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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嘯荒原.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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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荒原》
作者:云中岳
第 一 章
朔风凛冽,大雪纷扬。满天旋飞飘舞,大地是一片银色世界,从西北掠来的大风雪,将北国的山河披上了银妆。站在朔州与岢岚交界处的雪山顶端下望,一望无涯看不见半星儿青绿。
云沉,风险寒流刺骨,只是白皑皑的一片,这就是边关的景色!在岢岚州东北四十余里,有一座在这一带原野最高的山头,高有三十里,长六十里,东北,有属于朔州的翠峰山,这时也同样看不到半点翠峰,已变成一个白峰。
这座山的土名叫“雪山”。雪山共有十七座峰头,主峰虽在盛夏,冰雪仍不会融化,远远看去像一座戴孝的白头山。
白雪经年厚达几丈以上,这银色世界中别说是人连鬼也不敢在这儿出现,端的是人兽绝迹之地,怪!如今却有了人,真的有人。
出现在这山南冰雪的原野中,不但是一个,竟有两个人,但两人相离约有二十里,他们并不知在漫天风雪中,山中竟然会有同道。
两人先后从太原府向北速赶,沿着已被冰冻了的汾河上溯,到达了静约县,再渡河北行,投入了茫茫风雪之中。
天色已是入暮时分了。远在五六里外,雪山静静的横在眼前,快到了。
先到达山下的人,冒着狂风大雪急射,身法轻巧迅捷像在滑行,脚下所经之外,看不到履迹,即使有,也被大风雪掩没了。这人穿了一身狐裘,白色的裤,戴掩耳皮风帽,全身已被飞雪积满,分不出是人是雪。在风帽下,露出一对胡狼眼阴森历恶地寒芒四射,令人望之生悸,眼下是个大鹰勾鼻,嘴已被掩住,看去,像是个老人,裘袂下,曳出一截剑鞘,不是装饰品,而是杀人的家伙。
他的手藏在皮手套内,不住地在摆动,上体平直,向前疾掠,脚下半统牛皮直疑靴,紧贴着浮云滑行。
终于到了山下了,风虽小了些,但大雪似乎越下越大。他吐出了一口白雾,喃喃地自语道:“见鬼!今年的雪可真不少哦!十一月过了,也该下大雪的时候了。”
到了最南一座山之下,他站住了,抬头向东北雪山顶着去,眼中阴厉的目光更盛,还可以听到他的切齿声,声音似乎是来自阴曹地府:“五年了,林老鬼,你想不到我飞虹剑王万年又来找你吧?哼!反正姓王的一日不死,总会来长你,横剑夺爱之恨,我永远不会放过你。”
说完,举步登山,一面走,一面仍在嘀咕:“这老王八,似乎我每一次来他都有些长进,功力日益浑厚。三十年来,五次均功亏一篑,这次非将他毙了不可,不然会后患无穷了。唉!老了.都快进土啦,竟然无法忘怀,人之于情真是不可思议啊!”攀上了峰顶,正欲顺山脊向主峰速掠,不经意地向山下一看,突然“咦”了一声,倏地站住了。
远处雪原之上.约有二十里处,也就是他入山方向,突见白色人影如飞而来。“哈!我得看看是什么人,在这大雪天也会到雪山来找魂?哼!希望不是老匹夫,免得我劳动手脚。”他喃喃自语,闪在雪堆之后,积雪堆隐住身形。
如在平时,这儿是攀上雪峰的捷径,雪山与东北的翠峰山恰好相反,山北陡则北面除落,南面却是绝壁如削。
暮色虽已降临,但由于一色银色白世界,灰芒映掩,仍可分认人影。
后到的人影,以奇快的身法向山上掠来,轻功比先前自称飞虹剑客王万年的人,更见高明了许多。近了,灰色在袖袄,同色灯笼裤,小小的绑口快靴,灰巾包头,身材适中,是个女人。大雪天,连狗也会被冷个半死。天!她竟穿着夹衫裤,难道真的来送死不成?
可以看清面容了,两条弯弯的远山眉,一双星眸如午夜寒星,小巧而挺直的鼻子,下面同样是小巧的嘴儿,如果不是她红光闪闪的脸上肌肉已出现许多细小的皱纹,与包头下露出的灰绝鬓角,绝不会想到她是一个老女人。
总之,她年轻时,定然是个令人倾心的美人儿。她浑身卷起阵阵轻雾,没沾有雪花,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化成白雾向下飘落,背上,系着一把古剑,系带显出她美好的身材,看去十分匀称和婀娜,一个小包裹压在剑上,可能是她的随身全部家当。
她攀上了山峰,没留意身后雪堆中有人,迎风站立一脸上现出极为迷惘的神色,吁出一口长气,向远处白玉峰间逸去,微微道:“鸿,难道说,我们因所练的绝学不同,便极不相容?相处二十年却有三十年乖分,唉!往事不堪回首,落下的仅有无比的辛酸。鸿,这次我不会离开你了,找们为何不能相助相容?又为什么不念当年的情意?我来了,你不能赶我走吧!”
