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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翅難逃.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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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翅难逃》
作者:红枣
1、第一章
日光正好,我坐在电动轮椅里郁郁寡欢。
“我听脑外科的陈医生说你今天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东西?这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么?”我的心理医师推了推眼镜,用非常鼓励和慈爱的目光看着我,配上她的白袍,和永远不离手的病人病例跟踪记录,显得专业又让人信赖。
她见我不言语,便低头开始在诊疗本上写起来,我伸长脖子,看见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字“病人自闭,不擅交流,失忆后世界观崩塌,却来不及重建,产生了自我认同危机。对外界持有自我保护的敌意。”
然后她自以为是地安慰起我来:“你不用感到有挫败感,即使今天也只是回忆起了非常微小的部分,那总是在好转的征兆不是么?”我垂下了眼睛,她以为这是可以趁胜追击的征兆, “何况人要活得洒脱,人不一定要纠缠在自己的过去里,失忆说不定也是一种启示,让你拥有一种全新的人生,比如过去爱的人,现在可能并不认识他了,那何苦执着于这份死去的感情让双方都痛苦呢。”
我打了个哈欠,终于听不下去,这位年轻的女心理医师对我的未婚夫的兴趣显然大于我的,连续三周,她并不热衷于帮助我恢复记忆,而是苦口婆心地规劝我放弃过去,展望未来,去寻找自己的春天,并且一口咬定我自闭并且有严重的心理疾患。
四个月前我出了车祸,当被送进这所医院时候,浑身是血,肋骨断了一根,腿上有三处骨折,尤其是左腿,因为失血过多和伤口开放时间过长,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有了感染征兆,整个人已经呈现昏迷和高烧。按照惯例,最保险的救命方法是截肢。但是最后主治医生竟然铤而走险坚持没有截肢。抢救过程中三度下过病危通知书,最后竟然被我奇迹般得挺了过来。
而我醒来之后除了满身伤痕,还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主治医生告诉我我仅在手术台上醒来一次,也正是那一次,让他愿意挺而走向为我保留下腿:“我根本没想到你会醒过来,情况相当不乐观,我口罩手套都带好了,你却拉住了我的衣角,死死拽住,告诉我,一定要留下你的腿。后来直到我同意,给你打了麻药,你的手竟然还拽着我的衣服。”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你说,腿是我的生命,没有腿,我宁愿死。啧啧,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当时的眼神,那么狠。”说罢他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当然,虽然你的意志坚强是一个方面,但我的手术能力才是占了主导地位的 。啊,尹先生来了,我正要去开会,不打扰你们了。”朝我挤眉弄眼了一阵,这主治医生才笑嘻嘻地走了。
其实我倒是不希望他走的,因为我不想单独面对尹厉。这个男人总给我说不出的感觉 。他是个过于英俊却也过于冷冽的人,很薄的嘴唇,带了狠厉的下颌线条,以及淡色的眼珠。当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你时,非常美。
他是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据护士说在我昏迷时,正是他在我床边不眠不休地守着,不离不弃,深情并且沉稳。
如果不是我失忆,或许我的苏醒将是个感人的场景。苦苦守候车祸昏迷未婚妻醒来的男人,一段旷世奇缘般历经波折的爱情。一对爱侣跨越生死后执手相看泪眼,紧紧相拥,谱写出动人的传奇佳话。
可惜我对这个男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不记得他这张美丽英俊的脸,不记得他的情深如许,不记得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
而且即便这么一张脸摆在我眼前,我也没有像童话故事里失去记忆的女孩那样,在醒来时来一段“虽然我再也不记得你了,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又爱上了你。或许这就是宿命。”
我当时只是恶狠狠地抬头,指着尹厉形状姣好的鼻子用还没彻底恢复的声音叫道:“看来你就是撞我的那个王八蛋!”
而因为认定了尹厉就是肇事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他一出现,我就情绪激动,恨不得跳起来生龙活虎地把他打成残疾。医生和护士们解释了很长时间,才让我接受了尹厉是我未婚夫的现实。
尹厉为我请了最好的骨科医师,十几个脑外科专家还有心理医师,还搭配了高级营养师,护工。
“你叫颜笑,在出事之前一个月,你刚答应我的求婚。”我记得尹厉当时就那样用他淡色的眼睛看着我,他的话语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深信的力量,而他的眼睛,又真的过于漂亮了,对视下,给人一种深情的沉溺感。我当时只是局促地看了眼左手,果然中指上有一枚戒指,简约典雅,却带了藏不住的贵气和精致。再看他,果然也戴着同样的男款。
尹厉长相好,又有钱,身材也相当好,我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内心狂喜,而不是追究什么其他的。可是看着他这样好的一张脸,我却内心空荡荡的,心中充满了不确定感:“我们以前真的见过么?”
