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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夫後悔了.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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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 凝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为夫后悔了
作者:灵鹊儿
文案:
为了老父应下亲事,为了娘亲写下休书,顶着逆子浪子各种名头,齐天睿觉得孝道颇可行!
为夫肠子都悔青了,娘子你知不知道?
***
1v1,细水长流,欢喜冤家小宠文。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布衣生活
主角:齐天睿,莞初 ┃ 配角:叶从夕,千落,小霸王季景同
金牌编辑评价:
翰林府的二公子齐天睿离经叛道,被逐出府门成就商贾大家。老父病逝为其定下婚约,约定的正是自己多年前初恋情人的女儿。为了老父应下亲事,为了娘亲又在成亲前写下休书,岂料一掀盖头,乖巧可人、才华横溢的女孩儿让他猝不及防、步步沦陷。休书、约定,处处都是爱妻的绊脚石,悔青了肠子也无回头路,看他用各种姿势向娘子说后悔该文笔触细腻,剧情曲折动人,构思别致。男女主从相斥到相知相爱,一步步坎坷,一步步倾心,感人至深。
☆、第1章 未娶先休
从醉花楼上生生被扯了下来,齐天睿任由小厮石忠儿将他驮上了马。口鼻中桂花酒香、甜醉依然,心里却燥得佷。这些日子好容易得了个极新鲜的曲子,又偏是在这么个脂腻花柔的地方,脱出情境如此清凉,可不是难得?心里头将将揉搓得痒痒的就断在一半,挠也挠不得,实在恼人。
一路走,沿湖穿城,夜风吹凉了浑热的头,眯着一双桃花醉眼,齐天睿方从那天边儿似的曲子里略略醒了醒。深更半夜的,好人家不是都关门落锁、安然梦去了么?怎的那深宅大院的倒有功夫三番五次地来扰他,若非亲娘,这一遭断是难去。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方才来到南城齐府。已是夜深,四架马车宽的街道两边间或透出灯火,日间繁华余蕴尤存,耳边依稀闻得远处缥缈的笙管。旧城贵重之地,不比新富的嚣张气派,青砖灰瓦、老式的宅院,浩荡荡铺开百余亩,暗夜之中肃穆萧然。一眼瞧过去,正门两盏灯高挑“翰林,齐府”,无月之夜照得石阶惨白,两座青狮亦一股森森之气。
瞧着眼前,齐天睿的酒算是醒了个大半。
绕过大半个院墙,花园子小角门外石忠儿下马叩门。半天才听里头闷里闷气应了声“是二爷?”便没再做声,略等了等方听得门栓响。
起更入了夜,花园角门这般冷清的地方捂个暖炉最是吃酒耍牌的好地界儿。分在此地的也多是手脚粗笨、做不得什么活计的婆子们,不过仗着自家爷们儿在府里当差谋个闲职,实则只管看门,并不管来往迎送。更况此处亦非正经的出入,遂乍闻门声并不打算理会,只是这府里东西两院,东院大老爷房的人从不走这边的园子,西院人丁稀少,太太主妇们早该睡了,这会子还能有谁?只怕这位二爷。这位爷十年前被二老爷一顿家法逐出府门,十年里头哪管他在这金陵城折腾得天翻地覆,齐府的大门也是俨然紧闭,不闻,不问,再不瓜葛。只在三年前二老爷病重归天,膝下无孝,这才又把他寻回来。既是回来了,便是这西院二房的正经主子。更况,上头的主子们不经意,底下人可都知道,这位爷不遵祖训、不学无术,却是混迹商贾、一手的好玩儿家。
所谓一身铜臭,满袋子银钱。
开了门,婆子哈着腰提着灯笼引路,嘴里碎碎叨叨地念着这日子口儿已是上了霜冻上夜如何如何辛苦。石忠儿顺手接过灯笼,丢了一串大钱过去,这才小跑着赶上齐天睿,“爷,爷,”
“究竟是怎么说?”语声混沌,酒意未消。
“小的也听得稀里糊涂的,只说太太如今礼佛礼得是诸事不论了。”石忠儿是齐天睿在外头得的,平日随主子走也少进齐府,遂对这上下家事只知道个大概齐,“彦妈妈淌眼抹泪儿的只管哭,我也听不真切,说是,说是太太要搬到家庙里去修行。”说着石忠儿挠了挠头。
“家庙?”齐天睿复了一声,脚底下却未见慢下来。
不大会儿功夫两人来在西院谨仁堂的二门外,早有下人打着灯笼候着,行了礼,撇下石忠儿领着齐天睿往院里走。石盅儿口中回禀的“太太”正是齐家二太太、齐天睿的生身之母夫人闵氏。
帘子打起,夜凉中飘来熟悉的香火气,这是佛前香,自打齐天睿记事起,这房里一年到头总少不得这味道,佛祖面前如何虔诚不得知,只熏得人头晕眼燥、一身上下庙里的味儿。
进得门来,堂屋里只留了一盏上夜的灯,人声寂静。齐天睿稍稍捂了捂身上的夜寒,挑起卧房帘子。
闵夫人捻着佛珠坐在炕桌边,奈不得秋凉额上早早戴了暖帽;佛青的绸袄撑得圆圆的、十分饱满,烛光照在那上好的青缎上闪出亮来,让这素净的颜色都减了几分清冷。瞧着那面色,齐天睿这才觉出异样,自老父走后虽说也从未见得母亲怎样欢喜可脸色倒还平和,此刻不知可是自己酒醉未醒还是这小烛实在不明,照得那一张脸白得瘆人。
齐天睿上前微微躬身,“太太,”闵夫人身上并未有何封头,只是这府里的规矩大,儿子从小跟着奶娘,只唤“太太”。
闵夫人抬眼瞧,听他这喉咙显是浸了酒,语声越发比平日里还要低沉两分,脸色微醺,桃花迷离,与那一班子侄们的清雅书卷气相去甚远,扑面的酒气再淡这房中的香火也是压不住,不觉蹙了眉。
不待人应下,齐天睿这边已是落座,接过身边婆子递来的热茶只管抿了起来。
一别数载,重逢之时儿子已是气候早成、与这府中人事相去甚远,娘儿两个再亲也没了教训。当年他被撵出门,做爹的不知哪来的心狠,做娘的成天淌眼抹泪儿,也曾想方设法周旋、接济,只是这子承父,一根骨头,断了个干净。如今浪子回头实有限,功名前途都不提,也不知外头究竟怎样,只说惯了,除了请安难得回府住一宿。此刻瞧着,能深夜从那混沌之所赶回奉母已然不易,只这礼数,罢了吧。
“哦。”
这一声不大,闵夫人竟是哽在当下,一时接不下去。
也是,离佛祖近些。一口滚茶咽下,齐天睿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陪笑道:“太太这是所为何事?说给儿子听听。”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从小就是这么个凡事不经意的随性子,瞧那一双眼睛眉骨下狭长微凹,双睫密,横波清扬,像极了老爷。只是老爷四方脸、棕面庞,蹙起双眉显得是城府难测,极持重;可长在他脸上,剑眉高挑,鼻修挺,将这一双桃花醉眼显露无遗,添上嘴角边那时不时若有若无的讥诮,最是一副读书人不屑的风流样儿。这些年在外头不知又是如何厮混,心肠硬些是难免的,遂闵夫人也不顾心酸,只道原委,“今儿你大伯那边儿过来问,说你三年孝满,该提亲下聘了。”想起下晌大太太那副关切的模样里头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又是自己这些年的憋气当真要成了这府里上下的笑话,闵夫人长长提了口气,语声有些颤,“终是该给何家下聘了,给她何家下聘!”
