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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傾城.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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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倾城》
作者:颜月溪
缘起
烟花三月,和风熏柳人欲醉,正是一年中最迷人的季节。
南阳城中西门,青石板路笔直的延伸出去。西门的一侧是一处极大的酒楼,酒旗迎风招展,酒楼对面的街角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上得楼来,见客人不多,他找了靠窗的雅座坐下。酒保擦干净桌子,问他要吃些什么。他只随便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壶酒,酒保依言而去。酒菜上来之后,他喝了几口酒,并不怎么吃菜。
忽然,楼下一阵吵杂声引楼内客人纷纷探头去看。那青年公子也好奇的自窗口向楼下看去。只见酒楼门口,一个衣着褴褛乞丐模样的人被酒保拦了不许他进。那人道:“老子进店喝酒,你凭什么不让老子进去。”酒保瞧他一副穷酸样子,心知又遇到了骗吃骗喝的主儿,斜着眼睛不屑道:“本店招呼的是贵客,不招待吃白食的,你有银子没有,没银子不要进来。”那人却道:“你怎知老子没有银子,狗眼看人低。快点让开,不要耽误老子喝酒。”说话间,就要往店里闯。
酒保见他不识好歹,一挥手叫来几个伙计,要将这人赶出去。那人身材瘦小,哪里经得起几个伙计一同推搡,跌坐在店门口的地上,围观者无不哈哈大笑。那酒保正叉着腰大笑,忽然感觉头上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仔细一看,地上有一锞银子,忙捡起来四处张望,见方才上二楼那位青年公子正站在窗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心知银子是他扔过来的,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位青年公子朗声道:“请那位先生上楼来,酒钱算我的。”酒保见了银子,不敢再怠慢先前那乞丐模样的人,忙招呼人扶他起来。那人却不理他们,向二楼的青年公子看了一眼,大摇大摆的进店去了。
等那人上楼,早有伙计送上几壶酒在青年公子桌上。那人也不客气,不等招呼就往青年公子对面一坐,自顾自的喝酒吃菜。伙计看的傻眼,心想居然还有这样无礼之人,主人尚未开口相邀,他就坐下大吃大喝。再看那青年公子,只见他手里端着酒杯,微有笑意的慢慢细品着杯中酒,似乎并不认为那人无礼。伙计好奇的又看了两眼,才下楼而去。
“小二,再上一盘什锦虾仁、一盘辣子炒山鸡、一盘八宝乳鸽、一盘蜜汁莲子。”那乞丐模样的人边吃边吩咐伙计。伙计一听这话,嘀咕道:“还真不客气,这么多你吃得完么。”他看了青年公子一眼,见他轻轻颔首,这才放心而去。
不一会儿,伙计将菜端了上来,却见酒桌上的酒壶都空了,诧异的收拾了酒壶。“这酒不错,再上十壶。”那人又说了一句。伙计更加纳闷,看青年公子仍是不语,只得闷闷的下去拿酒。
“啧,好酒!”那人喝了口酒,也不正眼看青年公子。那青年公子也不理会,只顾低头喝酒吃菜。那人酒足饭饱之后,才向青年公子道:“小子,你不错!”这话无礼的很,但那青年公子似乎并不以为意,仍是淡淡一笑。“我从荆州过来,要去河间府,盘缠用完了,你帮人帮到底,送我点银两。”那人接下来的话更加匪夷所思。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不耐烦,觉得这人贪得无厌,但这青年公子似乎耐性颇好,从袖中取出一锞银子交给他。那人接过银子掂了掂,似乎十分满意,也不说谢,扬长而去。
“小二,结账。”青年公子此时也站起来。伙计忙上前收了他的银子,又讨好的说:“公子,刚才那人忒无礼,又吃又拿,连个谢字也没有,您真是大人大量。”青年公子莞尔一笑,边下楼边道:“扶危济困,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不是要施恩惠于人,何须他道谢。”他从容而去,伙计回味他的话,虽不得要领,却也钦佩于他的豪爽和气度。
青年公子出了酒楼,上马往东而去。走了不久,经过一家赌坊,见有人挑开门帘从里面出来,正是刚才在客栈中那位身材瘦小的衣衫褴褛之人。那人看到他,向他招招手。青年公子有些好奇,便策马过去,到他面前下了马。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锞银子交给他,“我赢了不少,这银子还给你。”青年公子笑着推辞:“不用了,你留着路上当盘缠吧。”那人却不容他推辞,将银子塞到他手里。“我刘伶虽穷,却也不习惯亏欠别人。”他神态倨傲的说了一句。
“原来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名士刘伶先生。”青年公子听到他的名号,惊讶之余多了几分惊喜。刘伶搔了搔头发,笑道:“什么名士,我不过是个酒鬼。”那青年公子向他作了个揖:“久仰阁下大名,今日得见,先生果然不凡。”刘伶笑着喝了口酒,道:“不要什么阁下、先生的,叫我刘伶便好。对了,你姓什么?”那青年公子道:“在下宇文长风,金陵人氏。”刘伶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相貌清俊、举止有度,一看也知是名门子弟,也不多问,只嗯了一声。
两人牵着马走过大半个南阳,才到达刘伶的朋友家。宇文长风抬头一看,见这座府邸甚是气派,显然是豪门大户,心里不禁有些纳闷。刘伶斜了他一眼,笑道:“怎么,不相信我有这么富贵的朋友?”宇文长风忙摇摇头,“刘先生的故友阮籍、王戎皆是位列三公,在下怎敢作此想。只是我以为,你不屑和豪门大户来往。”
刘伶这才不以为意的一笑,“朋友就是朋友,只要入得我眼,管他富贵还是贫寒。富贵如王侯,我刘伶也不惧当他家的座上客;贫寒如乞丐,我也能和他一同坐在酒楼外的街边晒太阳。”宇文长风点点头,“刘先生果然旷达。”刘伶道:“也别叫我先生后生了,叫名字,不然名字取来何用。”宇文长风见他四十余岁,比自己大了许多,既然不能尊称先生,叫一声兄长倒也不会怠慢。
“刘兄,请先行一步。”他请刘伶先进府,自己则跟在刘伶身后。刘伶听他不拘于俗礼,称自己为兄,甚合心意,高兴的摸摸下巴上的几根胡子。
这座府邸的家人认识刘伶,恭敬的请他进府。刘伶悄悄向宇文长风道:“这家的主人姓云,是琅琊郡的大族,此处是云家的别苑。因他家的公子云飞扬和我一向有来往,听说我到南阳来,便下了帖子。云公子为人好客,经常邀请城中名流在此聚会饮宴。待会儿,你也不必拘谨,随我一同前去饮酒便是。”
家人在前面引路,宇文长风和刘伶从前院走进府里的花园。不远处听得一阵笑声,放眼望去,十几人随意的坐在花园深处的湖边饮酒。宇文长风留神一看,见他们无不身着宽大的长袍,脚踩木屐,或躺或卧或坐,竟是姿态各不相同。见他二人来,众人也不招呼。刘伶不客气的将其中一人推到一旁,舒舒服服的坐在一块青石上。
那人翻了一个身,坐到另一边,笑道:“刘伶不愧是刘伶,跟谁都不客气。”刘伶慢条斯理的瞥了他一眼道:“我身量矮小,当坐的高一点,好让你们这些后辈高山仰止。”众人纷纷笑起来。刘伶指着宇文长风对其中一位年轻公子道:“这是我刚认识的小朋友,带他来与你们一同饮酒。”那公子向宇文长风颔首示意:“萍水相逢,这位公子请随意。”宇文长风也向他拱了拱手,见地上铺了几张席子,摆了许多酒坛和一些竹杯,也找了个地方坐下。
