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網PWA視頻評論

幾曾識朱顏.txt

2023年10月17日

  1/3  下一頁 txt下載

本站所有资源部分转载自互联网!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十六岁以前天空澄透水色蔚蓝。
他赐我无暇的琉璃珠,他说那像金陵的天也像秦淮的水,他喜欢让这一切盛开在我的手指尖。我是如此幸福的小小的女子,因为他,他在我身边。
我叫妤。
六皇子从嘉最最疼爱的舞伎。
习惯了周围艳羡或嫉恨的目光,听她们叫我妤娘。
惟有从嘉,他说我应该叫霓裳,像我的舞姿那样轻薄曼妙的霓裳。他说:“你多可怜,小小的年纪就陷入这万仞的宫墙。”我说:“从嘉,你不能这样说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他会觉得你不爱他,还有他的王朝。”
从嘉涩涩地笑,眉心凝着空洞的涯。我喜欢他的率真坦荡,却惋惜他那样软弱的男子,心无大志,实在不该生在帝王家。他问我进宫有多少的时日了,我咬着嘴唇掐指数:“大概,有一年零九个月了。”从嘉摇头,他说:“下个月一过,便是整整两年。霓裳,这么长的时间,难你道还不能明白我?玉玺如何,龙袍如何,我要的只是自己所喜爱的生活。”
“诗词歌赋?在这暗藏血腥的皇宫,过你世外桃源的生活?”
“我无心争取什么。”
“可你已经争取了。”
从嘉讶然地望着我,他的眸子清如水,这样幼小的年纪,自诩与世无争,眉心却总是凝着万点愁,我叹息,问他:“你难道没有看出太子对你的嫉恨?去年七夕,皇上为了你大宴群臣,这在从前何曾有过?他如今频繁诏你与他游园作诗,对你的纸上功夫赞不绝口,你以为,他人看在眼里,真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么?”
“你指的是谁?”
“燕王弘冀。”
良久,从嘉呵呵地笑开了:“霓裳,你想太多了,来,为我跳支舞吧。”
夜幕落下来,斜月沉沉如钩。从嘉是极喜欢在这个时候来看我跳舞的。这座澜月楼也是他特意为我建造,他不让我与别的舞娘住在一起,他说我是他的,他一个人的,他的宠溺,让我从肌肤甜进肺腑。于是他三天两头地来,没有旁人,没有软绵绵的配乐,我只无声地跳,他便无声地看,或者自斟自饮。末了,我笑,他也笑。有的时候我们分明有无尽的心事看似老成,有的时候我们也傻傻的像两个未入世的孩子。
那个晚上我哀伤地舞,踮着我细细的脚尖让绯色的纱衣开成暗夜妖娆的海棠。他浅浅地呷着杯里的酒,眯起眼睛惬意地看我。从嘉,我的六殿下,你要何时才能将我的顾虑放在心上,在皇宫,你应该学会像刺猬一样生活。
南唐元宗保大九年,李煜十五岁。
郭威称帝,国号周。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从嘉一直对他父皇的这首《浣溪沙》很是喜欢,独自的时候沉吟了,用笔软软地写在宣纸上,或题在折扇上送给我。他说:“霓裳你来看,父皇的词多好啊,感情浓郁饱满,又不失委婉细腻,乍看虽然是思妇怀人的主题,却也能让人体会出他一番忧国忧民之心。”
他啧啧地赞叹,我却偏要拧着眉看他:“从嘉,欲表伤离情味,丁香结在心头。皇上这词,虽说是忧国忧民,但字字忧句句愁,是否太过于悲戚,有些消极了?我总有些不祥的感觉。”
从嘉拉着我被风吹得凌乱的宫绦:“好霓裳,你总是这样杞人忧天,如今郭威立周,南唐又多出一个敌手来,父皇的担忧自然有他的道理。但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荆南、后蜀、楚,还有北面的契丹蛮子,谁又不是想效法秦王横扫六合。父皇和烈祖皇帝不都能将南唐治理成安平盛世么?忧患固然在,却是不伤大雅的。”
我失笑。从嘉,天真如此,果然是不能做皇帝之人。他拉着我到御花园,池子里的睡莲打着朵,含苞待放的样子甚是娇媚。从嘉站到桥上,半蹲了身子,示意我也照做。我笑他:“你难道真怕惊醒了一池的睡莲,还要躲起来看不成?”
