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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花.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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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鼻头转弯’,进石库墙门,喊一声‘女先生’!自然就有人来迎接。”
“谢谢耐!”问路的男子将购自孙春阳,吃剩下的一包松子糖,塞在那小姑娘手中;沾上了糖汁的手指,在簇新的一件缎面皮袍上抹了几下,掉头就走;一个挟着拜匣,看上去像是书僮的少年,紧跟在他身后。
梳长辫子的小姑娘,睁圆一双大眼,望着那三十多岁的男子发愣。这个人好怪!她困惑地在想,行为怪,说话也怪;倒是地地道道的苏州话,但看他瘦小,声音却洪亮异常,苏州男人,哪怕是挑脚抬轿的,除非吵架,没有人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的。
找到裁缝店,从夹弄走到底,向左一折,果然有道石库门,进门穿过天井,是个空荡荡的大厅,柱子上贴着一张泛黄了的梅红笺纸,纤秀的笔迹上,写碗口大的四个字:“止步扬声”。
“阿明,你喊一声看。”
那阿明跟他的主人一样,音吐响亮:“投帖——”
等了一会要再喊第二声时,屏风后面有了响动,一声咳嗽,踏出来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一看便知是“老苍头”。
“贵客尊姓?”
“我姓龚,从杭州来的。特为来拜访你家少奶奶,有个拜匣,请你先递了进去。阿明,你把拜匣交给管家。”
拜匣很重,老苍头几乎失手,不过这种情形,亦非第一次,料知拜匣中必有来聘请“女先生”的贽敬。
“女先生”是苏州府属的常熟人,娘家姓归,名叫懋仪,字佩珊;十四岁时,名在袁子才随园女弟子之列,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但年齿虽稚,诗名却是后来居上,二十年来,一直为江浙世家延聘为深闺塾师,所以邻里都称之为“女先生”。
“少奶奶,”老苍头在二厅天井中喊道,“杭州来的,姓龚的客人来拜。有个蛮重的拜匣在这里。”
“杭州来的、姓龚?”归佩珊想了一下,顿时很兴奋地,“是龚大少爷!”她高声吩咐:“快请。”
“小娥,你来把拜匣捧进去。”
归佩珊的贴身侍女小娥,将沉甸甸的拜匣捧了进去;打开一看,里面是十两重一个的元宝四个;下面压着一张“龚自珍”三字的名帖;果然就是名满天下的龚定庵。
“来了,来了!”小娥掀开门帘,归佩珊随手合上拜匣,迎了出去。
主客同时抬头,都回忆并印证着九年前初见的印象,那时归佩珊是三十七岁,神清骨秀,而且腹有诗书,别具一种高华丰姿,虽是个秀才娘子,看上去倒像一品命妇。如今美人迟暮,又居孀了,自不免憔悴。
在归佩珊眼中,龚自珍——与九年以前比较,风采如昔,但似乎沉静了些,只是那种“飞扬跋扈为谁雄”的神情,是永远改不掉的,如果改掉了,也就不是龚定庵了。她这样在想。
“大姑,”龚定庵兜头一揖,“一别九年了。”
“人公子,”归佩珊这样称他,人是他的另一个别号,“前几天我还在想,你的服制应该满了,或许会出来走走。果不其然。请里面坐。”
“是上个月满的。”
原来龚定庵前年七月丧母,父母之丧三年,而规定只须服丧二十七个月,上个月是十月,服制就满了。
进入厅堂,主宾重新见了礼,彼此问讯了家人,然后归佩珊指着那四十两银子说:“多承厚赐,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厚颜说声‘多谢’了。”
“聊且将意而已。”龚定庵问道,“两年兴致如何?”
“嫠妇心情,可想而知。”归佩珊不愿谈她的近况,转话题抛回到龚定庵身上,“家居两年,想多佳作?”
“居忧无诗。”
“读礼多暇,怎么打发日子?”
“读经。”龚定庵答说,“我持陀罗厄满四十九万卷了。”
“大功德。”归佩珊双手合十,“太夫人亦在冥冥中受福。”
“愿如所言。”龚定庵问道,“听说《绣余小草》刻出来了,怎么不赐寄一册?”
“刻得不好,所以不曾奉寄。”归佩珊笑道,“既承登门坐索,不容我不献丑了。”
说着,站起身来,进入西首一间;回出来时,手中持着一本磁青纸装裹的册子,正是她的诗词集《绣余小草》。
“请斧正。”
“不敢,不敢!”