宇文长风知道这年轻公子必是刘伶口中府邸的主人云飞扬,不禁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斜卧在一张席上,衣襟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边饮酒边和其他人高谈阔论,甚是随意,那神态当真如玉树临风一般。当时的名门大户崇尚自然风气、不拘小节的名士态度,越是旷达的作风越是受人尊敬。
宇文长风在金陵也颇曾和世家子弟结伴同游、寄情山水,见了这云府中众人的作为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很快融入了他们的交谈。落英缤纷,湖畔的这群人或饮酒或赏花或清谈,端的逍遥无比。
众人正在饮酒,一个家人走过来,向云飞扬低语几句,云飞扬脸上顿时出现高兴的神色,忙道:“快请她过来,和我们一同饮酒。”家人走后,先前被刘伶从石头推下去那人向云飞扬道:“谁来了?”云飞扬挑着眉一笑:“溪月。”那人面露惊喜之色,一脸向往道:“当真是溪月小姐来了,咱们可有耳福了。我到你府上几回,都没遇到她,这回总算是得见佳人了。”
其余几人听说溪月来了,也都停下了交谈。宇文长风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要来的这个女子是何等样人,居然这些人听到她的名字,连话也忘了说。
邂逅
庭院里清风吹过,甚是凉爽,一个绿衣女子步履轻盈的自花园的琴台后缓缓走出,向众人款款一拜,席地坐下。云飞扬拍拍手,向一个青衣小鬟道:“去把我书房里的‘绿绮’捧过来给溪月小姐弹奏。”
青衣小鬟取来古琴后,那绿衣女子春葱般细嫩的手指在琴弦上按了两下,接着轻抚琴弦,如水的旋律响起,她合着琴音吟唱。只听她歌喉宛转,如黄莺出谷,甜美轻柔,合着水声,如闻天籁。宇文长风细听那唱词,是《九歌》的第三章《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间。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那绿衣女子披着一头秀美的长发,春风吹拂下,如丝长发飘逸如锦缎。漆黑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脸颊,映衬的肌肤如玉般冰清光洁,眉飞入鬓,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秀目盈盈带水,脉脉含情,珊瑚色的红唇使得这张原本就水灵灵的脸更增丽色,充满着书画般的灵秀之美,令人目眩神迷。美目盼兮、巧笑嫣然,她的目光不时看向云飞扬,彼此发出会心的微笑,俨然是一对知心的恋人。
缠绵的唱词婉转绕梁,一曲弹尽,众人如痴如醉,不自觉的鼓起掌来。云飞扬随手端起盛了酒的竹杯,走到她身畔坐下,将竹杯递给她,她也不推辞,接过去用一侧长袖遮了脸,一饮而尽,再把空杯给众人看,众人齐声叫好。
宇文长风忍不住问刘伶:“那位姑娘是谁?”刘伶笑道:“你莫不是从山里来的,连她也不认识。她是有名的美人,南阳太守石俊的女儿。”
这女子竟是太守的女儿,宇文长风不禁吃了一惊,和他以往见过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太不一样了。她是那么自然恬静,让人一见了,便觉得这是个真正的女子,而不会在意她的身份。
自从这个女子出现,宇文长风的目光就再也无法移开,而她似乎也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只见她向云飞扬低语了几句,就站起身和众人告辞:“小女不妨碍诸位公子雅兴,先行告退。”在宇文长风失望的目光追随中,她款款而去。
风吹起她的绿衣,衣袂飘飘,恰似踏云雾而去的仙子,何曾有半点尘埃之色。刘伶见宇文长风有点痴迷,悄悄嘱咐道:“别看了。她是云公子的未婚妻,你这样盯着人家看,不仅对主人家不敬,也会被当成登徒浪子。”宇文长风无所谓的一笑:“凤飞翱翔,佳人如玉,看也看不得,人生有何乐趣?”刘伶闻言也是一笑:“喝酒!”两人对饮起来。
和刘伶虽然只是初识,却相谈甚欢,宇文长风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从云府出来,两人一同前往卧龙岗,拜会诸葛草庐。仲春时节,游人如织,山野间处处花香鸟语。宇文长风见竹林青翠、林间溪水潺潺,不禁赞道:“真是个清静之地,难怪卧龙先生躬耕于此。”刘伶道:“卧龙得其主,而不得其时。汉室衰微,岂是他一人之力可挽。也罢,莫说这些,你我去那草庐中歇息片刻。”
走过一座小桥,穿过竹林,宇文长风见草庐边已建立祠堂,进去拜了一拜。刘伶却不进祠堂,捡了一处树荫躺下,闭目休憩起来。宇文长风从祠堂出来,见到柳树下的刘伶,已经鼾声如雷,不禁莞尔。
他正看着草庐外的石碑,一个骑驴老者自小桥西侧而来,口中悠然自得的唱着小曲。那老者坐下之驴见到人也不闪避,只顾着往前走,宇文长风只得让路给它。想来圣贤之地,民风淳朴,并不因为他是华服公子就对他谦恭,相反,一个骑驴老者都不拿正眼瞧他,这让宇文长风微觉讶异。
两人从卧龙岗下来,返回南阳城中。宇文长风问:“刘兄住在何处?”刘伶挠挠后背,笑道:“我囊中羞涩,比不得你这样的贵公子。我这一路来,什么时候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哪里有正经的住处。”宇文长风道:“那不如刘兄和我一起去找间客栈投宿。”刘伶点头道:“也好,反正我手里有赢来的银子。今晚我就和你痛痛快快喝一场。”
南阳城最大的客栈中,刘伶和宇文长风刚坐下喝酒,就有个家丁模样的人找上前来,送了个帖子给刘伶。刘伶看了帖子,眉花眼笑,向宇文长风道:“酒场又来了。明日南阳太守府有诗酒茶会,请我去饮酒游乐。这太守石俊乐善好施,颇有孟尝之风,经常广邀名流士子于府中饮宴清谈,你当见见他。”
听到石俊的名头,宇文长风心中一凛,依稀记起刘伶曾提到,在云飞扬家见到的那位抚琴的绿衣女子正是太守之女,心中忽然很是期待。“怎么样?”刘伶见宇文长风不答话,又问了一声。宇文长风道:“帖子并没有请我,怕去了会叨扰主人家。”刘伶爽快的拍拍他的肩道:“怕什么,他要是知道从金陵来了你这样的一位公子,只怕帖子早就到了。”宇文长风这才点头。
翌日,刘伶和宇文长风一同去往南阳太守府。太守府花园里摆了酒席,众人分席落座。宇文长风只认识刘伶和云飞扬二人,三人坐了一处饮酒,谈论诗文。石俊见宇文长风眼生,问刘伶:“这位公子是?”刘伶忙道:“宇文公子是金陵名门之后,此次出来游历,是要去陈郡拜见谢氏故人。”石俊见宇文长风丰姿俊朗、器宇不凡、面容清奇,便知他是鲜卑皇族宇文氏的后人,忙嘱咐家人好生招待他。
石俊只得笑着向一名婢女招手道:“去请小姐出来。”婢女依言而去。不一会儿,有婢女将花园中一处凉亭的竹帘放下,端了一盘檀香置于琴台一侧,另一婢女则抱着一把古琴放到琴台上。溪月最后才从花园深处走出来,见了众人微微颔首,随即走到琴台旁坐下。
只见她一身雪白罗衣,裙裾飘飞,琴音响起,众人宛如置身仙境,皆忘了饮酒交谈,聆听这难得的佳妙琴声。随着她指尖轻拨,琴声时而清丽婉转,时而低沉悠扬。宇文长风不禁闭目细听,竟是心神皆醉。
琴曲弹尽之后,她自亭中走出,端正的坐在她父亲身侧。石俊慈爱的看了女儿一眼,捋须向众人道:“小女献丑了,诸位见笑。今日良辰佳日,寒舍高朋满座,老朽有个提议,只因老朽酷爱书法,平日也曾临帖名家,总是见识有限。诸位都是才子雅士,不妨在寒舍泼墨挥毫,让老朽也见识一番。”