从嘉侧头看我一眼,顽皮的,神色间颇为得意,说:“你不看可莫要后悔。”
我轻轻地拍一下他的后脑勺,他纵容我,让我能与他撇开主仆尊卑的分界线。学着他的样子半蹲下来,茫然地盯着满池莲花,不明就里。从嘉伸出五根手指,在栏杆上缓缓移动:“霓裳,瞧,这彩虹不但能看到,还可以触摸,真美。”
我这发现,石砌的桥栏杆上,浮着一层氤氲的雾气,夕阳从远山处温柔地照过来,那些雾气里的小水珠子轻微地跃动着,发出彩虹一样层层叠叠七彩的光。“从嘉,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皇宫里从未有人发现?太美了。”我也学着从嘉的样子,手指穿进小彩虹的身体,在里面来回游移,沁凉的雾水钻进皮肤里,骨头都是软软的潮湿。
从嘉说这要大雨过后才能看到,我们平日里都是挺直了腰板走路,何曾与栏杆比肩,自然是难以发现的。
“就你鬼名堂多,难道你近日都是半蹲着走路?”
“我堂堂南唐王朝的六皇子,怎会蹲着走。”从嘉的前半句话说得底气十足,仰着脸,下巴都要高过鼻尖。可后半句话他只凑到我耳朵边上来说,声音细细小小:“我前几天在这里被青苔滑倒了,所以才发现的,那一跤跌得我至今还生疼呢。”
我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捂着嘴巴,却还是笑得弯下了腰去。把从嘉笑急了,他夺过我手里的宫扇:“霓裳,你再笑我便将你的扇子扔到水里去。”
我嗔他,一边踮着脚抢他手里的扇子。从嘉左躲右闪,我急红了脸,挥着衣袖脚尖一踮,头顶的金钗落下来,敲在御花园静谧的石板路上,清清脆脆如破晓的晨钟。
“佳人舞点金钗溜。”从嘉摇着手里的扇子,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散下来的半边发髻。不待开口,远处便有人发话:“好一句佳人舞点金钗溜!”从嘉赶忙收敛了笑容,我拾起落地的金钗,攥在手心,低头躲在从嘉背后。
“平日你沉迷歌舞诗赋也就罢了,你倒越来越放肆,公然在御花园同宫女嬉笑打闹,成何体统!”从嘉垂首听着皇帝的训斥,频频点头。
有阴冷尖利的目光越过人头射在身上,不用看也知道是何人,想必这是非也是他故意到皇上面前搬弄出来。我微微抬了头,讥讪地给对方送去一记鄙夷的目光。他也不怒,只转脸去望一池的睡莲。又听得皇上叫我,捏紧了拳头颤巍巍跪到他面前。他问我姓名来历,我说我叫妤,是宫里的舞娘。旁边有太监阴阳怪气地叱喝:“好大胆的贱婢,在皇上面前竟敢说这‘我’字。”
自知失言,手心里湿滑的汗都快握不住金钗。在从嘉身边的日子,早已习惯看轻宫里一切陈规。从嘉不让我在他面前自称奴婢,他说我除了是他的霓裳,别的什么也不是。彼时我初初入宫,所受的委屈不在少数,从嘉是我的神明却突然降临到我面前,给我慈悲,给我温柔,又怎能不感动。但此时心却犹如挂在陡峭的悬崖边上,随时可能摔个粉身碎骨。
我战战兢兢地磕头,说:“奴婢知错,奴婢罪该万死。”
“皇上,还有澜月楼呢。”仍是方才叱责我的太监,哈着腰,轻蔑地扫我一眼,像夺人性命的毒针:“据说六皇子对这个舞娘宠爱有佳,在自己宫里为她砌了一座澜月楼,夜夜征歌逐舞。皇上,宫里人多嘴杂,奴才也管不了,但为了皇上和皇子的清誉,不得不说了。”