说完,抖了抖大袖,正待起步。
蓦地,一道雪芒从雪堆中悄然电射而出,奇快地射向她的背后脊右三寸志堂穴,一闪而至。
山峰上罡风劲烈,声势之雄,宛似干军万马奔腾,谁出无法发觉后面暗器偷袭射到,加以暗器极为特殊,无声无嗅,一闪即至,快极。
志堂穴,与命门同在十四节脊骨左右并列,稍微一寸半,虽未列入人身三十六大穴,但确是可以致命的穴道,下手稍重些儿,可以发笑而死。所以称为笑腰穴。
也许是老妇不该当场死命,也许是飞虹剑客手下留情,电芒稍左半寸,没入志堂命门要穴之中,没射中穴道。
老妇伸手一摸,但不敢拔出,身体被狂风刮得左右晃动,口中切齿叫I:“是你,王万年。”
飞虹剑客徐徐现身在三丈外,目中流露出狞恶的神色,一步步走近。冷厉的说:“不错,是我,你想不到吧?哼!咱们久违了。在你嫁给姓林的日子里,你不会想到我,但我却无法将你忘怀,哈哈,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王万年认为五十年也并不为晚。”
王万年拉掉风帽,指了指没有耳垂的左耳孔,凶狠地说:“贱人!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儿。”
老妇睁开无神的双眼,用怨毒的神色盯视住他。
“你的耳朵与我有什么关系?”她低沉地说。
“当然于你有关,你那个老匹夫二十年,我第二次上这儿和他算帐,被他把耳朵留下了。哼!新仇旧恨俱来,你该知道你所受的在是该与不该了。哈哈!环宇四侣今年要少掉一个人,女飞卫陆薇将在世上消失了,还有,四侣之首冰魄神剑林鸿,你那该死一万次的亲爱老冤家,也将在明后两天到鬼门关报到,我要用同样的手法杀他,以报我五十年前夺爱之恨。”
这老妇便是五十年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女飞卫陆薇。在一甲子之前,大明江山初定,武林群豪四散,有些归隐名山,有些则流落江湖。
在群魔乱舞中,也出了好多的英雄豪杰,其中有四位少年男女,尤为出色,在江湖出没将近十年,声名鹊起,君临江湖,武林无出其右。
这四人的名号,依次是冰魄神剑林鸿,女飞卫陆薇,云楼逸萧诸葛明,散花仙子岳如霜。
经十年的江湖闯荡,四人不但结成好友,也结成了两双神仙佳侣,并肩行道江湖。而后十年中他们的足迹遍及十三省(大明虽称为布政使司,但百姓依元朝书习,仍习惯称之为省)
他们足迹所至,群魔丧胆,宵小敛迹,人们称他们为“环宇四侣。”
五十年前,环宇四侣先后在江湖中失去踪迹,冰魄神剑和女飞卫归隐岢岚雪山,一住二十年,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竟然闹翻了,自此,雪山上只留下林鸿孤独的守着寂寞穷山,苦度着劳燕分飞的凄凉岁月。
冰魄神剑归隐雪山的事,江湖中略有耳闻,早年的仇家却无法找到他,因为天下的雪山太多了,最响亮的雪山有一座在西疆昆仑山之南,就是今天的喜马拉雅山,也称大雪山,另两座都在四川,一座在云南。四川打箭炉那座,也就是雪山派的圣地所在。
真正知道他的人,第一个是飞虹剑客王万年,这家伙早年在江湖亦正亦邪,亦侠亦盗,虽也行侠仗义,但恶迹却掩盖了他的光芒,尤其他好色如命,最为江湖人所厌恶诟病。早年他是追赶女飞卫的千百人中最力之一,对情敌冰魄神剑恨之切骨,可是却无可奈何,因为冰魄神剑的功力,比他强的更多了。
飞虹剑客虽早就成家,儿孙绕膝,但对冰魄神剑夫妇,五十年来仍是无日或忘,每隔五年,他便要上一次雪山报仇雪恨,要置两人于死地而后甘心,但一次再次,他不但无法制对头于死命,二十年来却还因此丢掉了一只耳朵。
以往,他总是在过了新年方行上山,但这次却提前了两个月,想藏在山中等找机会下手。
真巧,他遇上了久别三十年,终于仍欲回到丈夫身旁的女飞卫,用他的成名暗器“飞虹匕”从她背后暗袭一举得手。
女飞卫虽是女流,所练的却是精阳神功“乾元真气”,“天罡掌”及“六阳指”,走的全是刚猛路子,这也就是她离开冰魄神剑的原因。因为冰魄神剑是冰魄神功,性质极端相反,极不相容,一对本质上极端相反的男女,结合在一起儿将是人生一大苦难,难怪他们婚后久睽了三十年。