记得当时尹厉的表情缓了缓:“没关系,你不必急于去试图恢复记忆,我们可以慢慢来。”
我抓了抓头,他显然搞错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你真的没有整容过么?不然你长成这样,而且我们又相爱,我是没有道理不记得你的啊。”
尹厉听了,脸上的那些和缓当时就退得一干二净:“现在记得也不晚。”说完便站起来走了,只留给我一个冷硬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并不是什么愉快的收场,之后几天他都没有来探望我。
医院里的人都说我伤了尹厉的心,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尹厉来的那个下午,我正在复健室里,看着楼下的他走下白色保时捷,副驾边上的车窗玻璃摇下来,穿着红裙的女人对他做了个飞吻 。那个角度看不清尹厉脸上的表情,他没有回应,只是沉着地朝着医院走进来。
那个瞬间我心里便有了计较,之后经过几天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终于觉得是时候和尹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尹厉来的那天正下雨,我听见他开门进来,然后床的一边凹陷下去,是他坐了下来,带进了些许潮湿的雨气。
“不要坐在窗边,湿冷的天气对你腿的恢复不好,我抱你去床上。”他的手轻轻带起我的身体,用一种珍视的方式抱着,我窝在他怀里,抬头看他的眼睛,他毫不闪避地与我对视,无死角的英俊的脸,无破绽的温和却骨子里显得冷淡的表情。
他把我放在床上,然后为我盖上薄被,我顺势拉住他的手:“你能把头凑过来么,我有话想和你说。”
尹厉不疑有他,很自然地把头靠过来,漂亮的侧脸上带了从容。
说时迟那时快,我动作迅猛地一把掰过他的下巴,然后两只手并用各拽住他的一个耳朵,强迫他把脸转过来压向我,我自己再伸长了脖子,拼命去够他的嘴唇。直到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质感,我才满意,然后更是如狼似虎地对尹厉的嘴唇施、暴起来。
这个动作完成的相当艰难,需知我如今也算是个残疾人,尤其是腿脚不方便,要作起案来除了身残志坚之外,还需要一定的战略战术配合。尹厉大概这辈子都没尝试过这么凶狠的强、吻,一时间果然愣在那里,等终于缓神过来,又意识到我是个残疾人,只好动作僵硬的俯身站在那里任我鱼肉。
我不遗余力毫无技巧的狂吻了一通,终于把他放开:“果然如我所料,我们之前没接过吻。”
尹厉已经冷静下来,低着头看着我,眼眸深处流动着暗色的光影。作为受害人,他很镇定。
我见他如此,便咳了咳,继续说了下去:“尹厉,我们之前根本不是什么恋人是不是?你在骗我。”
尹厉的声音里带了阴冷:“哦,你为什么这么想呢,颜笑?”
“这还不好推测?一个人失忆了,最好的唤回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重新经历一遍当时的场景,用强烈的刺激激发沉睡的记忆,还有就是用过去曾经留恋或者痴迷的东西去试图打开记忆的缺口。”我咽了口口水,“你看一场车祸我已经快半身不遂了,强刺激的情景再现,我就该蒙主宠召了。所以就剩下另一种方法。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女主角记不得男主角了,但是她的身体却记得!宾馆里春风一度,采、阴补、阳一下,女主角就恢复记忆了!可是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显然都不记得对方。”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我和他的嘴唇。
“然后呢?”尹厉把身体放松靠近椅背,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眼神里却带了点隐隐的狠厉。
“尹厉,你喜欢我什么?”
似乎没料到我话题的跳跃度,尹厉愣了一下,我趁着这个当口继续下去:“你看,我就知道,你说不上来的,因为你根本不爱我。”
尹厉浑身都绷紧了,气氛相当紧张。
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同时又觉得很不好意思:“果然是我纠缠你的吧。”以作安慰,我拍了拍他的手,接触下却觉得他的手背绷得更紧了,想来我以前对尹厉的精神刺激实在是太强大了。
“是不是我看上你了,疯狂追求你,可是你已经有爱的人了,拒绝我,我却不同意,最后以死相逼,去拦你的车,结果出了车祸,你看到我双腿变成这样,良好的道德修养让你觉得应该对我负责,所以泪别真爱,为了鼓励我治疗,谎称是我未婚夫?”
尹厉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在露出更多表情之前,他就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皱了皱眉,用带了思索的眼神看着我,整个人却带上了戒备的气息。
我对他充满了阶级友谊地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逼迫你给我描绘我的过去。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嘛,虽然我眼下看起来过去应该不是很讨人喜欢,车祸以来除了你,谁都没来看过我。不过谁知道呢,你看古代传为信守诺言典范的那个尾生,和个女的桥下约会,那女的把他甩了没去,为了等人,在涨潮时他还抱着桥柱,最后被淹死了,现在来看,他难道不是个傻、逼么?”
我看着尹厉的眼睛,他的面无表情和波澜不惊让我反而有点隐隐的心惊。
但我不想从尹厉,或者任何人口中听到我的过去,那是他们眼中的过去,可以随他们的喜好任意扭曲修改着去阐释的人生,就像一本失真的他人代笔的传记。我不愿意轻率地去接受别人为我架构好的过去。与其被填塞个被加工过的过去,还不如这辈子都回忆不起来。何况我不见得多相信尹厉。
沉默了片刻,尹厉才终于微微眯了眼:“这就是你不配合心理医生治疗的原因?”
