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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槍.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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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中华五千年文明,自夏至周,由汉入唐,莫不一代有一代的风采。或者朴质敦厚,或者文质彬彬,或者恢弘开阔,或者博大深沉。时间到了这一代的大宋皇朝,比起汉唐气象,自是未免汗颜。可是论到社会经济文化娱乐,却是道不尽的花团锦簇、酒绿灯红。单说宵禁一项,历代帝王皆以为治乱之宝,紧握手中数千年了,就是在当朝,因为经济发达,才予以废除。也就是说,从此,老百姓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夜晚出游,而不至于被当成盗贼,或者诬以谋反,挨板子、坐监、吃板刀面了。
现在看来,这似乎不算什么,在当时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想当年,便是赫赫盛唐,也只有扬州这样的商品聚散之地,才不受这条禁令影响。所以才惹出一句形容人间极乐的玩话: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又有唐人诗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如此歌颂,自然是因为扬州的夜生活丰富,有春风十里明月路,有二十四桥美人箫。可是到了当朝,天下繁华都市,便差不多处处皆扬州。自然,更不用说那京剧里唱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的京都汴梁了。
说到汴梁的繁华富丽,不必多费笔墨,现有徽宗朝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为证。在五米长卷中,画家饱含着对沦陷故土的热爱,工笔细描,再现了当时的城市生活。店铺码头、行商坐贩、勾栏瓦肆、诗酒茶社。千载之下,展卷一览,犹觉得有热热闹闹的市声冲破纸面,叫卖吆喝、寒暄揖让、弦索吟咏、鼓板歌吹,萦于耳侧。
这一天,八月十五月儿圆,汴梁城又到了最热闹的时候。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汴梁虽富,却并没因此而沾上多少铜臭气息,人人倒是温文有礼。尤其当朝又善待文士,这些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人,自然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缺少了一根雅骨,这时候便千家万户,集体涌出门来赏月。
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赏月当然最好是在水上,对着波光荡漾、月影摇空,吃一杯淡酒,品一份茶果,吟一句诗词,再听一两声红牙清唱,便实在是天上人间至乐之事了。也因此,整个京城,此时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汴河。只见大大小小的船只从河汊、码头里开将出来,有楼船、有画舫、有乌篷船、有两头尖尖的单桨小船,还有一些虽然形象不佳,可是宁肯藏在树阴里,也要凑上这个热闹的上了年纪的吱呀破船。所有这些船上,都挂满了装点节日的灯笼。楼船的上下两层成了两个灯圈,单层船则挂满左右舷,就是那些小一点的舢板,也都各自在前后舱头,点上两盏灯笼。一时之间,几乎夺了月光的颜色,把个汴河上下,照得一片通明。而在浆声灯影之中,其间更有无数丝竹之声,从各艘船的舷窗里飘荡出来。
记得后人咏月诗云:天上一轮才涌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只是在这样的汴河上,这仰头看么,就不得不成了副业。更多的,倒是前瞻后顾、左右流眄。舟子前瞻后顾,要时刻留心别熙熙攘攘地撞了船;乘客左右流眄,看名门仕女衣香鬓影,看世家公子轻袍缓带,看小家碧玉淡装素服,看白衣秀士羽扇纶巾,看歌姬眉山,看权贵排场。看人家,同时也,被人家看。这样一番闹腾,倒把那当空皓月,变成了局外看客,带着遥远的笑意,看这一片突如其来的人世喧腾。
跟往年一样,将近三更时分,这些游船才渐次散了,汴河上也渐渐地清静下来。通常这时候,也还会剩下三四船只,飘荡在宽阔的河面上,里面呆着的,那才真正是要赏月的人。也不必诗,也不必酒,不必曲、不必灯,只得两只手臂,曲臂作枕,仰头望月,让那一份清凉明亮,穿过滚滚红尘,照透一腔的心事。
这晚上也是一样,三更过后众船散去,河面上还留下了两艘画舫,不即不离地飘在一处。这两艘船灯火辉映,不时有人从舷窗里相互招呼,看来却是朋友聚会。离这两艘船不远,岸边上,一只小船泊在树荫深处。一个壮健的中年汉子仰卧船头,枕着手,望着树叶缝里的月亮出神。月光透过树荫,星星碎碎的撒下来,在他脸上映下斑驳黑影。
半个时辰一晌过去,那汉子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映着不远处的灯光,时而一眨。船尾上艄公轻声道:“爷,时候不早,该回去了。”那汉子“唔”了一声,并不动作。过了一会,艄公又道:“爷,再不回去,夫人在家,该担心了。”
那汉子不答,未几,长长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微喟道:“回去吧。”
艄公摇起橹,唉乃一声,从树荫下转出来。小船慢慢离了岸边,驶向河心,与那两艘画舫相向而过。那画舫里却不比这船上的冷清,又是丝竹品弹,又是说笑喧哗,极是热闹。这当儿,又不知里面是谁说了一句什么笑话,但听一条船上,轰堂大笑,前仰后合,碗盏相碰,乱成一团。
那小船上的汉子远远看着这番闹劲,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嫉,是羡,还是有几分无奈?只从嘴角处,淡淡勾起一丝苦笑。此时离开了树荫的遮挡,大月亮底下,可以看出他左脸上黑漆漆的,刺的有字。当朝制度,只有士兵与罪犯,脸上才会刺字。这人也不知道是属于两者中的哪一种。只见那一丝苦笑,配起这个低贱的刺字来,在中秋团圆喜庆的皓月照耀之下,竟显出了几分悲凉。
却听那画舫里大笑声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排众而出,叫道:“诸位休得取笑!姓胡的今日请大家一聚,就是为了让诸位江湖朋友们鉴赏鉴赏,在下新近炼成的这件新鲜玩意!越石,点火!”
话音甫落,便有人应了一声,晃亮了火折子,从舷窗处往外探出一个细长竹筒来。竹筒尾端有个引信,火折子凑上去,点燃引信,便听咝咝有声,那一点火星一路向上,直烧进竹筒里去。
小船上的汉子远远看着,正不知有什么古怪,却听突地一声,一道亮光从竹筒口喷将出来,流星价直上夜空,便在明月之下,也是绚丽难言。眼看着那道亮光上行乏力,其势将尽,忽然波地一声,自半空中爆炸开来。那深蓝色的天幕上,霎时间便现出一朵硕大银花,从中心向四周散出无数银白色的花蕊,雪亮亮逼退了月光。
那两艘画舫上顿时一片寂静。未几,流光散尽,天幕还原。只听画舫里轰天价喝起采来。
只是这一片采声,小船上那汉子却仿佛并未听见,只一个劲看着那银花消失了的天空出神。半晌,问艄公道:“那边是什么人?”艄公道:“听他自称姓胡,想来便是百草堂堂主胡不归了。这人本是武林中有数人物,惯善医药。不知为什么,近来忽然神神叨叨地迷上了炼丹,颠三倒四,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今天一见,谁知道,还真让他炼出了这等新奇玩意。”
果然却让艄公说中了,那两艘画舫里,就是京城武林的一个小小聚会。弄出眼前这新鲜玩意儿的,也正是百草堂主胡不归。胡不归虽是武人,却性爱医药。说到中华医术,跟丹药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譬如魏晋时代的五石散,据说可以健身,便是这类东西。吃下去全身发热,必须四处走动散热,叫作行散。因为那时候也只有名门士族才吃得起,所以行散,也算是当时的一桩风流雅事了。
胡不归即沾上这一行,他性子执着,便一古脑儿钻将下去。延年益寿的丹药是没炼出来,炼出了火药。这却不是闹着玩的东西,动不动便会起火爆炸。如此搞了几次,僮仆们也都不愿沾边,胡不归也只好独自探究。不是今日头发烧焦,便是明日衣服着火,再或者一股黑烟冒将出来,把一张脸孔薰得个一蹋糊涂。偶尔有朋友相访,他倒屐相迎,自也不暇整饬仪容,多多少少总要把人家吓个一跳。如此次数多了,便也在京师里大出其名,被人唤作胡癫子,成为街谈巷议的材料。以至于连这小船上一介艄公,对他的来龙去脉,都是一清二楚。
胡不归见采声雷动,大是得意。今日时逢佳节,他又试验成功,打扮得倒是有头有脸,新帽新衣新靴子,眉目俊整,神采飞扬。等到采声稍歇,他看向贵宾座上一位老者,神态又谦恭下来,道:“依百晓先生看,晚辈这暗器,可还使得么?”
