事后，警方一度通缉刘惠茹，胆小怕事的刘惠茹四处奔逃，几地流亡，身体、神经倍受煎熬。
要求之下，记者得以进入孙大午住所，知道我们要来，刘惠茹提前搞了卫生，不大的房间显得干净而整洁，惟一的贵重物品当属那台康佳牌的40英寸纯平彩电，那还是今年春节添置的。墙壁上张贴的“人口平安”的字幅格外引人注意，孙大午说那是他和妻子的最大心愿。
当屋里只剩我和刘惠茹，记者适时地打开了采访机。
张翼：现在身体怎么样？
刘惠茹：还好，养了半年多了。我以前挺胖的，体重140多，现在不到100斤。
张翼：孙大午出事儿后的6个月时间，你一直在外漂泊，那段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刘惠茹：（啜泣不止）流浪、四处流浪，刚开始也不敢投亲靠友，怕。真是不愿意去想过去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我的眼泪都掉干了。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我那半年是怎么过的，我从来没对记者说过，担心连累亲戚。
当时大午集团被封，警察们封锁了通往外界的路口，我穿着拖鞋，在农田里转到夜里12点才找到国道，两只脚被划拉得直滴血。一个朋友开车来接我，把我藏在后备箱里带出了徐水。借了点钱先到北京，住小招待所，10多块钱的那种，又到天津，后来实在没地方躲了，就跑到山西我姑姑家，在那里呆了4个多月。火车路过徐水，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大哭一场。
张翼：2004年6月4日，徐水检察院撤消了对你以及孙大午两兄弟的“刑事指控”，高兴吗？
刘惠茹：只要没事心里就踏实了，要不总是担惊受怕。那天一大早，儿子孙萌陪着我去公安局办的手续。2003年11月19日，我从山西回到徐水，第二天就去公安局“自首”，到晚上11点才让我回家。
张翼：最早你是怎么知道孙大午出事的？
刘惠茹：2003年5月27日中午11点左右，大午给家里打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了，新来的县委书记请吃饭。我还嘟囔了几句，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鲫鱼，你又不在家。大午说没关系，晚上再吃吧。我和孙萌边吃中饭边看电视，中央电视台正放《今日说法》，这时候家里电话响了。一接，是原县政协副主席崔世君打来的，他当过徐水县教育局局长，和大午关系不错，一起去过欧洲考察，退休后被大午中学聘为顾问。他在电话里说，惠茹啊，我和我爱人在你家楼下呢，你接我一下，跟你说点事。下楼以后，我看他脸色不好看，急忙问，出什么事了？他说上楼再说。到家以后，他主动把门关上，对我说，孙大午被双规了。我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什么是双规？崔世君就跟我解释，双规就是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
我说孙大午有什么要交代？崔世君说，你别问这么多了，赶紧想办法，我得走了，不能在你这里多呆。
我赶紧给孙志华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起想办法。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当时我们天真地以为大午把情况说清楚了人就能回来了。我和孙志华商量的初步结果是，封锁消息、稳定职工，等二午、刘平回来再想办法。我给二午打手机，让他们抓紧回来。
我和孙萌赶到徐水县政府，在大门口给县长韩振山打手机，“孙大午被双规了，为什么被双规，您能想想办法吗？”
韩县长打着官腔应付我，“啊？怎么了？我不知道啊。”
我说我在县政府门口等您呢，您能见我一面吗？韩县长有点不耐烦了，“我在保定开防控“非典”的紧急会议呢，我关机了。”
后来的事情越来越严重，公安局声称要抓我，我准备出逃。
张翼：出逃之前，没有再想办法营救孙大午？
