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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謠.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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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月光谣
作者:白延胡索
她是平民家的女儿,生于飘摇乱世,跌宕中力主命运浮沉。
他是上海滩的枭雄,自小孤苦无依,纷繁中毅然与她执手。
从家恨,到国仇,他们为后人书写下一篇篇激荡而隽永的故事。
☆、开场
太阳渐渐西垂了,上海市第一高级中级的校门里头,一队队年轻的男女学生三五成群从学校里走出来,身后的影子被拖得老长。他们中年纪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十五六,或欢快的谈笑,或激烈的争论,身上满满洋溢的是青年人特有的朝气和生命力,让经过的行人频频侧目。
这是他们的好年华,亦是这衰颓了许久的民族的好时候。民国二十三年,德先生和赛先生的进入,西学的影响让这国家在灰烬中萌出希望的嫩芽来。别的不说,倘若放在二三十年前,单这样的年轻男女彼此谈笑无间的场景就不可想象,更不必说坐在一个课堂里读书了。
眼下从门中走出来的头一拨人里头,却有一个清瘦的男孩子,没有伙伴,一个人大步快走着。他个子很高,形容瘦削,唯独眉眼间流露一股坚毅倔强的神色。这男孩子已念到了高中最后一年,名叫康逊,父亲是黄包车夫,母亲无业,有时在家做些针线盥洗的活计补贴。他是家里六个孩子的老大。
才一下课,他就这样急匆匆地走出来,是赶着去魏家的棺材铺子打短工的。他上学晚几年,今年已经满了二十一岁,周围邻居家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偏偏他如今不但不能帮衬家里,反而累的两个妹妹小小年纪也要出去做工供他读书。虽说康逊心里自有长远打算,知道惟独自己有了本事才能真正立于这世上不受欺负,但想起眼下爸妈和弟妹为自己受苦挨饿,心下总觉是十分欠然。利用这些课余的时间,做一点事情,既是挣几个钱充作学费,也是想减轻一些心里的歉疚。
他一个人快步走,渐渐把同学们都落在了后头,耳边也听不见那些笑语欢歌了。他们去看电影也好,压马路也罢,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
康逊一路上脚步不停,到铺子里时已经气喘了,但掌柜的见了他,还是嫌他来的迟了。康逊知道从这掌柜的口中势必听不到什么好话,因此也不辩白,道了个歉,赶紧换了衣服。
如今是隆冬时节,虽然气候冷了,大街上不如往常热闹,但棺材铺子的生意却格外红火,那些拖久了的老弱病残,在这个天气下死去的人极多。
忙了一会儿,送走给父亲置办棺椁的兄弟俩,康逊见门口来了个女人,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微胖身材,看打扮心想这个人虽不见得富有,却总不会如刚才那一对兄弟是穷到家了,恁他费半日的口舌,只是什么也买不起。康逊赶紧迎了上去说,“太太,有什么能效劳的。”那女人打量了他一下,哂笑了笑。旁边一个老伙计亦迎了上来说,“红贞来啦,”又对康逊说,“你去忙吧,这是咱掌柜家的姑娘。“康逊见状忙说声魏小姐好。那女人瞅了她一眼,笑道,“甭跟着拍马屁了,你几时见棺材铺子家的闺女成了小姐了,赶紧干你的活儿去。”康逊一个示好不成,觉得有些失了颜面,讪讪一笑,也就不再说了。
魏掌柜见女儿来了,从里间走出来,搓着两只大手,也看不出喜怒地说,“你怎么来了?”魏红贞这才有些戚色,说道,“我公公死了,刚刚接到的信儿。”魏掌柜道,“我早说这病拖不过这冬天的,如何?偏你那丈夫,大姐,一定要治。又白花费许多银子。”红贞听父亲言语中有些不满,倒也不理,反唇道,“怎么叫白费?难道看着老人家躺在床上干等死不成?”魏掌柜冷笑道,“果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罢,只记得你老爹将来若得了不治的病,你别多费。”红贞半笑道,“凭您老儿的身子骨,只怕百病不侵,将来别做个千岁老妖,出来吓人就成。”魏掌柜见女儿进门这些时候,此刻才露个笑颜,心中已是雪亮,说道,“这么说你是来要棺材的啦?”魏红贞越是赔笑,说道,“咱家是开棺材铺子的,难道我公公死了,还能去别的地方买棺材不成?那岂不是要给人家口实说你魏大掌柜不仁义了?”
红贞说着,果真急急喝了两大口热茶,起身走了。康逊一旁听见父女二人对话,心想,原道魏掌柜是精明人物,生个女儿果真也是泼辣性情,只不知道魏姑娘这丈夫是个什么样人,让掌柜的这么不得意?
魏红贞走后,店中清闲了一阵子,魏掌柜的便趁空选了一副板子出来,瞧他嘴上不饶,东西倒还算得是入场面的。他随即吩咐了康逊去雇车,又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给送去。虽说康逊心中老大不乐意带着棺材招摇过市,但今日当值的只有刚刚那老伙计和他,却没有让人家去做跑腿的道理,因而也只得听了吩咐,穿衣出门。临走时魏掌柜的没好气儿嘱咐他,送去了就回来,别在路上瞎耽误工夫。
魏姑娘家与棺材铺子相隔不远,康逊约莫着走了二十分钟光景,眼前便是那一片纵横交错的小巷子了,巷口对着大马路,有些卖吃食的摊子。往里走便都是些矮房子了,二楼的窗口都搭了晾衣裳的竹竿,上头搭着被单子也有,男人的裤子也有,女人的内衣也有,破烂的不成样子的抹布也有。不少男孩子女孩子身上穿打补丁的棉衣,高声叫喊,在狭小巷子里相互追赶打闹。
康逊对着地址上的门牌号码,一路只向里头走,直到尽头,方见着上头写的同里巷49号。这家和前面倒有些不一样,砌着青砖围出个小院子来,房子却只有一层。院墙里头隐隐约约能听见有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康逊吩咐车夫在门口等着,自己上去敲门,不多时出来个中年妇人,约莫应四十上下,身上虽是旧衣裳,但浆洗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也整齐。虽说上了些年纪,但瞧得出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
不多时争论声息止了,那妇人和魏红贞两人一起出来了,这才打开了大门,请康逊帮着将棺材抬进来。康逊和车夫便一人一边,小心进了门。他见小院一角堆着几颗白菜,另一角有些杂物,此外却也有两株小树,一个藤草架子,一小片花圃。正门对着是三间青瓦小房,刷白的墙面,上头有些孩子的涂鸦,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不知道画画儿的是魏红贞还是刚刚那美貌太太的孩子。心中正如此想着,忽见一个穿青裙子黄毛衣的女孩儿,鬓角别一朵白花,身边跟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岁的男孩子抱着一团折纸元宝出来,两人目光相对,俱是一愣,一个口中说“康逊”一个喊道“蒋月银。”
只听见“啪”的一声,康逊手中棺材落地,他拔足便跑了出去。蒋月银待想说一点什么,也来不及。红贞咒了一句,连忙检视板子,幸而没有摔坏,便和蒋芝芳一起帮着那车夫抬了进去。月银也领着一对双胞胎的表弟随着进屋去了。
芝芳落座,问道,“刚刚那小伙计你认识?”蒋月银说,“是我班上的同学,在公公那里做工么?”红贞说,“我今儿也头一次在铺子里见他,怪不干活不成个样子,原来还是个学生。”芝芳道,“红贞你也是,不是一早儿跟你说了,这事儿不要去麻烦亲家。”红贞道,“大姐你又跟我见外什么?难道那是你爸爸,就不是我公公了?老爷子得病这些日子,我和芝茂也没帮上什么,单是劳烦大姐前后伺候,倒衬着我们是没心没肺的人了。”芝芳轻轻一叹,说道,“你呀,偏生了一张利嘴。”红贞道,“什么利不利的,我只会说粗话儿,倒是咱月儿,才是巧人儿。昨儿芝茂把月儿写的那一篇篆刻的祭文给我念了,我边听着,就哭了好几场。”月银道,“谁是为了惹您哭,不过是想着外公一向疼我,写一点什么,算个念想。”说着语速也放了缓,眼圈又含了泪。红贞忙拉着她,劝道,“大姐,也别怪我这话不合适。但老爷子这半年多受病苦,如今去了,反而少遭了不少罪。虽说头些年在乡下吃苦,但这几年有你和芝茂服侍,又见着这些孙子孙女儿,实也无憾了。”芝芳道,“理是这个理。不过丫头小时候跟外公田间地头的跑,论情分倒深。哭几场也罢了。”月银听了,用手背抹了抹,说道,“就妈会说,我不哭了。”红贞笑道,“这什么道理?你妈让你哭,你反而不哭了?”月银道,“不哭了,外公瞧见我哭,反而难受。横竖过几十年,也能见着。”芝芳听了这话,啐道,“什么话也能胡说。”红贞呸呸呸了三声,说道,“好了好了,这就不算了。对了,刚你那同学,跑的什么?可不是见着月儿,不好意思了吧?”芝芳道,“不是见了月儿不好意思,是给月儿见了不好意思罢?”月银点点头道,“康逊原有些孤傲脾气,家里又穷,私底下做工这样的事给人瞧见心里头一定难堪的。回头我去了学校,和他说一声。”
这一家人姓蒋。这死去的蒋老爹原本是浙江一户农人,膝下有这一儿一女。女儿蒋芝芳二十三岁时来了上海,现在摆了个馄饨摊子做营生;芝芳来沪三年后,儿子蒋芝茂也考入了上海的一所师范学校读书,现在是一所中学的国文老师。蒋芝芳如今寡居,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芝茂二十五岁上娶了棺材铺魏掌柜的女儿魏红贞,两人有一对十岁大的双胞胎儿子,一个叫蒋聪,一个叫蒋睿。
康逊一口气跑回了铺子里,对于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嚣充耳不闻,他一心只是想着,明天去了学校,会有多少指指点点等着他。
第二天,康逊在家挨着,母亲催了好几次才十分不情愿地去了,走入校门,便不敢抬头,磨磨蹭蹭踱到教室里,悄悄坐定了,终于抬头观察了一遍,原来蒋月银的位置是空的。
眼下见两人谈着,康逊想,既然两人亲密,蒋月银说不定此刻正把那天看见他的事告诉给林埔元知道,这样一想,康逊不敢看,但更加不敢不看。两人说过几句,林埔元走开,又有几个女孩子凑在了一起说话,康逊料得女孩子喜欢嘴舌,于是更加紧张注视着几个女生,但几个女孩子自始至终只凑着和月银说话,没有人朝他看上一眼。
康逊听蒋月银如此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且也听出来蒋月银是一点瞧不起他的意思也没有的,便如实说道,“我家里的状况的确不怎么好,不过我将来毕业了,一定能做出些成绩。”蒋月银说,“你不读大学吗?”康逊道,“我并不准备成学问家,只是肚子里没文墨,难找到好营生。”月银笑道,“我倒不怕,实在没有出路,便和我妈妈一起裹馄饨卖也好。哪一天你再经过那边,来我家吃馄饨,我请你客。”康逊心道,月银不介意裹馄饨卖,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能和爸爸一般成个车夫苦力,心中自是不以为然,只不过面上说好。
无论如何,得了蒋月银一个许诺,终于安心下来,这天在铺子里打工,力气卖的也格外足。蒋月银下了课之后,和埔元在巷口分手,亦在妈妈的摊子上帮忙。
原来月银和埔元不单是国中同学,两人房子紧邻隔壁,蒋月银四五岁的时候,林埔元的妈妈就领着他搬了过来,算是青梅竹马长大。起初蒋芝芳见她也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知道不易,便常过去走动。去了几次之后,偶然撞上一个男人,才知道原来美云并非寡妇,而是一个公司经理的外妾,原本是唱戏的出身。因那经理家里的妻子脾气大,也就安置在外头,那孩子也跟着在外头。
不过再往小的时候,蒋月银和林埔元却不似今天亲密。那时候月银淘气好动,跟着对门老徐家的儿子徐金地爬树下河,跳墙逃课;而埔元自小是乖觉懂事,只喜好读书写字,因而两人也算不上怎么要好,直到上了中学两个人碰巧同班,走动才多了。而徐金地读了小学毕业后,入了一个什么帮会,徐家夫妇中年得子,从小宠溺,如今也管不了,就由他去了。眼下徐金地不在家中住,和月银来往才渐渐少了。
林埔元走过来停下,叫一声芳姨好。蒋月银捋了袖子,将头发像脑后一挽,说道,“妈,我过来帮你。”芝芳说,“你和埔元先做功课去,如今还早,也不忙。”月银说,“现在准备考试,也没什么功课了。”芝芳道,“你还知道要考试,我怎么觉得你是越发散漫了。”月银笑道,“妈,原是可有可无的事,我又不比埔元有那些宏大志愿。考得上就读,考不上就不读,也不要紧。”芝芳对着埔元笑道,“你看这丫头。有你一半稳重,我就要谢天谢地了。”埔元瞧着月银笑说,“芳姨也别担心,月银只是嘴上不说,心里什么不知道呢。”芝芳摇摇头道,“你总替她说好话。人家都说生养女儿省心,生养儿子费心。偏我有个男孩儿般的女儿,你妈却生了个女孩儿般的儿子。”
不一会儿,月银已经换了衣服,头发在后脑松松挽了,衣服都是妈妈穿过的旧衣服,干活不怕弄脏。芝芳见女儿手里灵巧的裹着一个个馄饨,笑道,“好好的年纪,尽捡我的旧衣服穿,人家只看打扮,还以为是个老婆婆呢。”月银说,“人家若不看妈妈的打扮,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呢。”月银伶牙俐齿,芝芳给逗得大笑起来,几个常来的客人听见了,熟悉这对母女的,也都笑出声音。这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又笑什么?每每来了,十次有八次你们都有笑话讲。”月银不抬头,听声音也知道是姚雪心了。果然抬头看,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俏丽姑娘正一脸笑意的盯着月银裹馄饨。
芝芳道,“雪心你坐一会儿,吃碗馄饨暖暖身子。”雪心忙道,“芳姨,您别忙,今天我来不是蹭馄饨吃的,是找月银去我家里吃饭的。”月银说,“今天是什么名目?师母又做了什么好菜了?”雪心说,“好吃的是有,不过不是我妈妈做的,我妈手再巧,也做不得十八街的大麻花儿来。”月银惊喜道,“怎么?冰心姐姐回来了?”雪心笑道,“不光是姐姐,还有一个人呢。”芝芳早闻言姚冰心订婚,说道,“莫不是那位刘什么的先生吧?。”雪心道,“芳姨说着了,刘铭宣,就是他!”