他的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赞同,石俊忙吩咐家人在花园的一处轩榭里备好笔墨,邀请众人前往展示。刘伶悄悄向宇文长风道:“石俊父女都精于书法,石俊曾经说过,要做他家的女婿,必须写得一手好字。云公子正是此中圣手。”宇文长风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
溪月一直跟在石俊身后,看众人写字。一幅幅看过,她都不语,只看到云飞扬的字,才停留细看,点头称赞。刘伶胳膊捅捅宇文长风,笑道:“我不擅此道,平生只会饮酒,只怕要在佳人面前露丑,你怎么样?”宇文长风喝了一口酒,提笔在雪白的藤纸上一挥而就,刘伶侧过身去看他的字,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宇文老弟,好字啊!”刘伶惊叹的声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石俊和几位宾客纷纷上前伫足观望,其中一人拿起宇文长风书写的字幅,不住的点头。宇文长风搁下笔站到一边,却见溪月正站在云飞扬身侧替他磨墨,眼中根本看不到别人,不禁有些怅然。
“溪月,你来看看这幅字如何?”石俊招呼女儿来看宇文长风的字。溪月走过去,看到藤纸上的笔迹苍劲有力、挥斥方遒,暗自赞叹。“父亲,这是谁的字,堪比当世名家。”溪月问了一句。刘伶忙道:“是这位宇文公子的字。”
溪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宇文长风,只觉得这青年有点眼熟,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微微颔首向他示意。宇文长风迎着她的目光,回礼问候了一句:“小姐好。”溪月目光又转回他的字,评道:“宇文公子的字,筋骨有力、笔法流畅,师承钟繇一脉,深得其气韵。”宇文长风听了她的话,点头道:“小姐果然眼力不凡,在下曾跟随郗太傅习字七载。”
众人听说宇文长风是当朝有名的书法家、太傅郗昶的门生,莫不刮目相看。溪月也悄悄打量了他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忙侧了脸。宇文长风心里一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转移了目光。
石俊向宇文长风和刘伶道:“宇文公子的书法令老朽大开眼界,两位如不介意,请在寒舍多留数日,老朽也好借此机会一尽地主之谊。”刘伶和宇文长风对视一眼,见宇文长风不置可否,笑道:“石太守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乃一介草民,又轻浮好酒,怕叨扰了府上清静,多有不便。”
石俊见他不肯住下,有些着急,忙看了宇文长风一眼,道:“宇文公子,你怎么说?”宇文长风也觉得留在太守府小住多有不便,便道:“刘兄的意思,正是晚辈想说的。”石俊叹息一声,狠下心道:“刘先生,老朽珍藏多年的十坛汾阳老窖,前日已叫人开启了两坛,你不想品评品评?”刘伶一听说有美酒,馋劲儿又上来,忙道:“果真难得,如此,您老就是撵我走,我也不走了。”说完,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宇文长风看他俩笑得开怀,不禁莞尔。再留神去寻找溪月的身影,却见她和云飞扬并肩远去,云雾缭绕中,渐渐模糊。
惆怅
溪月和云飞扬缓步走在花园里。“你这次来,会住多久?”溪月叹息着问了一句。云飞扬淡淡一笑,“怎么叹起气来?”溪月幽怨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总是四处游历,一年也难得见你一面。我都十七岁了,你还要让我等多久?”她咬着樱唇,神色郁郁。云飞扬怅然的望着眼前茂密青翠的竹林,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安慰她。
溪月甩开他手,气恼道:“你不忍心,却从不肯为我做丝毫改变。身为琅琊云家的后人,隐逸山水之间,我不强求你变了志向,可你总得为我想想。”云飞扬笑了一笑,“又有人来找你父亲提亲了?”溪月白了他一眼,道:“你总是这副神情,对什么都不在意。”
云飞扬把她送回闺房,见宾客们已经四散而去,去找刘伶和宇文长风,见他俩正和石俊一起坐在花园的溪边饮酒,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几个青衣小僮在一旁伺候,将酒从酒坛里倒进一只只竹杯里,再将竹杯放进小溪里。曲水流觞,那竹杯飘到谁面前,谁就拾起来一饮而尽。
“好酒,真是好酒!”刘伶背靠青石坐在溪边,悠然自得的仰脖喝酒。酒水四溢,沾到了他衣服上,他也不以为意,随意的擦擦嘴角。宇文长风也拾起一只竹杯,竹杯中扑鼻的酒香直沁心脾,喝完酒,他将杯子仍是放到小溪里,杯子漂流而下,早有青衣小僮等在下游。
云飞扬拾起竹杯,见刘伶一杯接一杯不停饮酒,道:“刘兄真不愧为竹林名士,豪迈洒脱令小弟自叹弗如。”刘伶懒散的笑笑:“云公子过谦,琅琊云氏名满天下,哪是我这山野之人可比。除了饮酒,我一无所长。”他搔搔头发,逮出一只虱子,看了半天,又放回头上去。宇文长风见状不禁一笑。刘伶讪笑道:“我头上这几个老朋友陪着我从荆州一路游历,无论我多穷,他们都不离不弃,我怎么忍心捏死它们。”
云飞扬和石俊听了这话,也在一旁笑。石俊捋须点头道:“世人都读《庄子》,有谁真正能解其中之意,似刘先生这般才真是‘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道德之质’。”刘伶挥手笑道:“至乐无乐、至誉无誉。我刘伶只要有酒有朋友,纵然天为被地为席又何妨。三位,我先干为尽。”他举杯一饮而尽。其余三人也被他的豪迈感染,纷纷从溪中取杯各自饮了。
四人把酒言欢,直到天色渐渐暗了。石俊吩咐家人在府里花厅摆宴,款待三位宾客。酒席散时,已是深夜。石府的花园很大,清风徐徐、花香欲熏,宇文长风和刘伶踏月色而行,心情甚佳。
宇文长风道:“刘兄打算在石太守家居留几日?”刘伶打了个酒嗝,笑道:“我散漫惯了,在这富贵人家住不惯,若不是石俊那老头拿美酒勾我,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宇文长风点点头道:“小弟也是这么想,在旁人府上住着总是不惯。石太守诚心相邀不好拂逆,但最多后日,我就得起程去陈郡。”
刘伶已有几分醉意,斜着眼看他,揶揄道:“我以为你想多住几日,溪月小姐那样的美人儿,多看几眼也是好的。”宇文长风淡然一笑:“刘兄说哪儿的话,小弟虽不羁,却也不是轻浮之人。”刘伶指着他笑道:“你看看,少年人就是嘴硬。我活了这半辈子,什么事没见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别说是你,我见了她也喜欢。可惜名花有主,无缘又何必枉自嗟叹。”
“只要有酒,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敢闯。你有什么烦难,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刘伶爽朗的一笑。宇文长风斟酌片刻道:“刘兄有所不知,谢家这次名义上虽是办寿宴,实际却是为谢家千金择婿。”刘伶眯着眼睛,向他诡异的一笑:“这不正是一桩好姻缘吗,你家是金陵名门,他家是当朝大族。想那谢府小姐也是名门淑女,你年轻未娶,有什么好忧心的?”