因题写兵器谱而名满江湖的前辈宿耆百晓生还拈须未答,对座一个魁伟汉子却忍不住笑将起来,道:“胡兄,依我看,你这玩意好看是好看,精彩是精彩,要说是暗器,未免就中看不中用了。比如你我对阵,情势紧急,你要施放暗器,先掏出这一根竹筒来,我便已经知道你的用意。然后你再亮出火折子,点火,再等着那火线烧完,这期间,怕不早被我剁成了十七八段?”
胡不归颇有些失望,道:“在下总想着这是暗器。既然先生说不是暗器,那么论到其他兵器,那是更不象了。”
他这话倒也说得实在。想那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弓弩斧钺,哪一个不是实实在在的钢筋铁骨?就是一些奇门兵刃,独臂铜人、子母琵琶钉,一个共通特点,也都是金属打造。就算有些前辈高人到了火候,只使木刀木剑,甚而飞花摘叶,俱可伤人,那也还是直接利用这些东西去进行打击。他这一个竹筒,却只不过是一个载体,断不是临阵挥舞,与人相打,到底倒算个什么呢?
百晓生凝思半晌,忽然眼睛一亮,道:“有了!要把胡堂主这件新式兵器,归入兵器谱中,其实也不难。”
胡不归大喜,道:“只不知归在哪一类?”
百晓生微笑道:“只需与现有兵器统统分开,另划一类,便成了。现有兵器皆凭冷冰冰的钢铁伤人,可一体划为冷兵器;而现下这件新兵器以火攻人,可称火器。只是如此一来,兵器谱上,可就未免太不平衡了。火器只得一件,冷兵器倒是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先前那魁伟汉子这时又跳出来提出异议。此人姓狄名飞龙,原是江南清水帮的护法,南人北性,脾气最是直爽,人称霹雳将军。他这次是上京公干,恰逢今日之会。按说他是客人,当此之时,洗耳恭听可也,他却耐不住性子,硬要在主人家里插上一手。只听他道:“百晓先生说的,只怕是玩笑话吧?胡兄弟只这一件兵器,便能另成一类?那我们这些挤在一类的,岂不是统统输给了他?”
百晓生道:“话不是这么说。胡堂主这件兵器只是新奇,若论名次,却是没有的。何况兵器谱中,胡堂主的鹤嘴锄只有十七,比起狄护法排名十六的霹雳刀来,自是大大不如。”百晓生跟胡不归同属京师武林,说话之间,便也竭尽地主之谊,尽力让着这个霹雳狄将军了。
哪知道狄飞龙还不满意,道:“十六、十七,所差也不过一个名次。他现下再加上这个中看不中用的新兵器,在兵器谱上竟占了两个位子,看来是定要超过我了。狄某人就是不服,要跟他这个火器比划比划,看看是他的两件兵器厉害呢,还是狄某人一件,来得精当?”
胡不归笑骂道:“这个炮筒子,几年不见,怎么还是一个德行?兄弟自然是还在点火的时候,就已经被狄兄剁成十七八段了。那还用说么?”
狄飞龙哈哈一笑,脸色又正经起来,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城南十里亭,把你这火器带来,咱们彻底比个高下。还有,你们都是乡里乡亲的,可不许前来给他助拳掠阵,让在下一个外乡人,看着心里辛酸。”
连这个粗人也会辛酸,未免让合座哑然。不过再一想也就明白了,他是怕当着大家的面,打败胡不归,搞得不独胡不归自己,就连整个京师武林都下不来台。象他这样直来直去的人,也还会有这种细致考虑,就可见其称名江湖,倒也有一番道理在内了。
胡不归无奈,再说,深心里也想看看这件新武器的威力,便也只得应承下了。转向百晓生道:“这件兵器,虽然蒙先生青眼,归入火器一类,却还没有个名目,便请先生大笔一挥,代取了如何?”
百晓生一生品评兵器,今儿也还是第一遭另开一类,自然也乐意加以品题。想了一会,道:“依老朽看,胡堂主这兵器绚丽非常,绽开在空中时,好似一大朵灿烂梨花,又是用一根竹筒发出,不如就叫梨花筒,如何?”
胡不归大喜,知道这样一来,梨花筒这件兵器,可就算是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连忙谢了百晓生。此时夜已过半,大家兴致未尽,又重新上了酒席。主人胡不归更是兴致昂扬,接连又放了好几个梨花筒,把天空照得灿烂异常。一时之间,众人呼五喝六,推杯换盏,好不快乐尽情。谁也没有注意到,几十米之外,还有一艘小船,月光下曳着一线水痕,慢慢地摇过拱桥了。
胡不归见他大笑,他性情温和,便也跟着笑了。只是他却不比狄飞龙直性外向,心里其实另有一番想法。想他费尽心力做成梨花筒,对这种不同寻常的兵器自有一份天然直觉,模模糊糊知道,这玩意一出世,便将对传统兵器构成极大冲击。深心里面,自然对它极为宝贵,又怎么可能在大家面前公然亮出?昨儿晚上一番亮相,不过是应了中秋明月的景,略略凑个热闹罢了。谁知那百晓生兵器谱品得多了,硬是眼光独到,一下子便把梨花筒可能的发展前景一语道破。
胡不归在那时,对百晓生的佩服可又远非昔比了。说实在的,他本来以为,百晓生只不过是因为在兵器谱上对江湖高手点评逾扬,这才暴得大名。本身又不会武功,又有什么稀罕之处?昨日所以请他做了主客,也只不过是照顾着武林规矩。哪知道人家盛名之下,果然不虚,竟一眼就看破了他藏而未露的东西。
胡不归确实已经实现了百晓生所预言的种种。真正可以临阵使用的梨花筒,他已经做得很小了,连着机括一起藏在袖口里。那机括是一个极小的铁匣子,装在梨花筒尾端,里面装的有钢轮与燧石。到时候只需引动机括,带动钢轮,与燧石摩擦生火,便可以发射火器。所以这一次他与狄飞龙比试,简直就是志在必得。到时候,当狄将军看着他从肩头拔下火器,正肚里大笑时,哪里知道真正的梨花筒却已经在袖子里暗地起动?只是还是应了百晓生的话,火器的那一道光亮,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住。狄飞龙虽然狼狈,到时候还是会避得开。只是,他避得开火器,却无论如何,总避不开,这时候早就等在一边的鹤嘴锄了吧?
两人笑嘻嘻地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在十里亭边的开阔地上亮开架子。一来,狄飞龙并不希望胡不归一上来,就手忙脚乱地试验他的新武器,从而让自己轻松得手;二来呢,胡不归也不想立刻放出致胜法宝,倒要先考较考较狄飞龙的武功进境。因此两个人动起手来,还是一惯的招法,鹤嘴锄对霹雳刀,打了个乒乒乓乓。
两人在兵器谱上排名相若,虽然一南一北,素无瓜葛冤仇,被这个虚名一罩,却各自心头都有了对方。狄飞龙对胡不归颇为忌惮,总是怕他武功进境太快,一个不小心赶了上来,自己未免大失面子。胡不归呢,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自然也是千方百计想把自己在兵器谱上的名次,往前面再挪上那么一挪。因此上这一次比武,虽非什么绝顶高手争天下第一第二的惊天一战,却也是颇有可观。两人翻翻滚滚,刹时间过了三四百招。
三四百招过后,胡不归就渐渐落了下风。他这人虽说聪明灵巧,毕竟兴趣太过广泛,又习医,又炼药,如果在武功上还占着狄飞龙一头,那也未免显得天理太过不公。虽然如此,狄飞龙要想把胡不归击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转眼又过了几十招,胡不归看看颓势已成,便照着原计划,往肩膀上去拔那根梨花筒。狄飞龙看在眼里,自然也是喜上眉梢,只等着就是一脚踹过去,平沙落雁,直踢胡不归的屁股了。
正在此时,忽有一阵马蹄声直从亭南卷地而来。正比武的两个人,个个历练丰富,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路道不对。那蹄声爆豆也似,仿佛没一刻不落在地上,显是直催了马,往死里赶路。当朝因为幅员紧缩,大片牧场都落在敌国版图,因此上马价腾贵,除了大富之家,哪里会有人如此不惜马力?看来又是官府的驿差快递、加急文书到了。
果不其然,那马转瞬奔到眼前,马上人却是个低级军官,背上系着一筒文书,虽是秋高气爽,依然奔了一头热汗,打马过来。无巧无不巧,将近两人身边,那马前蹄落地,踩上一个尖利石子,蓦地里哀鸣一声,跪下地来。那军官身手倒也敏捷,两只脚抢先离了马蹬,一咕噜翻身下鞍。他也不暇查看这匹伤马,左右一看,见十里亭边恰好拴了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个个高大雄健。只看了胡、狄二人一眼,便径自上去解下一匹,叫道:“八百里加急,官府征用!”