龚定庵随手一翻,恰好就看到她跟他唱酬的那首《百字令》,后面附着他的原作:
扬帆十日,正天风吹绿江南万树,遥望灵岩山下气,识有仙才人住,一代词清,十年心折,闺阁无前古,兰霏玉映,风神消我尘土。人生才命相妨,男儿女士,历历堪尽数。眼底云萍才合处,可道伤心羁旅。南国评花,西湖吊旧,东海趋庭去,红妆白也,逢人夸说亲睹。
他一面看旧作,一面想往事,那是嘉庆二十一年春天,他也是从杭州循运河到上海,去省视他的前一年由安徽徽州知府擢升苏松太兵备道的父亲,路经苏州,由友人介绍来访归佩珊,与她的夫婿李学璜秀才,所以说“东海趋庭去”。归佩珊的诗名,东南闺阁中数第一,有“女青莲”之号,他用杜甫赠李白的诗,“白也诗无敌”的故事,才有“红妆白也”的字样。
前面是归佩珊步韵的和作。题目是《答龚人公子即和原韵》:
萍踪巧合,感知音得见风前琼树,为语青青江上柳,好把兰桡留住。奇气云,清潭滚雪,怀抱空今古,缘深文字,青霞不隔泥土。更羡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一面三生真有幸,不枉频年羁旅,绣幕论心,玉台问字,料理吾乡去。海东云起,十光五色争睹。
第一部分新夫人何吉云
词中有两处小注,一处是在最后:“时尊甫备兵海上,公子以省觐过吴中”;另一处是在“名姝绝世”之下:“谓吉云夫人”,指龚定庵续弦的新夫人何吉云。
原来龚定庵的外祖父,便是乾嘉大儒段玉裁,江苏金坛人,做过两任知县,便归隐不仕。他功名虽只是个举人,而于书无所不读,得休宁戴东原的真传,尤精于音韵之学。龚定庵十二岁时,便由段玉裁教他《说文解字》;读书从彻头彻尾识字开始,是最扎实的工夫。龚定庵生来便有一双极灵的耳朵,一条极巧的舌头,偏又会有段玉裁这样一位外祖父,亲承其教,先天的资质加上后天的薰陶,使得他在语言上有任何人所不及的特长,每到一个陌生地方,只要住个几天,就通那里的方言,能听能说,倒像侨居了多少年似的。
他是二十一岁娶的亲,那年——嘉庆十七年,他的父亲龚丽正字暗斋,以礼部郎中充任军机章京,外放徽州知府;龚定庵随父母沿运河南下,先到苏州省亲,段玉裁做主将他的孙女儿美贞,也就是龚定庵同岁的表妹,许配给他。在苏州成婚后,先回杭州,再循富春江入皖南,侍父任所。
下一年癸酉,是大比之年。龚定庵在上一科以监生的资格入北闱,却只中了一个“副榜”,其实与落第没有两样。因此,在这年四月间进京应顺天乡试;不道仍是名落孙山,怀念着已有喜信的爱妻,榜发第二天,便专程南归,哪知到了徽州,但见明镜尘封,香闺寂寂,美贞已经在七月里去世了。
问起来方知道误于庸医,哪里是有喜?是臌胀病;半年多的工夫,一直吃安胎药,药不对症,终于不治。
两年以后,也就是龚定庵初遇归佩珊的前一年,他续弦了,娶的是安庆何知府的孙女儿,闺名吉云,写得一手极好的簪花格。归佩珊说他们“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虽是恭维的话,但确也当得起这样的恭维。
“早就想见吉云夫人了。”归佩珊问,“不知几时得偿宿愿?”
“一开了年,我就要带她进京,一定让她登堂拜见大姑!”龚定庵问道,“有个馆地,你肯不肯屈就?”
“这几年懒得远游。多谢、多谢。”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有个女孩子,资质很不错;而且也不远。”
“喔,是在哪里?”