月银已有两年多未见冰心,且听说冰心的未婚夫也回来了,心中早也按捺不住欣喜,说道,“妈,辛苦你了,我早点回来。”说罢将围裙一扯,脱了罩衫,和雪心手挽手走了。
姚雪心和蒋月银是小学同学,相识已有十年。姚雪心的父亲在报社做事,是个老派文人,书画都有擅长,小时候蒋月银去姚家玩儿,随笔画了些东西偶然给她爸爸见了,说她有天分,也不要学费,教导了月银几年的丹青,因而月银叫他老师,叫姚老师的夫人沈淑清师母。姚家夫妇一共生有三个孩子,长女姚冰心,次女姚雪心,幼子姚子澄。因为月银小时候就常来姚家走动,而姚家夫妇待人又极好,所以和姚家的几个孩子,也如姐弟一般。
姚冰心今年已有二十六岁,两年前从日本留学回来,先去北平,后去南京,如今定在天津,做的是法院长的办公秘书。姚雪心和蒋月银同龄,雪心不似姐姐头脑聪明,也不怎么爱读书,后来考入护理学校,现在在东安医院里当护士。姚子澄比姚雪心又小了三岁,现在在月银同一所学校读一年级。
月银随雪心进门,映入眼帘便是一个优雅而坐的身影,穿雪白色长毛衣,留着其肩长短的头发乌黑,一双大眼睛也是乌漆漆的,正含笑盯着身旁的男子说话。又见那男子身材修长,站的笔挺,五官英俊,眉目间自然一股英气流露,见月银打量他,便住了口,含笑点头。冰心方才瞧见两个妹妹已然来了,喜上眉梢,站了起来,分别抱过。
这边月银瞧着二人身影,突然说,“铭宣哥,你是军人么?”听了这话,冰心雪心一起“呦”了一声,姚亘不知何时已由内室走出来,说道,“月银看出什么来了?”铭宣见姚亘来了,忙给他让座,姚亘坐下,亦示意铭宣在身旁坐下。月银道,“军人的身姿,站如松,坐如钟,若非常年的养成,不会如此的;再者呢,是觉着铭宣哥身上有股气,说是豪气也行,是正气也行,总之和咱们平常百姓不一样了。可不知道说的对不对?”雪心笑道,“都说了这么多因由,怎么会不对?别看咱们铭宣哥哥年轻,可已是少校了呢。”铭宣谦虚一回,只听姚亘说道,“为军士者,保家卫国,哪怕身在安乐,亦虚常系天下之忧仇。必先国后家,先人后己,才不枉黎民百姓对你的信任。”雪心听得这些大道理,早不耐烦了,说道,“爸爸,咱们今儿一家人团聚,你偏又搬些家国大义的东西出来,一点没意思。”姚亘斥道,“你懂得什么?贼寇一日不清,国家一日不平,便无真心喜乐之日,做军人者,当有这样的志愿。”刘铭宣听了,不觉起身,脸上亦敛了笑容,说道,“姚伯伯教导的正是。”冰心姊妹几个见此境况,也都不再说笑,沈淑清入内,只见满是静悄悄的,又见铭宣正身站在丈夫身前,圆场道,“怎么,老姚,铭宣哪儿得罪你了,好大的人了,你罚他站可不成。”雪心听了母亲几句话,早憋不住,扑哧笑出来,姚亘亦微微一笑,让铭宣坐下,说道,“哪儿敢罚他站,回头你若心疼了女婿,反来罚我怎么办?”大家这才都大笑起来,几个女孩子便帮着淑清摆饭,子澄将父亲藏了二十年的花雕酒分给父亲姊夫倒在碗里。回身见人不注意,自己偷喝了一小口,只觉满口辛辣,直吐舌头。
说话间饭摆上桌,姚亘和铭宣已喝过一回。淑清将一碗饭砸在姚亘面前,说道,“又不吃饭就喝酒,仔细回头胃再疼。”冰心亦将饭摆在铭宣跟前,低声说道,“我爸爸酒量可好呢,你若陪不了,便别逞强。”雪心一旁见了,抿嘴偷笑。
饭后冰心将麻花儿取了出来,斩了小块,摆在盘里。雪心边吃边道,“只可惜狗不理的包子带不回来。”冰心说,“我倒觉得并没有咱们的蟹黄小笼好吃。”子澄说,“也许是我们南方人的口味和北方不一样吧?我之前听说,北方的豆腐花儿都是咸的,粽子却是甜的,咱们去年端午的时候,妈妈不是特地裹了几只白粽子蘸白糖吃的,咱们也吃不惯呢。”姚亘道,“中国有多大,曼说南北,就是淞沪一带,和邻近的赣皖,也有多许的不同。”
月银问道,“铭宣哥,你是哪里人?”刘铭宣说,“是北平人。”月银笑道,“怪不得官话说的好了,得细细听着,才有些北平口音。”雪心又问,“姐姐也在北平待过,这么说,你和姐姐是在北平认识的?你们怎么认识的?”铭宣笑道,“也不过是职务的关系,我在军中,你姐姐在政府里,有些交道。”雪心问,“铭宣哥,你在军中做什么的?也上过战场么?”铭瑄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些杂事儿罢了。”雪心待要再问,月银却瞧出来在这件事儿上铭宣不好多谈,当下便拿了一块麻花,填在雪心嘴里。雪心满嘴塞着麻花儿,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不觉两手乱抓,好容易咽下去,便来咯吱月银,瞧着两人打闹,大伙儿又笑了一回。
淑清再沏一回茶,眼看天色越来越晚,这话却仍旧说得没完,便催着月银早些回去。铭宣也唯恐姚亘再跟他多灌酒,说,“我也一起走了,正好就送月银妹妹回去。”
沈淑清送他们出来,铭宣忙走过来,问姚亘怎样。淑清笑道,“你姚伯伯喝多一些就喜欢胡乱说话,见笑了。”铭宣道,“哪里,和姚伯伯说话,十分投机。只是今天晚了,改日再来陪姚伯伯。”沈淑清点头笑道,“这些日子你有功夫都来家里吃饭。不要不好意思。”
铭宣和月银从姚家离开,两人一路闲聊,步行至同里巷,月银说,“你看那灯光了,就是我妈妈摆的摊子,我家就在这条巷子尽头,49号。”铭宣便陪月银走到巷口,跟芝芳也打了招呼,芝芳见他生的英挺,神色俊朗,赞道,“刘先生和冰心果真是天生的一对。”铭宣笑道,“伯母过奖了。”月银道,“铭宣哥,改天你和冰心姐姐有空了,过来坐坐,也尝尝我妈妈的手艺。”铭宣笑道,“今儿是吃不下了,改天一定过来。”又谢过芝芳,几人就在巷口别过。
月银随即回家,换衣服准备帮忙,谁知才走了几步远,就忽然被一人捂住了嘴巴。
☆、智斗
月银一惊,下意识便用手肘击那人腹部,那人冷不防给击中,哎呦一声。月银听那声音极为熟悉,叫道,“阿金!”
送了徐金地,月银回家去洗了手,换了衣服,一路走来,心中却被阿金搅得难平。他在外头惹了麻烦受了伤自然不必说,且听他刚刚的话语里,似乎对自己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月银既非粗心大意之人,阿金有什么念头便不会听不出来。虽然不敢十分肯定,但阿金是她自小的朋友,若果真如此,她应当怎么办呢?
如此心情,在摊子上便闷声帮忙,芝芳问她在姚家怎样,也回答的有一搭无一搭。芝芳说,“你要累了就回家歇一歇去。”月银道,“也不累。”芝芳问,“他们这次回上海不结婚么?还是单特地来看看?”月银道,“算是刘铭宣正式来拜见岳父母。婚说是两个人的朋友多在天津,到时候要在天津结。”芝芳听罢,点头道,“他们俩一个在政府做事,一个在军队做事,趁着结婚的机会,正好做不少人情往来。这打算的也是。”月银听了这话,嗯了一声,心中不以为意,可也懒的辩驳。
母女俩聊过几句,下夜班来吃宵夜的人便一批批涌过来了。她们各自忙活起来,便不再多说什么,月银忙着包馄饨,也无暇顾及关于阿金种种了。
却说来蒋芝芳这里吃馄饨的,多数是些工人车夫,天气冷了,花两个铜板买一大碗热乎乎的馄饨喝下去,别提多舒服了。
月银记得小的时候,有个姓连的工人是这里的常客,每次来吃一碗馄饨,都和她妈妈聊上几句,后来有一天,月银回家,忽然见这个连叔叔和一个中年妇人带了好些礼物来家里,妈妈正和他们说话,不过看样子聊得不大投机。那次以后,那个连叔叔就再没来过了。当时月银大概才八九岁,也不大明白,现在想想,那个连叔叔自然是来得多了,喜欢上妈妈,想娶她做媳妇儿了。说起来,月银不讨厌那个连叔叔,觉得家里有一个男人来照料妈妈,帮着干些活儿也不是坏事。既然她爸爸早逝,妈妈又年轻好看,再嫁一个人本来再正常不过,不过不知道妈妈是什么心思,似乎对改嫁这事颇为抵触。月银心想,妈妈从没念过书,原来这套贞洁烈女的观念在她脑子里也能这么根深蒂固。
这一天晚上,摊子上却意外来了几个流氓。几个人一坐下,眼睛就骨碌碌在月银身上转,月银心里猛然一惊,想到,平素这一带也算太平,这几个东西,想来就是徐金地说的最近帮会里派的几个眼线了,也不知道打伤阿金有没有这几个人的份儿。这样一想,原来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打算忍忍过去了的,现在却对着几个人怒目而视。那几个人给她眼睛一看,先是吃了一惊,看样随即低声嘀咕起来,接着三个人都是哈哈大笑,想来是说的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这几个人不怀好意,芝芳亦早看出来了,但这样的人既是瘟神,惹不起也躲不起,只好任由他们坐着。原想打发女儿先回家,但一想,这时候如果女儿落了单,几个人马上尾随了上去,那时候倒是个能帮忙的都没有。反不如让月银待在这处,许是仗着摊子上人多,他们还不敢太过放肆。
突然听得“咔嚓”一声,只见一个人将碗一摔,滚热的馄饨汤泼了一地,说,“老板娘,你这什么馄饨,里面怎么不放盐。”芝芳既情知他是找茬儿,只想息事宁人,便拿了小碟子盛了盐过去赔礼说,“咸了淡了,我也不能照顾那么周全。这样吧,这顿饭几位没吃满意,我也不敢收几位的饭钱,只当我请各位喝碗热水,暖暖身子了。”芝芳说这话,原也是算的得体,只那流氓是故意找茬儿,自不肯如此善罢甘休。
另一个说,“你当老子来骗吃骗喝是吧。臭娘们,瞧不起我们弟兄啊。”月银听他们叫妈妈“臭娘们”,忍不住就要出口骂回去,但心知几个人一心等着自己接口,只是忍住不说,继续低头裹馄饨。芝芳又是赔笑,说道,“这话怎么说,几位爷一看都是不凡的人物,是我有心奉承各位,哪敢辱没了您的面子。”那几个人听了这话,心里都得意起来。芝芳虽在心里生气,只是她开门做买卖这么多年,学得笑脸迎人的本事,轻易绝不肯惹祸上身。
一人又说,“我看这姑娘也是个不凡的人物,咱们弟兄几个也有心结交结交。”芝芳回身护在女儿身前,说道,“一个小丫头,还没长成呢。”另一个人笑说,“没长成才好,我们就喜欢水嫩的。那老菜帮子,咬都咬不动的,弟兄几个还瞧不上眼呢。”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听了这句话,芝芳不禁气得变色,伸手拦在女儿面前说,“几位爷的一餐饭我请了是应该的,就请收高抬贵手。我们孤儿寡妇做点小本买卖,不过混口饭吃。几位若是英雄好汉,便不该欺人太甚。”这几句话半捧半讽,若遇着有些见识的,便该就此收手,怎奈这一次遇着的,偏是几个最不要脸皮的小流氓,只贪月银姿色,别的一概不顾。余下的人眼看就要打起来了,有几个赶紧把饭钱留在桌上,抬屁股溜了,剩下的一些都是芝芳的熟客,虽说直接和这些亡命徒硬碰硬也不大敢,但留下好歹能壮个声势。
众人此刻方才反应,原来蒋月银将煮馄饨的一大锅滚汤泼了过来。
月银将锅子往灶上一砸,厉声道,“嫌我妈妈的馄饨不好吃,我这馄饨汤的味道又如何?”三人吃了这一个大亏,又听了这话,心里头气得发狂,怎奈各自身上都是带伤,只勉强将伤重的一人搀了起来,已是狼狈。一人说,“臭丫头,得罪大爷们,你不要命了。”月银听了,倒也不惧,反冷笑道,“欺负孤儿寡妇,倒好意思自成爷了。”打量三人均是一身水泡,笑道,“也不知道咱们是谁先去见阎王爷!”另两人眼见当中一人疼得已是发昏,知是再耽搁不得,临走时一个受伤轻一些的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等着,我让你这馄饨摊开下去,老子就不姓张。”一干食客见了这场面,都觉得心里解气,不觉笑声掌声练成一片,纷纷让他们“滚蛋”。月银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气道,“白可惜了我妈熬的好骨头汤,喂了你们几个东西。”
芝芳惊魂甫定,虽也庆幸躲过一劫,但一想他们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虽然看样子不是什么大帮大派的,但他们平民百姓,便是如来佛祖座下的一只蚂蚁也惹不起。眼看着一地的热水渐渐冷了,白气散去,不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劫数等着。