胡、狄二人这时早停了打斗,知道八百里加急通常都是战报,见那军官牵马欲走,一起上前问道:“请问将军,战事如何?”那军官充其量只是个指挥使,离将军的级别还差得远了,见两人这样恭维,倒也不好意思不答。只是要答,却也答不出来。一边踩蹬上马,一边只叹了口气。这军官从南边而来,两人便知道,对广南西路广源州蛮侬智高的战事,这次又失利了。
狄飞龙怒道:“年年开仗,年年大败!只不知道这前方的将领,拿着朝廷俸禄,都干什么吃的?”
那军官嘿嘿两声,道:“那可也不能全怪将军们。”他说了这一句,已属多嘴,当下再不说话,扬鞭一击,纵马去了。剩下狄、胡二人面面相觑,对他这一句话揣摩不已。
原来历代为政之道,往往会从前代兴衰中吸取教训。秦以暴虐而亡,到了汉初,便大行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到了汉末曹魏一朝,文帝曹丕因与兄弟曹植有储君之争,从此便心有芥蒂,大抑宗室。结果不到几代,权臣司马懿当道,竟无一个宗室子弟有力抗衡。那司马家见曹氏败于宗室寡弱,立朝之后,便大封皇族,竟至于人人有土、个个拥兵。结果不到几年,就酿成引起中华三百年战祸的“八王之乱”。这三百年乱后,隋炀帝又以滥用民力而失国,唐太宗便知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一个贞观之治,从此奠下盛唐基业。可见每朝每代,对于前代兴亡的应变,总是有得有失。
到了本朝,开国皇帝太祖赵匡胤原不过是北周的殿前都点检,一介将领,却只因为陈桥兵变,这就黄袍加身。便从此对于将领拥兵,如芒刺在背。虽说杯酒释兵权一举,做得漂亮洒脱,从此结束晚唐五代以来将领拥兵的乱局,将兵权收归了中央。却不幸在施政上,终于埋下重文轻武的苗头,以及对带兵将领的重重猜忌。北宋是个文雅的朝代,虽然猜忌,由太祖带了个好头,倒也不见其他朝代对于大将们的血腥清洗。倒是挖空了心思,另想出些其它馊不可言的主意来,对可能由将领发起的兵变进行制约。
比如其一,在中央与地方上建立军事平衡。边防上有多少军队,中央便依样画葫芦也建多少。这样,地方中央相互牵制,如果地方叛变,中央便有足够军力平叛;中央发生政变,地方也有相应的勤王之师。所以后来大家耳熟能详的豹子头林冲,竟成为京师八十万禁军教头,可见当朝军制之庞大。只是问题在于,打仗又不是打架,军队再多,也未必便把对手给吓死了。而且有兵就得吃粮要饷,所以当朝虽然经济发达,赋税收入远过盛唐,也仍然因为冗兵冗费,弄得国库不堪负荷,积贫积弱。最终,竟成为十几年之后著名的王安石变法的一个导因。
其二,流水的将领流水的兵。不仅将领不得在一地常驻,连部队也是三年一调。等到打起仗来,自然是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却又如何可以收到如臂使指、得心应手的效果?更有甚者,虽然上场搏杀的都是正规武将,那统帅,却尽是文官充任。譬如当朝名臣范仲淹、韩琦,便都指挥过对西夏的战争。想二人名臣虽是名臣,书生典兵,也就没什么好结果可以见到了。再加之朝廷上也是离谱,往往还制作了作战阵图,千里迢迢地遥控战事。如此而能赢了战争,也真能教古来名将从棺材里跳将出来,重新呕血而亡。
且不要说象汉唐那样开疆辟土了,就是连中华的传统疆域,也居然争他不来。被后晋石敬塘割给辽国的燕云十六州,自太宗朝碰了一鼻子灰,便从此属了异姓。这也罢了,那辽国好歹国盛兵强,连历史也悠久过本朝,便让他一马,却又如何?至于那河湟一带的李元昊,地瘠民贫,却凭什么也敢号称天子,另立一国?谁知道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一场讨伐,竟也是连连失利。一败于三川口,再败于好水川,再后来定川砦之战,终于搞得双方两败俱伤。元昊取消帝号,宋廷“岁赐”西夏帛茶若干,无数将士的尸骨,便这样和了稀泥。如今,连南方蛮族侬智高居然也举起了反旗,纵横两广,所向无敌。自四月份以来,这近半年的战争,也不知道在朝廷这样的政策之下,又白白赔了多少官兵的性命进去?
此时十里亭边,狄飞龙、胡不归两人,虽然性情不同,能在武林中混到今日这样的地位,也都算是百里挑一的聪明人了。如今被这军官一句提点,不消多想,便也明白了其中关窍。两人对视一眼,想到极远之处的广南地区,此时恐怕正在叫喊厮杀,无数将士都已血流成河,自己两个却在这里不疼不痒地比划武功,却也够是无聊。
狄飞龙道:“他奶奶的!早知如此,咱们有这个打架的力气,还不如报效国家,去杀几个蛮子来得过瘾!”
胡不归苦笑一声,道:“便杀他几个蛮子,于大局又有何用?”
两人此时再无打架的兴致,空有一腔郁气,却也不知该如何出掉。换在其他朝代,胆子小的,还有奸臣可骂;胆子大些,便顺便骂骂昏君。只是到了当朝,却实在连骂都找不着对象。既无臭名昭著的大臣,那仁宗皇帝呢,也实在是本分到了家,虽说有那么一点优柔寡断,但温柔敦厚那也是有目共睹的。要鼓起劲来骂他昏庸无道,确实也还需要一点抹杀良心的勇气。然则虽然骂无可骂,前线如此,总归是有什么事,是不大对劲的吧?那么到底该怪谁呢?
两人叹气半晌,再没什么话说,眼见着只剩下狄飞龙的一匹马,也就骑不成了,信手牵着,一道回城。狄飞龙住在外城,两人过了太学,便分手各自去了。胡不归怏怏地进了朱雀门,见那汴河周围的景象,犹是一片热闹,店铺酒楼,临时摊贩,算命卜卦,都各自在扯大了嗓门招徕生意。汴河上船来船往,也正不知有多少货运,千里迢迢,南来北上。而往来行者,或者青衣小帽,或者科头短打,言谈之中,嘻笑有声。
胡不归本非多愁文士,见这一番情景,联想到南方战事流血千里,却仍然不由得打脑海中冒出几句伤感的韵文来:月儿团团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如果只是飘零在外,那也还罢了。这一次朝廷战败,少不得又要征发兵马,派往前线。到时候,可又要有多少无定河边之骨,做了春闺梦中之人!?
一番感慨,走到一座彩楼前,忽有一物飘飘扬扬,带着一股香风,落入怀中。抓起来一看,却是一块绣花手绢,里面包了几粒松子。抬头看时,却见那楼上站了个艳装打扮的年轻官妓,杏黄短襦,淡蓝长裙,正眉眼含笑,看将过来。想是见他路过,一时之间不及招呼,便把手上的一把松子,匆忙间包在手绢里,扔将下来,吸引注意。
换在平时,胡不归原也是知情识趣的人,只是现在却无论如何没这个心思了。只把那手绢往怀里一掖,朝楼上笑笑,径自回家。
回到家里,家里人见他没精打彩的,只道是比武输了,谁也不敢上前噜苏。有得宠的妻妾偷闲查看他带去的两件梨花筒,竟都没有发射过,不免心里诧异,难道是还没出手,便被人家打败了?