刘惠茹：想了。当时孙大午的办公室被贴了封条，我们都被监视居住。我找到孙大午的秘书刘大娟，夜里打开他的办公室，找到一盒名片，那些人都是大午的朋友，大多是北京的学者、大学教授。我逐个打电话，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请求他们帮忙。北京理工大学教授胡星斗是大午的好朋友，他很快在网络上发出了呼吁信，影响很大。
张翼：开庭审判孙大午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惠茹：在山西我姑姑家，我每天的生活很简单，只有三件事情，吃饭、睡觉、看新闻。那时候真是恐惧啊，感觉自己的身份就是个通缉犯，从来不敢出门，一听到警车响心里直发毛，天天以泪洗面。大夏天的，1个多月都不洗澡，没心情。后来和孙萌偷摸联系上了，知道了开庭的日子，通过电视关注事情的进展。在电视上看到穿着囚服的大午，我哭得昏了过去。我不知道，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遭受这样的磨难。
聊了一个多小时，刘惠茹饮泣不休，为了不致让她太过伤悲，记者决定知趣地告退，毕竟，强迫人家重温噩梦多少不够“人道”。礼貌地和刘惠茹辞别，还没下楼，只听得背后的房门重重地关闭。这是刘惠茹的又一“后遗症”，只要独自在家，房门必砰然紧闭，这在夜不闭户的以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5节 孙大午亲属蒙难记（3）
之三，刘平、孙萌：血脉的力量
对于孙大午的“清算”，徐水警方的做法是“连锅端”。很快，闻讯从保定赶回徐水的孙二午、刘平在高速路出口被“截获”。刘平是孙大午的内侄女，时任大午集团副总经理。
孙二午、刘平二人随即被带至徐水刑警大队，理由是防“非典”。当晚11点多，刘平趁不注意溜出刑警队，一口气跑出了3公里，实在跑不动了就一屁股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大午集团的车把刘平拉了回去，5分钟后，警车追踪而至，直奔刘平住地。刘平有家不敢回，和姑姑刘惠茹（孙大午之妻）、孙萌（孙大午之子）在鸡舍里战战兢兢地猫了一宿儿。
第二天，刘平从大午集团属下公司筹集了20多万元，和姑姑刘惠茹、孙萌一起到石家庄寻找律师介入。咨询完律师后，刘平壮着胆子给徐水公安局打电话，“我还是想回去，希望你们不要为难我。”
“放心，不会为难你的。”
刘平又在刑警队待了一晚，第二天回到大午集团。
办公室被封、财务冻结、政府工作组入驻接管，大午公司一片凌乱，眼见得这一切，刘平哭了。
县委书记、县长正好也在，问工作组，“员工们情绪稳定吗？”工作组说，“没事，很稳定。”刘平抢白道，“不稳定，公司全乱套了。”
孙大午被刑拘后，书面授权刘平行总经理之职，至今，刘平仍为总经理。非常时期，30岁的刘平与26岁的孙萌独当一面，支撑起了大午集团。血浓于水，血缘的力量使大午的事业未至倾覆。对于刘平、孙萌来说，孙大午被羁押的150多天，每一天都是熬煎，只有在睡梦中才依稀可见孙大午微笑、和蔼的旧影。大厦将倾，年轻的刘平、孙萌茫然了很久，不过这种迷茫不久便转化为一种责任、一种理智。刘平偷偷摸摸地接触媒体记者，在车间里向记者介绍情况，希望媒体公正地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使河北孙大午事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监督。
刘平头脑中记忆深切的失声痛哭有过两次，第二次是在审判孙大午的法庭上。刘平作为大午公司代理人出庭，当身着囚服的孙大午在干警押解下出现在被告席上时，刘平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
关于开庭，还有一个小插曲，开庭时间曾经推迟，原因何在？原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到徐水县法院调研了一次，发了一通火，“法院太破旧，到时候全国的媒体都来报道，有损形象。”为此，省里拨了专款，抓紧装修法庭。