我沉吟了一下:“她叫我离开你。”
“哦?”
我搓了搓手,讨好地对尹厉笑着解释道:“现在不是还离不开嘛?像我这种身残志不坚的人,在这么特殊的时刻,不能没有钱啊!”然后我好心地补充道,“所以,你不用为了我的感受而压抑自己,也不要和女朋友搞地下情了。上次让人家坐在车里等,多不好啊,下次带上来一起打麻将吧。”
然后我思索了一下:“不行,三缺一,要不把你男朋友也带来?”
尹厉忍无可忍般地闭了下眼睛,然后终于甩上门离开了。
2、第二章
和尹厉对着干的下场自然不会很好。逞一时口舌之快的后果就是,第二天尹厉就让我办出院手续。
“家里有一整套复健设施,也会给你配最优秀最有经验的私人医护团队。”他用不容我反抗的语气继续道,“而且在家里的话我可以照顾的地方更多一些,也不用每次抽时间跑医院。何况医院毕竟环境一般,并不适合长期复健。”
我即便很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可相较尹厉的家,我确实更中意这里一点。毕竟我不想每天都对着尹厉的那张脸。直觉的,骨子里他并不喜欢我,或许也不是讨厌,但他对我,显然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情分 。然而出钱的是大爷,对于他这样的决定,我也只能一声不吭。
“回家后你可以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心理医生也已经辞退了。”
我的出院引来了医院里女性的一致挽留和依依不舍。她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医院的前厅里含情脉脉地打算目送我和尹厉离开。有一个年轻的实习护士甚至红着脸冲到我们面前:“欢迎你下次再来!”
这不是句什么祝福的话,尹厉脸色当即就不大好看,我只好安抚道:“毕竟我在这医院一天,她们就不用像看博物馆里的标本一样只能从报纸上瞻仰你的英姿,而是可以参观活生生直立行走的你,因此人家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只不过比较朴实不懂世故,一个不小心就这样毫无保留地真情流露了。”
而我的高谈阔论很快被人打断了。主治医生老高小跑着朝我走了过来:“颜笑,你等等,你还没感谢我这个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还保住腿的人呢,怎么就走了?”他还穿着手术服,脸上也有隐隐的疲惫,显然刚下了一台手术,能这样来送我,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尹厉的脸上却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他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老高。
老高却没有理睬他脸色里的暗示,而是在我的电动轮椅前蹲下:“你比我女儿还小,还这么年轻,恢复力一定好,以后不仅仅能走路,还能跑能跳的,要多生龙活虎能多生龙活虎。”然后他摸了摸我的头,“你的腿在车祸前就有4处骨折旧伤,也不知道你以前过得是怎样的生活。”他这话虽然是对我说的,但说的时候却是抬头看了尹厉。
我嬉皮笑脸地回了句:“大概是我一直太好动了吧。等我进化完全又能直立行走了一定来医院看你!”
尹厉抱着我上车时候我还隐隐听到身后老高的叹息。我知道老高有话要告诉我,但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我实在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我把脸埋在尹厉的胸前,去逃避早春的寒风,隔着藏青的薄毛衣,我能感受到尹厉的体温和心脏的跳动。他的手有力地抱着我。我惆怅地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能为我抵挡严寒风雪,如数珍宝地对我,那该多好。
一路浑浑噩噩,看着窗外闪过的人群,充满了陌生感,我索性闭上了眼。直到尹厉再度把我抱起,我才发觉已经到了目的地。环顾四周,已经是一派郊区景象,但建筑和周边设施里透出的贵气却是掩盖不住的。
我躺在尹厉怀里朝天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别墅。如果我没看错,那宏伟的建筑物前面此刻正站了一个紫色的身影,我扭了扭鼻子,一阵风过,空气里都是股令人战栗的香水味。 尹厉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抹紫色,我看见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加剧了我的好奇心,我身残志坚地拼命从尹厉的臂膀里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香飘飘小姐的脸,无奈动作太大,拉扯到了神经,疼的只顾龇牙咧嘴。直到尹厉抱着我走到那香飘飘小姐的跟前,我还在疼得翻白眼。
他们两个人却意外的谁都没有开口,仿佛是一场拉锯战,谁都不愿意主动服软。这香飘飘小姐很镇定地对我视而不见,仿佛尹厉手上捧着的不是个人,而是去献祭的什么猪和羊,而且还是死猪和死羊,她只是欲言又止又充满情意地望着尹厉。
他们不言语,我却被浓郁的香味熏的晕头晃脑,只能眼神发直地瞪着那女子紫色华美的裙摆和下面白、皙修长的小腿。
最终还是那女人熬不住了,她轻轻唤了声尹厉,声线里带了委屈,仿佛带了水,却仍娇艳欲滴得勾人:“你说慈善拍卖会陪我去的。”
她这个声音一出我便知道是谁了,这下更是不顾刚扯伤神经的后背,直着脖子顽强地又要抬起头来,双眼放光,用一种狂热的声音喊道:“严歌!女神严歌!宇宙里最美的声音!啊!严歌!我爱你严歌!我爱你!我爱你!你是我的神!”然后我拍打着尹厉的胸膛大叫道,“尹厉!是严歌!是严歌啊!我最爱的严歌!我们严粉心中最完美的女神!天哪!你快打我的脸!天哪!这不是错觉是不是?!我竟然见到了严歌!”