狄、青。
狄青在本朝却是个传奇人物。
传说他在对西夏作战的时候,脸上戴一狰狞可怖的铜制面具,披头散发,一马当先,冲在阵前,把那西夏人吓得魂飞魄散,直把叫他做“狄天使”。单论这一种过瘾,也就足够汴京的市井百姓们在茶余饭后,使劲儿嚼上一嚼了。
再说狄青行伍出身,一介军士,居然也能一路攀升,凭军功做到枢密副使,也就让人艳羡不已。前面说过,本朝为了防止将领拥兵,着实费了不少脑筋,那军制也就复杂得不大象话。枢密副使这个官职,急切间不好解释,勉强打个比方,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副部长吧。可是因为当朝重文轻武,狄青行伍起家,而能有目前这番成就,其奇迹的程度,也就不亚于白日见鬼了。
问题在于,虽然白日里见到的鬼比较稀奇,那鬼毕竟也还是鬼。狄青既做过兵士,脸上刺过字,那身份就一直高贵不上去。开封俗语,称呼兵士叫作“赤老”。狄青虽然好歹挤进了国家最高军政机构枢密院,成为民间的一个神话,不幸在同僚中,却倍受排挤。干脆就有人,直接称呼他为“赤枢”。
那仁宗皇帝呢,也不知道是为了狄青的心情着想,还是为了自己眼球的舒服,建议他用药把脸上的字洗掉。只是狄青却是何等样人?自然不至于浅薄到以为洗掉了字,也就洗掉了自己行伍出身的身份,便道:“臣有今日,全凭了脸上这个刺字。如今正要留着它,激励将士们为国用命!”一番话既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又说得义正辞严,仁宗听了,也只得作罢。狄青的这个刺字,便就此保留下来,从此成为京城里的一道风景,所到之外,莫不有人欢欢喜喜、指指点点,道:“看,那便是咱们的赤老将军!”
胡不归见是这个狄将军的拜贴,便实在是有点发呆了。他们武林人士,与官府素无来往,何况狄青一个枢密副使,在他这样的平民眼里,那是多尊贵的身份?何至于要到他这种寒舍草庐里来,有什么公干?
稀里糊涂地跑将出去,只见狄青已经顺着前院走过来了。那副模样,寻常在京城中,胡不归也是见熟了的。四十来岁年纪,中等个子,结实剽悍,脸上的招牌刺字那是不用说了,却没穿官服,只是一身便衣软靴,大踏步走来。
“狄将军!”也是太过意外,胡不归只叫得这么一声。
狄青在八月十五那夜的灯火之中,其实也早见过胡不归了。只是这时看得愈加明白,只见是个三十来岁书生模样的人,不知因何却入了杀气腾腾的武林?当下微笑道:“胡堂主中秋月圆,玩得可是尽兴!”
胡不归听他这一句话,便是一惊一乍。原来本朝都城不比隋唐,都是预先规划好了,而后兴建,所以四通八达,开阔无比。这汴梁却是将就着北周旧城加以建设,就地取材,逐步扩充的。那房屋也就极为密集,最怕火患。深夜家家必须灭去火烛。哪家要打蘸烧纸,事先都得向官府申报备案。胡不归那天要给大家一个惊喜,又想着时逢节日,便省了这一道手续,哪知道事情却传到了狄青耳里?却不知道是哪一个不长进的告的密?
狄青一怔,这才知道他想歪了,笑道:“那日在下也在河中,看见烟花漂亮,不甚欣羡。今日冒昧得很,便想过来鉴赏鉴赏。”
胡不归一口气刚松过,精神便跟着振奋起来。要知道事同一理,凡是千辛万苦创造出来的东西,也就象妇人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对于创造者来说,都是宝贝异常。别人随口一句赞扬,听着也莫不耳顺。更何况眼前这夸赞他的,竟是赫赫有名的狄青?比之百晓生来,那重量级显然又不一样了。当下一个受宠若惊,竟连自己的看家宝贝,那与狄飞龙对阵时,准备在暗地里施用的另一种梨花筒,也一起拿了出来。
这一种梨花筒,除了精致一些,并且带了机括而外,那发射火药的筒子,也是精钢打造。这样,就不比竹筒常会由于过热而爆裂,用过几次,就不能用了。狄青拿着这半尺来长的东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打量。胡不归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等着评语。
过了一会,忽听狄青道:“胡堂主称名江湖,要拿这梨花筒做暗器,只不知威力如何?”
胡不归可是早等着这句话了。毕竟他做出梨花筒来,要点就在于临阵对敌,而不是为了节日里拿了当烟火放。当下叫家人拿了块木板进来,竖在堂前,又拿过梨花筒,一按机括,便见一道火光直喷出来。火光中又有一粒弹子大的石粒,随势直飞,撞在木板上,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石粒遇见阻挡,爆炸开来。顿时火花乱溅,木屑纷飞,那木板亮堂堂的,竟给炸出了碗口大的一个洞来。
胡不归放下梨花筒,勉强捺住得意洋洋的情绪,看向狄青。却见狄青那表情甚是古怪,凝视着木板上的那个洞,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良久不语。胡不归等了片刻,心下发起毛来,莫非这东西威力太差,压根儿就不入狄大将军法眼?说来也是,要说在木板上打出一个洞来,莫说一流高手,便是三四五六七八流,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虽说他这一个洞,与他们的法子不大相同,并不是用内力打出来的,可是若论到真刀实剑的交锋,只要打出洞来,谁又会管你,是用什么法子打出来的呢?
良久,狄青道:“不知胡堂主在江湖上,仇家多么?”
这话问得却煞是古怪。胡不归又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要说仇家多,显然要给狄青留下一个不甚良好的印象。可要说仇家不多,狄青干嘛又要这样问?显然背地里,又不知是哪一个仇家,把自己的什么阴事,向官府给捅了出来。
狄青叹了口气,并不等他回答,又道:“其实多与不多,都是一样。狄某人总是要有一件不情之请,要向胡堂主交待。”
胡不归听听不是仇家搞鬼,又松一口气。却听狄青道:“眼下边疆多事,胡堂主想也知道?胡堂主中秋之夜发射梨花筒时,在下看在眼中,便想,若是这件兵器能够用于战阵,不知该有何等犀利?只是若真是这样,胡堂主千辛万苦做出它来,本来是用以防身,现下却要公之于众,对胡堂主来说,未免又太过不公了。”
胡不归这下才算知道了狄青的来意。原来就是想让他把做成梨花筒的火药配方说出来,好大规模生产,用于军阵作战。其实火药这玩意,唐代便已发明出来。只是因为配方中药料比重不好掌握,先前的火药总是威力不大,于军事上也就没什么太大用处。如今胡不归的独到之处,便在于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可以用于临阵作战了。
狄青问胡不归要梨花筒的配方,这事儿如果发生在与狄飞龙十里亭一战之前,那可还真是要他煞费脑筋,天人交战,绕室彷徨到个三四更时分,还未必就能作出决断。现下不知怎么,竟显得格外地顺理成章。胡不归听他说完,立刻便一拍桌子,叫道:“照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狄青却没想到事情竟这样顺利,倒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一按胡不归的手背,道:“如此多谢了!朝廷这次派我南征,狄某不才,虽说已有胜算,得胡堂主这一助力,此次平叛,无疑更要马到成功!”
胡不归大喜道:“怎么?这次竟是将军出征?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狄青见胡不归喜形于色,知道民间却不比朝廷上那一伙文官同僚,对于自己,都是极为尊敬、极有信心。心中感慨,脸上却也没什么表现。他自十六岁刺字当兵,数十年来,在文官的一片白眼中,终于一节节升到枢密副使的高位,早历练得分外深沉。屈着手指头数来,这么多年的官宦生涯,似乎也就只有那么一两次感情冲动。比如一次官场宴会,居然被一名妓女当众取笑为“斑儿”,结果第二天便捉了她来,打了一顿板子出气。就那,也是很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人都已经过了不惑,自然更不至于在胡不归一个刚结识的江湖人物面前,吐什么苦水。再说,他如今既受命专征,现下一门心思,也就是打赢这场战争,什么官场纠葛,也都暂时抛诸脑后。当下拿了那梨花筒和火药配方,便向胡不归称谢告辞。
胡不归送了狄青出门,眼见着自己一场辛苦做出来的防身利器,霎时之间化为乌有,肩头倒是好一片轻松。更奇怪的是,看着狄青的背影走出不远,便淹没在随从之中,心里不知怎么地,居然有一份甜蜜蜜的感觉。过了一会,回过神来,觉察到自己的这种心情,忍不住就是一笑,自嘲道:“唉,毕竟是草头百姓,见不得高官呀!”