宇文长风怅然的望着天边的月牙儿,低语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谁知她是什么性情。我只想娶我中意的女子。”刘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打趣道:“孔仲尼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最麻烦了,所以我宁愿不娶,也不愿惹麻烦。”宇文长风笑着低头看他,见他坐在地上抓身上的虱子,不禁失笑。“你也别笑,你还年轻,不知道这话是真知灼见。我那好友嵇叔夜,若不是做了曹家的女婿,又怎会引来杀身之祸。”刘伶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宇文长风疑惑的凝望着他。
刘伶又道:“也罢,人在少年时,总是看不透这些。你说吧,让我帮你什么忙。别的我不行,插科打诨、搅局惹人讨厌,我最拿手。”宇文长风听他自嘲,忙道:“那是世人不懂你。刘兄,似你这般无为正是有为,世上的一切本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本真都是来自混沌。”
“小子,你这话我爱听。”大概是醉酒的热劲上来,刘伶解开衣襟扇了扇风,继续道:“以你的资质,做谢家的女婿绰绰有余。碍于两家长辈的面子,你又不能不去。不过,想落选也不是没有办法。照我说的,你如此这般。”他站起来在宇文长风耳边说了几句,宇文长风忍俊不禁。
翌日一早,石俊派人来请宇文长风和刘伶去他书斋。宇文长风梳洗整齐,去另一室找刘伶,却见他正仰脸躺在床上酣睡,走过去叫他。刘伶睡得沉,竟是怎么唤也唤不醒,他只得一人前往石俊的书斋。
书斋里早已摆好了藤纸、笔墨,石俊和云飞扬正等着他来。宇文长风忙快步上前和他俩见了礼。“宇文公子,今日请你前来,是要请你评议一幅字的好坏。”宇文长风从云飞扬手中接过藤纸,细看了一会儿上面的墨迹,评道:“笔力不足、气韵似有若无,却也不失为一幅好字,非十年以上功力不能成。”
石俊和云飞扬对视一眼,两人均有笑意。石俊道:“这下那丫头没话说了,平日总以为你我小瞧她,岂知真正的行家一眼就能看出她笔法的不足之处。”
宇文长风心中一惊,当即明白这幅字是溪月所写,自己这么直言,恐有不妥,忙道:“晚辈不知此字是令爱所书,言语冒昧了。”石俊却不以为意,赞道:“宇文公子点评的极是,小女一向心高气傲,若无人指出,恐怕要当一辈子井底之蛙。”宇文长风道:“溪月小姐的字虽有缺憾,在女子里已属难得。”
他没想到,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传到了溪月的耳朵里。婢女妩儿将此话告知溪月时,溪月疑惑道:“那位公子是否就是昨日与刘伶一同前来的宇文公子?”妩儿点点头:“正是他。和那个脏兮兮的刘伶一同来的。”溪月点了她一下,笑道:“刘伶先生是当世大贤,你可别乱说话得罪他。”妩儿轻轻撇嘴:“我看见他捉虱子玩儿了,什么大贤,不过是个怪人。”溪月抿嘴一笑。
“小姐,那位宇文公子怎么如此狂妄,竟然说你的字不好?”妩儿挑着眉问溪月。溪月听了宇文长风的评价,心里虽有些恼,却也不得不道:“宇文公子书法了得,好似行云流水,既是名师高徒,又有独到之处。连父亲也非常钦佩他。”妩儿一听说连石俊也佩服宇文长风,便不再说话了。
宇文长风从石俊的书斋出来,正遇上溪月和妩儿在花园中散步。他想着该回避,便转了一个方向,谁知溪月却已瞧见他,叫了他一声,他不得不停步。
“宇文公子,请留步。”溪月走上前道。宇文长风原地站定,向她作了个揖:“溪月小姐。”溪月打量了他一眼,故意问:“宇文公子是否觉得女子事事不如男子?”宇文长风闻言一愕,不知她何故如此一问。“在下不明白小姐的意思。”溪月侧目道:“笔力不足、气韵似有若无,但在女子里已属难得。公子这话不是瞧不起女子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在女子里已属难得?”宇文长风更加愕然,辩解道:“在下实无此意,溪月小姐误会了。”
溪月瞧他为难的样子,心中一乐,笑道:“公子心里一定在想,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方才的话是小女故意刁难,还望公子见谅。如今诚心请教,如何才能让字写的得其神韵呢。”宇文长风思索片刻道:“这我可说不好,要看各人领悟。万物皆可为我师,书法讲求意,天人合一,而不单单在于形,因此钟繇、蔡邕等名家才推崇笔法要‘多力丰筋者胜,无力无筋者病’。”溪月点点头:“话是如此,可惜我终究不得其法。”
她垂首沉思,宛若弱柳随风,宇文长风淡淡一笑,拔出佩剑在地上划出几个字来。溪月边看着边用手指比划,转而向妩儿道:“你去取一副笔墨来。”妩儿依言而去,不一会儿拿着笔墨过来。宇文长风接过笔,四处看了看,走到一处围墙边,在雪白的墙上写了一首诗。笔力苍劲,似银钩铁划,溪月看了赞叹不已,不禁打量他一眼,见他正看着墙上的墨迹,也转移了视线到墙上的字。
春日的清晨, 她一身粉色长裙曳地,裙裾飘飞,仿佛出水芙蓉般清丽绝俗、亭亭玉立。宇文长风无意中侧目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目光如水,心底不禁升起一缕惆怅。但他毕竟是个豁达之人,心中的阴霾很快就散尽。
乔装
次日一早,两人和石俊告辞,说要起程去陈郡。石俊听说他俩有要事在身,也不便挽留,选了两匹精壮的马给他们上路。到陈郡时已是日向西斜,宇文长风提议先找个客栈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去谢府拜访。刘伶道:“好,你到客栈等着,我要先去准备一下。”
两人找了城中一处大客栈住下,刘伶便独自外出。一盏茶工夫过后,刘伶提着一个包袱回到客栈中。宇文长风见他神秘兮兮的关上门,好奇道:“刘兄买了什么东西?”刘伶慧黠一笑:“你明天不是要去谢家拜寿吗,不乔装改扮一下,那谢家小姐见了你这样的美少年不动心才怪。”
宇文长风疑惑的打开包袱,见是两套衣衫,看向刘伶:“刘兄不是说,你我互换身份即可,怎么还要改装?”刘伶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嘿嘿笑道:“她看不上我这假冒的宇文公子,万一看上你这假冒的刘伶怎么办。写了婚书,到时候你抽身跑了,难道老子要留在他家当女婿?再说,我也不能就这么衣衫褴褛的去谢家,也得乔装一番,不然连门也进不了。”宇文长风这才爽朗的一笑。
第二天一早,宇文长风换上了刘伶买来的粗布衣衫,虽不是穿惯了的丝绸绫罗,但宽袍长袖,倒也觉得新鲜。他去敲刘伶的房门,刘伶开门后,宇文长风看到他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只见他脸上涂粉涂的雪白,下巴上的几根胡须也拔得干净,形容颇为滑稽。