“砰”的一声,人影倏分。乘虹剑客骤不及防,而且也太大意,立即打中右肩窝,身形震出两丈开外,滑下山腰方被雪堆挡住。女飞卫濒死拚命,一记天罡拳打个正着,她自己也被震退丈外,跌倒在雪山中,立即昏厥过去。
飞虹剑客滑下山腰,挣扎着站起,寒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寒战,未能站稳又慢慢地向外倒下。
雪花飞溅,浮雪松滑而不受力,他连翻带滚,向山下急滑。天空成了铅灰色,快五更了,静乐城静静地沉睡在风雪之中,除了寒风呼啸之外,沉寂如死。
汾河两岸,一个孤单人影,正步履艰难地在风雪中挣扎而行,向城外摸索而至。
这人影正是飞虹剑客,他肩骨碎裂,内腑离位,竟然能支持不倒,走了将近八十余里风雪路程,可见他功力之浑厚与修练之精深。
一阵奇猛的寒风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向前一送:“噗”一声便向前滑倒,他强自勉运真力挣扎起身,抹掉口旁的冰血,仰天发出一声低哑啸声,啸声未完便又重新仆倒。
雪花不住飘舞,慢慢地将他掩盖。不久,城墙上人影一闪,飘下一个幽灵似的魄影,忽然而降,向这儿急射。
这个人的轻功身法修养极高,几如鸿毛飘絮。身上穿了件苍黄有黑点的紧身夜行衣,披一件同色的丝质披风,头上也有同质的头罩,只露出五官,鹰目炯炯,鼻尖略勾。
头罩顶端两侧,竖起两只皮质的猫耳朵,由衣着看来,他像一只猫头鹰,轻灵地飞下城墙,真够高明。
他掠过了汾河,举目四望,除了雪,看不到任何物体,他仰天长啸,运耳自向四周搜寻。
啸声如殷雷,震荡在辽阔的风雪原野中。
飞虹剑客也在这时醒来,挣扎着爬起,雪花一动,便被猫头鹰打扮的黑影发现了。他闪电似向这儿射来。
“师父,请给保住元气。”
“不成了,天罡掌可隔纸熔金,我内腑完了,再支持不了片刻,听我说,你记住我的话,将我的尸体运回汉阳府,便可自立门户了。我那两个不成材儿女,你必须好好照顾他们,答应我,我死也瞑目了。”
“答应我!”飞虹剑客拚全力大叫。
黑影抱住师父,双膝跪下道:“皇天后土共鉴,我夜游鹰李咏,如不遵师父所嘱,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飞虹剑客像个放了气的皮球,逐渐瘫软,仍竭力地说:“咏儿,为师一生行事,唯一缺憾就是好色如命,到头来仍死于妇人女子之手。你,还有在荣儿,竟也步我的后尘,实堪忧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记住我的话,色字头上一把刀,千万要改。”
“徒儿当永铭心坎。”
“那就好,希望你能永记心上,好好用功,不可坠了为师飞虹剑客的名头。”
“徒儿当日求精进,决不负师父期望。”
雪山南峰之上,第二天一早,一个孤零零的身形,正向北面主峰下滑行,她就是女飞卫陆薇。
她脸上红光褪尽,现出了苍灰之色,目光已现迟滞,身上积了不少雪花。
她背肋上,仍插着那把飞虹匕,只能匍伏着向下去,要是滚下去,一切都完了。
主峰向南一面,是一个浅谷,有一条山沟向东婉蜒而下,不知通入往何处,距谷底十余丈一处凸出的崖壁下,建起一幢小木屋.木屋前是一片三亩大的平地,可能是一处花圃,已经被大雪盖住了,两侧,是高大的雪松,向浅谷两端伸展,徐徐无尽。
小屋前,一个白发披头的老人,正用铲默默的将门前的积雪,一铲铲的仍向两侧屋角,他是那么专心,不徐不疾的工作,心无旁骛,是那么安详与宁静。
他穿一件已经泛灰的长衫,是那么单薄,雪花在他身上飘落,他浑如未觉,在耀目的雪光中,可以看到他苍老的面容上,那往日神采四射的眸子,已经消失了他的光芒,显得有点迟滞了。高大的身材,也略现佝偻,无情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点点遗痕,难相信这个垂暮的老人,会是一甲子以前英俊超绝,八表雄风的冰魄神剑林鸿?