然而这一声自嘲,细想来,其实也未必就对。假使来的这个人,不是天然有一股平民味道的狄青呢?就算是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使甚而是仁宗皇帝,都尽可以让胡不归栗栗危惧、汗不敢出,可是又有谁能让他从骨子里面,透出这份从所未有的奇异感觉?不过胡不归既然自以为找到答案,也就没有再往下深想了。
这样过了十来天,一日晚间,狄青过来辞行。看来他果然是疆场老手,只这几天功夫,又要调拨兵马,又要征发粮草,又要给前方发出指令,不等主帅赶到,不得擅自出战,还要催促兵器监用胡不归的火药配方,加紧制作作战器械,等等等等千头万绪、不胜枚举的诸种事情,竟全都给他收拾好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狄青这一次见到胡不归,连称呼干脆都改了,笑道:“胡兄,你的火器,这一回,可教在下给改了名字了。”
胡不归也不知为什么,见了狄青,便有三分欣喜,道:“是么?战场上要威吓敌人,想是给改得青面獠牙了?”
狄青大笑,道:“青面獠牙的东西,倒也是有的。只不过胡兄的火器既然是秘密武器,要真改了这种名字,敌人有备,倒未必有效了。在下是这样想的,战阵之中,毕竟还是长枪最利。梨花筒便缚在长枪之上,发射完毕,兵士们还可以继续使用长枪刺杀。一物两用,最是方便。所以便把这种合二为一的武器,取了名字,叫作梨花枪。”
胡不归道:“梨花枪?果然贴切!”只是他虽然这么附和了一句,从语气上看,对梨花筒梨花枪之别,好象也并不怎么很感兴趣。
狄青察颜观色,见他似乎有什么话不好出口,笑道:“胡兄现下要是后悔,可也迟了。兵器监早造好千支梨花枪,我也早已分派下去了。”
狄青却没想到他话里面藏的却是这个,不由一怔。他自己是军人起家,不计生死地冲锋陷阵、勇猛杀敌惯了,对于勇士,天生便合胃口。只可惜军队还是有军队里的制度,当下道:“行军打仗,不比江湖争斗,要讲究个阵法的。胡兄未经这种训练,只怕武功太厉害了,到时候抢先冲杀出去,带乱了全军阵形,反为不美。”
胡不归大失所望。却听狄青又道:“在下听说胡兄于药石方面,也颇有独到之处?这次大军南征,万里迢迢,必有水土不服之事。胡兄要是肯屈就,倒是可以做个随军郎中,只是未免太屈才了。”
做个随军郎中的吸引力,不用说,自然比不上上阵杀敌。胡不归心里一灰,可是转念一想,一旦厮杀起来,战场上何等混乱,千军万马之中,难道自己脸上,偏偏刺了“大夫”两个字不成?到时候,又有谁绑着自己,不让自己抽空去杀几个蛮子?这样一想,倒也心安理得了,笑嘻嘻道:“那就这样定了,在下今晚结束结束,明天就随将军上路。”
胡不归还没听完,便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那可不成!胡某人要是一个不小心,受了官封,那可不应了一句话:这回捉将官里去,从此断送老头皮?只怕笑也被江湖朋友们给笑死了!”
狄青微微一笑,便也罢了。他知道江湖人喜欢自由,再说自己在官府中的滋味,唉,那也实在是不必提了。要不然又何至于在中秋之夜,一个人跑到河上,望月感怀?当即拱手告辞,将要出门,笑吟吟的脸色忽地一收,道:“胡兄虽然不算军人,既身在军中,要是犯了什么事,那也还是一样的军法从事。记住了。”
胡不归见他脸色一变,前后之间如同两人,心里顿时象吞了个苍蝇,哽得难受。一时之间,竟有些后悔起来。然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个时候再要后悔,也未免悔之晚矣。只好勉强挂着一副笑容,答应着,把他给送出了门。
胡不归第二天,果然便随着狄青的大军上了路(说是大军,其实也只得一万兵马,若是再多,仁宗皇帝可要睡不着觉了)。他初从军旅,感觉自然是分外新鲜。如此这般情绪昂扬地走了几天,那旅途却偏是最能消磨人家志气,不要多久,这股新鲜劲一过去,便觉得诸事不对起来。
胡不归虽然没有打过仗,也没读过什么兵书,可是当朝娱乐生活丰富,勾栏瓦肆之中,那说书的却比比皆是。说到历代战争,总有那么一句老生常谈,胡不归也听得耳熟了,叫作兵贵神速。可是狄青行军,却就有那么奇怪,非但谈不上什么神速,简直就可以和蜗牛赛跑,而略占胜场。每一日行军,基本上从不超一个驿站的路程。到了各州治所,还总要将息一日。只不知这般走法,此去岭南,千里迢迢,何时才能到达?岂不是让那侬智高早就做好了准备?
胡不归看在眼里,心中纳闷。又走了几日,终于按捺不住,等到这日又扎下营来,便到狄青的帅帐去打探风声。走到帐前,卫士通禀了,胡不归进去,便见狄青罩了件豆青战袍,正凭几读书,听见他进来的步声,转过头来。那表情,跟他从前青衣小帽的去胡不归家私访,可大不一样了,说不上来那么一种深沉慎默,不怒自威。
胡不归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要问的话也就忽然间不知去向。再一看,狄青身后帐篷上挂的,还有个异样物事,居然是个狰狞异常的铜制面具,青面獠牙,头生两角,只两只眼睛空洞洞的,直朝自己瞪将过来。又吓了一跳。
狄青放下书,见胡不归表情怪异,微微一笑,指个座位让他坐了,道:“军中这几日,可还习惯么?”
狄青还是微微而笑,道:“嫌本帅走得慢了?”
胡不归脸上涨红,情知自己对于军旅一窍不通,这从说书人口中听来的“兵贵神速”,断章取义,也未必便对,一时说不出话来。
狄青却是何等聪明人物,只从他一句“七八百里”,便知道了他的想法,道:“要说兵贵神速,那也没什么不对。比如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长途奔袭,深入大漠斩杀匈奴,那确是要昼夜不停,迅雷不及掩耳。否则以沙漠之广阔辽远,单于望风而遁,却往哪里再去找他?只是各代情况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论。”
胡不归虚心听取。只听狄青又道:“说到本朝,兵将更换频繁,虽说也是体恤百姓的一片苦心,只是如此一来,兵将之间,未免不太熟悉。所以本帅宁肯走得慢些,便是想熟悉熟悉这支军队,到时候指挥起来,就要方便一些。”
胡不归恍然大悟,这才知道所谓名将,果然就是有名将的道理。那边狄青又道:“二来么,侬智高想在两广立足,也不怕他逃走。此去岭南,千里迢迢,也不是朝夕可以飞度的事。若一味只论速度,等到赶到,将士们疲惫不堪,也都是强弩之末了,如何可以克敌制胜?现在这样慢慢走来,正好可以将养兵力,到时候一鼓作气,好破强敌。”
胡不归此时的表情,就不只是恍然大悟可以解释得了的了,一时钦敬爱慕,溢于颜色。正要表达什么,忽听帐外竟有人声喧哗。狄青沉着嗓子,向帐外道:“什么事?”帐外卫士应声而入,禀道:“启禀将军,是吴指挥手下一个士兵,抢了人家的菜,因此上大家纠缠不清。”
狄青道:“带他们进来。”
那卫士转身出去,不一晌,带进两个人来。一个是五十来岁的庄稼人,面目黧黑,生得精瘦,虽然按规矩跪在地上,一见那横眉竖目的表情,就知道是个犟驴式人物。要不然,官兵只不过是抢了他的菜而已,自古民不与官斗,换在别人,早是头一缩,且要暗自庆幸到底只是一把菜,又何至于这样大动干戈,闹上门来?另一个是个年轻士兵,进了帅帐,就知道事情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发白。
狄青先向那老农道:“是他抢了你的菜?”