齐天睿闻言,这才把手里的茶盅搁下,“不是姓宁么?怎的又姓何了?”
“她娘?”佛龛前的香飘飘绕绕似越发浓,熏得齐天睿昏昏然、嗓子发干,“哪个啊?”
“哪个?就是老爷这些年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语声中似是下了何等决意,只是忽闻这般捻酸吃醋的话出自年近半百之人、又说的是那经书一般刻板的老爷,这一宿的话忽地生出几分意思来,齐天睿不觉嘴角一弯,兴味盎然,“是么?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闵夫人用帕子沾了沾泪,双臂拢着圆圆的身子越发崩得紧,原先烛光里满月似的脸庞涨得微微发红,“从三十年前说起!那个时候老太爷在京里供职,与宫里一位姓何的太医有了交情,两府里头也常来往。”说着,鼻音重,竟是哼了一声,“说是太医,也不过是在御药房配药的药师。一来二去的,不知怎的就给咱们老爷和那何家女儿定下了亲事。殊不知那太医医术到底不精,在宫里坏了事,连夜下了大狱,不几日便死了。原说是灭门的罪,先皇开恩,只将一家子逐出京城,后辈子孙再不许行医算罢了。所幸当年咱们老太爷在京里没受牵连,风波过去,两家也断了。”
“哦。”原来不过是个人走茶凉、俗世冷暖的陈年旧事。
齐天睿挑挑眉,手指不由轻轻扣了扣桌面。爹娘不睦,这他早就有所察觉。再听这么一说,幼时的些许记忆倒是都有了出处。老父生就一张冷面孔,笑不笑的,也好看不了。一房正妻,膝下独子,说是性子冷清,可再冷清又如何比得东院大伯?那是个一辈子朽藏在书堆里的人,勉强录了个功名便从此挂了起来,一个虚职,一点点俸禄,每日只知书本,便是如此木讷之人终了还是个男人,妻儿满堂还纳了房姨娘。如今看来,老父终究不是冷,是旧情难了,挂念了那女人一辈子;而自己的娘么,便是守了一辈子活寡,与那素未谋面的女子结了一辈子的仇。
齐天睿这一指指得眉毛一挑,方才大悟,因着他向来就是个不肖的混账,遂是这当着一大家子人、当着老太太、各位大伯叔叔驳那病榻上将死之人的应该是他,他娘原也指着他把这混劲儿用到“正经”地方,却万没想到这一回他竟是做起了孝子,扑通跪地满口应承,这岂非太阳打西边儿出、让人始料不及?
俗语说忠孝难两全,殊不知这一个“孝”字也棱棱角角这么多边,一不当心就夹在了中间。好在统共就一个爹一个娘,如今一个走了,自是另一个更当紧,齐天睿遂道,“太太莫恼,应了是有当时应的理儿,我原也不知这其中渊源。如今既知道了,退了就是了。”
这半日好容易得着这么一句,闵夫人才算舒了口气,“怎么退?老爷走的时候一家子都在,这一桩遗愿连府里下人都知道,哪能说悔就悔了?再者,当日老太太也在跟前儿,你大伯、三叔都在,都知道粼里宁家就是那女人后来走的人家,可竟是没人拦一声!如今亡人是大,谁又能出头违了这遗愿?莫说旁人,老太太这一关就过不了!赶着安抚还恐不及,又如何驳得?如今三年孝满,你一句退了就算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眼里咱们娘儿俩又成了什么人?竟是如此容不得人么?!还有一处理儿,婚书都有了,又岂能说悔就悔?赔银子事小,衙门里又怎么说?天佑今年初才将将坐稳了差事,如何能当着他触犯王法?”
这一哭似开了闸,夜深人静,滚滚而来。齐天睿又端起茶,直把这一盅茶吃尽了,那边厢才哭声渐软,喘着粗气,他这才道,“太太,您没让我把话说完,我是说,既是退不得,搁在府里您又忍不得,那不如成了亲我带走,放到我宅子里,两下里见不着也就罢了。”
“你说什么??”闵氏大怒,一巴掌拍下去,震得脸上的残泪直滚,“你要带她走??哪有过了门的媳妇躲在外头不侍奉婆婆的??你这么护着她,算是要与我打擂台么??倒不必打,横竖我二十多年前就不及人家!他为那女人恨了二十多年,临走都念着她娘儿两个;那也罢了,是我命不济!可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齐天睿惊得瞪大了眼,转而失笑,“太太,您瞧,这半日的话也没跟儿子说清楚,原本就是一句话的事。”
“一句话??你倒轻省!”
