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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爛的七十年代.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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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来没有想过李桂芳会反对她去参加水电站基建。
“去什么去,你想得美,你拍拍屁股走了,家里本来就闹饥荒,再少了一个成年劳力,你让一家人都喝西北风去?你走了,家里的饭谁做,衣服谁洗,猪谁喂?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好不容易盼到可以帮得到家里了,这就想走,想都别想!”李桂芳只听她说了个开头,便不耐烦地打断道。
许秋阳还想着跟她讲讲道理:“妈,家里的活弟弟妹妹都能干,我去那儿干活不白干,还给工钱,比我在家里挣工分挣得还多呢!”
李桂芳眼睛一亮:“工钱,多少钱一天?”
许秋阳有过前车之鉴,这回长了点儿心眼,没说实话:“一个月三块钱,要是以后能留在水电站上班,还能拿正式工资,钱更多呢!”
这年头,对农村人来说,三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了,李桂芳想了想,一拍大腿:“那你把这活让给你大弟去。”
许秋阳楞了:“凭什么呀!”明明是杨雪珍帮她争取的机会。
“自家兄弟计较那么多干嘛,你弟今天也十六岁了,总得找个出路,你一个丫头片子,以后始终是要嫁人的,让给你弟就不同了,以后长长久久都是咱们老许家的工作。”李桂芳理所当然地说。
“我不让!”许秋阳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她唯一的一个脱离这个家庭的机会,说什么也不可能让出去。
“我打死你!”李桂芳四下看了看,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工具,脱下脚上的破布鞋就狠命地往许秋阳身上砸。
许秋阳哪里会这么傻站着让她打,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地说:“打死我也不会让的!”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打死你,打死你!”李桂芳气喘吁吁地追着她跑。
许东来站出来:“妈,我不会要大姐的这份工作的,我想好了,我要去当兵!”
李桂芳“啪嗒”把鞋子一甩,一下坐在了地上,两腿乱蹬,双手在身子两旁胡乱拍打着:“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啊,我十八岁嫁到你们老许家,吃苦受累,二十多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生了十一个孩子,只带到了八个,拼死拼活把你们拉扯大,可以帮得到家里了,好啊,现在翅膀硬了,想要飞走了是吧,留下家里这个烂摊子,就是活生生地要把我逼死,见不得我过一天好日子是吧!早知道这样,当初生下来我就应该把你们按到尿桶里浸死,不用白白养大了糟蹋这么多粮食!”
身体里属于原本许秋阳的那个灵魂心软,差点儿就要妥协地说出不去水电站的话来,还好新来的许秋阳够强硬,死死压制住了这个念头,继续硬邦邦地说:“不管怎么说,我是走定了,家里不容易我也知道,那边发的工钱我会拿一部分回来,有空的话也会多回来帮家里干活的。”她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些,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父母的生养之恩要回报,但也不能无休止地压榨自己,放弃自己。
许东来也说:“妈,去当兵也会有津贴的,我都寄回来给家里,少了两个大人吃饭,家里的粮食也宽裕些,寄回来的钱让弟弟妹妹去上学,学会读书识字了以后才有机会走出山沟沟,咱们家的生活才能越来越好。”
许秋阳赞许地看了一眼这个弟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老实木衲的小伙子,居然也挺有想法的。
李桂芳想了想,当兵这条路也可行,村里也有别人家的小伙子去当兵的,听说还当了什么班长,每个月都会有好十几块钱的津贴寄回来,还有布票啊、工业券啊这些农村里人人都眼红的好东西,逢年过节还有年货,什么白糖啦、腊肉啦,在县城的百货商店里城里人都抢不到的好玩意儿。
欢喜得他老子娘啊,一天到晚在外边得意洋洋地显摆,李桂芳也动过这样的心思,就怕自家儿子吃不了这个苦,现在听到她说主动要去,还答应津贴全寄回来,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至于许秋阳,她还是放心不下,女生外向,李桂芳虽然自己也是女人,但重男轻女的思想却是根深蒂固的,女孩子从小就没有上桌吃饭的资格,从会走路开始就要干活,不干活就不给饭吃,心情不好随意打骂,那是家常便饭。
三妹许春凤的左手臂上,就有一个怎么也消不去的伤疤,那是她人还没有板凳高的时候,就要站着板凳扒灶台边上做饭,结果一不小心一个倒栽葱栽倒在滚烫的粥锅里给烫的,幸好当时不是整个人栽进锅里,而是用左手撑住了,不然现在这个妹子也没了。
在李桂芳的想法里,女儿始终是别人家的人,特别是许秋阳已经这么大了,没过两年就要嫁人,现在她是答应把工钱拿回家里,可以后长久就难说了。
“既然东来要去当兵,那这样,你把这份工作让给玉娟。”徐玉娟是许秋阳的二妹,今年十五岁,起码还能在家里留上好几年,几年后二儿子东志也长大了,再让她把工作让给弟弟,刚刚好,李桂芳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许秋阳冷笑:“我说你怎么就见不得我好呢?这工作是一样可以随便让来让去的东西吗?人家愿意把名额给我,是我的运气,就算我不要了,也落不到咱们家其他人的头上!再说了,你以为我是去享福的吗?那是搞基建,盖房子!是要做苦工的,二妹才十五岁,她能干得了什么活?在队里还算不上一个成年劳力呢,人家水电站是国家正式单位,会招收童工吗?”