好可恶的太监!我咬着牙狠狠地骂,却不敢出声,想着接下来也不知要落冰雹还是落刀子,哀婉地看了从嘉一眼,又垂下头去。却怎知皇上不再责骂,一行人随着他拂袖而去。凉幽幽的风吹过来,吹不干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滴。从嘉扶着我,轻轻地说:“没事了没事了,他是皇帝,总有些暴躁的脾气,但他其实很仁慈的。”
天色已黑,露水湿了我新做的绣鞋。我不说话,径自回了澜月楼。从嘉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其实也跟我一样难受,我本不该用这样的态度对他,但偏偏禁不住满心的愠怒,一腔委屈在他面前都成了埋怨。
“霓裳。霓裳。”
任他怎么喊,我只是趴在澜月楼的栏杆上,看黑压压的皇城,宫墙万仞。分明觉得,那一排排琉璃的彩瓦,不过是用鲜亮的外表将人心蛊惑。每一条横梁下,每一扇重门里,究竟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一个被锁在皇城之中的人,又有多少,是乐不思蜀的呢。
“霓裳,扇子还给你。”
我想起父母还在世的时候,终日劳作,日子虽然清苦,却有无数穷人家的小快乐,供我们拥着彼此安心睡眠。元宵节看花灯,中秋节赏月,端午节挤在码头看父亲和村里的男子一起赛龙舟,那些记忆像存在罐子里的蜜糖,至今想起,涩涩的疼痛里仍是残有余温。
“对了,你的金钗,我帮你将发髻重新梳起来吧。”
我仍是没理他,从嘉就站在我身后,倒让我觉得自己是主,他是仆。本想转身与他说话,却又听得他喊我:“霓裳,今晚你忘记为我跳舞了。”
眼泪倏而啪嗒啪嗒砸在手背上:“从嘉,从嘉你知道我为何生气吗?”
从嘉说:“知道,我未能保护好你,令你今日在父皇面前受了委屈。”
我讪讪笑:“如何保护好我?与你父皇慷慨陈词,说征歌逐舞是你志趣所在?说你愿为此荒废了尊贵的皇子身份?说我是你的霓裳容不得别人给我半分颜色?”从嘉哑口无言。
“那总管太监翁公公,你难道看不出他是得了别人的好处,才故意揭你的短?也不知,他日后会在皇上耳边进多少谗言。从嘉,你难道仍不信我,真以为你不犯人,别人便不来害你么?你可知,皇上今日看见你,为何那样生气?若他真是只想让你日后做一个的安乐王爷,又何必与你说什么皇族的霸气贵气,何必管你是征歌还是逐舞!”
从嘉像是受训的孩童,耷着头,听我将一肚子的怨愤连珠吐。末了,他伸过手,将我发凉的指尖握住,他说:“霓裳,所有的事,我并非不懂,只是不愿去懂。你只要相信,我保护你,可以用尽我所有的力气。”
十六岁以后我不在他身边。
澜月楼成了空挂牌匾的尸体,阴森森像我寒凉彻骨的心。
曾经握住我的手指尖信誓旦旦说要保护我的男子,在第三个清晨,黎明将至未至的时刻,眼睁睁看我被侍卫带出澜月楼,金钗翠翘都来不及插上,闲散了头发,憔悴困顿。他的眼眸自角落里探出来,他的沉默比誓言还要华丽。
我住进燕王的宫殿。一个永远戴着面具,看不出内心悲喜的男子,终日徘徊在我身边。
他叫弘冀。
他说是他向皇上求情,才让我免于被逐出皇宫。如今让我在东宫最偏僻的废弃宅院生活,已是最好的安排。他说我有何需要大可随意向他开口,他会好生照顾我。
可是从嘉也说,说他一定保护我。我恨得每夜每夜做难堪的噩梦,阴谋,陷害,杀戮,血腥,梦里的人都有着一张狰狞的面孔,而从嘉,他的颧骨上刻着凉薄,他永远站在烟雾里看我,看我被鞭笞,被刀砍,被焚烧,被活埋。
我打碎了琉璃珠,残渣嵌进我的手掌心,白皙的皮肤上殷红点点,我蹲在角落抱住自己又哭又笑。
难道,我余下的年华就这样枯萎和衰老?