“嘉兴——”
归佩珊已无意于此,只为龚定庵很热心,不便太扫他的兴;所以听他谈了那家的情形后,只答一句:“请容我好好筹划一下,专函奉答。”
“嗯,嗯。”龚定庵知道她的心意了,不再殷勤敦劝;文字之交自然还是谈文字,“大姑,我最近得了一方明人的小砚,觉得只有请你品题最合适;而且也只有你来品题,才能令此砚增重。”
听得这一说,归佩珊大感兴趣,“我倒想不出,是怎么一方砚台,只有我来品题最合适?”她问,“莫非是马湘兰的画砚?”
“教坊女子岂可唐突‘女老师’。是叶小鸾的眉子砚。”
明末的叶小鸾是苏州附近的吴江人,姊妹三人都是才女,而以小鸾为最有名,七岁便能作对子;到得及笄之年,既美且慧,世家子弟求婚的,不知多少,最后选中了昆山张家。哪知临嫁前夕,突然香消玉殒,遗体遍身轻软,传说是“仙去”了。其时她的大姊叶宛宛,正在为幼妹作催妆诗,得知噩耗,哭妹过哀而卒。这一双姊妹花的故事,在苏州流传得很广;归佩珊有她们父亲叶绍袁所刻的“午梦堂十集”,其中便收有叶宛宛的《芳室轩遗集》与叶小鸾的《疏香阁遗集》。
“砚呢?”
“因为是眉子砚,所以我总随身带着。”
于是命书僮取来那枚一鸾纤纤新月样的眉子砚,正在欣赏谈论时,忽然门帘一掀,但见惊鸿照影似的,有一张脸一闪即没;龚定庵没有看清,归佩珊却开口在唤了。
“阿青,怎么不进来?”
“有客人在。”门外回答,竟是清脆的京腔。
“你知道这位客人是谁?你天天读人家词,怎么见了面倒要躲开?”
“啊!人公子!”阿青进来了,及笄之年,眉目如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了惊喜的光芒。
“这是我的邻居,姓顾,聪明极了。”归佩珊转脸喊道:“阿青,你见一见人公子!”
阿青含笑点头,随即双手按在左腰上,微微弯身,道一声:“万福!”
“不敢,不敢!”龚定庵抱拳答礼;随即问归佩珊,“顾小姐是在哪里见过我的词?”
“在我这里。”归佩珊答说,“你不是刻过一卷《红禅词》?”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龚定庵搜集历年所作的词,一共九十二首,选了四十五首刻成集子,题名《红禅词》;刚刚印出来便逢母丧,无心再弄笔墨,词集亦只送了极少的几个朋友,不知道归佩珊却有一本。
“喔!”龚定庵说道,“其时适遭大故,心绪历碌,竟忘了寄一本请大姑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倒是我要向你请教:其中大半是有本事的吧?”
《红禅词》十之八九,只标调名,不加题目,但其中情事宛然,当然是写实,所以归佩珊这样问他。
龚定庵不承认,也不否认,“少年绮语,何足深究?”他问,“顾小姐想来也是大姑的高足?”
“哪里,她天资过人,我亦没有什么好教她的。”
听得这一说,龚定庵大为惊异;刚转眼去看阿青时,她先开口了。
“李婶儿都说得我脸红了。人公子,你别听她的。”
“她的天资,真是了不起;光说见解就过人一等。人,你知道她最夸你的是哪一首?”
“哪一首?”
“那首《青玉案》。”归佩珊关照阿青,“你去把《红禅词》拿来。”
“不用拿,我记得。”阿青便即朗然吟道:
“韶光不怨匆匆去,只招怅年华误。目断游丝情一缕,断桥流水,夕阳飞絮,可是春归路?
楼头尽日还凝伫,欲诉闲愁向谁?蕙渚花飞天又暮,醒时如醉;醉时如梦,梦也何曾作?”
“人,”归佩珊说,“你道她怎么说你这首词?她说你这首词,摆在《清真词》里面,谁也分辨不出来。”
这是将龚定庵比作北宋第一大家周邦彦,龚定庵真有受宠若惊之感,“文字知己,胜如骨肉!”他站起身来向阿青兜头作了个揖。
第一部分姨太太大不相同
这一下窘得阿青掀帘就走,归佩珊不由得笑了,“你也太认真了。”她说,“小姑娘脸皮薄。”接着便喊:“阿青,阿青!”却是毫无回音。
“说实话,我那一卷词,当得起轻灵婉约之称的,也只有这一首《青玉案》,居然让她看出来了!慧眼、慧眼!”
“你收她做个女弟子如何?”