尹厉和严歌显然都被这种发展震慑到了,尤其是严歌,她的脸上带了僵硬的表情,与我的手舞足蹈相比,显得手足无措,神情呆滞双目发愣,完全没有一点新生代柔情小天后的派头。
趁着这个当儿,我掐了自己一把,然后狂喜的不知所措般得把头转向尹厉的前胸,仿佛在平静整理情绪好再去面对自己的偶像,再转过头来时,两行热泪便从眼眶里簌簌地滚下,我用带了哽咽的声音请求道:“严歌,请问,请问我能亲亲你的手么?”然后我双目灼灼地补充道,“就一下!我保证不舔!只是嘴唇亲一下你的手!”
说完这句我看了一下严歌的脸,果然已经惨白的是面无人色,我的情状大概是唤醒了她曾经遇到过的那些跟踪狂啊偷窥狂啊之类的精神不大对的狂热粉丝。然后她的眼里终于没有尹厉了,而是眼神恍惚漂移,嘴里吐出的声音也不再悦耳动人,反而干涩生硬:“我突然想到下午还有个通告,我先回去了。”说着便头也不回踩着高跟鞋快速地走了。
我扭过头,朝着她的背影大喊:“严歌!你穿紫色很高贵!但是没有那天你在尹厉车子里给她抛飞吻那身红裙来得性感!那个更好看!不过我都爱你!永远支持你!”
这声喊完,我看到严歌脚下步伐一个不稳,生生被十一厘米的高跟鞋崴了脚。我知道,她怕是不会再来尹厉的宅子了。
其实我早知道尹厉车里那个红裙不是严歌,那女子身材更高挑,而严歌是小巧丰满型。但好歹那让我头疼的香味终于过去了,我张开嘴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鼻子却还是有点不舒服。
尹厉看着我表演了全过程,此刻低声笑了声:“颜笑,你不去演艺界发展真是可惜。”然后他开了门把我带进了别墅,终于被放定在沙发上,我却没有心情去看一眼室内的装潢,只是一个劲皱着眉看着地板,我在酝酿着一些什么。旁边尹厉就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然后他终于开口了。
“颜笑”
“等等!有什么待会再问!现在不要和我说话!”
漫长而安静的十分钟过去了。尹厉的情绪开始变的不是很好,脸色也沉下来,他显然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神神叨叨地盯着地板看这么长时间。
就在他要不耐烦而开口的时候。
“啊嚏!”
自严歌出现开始我就发痒的鼻子终于如释重负地打出了喷嚏。我幸福地感慨道:“啊!终于爽了!”
然而我爽了,对面尹厉的脸色却由不耐烦转换成了大大的不爽。
他大约这辈子都没遇到过我这么粗俗的人。当然,我称之为真性情。
3、第三章
隔了几分钟,他似乎终于缓和过情绪:“你就这么讨厌严歌么?难道不是你说要请我的女朋友男朋友都过来打麻将的么?”他的语气嘲讽,显然把我当做了剔除异己且口是心非的嫉妒女人。
“其实说实话,我还算喜欢严歌。”我歪着头思索了一下,“毕竟在医院里,我是靠着看她的八卦度日的,而且她的歌,我只要一听,就能重燃起对人生的希望,充满了积极向上和跃跃欲试的情绪,嗯,怎么说呢,就是那种你觉得你自己可以掌控全世界飘、飘、欲、仙的感觉。”
尹厉对我这个答案显然很意外,我很好心地继续为他解释道:“你听过严歌的歌么?就是那种用一种软、绵、绵的声音哼哼唧唧的感觉,每次背景音乐都比她的哼唱强烈太多,但这种音效下面,还是掩盖不住她声线的特质,就是那种仿佛被砍断了半截身体,上半身还在地上苟延残喘地向前爬行时候发出的哼唧。让我恨不得给她再补上一刀。”说道此处我看了眼尹厉的神色,他似乎被我形容惊吓到了,此刻眼里闪动着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的情绪,眼眸幽深地看着我。
“真想不到你爱好的音乐这么独特。”
我咽了口口水:“我还没说完呢。虽然我失去了记忆,眼下看来也没什么谋生技能,加上腿还不好使,但每次听严歌的歌,想到这样的声音都能被包装成柔情小天后,然后有这么成千上万的粉丝,我就觉得,活着真好。一切,皆有可能。”然后我拍了拍旁边的空位,招呼道:“坐吧,别客气。站了这么长时间了累了吧?哦,先给我倒杯水成不?”