李桂芳恼羞成怒:“那就不要算了,谁稀罕那点工钱!”她倒不是不稀罕,听听这姑娘说的什么话,这会儿还在家里呢,就已经说出这样的话来了,真出去了还能指望她顾着家里吗?反正也是拿不到她的钱,干脆就断了她这个念想,老老实实在家里干几年活还实在,“我告诉你,只要你一天还是老许家的人,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干一天的活,不许去想什么招工的事!”
许秋阳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肯定说不通的了,她也懒得再说什么,反正腿长在自己的身上,难道她还真能把自己绑起来不让走不成?
没想到李桂芳真会把她锁起来,还锁到了猪圈里。
他们家的猪圈还挺结实的,四面墙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屋顶是用木条钉的,上面盖了稻草,墙上只有一个比她的脑袋大不了多少的小窗户,通风透光效果极差,猪圈里的那味儿,许秋阳刚被推进来的时候,差点都被没熏吐了。
幸好屋里还用一道矮土墙隔成了两半,一半养猪,一半用来堆柴草,否则的话,许秋阳都要担心她家这头大肥猪会不会把她当成外来侵入者对她发起攻击。
许秋阳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发狠地踢了几下门,发现无济于事之后,便消停下来,坐在柴堆上发呆,这李桂芳她是不是傻呀,自家的大女儿要成为公家人了,多大的喜事,说出来她脸上也有光啊,而且自己也说了,以后领了工钱都会拿回家里,她居然还会反对,简直是不可理喻。
这男人就是个妻管严,平时也不管家里的事,李桂芳叫他干嘛就干嘛,现在李桂芳让他把许秋阳抓起来打一顿,他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大耳括子就扇过去,大男人的手劲跟女人没法比,许秋阳被扇得晕头转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扔进了猪圈里,连家里大门的锁头都被卸下来,改用来锁猪圈了,反正家徒四壁,也不怕贼惦记。
许秋阳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这个身体本来就瘦,肚子里没有半两油水,根本就没有半点储存的能量可供消耗的,她现在是手软脚也软,头昏眼花的,似乎连脑子也僵住了,想不动事情。
以前在现代的时候,虽然生活条件也不好,但也没挨过这样的饿,原来饿起来挠心挠肺的,居然是这样的感觉,许秋阳觉得,要是再没有吃的,她今天晚上说不准就得饿死在这里了。
大肥猪倒好,还在哼哼唧唧地吃着猪食槽里面的食物,她被关进来之前家里已经喂过猪了,到现在还没吃完,许秋阳惊恐地发现,自己心底里都有了想要去猪食槽里去跟大肥猪抢食的念头了,忒没出息了。
☆、6.抗争
许秋阳不但饿,还冷,她身上这身破棉袄,都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没有一丝热乎气,白天还能勉强对付,到了晚上,冷气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面钻,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冻得跟冰棍似的。
许秋阳索性把身子钻进草堆里,这些草是用来烧灶的,割回来都晒干了才放进来,里面倒也暖和,反正乡下人皮糙肉厚的,也不怕什么虫子之类的了。
正窝在草堆里瑟瑟发抖,突然听到窗户外边传来细细的声儿:“大姐,大姐!”
许秋阳激动地扑到窗户边:“小妹,是你吗?”