“不,不!我从不收门弟子;男弟子都不收,何况女弟子。我们杭州,从前出了个袁子才,现在又出了一个陈云伯,名为风雅,其俗入骨,我何能效他们的行径。而况,我就要进京了,亦无从教她什么。”
“那倒不要紧,她原是住在京里的。”
“怪不得一口京腔,看来从小生长在京?”
“一点不错。她家三代在京——”
原来阿青的祖父,在乾隆末年,不知以何因缘,入太医院当了个九品吏目,管理生药库;凡太医院、钦天监之类的衙门,官吏都是世袭的,阿青的父亲承袭父职,而且升了一级,变成八品吏目,同时也占了京城的宛平县籍。不过顾家并未忘本,老家仍在苏州;阿青这回是随她母亲来省视祖母;就快回京了。
“阿青还有个姊姊,那才真是惊才绝艳。可惜,当了人家的侧室。”
“何以有此?”龚定庵不免奇怪,“太医院八品吏目,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有女何至于为人做妾?”
“这个人是个贝勒。”
“喔,”龚定庵明白了,“那一定是侧福晋。旗人的侧福晋也是命妇,与汉人家的姨太太大不相同。”
这在归佩珊真是长了一番见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想起一件事,正好当面向龚定庵求证:“人,听说你通满洲话?”
“是的,还有蒙古话。”龚定庵坦率地答说,“我少受两位外公之教,略通音韵,学这些话比他人容易受门。”
这道理容易理解,归佩珊所不解的是——“两位外公?”她问:“这话怎么说?”
“喔,”龚定庵歉意地笑一笑,“我没有把话说清楚。先外祖父的胞弟,玉立先生,字清标,号鹤台,我叫他‘二外公’,是个举人,他的韵学虽不及先外祖父,但当时教我这个小学生,自然绰绰有余。唉!”他突然叹息,低着头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凝望着小庭寒梅。
归佩珊不知他因何感触,及至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痕满面,更觉骇然,“人、人,”她急急问说,“何以忽然伤心?”
“噢!”龚定庵茫然地用衣袖去擦眼泪。
新缎子是硬的,哪里擦得干净。归佩珊便唤小娥绞了一把热手巾来;等他擦了脸,神色稍定,她才问说:“想来是想起那位清标先生了。”
“是的。前天我还梦见他。”
“原来作古了?”
“不!生而辱,益觉可悲。”龚定庵接下来念道:“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
“且慢,且慢!”归佩珊急忙拦阻,“小娥,取笔砚来。”
原来归佩珊是要把他的诗录下来,龚定庵便从头念起:
“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自我慈母死,谁馈此翁贫?江关断消息,生死知无因,八十罹饥寒,虽生犹民。”
“是了。民可作罪人解,所以说此翁‘生而辱’。”这是归佩珊心中自语;说出口来的是:“人,原来你这副眼泪,一半是哭慈母?”
龚定庵点点头,又念:
“昨梦来哑哑,心肝何清真!翁自须发白,我如髫淳,梦中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
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激石;归佩珊连连喊说:“慢,慢。”等他停下来,她一面念、一面写;一面写、一面想,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恃爱与须眉皆白的长亲,戏谑无礼的情状如见,但有一句不解:“‘磨墨揄揶之’,何谓?”
“那年,我二外公会试落第。”龚定庵说,“我磨了墨要请他写字,他开玩笑说:‘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还是不通。’我就挖苦他说:‘肚子里就通了,会试不中还是不中。’”
“这样揄揶,很伤老人的心吧?”
“不!他把功名看得很淡的。倒是我母亲着急,不断在说:‘二叔,二叔,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这就是所谓‘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了。”归佩珊问道,“该结了吧?”
“是的。”龚定庵用短促的声调念道:
“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
念完,神情木然;细看时,又有泫然欲泪的模样;归佩珊急忙找句话问,转移他的伤感。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差不多。那年春闱,应该是戊辰年的事。”
戊辰丑未为会试的年份,归佩珊算了一下,那年她二十九岁,红颜未老,才名正盛,亦是一段黄金岁月,不由得感喟地说:“岂止幼日,往日皆可思。”
龚定庵没有想到会惹起她的感慨;再接下来伤逝悼亡,谈到李学璜说不定亦会流泪就太无谓了。
于是他说:“大姑,我要告辞了。是不是把这方眉子砚留在这里,等你闲了,从容品题?”