我接过尹厉递过来的水,一边咕噜咕噜地喝一边很义气地对他说:“以后你有什么下不了手的事,都可以来找我给你解决,我也算报答你给我医腿的恩情了 。”
尹厉似乎没怎么因为我的热情而动容,反而是皱起了眉头,然后他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望着我,明明是个沉静的眼神,里面却总觉得酝酿了什么惊涛骇浪般的情绪,而等我再去细看的时候,仿佛刚才一切都是错觉,他漂亮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里一咯噔,觉得大事不妙。尹厉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从医院开始,我用这样最极端的方式表现自己的不堪,试图探寻他的底线,摸准他的底牌,可即便是此刻,尹厉脸上都没有任何愠怒的神色,他只是沉静优雅并且不动声色。
这样的现状让我寒毛发竖,尹厉此刻摆出的姿态,对我的容忍,只有两种解释,不是失忆前,他对我做出了十恶不赦的事,此刻想要补偿我,就是我对他做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他是准备慢慢养着我再收拾我。
他欠我,或者我欠他。
这两种设定都非常不妙。而对于此刻我们两人间的沉默,我便更有点坐立不安了,最后只好在安静里刺耳地干笑了两声打破局面:“总之情深义重你来当,卑鄙无耻我去做。为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做。”
尹厉垂下睫毛, “哦”了一声,然后便站了起来:“我带你看看你的房间,熟悉下家里的环境。”仿佛我那才那番慷慨陈词都是放屁。
不过也是此时,我才开始打量这房子,并不是繁复的洛可可宫廷风的装饰,反而是简欧式,这是一种从容内敛的高不可攀,而不是洛可可那种尘世可以采摘的雍容华贵。
为了方便,我的房间在一楼,那基本可以说是个独立的小公寓,里面有起居室,卧房,厕所还带了个花园,而所有设施都是按照残疾人的标准装的,我被尹厉推进房间时便看到墙上呈45度角向下倾斜的镜子,正好可以照出轮椅上因为看到镶银镜框而双眼放光的我。
尹厉问我:“你还满意么?”
我望着眼前仿佛铺满人民币的卧室,头也不回地点头:“喜欢!非常喜欢!甚得我心!赏!”
尹厉愣了愣,然后他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颜笑,上刀山下火海。”这一句他说得仿佛低喃,“记住你说过的话。”语气却低沉而危险,仿佛含了某种警告,而我沉浸在昏了头的幸福感中,根本无暇顾及。
后来尹厉又带我去了一楼另外一边,那是个复健室,竟然比医院的还大,器械也都很齐全,然后他简单地告诉我,他住在二楼,有什么事可以拨内线电话,平日也会有阿姨和护工来负责我的起居。之后他接了个电话便离开了。
那个下午我都坐在我的卧室里,摸着这个把手,看着那个银器,仿佛这便是我的皇宫,然后在黄昏时,我临幸了我的后花园。
我控制着电动轮椅进了花园,在将落的阳光里尽情感受我的疆土,直到一丝不和谐的声音和气味打断了我的臆想。我皱起了眉头。
声音从几米之遥的灌木丛传来,悉悉索索,伴随着刺鼻的油漆味道,我瞪大了眼睛。
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正站在墙角一处的灌木丛里,他的头发微微散落在脸上,在阳光投影里脸上带了点迷迷糊糊而愣怔的表情,领带松散地挂着,衬衣的口子也很恰到好处地解开到第三颗,只露出一小片引人遐想的胸膛,如果不是他手上提着红色油漆桶,裤腿上沾染了打翻的油漆,一边跺脚一边嘴里咒骂着“F.UCK”,我真要以为他和他迷蒙的表情一样无辜良善。
他似乎很高兴我的出现,快乐地晃了晃脑袋,然后放下油漆桶,朝着我友好而热情地挥了挥手:“太好了!能告诉我尹厉的尹怎么写么?”然后这个男人好心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要在这个墙上写字,但是突然想不起尹厉的名字怎么写了,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哦,对了,你知道尹厉的吧?就是那个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挺衣冠禽、兽斯文败类的一个男的。”
他说这话时候看得出很吃力,仿佛努力在组织语言,脸上也微微泛着红,而此刻这个男人走到我跟前了,我才闻到他身上除了刺鼻的油漆味还有掩盖不住的酒气。
一个有钱的醉鬼,并且讨厌尹厉。
“你是要在尹厉的房子上刷油漆么?”