“是我,大姐,我给你扔两个红薯进来,你接着!”说完一个黑乎乎的物体从窗户上被扔了进来,许秋阳赶紧伸手接住,烤熟的红薯,还是热乎乎的,她激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迫不及待地剥开皮,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猪圈里的恶臭算什么,填饱肚子最重要。
“阿妈不让你吃饭,这红薯是我烧火做饭的时候偷偷放进灶膛里煨熟的,刚才不敢拿过来,等她们都睡了才敢拿来的。”
许秋阳一边咽着红薯,一边点头,含糊地说:“嗯,谢谢小妹。”
“钥匙在阿妈身上,她说不能放你出来,一直要关到水电站开工,你的位置被别人顶上了为止,谁也不许来看你,谁敢来就把谁也一块关进来。”许翠兰说。
多大仇啊,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嘛!许秋阳心道,这还亲妈呢,后妈都没那么恶毒的,以前她那后妈真心待她不怎么样,可从不在表面上表现出来,丑人都让她爸出面当,在只要在背后坐收渔利就好了。
哪像这个李桂芳,天天不是打就是骂,生了这么多个孩子,个个都养成仇了,以后哪还会有孩子真心孝顺她。
“翠兰,你跟你大哥说说,让他撬了锁把我放出去。”从今晚说要去当兵的话看来,她这个弟弟也是有思想的,应该会理解她想逃出这个牢笼的心。
“你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哥就想放你来着,被阿爸打了一身,现在被送到二姨家去了,不许他回家呢,说是明天直接送到县上招兵办,不回来了。”
“去招兵办?这年头当兵这么容易,说去就能去?”
“姐,我也不知道。”
“那这样,你明天帮我去找雪珍姐,告诉她我被家里关起来了,让她一定要来救我,哪怕是把锁砸了,也一定要来救我出去,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就全都在她手上了,你记得一定要这么跟她说啊!”
“知道了姐,我一定会去找雪珍姐的。”
“嗯,那你快些回去睡觉吧,别让阿妈发现了。”
“好,我明天再想办法给你弄吃的。”
许翠兰轻手轻脚地回去了,许秋阳重新窝回草堆里,这肚子里有了东西,也没那么冷了,一头挨着墙壁,迷迷糊糊地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等家里的大人都去上工了,许翠兰才伺机给许秋阳扔了两个烤熟的红薯:“姐,我去找雪珍姐了。”
“好,你快去!”听着许翠兰撒丫子跑出去的脚步声,许秋阳再也坐不住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小小的猪圈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杨雪珍够不够义气如约前来救她。
在农村,打骂孩子是家常便饭,就算闹出人命,那也是别人家里的事,一般人都不会多管闲事,杨雪珍如果真来救了她,那他们杨家跟许家就算了撕破脸了,杨雪珍她爸肯定是不同意她这样做的,盼就盼她能够看在大家姐妹一场的份上,能够为了她的下半生幸福来拉她一把吧!
这个时候,能靠的也只有她了。
至于家里的那些弟弟妹妹,许秋阳心也凉了,她被关了那么久,除了小妹许翠兰,其他几个就没有一个来看过她的,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弟弟妹妹就跟许秋阳自己的孩子一样,几乎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亲自拉扯大的。
农村女人命贱,生孩子的时候都是大着肚子在地头干活,肚子疼了才开始往家里走的,甚至有的孩子生得多了,产道滑,来不及赶回家,直接就生在地里的都有。
生完也不用坐月子,过两天就直接下地干活了,孩子扔在家里,有口米汤就能活。
李桂芳生了那么多孩子,哪一个不是一生下来就扔给许秋阳的,她才两岁就开始带弟弟了,后来一年一个几乎没断过,直到6岁的小弟出生后,大概李桂芳也生不出来了,这才消停了一些。
说起来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的,都是一把辛酸泪啊,如今竟然让她平白生出一些老无所依的感慨来,养的都是一群白眼狼啊!
这一次如果真的能够有幸脱离这个家庭,她再也不要过这种没有自我的日子了,她一定要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许翠兰给盼回来了,小姑娘在窗口下怯生生地说:“大姐,我没找到雪珍姐。”
许秋阳心口立刻凉了半截,连忙问:“怎么找不到了?”
“他们说雪珍姐去镇上裁布做衣裳了,说是要去工作了,得做身新衣裳。”
什么叫同人不同命?这就是了,自己还在拼命想办法怎么才能逃出去呢,人家为了新工作还去做新衣裳了,做什么新衣裳啊,这不是搞基建吗?不是去搬砖头挑水泥吗?穿那么好看给谁看啊!