起初,从嘉几乎每日来看我。因寂寞和恐惧而生出的焦躁不安,才稍稍有了平复的迹象。我仍旧跳着他喜欢的舞,步履轻盈,心思却沉重许多。从嘉对我说不用担心,他说:“我一定会向父皇进言,让你回到我身边。”
这成了我最大的希冀。
我原以为从嘉就算没有这份能力,只要他一心向着我,多少也可满足。但后来的某天,我睁开眼从黎明盼到深宵,他没有来。
我的希冀颤抖得厉害。
第二天,第三天,一日如三秋,我仍然没有见到从嘉,有什么在身体里似快要崩塌。弘冀告诉我,皇上赐婚,从嘉即日便要迎娶大司徒周宗之女周蔷。
我转身回房,听见弘冀在背后的一声冷笑。
事情原本都在意料之中,从嘉所娶的女子,必须出身名门高贵温婉。而我是他的舞娘,终生不可变改,要么受他的宠溺老死于宫中,要么被他淡忘将岁月蹉跎成三千白发,或许这森森的宫墙之内有无数女子曾经历或正在经历与我相似的命运,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会如此落魄又如此满心衰竭。
南唐元宗保大十二年,李煜十八岁,纳大周后。
周太祖郭威卒,柴荣继位,是为周世宗。
檐角结了蛛网,风一吹,沙砾如钢针一般扎进眼里,生生地疼。有人拍我的肩膀,我的视线迷朦,我看见从嘉。
他轻轻地问我怎么了,他抬起我的下巴。我突然很想哭,泪水便将沙砾也冲走了。我才看清面前的男子根本不是我日夜想念的从嘉,而是弘冀。但那一刻他的目光温柔,动作轻轻缓缓,俨然与从嘉没有两样。我含泪地笑,我一定是太过想念从嘉,才会将天地万物都看成他了。
弘冀给我看近来流传的一阙宫词: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他说,是从嘉所写。
呵呵,从嘉,从嘉。这个名字与我似有千年万年的恩怨,剪不断理还乱,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回旋。到如今我见不到他了,也不知他过得是好是坏。但这么一阙轻歌曼舞的词,毫不遮掩就将我嘲笑了去,原来我所有的忧虑不过是在自做多情。
一场牵挂一场空欢喜。
从嘉不再需要我。他有嫔娥,有他的蔷。他不再需要我,妤,或者霓裳。他兴致勃勃赐予我的这两个字,已然凋零成白纸,成了他的墨宝下面区区一个名词,一首《霓裳羽衣曲》。但不知我会不会同那倾国倾城的女子一样,匆匆丧命;而从嘉又会不会是那个优柔的男子,隔岸观火,到最后只记得那一段舞,却忘掉一个为他起舞的人。
我怔怔地愣了很久,听见弘冀说:“或许,他是上天故意捉弄你的道具。”这话说得精妙,我看着弘冀的眼睛,似有还无的惆怅,与我印象中的弘冀开始有了一道界线。我问他:“为什么?你似乎在开解我并且关心我。”
弘冀微微仰着头,冷凝,笃定,并且自得,嘴角还挂有轻微的戏谑,他说:“因为我对你,就像你对待从嘉。”
我捏了一手心的汗。
后来某个疏雨的黄昏,我终于等到从嘉来看我。他一开口唤我霓裳,天地皆动容了。我讪讪地笑,笑容苍凉,我说:“你总算还记得我。”
从嘉依旧是那样一个人,面容干净,眼神清澈可以见底,眉心很自然地凝着点点愁,像一个有心事的孩童。他说:“霓裳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说:“我有何资格敢恨六殿下。”
他说:“霓裳我原本应该向父皇禀明一切的。”
我说:“你难道想告诉皇上你要娶的是我吗?”