“这有什么不轻省的?”齐天睿笑着吩咐身旁丫鬟,“取纸笔来。”
丫鬟应下转身,不一会儿就取了上好的笔墨纸砚,安安整整摆放在桌上,又挽袖磨墨。
闵夫人瞧着他端坐提笔,甚是不解,“你这是要做什么?”
齐天睿蘸了蘸墨,“太太的意思是要顾着齐家的脸面、奉着老爷的遗命,可又不能忍着这仇人的女儿在跟前儿,更不能忍她为您儿子传宗接代,这好办。”说着落笔飞书:
“立书人齐天睿,系金陵府齐宅二房嫡子,成化九年八月凭媒娉定宁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成化十五年年九月二十手掌为记。立书人:齐天睿。”
“太太,”一旁的彦妈妈赶紧握了她的手,“您还不好生收着?二爷这是当真心疼娘呢。”
齐天睿站起身,手臂轻轻揽在闵夫人肩头,“太太,三年,您要好好儿用。”
☆、第2章 缘曲寻踪
从齐府出来已是四更时分,这一宿折腾,旧账新仇,老宅里那些弯弯绕绕原是齐天睿最烦心的,可自打回去那日起就知道终究是免不了,如今又添出这一桩便也不得计较。好在这些繁琐都留在老宅,出了门也就清静。
回到自己宅子,上夜的小厮们远远迎了出来,小跑着将马引到了大门石阶前,一人扶主子下马,一人挑着灯笼头前引路,精神十足。
这宅子原是一处花园改建而成,宅子不大,三进的院落,临水半岛伸入湖中,一年四季水波漾漾;院内单有一处角门通往湖边自家的小码头,码头上泊着消遣之用的一座画舫。当年为着这块地,还真费了些周折,若非有人情再加多方打点,怎么着也轮不到他齐天睿这等小辈。
毗邻而居两户人家,一户是江南地上百年老字号的叶家,世代居于此地,行医侍药,所谓北顾南叶,坊间也有尊称药王叶家。虽是商贾之家,毕竟医药雅成,叶家子孙皆习文练武,祖上也出了几位进士,到了这一辈男丁兴旺、竟是有人官拜中郎将。另一户人家,比齐天睿的宅子大些,说是京中某位贵胄在江南的别所,却是终年不见人,从来都只是家下人打扫看护。齐天睿从小便与叶家三公子叶从夕交好,自被齐府逐出门更是得好友相助,如今住得近,越发频频往来。
进得门来,江南小院,婉转玲珑,廊下灯笼高挑,树丛遮掩的甬道上亦是点点小烛灯照,随路蜿蜒,忽隐忽现;后园的桂花随风飘来一院子幽香,深秋的清冷似也有了味道,淡去了些。
天边将擦亮,齐天睿驱马再来到醉红楼。
旁处都是一夜酣睡、朦朦初醒,这边厢不过将将收场。一夜歌舞,余韵难寻,只留残花碎红,灯火阑珊;楼上楼下,杯盘狼藉,浑浊的人气和着酒污,似是生了颜色般一团团的难耐。
正在张罗人打扫的是醉红楼老鸨的亲侄子、绰号“油葫芦”的管事儿张保儿。彼时正嗑着瓜子,嘴里骂骂咧咧,一眼瞧见齐天睿,赶紧满脸堆笑迎了过来。
“那小丫头呢?”耐不得聒噪,齐天睿打断道,“昨儿唱曲儿那个?”
“是么?”齐天睿笑,“劳你有心。她人呢?“
“我这就伺候您去!”
说着张保儿颠颠儿引着齐天睿往楼上去。实则哪里有正经的闺房给新来的丫头,只挑了间唱小堂会的厅房请齐天睿坐了,吩咐人上了茶和点心,这才一溜烟儿去把人从柴房里带了出来。
齐天睿这一宿也是饿了,一面喝着热茶一面拈了块点心吃着。不一会儿的功夫,瞧见那小姑娘被领进了门,哆哆嗦嗦的,身上已褪去昨儿唱曲儿时一套薄纱的衣裙,此刻一身土布褂子衬着苍白的小脸儿,残淡的胭脂水粉,眉眼着实清秀了不少。张保儿又想凑到跟前儿,齐天睿摆摆手,他赶紧知趣地退了出去,小眼睛一眯,暧昧地将门闭严了。
齐天睿抿着茶将这一块点心吃下,方开口道,“可有名字?”
“柳云儿?”齐天睿复了一声,搁下茶盅,单肘托在案上,“来之前叫什么?报上来,免得你妈妈再打你。”
“是个生角?”
小姑娘的头越发低,听这一问便是行家话,不必再存心思周旋,免得露马脚更不知落往何处。
“哪家班的?”梨园行有规矩,南北各派都随师就班,按资排辈,各位领班的名角也要落在行规名册上,便是江湖上送的绰号都有记录。金陵城是江南一带戏班的总领,聚集着六大班、各派名角,如今这一辈生角统领“玄”字,这个“俊”字更该是小生行当。
“不曾随班。”小姑娘语声更轻。
“哦。”排了行却不曾随班,八成是大宅门里家养的戏班。这些班子都是在下人中选那嗓音好、身段柔、苦人家卖了身的女孩儿们,不出来唱,只在后院为主子夫人们排遣。不过,请来教习的师傅们可都是口碑极盛的名家名角。齐天睿不觉有些纳闷儿,这小姑娘既然排了行当,又是如何落到此地?难不成是得罪了主子?便是如此,卖了给人做丫头,或是撵到庄子上做粗活、或是配人,总不该送到这花柳之地来,不为旁的,怕的是人口舌污了门槛。再或者是被抄了家,下人们自是发落得凄惨。究竟是哪户人家?这些时不曾听说有哪个大户人家坏了事啊?心中不解,可此时齐天睿倒没有怜香惜玉、解救困苦的兴致,只道,“你莫怕,我来并非要为难你,只把昨儿的曲子唱完便是。”
“怎的?还不拿琴?”