许秋阳都快要气死了:“那你晚上找机会再帮我去找她一趟。”
许秋阳坐立不安地在猪圈里又呆了忍饥挨饿的一天,终于在傍晚的时候盼来了许翠兰的消息:“大姐,雪珍姐他们家的人说她今晚不回来了。”
“啊,为什么不回来啊?”
“说是中午在镇上的表姐家吃饭的时候,表姐突然肚子疼要生孩子了,雪珍姐帮忙把人送到了医院,这会儿还在医院陪着呢,让人搭话回来说今晚不回家了。”
“那她明天还去招工不?”
“去呀,雪珍姐让人跟你说,她明天早上直接过去白水村,让你也自己过去,说是记得明早八点之前要去到,明早就要点名了,如果不去的话就当没这个人了。”
“那我怎么办?”许秋阳快要急疯了,“小妹,你去帮我跟杨叔说一声,我现在出不去,让他过来帮我一把。”
“我说过了,杨叔说这事儿他管不着,你得自个儿跟咱妈说,还有,你到底去不去得尽早给他个准话儿,好多人都找他说想去呢,一个队就五个名额,咱得用满了,可不能便宜了其他队的人。”
“说说说,要咱妈真能说理的话我现在至于这样嘛!”许秋阳气得狠狠用力一脚提向猪圈门,力气大得整个猪圈似乎都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地落了她一头。
以前家里的猪圈是没有这么结实的门的,一般谁还想着给猪圈安门啊,都是几块木板随便挡着预防大肥猪跑出来就算了,可是前年过年前,一家人辛辛苦苦喂大,眼看就可以送到队里去的大肥猪居然在半夜被人给偷了,当时损失那个惨重啊,那个年几乎都要过不去了,李桂芳叉着腰站在院门口大声叫骂了三天三夜,骂偷猪贼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后来就把整个猪圈重新给加固了,还给打了一个新门,忒结实,许秋阳捡了根半人高的柴禾,疯狂地抽打了半天,那门还是稳稳当当的,连点儿松动都没有。
许秋阳蹲下来,双手捂着脸,绝望地大哭了一场,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好容易给了点儿希望,又硬生生地要收回去。
许翠兰让她哭得心慌意乱,不停地喊:“大姐,大姐,你别这样,这次去不成,咱们下次再去。”
“没有了,不会再有下次了!”许秋阳大哭着说,白龙湾水电站只有一个,错过了这次机会,她就再也去不了白龙湾了,那她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秋阳哭累了直接瘫在地上,只听见外面的许翠兰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大姐,那我要去跟杨叔说一声咱不去了吗?”
“不行!”许秋阳大喊起来:“我要去,我一定要去的,就算是挖,我也一定会挖个洞钻出去!”说完她随手捡起一根柴禾,发疯般地在靠近门口的地面上挖了起来。
屋子里地面的土都是夯实过的,木棍在地上戳了半天,也只戳出来浅浅的一层浮土,倒是双手掌心被磨得生疼,许秋阳恍然未觉,只是不管不顾地挖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这回命运想要给予她的是什么,她都要抗争到底。
圈里面的大肥猪也像配合着她的行动似的,大声地嘶叫起来,它那是饿的,为了关着许秋阳,除了昨晚那一顿,已经一整天没人进来喂过猪了。
许翠兰被吓坏了,在外面抖抖索索地哭了一会儿,又怕让李桂芳回来看见了,只好一边哭一边回了灶房那边,快到收工的时间了,她得赶紧把饭烧上,不然李桂芳回来又是一顿好打。
☆、7.新生
李桂芳今天回来得早了些,大老远就能听见她的大嗓门,似乎是有什么喜事,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沾沾自喜的意味。
“芳婶,今儿回来得那么早,哟,这筐里挑的啥呀,这么实沉?”这是隔壁家年前才嫁进来的新媳妇。
李桂芳喜滋滋地放下担子,撩起盖着箩筐面的蛇皮袋的一角,露出里面金灿灿的稻谷给人看,用唯恐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大声说:“没啥,就一点谷子,咱家大妹的聘礼。”
“聘礼?”新媳妇尖着嗓子问,“年前不是已经送过一次了吗?”