法庭上，强忍住啜泣，刘平宣读了徐水县县委书记1996年的一个讲话，这个讲话的主旨是鼓励民营企业千方百计大发展，争资金、引资金，把农民的钱用于盘活民营经济、地方经济。也就是在1996年，大午集团正式在财务处下面设立了办理农民借贷的科室。刘平不解地质问，“当年，我们在政府指导精神的支持下开始民间借贷，到今天怎么就成了犯罪？”
公诉人显然没有想到刘平会在法庭上宣读这样一个文本，措手不及之余不免恼火，“不是告诉你们提前5天把辩护词转过来吗？”
刘平心说，“这不是辩护词，是我们的一个佐证。”
“经历了这么大的挫折，以后还有什么坎儿过不去？”2003年是刘平进步最快的一年。
1991年，正读高二的刘平在家人的劝说下，辍学，进入大午农牧公司，从饲养员做起，个性较强的她习惯于给上级领导提意见，领导才能在基层逐渐显露出来。半年后，孙大午送刘平去农业大学进修，拜师学艺，1997年，又到大学进修企业管理，后被委以副总。刘平眼里的姑父孙大午“朴实、勤奋、执著”，“他认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大午公司和外界原本是分割的，根本没有路，一下雨，路面泥泞，根本没法过人。董事长发誓一样对我们说要修一条贯通107国道的柏油马路，在当年，这种事情我想都不敢想，觉得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周围村民一开始强烈反对，铺了路就铲掉，为这，大午公司的员工和周围村民还发生了对峙，耐心地解释、说服，7公里长的柏油路真就修好了。”从此，刘平懂得了一个朴素而深刻的道理：要想做成事情，必须有理想，有矢志不渝的奋斗目标。
“小企业发展靠个人权威，中等企业发展靠规章制度，大企业发展靠企业文化”。刘平认为，“大午集团的发展处于第二阶段，是制度管理加人性化管理的时候了，光靠人格魅力不行。”
刘平、孙萌被认为是孙大午之后的大午农牧集团的第二代领导人。他们尝试着通过制度创新建构新的企业文化。
“虽然两个孩子上的不是名牌大学，但都是靠真才实学考上的，我为他们自豪。”孙大午对一双儿子给予很大希望。孙萌是孙大午的长子，现年26岁，他还有个弟弟名叫孙硕，现在甘肃工业大学读书。
“差距太大、压力太大。父亲给的环境还是比较宽松的，没有给我下多少硬性任务，逐步适应吧。我还是想出国求学，但肯定不是现在。”目前的孙萌基本打消了出国读MBA的念头，一心一意地跟着父亲、叔叔们“学习企业管理、企业经营之道”，还在北大上着一个企业管理培训班，1年3万元学费。去年至今，半年多了，孙萌对自己担负的“董事长”的角色还“不太适应，”“还看不懂公司的财务报表。”
“出身没选择，生在这个家庭，你的责任就比别人重大。不是说你个人有多少聪明才智，而是要把你手下的一帮人团结好、使用好，这才是个合格的企业领导。”孙萌一直铭记着父亲的教诲，他对自己牵头搞起来的大午矿泉水信心还比较足，“不是说竞争激烈的行业就没有机会，可能机会反而更多。”
“糊涂点没关系，不要把钱看得太重”。这是孙大午对儿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6节 孙大午亲属蒙难记（4）
写给省委书记的求救信
柳传志，是孙大午不能忘记的。
2003年10月31日，柳传志在中央电视台节目里看到孙大午“定罪”的消息后，以个人名义发去了带有慰问意味的传真。“希望你在这个时刻一定要稳住阵脚，不要因此乱了方寸，我在当年创业时也遇到了许多的困难，但是都挺过来了。只要你保持你的这种奋斗精神，就一定能度过难关”。
重获自由的孙大午很想去北京拜见令人尊敬的柳传志。2003年11月下旬，孙大午专程前往北京和柳传志谈了一次，谈得很投机也很畅快。当时，人在北京的孙大午还和中国民生银行接触过，无果而返。稍许，柳传志任总裁的联想控股有限公司派出一位副总考察大午集团。
年底，孙大午和柳传志在融科智地联想控股办公楼里再度握手，联想控股慨然借给孙大午1000万元用于发展企业。借款是在极度低调的状态下隐秘进行的，柳传志和孙大午都不希望媒体渲染这件事情。孙大午内心也很矛盾，他甚至绝口不提此事，他不想因为这件事让当地政府尴尬，他在极力修好以自保。