齐天睿眉一挑,吓得柳云儿赶紧磕头说不敢,哆哆嗦嗦起身就近拿了房中的柳琴。昨儿客满,琴师傅们都在场子上,原本是要调一个下来伺候,可这位七爷却似更来了兴致,只说生不生的就要小姑娘们自己弹。见房里只有客人,她也不知哪来那鬼使的心思用了那曲子,如今想想若是不能带自己脱开苦海倒罢了,千万别因此生事才好。
拿了琴,柳云儿小心翼翼地坐在圆墩上,深深一福,拨弹起来。此刻心里不敢有旁的,只求不出错,不得罪这位爷。眉眼倒没敢怎样瞧清楚,只这做派多少轻浮,哪里像正经人家的公子?唉,这种地方哪能遇到好人家?被他赎了出去也未见得日子就好过。这么想着,不那么怯,手下的弦也不再绷得紧。
这一开口没了昨儿酒桌上的混杂,十分清晰。果然是小生的嗓子,调挑得高,干干净净,极清亮;只是学戏的出身,稚嫩难把握,无论曲调如何总是带着戏韵戏腔,这么一揉和,反倒有了些别样味道。
曲调依旧采纳的是江南一带水上人家的渔调,单舟小桥,潺潺的水声,这便是曲者独到之处,似是都取自民间,山上茶,水上舟,山野小调也能在其中寻得到踪迹,却是又如此清新婉转,指尖滑拨,似俗似仙;似闺中玩味,又似水边浣纱,极雅致,又极随性,比起名家之作虽显气势不足,撑不得一场乐事,但为一琴而谱,一人雅兴。
小姑娘技艺不精,弹得生疏,可这曲子,这曲者,齐天睿早已领教,几番品味,但寻不着,只是今日最难得的竟是这词。齐天睿一向听琴之时不听词,只觉那曲中意境难以言传,若是填了词,将听者独有的一番心思都糟践,反倒俗了。遂都是把曲子寻了来,找好琴,好人,好清静,从未许人唱。这一回,不曾料到这词竟是填得如此贴合,曲调起伏之间,回韵压仄,十分俏皮,仿佛静水山间填了一只活脱脱、莽撞的兔儿,人间烟火如此亲近。
齐天睿一面听着,一面更在心中起了意,醉红楼有两位琴艺十分了得的师傅,若是这曲子已经过了他们的耳绝无可能还让这小姑娘玩弄,可见醉红楼当真不得知。寻这曲者已是两年有余,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齐天睿心内甚喜,若是这一次再抓不到源头,真真是枉费了自己七爷的名头!
一曲终了,柳云儿握着琴低了头,十分静。半晌的空档,齐天睿方点点头,“好。”说着袖中取出银袋,拈了一锭五两放在桌上。
齐天睿闻言,笑笑,“我不买,我只问。“
“这曲子哪儿得的?“
“老主子是哪家?“
柳云儿深深屏了口气,“老主子待小女恩重如山,恕小女不能明言。“
齐天睿扑哧笑了,在这烟花之地说恩重如山也是少有。“那好,可知你主子是自己作的还是旁处得的?”
想也不曾想,柳云儿摇了摇头。
打不开的闷葫芦,年纪又小,一根筋,齐天睿知道多说无益,站起身,“这曲子莫再弹与旁人,免得生事。我这就知会张保儿,许你教坊学艺,暂不接客。好好儿想,若是想起来,知会我。我不买,只想知道这是哪儿得的。若是寻着了,送你进谭家班,助你师从谭老板学艺,如何?”
☆、第3章 齐掌柜的
江南秋雨,灰突突的渔网一般蒙了一天一地;雨水淅淅沥沥、不厌其烦地敲打着青石地,绵绵地渗进骨头缝里,人们哆嗦着缩在油伞下匆匆忙忙来去,繁华的金陵西城依然车水马龙。
裕安祥票号正座在西城大街,三间的门面,连环七套的院落,是这金陵城中除老字号山西福昌源票号之外的第二大钱庄。一院是揽柜房、总账房与埠际账房;正门开在二院,堂中是营业正柜与埠际信房。正是午饭十分,门口泊着辆两架的马车,顶上铺着遮雨的毡皮,堂中站了一个四十开外、披着狐狸绒大氅的男人,身边跟着一身蓝布棉袍背着褡裢的随从。主仆二人显是北方来的商客,正在柜上兑银票,除此外,堂中十分安静,只闻得柜后账房清脆的算盘声;檀香冉冉的,将这连绵的湿冷味道略略驱散些。
高高的柜台后头、帐柜边上一道绵帘遮着一道小门开到后堂,穿过四方的天井便是三院,正堂屋是掌柜房,东西两厢便是协理房。此刻堂屋双门紧掩,阴雨天暗,屋里四下都点着灯,亮堂堂的。一张大紫檀长案,背靠满墙的书架与帐格,案旁一只青绿古铜鼎,一只玻璃画瓶,瓶中几卷画轴并非山水风景,而是从金陵往京师、蒙古、福建、安徽、乃至西北各省的走镖图;紫檀案上,一边堆着一尺多高的账簿,一边码放着埠际汇票盒,齐天睿正在灯下亲自核对从西北分号转来的兑条。