余下的客人帮着七手八脚的收拾了残局,芝芳母女这一天就早收拾了摊子回家。回去的路上,芝芳才道,“月儿,你今儿爷莽撞了些,他们吃了亏,再来找麻烦怎么办呢?”月银倒不似母亲这般挂心,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今天不吃点苦头,才不会完。实不成,妈妈明个儿不出摊子了不行?”芝芳道,“可也总不能一直躲着,咱们不干活,吃什么?”月银说,“不过是桃园帮的小喽啰,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芝芳闻言,不觉想起阿金,说道,“你知道的倒是多,你瞧瞧,说不定他们跟阿金有什么瓜葛。说了不要你跟他来往,你早肯听就好了。”月银听了,亦是想起阿金被打的惨状,说道“阿金和他们怎么一样。若阿金在,定是帮着咱们。”芝芳无端惹上一场祸事,心中原也有些火气,待要争论,终可怜女儿今日差一点受了几个小流氓侮辱,便闭口不言。心中却颇感无奈,心想那阿金明明也是一个小流氓,只自己女儿头脑糊涂却当他是至交好友,也不懂得其中利害。
心中存事,这天夜里,芝芳便睡得不好。第二天月银说要留下陪着,芝芳说,“你该去上学就去上学,白留下,我又多了一桩事操心。”月银心道光天化日,几人倒不至于大白天的就来找麻烦,只嘱咐妈妈当心。上学路上和林埔元提起昨夜种种,听得埔元暗暗心惊。
这天午休,月银正在教室吃饭,姚子澄来找她,说道,“铭宣哥哥今天走了。”月银奇道,“走了?昨儿才见了一面,今天就走了?不是说假期到下个星期么?”子澄道,“说是他刚上路军令就下了,昨天回到旅馆就收到了命令,赶一早的火车回去的。”月银问道,“那冰心姐姐呢?”子澄说,“大姐还在。”月银“哦”了一声,问道,“你就是来特地告诉我这个的?”子澄脸上一红说,“铭宣哥哥临走,让我们也跟你说声再见。铭宣哥哥还说,下次回来要去你家吃馄饨。”
月银听了这话,心中却想,摊上这样一件,下回铭宣再来,家里的摊子还在不在且是未知呢。
子澄见她不语,说道,“怎么了?”月银也不提,只摇摇头。
子澄一拍大腿,说道,“对了,我们班上新来了一个同学。”月银道,“新同学怎么了?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子澄说,“是特别的,她长得像你。我头一眼见就觉着了。不过吴瑶芝身体不好,我听同学说她这学期一直在家养病,今天一见,果然病殃殃的样子,咳嗽的时候捂着手绢,和林妹妹似的。”月银笑道,“怎么,瞧着姑娘可怜,咱们子澄怜香惜玉,要学贾宝玉么?”子澄闻言,脸红道,“大家都这么觉得,并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却见子澄又是一惊,月银笑道,“你又怎么了?倒跟唱戏似的。”子澄挠头说,“什么呀,白和你说这些闲话,正事儿差点忘了,月银姐姐,你想不想去杭州?”月银说,“怎么想起去杭州了?”子澄道,“原是大姐说的,这回回来,要和铭宣哥去杭州逛一逛的。现下铭宣哥哥不在了,可还有我们呢,你,我,还有二姐。”月银踌躇道,“这事你问过你姐姐没?”子澄道,“问什么,二姐最喜欢热闹,一定愿意的。至于大姐,左不过是闲在家里会朋友,也好说话。只要你愿意去,我和她们说去。”
这话要是子澄昨天来问,月银一定说好,她住的离苏杭这样近,可还一次也没有去过。不过昨天晚上那么一闹,眼下却没什么出去玩儿的兴致了,便说,“过年前客人多,我一个人跑出去玩儿,我妈妈忙不过来。”子澄说,“那让我妈过去帮忙好了,反正她总待在家里的。”月银心里笑道,你倒是好心,可是让师母抛头露面去裹馄饨,哪有这个道理?但见子澄满脸期待,说道,“这样吧,去不去我晚几天告诉你。”子澄说,“可是要买车票,要排行程啊。晚几天,来不及呢。月银姐,大姐难得回来一趟,咱们又赶得放期,就答应吧。”月银笑说,“这有什么,你们自然去排,我要是去了就多一个人,不去就少一个人,你们三个也是一样玩儿的。”子澄听了好大不乐意,说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竟是硬缠着要她答应。月银笑道,“你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子澄说道,“多大了还是你弟弟,偏就要在你跟前儿撒娇。”月银眼见说不过,心想,现在就尽管让他安排去,到时候安排好了,就算自己真的去不成,不过白费一张车票,可他再说不去,雪心就不会饶他,便说声好。子澄听了,笑逐颜开,这才肯回去。
这天晚上一放学,月银原想和康逊去道别个,却见康逊头也不回的走了,竟似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月银看他离开,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只在心里默默祝他好运。
回去的路上,林埔元问她,“还担心么”?蒋月银道,“现在也不担心,凭着桃园帮那点本事,他们还不敢大白天就来为非作歹。”埔元说,“咱们这里一向还算安全,桃园帮不是在南边活动么,跑这里来干什么?”月银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笑道,“果真是林大才子,学富五车,连帮会的事你也知道了?”埔元说,“他们不是叫桃园帮,自然跟南边的大桃园有关系了。”月银道,“还有一样是附会三国时候桃园三结义的典故,指明他们帮众最讲义气。哼,倒是会附会,却白侮辱了人家刘关张的真义气。”埔元想想说,“我记得阿金当时入的就是桃园帮吧,找他帮帮忙行得通么?”月银闻言,便将昨日如何遇到阿金的情形一一和他说了。埔元忿忿道,“亏得他们还敢称自己讲义气,到底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了。阿金要紧么?“月银心想,虽然这些帮众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阿金偷东西在先,但这件事阿金跟自己都不愿意说明白,自己也就不和埔元多提。说道,”阿金不要紧。都是外伤,我给他拿了点药。埔元说,“今天晚上还是让芳姨早早收拾了回去。”月银摇摇头说,“我想来想去,那几个来闹事的既是被派了盯梢的,一定也是些虾兵蟹将,至多找几个平常的酒肉朋友过来胡闹一通。我倒想了法子,咱们也多找几个人来,扮作一个什么帮会的,吓一吓他们就好了。”埔元笑道,“今日上课瞧你心不在焉,可是琢磨这个了?”月银道,“生死大事,当然优先。”埔元道,“这个法子也不错,只是冒险了一些。”月银又是一笑,说道,“放在你那儿,什么都是冒险了。我还没说完呢,到时候我准备让你来演带头大哥。敢不敢?”埔元道,“听来倒也有意思。只是我做老大年纪还太轻了罢?”月银道,“也不是真的老大,只要是个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来,也足够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了。我听阿金说过,江湖上有个姓谭的,也才二三十岁的年纪,势力却大的很。你到时候换件长衫,戴个礼帽,就扮做他,谁也看不出来。”
回到家里,把这主意和芝芳说了,芝芳道,“又是月银的主意对不对?你好端端的,把埔元也扯进来,万一他有个闪失呢?”埔元说道,“芳姨您放心,这件事我们商量好了,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做。况且您没有别的办法,横竖不能这么一直担惊受怕的过日子。”芝芳迟疑片刻,心想这话也不错,这些个瘟神若不打发,的确没法子安心做生意的,说道,“你们去哪里找人呢?”埔元说,“我在学校里有几个好朋友可以来帮忙。”月银闻言大喜,说道,“埔元,那找人的事儿交给你全权负责了。我这就给你们找衣服去。等完事儿了我和妈妈请大伙儿吃馄饨。”芝芳见女儿全不担忧,反而一副欢喜神态,心中颇感无奈,又看埔元一眼,埔元心知芝芳此刻心绪,微微点头,示意放心。
晚上芝芳搭起摊子,心中惴惴,不时抬起头来张望几眼。月银却是心定,只一个接一个的裹着馄饨,满心等着一场好戏上演。结果天一擦黑,昨天的几个小流氓便出现了,熟面孔只有两个,一人右手一人左手包着纱布,正是昨天给月银烫伤的;另一个不在,想来是伤势太重,出不来门。此外还有五个人都不认得,均是流氓短打儿,挂一脸凶相。几人横在芝芳面前,躲得大锅远远的,想来是心有余悸。
月银心中好笑,不等几人开口,将馄饨往锅里头一丢,抢白道,“怎么少了一位,是进了医院还是进了棺材?”昨天被烫伤的一人听了这话,立刻破口大骂,就要动手,另一人拉住了,走到蒋芝芳跟前说,“我们兄弟被你家女儿烫成重伤,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我们弟兄大人有大量,也不跟你们计较,闹到警局谁也不好看。现在只想替我兄弟向你拿一百块医药费,就算了事了。”芝芳听得这数目,心里一沉。
这时候听见座位上有个人阴沉沉地说,“一百块,不用治伤,我看买命都够了。”月银认出这个声音正是埔元,心道好戏开锣,只见那小流氓听了这话,立刻火气上涌,大骂,“是哪个不要命的说话。”埔元从从容容掏出手帕擦擦嘴,道,“在下。”那人见埔元全不将他放在眼里,气结说,“要命的,就别拦爷爷们的好事!”说着抬手便砸了手边一个装馄饨大碗,立刻就要冲上来打,旁边另一个人毕竟见过些世面,低声说,“等等等等,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来头。”这时听得林埔元对芝芳说,“这馄饨味道不错,不咸不淡。”说着伸手在桌上放了一块大洋。接着站起身来。他一起来不打紧,周围四张桌子一共十个人都站了起来,一般的黑色长衫,个个阴沉着脸色。
此刻月银似笑非笑看着昨天那两人,一个兀自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旁边一人却弯了腰,哈哈道,“啊啊,原来是谭先生的朋友,误会了误会了,你看看,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月银道,“谁是你一家人?”那人赶紧说,“是是,小人说错了。昨天的饭钱还没给吧,说着掏出两块大洋在桌上。”芝芳道,“馄饨两个铜板一碗,你们昨天吃了三碗。”那人指着地下的一对碎陶片说,“余下的钱就当赔这个碗了,对不起,我们兄弟们实在瞎了眼睛了,不识泰山在前。”芝芳道,“我们不过想和和气气做个生意,挣口饭吃。”那人说,“正是正是,老板娘放心,以后有人来骚扰,那就是和我们桃园帮过不去。有事情,老板娘招呼一声,兄弟们立刻就来。”月银冷笑道,“您的大驾不敢劳动,有事情,我自会和谭先生说去。”那人听了,又是惶恐,说道,“是我多事,您有谭先生照料,哪用的着小人。”月银听了越发得意,说道,“知错还不快滚。等着再喝馄饨汤不成?”一干人听了,再说声抱歉,都是极惶恐地走了。
待得他们走远,林埔元才闪身出来,月银已乐得前仰后合。芝芳说,“你们的同学呢?”埔元说,“大家看了一场好戏,足够了。”月银道,“你们也不用给我妈妈省钱,”手中弹着两块大洋说,“这够多少碗馄饨了。早知道,还该多要些来的。他们不是张口就一百大洋,咱们也该要一百。”芝芳只庆幸瘟神走了,说,“埔元,这个钱怎么办?”月银道,“人家赔的,咱们就收了,你还还给他们不成?”埔元亦道,“芳姨,你们担惊受怕一场,他们也理当赔一点钱。您安心花用就是。”芝芳听了,方才将两枚大洋放进口袋,说道,“我这倒是因祸得福了。”
因担心几人去而复返,这一晚埔元便找个借口不走,直陪着她们到收摊。月银笑道,“没想到你的演技这么好,这个忙帮得可不错。为了这个,我赏你件好事。”埔元笑道,“什么好事?莫不是还要我去扮总统总理不成?”月银笑道,“想的倒美。”便把今天和子澄说的话转述了,说道,“现在我能去了,我也请了你一起去。”埔元迟疑说,“我并不认识姚子澄和姚冰心呀。这件事,你还是先问问人家的意思再说。”月银嗔道,“单你顾虑多。都是我的好朋友,你见外什么。”埔元笑道,“终是个礼数,你还是先问问。”
第二天中午,换了月银去子澄的班上找他,见屋里只孤零零坐了一个小姑娘。月银看她脸色苍白,又瘦又小,眉目间果真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知道应该是子澄说的那个姑娘了。眼下这姑娘病虽然是病,神态却十分可爱,生的一双大眼睛格外清亮。月银问她姚子澄在不在?吴瑶芝说,“对不起,哪个是姚子澄?我现在还认不得。”月银想她才来学校,便把子澄的位置指给她。吴瑶芝说,“是他。我记得。他去打篮球了,我们班今天中午有比赛,大伙儿都去看了。”月银想到一班的人都出去玩儿了,偏她一个在屋里待着,于是坐下来,心想着多陪她说几句话也好。便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姑娘说,“吴瑶芝,瑶是琼瑶的瑶,芝是灵芝的芝。”月银笑道,“你名字倒是精巧,我叫蒋月银,月亮的月,金银的银。我算是姚子澄的姐姐罢。比你们高两个年级。”吴瑶芝听得她年长,道一声“师姐你好”,便要起身。月银连忙按住,叫她不要客气,说道,“师姐听着见外,你叫我月银姐姐就行了。”吴瑶芝依言叫了一声。