算起来,他二十岁出道,纵横江湖二十年,加上五十年隐修,他已九十出头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他老了弱了,只能缅怀往事,排遣余生。老,并不可辈,在武林人物来说,上百年纪并不算太老。为何他竟如此憔悴?
就在这时对面南峰下,出现了一个人形,正滑下了山谷在寒林中穿折而下,终于到达谷底。冰魄神剑浑如未觉及专心地将雪一一铲开。从南峰滑下的人,正是女飞卫,她开始往上爬,爬上木屋前,她目光已呈散乱,口角隐现血迹,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手足不住颤抖。
两行清泪从她眼角上滚下,跌碎在雪地中,她体内有一种神奇的力道支持着她,竟让她拖了七个小时,而没被冰雪所埋葬,不能不说是件奇迹。
‘薇!薇!我终于等到你了,等到你回来了。天!"
他正要将她向床上放,她叫:“哥,我背上有一把飞虹匕,不必放下我了,我要死在你的怀里,唉!我终于回到你的怀中了,三十年,好漫长唉,你不会像三十年前一样,要赶我走吗?”
他全身肌肉似乎已经僵化了,颤抖着叫:“薇!你说王万年那畜生打了你一把飞虹匕?”
她用手在他脸上摩挲,脸上翻起稀有的光彩。
往日的岁月倒流了,她依稀忆起三十年前逝去的岁月。那一连串的甜蜜往事,那一连串的剑影刀光,在她眼前又涌现翻腾。
他呼吸急促,抬头向着小窗前外暗沉的天空,说:“天!你对我太残忍了,我没有天山冰弦的解药.天哪!到哪里去找石夔诞?”
她摇头幽幽一叹,道:“不必费心了,石夔产自勾漏山,可力抵蛟龙,谁也无法取得他口中唾诞。而且也太晚了,我体内的乾元真气,被晚上冷毒入侵,为时已久,毒已侵近心经,活不了多久了,能死在你怀里,我也可以瞑目了。”
冰魄神剑抱住她,在木室中走动,脸色极为可怕,久久方说:“那畜生!我早该毁了他的,一念之慈误人误己。”
“别提他了,哥,这是命。”
“哥,我也是,这好漫长的三十年呀!”
“自你走后,这木屋成了冰窟,一切都在我身畔消失了,埋葬了我的余生。”
他抢着答。她摇头苦笑,脸上的光彩渐渐消逝,说:“遗憾的是,我没替你生下一男半女,九泉之下,我会愧对林家的祖先。”
“你没有错,都怪我,冰魄神功则是罪魁祸首,这种鬼功祸患无穷。”
“我也有错,干元真气也是为祸之原,一阴一阳,反其道而行,我们原早该觉悟得到的。”
“可不是,我们觉悟得太晚了。”
“哥,你如此苍老,功艺搁下了吗?我到了山谷,你怎未发觉我来了哪!”
他摇头苦笑,说:“冰魄神功确是不练了,在你走后的第五年,我开始冷静地思索我们不能相安的症结所在,终于发现我们所练的神功,是使性情变别,绝子绝孙的可怕绝学,一生精力,全费尽于练功之上,各走极端,终于,我参酌你的干元真气的心诀,揉合在冰魄神功之内,另寻途径。”
“兄,你成功了吗?"
“成是成功了,但一切都绝望了,没有你在我身旁,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兄,你放弃了?”