“是啊,年前是给了三百斤谷和一百斤红薯,但我家大妹年纪还小,不舍得她那么早出门,说好了在家里留三年,三年后才过门的,可人家这不是急着娶媳妇嘛,这不,又送来了两百斤谷,你看,我也不好意思再留了,下个月就办喜事。”李桂芳说着还故意叹了口气,可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惋惜的意思,“唉,女大不中留啊!留来留去始终都还是别人家的。”
新媳妇酸酸地接了句:“这姑娘长得好啊就是不一样,一个人就把大弟二弟的聘礼都给赚回来了。”她家里也穷,当时家里急着要给她哥娶媳妇,一百五十斤稻谷就匆匆忙忙将她打发了,如今眼看着人家一个姑娘就换了五百斤谷和一百斤红薯,真是怪没意思的。
难怪李桂芳得意成这样!
“主要是咱姑爷家条件好,我家大妹嫁过去,连地都用不着种了,天天在家里吃香喝辣的都行!”李桂芳可不管别人的脸色难看,依旧自顾自地显摆着。
许秋阳可一点儿也没为自己的身价骄傲,要是没听到这事,她还没想起来呢,其实李桂芳早就把她给卖了,难怪这么着急地想要她把工作让给弟弟妹妹。
那也是年前的事了,李桂芳收了人家三百斤稻谷和一百斤红薯,把她许给了隔壁村跛了一只脚的王木匠,这王木匠今年三十八了,还差两岁就跟李桂芳一般大,据说凭手艺赚得不少,家里不用种地日子也还过得去,就是有个毛病,没事爱喝两口烧酒,喝醉了就打女人。
按说这打女人也没什么,农村男人有哪个不打女人的,但这王木匠前头娶过两房媳妇,两个都是挺着大肚子的时候突发急病死的,别人私底下都说是被王木匠打死的,可是人家娘家收了王木匠的钱财都不来闹,别人说点闲话算什么,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再说这个事了。
消停下来以后,王木匠又寻思着想娶媳妇了,但一般家里条件还过得去的人家,哪里会舍得把好好的黄花闺女嫁给他一个老鳏夫,这找来找去的,不知道怎么地就找上许秋阳他们家了。
那时候许家的大肥猪不是刚被偷了嘛,李桂芳那个心疼啊,这亏空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补得上,这大肥猪虽然是喂在他们家里,但实际上还是队里的,到了年尾还是要上交大队统一宰杀分肉的,这猪没了不是得赔嘛,本来一年到头就没挣多少公分,这要再一扣,剩下就更没多少了,一大家子人个个都是张口要吃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要不是王木匠的聘礼来得及时,许家的日子还真没办法过得下去了。
那时候的许秋阳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姑娘,知道李桂芳用自己的终身幸福换了一家子救命的口粮,也没有说什么,只默默地伤心,天天晚上偷偷地哭,可却完全没想过要去反抗,只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命,到时候日子如果真的过不下去了,一根绳子拴房梁上把自己吊死算了,只求不要连累家里人。
许秋阳撇了撇嘴,难怪呢,自己刚一来到,这个身体原来的灵魂就迫不及待地退位让贤了,原来是早就不想活了呀!
之前的许秋阳认命,如今的这个可不愿意,李桂芳之所以会把婚期提前,可不就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吗,这是要榨取她最后的剩余价值啊,她许秋阳就是有最后一口气在,就不能让她这么给卖了,无论如何也要抗争到底。
想到这里,许秋阳更用力地挖起土来,手掌磨破了沾了一棍子的血,咬咬牙脱下外衣,裹在木棍上继续挖,仿佛只要她不停下来,就有希望一定能出去一样。
可是从夜幕低垂一直到天光大亮,在完全没有趁手工具的条件下,许秋阳并没有挖出一个可供她爬出去的地洞来,报晓的鸡鸣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许秋阳跌坐在门边上,嚎啕大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李桂芳一大早醒来就被她这嚎丧般的哭声给破坏了心情,气冲冲地走过来狠狠提了门一脚:“哭个屁啊哭,省点力气等着过门吧!”
“你要是敢把我嫁给那个老瘸子,我就敢把他杀了你信不信!”许秋阳喊得声嘶力竭。
李桂芳完全不当回事,转身又喝骂起来:“看什么热闹,早饭做好了吗?”