第二次和柳传志见面，柳关切地问还有什么具体困难，孙有点拘谨，“最头疼的就是资金难题，您帮了大忙，我都不好意思再张口了。”
2003年12月，孙大午给全体员工发表了“坚定不移地走共同富裕之路”的演讲。元气大伤的大午集团，今年的当务之急还是灾后重建、生产自救。至今为止，企业经营恢复了70%多，完全恢复要到下半年以后。
与孙大午握手言别时，他正吩咐秘书抓紧寄出连夜赶写的一封短信，收信人是河北省省委书记白克明。这是孙大午第三次给白书记投信，反映的问题主要有二：贷款问题、两兄弟的“罪责”问题。
2003年11月，自由了的孙大午怀着复杂的心情给白克明书记写了第一封信。很快，保定市委书记王挺久根据孙大午给白书记写的信亲自批示，要市委副书记王庆明协调给大午集团解决600万元的贷款，以解燃眉之急。徐水县委、县政府对此项工作十分重视，县委书记范永录、县长韩占山、县委副书记张海波，多次出面与徐水金融系统协调。要求金融系统在2003年腊月20前，600万贷款必须到位，但直到春节前一分钱贷款也没有解决，腊月30还有一部分人到大午集团要帐，企业经营压力很大，大午集团的诚信度也倍受影响。徐水县领导承诺春节后3月份可解决贷款问题，但至尽没有半点迹象。目前徐水县金融系统有3个人在大午集团“下乡入企”并吃住在企业，帮助企业解决实际问题，但并没有任何成效。县银行负责人当着县领导的面抱怨，“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可以贷出来了，我们开工资都困难。”县领导气得直拍桌子，“查你们的账，钱都贷到哪里去了？”
孙大午与原罪讨伐的历史进程第7节 孙大午亲属蒙难记（5）
刀再快，难杀无罪之人
“到2005年，建成一个以企业为主，集医院、学校等为一体的现代化小城镇—大午城，就业人数达到5000人，聚集人口达到1万人，年产值达到3亿～5亿元。”这是孙大午在2002年制定的《大午集团发展前景》，那一年，大午集团的利润是980万元。然而到了2003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大午集团第一次出现亏损，报亏584万元。不再“自由”的孙大午，连同他魂牵梦绕的世外桃源梦就此搁浅。
孙大午欣赏乌龟精神，“它爬的慢，但是爬的稳，好多企业三五年就下去了，起来快下去也快，大午集团快20年了，稳步地一步步爬过来，走得扎实、走得从容。”
搞企业，孙大午的经营理念跟外面大不一样。“不以盈利为目的，而以发展为目标，以共同富裕为归宿”，这是孙大午提出的企业指导思想，这个思想已经贯穿了十几年。“徐水县原来有5大企业集团，几年下来就只剩下了我们大午集团。我就觉得大午集团不妨做慢一点，做扎实一点，甚至不妨做小一点。”
商业组织——企业的价值如何体现？经济效益为先还是社会效益为先？不以盈利为目的，是否会制约企业的发展？一定意义上来说，孙大午不是一位合格的企业家，他不以赢利为本，而强调发展，淡化经济效益、强化社会效益。根据评估，大午中学的固定资产有3000多万元，在大午集团里投资最大、占压资金最多，学校这个非赢利组织在客观上牵制了大午集团的资金流动。大午中学开办5年来，前几年一直赔钱，2003年刚刚达到收支平衡。
孙大午给记者讲了1995年卖鸡笼的故事，一家养鸡厂向大午集团订购了700多个鸡笼，双方经协商后约定好每只鸡笼的价格是480元。合同履行之中，买家陆续拉走了300多只鸡笼，这时候钢材价格出现了回落，大午集团依据降价后的钢材价，主动返还给对方2万多块钱。“我们挣的是合理合法的钱，不以赢利为目的，不是不要赢利，如果那样，企业连生存下来的可能性都没有！”孙大午觉得自己做“良心买卖”干干净净，孙不止一次地说，他敢脱光了屁股在大街上走一圈，“因为自己是干净的”，“我这样的企业家和那些迎合潜规则的企业家，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都是苦瓜。规则不是不可改变，我愿为之承受苦难。刀再快，难杀无罪之人。”