“是的,我将这种奇学练成了,也从练成的那天起,我便开始用懒散二字慢慢地毒害我自己,对任何事漠不关心,除了食我不再做劳心劳力之事,因为我认为你永远不会回到我身旁了,灰心与绝望,与殷切的思念,使我变成老朽,哦!多可怕呀!我不该放弃等待,不该放弃希望以致难生出活下去的勇气,我太愚昧了,也太没有信心,唉!这时觉悟真是太晚了。”
“鸿,你不该如此自暴自弃的。”
“薇,别怪我,请想想,我怎会自暴自弃?近年,我已感到来日无多,死亡的阴影已在笼罩着我了,眼前朦胧,精神困倦,我已将走完阳世的旅程,走向地狱的道路,你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说完,在床上倚壁盘膝坐下,仍将她抱在怀中。
他惨然一笑,说:“薇,让我最后坚持一次,我们该一同走,冥冥在也有个伴儿。薇,请看看我所练的神功。”
她睁开双目,用微弱的声调问:“兄,我还可视物哪?”他抽出右手,向丈外坚厚的木壁上,缓缓伸出食指,徐徐虚空划动。
木壁是坚实的五寸厚板所建,但听一阵粉屑落地的沙沙声传出,现出四个大字,分两行并列,字体刚健,深有两寸,厚度极为匀称,写的是:“希望,等待。”
她脸上再次现出一丝少有的光彩与笑容,说:“兄,你替这种奇功取了名称吗?”
“我叫他‘两仪相成大真力’,它可以练成金刚不坏无上绝学,无坚不摧,熔金化铁,发时无声无嗅,可远及三丈,我只练了三成,便有如此惊人的力道。”
“兄,有缺陷吗?”
“有,他不能期望速成,循序渐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能幸致。”
“这才是正宗绝学,不致于邪门歪道,兄,可惜我们已无法看到两仪相成大真力在武林中大放异彩了。”
“我已用黄羊皮做成皮卷,放在枕下的木匣之中,留待有缘。”
“不怕流入邪魔之手吗?”
“我早已决定撒手尘寰,除这张床和厅外,全留有机关,可以试出闯入室中有缘人,他的心是否正直和承受绝学的缘份,薇,自你走后,这两处是唯一的改变,其他一切,保持着你走前的景色。”
“哦!兄,我真感谢你对我的无尽情意。”
“还有一事未了,我得将你我的姓名写在壁上。”
他再次运指,在“希望等待”四字之后,写了两人的姓名,并加上了一行月日:景泰四年十一日庚寅。”
“兄,你记得今天的年号月日吗?”
“每年六月,我要到山北朱家村采办过冬之物,所以记得,不对吗?"
他的天灵盖上,忽然升起一阵轻雾,眼皮一合,溘然长逝,两人的尸体,仍保持着原来的状态。
屋外,仍是风雪满天。
一年又一年,小屋并未崩塌,但草木已将小屋掩盖住了,从以此地人迹罕至,一直未为外人所发现,屋中的一对一代武林奇人,已渐渐变成了枯骨。
岁月如流,漫长而又短暂的二十年过去了,草木已将这里又成一座丛莽,寒松的松梢,已经与屋后的五丈高崖等齐。但有缘人仍未见到来。
在人世间,英宗皇帝朱祁镇,以太上皇之称,从景帝手中篡回了皇位,复辟,在阴霾四合中,杀了一代名臣于谦,不到一个月,又毒死景帝改元为天顺。
下一个皇帝是朱见深,十八岁被正式抬上龙座,他就是明朝第八个这宪宗,改元化成。
算起来,短短二十年中,换了三个皇帝,江湖中也自然大为不同,因为明朝已经不像开国时那么兴旺了,皇室乱糟糟,到处也都是乱。
如将岁月拉回二十年前,这一年,也就是正是冰魄神剑夫妇死在岢岚雪山的这一天。
这里且说鱼米之乡湖广布政司,这是南方腹地最富裕的一省,包括今天的湖南、湖北俗语说:湖广熟,天下足,湖广的重要,由此可见。当时,在十二布政司加上南北两京中,湖广是最大的一省,共辖有十五府,而直肃州,府属十七州,一百零八县,其他的宣慰,宣抚,长官,蛮夷长官等司,真多算所属府州,雄踞第一宝座,比南京还多出一府。
湖广虽可称鱼米之乡,但并不是整个布政司都可能发现满地鱼米,光听到五种“司”的就可知道山地定然很多。有苗民在内生息,所以设司管辖,辖地不多,只一州四县,是一处不富亦不穷的二等府。
别看这州不大,但来头则不小,在洪武元年,曾经是“武冈府”一直至九年四月,方撤府建州将州治武冈县省去。
不止此,还有更大的来头,俗话说,深山大泽,必产龙蛇,这儿也算得上是藏龙卧虎之地,盘踞着一条小小的龙子龙孙,真不简单。
岷王府,原建在云南,是太祖第十八个儿子、壮王朱梗的藩地,洪武十四年封王,二十八年藩,建文皇帝一上台,他倒了霉,不幸被削藩,差点要了他的命。