“不!一搁下来就不知哪一天才能了愿心了。不如此刻就动手。”
说着,她拿起那方形似竹叶,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砚,中间有一圈极细极清晰的螺纹,映光看去,水池微现红色,她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但石质细腻,湿润如玉,确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摩挲片刻,得了一首七绝;自己提笔写道:
螺子轻研玉样温,摩挲中有古今魂,一泓暖泻桃花水,洗出当年旧黛痕。
第一部分好友李增厚之约
“献丑,献丑!”归佩珊将诗稿递了给龚定庵说,“做得不好,不必上石了。”
题砚的诗,应该刻在砚石或砚盒上;她这样说,听似谦虚,其实正是提醒龚定庵别忘了上石。
“大姑,”龚定庵说,“我倒想起一个人,顺便打听一下,顾二娘可有传人?”
“你是说会制砚的顾二娘?只怕没有传人。‘一寸干将割紫泥’——”归佩珊起身到书架上去捡书,“我记得《随园诗话》提到过她。”
“不必找《随园诗话》,袁子才的话靠不住。”龚定庵将她记不起来的那首诗念了出来:“‘一寸干将割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这是黄莘田的诗。”
“原来是黄莘田的诗。等我来看看。”
黄莘田单名任,福建人,生于康熙,殁于乾隆,生有砚癖,自号“十砚老人”,他的诗集题名《香草斋集》;归佩珊在第二卷中找到了这首诗,诗下有注:“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为制斯砚,余喜其艺之精而感其意之笃,为诗以赠,并勒于砚阴,俾后之传者有所考焉。”
“果然。”归佩珊说:“袁子才与黄莘田可说是同时候的人,何以不知道这首诗的原作者是谁?也就可怪了。”
“袁子才信口开河,欺人的话很多。”
接下来便大谈袁子才。原来要辞去的龚定庵又坐了好久,直到屋子里黑下来,小娥来点灯,顺便请示:“请龚大少爷在这里便饭?”龚定庵方始警觉。
“啊,真该走了!我另外还有约,谈到忘记掉了。荒唐,荒唐!”
“真的有约,我就不留你了。”归佩珊问,“明天不走吧?”
“今天晚上就要走。昆山还有人等着我呢。”
龚定庵到昆山,是应他的一个好友李增厚之约。此人是个秀才,事母至孝,所以为龚定庵所看重;前几年住在上海时,常到昆山相访。有一次跟李增厚谈起,他很喜欢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水,但又不能离父亲的任所太远,最好在两者之间卜居:昆山是个很适中的地点。
李增厚将这话记在心里,一直在替他物色;这年秋天写信给他,说找到了一处很适当的房屋,已经跟房主约定,尽他优先来看,看不中意,房主再另觅买主,所以龚定庵服制一满,头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此外有件事,在李增厚盼望得很殷切,龚定庵亦常耿耿在心,很想早了心愿。
这个心愿是为李增厚题一幅画。此人自幼丧父,母子相依为命,自幼至长,从未有一日之离;嘉庆二十一年丙子,却不能不暂时分离了。原因有二:第一是赴北闱乡试;第二,从小结下的一头亲,需要迎娶,他的岳父做京官,既不能请假送女完姻,又别无妥当的亲族可以送亲,只有趁李增厚乡试之便去亲迎。
这一别预计要一年,因为秋闱得意,更望联捷,自然是住在岳家读书,静候来年春天会试。不道顺天乡试落第,大家都为他惋惜,而李秀才反觉得是塞翁失马,因为从踏上北征的路程,便思亲不止,下第正好归省,便携着新婚妻子,专程南下。回昆山以后,便画了一幅《梦游天姥图》,龚定庵许了他题词,迁延日久,到得能完心愿时,李增厚的母亲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两人都是孝子,见了面都为丧母哭了一场。叙叙别来景况,吃完晚饭,挑灯题画,龚定庵的诗思非常艰涩,很想休息一晚,到第二天早晨,精神饱满时来构思,但看到李增厚那种先睹为快的殷切神情,实在不能不勉为其难。