他说:“是的,一直以来我只想要你一个人。”
我愕然。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一番信口开河嘲讽他的话,却不想换来了他急匆匆真切地表达。
是我误会了从嘉。原来,我将他放在心上的同时,他也用同样的方式来待我。只是我太猜忌,他不说破,我便枉顾了他的这番心思。我的睫毛垂下来,满眼潮湿。
“从嘉,对不起,我不该发这样大的脾气。是我误会了你。”
从嘉揽着我的肩膀:“我怎会跟你计较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你离开这座废园。”
“不,从嘉,我不离开这儿,”我坚定地望着他:“偌大的金陵皇城,惟有那些被视如冷宫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从前我想离开,是因为我希望能一直在你身边,我怕你见不到我,怕你会忘记我。但如今我明白你的心意便足够了。更何况,我这样的出身,是不该与你靠得太近的。”
从嘉有些急了,他说:“霓裳你为何至今还不明白!”
我截断他:“不明白的是你,你的霓裳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最好的道具。况且太弟的封号一旦撤消,立储便是早晚的事情,如此紧要的关头,你更不可有半点的差池。”
“三皇叔不是已向父皇进言,拥立大皇兄为储君么?况且我原本就不想做什么太子。”
“但皇上对你青睐有佳。”
“我既然不愿意做,又何须顾虑太多。”
“燕王为人尖刻多疑,且城府很深。你三皇叔不但辞去太弟的封号,还上书请求皇上改立燕王为储君,这其中的曲折,你难道没有怀疑?”
从嘉缄默。
“那么,你四皇叔齐王景达呢?一直以来,他与燕王势如水火,明争暗斗,不也是觊觎皇位?你那些叔父兄弟们,只怕是没有一个不想做皇帝的。你以为你不争不抢便能置身事外么?对他们而言,任何一个人的存在都是威胁。皇宫里是没有井水不犯河水一说的。”
从嘉先是怔怔地看我,随后清浅地笑开,他握着我的手说:“你看我虽为皇子,懂的还不及你多,我是更不可做皇帝的。”
我狠狠地跺脚,哭笑不得。从嘉却又撒娇似的冲着我扮鬼脸:“好霓裳,你别生气了,我答应你,我会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以后凡事小心谨慎,你不希望我做的事情,我便不做。这样可好?”
我叹一口气:“从嘉,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同样无法勉强你,你只要保重自己就好。”
南唐元宗保大十四年,周世宗亲征南唐。
公元958年,南唐大赦,改元交泰。
中主立燕王弘冀为太子,参决庶政。
我在这四方的荒凉院落里,对外界之事只能道听途说。我不知道弘冀与从嘉之间会否发生了什么,从嘉即使来,也不再对我提争权夺位之事。
他看我跳舞,我为他斟酒,梨花院落,夜色融融,江南的疏雨淡烟,便这样一日复一日被我们各怀心事地蹉跎。
直到有一天,绯色华衣的女子来找我。她说她姓周名蔷,从嘉喜欢叫她的小名,娥皇。
娥皇,娥皇,我呆呆地念,不知道是否就如同从嘉叫我霓裳那样。眼睛不由得酸酸涩涩地疼起来。蔷问我:“殿下有很久没来看你了吧?”
我笑:“他纵使不来,心里也是挂着我的。”我的神态语气,看起来似乎是在向蔷挑衅。但她也不恼,反倒好一阵唏嘘,然后幽幽地说:“你能否让从嘉放弃你?”
我浑身一颤:“为何?莫非从嘉有事?”