还算不错,永乐皇帝上台,做哥哥的就是比别人亲,首先便复了他的王位,在永乐垮台的前一年,也就是永乐二十一年,岷王府迁到了武冈州,武冈州便有了龙子。
论人物,屈原在城东渔父亭会见渔父,晋朝的名臣陶侃,曾做个武冈令,县衙里有一棵树,相传是陶侃所手植。
这一代,这里即将出生一位武林英俊。
武州东面紫阳山下,有一座关隘叫紫阳关,在关的东面十余里,山下有一座小村庄,土名叫做紫阳村,约有百十户人家,这座村与其他村落大为不同,别处的村大多是家族形成的村落要是姓王,除了娶来的媳妇是别姓之外,全姓王,绝无一家姓周的住在村中,但这座紫阳村却是大杂烩,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全有。
这是岷王府的王庄,难怪乱七八糟村里的人,全是岷王抢取的,乱拉夫寻来的壮户,可是却人才济济。
村落倚山,面向北面一片肥美水田,约有一千余亩之多,这些田,也就是王爷的私产,是“划”来的。“划”好听些,要说“抢”,十分刺耳。王爷别说要田,要脑袋同样得乖乖砍下奉上。
紫阳关设有四个巡检司,要守住各方要道,收村截户,捉拿逃丁逸民,无所不为,与地方上土豪劣绅恶霸狼狈为奸。可是,在紫阳地左近,巡检司的内奸劣卒,绝不敢前来村野火,怕的就是王爷砍下他们的脑袋。
紫阳村东五里地,山脚下也有一座小村,叫平冈村,因村后有从紫阳山脚出来的一条山腰,上面甚是平坦。
这座平冈村,约有四十户人家,设有四个甲首,因不满十甲,不合格设里,并入了紫阳村,里长的紫阳村的人。
平冈村地人,全姓祝,平时受紫阳村里的欺凌,憋得实在难受,但都敢怒而不敢言。要是有人胆敢向王庄的人挑衅,那还了得,砍头充军有你受的,除非不想活,不然只有干忍。
王庄中,风头最建的是总管宋五湖,这家伙据说是云南的绿林大盗,被官府追缉,夤线投身王府替王爷办了不少事,这些事,自然都见不得人的。
朱梗这个昏王,在云南横行不法,路人侧目,被他的叔叔废为庶人,把他赶到漳州。他的哥哥废了他的王位,他杀人如麻,无所不为。他的哥哥大怒之下,夺了他的册宝后来念在他曾经被流放漳州,重新将册宝还给他,同时赶走了他的属官,削掉他的护卫,免得他再为恶。在洪熙元年,他迁到武冈,武冈的人就倒上了霉。
护卫撤销了,但事实上护卫都成了他的仆役,内中宋五湖这家伙,凡是不法的事。都有他一份。
朱梗死了,他的三个儿子早互有怨仇,哥哥朱微夜告乃弟微柔诽谤仁庙,二人上京对质,徽柔吃上了诬告之罪,那是十余年前之事了。
第二个儿子徽柔做了王爷,三弟广通王徽炸开始造反,拆他二哥的台。
三弟养有一个江洋大盗段有洪,身子十分了得。主仆两人可以力敌百人,自以为是两个霸王再世应该登位大宝。段友洪便率领一群亡命之徒,进入苗山连络苗民与绿林巨寇,要先举事攻下武冈,再叫湖广总督王来,总兵官梁投起来,要进军京师。
可惜!江洋大盗们还未到,苗手杨文伯又不敢出门,事机不秘,全让宋五湖打听得一清二楚。
宋五湖的功力,比段友洪高明得多。他夜入广东府把,段友洪擒出。
这是前年十月间的事,事情闹大了,广通王连湖广总督与群小官小兵们,—一擒获,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坐牢的坐牢。
这一来,宋五湖功劳不小,可是王爷认为他是父亲手上的红人,对他不敢信任,而且又是有案的绿林巨寇,怎敢把功劳往上报?为免引人注意,便把他安置在紫阳任管。
宋五湖是王府两代的红人,气焰之高,可以想见,与他毗邻而居的平冈村,真是与强为邻,唯恐大祸之将至,日夜不安。
宋五湖年已半百,结婚却不过十年,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文彬,一个小女儿文燕,才出世不久,太小了,还谈不上好坏。但文彬这小鬼。天生主是一个坏坯子,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他比耗子还令人讨厌,每天鞭打仆役,打狗杀鸡乱搞一气,从三岁起,乃父便替他扎下根基,五岁的小娃娃,那竹杆打鸡鸭,一打便死,手到抓来,十分了得。
平冈村中,邻冈一面有一户三进院,户主是一个二十五的青年人,叫祝永春,在村中,他的辈份小,父母双亡,留下了三五十亩薄田让他耕种,他曾在武冈学舍中念了十来年的书,也会孝中过举人却放弃了上京至礼部会试的机会,乖乖扛抗起了锄犁。
他的妻子刘氏,是对面十里地刘家村的地大户女儿,不但人出落得似朵花,那持家主内的手艺,端也首出一指,人人称羡。