他说到尹厉时候眼神里陡然冒出了两簇小火苗,紧紧拉住我的轮椅,然后用一种认真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不给他个选择,他是死都不会放我走的。
我觉得有点头大,尹厉的事总是少牵扯的好,何况是尹厉的仇家,但对于尹厉,心里莫名其妙的却蕴含了怨恨和抵触,忍不住便说道:“你写英文一点效果都没有,不懂英语的人还以为尹厉有文化,特别把墙面刷成后现代艺术呢。”
“啊!是这样么!我刚从国外回来,很多词汇只会用英语那可怎么办呢?”他显得焦急起来。
我开玩笑道:“你还不如直接画个巨大的比中、指的手势呢!手势是全世界的,不需要语言这种载体大家都懂。简洁又寓意深刻。”
然而这个男人比我想象的更有行动力,而且我忽略了他喝高了已经失去理智这个事实,他只是双眼发亮地看了我一眼便迅速转身拿起他的油漆刷便要往墙上划去。我仿佛看到尹厉朝我脖子掐过来的手。
我赶紧喊住他,直冒冷汗:“等等!不妥!”对面的男人脸上已经带了迫不及待的狂热。
我咽了咽口水:“是这样的,你刷这个图最重要的也就是要让尹厉看到了羞辱他,可是你刷他自己家的墙上吧,他平时住房子里,根本看不到的,要刷就要刷他能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所以你先回去睡一觉,具体地点我们从长计议。”
对面的男人低头思索了一下,仿佛很接受我的建议,我松了一口气,他此刻醉得厉害,睡了一觉,估计连曾经提着油漆想刷尹厉房子的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尹厉什么事都不会知道,大家继续表面上和和乐乐。
可是我低估了他的战斗力,只见他沉吟了片刻,又眉飞色舞起来:“我知道刷哪里了!我家!尹厉要回家必定要经过我的房子,我要刷在我房子外墙上!让他每天都看到!”然后他转过头来,热情地感激道,“你真是个好人!哦,对了,我叫莫行之,就住在这条路的尽头。我预感到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说着他便去提了他的油漆桶,晃晃荡荡哼着小曲就往自己家走去,还一路回头和我告别,“朋友!等我过几天再来找你!今日事今日毕!我先去把图刷了!”
他走得很急,我望着他的背影想喊点什么试图阻止他,可他突然回头朝我抛了个飞、吻,一瞬间,想说的话就这样梗在喉咙里了,我望着他走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后来第二天的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莫行之的新闻。这位留英回国的二世祖在自己的房子墙上刷了一个红色的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比中、指图案。媒体的评价很不统一,有赞扬莫行之这个图案是对这个浮躁社会的讽刺的,也有说莫行之为人放、荡轻、佻,还有说莫行之这是在对莫氏叫板,彰显自己不愿被家族束缚的不羁。
据说现在记者堵满了莫行之的房子,只等莫少爷大睡醒来接受采访的,好事之人还纷纷聚集到莫行之房子外拍照留念,仿佛是个旅游名胜地,而莫老爷子也召开了莫氏紧急会议。
尹厉在餐桌上翻着这些新闻,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我小心翼翼得问道:“你和这个莫少爷是不是有些过节?”为防他多想,我又道貌岸然地加了句,“看你好像不是很欣赏这个人的样子。”
尹厉喝了口咖啡,然后看了我一眼:“现在路那边都堵满了车和人,出行不便,我确实不大喜欢。 我和莫行之也就见过一面,还谈不上有过节。”
我一口咖啡呛在喉咙里,大声地咳嗽起来。
尹厉此刻皱着眉地看着我,我都能想象他当时也该是这样皱眉嫌弃地看着莫行之的,大约脸上的表情里还能解读出“没文化,真可怕”这样的讯息。
然而但凡是文盲,被戳破了都要恼羞成怒的。我觉得我现在很能理解莫行之对尹厉的憎恨从何而来了。
4、第四章
莫行之隔了一周后才来拜访我这个“朋友”。这一周里尹厉还是那样对我,不热情,很有礼节地保持着分寸,吃穿用度都很细致周到,可我能感觉到他的漫不经心和无所谓,我的复健进行得很缓慢,但他其实并不真正在乎我的腿是不是能恢复,反正他有钱让我在这个漂亮的房子里坐一辈子轮椅。这让我越发烦躁,却无处发泄,因为他实在是太容忍,或者说因为不在乎我,我的所有情绪都像是一个拳头打进棉花里一般,只剩下迟钝和沉闷,而仿佛知道我适应当下的生活并且安分下来之后,尹厉也便不再来得那么勤了,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轮椅里看日出,再日落。
因此莫行之的出现就显得很及时和令人宽慰了。这一周来,他的日子想必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蜂拥的媒体还有莫氏的家长对莫行之轮番轰炸,然而令我也意外的是,即便是宿醉清醒后,莫行之沉默地看了一眼房子外墙上的图案,竟然觉得挺有格调的,自己酒后竟然能画出这么抽象中带着点艺术美感的东西,当即决心必须保留下来。于是现在尹厉每次进出,都要在路口见到墙上那鲜红的竖中指图案。或许这也是他来这里越来越少的原因。
莫行之这次来,显得就人模狗样多了,一派回国精英的气质,但这也仅限于他沉默地看着你时。
“什么?!你在说笑么?你是说你失忆了?!其实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前尘往事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个没有过去,也不知道未来何处的人?但是尹厉又说你是他未婚妻?”当我自我介绍完之后,莫行之便用一副受惊过度的眼神看着我。
我咳了咳:“实际上尹厉未婚妻这一段我比较怀疑,你看我和尹厉显然不大来电,何况他这么有头有脸的有钱人,至今仍是杂志上排名第一的单身贵族,要有我这样的未婚妻这么大的新闻,怎么可能之前没人挖出来过?但你也知道,我现在这样也只能先依附着尹厉生活,总之过去我们之间总是有点联系的吧。”
莫行之在我说话的当儿就一个劲得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摸着下巴来了一句:“恩,我也挺怀疑的,虽然我不大喜欢尹厉,但是他好像品味和要求还挺高的。”
我瞪了他一眼。
“我投降我投降!颜笑你别再用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看我了!Just kidding!我只是觉得,怎么说呢,你和尹厉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大像会有相交的那种,你看,你那么有意思,尹厉那么无聊。尹厉这种人就适合那种只会跟着他转,没有大脑的贵族小姐。”
然后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不相信尹厉是不是?所以你根本不指望从他那里了解你的过去,也不相信他给你的信息?”