灶房里一番例行的鸡飞狗跳之后,渐渐回归宁静,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许秋阳的绝望也越来越深,难道真的就这样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哐当!”许秋阳好像听到砸锁的声音,她倚着门苦笑一声,这都绝望出幻听来了。
“哐当!”门好像还晃动了一下,大缕的灰尘从头顶上落下来,呛得许秋阳咳嗽了几声,突然发现这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砸门。
“谁,谁在外面?”
“大姐,是我,你再等一下,我很快就能放你出来了。”是许东来的声音。
“东来?你不是去当兵了吗?怎么回来了?”许秋阳惊喜地问。
“嗯,昨天去参加挑兵了,放心不下家里,就瞅了个机会悄悄跑回来看看,刚刚才听小妹说阿妈又收了王瘸子的聘礼,要把你马上嫁过去,大姐,你别怕,我这就放你出去,你去水电站做工,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的。”许东来一边说,手里也没有停下,抡着个大斧头一直砸,饶是这门锁结实,这几十下砸下去也散架了。
“吱呀”一声拉开门,久违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许秋阳突然产生一种破茧成蝶的眩晕,有一种幸福感从心底深处一点点地溢上来,化成泪珠渗出眼眶。
原来自由的滋味真的那么美好!
“大姐,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在许东来的提醒下,许秋阳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撒开脚丫子飞快地跑了起来。
“死丫头,想跑!”李桂芳从小路的另一头匆忙赶过来,村子小,从来都不缺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许秋阳被家里关起来的事,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今天早上许东来刚出现在村口,就有好事者去通知了李桂芳:“你大儿子回来了,说不准是想要帮他姐呢!”
李桂芳一听,也顾不上旷工要扣工分了,手里的锄头一扔,急急忙忙就往家里赶,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让东来这臭小子把他姐给放了出来:“死东来,你赶紧把你姐给拦住,不然看我不打死你!”
许东来不但不去拦,还捡起一块石头往猪圈里扔,刚好扔在还在睡大觉的大肥猪身上,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这大肥猪饿了一天一夜,本来就不高兴了,再被他一扔,顿时发起狂来,朝着有亮光的地方就冲了出来。
许东来灵活地躲在一边,然后追在猪身后大喊:“妈,猪出来啦!”
李桂芳眼看就要抓到许秋阳了,被突然冲过来的大肥猪撞了个四仰八叉,爬起来之后也顾不得什么许秋阳了,赶紧招呼人去抓猪,这时候猪才是最重要的,要是再被它跑了,那一家人就真的不用活了。
许秋阳顺利地跑出村子,在路口辨认了一下方向,兴奋地朝白水村的方向跑过去:“白龙湾,我来了!”
“叮铃铃”,背后响起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许秋阳一边往旁边一些,把道路让出来,一边回头给了人一个特阳光、特灿烂的笑容:“你好!”
罗建刚冷不防被这个笑容晃花了眼睛,恍恍惚惚地想,这姑娘牙口可真白呀!
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你上哪儿去?”
“白水村!”许秋阳回答得嘎嘣脆,语气里还隐隐含着一些得意的成分。
“真巧,我也是上白水村去,要不要我载你一程?”话刚出口,罗建刚就有点儿后悔了,大家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人家姑娘怎么会随便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这么说肯定会让人觉得自己太孟浪了。
“真的啊?那太好了!”没想到这姑娘都不带犹豫一下就答应了,马上跑到他的身后,一手扶着车架,双脚一跃,轻轻巧巧地就稳稳地坐在了后座上,“谢谢你啊!”
☆、8.寒碜
许秋阳觉得自己今天运气真是好爆棚了,简直是才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刚觉得累得不行快要跑不动了呢,一眨眼免费司机就送上门来了。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活跃一下气氛:“你是白水村的人吗?”
“不是,我是去参加水电站基建的。”罗建刚回答。
“真巧,我也是呢!”许秋阳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你是哪个村的啊?”
“我是从县城来的。”
“哇,县城啊,那你是正式工吗?”
“还不是,要等水电站修好以后才能确定正式工的名单呢,现在咱们大家都一样,都是临时工。”
“那你知道怎么才能转成正式工吗?”这是许秋阳最关心的问题了。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要考试吧!具体情况到时你再留意一下?”