这半年来,西北匪患愈发猖獗,途中多险,兑票汇水因此翻涨,多出近一倍的利,瞧着手中红彤彤的字样与圆章,齐天睿不觉蹙了蹙眉头。
钱庄向来都是山西西帮的天下,助晋商无处不在、长途贩运,山西人也十分抱团,从不在本地钱庄收兑。几年前,齐天睿因着一件古墓中的物件寻到甘肃,千里跋涉,风沙苦烈,却意外察得山西虽近,晋商贩过来的却大都是北方货物,且可贩出的东西少,并不常走;而南方商客虽少,可每年单是福建武夷茶与安徽霍山茶的马帮就是相当的开销。随着官道增扩,越来越多南货西走,都借的是福昌源,齐天睿因此上动了做钱庄的心思。
最初起号,不过是从山西老钱庄分一杯羹,只于他已是十分了得的风险与收成。赌注钱庄,齐天睿把身家血本都放了进去,依然没有足够的银钱来支撑。风雨难测,将将运第二批银子便遭遇悍匪,亏下上万两银子,齐天睿掉转头将自己珍藏的所有古玩并家当全部变卖、宅邸抵押,及时为商客兑款,一刻都不曾耽搁,这才稳下裕安祥宝贵的名声。岂料,西北匪患致使南方商客胆怯,亦因路途遥远有些乏力不撑,钱庄风险大又入不敷出,举步维艰,齐天睿几是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偏又在查账途中再遭凶险,命悬一线。
真真天不绝路,一位金陵商客恰经此地出手相救,后来才知道,这位武艺高强之人竟是江南一代最富盛名的绸缎庄伊清庄庄主莫向南。
于此人齐天睿早有耳闻,富甲一方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坊间传闻甚多都不曾有个定论,遂从未有机会相识。生死之难却因祸得福,两人十分投机,大漠之中结拜为异姓兄弟。回到金陵,莫向南便为他充入银钱做底,正式入股裕安祥。有了义兄的支撑与协助,齐天睿这才稳住军心,熬过寒冬,打开了裕安祥在西北与江南的局面,如今稳坐第二大钱庄之位,甚而引来不少从南边儿走西北的晋商,从此财运通达。却怎奈莫向南行事十分隐秘,因此无人知晓这裕安祥背后的大东家,齐天睿又实在长了一副不济的纨绔模样,坊间便都道他有今日是齐府如何如何,实在是枉传。
此刻齐天睿手中一沓子银票,数额不菲,这都是春夏两季的结余,入了秋还未曾得见。汇水上涨并非全是益处,西北局势若再不能稳定,哪日里他便非得跑到山上去寻那山大王,分一杯羹,大家平安如何?莫逼得爷去做镖局!这么一处邪念头,竟是眉头舒展了。
正是忙着,门外雨中传来石忠儿的声音,“回爷,李掌柜来了。”
齐天睿闻言并为言声,只管兑看,待把手中这一摞都检算清楚,归入帐中,这才收了笔。抿了口已经冷透的茶,靠进椅中,懒懒应了声:“进来吧。”
门颤颤巍巍地被推开,雨声骤大,吹进湿漉漉的冷风,小心翼翼地挪来一个人。石忠儿跟着进来掩了门,退到一旁,堂中便剩下这一个浑身湿透、佝偻着抱着怀中包裹的男人。此刻雨水混着豆大的汗珠子淌在脸上,脸色灰白,要死了一样。
齐天睿抬手示意,石忠儿赶紧从来人手中接过包裹,放在案上打开,从包裹着的锦盒中取出一个宽口兽蹄小水盂,小心用绒布托了双手捧给主子。
马鞍瓶口,斜肩,胎骨细白坚致,釉色白中泛灰,花叶上筋络清晰,贴塑精致,齐天睿凑在烛灯旁一一细看,好半晌方开口:“当什么收的?”
“多少钱?”
“倒是不贵。”
“这么说,我得谢谢你了?”
“谁曾想柜上会查账。”齐天睿接过他的话,笑了,“李兴,你也算个老人儿了,跟了我这些年,这一回当真是瞎了心。”
“爷!爷!”李兴跪着扑过来,叩在案下,“求您容小的这一回!再容小的这一回!往后再有二回,您挖了小的眼!”
齐天睿低头瞧瞧缩在地上的人,冷声道,“石忠儿,”
“爷!”
齐天睿不耐地摆摆手,石忠儿即刻应道:“是!”
“爷!爷!您饶了小的这一回!饶了小的这一回!小的做牛做马也不能离了咱九州行啊!爷!!”李兴哭号着,金陵城里最肥的缺儿就这么从自己手里秃噜出去,一年无关收成、白花花近百两纹银比县官儿还贵的工钱到哪里去领,真真是要了命了!
石忠儿一把将李兴拖起来扔进了雨中,又叫了底下人去安置,这才又掩了门,颠颠儿地转回来。瞧见主子还在灯下仔细验看,石忠儿便凑上来,“爷,怎的,究竟是不是假的?”
齐天睿闻言深深提了口气,又无奈地吐出来,“这东西,搁在我这儿也得收错。如今这伪货,真真难辨!”