月银又问,“你生了什么病?听子澄说你一个学期都没来上课。”吴瑶芝道,“也不是什么病,从出生起就身体不好,天热了要中暑,天冷了会生感冒,春季里又容易过敏,没想到今年秋天又得了一场阑尾炎,耽误了大半个学期也没来上课。”月银听了,心想一个人常常和疾病作伴,的确十分可怜的,不过看吴瑶芝的谈吐,想来家境应该不错,这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换做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这么体弱多病,只怕熬到六七岁就已不易。
月银问她,“你家里还有兄弟姊妹么?”吴瑶芝说,“没有,爸爸妈妈就我一个孩子。”月银听了,拉起她的手说,“真巧了,我妈也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没出生爸爸就去世了。”吴瑶芝说,“对不起。”月银笑道,“没什么,我没见过爸爸,也不会想他。你想不想出去看篮球赛?”吴瑶芝说,“现在天冷,我怕受风。”月银道,“你该多出去走动走动,起先一两次可能不习惯会生病,但时间久了,身子强健了,往后生病也就少了,你说呢?”吴瑶芝不知为何,见月银自然生出亲近之意,听她这样说便点点头。月银帮她披了衣服,说,“我陪你下去。”
这时候篮球赛已经打到了下半场快结束,远远就能看见一个跑得最快跳的最高的少年就是姚子澄,同时,月银也看见了口中含着哨子做裁判的是林埔元。吴瑶芝的同学看见她下来了,都很意外,几个好心的女孩子马上把她让到前面,热情的跟她介绍比赛情况。月银亦在不远处观看。
几人站不多久,哨音一响,子澄一个终场三分,结束了比赛。月银招呼子澄过来说,“你比赛干嘛不叫我?”子澄见月银来了,喜出望外说,“怕打得不好,你笑话。”月银道,“七八岁还尿床都没笑话你呢,倒怕篮球打不好被人知道了?”子澄脸上一红说,“月银姐姐,小时候那点子事儿,你老不忘了。是特地来找我的?”月银说,“还是去杭州的事儿,我想要多带一个人。”说着拉过埔元道,“他。”子澄初见埔元时,已觉得是眉目疏朗,气度不同,如今得知又是月银的熟人,心下不喜,不禁皱眉,脱口而出道,“他是谁啊?你男朋友么?”他声音洪亮,周围人听见了,登时一片哄笑,连吴瑶芝都忍不住莞尔,月银和埔元自然面红耳赤。
月银道,“又瞎说什么,是我的好朋友。”子澄也觉突兀,吐吐舌头。连声道对不起。
埔元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埔元,和蒋月银是同班同学。”说着伸出手来,道,“姚子澄,我总听月银说姚家人好,不过一直无缘得见,这次认识你,很高兴。”子澄虽有些不情愿的,但见埔元风度自然,也同他握握手道,“你是月银姐姐的好朋友,也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月银说,“咱们去杭州,我想请埔元和我们一起。”子澄说,“这么多人还不够给你作伴?”月银道,“什么给我作伴,是给你作伴儿,我和两个姐姐去看衣料看首饰,你就想一路给我当搬杂货的跑腿儿是不是?”埔元早瞧出子澄有些为难,说道,“若不方便也没什么,杭州我也去过的。”子澄见埔元大度,心中越是不情愿,越是不肯显得自己小气,说道“没什么不方便,既然这样,就一起来吧,反正是过年,人多热闹。”
月银又把瑶芝找来,说,“刚刚去找你,也把吴瑶芝带来了,往后你们有什么活动,多带着瑶芝一些。”吴瑶芝辞道,“我身体不好,总要麻烦大伙儿的。”姚子澄不以为意说,“这有什么麻烦的,大家都是同学,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吴瑶芝嗯了一声,却看着林埔元。月银道,“这个是我的同学,姓林,名叫林埔元,黄埔的埔,元旦的元。”吴瑶芝礼道,“师兄你好。”月银对埔元道,“我做主行不行?叫你埔元哥哥,别什么师兄师姐这些论资排辈的东西。”埔元微笑道,“当然好。瑶芝妹妹,也很高兴认识你。”
瑶芝也叫一声埔元哥哥,不知怎的,脸上竟都是红晕。林埔元瞧见,以为是她身体不好,说,“咱们回去吧。你把瑶芝领下来,透透气就行了,时间长了会受寒的。”月银见此刻距离上课时间已近,说道,“姚子澄,我把瑶芝交给你了。”子澄道,“你放心,往后瑶芝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负责到底。”瑶芝听了这话,红着脸道一声谢谢。
分了手,埔元道,“我说我不去吧。”月银问,“怎么了,刚刚子澄不是答应了?”埔元道,“没瞧出不愿意么?”月银说,“似是有的。为了什么呀?”埔元笑说,“许是想着能一下得了三个姐姐的宠爱,却硬生生被我分去一半。”月银啐道,“谁拿你当弟弟来看了,真好意思。”
这天晚上放学,子澄又来月银的班里找她,月银说,“怎么了?又有变了?”子澄道,“今天下午吴瑶芝来问我,说也想一起去杭州。”月银心想,这队伍倒是越来越大了,他们中午说话,瑶芝自然都听见了。她既自小生病,定没有好好出去玩儿过,不过她身体不好,她的家人能容许她这样出来么?月银说,“那你怎么说的?”子澄道,“我答应了。你拉了一个人进来,我也拉一个人进来。你可别不高兴。”月银莫名其妙说,“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喜欢瑶芝,我愿意她和我们一道去。”子澄见这时候教室里只剩了埔元和月银两个,知道埔元是在等月银了,说,“那我走了?”嘴上说走,脚下却不动弹。月银也不知道他又是耍的什么脾气,推他一把道,“走吧,再见。”
回家路上,埔元一直隐隐笑着。月银问他,他也不说什么。快到家是,埔元终是忍不住了,说,“子澄怕是喜欢你。”月银说,“喜欢我?”埔元道,“你又不是粗心,果真没看出来?”月银苦笑不得道,“谁会往这里想,想我认识他的时候子澄才三岁,话都说不利索呢。你凭什么这样说?”埔元说,“中午不想让我去,我还不怎么肯定,不过看他刚刚说也请了瑶芝,那就确定无疑了。姚子澄只怕是想着借着这个机会和你亲近呢,结果被我打乱了,他便赌气领来了瑶芝,想的是气一气你,结果你又没领情。”月银皱眉道,“这孩子,动的什么奇怪心思。”埔元道,“小孩子也会长大的,再者你们又不是亲生姐弟。”月银说,“可他喜欢我了,你又笑什么?”埔元笑道,“并不是笑他喜欢你,笑的是你这么个聪明人,竟一点察觉也没有。”月银道,“原不是存在心里的事儿,去哪儿察觉了?”心里却不免想,子澄自小固执,不听人言,若果真对自己有什么意思,可该如何打消?
☆、闻声
入新年后一个礼拜,大考结束,学校放了寒假。
那一天考完试,姚子澄说要去讨论他们去杭州的行程,硬拉着月银回自己家吃饭。月银拗不过,只好让埔元一个人回去了。姚子澄问他,“你们总一起走么?”月银说,“我家和埔元家是邻居,难道还分两路?”子澄又说,“那你们很早就认识了?”月银说,“埔元搬过来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小的时候也不算熟,后来我们俩成了初中同学,交往才多了。”子澄听了不语,心里既不欢喜,一路上也不怎么多说话了。
等到了姚家,才知道原来这一天姚冰心和姚雪心都不在,姚亘晚上也邀了几个老友要去喝酒。月银说打扰,沈淑清道,“打扰什么,你来的正好,不然单单我和子澄两个在家,又没意思了。”月银问,“雪心最近似乎很忙的?我那儿也不常去了。”沈淑清说,“是忙,说是他们医院里头来了个要紧的病人,要两个大夫三个护士二十四小时的守着,他们这些年轻的,一个也没逃得了的。”月银道,“今天是雪心的夜班?”沈淑清道,“本来不是,不过一个同事不舒服,她仗义,本来一早才回家,睡了半日,今晚又给人家顶班去了。”
月银又问起冰心。沈淑清道,“他们几个在日本的同学聚会。铭宣走了,我原还高兴冰心能多留一个礼拜了;现在想想,铭宣还不如不走,铭宣不走,冰心倒是会常陪他一起回家了。”月银道,“我看铭宣哥哥人倒是很好,老师和师母不是嫁出去一个女儿,反倒是多了一个儿子。”淑清说,“这是冰心的福气。只不过有时候我却怕这个大女儿命里占的好处太多了,老天难免会嫉妒。”子澄道,“妈,都什么年代了,还是命啊运啊那一套,封建。”月银也说,“师母,有的没的要果真是老天决定了,咱们也逆不了,您且放宽心些。”淑清摇摇头,笑道,“也罢了,人上了年纪就爱多想。咱们吃饭吧。”
饭后月银帮着洗碗,淑清让子澄出门,给二姐送点饭去。子澄嗯了一声,却不动弹。月银想起那天埔元和自己说的话,再看子澄,真是又无奈又好笑,便说,“子澄累了,我去罢。”淑清道,“又不顺路,回去该迟了。”月银道,“现在也不算晚,我送去了就回来。”子澄这时候却起身了,说,“我和月银姐姐一起去。”月银道,“那麻烦你给她送去,我要回家了。”子澄说,“我和你一起去不成么?”淑清道,“你这又是什么计算,你要是去,你月银姐姐就不用辛苦跑一趟了。”月银道,“师母,没干系,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过雪心了,顺路去看看她也好。子澄,咱们去杭州的计划不是还没做好么?我交给你个任务,今天晚上,哪儿也不许去,安心把计划给我做出来。”说着和淑清相视一笑。
却说一路从姚家过去医院,渐渐近了,月银竟发现不少街角上都站了几个警戒的人,每每有车有人经过,好几双眼睛便一齐盯了过去,有几个行人路过,也遭了查问。月银记得几年前徐金地刚刚入帮会的时候领着她去看过,告诉她,这里有人警戒,是因为前面就是帮主住的地方了;月银好奇说要去看看,徐金地说,那可不能去,帮会里只有高级别的人才能进去,咱们要是随随便便闯了过去,他们说不定会开枪的,说着用手指打了个勾。
那时候见到放哨的人不过七八个,如今这里几个街口走过去,这样放哨的人见了起码不下三十。月银也不是头一次来雪心工作的医院,竟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帮会大哥的住所。
月银本是无心,但这一笑早给好几个人看在眼里,原本她是一个小姑娘,那些人也没什么起疑,但看见她盯着医院直直发笑,手里又不明不白提了个包袱,立刻猜想莫非是个不怀好意的杀手?马上有几个人围了过来。
月银待要辩白,包袱已给打开了,饭菜冒出热气。月银原想说,那又不是给你们大哥吃的,里头没有毒药,不过心想这时候还是别多惹事为妙,这毕竟不是桃园帮的几个小流氓,吓吓就完了。一个人检查过包袱,又一个人问她是谁,来干什么。月银忍着好气儿,说道,“我姐姐今天晚上在医院值班,我来送饭的。”那人说,“你叫什么,是做什么的?你姐姐又叫什么?是做什么的?”口气竟是越发无理,月银但求不要惹事,说道,“我姓蒋,只是个女学生。”那人又说,“你不害怕么?”月银奇了,说道,“我好好走我的路,干什么要害怕?”原来那个人想的是,既然一个年轻轻的女学生给几个人围住,不是立刻掉头就跑,也该说话断断续续,带着哭腔,但她既然不害怕,说不定就不是一个真的女学生。月银如何猜得着他是这个心思,就是猜着了,那人既先入为主,她恐怕也百口莫辩。眼见那人还是一点放行的意思都没有,月银气道,“你不让我过去,我不过去了还不行。”说着转头要走。那人伸手一拦,说,“也不许走。”月银说,“还讲不讲理。我只是个平民百姓,你们帮主如何和我有什么关系?这路难道是你家开的不成?让开!”那人一听她一个小姑娘家却开口就是帮主,更加确定这是哪个帮派派来的杀手无疑,当下又多了几人围拢过来,从怀里掏出枪,喝到,“别动。”
月银这是第一次见真的枪,虽见枪口对着自己,却是好奇多过害怕。更觉得误会闹到这个地步简直啼笑皆非了。月银想起身上穿的校服,说道,“我身上带着学生证给你看看总行了吧?”说着伸手往怀里掏,哪知那人又以为她是掏枪,狠狠说,“不许动,再动打死你。”月银无法,看眼前的人又不讲理,只能把手又伸出来。身旁两人即刻捉了她的胳膊,说道,“走!”