她摇头:“太子在宫中的耳目众多,更何况你这园子还是他的地方,从嘉来,必定有一天会招致祸端。”
“六皇妃,妤不过是一界舞娘,何来如此大的能耐?您未免太高估奴婢了。”说音一落,只听见啪的一声,手掌清清脆脆砸在我的右脸上。蔷怒了,她不但掴我的耳光,还指着我说我是妖精。我冷冷地不断地笑。
“你太不了解从嘉了,若是说放便能轻易放下,他早该将我遗忘在这荒园里。”
“我不了解从嘉,但我了解你。因为我了解一个女人对所爱之人的执著,她是心甘情愿要为他做出一切牺牲的。”
半晌,我无话。蔷的脸上有得胜的喜悦。
她知道,我败了。我也知道,对从嘉的爱让我对周围的事情毫无胜算可言,我注定是他的依附,为他尝一切的委屈和痛苦,前路的生死未卜。
我就如花瓶,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蔷的顾虑。虽说太子之位已然确立,但谁又会因此放弃对皇位的觊觎。而弘冀这样的人,自然要清除异己,并且对那些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叔父兄弟们暗中迫害。一直以来,他对从嘉都是冷眼相向,几乎视其为眼中钉。从嘉即使再小心,也难保不被他抓住把柄,尔后到皇上面前参他一本,甚至,还可能有更凶险的泥沼等着从嘉陷入。这机关重重的皇宫大内,连区区一个侍卫的眼睛都可能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更何况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泥沼,一旦陷入了,只能够万劫不复。
我不过是要在蔷面前保存我仅有的一点骄傲,她已经得到了从嘉,而我,除了那些空荡荡的承诺,只有这满园的寂寞荒凉。
后来的某夜,月圆如盘,有几丝云缠绕着,倾国倾城的美。白色的绸缎悬在房梁上,风一吹,轻飘飘地舞着。我想念起我为从嘉跳的那支霓裳羽衣曲。
我细细地铺了胭脂,描眉画鬓,唇上一点朱红,像渗出来的血渍。我勾起嘴角,对着镜子微微笑。背后的三尺素绢低低地呜咽着,飘荡如鬼魅。
我叹息,自言自语:“从嘉,我没想到竟是这样,连你的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我却必须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绿树红花,我每天都会为你焚香祷告。”
我搬来凳子,将白色的素绢打了死结,头枕在上面的时候,脖子一阵寒凉。
蔷说得对,若我的存在对从嘉构成了威胁,不如尽早离开。这皇城的宫墙太高,惟有变成了一缕孤魂,才能够被风吹走,挣脱这牢笼。
我闭上眼睛,狠狠地踢掉了脚下的凳子。
我开始不断地咳嗽,等神智清醒过来,我看见断裂的白绫,身旁有人扶着我的肩膀,温柔的鼻息灌入我的耳朵,冲出身体里所有的难堪与委屈。我转过身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从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他说。他的声音让我猛然醒转,他不是从嘉,他是太子弘冀。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他的态度随之转变,迅速冰冷而决绝,他问我:“你当真以为区区的舞娘也会成为他的顾虑么?”
我说:“我并非高估自己,我只是不敢低估您,太子殿下。”
他说:“你对六弟果然情深意重。”
我说:“从嘉无意与你争夺什么,请你不要再针对他。”
他说:“前几日在朝上,若不是他极力主张议和,父皇必定会答应再给我十万精兵,与柴荣一较高下。”
我说:“这正是从嘉的宽厚仁慈之处。他不忍心看到百姓流离失所。他也不会算计自己的兄弟手足。”
他冷笑:“可他的妇人之仁却刚好称了父皇的心意,我又怎知,他是无心还是有意呢?”
我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太子殿下,您请回吧。”
“你还想继续上演你这出悬梁自尽的好戏么?”
“妤不过是一介卑微的女子,生死都与殿下您无关。”
他默然,转身走出了房间。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背对着我,影子有些恹恹的惆怅的味道。他问:“如果我答应送你离开皇宫呢?你是否就能好好保存你这条性命?”