“哦!”考试许秋阳她是不怕的,据她所知,才参加基建的大部分都是像她这个身份一样的农村人,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要论起文化知识来,拥有大学文化程度的她比起其他人来那是不止一个地球的距离。
比干活她也不怵,她这个身体的原身从小就是干体力活长大的,不管干起什么来都是一把好手,这一点从手掌上那一层厚厚的老茧上就可以看得出来,而且也很有一把子力气,许秋阳觉得,要是让她吃饱了饭,一口气挑着一百斤走上几公里都不成问题。
她最怕的是需要走后门,她一没钱二没人脉,真要走后门的话,那也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闯啊,看来待会到了地方的时候,她就要开始长点眼力见儿了,好好讨好顶头上司,混个好人缘总是没错儿的。
自行车突然停了下来,罗建刚一脚跨在地上撑住车子,对身后的姑娘说了一句:“到了。”这姑娘真有点儿奇怪,刚开始还挺健谈的,说着说着就没了声气儿,回头一看,居然还在发呆。
“到了!”罗建刚加大嗓门再说了一句。
许秋阳突然回过神来,赶紧跳下车,连连道谢:“谢谢,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了。”
罗建刚有点好笑:“不客气,大家以后都是工友了,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许秋阳这才发现,这男人长得挺好看的,县城来的果然跟周围的农村男人都不一样,白白净净的,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瘦弱,就像大学里最受欢迎的那种学习成绩好,运动也十分厉害的校草级男生。
不但穿着干净整洁,连一双手也是干干净净的,许秋阳心中好感顿生:“对啊,以后都是工友了,先认识一下吧,我叫许秋阳,你叫什么名字?”
“罗建刚。”
“建刚同志,你好!”许秋阳伸出手想跟人握一握手以表达友好,突然发现自己手上黑一块灰一块的脏得不堪入目,不好意思地往身后缩了缩,“呵呵,下次有机会再来找你。”
说完一溜烟儿跑开了,抬起眼东张西望地找杨雪珍。
许秋阳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忙高兴地跑过去,朝杨雪珍的肩上一拍:“雪珍,可算找到你了。”
杨雪珍被她吓了一跳,双手捂着胸口,一边跺脚一边转身:“吓死我了!”
许秋阳打量她一眼,心中啧啧称赞:“真是个娇俏的可人儿啊!”
杨雪珍身上穿了一件蓝色的灯芯绒罩衫,不是那种宽宽大大的款式,而是有点收腰的设计,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比别人精神了很多,下面一条卡其色棉布裤子,黑色系带布鞋。
额前一层薄薄的齐刘海,梳得弯弯的,披肩的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肩头,辫稍各绑一条碎花小手绢,俏皮可爱。
感觉到周围悄悄往她们这边打量的眼神,作为一个漂亮姑娘的好闺蜜,骄傲之情油然而生,许秋阳得意地挺了挺胸,这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可是我的好姐妹哦!
跟许秋阳赞赏的眼光截然相反,杨雪珍嫌弃地看着她:“你怎么回事啊,刚从鸡窝里钻出来?怎么也不收拾一下就出来了?”说着还捏紧了鼻子,“怎么还一股臭味儿?”
许秋阳如今这模样儿,也实在是太一言难尽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都是指印,还有这身上穿的啥,破破烂烂的线衣竟然就被她这样穿出来了,好歹也穿件外衣呀,这背后还破了个大窟窿,杨雪珍捂着眼,她都不忍心看了,真不想让人知道她认识这个人!
许秋阳挠挠头,嘿嘿一笑:“鸡窝没钻,钻猪圈了。”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身确实是太寒碜了,难怪老觉得有人往她们这边瞅,原来不是在偷看杨雪珍,而是在嘲笑自己啊!
“难怪一身的猪屎味儿。”杨雪珍一边嫌弃地皱着鼻子,一边从挎包里掏出手绢,抬手给她擦了两下,发现擦不掉,又打开背着的军用水壶,正想倒水洇湿手绢,被许秋阳快手快脚地拦下了:“别,别浪费水,给我喝两口,两天没喝水了,渴死了都。”
杨雪珍白她一眼,继续倒了点水出来把手绢沾湿了,再把剩下的水塞给她:“快喝吧!”
许秋阳举起水壶,仰头就喝,“咕咚咕咚”地一口气把一整壶水喝得干干净净,这才舒服地打了个嗝:“呃,舒服多了。”
杨雪珍没好气地把手绢塞给她:“自个儿擦擦,你就不能像个女孩儿的样子吗?”