人生得美,不管是男是女,准有麻烦,这一对都美,麻烦,在所难免,他们也知道与虎狼为邻,平时深居简出,结婚三年,倒也相安无事。
刘氏在去年怀孕,眼看胎儿在秋间将呱呱落地,夫妻俩平时本就思爱,这些日子过来更是好得像蜜里调油。
紫阳山山巅,怪石如林,有一处名传遐迩的名胜,叫“千寻石室”,石室东面,有一座回龙古刹,古刹中仅有十二三名和尚。是这数十里地区唯一的寺院。回龙古刹的主持方丈,是个年登古稀的有道高僧,法名释惠安。身材高大,不现老态。
寺后,有十来亩菜圃,平时由寺里的和尚耕植,供应十来个和尚的菜蔬。十年前,寺里收容了一个流落异乡的半死老头儿,便在后园搭起一间茅屋让老儿居住,教他照顾园中菜蔬。
老头儿自称姓宫,名正,江南人氏,至云贵经商中途遇盗,货资全失,流落湖广,因此无脸见江东,他不想回去了,只好在这荒山古寺中安度余生。
从平冈村后面的平冈往上爬,七八里地便可以到达回龙古刹。在农暇时,祝永春经常到回龙寺盘桓,因为释惠安对佛理经的造诣极高,两人极为投契。另一原因是看菜园子的半老头儿宫正,走遍了大半壁河山,不仅见识广博,而且谈吐不俗,祝永春除了与老和尚谈谈佛理以外,便是与宫正天南地北乱扯,一住三两日并非奇事。
五月天,稻禾欣欣向荣,有一段间暇的日子过来。近来,因为妻子的肚子大了,永春极少到回龙古刹流连了。
久不面,未免有思念,在这一带,永春是个很随和的人,嘻嘻哈哈人缘极好,并不因为曾经中过举人而自命不凡,但真正和他谈得投机的人,是回龙古刹的老和尚和老头儿。三个忘年朋友相处水乳交溶,也必到永春的家中走走,永春家中人丁少,一个老妈了,一位老家人,加上了一个小丫头。连他夫妻两人全算上,只有五个。他家中祖上有钱,三五十亩田自己耕十来亩,其余的都交给佃户,有的是钱。这些钱却有一半花在回龙古刹中。香油钱米他每年都毫不吝惜往上送。
老头子宫正不戒荤,在后园草屋自起炉灶,永春不时带些鸡鸭鱼肉上山,送给老头子打牙祭。这些天来,刚下了一场大雨.放晴不久,草木青葱,天高气爽,正是大好日子。
祝永春真动了游兴,该前往回龙古刹走动走动了。他穿了一身两截短裤,戴卜竹笠,将几只肥鸡装入笼子扛上,笼上搁了个小包裹,里面盛着送给和尚们的素馅点心,大踏步出了门。
别看他是个读书人,在州学舍中的士子.不但要读书,更须弄刀舞枪骑射,明太祖最看不起读书人,学舍中的士子必须文武兼备,所以大明早期的学舍办的最好,学生大多是文武全材。祝永春人生得仪表非俗,不但书读得好,骑马射箭舞枪弄刀都有两手儿,所以身材修伟,佼佼出群,爬山越岭更不当回事。
攀上了两道山脊,在林木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紫阳村村后的登山小径,在前面第三道山脊会合小径小,十余名大汉正向山上爬,臂架上有鹰,人前有十余头猎犬,人身上带有刀剑,背着大弓。那是紫阳村的人上山打猎来了,有闲阶级最好的消遣不是原野打猎。
永春大踏步赶路,一面信口朗吟:“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瑟琶解歌舞,令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他一面信口朗吟,脚下不慢,与紫阳村的人在山脊上小径合处碰了头。
永春并不怕紫阳村的人,他为人随和,极少与人争闲气,是有名的好好先生,甚至酸气冲天,见谁都无所谓。虽则他祖上在村西有近两百亩田被划入了王庄,他并不在乎也从不过问。在别人来说,心里不无介蒂,但他却只是不担当,好像这些田并非他所有的一般。
紫阳村的人,大岔道上站住了,像在等水春到来。
路中间站着的人,正是总管宋五湖,看长像,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凶猛狞恶,反而尔雅温文,风度极佳,不像个绿林大盗,亦不像穷凶极恶的人。
宋五湖年已半百,但黑须黑发可鉴人,方面大耳,修眉入鬓,大眼睛炯炯有神,脸色有红,像个三十多岁的人。上身穿一袭天青绣鸟图案花边的箭衣,同色灯笼裤,短统子薄底快靴,腰中丝带上悬着长剑,左臂套着鹰扣,上面屹立着一头大麻鹰,身材修伟,气度不凡。
左右后三方,站着十余名年轻子弟,一个个都是粗胳膊阔膀子雄赳赳的大汉。
永春在三丈外躬身点着,含笑发话:“总管爷,早,您好!好久不见,是上山打猎吗?”