我心头一凛,语塞了。又听见弘冀说:“身为太子,我要送你出宫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你可以不相信我,过几日我安排好一切,再回来找你。”
“等等。”我叫住他:“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我又何必留你在此。”他扔下这句话便径自走了,我追出去,喊了三声太子,他没有回头。
清清亮亮的月光逐渐浓稠起来。
那几日,我诚惶诚恐,心绪复杂万分。想离开,却又害怕这会是弘冀的阴谋;想再寻死,但一碰到那冰凉的白绫,又退缩了。无可否认,一个人在遇到更好的出路之时,先前再多的盘算也难免被搁浅,变得犹豫不决;而所有的解脱方式,相对于死亡,都会略胜一筹。
我其实是贪生的。
大多数时间我在房中独自跳着舞,一举手,一投足,悲哀地幻想着从嘉就在面前。我希望他能在太子送我出宫以前再来看看我,但我又怕自己会泄露了什么,我的心早已被他牢牢地拴住,他一旦出言挽留,我必定又得动摇了。留下来,终究是隐患。
况且,我们之间云泥有别,这一生早注定,我只能仰望,他目之所及,也只能看我一天又一天地委顿荒凉。他现在有他的娥皇,与其留我在这里看着他身边出现第二、第三个娥皇,倒不如一走了之,生死各安天命。
庭前的花瓣纷纷落了,落一地,像一颗颗纤细的心。脆弱,凉薄,就如我。
我甚至不断地怀疑,我这样做,算不算辜负了从嘉。那几日我食不安稳夜不能寐。我摔碎了很多的杯子和花瓶,还割伤自己的手腕,是以太子弘冀再跨入我的庭院,他又以为,我是在寻死了。
我痴痴地笑,你放心,我会等着你将我安然送出这皇宫。
他盯着我,眼里有一团火在烧,最后终于忍不住,啪的一声,他赠我一记漂亮的耳光。他说:“你知道不知道,六皇弟这些天终日在澜月楼与他的皇妃饮酒作乐,他哪里还能惦记着你。”
“你住口!”我喝止他。我如今最怕听到的,除了从嘉被害,便是他如何征歌逐舞声色犬马。我知道我的喜怒无常已然变本加厉。有时我会希望从嘉快乐,哪怕他的快乐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有时我却又希望他没有霓裳他便永生永世都锁紧了眉头。
我的拳头打在坚硬的木桌上,我哭了。
而弘冀竟然叹息起来,他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已布置妥当,明日申时你扮成太监的模样,自会有人来接你出宫。”
我想,我是真的要离开了。
我反复地写着从嘉赠我的那阙词: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 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我将它们写在宣纸上、锦帕上,然后又恨不得能将所有的宣纸和锦帕都一并带走,似乎怕自己一旦离开,所有的记忆都会如烟云一般消散。
关于从嘉,我知道我迟早会所剩无几。
次日,果然如弘冀所言,两个太监模样的人接走了我。没有多问一句话,就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走,走到宫门,他们当中有人拿出一块令牌,守城的士兵纷纷垂首,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来。
朱漆的大门轰然裂开,带着咿咿呀呀的腐朽的声响,连光线也变得强烈,刺目,我的眼中好一阵澎湃。宫门外停了一辆高篷的马车,隐隐传出马的嘶鸣。
他们示意我上车,但我的前脚刚踏上去,背后便传来一声呵斥。
“站住!”
我慌张地回头,竟是齐王李景达,从嘉的四皇叔。
可是,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金陵皇城?他不是该在抚州做他的大都督,与柴荣的兵马抗衡的么?