我看了莫行之一眼,并不接话。
他果然沉不住气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可不可以帮你呢?”然后有些丧气般地继续道,“哎,真讨厌,我最喜欢别人求我的,结果你都不满足我一下。好吧,我会帮你的,回国以后难得遇到个有趣的人,而且还是非分明没有被尹厉的皮相骗去,我会帮你一起打倒尹厉的,我总觉得你的车祸就是个巨大的阴谋。”
这之后莫行之说要用我的照片去帮我登寻人启事,便给我拍了几张照片,顺带还自拍的合影了一张。临走时候也很热情地关照我要加快复健,也祝福了我能早日站起来和恢复记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他毕竟不能常来。这一走,我便又恢复到一个人的境地。眼看便要黄昏,我想也该是今天复健的时刻了。
然而每次进复健室,我总觉得沉闷并且压抑。
我相信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这一刻一样无助过,那种你的双脚不再属于你的感觉,那种自己脚下的未来都无法掌控的恐慌。
我一直在借助器械做复健的走动和拉伸,车祸以后根据健康记录,我长了十斤肉,即便仍然看上去匀称,但我知道我的腿上的肌肉都变成了没有生机而松软的肉,无法支撑我前行。
按照医生的叮嘱,我每天需要做20分钟的器械运动,每天早上会有护工领着我做这些简单的运动。但我并不满意,这些循序渐进的运动收效甚微,何况他们的眼里,我能活下来便是奇迹,没有人对我能重新走路持乐观态度,也都不在乎。
从上周起,趁着尹厉不再出现在宅子里,我便偷偷开始自己加大训练量,如今每天我都要在下午继续再做20分钟复健,然而那便是极限了,我仍然需要依靠辅助才能勉强站立。
可是今天我不打算再这样依靠器械了。我想要徒手的走路,即便是非常小的一步。我知道,我谁都依靠不了,我只有我自己,我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最开始脱离扶手的一刻,我的身体歪了歪,好在最终掌握好了重心,终于双手脱离开外物,而站立在了地上。这种感觉美好得让人心惊。我受到了鼓舞,也或者像受到了蛊惑一般,继续试图迈步往前挪动。
身体被撕裂开来一样巨大的疼痛。
我的心准备好了行走,可身体并没有。像迈在刀尖上一样,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让我汗水淋漓,镜子里的脸和表情都被疯狂的疼痛扭曲了而变得带了狰狞,我恶狠狠地瞪着那里面的自己,喘息得像负重的老黄牛一样。我咬紧了牙,迈出自己的右脚,我能感受韧带和膝盖尖锐的疼痛,像是齿轮咬合出问题一般,每一个摩擦都让我疼到想要昏厥,此刻离我只有五米距离的支架显得那样遥远。
深吸了一口气,我继续挪动我的左脚,嘴里已经有血腥的味道,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这一脚下去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妙,我的脚后跟先着地,便是一阵酸软,继而便是撕心裂肺的疼,我试图稳住重心,但是还是失败了。
我听到自己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可真疼啊。
我已经这样小心了,却还是摔倒了。
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复健室里,我其实是恐惧的,或者说是惶恐而不安,因为每一步都不可预测,每个平凡的下一刻,都可能重重摔倒,我是多么怕疼的人啊。而所有的疼痛惶恐,只为这样艰难而缓慢,毫不优雅毫无美感地挣扎着迈出卑微的一小步。
此刻终于摔在地上,眼泪终于留下来。我仰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无声地哭。
爬起来的时候比摔的时候更疼,摔倒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些疼痛也是瞬间,然而站起来却是漫长的折磨,酷刑,当我终于站起来时,整个人已经湿透了,咸涩的汗水就那样顺着我的眉毛沾染到我的睫毛上,然后一路掉进我的眼睛里,比眼泪更灼人。
我胡乱抹了脸,这一个站立仿佛就耗尽了我的生命。然而此刻我和我的生命赌了气,摔过了,更惧怕下一次的疼痛,我的内心其实是怯懦的,然而如果这次退却,我知道我要永远失掉再站起来的勇气了。
我又迈出了我的左脚,非常微小的一步,我能感受到我腿内侧在颤抖。
当左脚终于沉稳地落在地上时,我仿佛才终于找回我的呼吸,内心是激荡的感动。我要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我终于可以找回奔跑的感觉。
这样的五米里,我摔了8次。一个人在安静的复健室重重得倒下去,再一个人在汗水和泪水里沉默地爬起来。没有人为我的坚持鼓掌没有鲜花没有灯光,有的只是我的孤独。
当我最后一次摔在那个五米的终点时候,我感觉到解脱,疼痛甚至对此时的我来说都是迟钝的,我知道我的小腿伤口可能裂开了,那里流淌着湿、热的液、体,空气里也是隐隐的血腥味,然而我才觉得这样是好的,仿佛原始的生命力,终于回到我的手中。
我蜷缩在地板上, 抱着头失声痛哭,心中的情绪在这个刹那突围,我曾经得知自己不能走路的绝望和无助,失去记忆而面对陌生世界的恐惧和惊吓,发现没有人真正需要我的失望和苦涩,故作坚强和洒脱而内心的怯懦和慌乱,对当下和未来的无所适从格格不入,在这一刻都随着我的眼泪倾泻出来。