凡是题赠之作,因人因事而繁简不同,像这样为思亲而作的画图,彼此又不是泛泛之交,照一般的情形,不是赋一首长歌,至少亦要来两首律诗,否则铺叙不尽,亦显不出交情。可是龚定庵搜索枯肠,只得了一首七绝,而且最后一句,还有个字不大妥当,也只好算了。这首诗是:
李郎断梦无寻处,天姥峰沉落照间,
一卷临风开不得,两人红泪湿青山。
不妥的是那个“红”字,要找个字来形容泪字,看似容易,其实很难,轻了显不出思亲之切,重了又怕人讥为言过其实。他先想到的是“血”字,自觉忒重,且即或泣血,形诸字面,亦嫌质直,不得已用曹雪芹“字字看来皆是血”映照“脂砚”的隐喻之法,用了个“红”字。画里“青山”、眼中“红泪”,勉强可以说是为对称之故,但究嫌不妥。
但最使他不安的是,长长的一个手卷,等了他多少年,却只得二十八字,实嫌太单薄了,不过,这个难题倒还有法可想,在诗后加一段题跋就是了。略一思索,提笔写道:
《梦游天姥图》者,昆山李秀才以嘉庆丙子应北直省试,思亲而作也。君少孤,母夫人鞠之,平生未曾一朝夕离,以就婚应试,往返半年而作是图。图中为梦魂所经,山殊不类镜湖山之状,其曰“天姥”者,或但断取字义,非太白诗意也。越九年乙酉,属余补为诗,时母夫人辞世已年余,而余亦母丧阕才一月,勉复弄笔,未能成声。
第一部分顾炎武的外甥
有了这篇跋,那首七绝即或用字不妥,亦不为病。李增厚殷殷致谢之余,谈到他替龚定庵物色的一所房屋,道是徐家的产业。
昆山徐家,大族第一。康熙年间,海内无不知有“三徐”。所谓“三徐”是徐家三兄弟: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都是顾炎武的外甥。徐元文比徐乾学小三岁,少年得意,顺治十六年二十六岁,便已大魁天下,官至文华殿大学士。
不过“三徐”之中,声势最赫的是老大徐乾学,他是康熙九年的探花;与圣祖所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高士奇,结为亲家,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当时有一副谐联:“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东海是徐氏的郡望,澹人为高士奇的别号。又有一首歌谣:“去了余秦桧,来了徐严嵩,乾学似庞涓,是他大长兄”,所谓“余秦桧”,指休致的大学士,湖北大冶的余国注,“徐严嵩”即指徐元文,“乾学似庞涓”,意思是说徐元文之成为“严嵩”,幕后有庞涓这么一个“军师”在。
“三徐”中的老大、老三的乡评都不很好,惟独老二,比老大晚一科,也是探花的徐秉义,即使严劾徐乾学的副都御史许之礼,亦说他“文行兼优,实系当代伟人”。李增厚劝龚定庵所买的,就是徐秉义的故居。
第二天一早本来约定去看房子,不道另有奇缘,李增厚有个朋友,姓王,亦是秀才,他一直在扬州盐商家作清客,善于鉴别古玩,谈起此行,是受人之托,携一方汉朝的玉印,到上海去待价而沽。
龚定庵好古成癖,当即问道:“汉朝的玉印,要看质地、文字、印主而定。不知足下所携,是怎么样的一方玉印?”
“这方玉印是纯净无瑕的白玉。”王秀才说,“汉王大都入土而又出土,虽谓之古色,其实斑驳不纯;这方玉印,流传人间,从未入土,所以颜色不变。”
“说得是,不过也要看了东西,才知道是否入过土。”
王秀才明白,龚定庵疑心是伪造的,所以这样说法;当即微微一笑,“龚先生,”他说,“看这方玉印,也要有些眼福;今天有缘,可惜东西不在身边,不过有个拓本在这里,龚先生精于赏鉴,倒不妨看看,有什么特异之处。”
说着,从“护书”的夹页中取出一纸印拓;龚定庵接过来一看,朱文“婕妾”四字,不由得大吃一惊。
“印在哪里?”龚定庵问。
“在我船上。”
“可容借观?”