到此刻月银方才急了,想起阿金被打的惨状,若他们把自己当作杀手对付,可不知道又是什么下场了。挣扎间,突然听见一声鸣笛,不知何时旁边经已停下一辆汽车,那人给车灯一照,竟然行了个礼。月银回头看,只是明晃晃两个大车灯,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忙将头转了回来。只听车里有个人说,“这小姐是我朋友,放行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月银只觉得这声音低沉浑厚,倒十分好听。
那些人听了这车中人发话,立刻道了声是。随即对月银行礼,说,“小姐,抱歉了。”看汽车仍旧停在那里,忙跑过去替月银拉开了车门,请她上车。月银心中正是疑惑,心想,那人既说认识我,我原该顺水推舟上了车子,不过想来这人又是个帮会的头目,总不是好人,却不愿意就此结交。那人等着月银上车,却听一句“也没几步,我走路就行了。”,月银竟是已经抬腿走了。
原是极平淡一句话,但身旁几人听月银如此言语,俱是吃惊瞪着。车中人无语,随后见车门合上,汽车又慢慢发动了。经过身旁,望着那车子远去,不知为何,月银竟觉得车中人此刻定在笑她。
几步到了医院,路上看守的人对她再无查问,而那辆车正停在楼下。月银也不多看,仍旧只是去找雪心。不想正赶上那位大人物病危急救,值班室空无一人。月银心道,他是大人物,别人的死活就不要紧了么?如果这时候别的病人也病危,那不是干等死了?遇见一个病人,问明那大人物在何处,几步跑上楼梯。
意外的是,本以为守卫森严的楼梯竟然没有人,在楼梯口悄悄张望,整个一层楼已经乱作一团,隐隐能听见又几个人在争辩,余下的手里或者端枪,或者拿刀,已成了剑拔弩张之势。
这时候一个护士从病房里走出来,说,“不要吵。”但她对着一干凶恶之徒,哪儿敢大声说话,那小护士欲再喊一声,终是提不起勇气,只好又悄悄进去。过一会儿,竟然换了雪心出来,雪心不似先前那个小护士般忸怩,放开嗓子大叫一声,“谭先生说让你们闭嘴。”这一嗓子亮出来,顿时鸦雀无声,雪心自己显然也吓了一跳,不敢再看这些流氓恶棍,赶忙溜回了抢救室。一时间,上百号人仿佛石化了一般,刚刚争吵不休的几个人分坐下来,再无声息。月银此刻方才看清,原来刚刚争吵的有三伙人,为首的一个四十上下,戴一副眼镜,看来文质彬彬;另一个身材瘦削头发花白,大约五十年纪;最后一个年纪在两者中间,是个留络腮胡的胖子。月银心想刚刚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好大的架子,想来是这三人中间的一个了。
如今既是鸦雀无声,月银便不敢动弹,站在转角处,不远就是一群凶恶的江湖人,正是个进退维谷的境地。月银小心张望,正自忖度该如何是好,忽然间听见后头一个声音说,“你是谁?”月银闻声回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身短打儿,正盯着自己,虽说想装作神色凶狠,但毕竟稚气未脱。月银待要他噤声,已经来不及了。
这姓洪的堂主向来口拙,言语上吃了亏,愈发恶声恶气起来,说道,“丫头,到底谁派你来的,老老实实说了。”月银看他恶声恶气,心里一紧,指一指里面,说,“我认识里面的人。”她也不说明白,心想,如果刚刚帮她的人在里面,那最好,如果不在,到时候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可以拿了雪心解围。不想这句话说完,几个人都恭谨了神色,彼此看一眼,似是将信将疑,但可不敢再厉声说话了。只听曹堂主说,“小姐是谭先生的朋友么?”月银想,什么谭先生,也不知道谁是谁,可是他害怕谭先生就好了,便点头说,“谭先生在忙吗?”张少久说,“先生在帮主房间里头,我去叫他。”月银心想,你可别叫,若是那个人记了刚刚的仇,当面拆穿我,岂不是比你们帮主还死得早了?便说,“不用了,我去楼下值班室等他。”张少久道,“那也好,如今帮主病危,只怕谭先生也走不开的。”说着吩咐手下两个人,陪着小姐下去等。曹堂主见状也吩咐两个人道,“你们也下去。”洪堂主也说,“四太不吉利了,我也派两个人,咱们六六大顺。”
月银原打算赶紧离了这是非之地,但眼下跟了这六个大汉,要走可是不能了。只得由他们跟着下楼。楼下的病人见了这群人,一个个吓得纷纷缩回了脑袋,关门的关门,熄灯的熄灯,一时间一条走廊只闻得七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在值班室,这六个人待她倒是都很客气,一会儿问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一会儿又问她冷不冷,可月银一说想出去走走,这几个人均是拦着道,“小姐请等一会儿吧,一会儿先生下来找不到您该是怪我们了。”
如此如坐针毡,约莫有那么十来分钟,楼上来人说,“谭先生请小姐上去说话。”月银只觉得腿一抖,险些没站起来。
和几个人一起上楼途中,正迎面遇到几个护士医生下楼,月银心知是抢救结束了,可不知那位大人物死了没有。眼下大部分人仍旧在楼上守着,月银没有碰上雪心。
这一次上楼,那三位堂主的脸又变了一次,不单恭谨,待她简直都是和气之极,月银反而觉得忐忑起来,心想你们如今如此客套,只是因为里头人的缘故,待会儿他出来拆了台,还不知是怎么个死法儿呢?心中只怪自己多事。
话是如此,但曹四通此刻既不知道谭先生意思,也多少疑心她避而不见,倒底认识谭先生与否。赶忙打发手下一个人过去,不一会儿那人回来说,“小姐留步。”月银尚未走远,听得这话,心中一沉,但也不敢走了。只听那人又说道,“先生说知道了,今日让小姐空跑一趟,十分抱歉,改日必亲自登门拜访。”这话说出来,不单曹四通大吃一惊,连月银自己都吃了一惊,心中不知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少久不失时机凑上来说,“小姐要不要派车?“蒋月银一颗心仍在狂跳,说道,“不用了,我家不远,我走路回去刚好。”张少久又要吩咐人相送,蒋月银仍是回绝。不待几人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一离开几人视线,赶紧快步跑起来,想起刚刚,说是命悬一线,那也不为过了。
☆、杭州
第二天埔元见她,有些不好意思,但除此,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天下午月银,埔元一起去了姚家,吴瑶芝却没来。姚子澄说,“后来吴瑶芝告诉她,她爸爸妈妈不放心她这样出来,就不和大家一起去了。”月银听了不免失望。埔元和冰心认识了,这两个人却聊得极好。昨天晚上的事,月银和雪心也不敢提,只问她见到了饭盒没有?雪心反问什么饭盒?月银说,“昨天你妈妈让我给你送饭来着,我见你不在,就留在值班室了。雪心心道自己科室的病人多是限制饮食的,倒是缺嘴的紧,笑说,“我没见到,指不定啊,是妈妈做的饭太香,哪个老馋猫小馋猫贪嘴吃了。”月银听了一笑,也就不放在心上。
当下几个人议定了行程,后天早晨出发,计定在杭州逗留五天。埔元和月银订婚的事情暂且没有提,月银心想不管当真当假,这个时候给子澄知道了,必定心里不高兴,既不愿让他玩儿的不痛快,便也绝口不提。
第三天早晨,几个人约了在火车站见面,意外的竟见到了吴瑶芝。她身上也不知道穿了多厚的衣服,一个瘦弱身子,给裹得极是臃肿,身后跟着一个女仆,一个护士。见了这几个人,忙说,“对不起,提前没通知,昨晚上我爸爸才答应了我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大家。”子澄道,“那你就在火车站傻等?若是我们晚上才来,可不是在这白挨了一日的冻了?”月银看她小脸通红,说道,“你来了可好,我们刚还说,少了你会没有意思呢。”瑶芝说,“不过爸爸一定让我带上两个人照顾我,可要麻烦大家了。”埔元道,“那不要紧,你身体不好,你爸爸不放心你也是人之常情。”接着介绍了吴瑶芝和冰心雪心姊妹认识。雪心说,“你早说就好了。我也是护士,我可以照顾你。”埔元道,“她爸爸又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们,姑且让他们跟着,也免得瑶芝的父母担心。”雪心撇撇嘴,说道,“单你善解人意。”心中毕竟还是因为多了两个外人,颇不痛快。
好在那女仆和护士年纪都大了,在车上只昏昏沉沉睡着,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聊天,便不必顾及。吴瑶芝是第一次和同龄人一起出来玩,虽然不大说话,单听着许多个清脆声音叽叽喳喳,也觉得十分欢喜。
雪心道,“子澄,你如何计划的,给我们说说。”子澄道,“咱们到了也是晌午了,吃了饭,下午就在西湖走走,不过可惜是冬天,也瞧不着荷花,就在湖上划划船罢。明日去西溪,在西溪住一夜,留两天。第四天就在清河坊逛逛,二姐要看衣裳首饰,看小玩意儿,还是听戏喝茶的,都随你。最后一日咱们再去灵隐寺瞧瞧,坐了晚车就回来了。”雪心道,“只去这么几个地方?”子澄道,“瑶芝和咱们一起呢。”瑶芝闻言,说道,“真是对不起大家了,单是为了我,要少去好些个地方呢。”冰心笑道,“什么话,你不知道我这个妹妹,最性急,按她的意思,走马观换的,反没意思了。难得出来玩儿一回,就该细细的游赏才是。”雪心看着瑶芝满脸歉意,自毁失言,也道,“大姐说得对,我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磨磨性子。”
当日下车,下午就在西湖划船赏景。晚饭吃过一习杭帮菜,便在湖边找了个小旅馆落脚。晚上无事,月银和姚家姐弟自在楼下打牌,单留了瑶芝和埔元各在屋里读书。
却说瑶芝捧书在手,翻了几页,总是读不下去,心道这几年在病中,便是从早到晚的读书也不嫌烦,今日偏是心里不定,下床走了几回,心里总也发堵,披衣开了窗户,夜里空气清凉,幽蓝的夜里是好大一轮圆月。不期然一扭头,隔壁埔元也在望月,四目相对,埔元笑了一笑,说道,“他们都去打牌了,你要不要过来坐坐。”瑶芝只觉得脸烧得发烫,点点头,合了窗户,便往埔元屋里来。
埔元给她让了坐,说,“今一天怎么样,累了么?”瑶芝道,“都是你们在摇船呢,我也帮不上什么,倒辛苦你们了。”望着埔元铺上,一本《才子尺牍》摊在床上,说道,“埔元哥哥也喜欢读书么?”埔元笑道,“也不过是无聊时候翻翻看看。”瑶芝笑道,“你谦虚呢,我今天下午倒听月银姐姐说了,埔元哥哥也是才子呢,自小是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后来入了新学堂,又念介绍西学的书。”埔元眼睛一亮,说道,“月银是这样说我的?”瑶芝道,“是呀。埔元哥哥和月银姐姐认识很久了罢?”埔元道,“有十四年了。我四岁的时候,我母亲带我搬去月银家隔壁的。”瑶芝“哦”了一声,说道,“如此也算青梅竹马了?”埔元摇头道,“不算,如你说的,我小时候多在家里头读书,也不贪玩,月银却不一样,她小时候,可疯的很呢,那时候和我们街坊家的另一个男孩子要好。同我是直到入了国中之后才熟识的。”瑶芝心道月银姐姐如此性情,倒不难想小时候活泼好动。说道,“我自小也是身体不好,大夫不许多动,躺在床上无事,也爱读书。”埔元道,“你喜欢看些什么?”瑶芝道,“小时候是些画报,等大了一大识字儿了,多读些小说散文,中国的外国的都有。”埔元笑道,“难怪了,身上是有书卷气的。”瑶芝脸上一红,说道,“当着埔元哥哥的面,可不敢当。”月光映霞下,埔元看她神色娇羞,不觉是另一番风韵,说道,“你长的同月银倒有一点像呢。”瑶芝道,“姚子澄也这样说过,是鼻子吧?”埔元点点头道,“不过你的眼睛是圆的,月银的眼睛同她妈妈一样,是长菱形的。”瑶芝道,“另着月银姐姐性子也爽朗,可惜这一点和她不同。”埔元笑道,“你就这样喜欢月银吗?”瑶芝点点头道,“喜欢极了。”埔元道,“她有她的好,你也有你的好,依我看,你沉静恬淡,心思细密,月银就大不如呢。”瑶芝没想到埔元会如此评价自己,心里头满是说不出的欢喜。
过得一会儿,几个人牌局散了,纷纷上楼来。子澄见瑶芝在房中,说道,“我们在楼下摸牌摸的热闹,你们俩在这儿聊得倒也好。”瑶芝见她回了,就要告辞。子澄打趣儿道,“怎么见我来了就走,和埔元有一肚子话说,和我就一个字没有?我知道,我不如埔元英俊潇洒,可也不必就躲着我呀。”瑶芝听了,只道他是揶揄自己和埔元,急道,“我哪有那个意思?”埔元解围道,“人家都坐了好半天了,见你回来了,是好心让地方呢。”子澄一晚上本就输了几个钱去,心里正不得意,见埔元接话,说道,“你们自是话多,自是知己,你看得出来,我可看不出来。”埔元谅他年纪小几岁,也不计较,说道,“瑶芝,你先回去吧。”瑶芝也瞧出两人有些火药味,唯恐就吵起来,劝道,“姚子澄,我并没有看不起你,若是说错了什么,我道歉便是。”子澄道,“吴瑶芝,没你的事。你先回去。”瑶芝听了这话,越发不敢走了,挡在两人中间说道,“难得出来玩一回呢,为了什么,也值得生气。”子澄自知理亏,越发不肯失了面子,说道,“我没生气!你也白护着林埔元。”瑶芝他话里话外仍是些不清楚的意思,一急之下,就要辩白,结果张口便是一阵咳嗽不止。埔元忙道,“你怎么样?”瑶芝摆摆手,只是咳嗽,也说不出话,子澄道,“吴瑶芝,我错了,你没事吧?”