孙大午是大午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他的两个胞弟在集团没有一点的股份，“他们都是给我打工的。”1996年，孙大午把两个弟弟拉进了公司，共创大业，当时说了几句话，“人为志向而团结，人为利益而勾结。如果为了挣钱你们不要来，如果为了这一带老百姓都能富裕起来，为社会做贡献，咱们哥三就能坚持干下去。”“是家族企业，但不是家族管理。”孙大午倒不认为自己这个家族企业做不好，他明确表示大午集团规模还小，绝不到分家的份儿。“员工们给我一人打工是认可的，给我们兄弟三人打工不一定能接受。如果我现在把企业分一部分给我的两个兄弟，企业可能要乱，有人会寒心。家族分不下去，分给董事们行不行？也不行，也难。受益的是少数，冷落的是大家。分家是割肉，是分心，分掉的是精神，分得痛苦。完全可以搞所有权和经营权分开。”
“社会上流行的事物放到大午集团，并不一定适合，比如股份制这东西。”孙大午的两个弟弟2003年11月“出来”后在外人的怂恿下和孙大午谈股份的事情，最终被说服，主动放弃。
孙大午不觉得家族企业终将是遗留问题，“我不抵制股份制，股份制是企业发展的助推，而不是简单的分果果、争利益。”孙大午曾动议，员工工作若干年以上可享受某种终身待遇，但在董事会上讨论时被集体否决，大家担心那样会滋生好逸恶劳的陋习。
大午集团财务处处长卢志英也被关了40天，出来后，她发现周围的人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大家坦诚相见，彼此很透明，可现在，人们做事情过多地考虑自己，自私起来了。卢志英既理解又费解，“大午人咋这样了？”孙大午承认，那场劫难留给大午人的心灵创伤短时期内难以抚平，“每每想起去年的遭遇，都后怕，人们的价值观开始动摇，大午中学也流失了一些教员。”孙大午的亲人们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们不止一次提醒孙大午，“注意言行，不要在媒体面前信口开河。”他们发现，经历了牢狱之灾的孙大午脾气秉性没有根本转变，他们忧心如焚，终日生活在无边的惊恐之中。
逮捕孙大午时，徐水县司法机关内定的办案方针是———“从重从速从快”，并放出风声，至少判10年。全国媒体一致介入，一边倒地为孙大午鸣不平，徐水司法部门愈益被动，调子变为——“从轻从轻再从轻”。2003年10月前后，徐水司法机关曾暗示孙萌、刘平及孙大午代理律师，“只要孙大午认罪伏法，一切从轻发落”。之前，孙萌曾给父亲孙大午写过两封信，但见面不得。在徐水司法机关做出“从轻”的暗示后，孙萌、刘平在徐水县政法委书记的陪同下“开导、启发”孙大午。
政法委书记劝，无效。刘平再劝，还是无效。
盯着刘平、孙萌，孙大午嗔怒，“我要是不认罪，你们就不管我了？”
“爸，你就低头吧，多少家庭受咱们的牵连，我妈走失了这么长时间，两个叔叔也被关着，为大家想想，你就低个头，行不？”孙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孙大午不再说话，算是答应了儿子。随即，孙大午写下了“法庭之上不发言”的保证书。但后来在法庭上，孙大午忍耐不住，到底还是发言了。
“孙大午，你要好好想想，你家里还有80多岁的父母，你的爱人潜逃在外，你的两个弟弟受你牵累至今在押……”审判长以此制止了孙大午在庭上的慷慨陈词。
2003年11月1日，刘平、孙萌去看守所接孙大午，当孙大午看见刘平怀里抱着的孩子时，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和看守所干警告别时，孙大午也是一脸笑意。
“我是大午集团的罪人！”孙萌抱着父亲恸哭，跪倒在地，企求父亲的责罚。孙大午眼含热泪把儿子拉起来，“你劝我认罪，不是你的错，爸从来没怪过你。这些日子确实苦了你和刘平。”
按照刘平的本意，全体职工列队，打出“董事长你辛苦了！”的条幅热烈欢迎孙大午回归，但这一精心设计的场景被勒令禁止了。尽管如此，那场面也是非常感人。大午集团员工几乎全涌出来欢迎，争着拉拉孙大午的手，看他一眼，问候一句。“大午，你走了半年多，咋跟1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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