“爷,李掌柜跟着您也有年头儿了,外头都说咱九州行眼睛最毒,您真舍得就这么扔了?“
齐天睿将小水盂递给石忠儿,“收个假货倒不妨,再好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只是这隐匿不报、自作聪明,有一回就有二回,一个谎接一个,要多少来遮掩?日子久了,谁还认得他?赌徒的性子,养不得。断这一回,回去他兴许还能活,若是死性不改,只能自求多福了。”
石忠儿点点头,没言声儿。主子话是在理,只是行事狠了些,李掌柜这些年为九州当行也算日夜操劳,这临走连一分遣散银子都没给,这行当里头是靠名声吃饭的,这一扔出去,他在金陵城哪里还活得?悄悄瞥一眼,主子又埋头理帐,冷雨烛灯越显白皮儿薄唇,怪道是个薄幸之人。
这一忙,便到了傍晚时分,待齐天睿再抬头,窗户外头雨声未断,只是小了些,绵绵簌簌的,房中越觉湿冷。搁了笔,揉了揉腕子,吩咐石忠儿将归置好的账册收起来锁进书架后的暗室里,再将兑条盒码好,出去叫柜上进来取。
待石忠儿和两个司帐进来将所有的兑条盒取走,这才把大紫檀案子收拾利落。齐天睿捡起冷茶又喝了一口,一眼瞥见原先压在账册下头的一样东西:大红的礼书。
明日就是纳征之日,按理齐天睿要亲自登门下聘,叩拜岳丈。说起备聘礼,真真让齐天睿头疼了几日。身为齐家二房嫡孙,老太太亲自过问下聘一事,嘱大太太张罗出一份礼单,邀齐天睿母子一起过目。那一日齐天睿将将接了分号的票据,忙得昏天黑地,晚饭时分方匆匆赶去。随身另有一份礼单,好歹是自己娶媳妇儿,早几日齐天睿便吩咐柜上预备下了。谁知这么晚归正赶上几位远亲夫人来探望,老太太便一同邀了,待两份礼单往一处一放,这可好了,单是齐府的礼单已是十分之重,再加上齐天睿自己的预备,竟是超出了当年齐府长房长孙齐天佑成亲时的聘礼近七成,真真是又贵又重。
惊得一众人怔在当场,而后便炸了锅似地赞不绝口。老太太被这么一哄,乐不拢嘴,接过去亲自压入礼箱,全不顾当时两个儿媳的脸。齐天睿并不曾察得这其中有何计较,待陪着娘亲回到西院,才知道这炮仗算是点着了,而自己就是那倒霉的捻儿。闵夫人大怒,说东院大房用心何其毒,明明知道娶的是谁的女儿还要备下这么重的礼,分明就是成心看低她,笑话她,替那个女人争脸!又哭说自己养了个不知尊重的儿子,上赶着要捧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忘了生身的娘。当下弄得个不可开交,齐天睿不会劝,只听得烦躁,真真是狼狈。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明日纳征,齐天睿要带着这重礼去下聘,此刻看着自己的婚书怎的倒瞧不出什么意思来?两指拈起来,打开,瞧着那上头的字轻轻念道:宁氏莞初。名字倒有几分意思,明年春方到二八之龄,这小丫头还没过门已是让年长十岁的他无端领骂数次,何其毒也?齐天睿不觉嘴角一挑,无奈地笑了。岳丈家在苏南粼里,早有耳闻粼里是个小桥流水、民风雅淡之所在,近在咫尺齐天睿却从未得见,不如趁机瞧瞧,这么想着,眼前映出一个人来。
将聘书收好揣进怀中,齐天睿出了门。
☆、第4章 心有所属
齐天睿出了门,披了雨披上马,此时天色已是完全暗了下来,街上到处都上了灯,照得雨雾朦朦。将才房中只听得雨声小,此刻方知雨丝更密,包裹在身上顷刻如注。
整座金陵城水林相融,一条阮凌河从大江分流蜿蜒而过,两处淡湖点缀,聚府衙为分出东西南北四城。东城为官府各衙公干理事之处;买卖商家多集于城中、城西;北城接山,多民居,山上百年的佛寺香火鼎盛;南城属小城,三面连水,状若莲台,风水极佳,乃达官显贵、巨富商贾建府立宅之地。
城西南角处一条小巷绕着湖,弯弯曲曲,尽头红楼小筑,出挑在一群青砖灰瓦之中。平日老树遮掩,十分雅致幽静;此刻秋叶零落,雨水戚戚,越显这一点朱红我见犹怜。此处原是醉红楼下的一处教坊,后挪去旁处,此地便更作艺坊,取名落仪苑。落居在此的皆是在金陵城的富家公子、名流雅士中挂了名号的女子,宜琴,宜画,宜棋,宜书,一笑千金。落仪苑并不开门迎客,每位姑娘都有恩客供养,来的晚的,莫说亲近芳泽,便是想窃听一曲也是难得。
进了落仪苑,拐在西楼木梯下,齐天睿下了马丢给石忠儿,轻轻踩着乐声拾级而上。
轻轻拨开珠帘,窗边人,白丝裹玉,懒懒婀娜,一支羊脂簪挽着长发如瀑;十指纤纤,敲打着青青竹笛身。窗大开,冷雨凄凄,雨水打落青丝,笛声犹住。
“原是一支林间小曲,怎的倒吹出这般悲戚戚的意思来?”
转回头,看着斜倚在门边的他,恍如隔世,一脸笑容依旧。千落怔了怔,方觉自己一身晚睡的打扮、衣衫不整,转身接了丫头手中的衣裳披了。
丫头小喜又赶着过来伺候齐天睿,褪下雨披,扑去他身上的雨水。齐天睿走进房中,合了窗,转身走到梳妆台前瞧着菱花镜中不施脂粉、懒作妆容的人,轻声道,“清水芙蓉。”
千落低头捡起一只杏花蜜在唇上抿了抿,又对着镜子挽了挽头发,转回身,倒见那人已是自顾自坐到桌边就着茶大口吃着点心。千落起身走过去,夺了他手中的杯子,“这是我吃茶的杯子。如今七爷越发不知尊重了。”
“你怎的也这么叫了?”
千落没搭话,挨着落座,又斟了茶,依旧递给他,“怎的就饿狠了?我这儿点心也都是好的么?”
“前晌兑帐直到了这会儿,就用了两口冷茶。”
“总是嫌人近身伺候。”千落嗔了一句,回头吩咐:“小喜,去吩咐厨房晚饭多添碗筷,再把晌午的荷叶糕一并呈上来。”
齐天睿拦道:“何必麻烦,这就好了。”
“我也没吃呢。”千落叫小喜,“去吧。”
“哎。”
“是当真忙,怪道好些日子都不见。”千落轻声道。
“倒不是,”齐天睿回道,“从夕兄回来了,在他府上混了几日。”
“哦?”千落闻言也是惊讶,“叶公子回来了?这也走了快一年了。”
“嗯。”齐天睿抿了口茶,看着千落,“你猜他这回做什么去了?”
“他哪里舍得人间烟火!”齐天睿笑道,“这回啊,并未远去,只在附近小乡里做了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私塾里的?”