随行的两个太监,也不知怎的,被他这么一喝便有如丧家之犬,扑通一声跪下来,不住地磕头。李景达站到马车跟前,侧目看我,然后指着跪地的两个太监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要抢先一步开口说话,有一个太监怀里的令牌却掉了出来,咣当咣当撞着地面,脆生生地响。侍从捡起来递给齐王,他的眉心一拧,冷冷地挥着手命令他的侍从搜身。
我被他们一把拽下马车,心中满是疑团,更多的,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阴森森如有鬼魅缠在周围。最后,他们从我的衣袖里搜出一封信函。
确切地说,是从我身上的太监服的衣袖里搜出一封有通敌卖国之嫌的信函。
我气得浑身发颤,我不该相信了李弘冀。
追悔莫及。
因为我是从嘉的舞伎,而随行的太监身上的令牌,也不是太子李弘冀之物,上面分明地刻有“安定”的字样,他们也说,这是安定公从嘉的吩咐,送我出宫,将信函交给慕容延钊。
柴荣的殿前都虞候,慕容延钊。
我扼腕。竟是我的愚蠢害了从嘉。就在李景达命人将我押走的时候,我猛地撞开了身边的一个侍从,跳上马车,抽出怀里防身的匕首,用尽力气扎在马背上。那马儿倏地仰起大半个身子,嘶鸣声惊惶而凄楚。随即便发疯似的奔跑起来。
没多久,马车的绳索都断裂了,马儿也跑得越来越快。我扑在马背上,死命地抓着它,从集市到荒郊。我不敢松手,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心想若是这样掉进一个万丈的深潭也好,没有我,太子是很难令皇上相信从嘉通敌卖国一事的。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下面有浓绸的血腥味,湿漉漉的,我这才想起我的匕首还扎在马的背脊上。咬着牙睁开眼睛,我看见滴答滴答的暗红色,像燃烧的花朵,这一路它似乎一刻也没有停过。
我的脑子里迸出一闪而过的念头,我不能让他们凭着血迹追踪到我。
那么,一切又回到起点,不同的是我如今身在宫门之外。呼呼的风声在耳边灌着,满目是苍翠的青山和绿水,我曾奢想有朝一日能与从嘉把臂同游,在这样的天地间再为他跳一曲霓裳羽衣。
而造化却十面埋伏。
悲剧守株待兔。
我松了手。
彼时那疯狂的马儿正经过一片蔚蓝的湖水。四围静谧。只有几艘打渔的船泊在岸边上。我的身体扎入那沁凉的湖水里,耳边似乎飘来从嘉的声声呼唤。
他叫我,霓裳,霓裳。
是月,慕容延钊在东州大败南唐军队,柴荣派遣李重进率领军队赶赴庐州。
二十一日,柴荣从迎銮镇再次前往扬州。
我苏醒那天,便是三月二十一日。在一艘简陋的大船上,有腐朽的木头气味。我的胸口闷得发慌,半闭着眼,我似乎看见很多的女子,大多恹恹地靠着墙壁,有的,还低声地啜泣着。
旁边的女子衣衫褴褛,见我醒转,幽幽地叹着说:“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是哪里?”
她莞尔地笑:“这会儿,船只怕是已经到了扬州了。”
“扬州?船?这是什么船?”
“这船上的女子若不是被父母卖掉,便是硬被掳劫回来,都是要送进扬州的花街柳巷的。可是我看姑娘这一身装扮,好象是从宫里边逃出来的吧。”
我听着她絮絮地说,脑子里除了晕眩,是一团乱麻,昏天黑地。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了想,气若游丝地告诉她:“霓裳。”
是的,霓裳,除了这两个字,过往的一切我统统忘记了。我很努力地要想起些什么,却是一触动往事的弦,便觉得头痛欲裂。
她看我难过,便说自己叫若菱,她说以后我们可以姐妹相称,不分彼此。我点头,不断叨念着自己的名字,霓裳,霓裳。心一阵阵地疼,仿佛有什么被割离出来,譬如,名字,记忆,或者某年某月的某个人。
如今,我便只有这霓裳两个字了。

  0/3  下一頁 txt下載

收藏

相關推薦

清純唯美圖片大全

字典網 - 試題庫 - 元問答 - 简体 - 頂部

Copyright © cnj8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