宋五湖略一抱拳,呵呵笑道:“假田舍郎,真的许久没见了,呵呵!刚才你吟得好,什么杀人莫敢前,什么须如猬毛磔,哈哈!你不但敢杀人也没有猬须,倒像个大姑娘,竟吟这种诗意;岂不是文不对题吗?哈哈!”
”呵呵,信口胡言,倒教总管取笑了。”
“一笑一笑,老弟不怪,哦,是往回龙古刹找惠安大师盘桓吗?”
“正是,闲得无聊,找惠安大师讲讲般若经。”
宋五湖伸手点着他,笑道:“老弟,你该打。”
“怎么?有说乎?”
“尊夫人有喜,你竟说闲得无聊在外游荡,怎不该打?”
“哦!晚上我就赶回去。”
“这还像话,请转告惠安大师一声,过几天我再去拜望他。”
“好,尊府的好酒,最好多送几坛,我也沾沾光,哈哈。”
“哦!本来想今日派人去府上送贴,只好改明天了。”
“送贴?”永春讶然差别。
‘大后天,小女弥月,特制席冥请亲友,你得来。”
“总管宠召,怎敢不来。”
“哈哈!舍下全是些赳赳武夫,有你这假田舍郎莅临,亦可生色不少。后日见,不阻你了。”
两人相互别,永春目送他们去远举步上行,刚走了十余步,忽听身后又有人轻叫:“祝先生慢走。”
永春扭头一看,吃了一惊。在岔边旁树林旁走出一个瘦骨嶙峋,身穿褐衫的小老儿,正含笑向他走来。
他吃惊的是,先前他与宋五湖谈话,十余头猎犬在左近奔跑逐跳,并未发现左近有人,怎么突然有人在林边现身?
这小老儿正是回龙古刹的看园老宫正,点着一根木拐,巍颤颤举步,老态龙钟,他回身急走数步,伸手挽住老丈的胳膊,掺搀扶着地向上去,一面说:“老丈,山道崎岖,下山辛苦着哩,有事吗?”
"知州大人定于今晨莅寺进香,闲杂人等须先行回避,老朽不得不离开。祝先生,改日再来,今日不可前往。”
永春一怔,停下了,懊丧地说:“真糟,好不容易偷得一日闲暇,却碰上这扫兴之事。老丈,且到林中坐坐。”
两人入林,在草地上坐了。永春将包裹送上,说:“老丈,这是拙荆亲手撰的点心,着小生送与诸位师父品尝,略表寸心,并请惠大师在佛前焚一炷好香。老丈上岭脚下费力,这几只鸡当亲送上山,给老丈权充下酒之物。”
老儿含笑道谢,说:“多年来,多谢先生周济,实感惶恐,欲报无力。”
“老丈别客气,小意思,幸勿介怀。”
老儿注视他好久,突然问:“先生为随和,平易近人,对人皆无心机,诚为难得。那宋总管外表磊落,暗存心机,目中邪淫内隐,如果与他交往,必须千万小心。”
永春叩乎笑道:“小可一年难得到紫阳村两三趟,仅喜庆礼俗间走动而已,彼此无利害攸关,宋总管即若加罪,又有何妨?老丈忠告,小可自当谨记在心。”
“必须牢记才是,尊夫人美而贤,不管任何时候,千万不可延客入庭,令妻子早早回避,乃是避祸良策。”
“呵呵!蜗居简陋,不堪延客,并无外客枉顾,不过小可当谨慎就是。”
永春哈哈大笑,说:“老丈,小可乃是粗读书之人,对休道之事,无多大兴趣。为人处世但慎问心无愧,祸福之事,大可不必斤斤计较,老丈以为无否?”
老儿似乎发出一声,摇头道:“有道理,可是你该知道,日日防机,夜夜防盗,并非愚蠢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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