刘伶看着宇文长风,上下左右一番打量,总觉得少些什么。他凑到宇文长风身前,向宇文长风招招手。因他身量不足六尺,宇文长风只得低下头听他说话。刘伶在身上抓了几下,又搔搔头发,逮了几只虱子放到宇文长风身上,笑道:“身上没有虱子,怎么会是刘伶,你要装,也装的像一点。”宇文长风只得点点头。那些虱子钻进衣服里,他浑身一动,觉得奇痒无比,不停的左抓右挠。
两人拿着拜帖到谢府时,主人谢亭正好不在。谢府管家听说宇文公子和刘伶来拜见,不敢怠慢,引他二人进府,吩咐家人上了茶好生伺候。刘伶和宇文长风也不客气,往堂屋的椅子上一坐。
管家一脸不信的打量着刘伶,寻思道:都说宇文公子身长八尺、丰仪俊逸、一表人才,怎么这般猥琐模样,身量不足六尺不说,獐头鼠目、浑身酒气,看着足有四十岁,哪里像是二十出头的贵公子。再看宇文长风,更与传闻中“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大相径庭。
传说那刘伶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狂放不羁,眼前这人头发散乱、呆若木鸡,唯唯诺诺跟在“宇文公子”身后,还不时东张西望、面露惊诧之色,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哪里是恃才傲物的一代名士。看来传闻未可尽信,那管家捋着胡须,心里瞧不起眼前这两人。
管家哪里知道,那几个虱子在宇文长风衣服里爬来爬去,令他奇痒无比,他又不能像刘伶那样无所顾忌的抓虱子挠痒,只得不时挺腰直背、梗着脖子,更因脸上涂了厚厚的粉,说笑都极不方便,生怕表情多了,粉会扑扑往下落。
尽管心里不屑,管家怕怠慢贵客,还是热情的将宇文长风和刘伶安置在谢府客房中休息。管家走后,宇文长风才痛痛快快的抓虱子挠痒,刘伶在一旁看的直笑。这一笑不打紧,脸上的粉纷纷下落,宇文长风也终于忍不住指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谢亭回府后听管家回报说宇文长风和刘伶一同来拜访,心中大喜。一位是他心目中的准女婿,一位是下帖子难请的当朝名士,这两人同时登门,必定为他的寿宴增色不少。想到此处,谢亭得意的眯着眼睛思量。
管家犹豫了一会儿,向谢亭说出了这两人的怪异之处。谢亭却不以为然,笑道:“传闻多是以讹传讹,不足信,宇文公子和刘伶皆非寻常人可比,有些怪异恰恰是他们的出众之处。想那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无不是举止异于常人。”
管家听主人这么说,也只得点点头,又道:“那宇文公子的确是言辞犀利,语带机锋,一听便知是个极聪明世故的人,刘伶则恰恰相反,问他什么,都是嗯、啊作答。”谢亭笑着摆摆手,“这就对了。宇文公子少年高才,皇上都夸他是难得的才俊。刘伶恃才傲物、不拘小节,不屑和俗人交往,赏你几句嗯、啊,就算看得起你了。多少名流士绅、达官贵人想去拜访他,他不是躲着不见,便是一番斥骂。”管家这才压下好奇心,赞同的点了点头。
当晚,谢亭在府中设宴招待“宇文长风”和“刘伶”,同时作陪的还有几位陈郡名流士绅。众人都曾闻得刘伶善饮之名,纷纷向宇文长风敬酒,宇文长风没办法,只得一杯一杯的喝。他酒量虽不错,但比起刘伶却差得远,不一会儿就有些微醉。刘伶见情况不妙,忙推说身体不适,拉着已经半醉的宇文长风退席而去。
“老弟呀,真是难为你,只怕你这辈子也没喝过今晚这么多酒。”刘伶将宇文长风扶到床上,见他倒头就睡,笑着摇摇头。宇文长风醉的不省人事,就那么和衣睡着了。
那少女失落的坐下,眉眼间有了一丝忧愁之色。“父亲一心属意于他,说他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皇后之弟,连皇上都夸他才高,不料却是这般模样。”原来她正是谢亭的女儿惠芝小姐。宇文家和谢家有意将她嫁给宇文长风,以促成两家联姻。婢女又道:“比起宇文公子,与他同来的那个刘伶更怪异,头发乱蓬蓬的,见了人头也不抬,坐着喝酒好像浑身不自在似的,不时抓耳挠腮的像猴子,还喝的大醉。”她说着说着笑起来。
“刘伶好酒,举止怪异,举世皆知,名士风流与众不同,这没什么好说。”惠芝锁着秀眉,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但想起婢女描述的宇文长风,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失望,不甘心又问:“那宇文公子,真的非常丑陋?”
惠芝沉思片刻,有了主意,向婢女道:“秋儿,你明天出府一趟,去南阳太守府请溪月小姐来咱们府里住几天。这事儿,我得和她商量商量。”婢女秋儿忙点点头:“也好。溪月小姐和小姐你是闺中密友,她定会帮你出主意的。”
拆穿
宇文长风一直睡到次日中午才醒,谢府家人告诉他刘伶已去陪谢亭父子饮酒,问他去不去,宇文长风想推辞,又怕泄露身份,只得硬着头皮前去。
到了谢府花厅,却见谢亭和谢家的几位公子都在席间坐着,刘伶则悠闲的坐在一旁。他坐下后,看了谢亭一眼,却见他身边有个不认识的少女,心念一闪,便猜到这少女必是谢亭的爱女惠芝小姐。惠芝见宇文长风看她,以为他是钦羡自己的美貌,也不以为意,微微侧了脸。
刘伶悄悄在宇文长风耳边道:“你后悔了吧,这谢家小姐虽不及溪月小姐那般飘逸出尘,却也是娇艳秀美、举止高雅,不愧是谢氏名门千金。”如果说溪月像风中含羞的莲花,惠芝便是明艳的牡丹,论美貌两人不相上下,举止也同样优雅得体,可是宇文长风心中始终觉得只有溪月的美才能触动他的心弦。
“没什么可后悔,只能说我与惠芝小姐无缘。”宇文长风面色澄定的向刘伶说了一句。刘伶窃笑一声,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宇文长风幼时和谢府的几位公子颇有交往,此时怕被他们认出来,头也不敢抬,话也不敢多说,只得低头饮酒。昨晚喝的太多,此刻胃中还火烧火燎般不舒服。
惠芝一直暗中观察着宇文长风和刘伶,见那“宇文公子”虽其貌不扬,谈吐却不拘世俗,见解颇高,对他的厌憎之情减了几分,心里想着没准真是人无完人。再看那“刘伶”,旁若无人的低头只顾饮酒,别人说话他也不搭理,问他什么也只是含糊的说上两句,头发散乱,瞧不清容貌。身量虽然和传说有所差别,但行止和世人的描述相差无几。
到谢府的第三天,便是谢亭寿宴的正日子。谢氏为陈郡大族,世代为官,谢亭虽已离开朝廷,但朝野内外威望仍在。因此,前来谢府拜寿的贺客络绎不绝,更有众多青年公子结伴前来。宇文长风和刘伶怕惹人注目,拜了寿之后就到谢府花园的僻静处散步,并不与其他宾客一同坐饮。
然而出乎宇文长风意料的是,南阳太守石俊的女儿溪月也来给谢亭拜寿。溪月和婢女妩儿往谢府后厢走,却在花园里和宇文长风、刘伶二人撞个正着。宇文长风有些尴尬,刘伶却不以为然。
溪月颔首,向宇文长风道:“宇文公子为何这般装束?也要学刘先生的名士风度么?”刘伶知道他对溪月不方便说此行的目的,忙代他答道:“我俩在客栈中住了一宿,盘缠被偷了,只好这样落魄而来。”溪月微一思量,就知道他是信口开河,也不计较,只向他们笑笑,就告辞而去。