那老农昂然道:“请狄大将军作主!小的赶集回家,还剩几根萝卜没有卖完。正等着明儿上街再卖,谁料这个军爷看见,便一把抢了,说是萝卜空心了,反正卖不出去,不如送给了他。”
胡不归听得这等鸡毛蒜皮之事,也居然闹到狄青帅帐之前,心下暗暗好笑。却听狄青又问那兵士道:“是你抢了这位老丈的萝卜?”
那士兵道:“禀将军,是小的错了。小的这就补钱给他。”
狄青道:“瞧你年纪,当兵几年了?”
士兵道:“小的家里贫穷,却是跟将军一样,十六岁便当兵了。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有五年了。”
狄青冷笑道:“你既当了五年的兵,难道却不知道军法?强抢民物,该当何罪?”
那士兵辩解道:“只不过是两根萝卜呵!再说,小的见这老丈糊涂得紧,一头担子空了,一头还有几根萝卜,颠来倒去,也不知道两头匀匀。所以才拿了萝卜,跟他作耍。”
那老丈怒道:“我糊涂干你甚事?就抢了我的萝卜?”
狄青看看已经问得明白,也就不理两人争执,哼一声,道:“强抢民物,按律处置,推出去斩了!”
话还没说完,帐门一掀,早有执刑官进来,禀道那士兵已经正法。那老农听见这声,知道再说也是多余,后面的话便咽了下去。愣了半晌,从地上爬起来,也忘了多谢狄大将军帮他要回萝卜,哭丧着脸,径自走了。
胡不归见那老农去了,半晌回不过神来。忽然听得一声书页掀动,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刺耳。扭头一看,竟是狄青又重拾了案头书册,正在聚精会神,详细翻阅。那神情之宁静,直仿佛刚才所做的,不是杀了一个人,倒只是捏死了一只蚂蚁而已。胡不归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大怒,一时也顾不得属下属上了,道:“这也太过了!”
狄青听他说话,慢悠悠抬起头来,道:“本帅还以为,你们江湖中人,看惯了杀人呢。”
狄青笑道:“看来本帅要是在江湖上,必是被你行侠仗义,一刀结果了。”
胡不归气哼哼地没有答腔,看来倒是默认了。狄青一笑,忽道:“可惜而今是军营,不是江湖,倒是你别出个毛病,被本帅推出去斩了。”胡不归听他这样说话,又哼一声,心想,要是只为了萝卜这样的狗屁事,你会斩,莫非我倒没有长腿,不会跑么?你军营之中,可没有武林高手,能捉得我回来?
正这么想着,远处马蹄声疾,一阵风般,直卷入帐前。不等那马停稳,马上人早翻身下来,叫道:“八百里急报!”帐外卫士接了文书,递进帐来。狄青剔开火漆,展卷看了。未几,把文书重新卷好,往案头一置,面无表情。
胡不归眼巴巴看着,不知道前线又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狄青未必会告诉自己,忽听他道:“广西钤辖陈曙率兵挑战,溃于昆仑关,折兵八千。”
胡不归奇道:“将军不是早就下过命令,不等将军率军赶到,前方诸将不得出战么?”
狄青那深不可测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一丝苦笑,道:“要不然,怎么叫作号令不齐呢?只可惜了那八千战士!要知道,本帅今日要是舍不得这兵士的一条性命,就算他日赶到,带着这样一支纪律不严的军队,纵使出战,也是一样的下场!今日活人一命,将来便得连本带利,赔上无数性命,你让本帅怎么选择?”
胡不归心头大震。这才隐约发现狄青作为三军主帅,那高不可攀的威严背后,内心深处竟也有不知多少难言隐痛。谁能知道这信手之间草荐人命,这样的残酷背后,隐藏着的,竟是对于生命的无限珍惜?而在他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中,这种残酷的经验之所以得来,又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血与火的炼就?
一片默然之中,忽听狄青道:“胡兄,你觉得人生在世,最难的是什么?”
“是选择,”狄青道:“我总觉得最难的就是选择。人生一世,短短几十年,却也不知道该面临多少选择?眼花缭乱之中,却偏偏只能选择一种。是选最难的,还是容易些的?
唉,人之异于禽兽,便在于此吧?每一种选择,都可能影响一生。每一种选择,又都可以看出其中人性。只是常人的选择,选好选歹,最多也不过只是影响自己而已。只不幸我身在军旅,随便一个诀择,便要干系无数人命。”
胡不归半晌不答,只听得都有些痴了。再一想,人这一生,果然不就是一直在选择个不停么?就自己来说,选择了武林,选择了医药,选择了炼丹,又选择了把千辛万苦炼出来的梨花筒,变成了梨花枪,现在,又选择了随军远征。还好,这一直以来的选择,从大的方面看,都还算比较顺利。从这些选择中,所看出的自己的人性,也还并怎么不丑恶。可是天知道再往后,又将有多少种选择,正在面目狰狞地等着自己?自己还能不能象现在这样,继续一路选择下去,问心无愧,一路顺风?
这样惊心动魄的一阵思考,却并没有什么答案。往外望去,天色渐暗,大帐里的光线也渐渐弱了下去。只见简易的书案前面,狄青坚毅沉默的侧影,衬着他身后挂着的那个铜制面具,构成一副说不出来的诡异景象。象谜一样的人生,又象是,对谜一样人生的挑战。
这一个士兵杀过,再行军时,那军队之纪律,果然与前再不一样了。一万多人走在路上,不要说抢劫生事,竟是连咳嗽痰唾,都再听不见一声。
胡不归见这效果,对狄青的佩服自是无以复加。只是象现在这样不疾不徐地行军,士卒体力都比较充沛,极少有人生病,他一个随军郎中,却显得有点多余了。好在胡不归本来另有想法,也就不觉得无聊,终日里骑着他那匹白马,忽前忽后,总是遥遥跟着狄青。
狄青在帅帐中面目威严,白日里跟大家一起行军,却显得极其和悦。总是带着很家常的微笑,走在队伍边上,时而弯下腰去,跟身边的士卒搭一两句话。他的坐骑是一匹火红色的战马,配着他的豆青战袍,颜色鲜亮耀眼,在队伍边时前时后,忽左忽右,竟是无时无刻,不让全军感觉到他的存在。
只是,那神话传说的背后呢?
这一天军队依山扎寨,还是跟往常一样,生火做饭、安排值夜,各司其职。胡不归吃过饭,照例在床上盘坐吐纳。那内气从丹田升起,往下转过尾骨,不知怎地,竟忽地阻塞了。这一下,他可真是大吃一惊。他本来谙熟医道,知道不妙,顿时跳将起来,直往帐外冲去。
一掀帐门,却跟迎面冲来的一个人几乎撞了个满怀。那人也是个随军郎中,定一定神,便道:“胡先生,不好了,军队依山扎寨,中了瘴气!”
只是此时正值严冬,当地八九月份的黄茅瘴早过去了,春天的青草瘴也还没有起来。胡不归虽是北人,毕竟熟读医书,却还不知道在这两种瘴气之间,还有什么至今没有发现的其他种瘴气?
但要说不是瘴气,却也不好解释。胡不归出去一看,只见各个帐篷里,军士们横七竖八,倒了倒有一半。更有甚者,那些原先便染了病、身体虚弱些的,发作起来竟有那么快,倒已经有人不治了。胡不归给病人一按脉象,却也不见有什么异常。问那些健康的,跟生病的都做了些什么不同的事,却原来病了的都是最先一灶,已经吃过了饭。那郎中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给人下了毒!米是大家自带的,必是下在食水中了!”
胡不归微微摇头,道:“要说是毒,这种毒我可还没遇见过。再说水流不断,如何下法?只怕还是此地地气不好,所以连食水也有了古怪。将军呢?”