“那倒不是,是在一户人家教家学。”齐天睿忆着当时叶从夕的模样,“从未见过他如此兴起,说是真真得了宝贝,不虚此行,不枉此生,但能如愿,此生足矣!颠三倒四的,我原也不过听听,他又偏勾我说,旁人不知怎的,于你齐天睿定是无价之宝!我说是么?拿来瞧瞧,若真是好宝贝,我九州行收了。他大笑,怎么也不肯给我瞧。”
“你是个俗人,给你瞧了又怎样?”
“是,从夕兄是个雅人,这宝贝必是山间露水取了天地精华,饮一口得道成仙了。我倒稀罕!”
“噗嗤”千落掩嘴儿笑,“偏你会编排人!看我来日见着叶公子不好好儿地告诉他!”
两人说笑着小喜端了托盘上来,两碗红豆粥、一碟莲蓉包子、一碟荷叶糕并几样小菜,边摆放边道,“就这些?齐公子还当咱们是蒙在鼓里的傻子么?早都传开了,齐府要娶二奶奶了。都还说裕安祥掌柜的要下聘,还不把这半个金陵城都给聘出去!这会子又说这种话来搪塞我们姑娘,什么意思!”
小喜说话向来喳喳,齐天睿也不计较,只看着千落道,“你们也知道了?”
千落微笑着点点头,将一碗红豆粥搁在他跟前儿,“是韩公子前儿过来瞧柳眉,正巧小喜过去送东西,听说的。”
“韩荣德?”齐天睿嗤了一声,“他倒是个闲的!我就说么,明儿才纳征怎的就能都传开了。”
“明儿要纳征了?”小喜惊叫,“那你今儿还过来做什么!”
“小喜!”千落喝道,“越来越不知规矩!”
“明儿要纳征了?是哪位千金?能入了你的眼,必不是个俗人。”千落拿着小勺轻轻在碗里拨弄着一颗没有煮开的红豆。
“怎的不是?”齐天睿挑眉,“你将将不还说我是个俗人?”
齐天睿只管大口吃着粥就着点心,根本不曾留意身边人的脸色,三下两下一碗粥就见了底,就了一口热茶方又道,“我今儿过来就是要告诉你,明儿我一早就得赶着吉时走,留下石忠儿来接你,不急,晌午能过去就行。”
千落一怔,“要我去哪儿?”
“粼里啊。”
“粼里?”
“哦,”齐天睿这才想起来还未道出原委,“我岳家就在粼里,你说巧不巧?”
“你不是说这些曲子总让人想起粼里风光,我倒没瞧见过,难得这么清静,咱们去山里看看。若是还下雨,”说着,齐天睿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跟前儿,“你可知那谭家班的谭老板就是从粼里出来的?听说他在那儿还养着一个小班,都是最得意的弟子闭关苦练,去听听?”
“嗯?”瞧她半天不语,怔怔的,齐天睿抬手刮了一下。
“姑娘,进去吧,人都不见了。”
看她不动,小喜心疼道,“这又是何苦来?旁人不赎身,是因着妻妾成群;他端端一个人,不赎,又不放,只有姑娘你痴心相信他,瞧瞧,到底还是要成亲了!平日里那些不在意的话都是说出来哄你的!”
千落笑笑,他给的银子早就足够赎她多少回,可他不说接她走,她就不离。她的身子是干净的,却又怎说得清白?他不嫌,可她自己嫌,齐府的二奶奶她不配,也不羡。
☆、第5章 不情之请
金陵齐府纳征,震动了粼里小城一街四里,大红的礼箱、礼担从宁家大门前满满排出一条巷子去。大人孩子都跑出来瞧,新姑爷大气派,不到大喜正日已是派出银角子和包了铜钱的双喜元宝,沿路撒,满街都是,哄抢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花炮比那上元节烟花灯会还要热闹,至于这翰林府里出来的公子居然连个秀才都不是便再没人顾得去计较。
吉日定在了明年开春后,将将入了冬,算算尚有几个月的光景,齐府里却已是从老太太的褔鹤堂到管家的账房都开始商议如何操办。倒不是这趟礼有多少不同寻常的讲究,只因齐天睿多少年都不曾在府里住,这一娶亲倒要预备出个正经的院子来招呼这位二奶奶,进门后再生儿育女,更要有个长远的打算。
西院是曾经齐府的老宅,自齐老太爷老太太并大老爷一家归乡,这才扩建至如今的宅邸。原先老宅的正堂并小厅都被归入正院,花园子也一并扩了数倍出去,西院便只剩下谨仁堂一套两进的院子。齐天睿年幼时挨着父母住在厢房,这要娶亲便显得十分拥窄了。府里头房子倒是富余得很,可总不能撇下正经婆婆把新媳妇搬到旁处去,众人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还是老太太定夺:把花园挨着西院的一栋小楼给天睿,院墙弯出来,两个小水亭子也给他。
园中有湖,穿府而过是条活水的小溪,匠人们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并察看实地后把图呈了出来。小楼原是夏日赏花楼,恰在溪流旁,只扩了院墙并不曾阻断溪水,因着施工所虑又将几处盆景搭饰和一座小桥放了进去,楼前一株枫杨、两株枇杷,院墙外满满的荷花塘,院墙里绕着花楼铺满了蔷薇和杜鹃,雕梁画栋,小桥流水,不大的小院弯弯绕绕竟是十足的趣味。
福鹤堂只管商议,闵夫人从始至终不曾言语。原本是有心安置儿媳就在厢房,但凡也是个狐媚惑人的东西眼皮子底下也好看管,可彦妈妈劝道:小家子出来她有几个胆子敢造次?敢不近身伺候?新妇落脚且着呢,何必非搁得这么近,落人口实,不说曾经道理怎样,倒像是太太如何刻薄,到时候便是想清静清静都不能够。闵夫人这么一琢磨,也罢,左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儿子的休书都捏在自己手里,还怕她能翻出掌心去?