刘伶望着她的背影,向宇文长风道:“这可不妙,溪月小姐认得咱俩。此地不宜久留,咱俩还是赶快开溜吧。”宇文长风点点头:“刘兄说的甚是,不过今日是谢家伯父寿宴的正日子,你我不便告辞,只有等明天了。”刘伶嗯了一声。
溪月端起瓷杯,悠然一笑:“怎么不是好日子,今天府里来了这么多青年公子,不是为你择婿么。”惠芝目光一黯,幽幽叹了一声。“怎么了?谢伯父替你选的未来夫君你不满意?”溪月见她情绪低落,紧着问了一句。
在溪月面前,惠芝也不隐瞒,抱怨道:“那人言谈举止不俗,只可惜身量不足六尺,相貌丑陋、獐头鼠目,人看着也老。”听她这么一说,溪月也秀眉微皱,“相貌怎么着也得说的过去呀,真的如你所说?”惠芝委屈的点点头。
“宇文?难道是他?”溪月轻声自语一句。宇文这个姓氏不多见,因此溪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宇文长风。她微一思量,觉得事有蹊跷,又问:“你刚才说宇文公子身量不足六尺且相貌丑陋是么?”惠芝点点头。溪月笑起来,放下手中的瓷杯。“人家正烦着,你还笑!”惠芝不依的嗔了一句。
溪月这才止住笑,道:“你弄错了。宇文公子我见过,他相貌俊朗、风度翩翩,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倒是他的朋友刘伶,身量矮小、其貌不扬。”惠芝听她这么一说,倒疑惑住了,和溪月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了答案。“好个宇文长风,他以为他是谁,存心捉弄我。”惠芝不满的嗔道,气得脸都红了。
“宇文公子的书法堪称一绝,我见过他的字,当真是名家笔力。这样难得的才子,难道你不动心?”溪月笑着揶揄了惠芝一句。惠芝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气道:“他到我们家来拜寿,一点诚意也没有。”溪月笑眼弯弯的望着她,“那刘伶本是谐趣之人,兴之所至无所不为,定是他撺掇宇文公子唱这么一出戏。如今,咱们将计就计,倒要看看他俩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惠芝听她称赞宇文长风书法了得,又说他相貌不俗,早已有些动心,此时溪月这么一说,正是遂了她的心意,忙含羞的点点头。
溪月向婢女妩儿吩咐了一句,妩儿转身而去。“我让妩儿去探听一下他俩的动静,咱们也好采取对策。”溪月向惠芝道。惠芝此时回忆起宇文长风的相貌,虽看得不十分清楚,比起那假冒的,已是强上许多,不禁低头思量。溪月见她一副娇羞神态,心中也是一笑。
两人在城中逛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大一点的妓院。老鸨见他俩衣着普通,也不像是有钱的大爷,爱搭不理的命小厮招待他们。好在刘伶和宇文长风也不以为意,上了楼,找了间雅座坐着喝茶听曲。
老鸨一见两位华服“贵公子”进得门来,屁颠颠的上前招呼她俩,又见她二人面目清秀,竟是难得的俊俏美少年,心里十分欢喜,忙招呼左右姑娘上前伺候贵客。惠芝故意沉着声道:“初到贵宝地,我们兄弟二人想先四处见识一下,你们忙自己的去。”说话间,她拿出一锞银子扔给老鸨,老鸨喜滋滋的接过去,招呼旁人去了。
溪月和惠芝走到天井里四处张望,看到宇文长风和刘伶坐在二楼听曲,惠芝忙拉了溪月也上楼去,在他俩隔壁坐了。溪月悄悄向惠芝道:“那刘伶十分贪杯,如今咱们只要命人送上美酒数坛,保管叫他现了形。”惠芝点点头,找来小厮吩咐了几句。小厮拿着她给的银子离去。
宇文长风百无聊赖的听着曲,见刘伶眯缝着眼睛倚在桌子旁,边听曲边饮酒,似是十分受用,心里越发无趣。见有小厮一坛一坛的搬酒进来,好奇的问:“是谁让你们送来的,我们没要这么多酒。”那小厮笑道:“公子,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佳酿‘美人醉’,你们到满园春来饮酒听曲,不喝上几坛算是白来了。老板娘说,二位贵客第一次来,这几坛酒白送给二位品尝,算是我们一尽地主之谊,还望贵客常来常往。”
刘伶一听说有美酒,来了兴致,一骨碌翻过身,抱了一坛酒在怀中畅饮。宇文长风却觉得意外,哪里有做赔本买卖的地方,来历不明的酒还是少喝为妙。“刘兄,这酒喝不得!”宇文长风劝了一句。刘伶却道:“有何喝不得,难道还怕他们图财害命不成?呵呵,我刘伶只要见到美酒,哪怕是醉死了,也绝不会少喝一口。”宇文长风无奈,只得由着他。
遇险
溪月拉了惠芝的手从雅间出来,往宇文长风和刘伶的雅间走去。惠芝犹豫道:“这么去,好不好?”溪月瞥了她一眼,笑道:“你不想看看他身份被识破的样子?”惠芝也淡淡一笑,嗯了一声。
三人面对面,宇文长风尴尬万分,不知说什么才是。惠芝主动上前道:“宇文公子,你当真是真人不露相,把我们谢家上下一通好骗。”宇文长风只得赔礼道:“是在下一时糊涂,小姐请见谅。”惠芝偷偷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虽仍是乱蓬蓬的头发,但剑眉星目、器宇轩昂、风姿俊秀,心下不免欢喜,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故意道:“这件事我不会和家父说。如果宇文公子诚心悔过,还请你亲自去和家父说明缘由。”宇文长风向她作了个揖。
他抬头看向溪月,见她清丽的脸上泛着笑颜,一双盈盈秀目正凝望着自己,心知她是取笑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讷讷的一笑。
刘伶一直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人,听他们说话。惠芝向宇文长风说的话,他如何听不出深意,笑道:“宇文老弟怕惠芝小姐看不上他,反而丢了面子,故意找我演了这出戏。你别怪他,怪就怪惠芝小姐太出众,仰慕者太多。”溪月听了这话忍俊不禁,惠芝脸上一红,宇文长风则心里暗自叫苦。他回头看了刘伶一眼,见刘伶向他眨眨眼。
送走了溪月和惠芝,宇文长风苦着脸向刘伶道:“刘兄,这回你可把我害苦了。”刘伶笑道:“大丈夫行事通达,更要善解人意。惠芝小姐已经说了那些话,暗示你去向她父亲提亲,你若再不识趣,就真是唐突佳人。我看你俩缘分颇深,倒是天造之合。”宇文长风苦恼的长出了一口气,万万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多,眼见着就要成功的计策,竟然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意兴阑珊。
溪月和惠芝从二楼下来,往门口走去。想起方才宇文长风秘密被戳穿的狼狈样子,两人都忍不住好笑。溪月想:这宇文公子一表人才,和惠芝正是郎才女貌,非常般配,若能玉成姻缘,也是美事一桩。她侧目看了惠芝一眼,见惠芝脸上红红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在嘴角,心中一喜,在她耳边低语道:“怎样?那宇文公子还中你的意吧?”