“将军惯例,总是最后一个吃饭,”那郎中道:“此时倒还无事。”
胡不归道:“你便去禀告将军,叫剩下这些没吃饭的,今儿先饿一顿,明儿赶到县城里再吃。我这便去山中找找看,可有什么药物可以解救。毕竟相生相克,如果此地有这个古怪,何以山上动物却能生长?”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冬天又黑得快,南方山上丛林茂密,多有野兽,更是险恶异常。那郎中见胡不归这时候要进山,简直就不敢想象。要劝止吧,身边士兵一个个挣扎在死亡线上,自己却又负不起这个责任,只得眼睁睁见他去了。
胡不归知道是水流古怪,便顺着溪水一直往上走去。只希望路途之上,能够见到一二食草兽类,在溪边饮水。然后再看它们吃些什么植物,大概便能得到与这溪水相抗的药物了。这想法原也没错,哪知道这样顺流走了半晌,暮色沉沉,竟连一般来说山中最多的野兔,影子都没见到半只。便在这时,脑子里仿佛有灵光一闪,这才恍然大悟起来,想是山里另有源泉活水,这一片溪水其实并无人兽饮用?只是这样一来,要找那相应的药物,就更加困难了。
胡不归也不愧是在江湖上历练了这么久的,刚一恍然,便跟着想到,哼,没有畜牲来饮水,难道自己倒不会抓来一只么?逼着它喝了水,看看它倒如何解救自己?这样一想,便离了这条溪水,往密林深处走去。
换在平时,他这想法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他自己原也就中了毒,只是仗着不同常人,硬用内力将那阻滞在尾骨处的浊气逼住而已。现下经过这一阵奔走,那股浊气却已有些按捺不住。就凭他现在这副状况,能保得住这浊气不在体内蔓延就已不错,要想再与林中野类追奔逐北,捉上那么一两只来,却又谈何容易?
胡不归倒不是没想到这节,只是人在此时,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赌上这么一赌。荒山野岭的,一军将士的性命,现时,看来也只能仰仗自己这么一个白衣领职的江湖郎中了。虽说自己原不为做郎中而来,可是狄青却显然只把自己当成大夫。如果竟救不了这许多人的性命,自己号称百草堂主,狄青面前,这一张脸皮,却往哪里搁去?
如此又披荆折棘走了一阵,气息泱散,胸口烦恶难言。只心头倒还是一片清明,知道便从此时再往回走,要想走出这个山,也是不可能了。隐隐便有些不祥的预感,莫非我胡不归今日,便要命丧此处?预感便这么预感,在偌大个江湖上,他能在兵器谱上排名到第十七,那也是多少风波历练出来的,要说就此认输,却不那么容易。又挨着走了一阵,到了一片开阔地上,但觉天旋地转,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地上全是枯枝败叶,坐下来只觉浑身松软,再也不愿意起来。总算他还留着最后一丝清醒,知道手上那火把要是倒下去,冬季干燥,只怕立刻便是一场山林大火,勉强提着劲,把火把直直地插在松软的土壤里。盘膝坐着,想要把那涣散的气息再聚拢来,偏偏心思又没法集中,只是在想,怎么还没有一只饿狼过来?要是再等片刻,可不见得有擒狼的气力了。
这么勉强提着一口气,保持着灵台清明,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物带着尖锐的刺痛,硬硬地顶在眉心。胡不归精神一振,双眼一睁,谁知那却并不是饿狼的爪子,眼前,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另一番景象。
火把昏黄的光芒下,只见一个野人拿着一根削尖的树棍,直指自己的眉心。那人身上只披了一件兽皮,用草绳系在腰间,穿的是一双手制的鹿皮靴子,这么冷的天气,双臂四肢还都裸露在外,筋肉瘦健,披头散发,活脱脱就是一个山妖。只是从瞪着胡不归的那种眼神来看,警惕灵醒,差险险还可以分辨得出来,好歹还算是一个人类。
胡不归咽了一口唾液,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说话,那野人却开口了,道:“你是谁?”说的是岭南口音的汉语,声音虽然低沉,却仍然带着一点异样的磁软,原来竟是个女人。
胡不归松了口气。只是要回答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千言万语,来龙去脉,却又有好大难度。想了一下,道:“在下是个过路的。”他这一口中原官话,比之那野人的汉语,可就要纯粹得多了。
那野人道:“你是汉人?”
胡不归心想岭南诸族杂居,非比中原。这么多年来,此地各族与汉人的纠纷又是层出不穷,历朝都是很让朝廷头痛的一件事。眼前此人虽然会说汉语,却显然不是个汉人,现下要说自己是汉人,恐怕讨不了什么好去。只是他打扮如此,口音又如此,要想抵赖,却也不大容易。只好点了点头。
那野人倒也奇怪,听他承认了是汉人,眼中警惕的神色倒隐去了,一直顶着胡不归眉心的树棍也拿开了,直直看他半晌,道:“你喝了苦泉的水?”
胡不归大喜,赶忙应了一声,道:“请问姑娘,不知还有救吗?”
那野人并不答话,伸手拔了胡不归插在地上的那根火把,两脚下去,顿时踩得灭了。胡不归沦落到眼下这种境地,无意识中,只觉得那火把就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见竟给她踩灭了,心里大惊,只是浑身乏力,筋骨酸软,要想阻止,却也来不及了。只见那野人踩灭火把,一反身,隐入密林里去了。
胡不归瞪大双眼,只见暗夜茫茫,黑黢黢的山林中,再也不见半个人影。山风吹来,遍体生寒,那仅剩的一点精力,要抵抗寒冷,这时候也差不多消耗殆尽。模模糊糊中想着,难道刚刚这一阵动作对话,只是自己迷幻之中,做出来的一场怪梦?只是火把为什么又没了呢?是被山风吹熄了?是松明燃尽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头忽然被什么东西扯得往后一仰,朦胧中只觉一件物事抵住嘴唇,往里一倾,一股甘甜的水流顿时灌入了喉咙。也是奇怪,那甘甜的滋味从喉咙管甫一下去,一胸口的烦恶便如冰雪遇热而化,刹时间一身松快,就连刚刚涣散了的内力似乎都在一刹时,又往丹田里聚拢了来。
胡不归又睁眼一看,便见那野人正揪住自己的头发,拿着一只木碗,灌自己喝水,见他眼睛睁开,把木碗往他手中一递,道:“喝完它!”胡不归虽觉已经好了,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接过木碗,三口两口喝完了。
那野人等他喝完,拿过木碗,又往林中走去。只是胡不归这次,却哪能再让她走掉了?一跃而起,慌忙跟在后面,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在下还有些朋友,也都喝了苦泉之水,还请姑娘指点一条明路,慈悲解救!”
那野人并不管他,自顾往里走去,道:“那山脚下,便是你的朋友么?哼,你的朋友倒也真多!”
胡不归脸上一红,好在天黑也看不见,不大丢他魁伟丈夫的一片面子。那山脚下,军营扎了满当当的一片,夜里火光点点,要都算作是他的朋友,果然是好不多哉!虽说说是朋友多了一点,胡不归却又哪里敢说那是军队?第一不知道这野人到底属于哪个部族;第二,中原人千里迢迢地跑他们地盘上来打仗,总也不大好意思吧?只希望这野人避居山里,并不懂得外面世道上的行情。却听那人又道:“哼,他们喝了苦泉水,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胡不归软语央求道:“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却在这深夜之中,不辞辛苦,救了在下,可见是菩萨心肠了。既救了在下,为什么便又不多救几个?”
那野人道:“救了你,是因为碰巧见到了。要是不救,良心上总是过不去。你那些朋友,反正我又看不见。便统统死了,干我何事?”
胡不归一怔。这野人虽然说的只是一个大实话,他却不是野人,听在耳朵里,不由自主便生出无穷感慨来。想他们江湖人行侠仗义,又何尝不是如此?见一个救一个,只是那些见不着的呢?又何尝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轻轻巧巧放了过去?毕竟一个人,又何能管尽天下事?偶尔伸个手,管一件不平事,大约其实质,也就象眼前这个野人一样,只是为了自己良心上的安稳?良心安稳了,不是才能自得其乐地,在每年的八月十五,喝上那么一杯淡酒,赏那一轮平安喜庆的团圆之月么?那么在江湖上,到底要怎样做,才算是真正的侠?又有哪一个,才能算作是大侠?