虽是萍水相逢,但龚定庵不但文名已著,而且大多知道他的家世;上海道是有名的肥缺,上海道的“大少爷”,当然是贵公子,看来是无意中遇见一个好主顾了,所以王秀才欣然应命,亲自回船去取玉印。
“今天怕不能去看房子了。”龚定庵很兴奋地说,“此印的来历,我略有所知,一直怀疑,未见得一定属于赵飞燕,因为汉宫中的赵婕很多,飞燕的妹妹合德,不也是婕吗?还有昭帝的生母,姓赵,也封婕。不过,现在一看拓本,足以破惑,确是飞燕遗物。”
“你连原物都还未见,就能下此断语!”李增厚不免怀疑,“你何所据而云然?”
“就在这个字上!”
“”与赵在这里是相同的。龚定庵指出,汉朝扬雄所著、晋朝所注的十三卷《方言》,第十二卷中有这个“”字,解释是:“,姊也”。姊妹同封婕,赵飞燕是姊姊,用此“”字,巧合双关,这是第一个证据。
第二个证据更为明确,这“”字左面的篆法奇古,作飞鸟之势,非“燕”而何?
细看果然,不能说他穿凿附会。谈到来历,龚定庵说,在明朝,此印最早是严嵩之子严世蕃所收藏;严嵩父子败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手中;后来又归无锡华家,最后为李日华所得。
李日华是万历年间江浙的大名士,精于鉴别,号称“博物君子”,他有两多,一是著作多,二是别号多。李增厚记得李日华的同乡后辈,嘉兴鲍昌熙所著的《金石屑》中,仿佛收得有李日华的一篇谈印的记载;到书架上捡出《金石屑》,在第三册中找到李竹懒的一篇短文,看头一句便惊喜过望,原来竹懒便是李日华的别号之一,而所记的正是赵飞燕的玉印。
“定庵,你听,”李增厚念道,“‘汉宫赵飞燕婕时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间。嘉靖间曾藏严氏,后归项墨林;又归锡山华氏。余爱慕十余载购得,藏于六砚斋,为一奇品,永为至宝,若愿以十五城,岂能易也?’”
秦昭王愿以十五城易赵国所得的和氏璧;在李日华看,这枚赵飞燕的玉印,价值连城。经此品评,越发坚定了龚定庵的必得之心,但毕竟要看过实物,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到得日中,方见王秀才重到李家,携来一个包裹,重重锦袱,真所谓世袭珍藏,最后出现的是一个手掌大的紫檀方盒,盒盖及盒身四周刻满了字,但龚定庵无暇细看,一伸手揭开盒盖,顿觉眼中一亮;那方凤纽玉印,约莫一寸见方,五六分高,通体洁白,只有纽旁有黍米大的一块红斑,格外显得鲜艳夺目。
看玉、看纽、看印文,龚定庵把玩不释,脑中渐渐形成一个体轻如燕的纤影,神游在两千年前的未央宫中,昭阳殿里了。
“请问,”龚定庵定定神问,“此印是足下的珍藏?”
“哪里,穷措大哪里有这样的福分,我是受人之托,为宝物觅一位新主人。”
第一部分三百两银子
“原主是谁?”
“原主姓顾,定庵先生不必打听。”王秀才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有意收藏,我可以做一半主。”
“好极。”龚定庵亦就不必作什么客套了,率直问道,“条件如何?”
王秀才伸三指相示:“不能少于这个数。”
这当然不会是三百两银子;但三千两似乎是狮子大开口了,只好告个罪,将李增厚拉到一边去密谈。
“这王秀才的为人,老兄是否深知?”
“我跟他十几年的交情。”李增厚答说,“为人还不错。”
“他开价三千两,似乎过分了吧?我跟他初交,有些话不便说,能不能请你问问他,最少几何?说个实实在在的数目,我们才好磋商。”
“好!我来问他。”
问来的结果是,最少也要两千银子;据王秀才说,已经有人出过这个价钱,他不肯脱手。因为开价的人很俗气,但龚定庵有意,又当别论。
“他说:这好比嫁女儿一样,总要挑一份人家。这方玉印在你收藏,是名花有主,所以照别人出过的价转让。当然,”李增厚又说,“总还有磋商的余地。”
“两千两银子,也不算贵;不过,我还要买房子,一下子花得太多,跟家父似乎说不出口。”龚定庵沉吟了一会问道,“不知道能不能以宝易宝?”
“我想,这没有什么不行。他原是干这一行的。以宝易宝,他又好多做一笔生意,何乐不为?我看,你们当面谈吧!”
果然,王秀才对此颇感兴趣,问龚定庵,预备拿什么来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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