“去你的,就会打趣我。改天我见到云公子,让他快点把你娶回家,免得那些提亲的人把你家的门槛踩烂。”惠芝不甘示弱的笑着回了一句。溪月俏皮的耸耸鼻子,点了她脑袋一下,两人均是笑意盈盈。
她俩手挽手快要走到天井尽头时,一个十余岁的青衣小僮向她俩走过去。“两位公子请借一步说话。”那小僮恭敬的向溪月和惠芝作了个揖。溪月和惠芝面面相觑,道:“我们好像不认识你。”那小僮狡狯一笑,道:“小人只是个下人,是我家主人见两位气度不凡,想要结交两位公子,命小人来请二位公子上楼一叙。”
溪月顺着那小僮所指方向往楼上一看,二楼的雅间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手执纸扇正站在雕栏边看着她们。溪月见那人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什么底细,不敢贸然与之交谈,只得在楼下对青衣小僮说:“有劳这位小哥跟贵主人说,我兄弟二人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规矩礼法皆无所知,不敢叨扰,就此别过。”说完,她拉着惠芝的手便要离去。
那青衣小僮见她俩要走,看了二楼的男子一眼,那男子微微点头,小僮便快步跟上她俩,拦在她俩面前。溪月刚要说话,却见那小僮狰狞一笑,心里一骇。那小僮以极快的手法拿帕子在溪月和惠芝鼻下一捂,两人顿时觉得一阵头昏眼花,竟身不由己的跟着小僮上楼去了。
那家人焦急万分:“怎么还不出来?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哪是小姐们该来的。劳烦两位公子去请小姐们出来,不然回去晚了,老爷要怪罪。”宇文长风和刘伶对视一眼,也觉得溪月和惠芝久留不妥,转身往妓院天井走去。
“跟我来。”刘伶向宇文长风一挥手,宇文长风只得跟着他。两人一起找到老鸨,刘伶道:“你这里可有后门没有?”老鸨不知他俩目的,好奇的打量着他俩。刘伶向宇文长风使了个眼色,宇文长风会意,忙从袖子里取出一锞银子交给老鸨。那老鸨见了银子,顿时眼开,叫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几句,让他带宇文长风和刘伶去后门。
这妓院的后门鲜有人走,连看门人也没有,只有一个扫地的干瘦老头。宇文长风上前问他:“老人家,可曾看到有两位少年公子从这个门出去?”那老头似乎有点耳背,凑过头听他说话,半晌才道:“瓜子?没看到什么瓜子。”
“不是瓜子,是两位年轻公子。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看到过?”宇文长风耐着性子说。那老头仍是不大明白,咳嗽了一声道:“我老人家耳聋眼花,没看到什么公子。你这个小伙子,要找公子到妓院来做什么。”一句话说的宇文长风哑口无言,只好求助的看向刘伶。
刘伶正打量着老头,此时听他揶揄宇文长风,很显然这圆滑世故的老家伙看出来宇文长风是个世家子弟,故意言语嘲讽他,忙提着酒壶上前。“老人家,我给你送酒来了。你喝一口尝尝,味道如何。”他把手里的酒壶递给老头。老头接过去,喝了一口,赞道:“好酒,一闻这味儿,就知道是十年以上的美人醉。”刘伶忙道:“老人家果然酒品不凡,这正是美人醉。”
老头又惬意的喝了两口酒,看宇文长风着急的样子,故意道:“人没看到,倒是看到一口箱子被抬出去。”宇文长风听得这话,心中一紧,忙问:“是什么样的箱子?”老头挠了挠头发,道:“一口大箱子。”刘伶又解下身上的酒葫芦交给老头,道:“老人家,我这酒葫芦也赠与你,葫芦里装的是最好的杜康酒。有劳你告诉我们,抬箱子的是什么人?”
果然,那老头瞥了宇文长风一眼后,不无惋惜道:“离此地十五里,有个三清观,观中有个陈郡有名的道士。那道士修炼丹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曾是太守府的座上客。他常在观中聚集一群陈郡名流服食五石散,也常到满园春来游乐,最是放浪形骸。那两位小姐必是被他看中,劫去炼那采阴补阳之术了。”
宇文长风和刘伶听了这话,心中皆是大惊。溪月和惠芝都是深闺娇女,如何经得此劫。想到此处,两人忙向老头打听了三清观的详细所在,急急忙忙离开妓院策马而去。谢府家人看到他们,忙追上去问。宇文长风骑在马上回头道:“你驾车去三清观外等着。我们去救两位小姐。”
救人
到了三清观,见观前古木参天,林木幽深,香雾缭绕,倒像是方外之所。宇文长风思索道:“咱们这么硬闯,怕是不行。”刘伶点点头:“那就只有翻墙而去了。我可爬不了墙,你得背我。”宇文长风也不多话,和刘伶一起下了马,穿过三清观的前院,往后院走去。此时谢府家人驾着马车也到了,见他俩进观去,下了车焦急的等待。
后院门口,两名青衣小僮拦了宇文长风和刘伶,其中一个小僮道:“两位如是香客,还请止步,此处是我师父清修之所,没有师父的吩咐,外人不得进入。”刘伶眼珠转转,向那小僮道:“仙童请去跟尊师说,沛国刘伶路过此地,久闻仙师大名,特来拜访。”很显然,那小僮听说过刘伶的大名,打量了他两眼,便转身进殿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鹤氅羽衣的道士从殿内走出,向刘伶道:“不知刘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刘伶心知他必是这三清观的观主,客套道:“在下到陈郡访友,听说三清观香火鼎盛,特来拜访。”那道士经常听人提起刘伶,此时见到他,果然和传闻中的描述十分相似,虽有些好奇他主动登门,却也不便怠慢,忙请他进殿去。
“我这位朋友见观中景致颇佳,想四处看看,你我进殿清谈即可,不必招呼他。”刘伶指了指宇文长风。道士见他与刘伶一同前来,也没有起疑,向青衣小僮说了几句,就和刘伶一同进殿。
宇文长风在观中转了几圈,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心下不免着急。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找了处无人的地方,顺着围墙攀到房顶上去。这下子,视野开阔多了。他留神的四处看看,见后院大殿后有一间靠西的房屋,门口放了一只大箱子,房门口有几个道士看守,若硬闯过去,怕会打草惊蛇。
他微一思量,从房顶上跃下,悄悄走到观中堆柴草的地方,取火折子点了一把火。春天多风,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一个小道士见柴房着火,忙喊人来救火。宇文长风趁乱又到前殿点着了老君像后的布幔,前殿也很快着起了大火。
此时,在后院西屋看守的几个道士听说前殿着火,赶着要去救火,只留了一个小道士看守。等那几人走后,宇文长风才过去一探究竟。那小道士看到有人来,刚要喊叫,宇文长风把心一横,拔出佩剑刺向他大腿。那小道士眼见自己受了伤,鲜血汩汩而出,吓得晕了过去。
宇文长风赶忙劈开箱子上的锁,却见箱子里空空如也。顾不得多想,他进屋去找,见溪月和惠芝东倒西歪的躺在西屋的柴草堆旁。他快步上前扶起溪月,却见她双颊晕红,面如桃花,纤长的睫毛紧闭,显然已经昏了过去,再看惠芝,也是如此。细细一闻,有一丝酒气,便知她俩被灌了下过迷药的酒。
一次只能救一个,怎么办?他心中思量再三,拿柴草将溪月盖住,抱起惠芝往外走。观中的人忙着救火,看到宇文长风抱着人出来,也无暇多问。宇文长风将惠芝送到谢府的马车上,飞快的转身进观去。
很快,他顺利的找到溪月,将她也抱到马车上。两位小姐平安无事,宇文长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他拍了拍溪月后心,她只是轻咳一声,仍是昏迷不醒。他又看了惠芝一眼,见她也正酣睡,视线又转回溪月的脸。
溪月雪白粉嫩的脸上不知被谁摸了一把,留下黑乎乎的指印。宇文长风轻轻用袖口擦了擦她的脸,擦去她脸上的污垢。一抬眼,却见惠芝正瞧着他,双目似睁非睁,眼神迷离,心中一凛,放下了马车的帘子。回头看见刘伶早已从三清观出来,他向谢府家人嘱咐了几句,就向刘伶走过去。
“英雄救美,那惠芝小姐必然是跟定你了,你赶快回家去准备聘礼吧。”刘伶见他翻身上马,笑着调侃了一句。宇文长风拱手施礼道:“此次多亏刘兄,不然小弟真是一筹莫展。”
刘伶坐在马背上爽朗的一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没有刀剑,只好磨嘴皮子。三清观的这个道士自称姓钱,背景颇深,你我初时不知他深浅,只能试探。”