胡不归火烧眉毛,却哪能她说不跟就不跟?依旧紧追不舍,道:“姑娘一日不救在下的朋友,在下便一日跟着姑娘!”这话说得看似无赖,其实苦泉水喝下去,病起极快,不要几天,他那些“朋友”便要统统翘了辫子,他可就再没有这个必要,来一日一日地跟着眼前这个“姑娘”了。
那野人住了步了,冷笑一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胡不归其实也早想知道,便顺着话问下去:“姑娘是什么人?”
野人冷笑道:“我是布侬人。”
其实就算她说自己是山精水怪、吸血人魔,胡不归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傻眼。却原来岭南蛮族分支极多,而狄青这次要讨伐的、在两广作乱的侬智高,却偏偏就是布侬人!
那野人见他不吱声,又冷笑一声:“怕了吧?我们族人可是惯会放蛊,要不要我给你来上一点?”
却原来她强调自己是布侬人,目的乃是威胁胡不归她会放蛊。胡不归松了口气,更加不敢说自己那群“朋友”却是专为讨伐布侬人而来的军队了。眼下这情形尴尬得很,一批来讨伐布侬人的军队中了毒,却要央求布侬人解毒。胡不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死缠烂打下去,道:“我这条命,左右是姑娘救的,姑娘便是在我身上下了蛊,也不过是把这条命重新拿去,又有什么了不起?反正这些朋友如果不救,我也是不愿再独活下去的了。”他这话倒也不是故作义薄云天之状,实在地说,万一这野人硬是不肯救人,他只单单一个人喝了水,得了救,跑下山去,又有何面目,去见狄青?
那野人颇觉诧异,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忽道:“你看我漂亮么?”
这句话离眼前的主题,却未免有那么一点十万八千里。要说漂亮,各代有各代的标准,汉尚瘦,唐尚肥,到了本朝么,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些三寸金莲,从八幅湘裙底下,性感地、隐约地露出尖尖脚弓,引得男人们口水十丈。而在千年之后的当代看来,这野人这番兽皮打扮,这般结实筋肉,再配上长发及腰,在T型台上随便走上那么一圈,也真叫是帅呆酷毙了。然而在当时胡不归眼里,要充分欣赏这种美感,还真是颇有些难度。
好在胡不归年过三十,家有一妻一妾,逛过勾栏,吃过花酒,于女人堆中,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便是再丑的女人,也不会拒绝有眼光独到的人,终于看出自己的美丽来。遂一咬牙,道:“漂亮,当然漂亮,漂亮极了!”
那野人果然欣喜,道:“你说我漂亮?”
胡不归道:“姑娘救了在下的性命,从在下眼中看去,便仿佛见到了观世音菩萨一样,怎么不漂亮!?怎么不让人喜欢!?”这话虽然说得狡猾,其实倒也带了几分真情实感。想胡不归昏夜之中,奄奄将毙于荒山野岭,忽而遇救,怎么不看着眼前这个野人,打心底里生出三分温暖?
那野人倒也直接,道:“我既漂亮,那你愿意娶我么?”
那野人道:“跟我来!”
胡不归以为应答成功,如今便要跟着她去救人,顿时喜上眉梢。却见那野人一路穿林而去,翻山越岭,健步如飞,直向军营另一侧的山头过去了。胡不归不知她弄什么玄虚,也不好问,仗着一身轻功,还只能是勉强跟在她后面。转眼间翻过几个山头,到了山脚下一片开阔村庄,那野人走到村庄边缘处一个阑干式竹楼前面,停住了。
夜黑漆漆的,那竹楼也黑漆漆的,大约也只有胡不归和这野人一个练过武功,一个受过野外生存的训练,这才辨别得出来。只见那野人向着竹楼道:“土哥哥,我今日回来,便是要告诉你,当初你不喜欢我,我今日可终于找到喜欢我,又愿意娶我的人了。”
胡不归耳力却是极佳,夜里又静,听那竹楼里,竟是一片寂静,连个呼吸的声气儿都没有,道:“这屋子里没人。”
那野人嘴角一卷,也不知道是欲哭还是欲笑,一直以来都显得生硬的表情,竟有了几分凄苦,道:“当然没人,三年前,便死啦。他是我丈夫,却偏偏爱上了峒主夫人,两个人一起,都给活活烧死啦。自那以后,我便一个人上了山。”说到这里,腔调一转,说不上来又是爱怜又是怨毒,向着那竹楼道:“土哥哥,我恨你!我恨烧死你的这些人!这些规矩!我恨这个峒!恨这个族!恨这里所有的一切!我今日回来,便是要告诉你,从此以后,我便再也不做布侬人了!我要跟着这个汉人,也学着,做一个斯斯文文的汉人!”
胡不归听到这里,也忒不争气,三十多年风刀霜剑的研磨,居然也没能挡住有一种酸楚不堪的东西想要化为泪滴,自眼眶里涌将出来。他大睁了两眼,挡住情绪的第一轮进攻,信步走了开去。未几,那野人跟她土哥哥的话说完了,跟了过来,道:“这便去救你的朋友吧。前面山里有一眼甘泉,正好与苦泉相生相克。”
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夕,大军终于开到了宾州。朝廷里前后派来的几拨由文官统帅的军队以及当地地方部队,也都驻扎在这里,大家这便会师一处。狄青做事也是雷厉风行,第二日清晨,便集合了文武将官,开了帅帐议事。
不用说,这第一件事,便是追究日前广西钤辖陈曙不服号令、贪功妄进,以至损兵折将之过,叫人推出去斩了。跟着,又斩了陈曙部下三十二名将佐,责道:“虽说陈曙违令,是他一人之过。只是尔等身为将校,既然出战,又怎能不身先报国,拼死杀敌,倒是遇敌即溃?”
转眼之间,三十三颗头颅血淋淋地呈将上来。把那朝廷里先前派来的两名安抚使余靖、孙沔看得,也就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了。想他们两个文官,一朝用命疆场,不仅互不统属,哪里更晓得整肃什么军纪?更何况本朝传统,对于文官性命,看得原是极为宝贵。想王安石变法之前,就在当朝,范仲淹也曾牛刀小试,搞过一个庆历新政。正要杀一个抗命文官,却被富弼劝止了。说道莫要此时杀得爽快,一朝政事有变,岂不要被政敌援例,也杀了自己去?这文官因而便没杀掉。想一代名臣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对于自己头颅的前程,果然是设想得无微不至。因而帐上余靖孙沔两位,于此传统之下,本来高枕无忧。这当儿才忽然发觉,原来一条小命,已落入狄青巨灵之掌。军旅之中,一旦犯事,要说再文书交弛,急报朝廷求救,又岂可得乎?当下那一份两股战战,也不用提了。
狄青举手之间,砍瓜切菜样砍了三十多个脑袋,倒是言笑如常,道:“大家屡日之间,疆场辛苦,也该将息将息了。明日又逢元宵佳节,这便全军集体放假十天。明晚本帅另设得有酒宴,到时候请大家喝一杯薄酒,可得要赏脸哟。”
那合帐里的人,看了眼前这几十颗头颅,能不当场吐将出来,已经算是毅力坚定,要说到明晚的元宵之宴,却还有哪一个吃得下去?但是吃不下去是一回事,一定要吃却又是一回事。天知道主帅请酒而居然不吃,算不算是又触犯了哪条军法、藐视了主帅的绝对权威?
第二天晚上的这一场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吃得倒也是扰嚷喧腾、丰富多彩。至少从表面上看去,其快乐尽情的程度,是绝不下于去年中秋汴河上,京城武林的那一场聚会了。尤其狄青只是初到,立刻便杀了人、立了威、肃了军纪,心情自然比别人更加舒畅,喝起酒来,也就痛快得多了,总是酒到杯干,立竿见影。这样不多时,便觉酒劲上来,摇摇晃晃、酩酩酊酊、口齿不清,被人扶了出去。
他这一走,剩下那些将佐自然大大松一口气。一场酒吃到现在,谁都有了三分醉意,也就浑然忘了昨日清晨的血腥。当然,更大的可能倒是要把郁积在心中的那团血腥,刻意化为酒气,挥发出去。因此上大家直喝得更加尽兴,深夜之中,尤听得帅帐中吆喝连天,酒令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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