过了好一会儿,瑶芝咳嗽方才止了,说道,“并不是子澄,我刚刚开了窗户,想是受凉了。”雪心道,“知道你好心,不用替他圆场。”埔元看瑶芝又是着急,说道,“是真的,子澄才刚回来,能说什么。”雪心听了,只将信将疑,冰心心道行程还有几天,此刻翻脸难免彼此难堪,既得了这台阶,对雪心道,“去找子澄回来,说瑶芝没事儿了。”雪心赌气道,“我不去。”月银道,“我去吧。”
下了楼,子澄正一个人坐着生闷气呢。月银道,“瑶芝没事儿,上去看看吧。”子澄扭头不理。月银坐下道,“你说你,倒连个女孩子也不如了。瑶芝才好呢,就说是风吹坏的,叫我们不要怪你。”看子澄欲言又止,说道,“怎么,男子汉,做错了事,倒不敢认了?”子澄瘪瘪嘴,说,“你怪我了?”月银道,“怪你什么?”子澄脸上一红,说道,“是我说错话了。”月银道,“同我说什么?上去和瑶芝道歉去呀。”子澄心里一横,说道,“去就去!”当下和月银上楼,分别对瑶芝埔元道了歉。听瑶芝满口仍道“不关子澄的事”,越是不好意思。
接着几日,一行人便是按着子澄计划,依次游览了西湖,西溪,灵隐寺,清河坊,照顾吴瑶芝体力不好,大伙儿也是慢慢的走,吴瑶芝看在眼里,心中颇是感激。唯独埔元子澄因着那一晚的事,终究存了疙瘩,彼此却不大肯说话。
最后一天在灵隐寺时,大伙儿去爬飞来峰,她也爬不上去,就在寺里等着,两个照料她的人也说想上去看看,瑶芝心知她们几日陪着自己,饶是好风光,也没怎么玩好,说道,“你们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一会儿,不会有事。”两人听了,谢过瑶芝,欢天喜地去了。
她一个人在寺里,给爸爸妈妈还有新认识的几个朋友都上了香,祝了愿。其实吴瑶芝从小信基督教,不过她心里,不但对耶稣崇敬,对一切神佛也都一般存着敬畏,因此也是虔诚许愿。
上罢了香,就坐在客堂里等着,这时候近了年关,来烧香的人不少,里头雾气缭绕,不禁给呛得咳嗽起来。旁边一个看香火的老师傅看她一个人坐的久了,便指引她到里头厢房等着。瑶芝道个谢,款款随老和尚起身。
那和尚见她行动,便知是身体不好,说道,“你一个人来的?”瑶芝说,“我朋友去爬山了,我爬不动,在这里等他们。”老和尚又问她是何病症。瑶芝说,“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具体的症状倒谈不上。左不过是今年这里不好,明年那里不足。中医西医都瞧过,只说让多养着。”那和尚点点头,似有所思。
瑶芝道,“师傅,听你们佛家说,人都有因果循环,我天生身体不好,也是我的因果么?”那和尚说,“姑娘信佛吗?”瑶芝说,“说来惭愧,我是基督教徒。”老和尚说,“只要不是妄信,信基督和信佛都是一样。”瑶芝说,“什么叫妄信?”老和尚笑道,“你看来烧香拜佛的这些人,平日里有多少人不积德行善,却在这时候来求菩萨保佑身体健康财运亨通,那就是妄信了。菩萨慈悲,可不是东郭先生啊。”瑶芝听了也微微一笑,说道,“我原想我身体不好,许是我前世作了坏事了。也或者是神佛为了历练我,给我的赏赐也未可知。但随在我身上了,我也该爱它。”老和尚说,“我的修为浅,前世的事可说不好,不过万事有因果,那是一定的。我见女施主所言,是有智慧之人。此生若好好修为,有望脱离轮回苦海。”瑶芝欠了欠身道“师傅是好心意。但说句实话,我迄今未觉得人生是苦。譬如这次随我来的这些朋友,每一个都是好人,世上若存这许多好人,又给我遇上,怎么能说是苦呢?我姑妄言之,我倒觉得这一件上佛家说的不对,人生在世,便当感激不尽了。师傅莫怪。”那老和尚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人得人身,虽不及脱离轮回,原也强于兽鬼之道,你这小小年岁,有这等体悟,慧根可远在老和尚之上了。”瑶芝赶忙道,“这可不敢。我年纪轻,原有许多不懂的道理,还望您指点。”老和尚点头微笑,说,“我瞧你见地豁达,心地慈和,果真有不懂的,只怕是个情字了?”瑶芝脸上一红,点了点头。老和尚道,“依老衲之见,情字于世间诸事一般,若不执着,便可解。”瑶芝道,“但世上可不执着于情的人,只怕很少了。”老和尚道,“情之为劫,苦乐交融,人惧其苦而贪其乐,故沉沦之。”瑶芝说,“我不怕苦,但怕我爱之人并不爱我。”老和尚道,“爱是喜乐。你若不奢望其回报,只存祝爱之心,当可脱苦。”瑶芝想了一想,说,“若按师傅说的,这种爱也不是爱了,对天地万物,均可存着这份爱心,可不一定是情人了?”老和尚捻须笑道,“小姑娘果真是智慧之人。”
这时候前头听见那女仆两个人在前头喊小姐了,瑶芝心道,我换了地方,她们找不见我,可着急了。当下起身对老和尚行了个大礼,说道,“今日得闻师傅一席教诲,受益匪浅。”老和尚亦含笑还礼,说道,“得见是缘,老和尚亦谢过女施主。”
两个女仆见了她好端端的,才放心了,埔元他们却晚了好些时候才下来。见了瑶芝,月银递给她一副画儿,原来是她想到瑶芝从来没有爬过山,在山上把景致都画了下来,想给她看一看的。埔元道,“咱们也没有照相机,要是有了照相机,可以多拍几张就好了。”瑶芝看着月银亲笔画的山上风景,道,“照相机虽然真切,不过不见得有月银姐姐画中的意境。”雪心笑道,“不过是碳笔画,她又是匆忙画的,你看出什么意境了?”瑶芝说,“我看见风了。”子澄道,“风又无色,你怎么看得出来?”埔元说,“你是从这树枝流水中看出来的罢?”瑶芝说,“树枝流水中也有的,这片空白里也有的。”子澄说,“不就是白纸了?”瑶芝摇摇头道,“也说不清,但觉得有好大的风吹过来。许是月银姐姐画画时候,心中也存着风罢。”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头雾水,但说那时候又一阵大风,果真不假。听子澄道,“你能看出来,那也奇了,咱们刚刚在山上画画的时候,果真好大的风。”月银笑道,“我学艺不精,风虽在心里存着,可画不好,没想到真给看出来了。我说头一次见着瑶芝就喜欢,原来遇到一个知己。”瑶芝听了一笑,将那画放入怀中,仔仔细细收好。
从灵隐寺出来,这一晚的饭食由瑶芝做东,请客算是谢谢大家一路照顾。月银,冰心和埔元原本都是坚决推辞,但瑶芝执意如此,幸而请的不是什么名贵菜肴,只是些家常便饭,他们几个人吃的才算安心一些。
吃饭时,埔元终于将订婚的事说了出来。其实他和冰心投机,之前已经透露给了冰心,并将子澄的事情也说了,请冰心决定什么时候告诉他。冰心建议还是回去之前罢,路上也能劝劝,省得回去爹妈看的都奇怪。果不其然,子澄听了这话,当下就变了脸色,说,“你们不是还要上大学么?”埔元道,“只是订婚,结婚自然等到大学毕业之后了。”子澄说,“那又急着订婚干嘛?”冰心道,“你激动什么?我给你领个姐夫回来你欢天喜地,月银姐姐也有了未婚夫你就不该高兴了?怎么,我是姐姐,月银就不是你姐姐啦?”冰心反反复复,又是姐姐又是姐夫,说的子澄无从反驳。月银心想,就算和埔元订婚没有别的好处,便能断了子澄这怪念头也是好的,说道,“就是的,子澄,你叫了我十几年姐姐,翻脸不认人了么?”子澄又是哑口无言,一张脸憋成酱紫色。
雪心拍手笑道,“好啊,蒋月银,你连我都瞒着。不行,回头你结婚了,我给你做伴娘。”月银道,“咱们还不知谁先结婚呢,也说不定是我给你做伴娘。”冰心不似先前时腼腆了,亦笑道,“可惜我在天津结婚的时候,你们两个妹妹都不能来了。
就在这时候,噗通一声闷响,不知何时,瑶芝突然昏了过去。那女仆护士二人立刻慌了,几人也唬了一跳,雪心凑了过去,只见她嘴唇闭得紧紧的,脸色也惨白的,边按她人中边说,“怕是这些天运动过度,累的。”当下也无心再吃饭,匆匆会了帐,几个人连夜将她送进了医院。月银几个在一旁瞧着医生检查,不觉急得都是手脚冰凉。
医生看过,和雪心说的倒是如出一辙。雪心有些得意,说,“护士当久了,我也成了半个大夫啦。”冰心瞪她一眼。只听那大夫又说,“如今最好静养几天,等情形稳定了再出院。”
冰心年前就要回天津去,也不能在杭州多做逗留,雪心还要上班,亦是不行。那两个仆人一个回去报信,一个护士留下照顾,余下月银子澄埔元三个都说要留下。冰心道,“你留下干什么,你个男孩子,照顾她也不方便。”子澄说,“那埔元不是一样?”冰心道,“总要留一个下来陪月银吧。”子澄说,“那怎么就不是我留下?”雪心道,“这怎么比,你忘了,人家可是未婚夫呢。”子澄反唇道,“不是还没订婚呢。”月银眼下只担心瑶芝身子,也无心顾及谁去谁留,对冰心道,“子澄愿意留下,就留下吧,雪心,麻烦你去跟我妈妈报个平安,订婚酒咱们也要晚几天吃了。”雪心点头道,“你放心。”
第二日一早,冰心雪心依照计划回去,月银和子澄一并去送。冰心和月银悄悄说,“你留子澄下来也好,好好劝一劝他,不然回了家,也不肯安心的。”月银道,“你放心回去,给铭宣哥哥带好,子澄那头儿,我尽力劝他就是。想来是已是心血来潮,再长大一些就好了。”冰心点点头,心中却想,这弟弟自小性子执拗,只怕没有那么好劝。
就在他们回医院的路上,瑶芝昏了一夜,终于醒了。那女仆赶快去买早点,留下埔元照料。埔元瞧她嘴唇发白,问她,“你口渴么,要喝水么?”瑶芝点点头,埔元拿水喂给她喝了。瑶芝道,“对不起,耽误大家了。”埔元道,“你要是不舒服,早一点说,不要不好意思,身子要紧,嗯?”瑶芝听他如此和声细语的说话,摇摇头,心道,老师傅,你说的话原是不错。但不奢望回报的祝爱,实难做到,况且我喜欢的,又是这样一个好人。问道,“月银姐姐她们呢?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吗?”埔元说,“子澄和月银也留下了,这会儿送冰心雪心去火车站了。我们三个等你好了再一起回去。”瑶芝道,“你们的订婚也耽误了吧?”埔元笑道,“结婚还要四五年之后,订婚耽误几天时间,怕什么的。”瑶芝道,“对不起了。”埔元柔声道,“瑶芝,不需要道歉,我们没有照顾好你,原是我们对不起。”瑶芝道,“没有的事,是我自己身体不好,硬跟着你们出来的。这几天已经拖累你们,少去了好些个地方了。”埔元听她如此言语,心道如瑶芝般善解人意,也是罕有,偏生身子羸弱,心中不觉亦大有怜爱之意。
不久那女仆回来,也忘了问瑶芝想吃什么,便牛奶面包豆浆稀饭全买回来了,瑶芝喝了些牛奶,咬了一口面包,便说吃不下。那女仆便让着埔元也吃了些。瑶芝问,“你们和爸爸说了?”那女仆道,“昨晚上就打过电话了,今凌晨阿冬赶着头一趟车回去报信儿的。”瑶芝道,“又多事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年关岁尾,爸爸正是忙的时候。”那女仆道,“这可不敢,小姐您出了事情,我们担不起。”
话音才落,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埔元以为是子澄他们回来了,结果迎面撞上的竟是个中年男子,穿黑色呢绒西装,黑皮鞋,头发也是油亮,一见便知是有些身份的人。只不过眼下这人神色焦急,脸色也十分不好。那女仆见了,起身叫了声老爷,就不敢说话了。埔元这才知道这人原是瑶芝爸爸,只是意外他居然连夜从上海赶了过来。