“你以为我不想啊,那也得有条件啊!”许秋阳感叹着,接过手绢往脸上一擦,粉色的花手绢一下子就变成了黑色的,一张脸和双手擦下来,整条手绢就没法看了。
许秋阳不好意思地把手绢塞进裤袋里:“我回去洗干净再还你,要是洗不干净了,那等我发了工钱再给你买新的。”
杨雪珍拿出梳子:“梳梳你那鸡窝头。”
这鸡窝头梳起来可真不容易,许秋阳咬牙切齿地狠命拉扯着这一头枯黄干燥的稻草,这原来的许秋阳过的日子是有多惨啊,明显的营养不良样儿,往后要真能赚钱了,可一定要好好地补一下。
稍微收拾了一下,许秋阳看起来起码像个人样了,就身上的这身衣裳有点碍眼,不过也没办法了,杨雪珍她自己身上也就这一身罩衫,总不能脱下来给她穿上了。
“哎,雪珍,咱们在这儿干什么哪?不是来报到吗?”许秋阳手上闲了下来,终于想起正事了。
“是啊,等点名呢,一个乡一个乡轮着来,再等等吧,应该很快就能轮到咱们了。”
许秋阳便转着脖子四下看:“这来的人可真不少啊!”
“可不是嘛,听说有一百多人呢,这是个大工程。”杨雪珍说着,突然一手抓紧了许秋阳的手臂,一手指着前面说:“秋阳,快看,那个小伙子好精神。”
许秋阳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小伙子,不就是刚刚见过的罗建刚嘛!
想到自己刚才那一身邋遢相全都落在那人眼里了,他嘴里不说什么,心里指不定怎么笑她呢,她还那么傻乎乎的,连名字都告诉他了,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杨雪珍觉得有点奇怪,这姑娘平时最爱跟她一起看俊小伙了,看到这么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就在那儿呢,没看见吗?”
“哦,看见了。”许秋阳没精打采地说。
“怎么样,比隔壁村的朱朝盛还好看吧!”杨雪珍喜滋滋地说。
“这哪儿有得比的,一个是二郎神,一个是二师兄。”许秋阳随口说。
这个时候的她们当然没有看过电视,八三版的西游记也还没有开拍,她们之所以知道西游记,那是因为村子里有个姓于的老秀才,没事的时候喜欢给孩子们说书讲故事,两人小时候经常听,一部西游记讲了整整一年,村里的孩子们对西游记里的经典人物都朗朗上口。
对于二郎神,于秀才的说法是“仪容清秀貌堂堂”,是西游记里长得最好看的男人,用这句话来形容前面的那个男人,两人一致同意。
至于二师兄,杨雪珍拧了一下许秋阳的脸颊:“瞧你这个狭促的嘴巴!”人家朱朝盛不过就是长得白了些胖了些,也是仪表堂堂的俊小伙好不好,长得白胖说明人家里条件好,能吃饱,就因为人家姓朱,就给人起了这么个外号,也亏得人家脾气好才不跟她计较。
“他叫罗建刚,县城来的。”许秋阳恹恹地说。
“咦,你怎么知道?”
“刚来的路上遇见了,说了几句话。”
杨雪珍不满地说:“都能跟人家说上话了,怎么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啊!”
许秋阳气道:“你打扮成我这模样到他面前说几句话试试!”
杨雪珍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谁叫你都不收拾一下就出来了,你活该!”
☆、9.报到
许秋阳气呼呼的:“你以为我想的啊,还不是因为你跑到镇上去了,我跟你说,我差点儿就来不了了。”
许秋阳摆开架势,正准备好好述说一下这两天来惊心动魄、千回百转的剧情,突然听到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安静、安静,下面开始点名了,听到名字的请过来这边报到。”
四周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仰起头,齐齐盯着挂在树上的大喇叭,紧张地等着点名开始。
听到名字的人就走到树下摆着的那张条桌前,与负责点名的工作人员核对清楚自己的身份信息,然后站在指定的位置等着。
很快就点到他们乡的人了,听到几个隔壁村熟悉的名字,杨雪珍突然高兴地说:“二师兄也来了呢!”
许秋阳一看,果然一个白胖的身影正乐颠颠地往桌前跑去。
接着便轮到她们了,点到杨雪珍名字的时候,许秋阳跟她一起过去了。
坐在桌后的是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抬头看了杨雪珍一眼,眼镜后面目光一闪,然后呆了一下。
许秋阳撇嘴,小样,看见美女就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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