我就这样躺在地板上,仿佛用尽一切力量一般去哭,放声地哭,我的委屈和艰难困苦,我那些没有人分享和诉说的惊惧,在这场漫长的自我格斗里,我终于把那个懦弱的自己杀死了。
为这个五米留的血和泪,我感到由衷的感激,所有的伤痕都是勋章。我知道,我一定会站起来,并且像所有人一样健康地奔跑,我可以做到。
然而大约压抑的久了,眼泪一开闸就收不起来,我甚至弄不清到底是欢喜的泪水还是痛苦的泪水,只是继续伏在地上哭,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哭到呼吸都一抽一抽的,甚至开始打嗝了。
这下很不舒服,我只是晃悠悠地从地上试图爬起来,可是之前耗费了太多气力和精、血,此刻怎么都爬不起来了,我一边打嗝,一边在地上来回几次之后终于作罢,就四肢大敞地决定在地板上再躺一会儿,这个过程里我侧着头望了一眼镜子。
里面的我眼睛红肿,鼻涕眼泪满脸,头发散乱,脸颊发红。很难看。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对着镜子里模样糟糕的自己咧了咧嘴。
然后我笑不出来了。
顺着镜子,我看到门口站着的尹厉。他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也不知道他不声不响在门外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他见我看到了他,便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我忍不住往角落里缩了缩。他的身上有一种太强烈的压迫感,我觉得不安全,以及隐隐的畏惧,尹厉不是个温柔的人,他只是礼貌。
他走到我跟前,蹲了下来,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深深看着我。 这个当儿我还在打嗝,便把脖子缩了缩,眼睛也下意识地闭上了。
然后我感觉有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非常温和,带了点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摸。然后这只手顺着我的后脑勺停在了我的背脊上,轻柔地帮我顺着气。
我打着嗝,抬起了头,惊讶地看了尹厉一眼。他并不在看我,我只看到他垂下的睫毛。
他说:“你会没事的。”
我没来由地便有些烦躁,声音瓮瓮地回答道:“难道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说,你站不起来也没事,因为我会是你的腿这种台词的么?你会没事的?荆轲去刺秦王前太子丹也说他会没事的。”
我这样说只为了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并不指望尹厉有什么有建设性的回答。
却不料他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看了我,眼睛深邃:“我不会做你的腿的,因为我知道你会站起来的,颜笑。”
我突然有些恼怒,隐隐的,是我的内心被他窥视的感觉。即便我不知道尹厉站在门口站了多久,但他必定听到了我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
而一个男人能在这样的哭声里静静地站着,本身就让我觉得浑身发冷。
尹厉真的不爱我。
然而此刻他的动作却称得上是温柔的,他翻开我的裤腿,那里是青紫的伤痕,还有晕染开来的血。
这只是小腿上的伤,等尹厉拿剪刀剪开我裤子,膝盖周围的伤痕才是惨不忍睹,随着裤子往上卷,尹厉的动作却并不再那么温柔,而是带了一点暴戾。
我制止了他检查伤口的手,他这才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却有些阴翳。我只好讪讪地又收了手,然后示好地垂下了眼睛:“你轻点,我疼。”
这之后尹厉便不再和我说话。 私人医生开始给我处理伤口和青紫,而复健专家骨骼专家和创伤外科的医生绕着我的床站了一圈。在确认完我没有大碍之后,他们便很有默契地跟着尹厉出了房门。我听到他们在外面似乎在争吵着什么,并且非常激烈,因为不时便有“不行,这个方案太激进了。”这样的语句传进来,我却懒得去从这些只言片语里试图拼凑还原出真实了。
我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但我却满足并且安心,仿佛一台老旧的机器,终于找回了运作的韵律。
我闭上眼睛,嘴角漾起微笑。
尹厉再次进来时候我警觉地睁开眼睛,可嘴边的笑意却有些收敛不过来,他大约是看到了我对着天花板傻笑的模样,愣了一下。
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自若和高高在上。
“颜笑,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我会在欧洲,等我回来如果你能站起来了,那么我就给你办今年秋季H大的插班入学手续。”
不等我做出任何狂喜的表示,尹厉便退出了房间,我只看到门关上那一刹那他侧脸的轮廓。优美却仿佛千里之外。
哎,我永远不知道尹厉心里在想什么。
5、第五章
然而我也并不真心关心尹厉在想什么。有钱人的脑沟回大约和我都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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