宇文长风点点头:“我就是怕打草惊蛇,才放了把火,实属无奈。”刘伶竖起大拇指道:“烧得好。那道士以女鼎炼丹,伤天害理,不知作践了多少良家妇女,咱们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两人一路往谢府去,刘伶见宇文长风心事沉重,问:“你此去有什么打算?”宇文长风望着天边一行大雁,心底有一丝怅然,“身份既然已经被识破,除了登门道歉,别无他法。”刘伶笑了笑,“你可得想清楚了,你这时去不比前两日,人家要把你当女婿。”这一层宇文长风如何想不到,可是他必须去给谢亭一个交代,不然两家的关系很可能从此交恶。
宇文长风知道刘伶这话只是为了激励他,云飞扬对溪月的态度虽不甚亲密,旁观者却也能看出来他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自己又何必去当小人。怎么说,他也有他的骄傲,不会为了一个女子挖空心思做出有违道义的事。
回到谢府时,已经天黑。奇怪的是,谢府上下似乎并不知晓宇文长风和刘伶的真实身份,仍是以他俩前两日的身份相称,这让他二人非常诧异。
两人回到客房没多久,就有惠芝的婢女秋儿来请宇文长风,说是惠芝小姐有要事相商。宇文长风不明就里,却也不得不去。
惠芝此时已换了女装,明艳照人。她向宇文长风深深施了一个礼,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宇文长风忙回礼。两人席地而坐,惠芝命人上茶。
“宇文公子明日便要起程回金陵去了吧。”惠芝问。宇文长风点头称是。惠芝又道:“宇文公子隐匿身份,欺瞒小女在先,但公子又是小女的恩人,一来一往,咱们算是扯平了。”宇文长风听她语调平缓,不知道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也不好贸然答话,只得道:“小姐海涵。”
惠芝淡淡一笑,见宇文长风有些拘谨,猜到他心中所想,道:“公子的身份,小女不会戳穿,保守这个秘密就当是小女答谢公子大恩。公子既已有意中人,家父和小女也不会为难公子。”宇文长风没想到她竟如此明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歉意的看了她一眼。
惠芝却不等他说完,抢白道:“公子不必否认,小女别无他意。溪月那样出世的女子,公子对她动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她和琅琊云家的公子已有婚约,公子倒要三思而行。”宇文长风苦笑一声,道:“在下并没有非份之想。”
走到院中,见溪月来找惠芝,向路边一闪,让路给她。溪月看见他,也施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公子。”溪月由衷道。宇文长风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走了,溪月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禁有些疑虑。
惠芝看到她进屋,笑道:“看见宇文公子没有?”溪月点点头,不解的问惠芝:“你为什么不告诉谢伯父,他才是真正的宇文公子?”惠芝慧黠一笑,“我欠他一个大人情,当然得还他一个大人情。”溪月仍是不解,问:“他救过你,不是正好。说明他不仅人品端方,而且有胆有识。这样的良缘,你怎可放弃。”惠芝笑着看她,道:“你是当局者迷吧,他明明已经有了意中人,我何必夹在其中。”溪月听她像是在说自己,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溪月没想到宇文长风有这样显赫的家世,一直只觉得他是个有点书生气的世家公子,却没料到是皇亲国戚,再打量惠芝一眼,见她眉目间有一丝惋惜,笑道:“你不是真对他有意了吧?”惠芝轻叹一声:“我与他无缘。”溪月见她情绪不高,也不便再说什么。
翌日,宇文长风和刘伶拜别了谢家众人,一同骑马出了城。黄尘古道、烟雾漫漫,晨风中有一丝萧瑟。策马徐行,刘伶向宇文长风道:“你即刻便要回金陵去,我也要去河间府探访故人,就此别过。”宇文长风和他认识时间虽不长,但甚为相得,此时要离别,心中怅然,道:“小弟和刘兄一见如故,此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
相亲
回到金陵齐王府,宇文长风立刻去拜见了齐王夫妇。他的母亲、齐王嫡妃兰陵长公主冷冷的打量着站在堂下的儿子,道:“你此去陈郡可有收获?”宇文长风微微一笑,道:“收获甚多。不仅结识了平时难得一见的朋友,还长了不少见识。”
长公主见他脸有笑意,似乎在想心事,只得无奈的摇摇头。“你既已经回来,过两日就进宫去拜见太皇太后和皇后,她们一直念叨你。”长公主吩咐了一句。“外祖母和姐姐整天闲着无事,倒不如出宫去逛逛。”宇文长风随口说了一句。
若在平时,长公主少不得要斥责一句胡说,此时却点头道:“皇上前几日才说,在金陵行宫住的腻了,想回洛阳住一段时间。皇后必要同去的,你跟着去护驾。”
宇文长风自弱冠起,就挂了三品右将军的闲职,虽然平时并没有真正的军务,但遇到皇帝出巡这样的大事,少不得要跟着御林军随侍。想到护驾随侍一点空闲都没有,非常无趣,不由得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道:“你也该收收心为朝廷效力了,不要再沉迷于呼朋唤友、游乐山水。男人如不能建功立业,枉活一世。”
数日后,宇文长风进宫去拜见宇文皇后。宇文皇后比宇文长风大了三四岁,一直非常疼爱这个弟弟,听宫女说他在殿外求见,忙吩咐让他进内殿来。
“长风,本宫正要问你,听母亲说,那谢家的小姐已经许了别的人家。怎么回事,难道你竟会给别人比下去?”皇后疑惑的看着宇文长风。宇文长风不想多解释,只得泛泛的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强的人多了。”
“哼,本宫可没糊涂,若不是你背后捣鬼,老谋深算的谢亭能不攀齐王府的亲家才怪。”皇后根本不信宇文长风的说辞。凭她对谢亭的了解,知道谢亭一心想结这门亲,若不是有什么隐情,绝不会轻易将女儿许给别家。
“事情已经成这样了,母亲和姐姐又何必追究来龙去脉,我就不信我娶不到好女子。”宇文长风当然不能照实说出他在陈郡的作为,只好表明心迹似的说了一句。皇后这才满意的一笑,道:“你若是看上谁家的女孩子,一定要跟本宫说。本宫亲自替你做媒。”宇文长风展颜笑道:“这点小事何须劳烦皇后亲自出面。”
“怎么是小事,你选媳妇成亲对齐王府、对本宫都是大事。”皇后见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宇文长风这才道:“如果我喜欢的女孩子,她已经有了心上人怎么办?”皇后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只要她尚未出阁,你就去把她抢过来好了。对了,她是哪一家的?”
宇文长风笑着摇头,“没有哪一家,我只是打个比方。”皇后见他不肯说,侧目向他一笑。宇文长风瞧见她的神情,知道她目光里的意思是:‘你看你,还瞒着姐姐’,不禁低了头怕给皇后看出他有心事。
虽然不情愿,可是皇后的茶宴却不能不参加。宇文长风没辙,只得拉着弟弟宇文逸风一同前往。宇文逸风和宇文长风虽不同母,但兄弟俩感情一向不错,彼此有了烦难,总是守望相助。
瑶光殿里,除了郗太傅的两个女儿芷烟和凤藻外,还有几位小姐在座。宇文长风和宇文逸风看也不看她们,找了个离她们最远的地方坐下。
皇后看到他俩,心里高兴,道:“二弟、三弟,怎么坐得那么远,到本宫身边来坐。”宇文长风见皇后向他们招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宇文逸风却觉得坐哪儿都一样,一坐下就拿起瓜果来吃。皇后疼爱的看着最年幼的弟弟,吩咐宫女再给他上一盘新鲜瓜果。
宇文长风曾是郗太傅的弟子,郗太傅的长女芷烟幼时和他颇曾见过,但近两三年间宇文长风去郗府少了,因此乍见之下,两人都有点拘谨。芷烟温和的垂着眼帘,似乎羞于抬头。她妹妹凤藻却不似她那般矜持,打量着宇文家俩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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