埔元问了声好,那吴老爷也不大理会他,只问吴瑶芝怎么样了。瑶芝对着埔元欠然一笑,说,“没什么,有点累了。这是林埔元,我的师兄。”吴老爷看着埔元嗯了一声,心思仍旧挂在瑶芝身上,说道,“都晕了还是一点吗 ?就不该让你出来。”瑶芝说,“我头几天玩儿可高兴呢,长这么大也没这么高兴过。”吴老爷心中亦知女儿常困在医院和家中,难得几个同龄朋友,说道,“好了好了,下次爸爸陪你一起出来就好了。”随即吩咐道“阿春,你给小姐收拾收拾,我们回去了。”埔元道,“吴先生,医生说了,要静养几天的。”吴老爷不理他,对着女儿说,“我刚去问了医生的,可以走了。爸爸开了汽车接你回去,不会难受。”这才又对埔元说了声,“多谢你照顾我女儿几天了。”埔元见吴老爷爱女心切,虽觉态度冷淡,总是一片可怜父母之心。吴瑶芝看着他,只是满眼歉意。
待子澄和月银走路回来,吴老爷的汽车已经走了。子澄道,“他爸爸来接的?亏得我们还特地去买了好些点心回来。”埔元道,“瑶芝爸爸看样子很心疼她。”月银说,“那也难怪,从小就一个女儿还身子不好,自然紧张了。”子澄说,“月银姐姐,埔元,你们吃点心不吃?”埔元刚刚碍着面子,只喝了几口白粥,这时候早己饿了,便接过来吃了,月银子澄也拿着点心吃了起来。埔元说,“现在瑶芝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子澄却说,“已经跟家里告了假,不如咱们折向苏州再玩儿几天去。”埔元又看月银。月银既一开始就对订婚一事无甚兴致,心道此刻回去吃什么订婚酒,倒不如在外头逍遥自在,这次便也随了子澄,说道,“反正离开不远,咱们也没去过苏州,就一起去一趟也好。”埔元见二人都是如此意见,说道“既如此,我和家里头说一声先。”子澄道,“还说什么,昨儿不是告过假了。”埔元道,“昨日说的是陪瑶芝,如今却是出来玩的。”子澄心道埔元可是迂腐,没好气儿道,“要是家里人不许咱们去呢?”埔元道,“不过是打个招呼,又有什么不许的?”月银眼见子澄来了脾气,劝道,“算了,埔元,就先斩后奏一回,难得出来一趟,玩就玩个痛快。”埔元虽是无奈,但见两人均是此意,也少不得依了。
当日几个人坐车往北去了苏州,比较杭州的山水,苏州的园林又呈另一番意境,不过这时候既少了几个人,这三个人又各怀心思,难免心猿意马,几天后回到上海,月银回想,除了那甜的腻人的苏州包子,竟不记得这几天去都看了什么了。
☆、订婚
几日后回到家,方才将去苏州的事和芝芳交待了。芝芳难免数落她几句自以为然,目无尊长。月银自知理亏,也便听了,又忙问妈妈这几天家里的生意都还可好,芝芳说,“都好,我一个人忙一点而已。”月银讪讪一笑,也不多说。
芝芳道,“对了,有个人给你送了个饭盒过来,说是你落下的。”月银听了饭盒两个字,先是不解,随即想到或许是医院的事情还没结束,未料到那时候一时兴起,现在却哪有那个闲心再去理会。便嗯了一声,说是雪心的,回头送去。
送了冰心走后接着几天就是过年了,月银仍是担心吴瑶芝身体,不过既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儿,也没有别的联系方式,只好等着下一个学期。幸而听埔元说他爸爸又关心他,家里似乎也富裕,想来总会照料周全,才放心一些。
如此迷迷糊糊,日子一天天走过,距离二月初八已然近了,心里多少又是忐忑起来。即便和埔元有话在前,这订婚不当真,但既有许多人做见证的,日后究竟能不能“不当真”,实在也无着落,况且订婚酒吃过,无论如何身上也多了一件束缚,仿佛是野马被绑上了鞍子,自此再不能恣意遨游。惟独的好消息,是后来不久接到的大学入学通知,月银原未存什么希望,竟鬼使神差的考上了,正应了一句“无心插柳柳成荫”。
在家待到元宵节后,学校开了课。月银巴不得的回了学校,便立刻从同学耳朵里听见了不少新消息,其中一个便是程洁若要和朱全宁订婚了。贴子也给了她一张,月银心道自己和程洁若只是泛泛之交,不过是朱全宁和埔元关系好,所以也将自己捎带请了,去不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两人订婚的日子就在最近几天,想来是新式家庭,不讲究那些老黄历了。
埔元与她商量说,“不过咱们订婚不打算请同学,不然趁机也好回一个礼了。”月银说,“既然咱们不请,也就别张扬罢,还是等毕了业再说。”
月银既知道朱全宁请自己是捎带的意思,周末那场订婚酒也就没有去吃。本想躲一个闲,不想芝芳却硬拉了她要去做衣裳。月银辞道,“一个订婚酒,吃顿饭而已,哪儿用得着。”芝芳道,“咱们家人原本没什么,可是总得有点样子给林家看罢?咱们不动手,那是等着人家来给咱置备东西的意思了?”月银道,“云姨也熟,用得着么?”芝芳道,“你又不懂了。过去是姨姨,日后是婆婆,怎么一样。你今天不去也不成,我叫了舅妈来了。”月银自知红贞最喜欢凑热闹,听了这话,也知是躲不过去,只懒懒不愿意动弹。
红贞比着定下的时候早了半个小时,月银尚且没洗脸没梳头没换衣服,免不了给她一通数落,只好笑着听了。
待月银收拾好了,舅妈妈妈一左一右拉着她上街,说是只做套衣裳,但裁了衣裳后,又领了月银选了些首饰脂粉。月银将那胭脂盒子捻在手里,满心厌烦说,“我从来又不涂这些个。”红贞说,“过去是过去,将来是将来,做媳妇和做姑娘左右不一样了。”说着自作主买了胭脂口红,此刻月银心中已是好大不情愿,虽知是长辈好意,但毕竟和自己心意相反,末了三人在茶楼吃茶时,月银只听着两位长辈又说又笑,自己却不怎么开口了。
由茶楼出来,早有许多车夫瞧见,周围好几个黄包车夫麻利的起了身,猛然间,月银瞧见了冲在最前边的,竟是康逊。康逊自然也看见她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了。一个多月不见,他已经见黑了不少,肌肉似乎也结实了;月银脸上却仍带着刚刚由舅妈给涂上的口红胭脂,显得甚是娇艳,两人这副样子见了昔日的同学,心里都是尴尬。芝芳隐约记得是那天来送棺材的男孩子,说道,“你是月儿的同学罢?”康逊支吾了一声。月银心知他这副样子给母亲瞧见,必定极是难堪,跟妈妈说,“您等我一会儿,我和他说几句话。”芝芳听了这话,也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便不多问。月银让康逊跟着他一起走到墙边上去,说道,“这一个多月过的还好?”康逊说,“你瞧呢?”月银道,“你偏不肯开口的。”康逊道,“你是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男子汉总不好一直等着别人帮忙。”月银说,“你没听过一个好汉三个帮么,若太难了,也不要死撑。”
月银看康逊谈笑,反而不安。芝芳问她,“他不是你同学,怎么了?”月银便将前因后果和妈妈说了。芝芳叹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那时候如果桃园帮没有被吓跑,现在自己和女儿也是这样一般的结局了。月银道,“原来康逊并不是这样爽落性子。”芝芳道,“经了这么大的事儿,人总会变的。”月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虽是心里觉得有什么事不妥的,毕竟也不再提了。
这一天傍晚的时候,雪心来了。一进屋就扯了嗓子说,“好啊,说说你们几个,把我诳回来,自己又跑到苏州逍遥去。”月银笑道,“怎么是诳你,姚护士职责在身,不比我们几个是闲人。”雪心道,“你别说,这阵子可是累死了,不过好在,现在终于是解脱了。”月银道,“怎么了?”雪心伸个懒腰说,“热烈庆祝,大人物出院啦。”一个啦字被拖了好长说完,接着一下子倒在月银的床上。却又猛然弹起来了,月银笑道,“我的床上有钉子么?”雪心指着桌上一堆杂物说,“那个是我的饭盒么?”月银看雪心指的,推在一堆杂物中间的,果然是那个已经被她忘了的饭盒。雪心笑道,”我当怎么没有了呢,原来是被你偷吃了,吃的这么干净,怎么不连饭盒也吃进去?“月银不好解释,说,”是你的,你拿回去吧。我都忘了。
雪心听她问这许多,说道,“你也好奇罢,以前我也只听说过他们是如何如何的狠,如何如何的坏,不过那个老爷子人可好。”月银道,“怎么说?”雪心道,“那个老爷子醒了以后吃药打针一点不耍脾气,有时候我们紧张了,扎针扎不好,他还开开玩笑,比我们科里的那些个老公公老婆婆可好伺候的多了。”月银听了,倒不以为意,心想一个兰帮的帮主,原该有这样的气度,听雪心接着道,“还有那位谭先生也很好的,他每次来,当班的护士都能收一点东西。”月银笑道,“你收了什么,才给人家说好话的?”雪心说,“不值钱,是些姑娘喜欢的小玩意儿罢了。难得的是人家有这个心意。”月银说,“人家既对你如此好,打算怎么投桃报李呢?”雪心笑说,“人家缺少什么?便是以身相许,谭先生还瞧不上眼呢。不过是尽力照料他们的老爷子就是。”
两人再闲话一阵,月银道,“今晚你在我家吃饭么?我给你做去。”雪心道,“不了,我还是等着下个月吃你的喜酒吧。”月银不禁脸红,说,“什么喜酒,就是一家人一起吃个饭。”雪心笑道,“都是一家人了,怎么还不是喜酒?”月银也不争辩,问道,“饭盒你还要不要了?”雪心说,“一件小东西,也值得记挂,送你了,我晚上还和秋娟她们约了看电影去呢。”
送了雪心,月银将那个饭盒捧了出来,上头已经蒙了一层灰尘。便将上面盖的灰尘拂了,打开来看,饭菜自然没了,不过却多了一张支票。月银心里一沉,想妈妈把饭盒拿了回来,自然也打开了,不过她不认字,也没见过支票这东西,只以为是留的字条什么;却没想到月银将这东西拿了回来,竟一个月连瞧也不瞧一眼。
支票上是整整一万大洋的金额,背面留着一个地址。看着这支票,月银已明白谭锡白是什么意思,不禁怒起,忿忿将饭盒往地上一丢,铝制的盒子在地上轻轻一弹,发出脆生生一响。
第二天下课,月银即去了静安寺,收领的和尚头一次见着这么大手笔的香火钱,忙着给月银看座倒茶。月银道,“师傅,我也不是个正经香客。这笔款子捐给你们,有条件的。”那和尚道,“贫僧多谢施主有敬佛之心,旁的事,但讲无妨。”月银瞧着这和尚说话十分和气,也缓了口气道,“师傅,这钱原也不是我的,是我代另一位先生捐的。那位先生倒有个不情之请,想来寺中清修三个月,不知道寺中能否接纳。”那和尚道一声阿弥陀佛,说,“原是如此,那位施主既有清修之心,我们断无回绝之意。”月银道,“另者,这位先生原是有些名头的,也想借此机会号召更多人多修佛事,希望能在报上刊一条消息,不知方便与否?”那和尚说,“先生有心广播佛法,亦是好事。”月银未料到事情如此顺利,心中对欺骗这好心和尚有些过意不去,起身施礼道,“如此,我多谢师父了。请教师傅法名?”那和尚起身还礼,说道,“贫僧慧明,亦谢施主布施敝寺。”
从静安寺折回,当下便给上海几家报馆打了电话,说了谭锡白要出家清修之事。她心中忖度,自己这样贸然打电话过去,不知道对方有几成相信,但这许多家报官,只要有一家刊出了消息,就足够逼得谭锡白出家清修去了。想到这里,心中自是好大得意。
结果第二天,果真有两家无惧的小报刊出了这消息,虽是小报,但牵扯上谭锡白的名头,渐渐就传成了一件大事。谭锡白如若辟谣,便是说自己不肯捐款,也无侍佛之心,如此难看之事,做出来不过白扫自己的颜面,月银料得他是不会如此。
再隔了几日,谭锡白果真去了静安寺中,这一次乃是他亲自给几个大报一起刊实的消息。月银将报纸往手中一拍,心笑道,你这臭小子,不自量力,我偏要你连着三个月一个女人都碰不得。