府中另一边,齐家儿孙的亲事本该是长房大太太阮夫人一手操办,可那日齐天睿带来的一张礼单惊着的不只是远来的亲戚,更是这从来不曾正眼瞧他的大伯母。阮夫人自认孙辈之中最为齐家争光耀祖的莫过自己的儿子天佑,自小勤奋好学,读书上进,早早考了功名供职府衙,年纪轻轻已是高升按察司俭事大人,又是齐家长房长孙,祖风祖业自是承继。也早耳闻二房的天睿在外头混得是风生水起,可阮夫人从未当真觉着怎样,一个店铺掌柜的如何能与朝廷大人相提并论?当日自己左右权衡、尽力拼出那张礼单为的只是给齐家争脸,却不想这混账小子随意一甩手就丢出这么重的礼,阮夫人这才明白原来底下人传说二爷是个财神爷究竟是什么意思。孤儿寡母,竟是自己小瞧了!既然如此,这亲事张罗起来公中还要出多少?想这些年对西院的诸多照顾,心里实在难平!有那个本事就不该藏着掖着!在老太太跟前儿还不便说出来,任着都是亲孙子要一碗水端平!阮夫人这一气着了寒,索性托病,锁了公中账房的钥匙,再不过问。
这几处的心思与商议来来回回,每有一点主意就要齐天睿回来参看,真真不胜其烦,当着老祖母又不便发作,叫个两三回总得应一回。这一日晚饭后又是叫了在褔鹤堂瞧那院子的图。一屋子人,连大哥齐天佑公干回来也来凑热闹,齐天睿只管点头,横竖他又不住,哪管得哪是卧房哪是厅、摆什么花养什么雀儿。好容易熬了快一个时辰才算商议完,赶紧告辞就跑了出来。
待回到自己的宅子已是近亥时,远远有小厮奔出来迎接,牵着马边走边禀报道,“爷,叶三爷等您好一会子了!”
“哦?”听闻叶从夕在,齐天睿有些意外,来到大门外赶紧下马往里去。
比邻而居,情同手足,与齐天睿相比,叶从夕算是个世外之人。叶家世代司药,一草一药皆有灵气,与人相通亦要认人的灵性,并非每位后辈子侄都可背背医书承继。到了这一辈,叶家出了个叶从夕,嗅味敏绝,与生而来,幼年便可在老祖父的指引下辨别百草。原只当药王后继有人,却怎奈长大后的叶从夕遍读诗书却誓死不肯研读医药,满腹经纶从未应考,不屑仕途,不走商贾,只恋诗画与山水,曾独自追随一代名画师萧尹川隐居山林潜心修研。行文清奇,山长水阔;泼墨丹青,曲尽其妙,十三岁的少年郎便在江南一代的名流雅士中声名鹊起。
齐叶两家是世交,叶从夕与齐天睿两个秉性迥异,却因着不循常理、不遵祖训而交成好友、兄弟相称。当年齐天睿被赶出家门,接济收留他的正是只年长他月余的叶从夕。正是轻狂少年,叶从夕为了好友也愤然离家且分文未带,兄弟二人一根骨头硬是靠叶从夕卖诗画撑了过来。自此,情深义厚。叶从夕每次远行,逍遥自在,从不肯写回片言只语,但转回金陵便第一个知会齐天睿,二人秉烛夜谈,天南海北,总要消磨几日方才了却思念之情。只是前几日将将相聚,怎的又夤夜前来?难不成他又要远走?
齐天睿匆匆进了二门,却不觉在石阶上驻了脚步。小厅前,一袭青衫长身玉立,腰间无束,袍角随着来回踱步轻轻翻动;偶驻足,夜风轻撩,越显得身型清俊,似那发间白玉,莹莹雅淡。此刻眉头紧锁,驻门守望,落在常人眼中不过是等得有些不耐,可齐天睿太知这位兄长的性情,没有时辰之人,从不会为了什么心焦失态。他总道:任万物自生,万事便从容。齐天睿曾笑他不是看破红尘,是行走太远踏乏了红尘。他不驳,亦只淡然一笑。此刻瞧来,当真是为人间事有了烦恼,只是,齐天睿在这台阶上站了这半日,那人竟是毫无察觉,究竟是急,还是不急?
“从夕兄!”
“天睿!”
叶从夕似是一惊,而后匆匆步下石阶迎上齐天睿,一把握了他,平日那握笔的手此刻竟是如此有力,直握得齐天睿痛得呲了呲牙,再看这苍白失神的脸色,这才惊道,“从夕兄,你这是怎的了?”
“天睿!为兄,为兄从未逢此绝境,解救之人唯有贤弟,但求不辞!”
话语磕绊,急切的嗓音竟是有些发哑,齐天睿赶紧握了他接道:“你我兄弟何出此言?兄长有难,齐天睿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一面说着,一面挽着他往里让,“快快里面请!”
二人进到小厅,齐天睿让了座又亲自斟了热茶双手递过,“兄长莫急,有话慢慢儿说。”
“说吧,客套什么!”齐天睿不耐,“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天睿耐着性子听这娓娓道来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早知道他是做了教书先生,在人家寄食、一待就是一年,又如何了?可瞧那双眉相蹙,眼眸深邃,似深思又似难言的模样,齐天睿不敢破这尴尬,只得低头抿茶。
“这人家,家风随和,悠然度日。府中,有位小姐,是小童儿的姐姐,宅邸不大,常相见。”
这一句,不长,叶从夕却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艰难,齐天睿听着听着忘了喝茶,心燥一扫而光,眉毛渐渐弯了,嘴角一挑:“从夕兄,你莫不是瞧上人家小姐了?”
七尺男儿,一箪食,一瓢饮,万里江河,醉写山川,天地只此一人!此刻竟是缠绵出小女儿心思。齐天睿心里忽道哪日该跟娘亲一道拜拜佛祖,这真真是夺了魂魄、活见了鬼了!
齐天睿就这么喝着茶瞧着,瞧着眼前人沉浸其中、情难自已,“完了?”实在未听出什么要紧的险情。
“怎么?是世伯不允?”左右也唯此猜测,齐天睿随即宽慰道,“兄长放心,只要你二人心意相许,一应宅邸礼俗我替你张罗,绝不会让嫂夫人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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