如此想得,心中好笑起来,埔元叫她也充耳不闻。埔元再唤一次,月银方才知觉,问道,“怎么了?”埔元道,“下去看看,操场上有人动起手来了。”月银心里一惊,只道莫不是自己如此作为,谭锡白生气了来找麻烦吧?赶紧随了埔元奔下楼去
及至跟前瞧了,动手的一个是学校的门房,另一个却是康逊。那门房四十多岁年纪,别的好处没有,单是身子强健,相比之下,康逊瘦的如一支竹杆,动起手来,便是挨打的多,打人的少。两人撕扯着,嘴里不清不楚,不知道说得什么。也没有人敢去拉架,直到埔元来了,方才指挥几个男生把两个人拉开。
眼下两人都带了伤,不过伤轻的门房给几个学生扶着,伤重的康逊却倒在地下。
月银见状,赶紧走过去,和埔元一并把他扶了起来,问说,“你怎么样?”康逊往地下啐了口血,恶狠狠瞪着门房。门房说,“你这个人也不讲理,我说了不能进来。”康逊道,“我也说了我过去是这里的学生,来看看老师同学的。”那人说,“你证件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怎么能放你进来呀,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呀?”康逊听了,又是生气,月银埔元赶紧一左一右拉住了。月银道,“好了好了,大爷,这的确是我们同学,我们都认识的。”那门房受伤也不轻,指着康逊鼻子说,“这人不会好好说话,问几句就火了。”埔元代为赔礼,又说,“康逊,你回来看看,我们很高兴的,上去坐坐吧。”不想康逊没丝毫好气儿,却挣脱了埔元的手臂说,“不用了,已经看到了。”说着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原来程洁若这时候正也在操场,围观的人群里也有她一个,康逊起身后,看到程洁若盯着自己,却是带着厌恶,害怕和怜悯,当下心里一团冰凉,再也不愿意在这学校里待一时半刻了。
康逊走后,人群散了,月银看着地下的血迹,心里总不是滋味。这时候听一个人说,“也真榆木脑袋了,进学校又不一定走大门。”月银抬眼一看,却是阿金。
埔元打个招呼,说道,“徐金地,你回来了。”徐金地道,“林公子,咱们俩也没什么旧可续的,跟你借用月银一会儿行不行?”埔元听得他冷嘲热讽,也不生气,对月银说,“那我先回去了。”
埔元走后,金地说,“这个真惹人生气。”月银笑道,“你俩什么时候结了梁子,现在还没算完?”阿金说,“那怎么办,旧账未了,又添新帐,只怕这辈子也算不完了。”月银说,“什么叫做新帐?”阿金道,“你要给嫁给他了,不是么?”月银叹口气说,“什么嫁不嫁,两家老太太的热情,先订了婚,结婚却还早呢。”阿金听了这话,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喜色,忙问说,“怎么是老太太的意思了?你不愿意?”月银说,“愿不愿意,这个也谈不上,这一件事,我倒从来未细想过的。”阿金闻言愈发欢喜,笑道,“果真如此。怪不得那天在街上,撞见你又买首饰又试衣服,却不和你妈妈舅妈一般说笑,那本不是新娘子该有的模样。”月银听了这些,恍然说,“你没事儿了?”阿金说,“怎么没事儿,有好事呢。”月银笑道,“你何时发财了?还是升官了?”阿金面有得色,点头道,“都有。说起来,这件事也多亏你呢。后来我才听说,去我家盯梢的三个小鬼被你一锅滚水,弄了个一死两伤。”月银原只以为那人伤的不轻,却未料到会因此送命,忙问道,“怎么,那个人死了?”阿金笑道,“看你吓得,没有死,不过皮肉受了不少苦就是。我后来想去找他晦气,看他们都在你手底下挂了彩,也就饶了他们了。”月银这才放心,说道,“后来还有更精彩的,你听说了没有?”阿金道,“扮大鬼吓小鬼,那也只是你才想得出来了。”月银说,“用的是兰帮谭先生的名号。对了,那这位谭先生是什么来历?副帮主么?还是什么堂主?”阿金道,“兰帮没有副帮主,只有三个堂主,剑兰堂的堂主叫曹四通,寒兰堂张少久,墨兰堂洪德高。至于这个谭先生,自小是老帮主养大,已暗定了就是下一任的帮主呢。”月银说,“怪不得那天提了提这名字,那几个小流氓吓得屁滚尿流。”阿金说,“既是未来的帮主,他们怎么得罪的起。”月银听了,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阿金见月银突然提起这一桩,倒有些担忧她是否惹上兰帮什么麻烦,问道,“你怎么想起打听这个了?你借用谭先生的名号借出了事?”月银忙道,“没有没有,一时好奇。”想了想道,“对了,你的问题怎么解决了?”阿金道,“这次来,是和你告别的。”月银说,“你上哪儿去?事情解决了,还要走?”阿金道,“正是因为解决了,才要走,我要去东北了。我刚从家里回来,已经见过我太爷爷和爸妈了,说是去东北学做药材生意,其实呢,是去做土匪的。”月银惊道,“土匪?”阿金方道,“上次偷了帮里的东西,是帮主好不容易搞来的枪支,我转手卖了一个东北女人,她是兴安岭上的土匪,做成了这笔买卖,她知道我眼下没有出路,便收了我做山上的六当家。怎么,你不高兴?”原来阿金见月银听一句,脸色变沉一分,忽然的,月银却笑出来道,“罢罢罢,日后我若有幸,去东北瞧你,也见见那边白山黑水是什么样子。”阿金道,“你不拦我?”月银道,“拦你又用么?”阿金笑道,“你不生气便好。大当家的是有事要办,耽误两天,我才有功夫来见见你们,转眼也就走了。”
原本阿金还想下午要陪月银听过一堂课再走,月银笑他,“你听老师讲课不就和孙悟空听唐僧念紧箍咒一样?”阿金说,“我还有时间,总想多和你待一会儿的,月儿,我看干脆你把下午的课逃了,咱们去吃麻辣烫去。”月银道,“逃课?”阿金不以为意,说,“怎么啦?小时候又不是么干过,你忘了那个时候咱们每天下午跑去出玩儿,一直到天黑才回来,你还跟你妈妈撒谎,说老师在学校给你们补习呢。”月银笑说,“怎么不记得?要不是我那回跳墙摔伤了,我妈妈还发现不了呢。”阿金说,“和你再走一走小时候的地方也算了我一桩心愿,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了。”月银道,“什么了心愿。胡说呢。”便让阿金等等,过一会儿从楼上拿了书包下来,说,“你还是跳墙出去罢,我穿裙子,从大门走。”
过一会儿,两人在门外见了,阿金说,“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出来了?”月银道,“我是名正言顺请了假的。”阿金说,“什么名正言顺?”月银说,“我叫埔元跟老师写了一张条子,说我生病。”阿金道,“埔元同意了?我还以为他准要教育你一顿。”月银笑道,“你怎么偏看他是不得意,埔元哪有那么碎碎念了。”
两人一下午只是吃吃玩玩,傍晚便从江边折回家去。刚刚一转身,阿金突然低声叫道,“大当家!”月银循着阿金的眼光也望过去,只见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手中挽着一个男子,头侧着轻轻靠在那人的肩膀上,显然有无限眷恋,而那男子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也将脸贴在那女人的头上。
月银刚想打趣儿,说原来你们的大当家也要谈恋爱的,这时候那男子侧了侧身子,月银惊见这男人竟是她舅舅芝茂!
不假犹豫,月银快快拉着阿金走到树后,说道,“那个是你们大当家了?”阿金正看得津津有味,笑道,“我说这几天她神秘兮兮的说要办事,还以为是什么大买卖,原来是和男人谈情说爱了。”月银倒无暇顾她们的买卖,只一心记挂一向本分规矩的舅舅,为什么会和东北的一个女土匪扯在一起。看二人的关系,绝不是最近相识,倒像是故人重逢。舅舅与舅妈结婚十载,若是故人,岂非是舅舅做出什么对不起舅妈的事了?对阿金道“你再瞧那个男人。”阿金见月银面有忧色,细细打量一番,虽是这几年极少照面,但那身形举动都颇为熟悉,踌躇道,“怎么瞧着像你舅舅?”月银道,“你们的大当家是上海人?”阿金道,“不是,不过听说年轻时候来过上海。似乎也是十多年前了。”十年,月银心想,既如此,便是舅舅舅妈结婚之前的事了,心中微微松口气,问道,“你们大当家没有成婚么?”阿金道,“没有。大伙儿原以为她是男儿脾性,瞧不上旁人,没想到却是心中有人,又是个文弱书生。”月银听这口气,颇有不以为然之意,忍不住辩白道,“我舅舅外和内刚。若你们当家是个平常女子,我倒替我舅舅叫不值了。”阿金又要说话,月银指了指他们,将手指按在嘴上,示意阿金先别说话。
阿金和月银躲在树后面听他们说这些情话,不觉都面红耳赤,月银只道舅舅木讷,不善言辞,原来竟有这样一面。
芝茂又说,“茹儿,今生我们有缘无份,存一份念想已到了极致,但我愿下辈子能有缘有份,和你真做一对平凡夫妻,哪怕只过一年半载,也满足了。”碧茹说,“如果有下一世,我也愿只做个百姓家的小女儿,等着你的八抬大轿把我娶回去。”
夕阳渐渐染红了西方的残云,橙红的颜色瞧得人迷醉,碧茹和蒋芝茂就此不再说话了,月银不知道里头的故事,但想必在十年前,两人必定是爱的惊天动地罢。后来天色渐渐暗了,芝茂方和碧茹离开。走的时候,两人依旧挽着胳膊,如一对老夫妻般恬静从容。月银单看着那背影,忘记舅妈,竟盼着两人真的如此做成夫妻就好了。
他们走后,月银和阿金才从树后面现身出来。月银暂不提此事,说,“你也走了?”阿金道,“是该走了,我送你到家。”一路上两人也不多说话。到了巷子口,月银顿了脚步,说,“好了,这一次是正式的再见了。”阿金却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月银,你跟我一起走吧”。月银惊了惊,说,“你说什么?”阿金眼中说不出的急切,但终究是慢慢黯淡了,说道“没有什么。月儿,我该走了。”月银心中清明,既知此一去东北生死难料,偏要他心中存一份念想,拉住了道,“阿金,未来如何我不知道。但借用我舅舅的一句,我活一日,心中也有你阿金一日。保重自个儿。”两人对视无言,阿金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说道,“记着了,我走了。”
红贞见月银盯着阿聪阿睿呆了,推推她道,“月儿,你将来生女儿可好。小子们,太闹腾。”月儿方才醒了,却没听见舅妈说的什么,但见妈妈和舅妈一起望着她笑,便也陪着一笑。心中却想,这一件事为什么偏给自己撞见,不然的,只以为舅舅一家四口合乐。
这一天晚上吃饭,月银问红贞道,“舅妈,你这么喜欢小孩子,和舅舅怎么不再要个孩子?”听了这话,芝茂夫妇和芝芳俱是停箸,红贞指着两个小东西道,“这么两个宝贝,我尚且顾不得了,还要?”芝芳亦数落月银道,“你个姑娘家,也不知羞,什么要孩子的话,也说得出口。”唯独芝茂脸色阴沉,始终不说话。月银既为了验证,见着这情状,心中已是明了,也不愿再惹得舅舅心中伤感,说道,“是我错了。咱们吃饭。”
吃过饭,红贞说顺便要回一趟娘家,她哥嫂捎了些东西过来。芝茂道,“那我就不去了。”红贞说,“得了,我也取了东西就回来,两个小东西我领着,你先回家吧。”芝茂对月银招手道,“月银,你来送送舅舅吧。”
两人走出几步,月银说,“舅舅有话要说么?”芝茂问道,“你喜欢林家那个孩子么?”月银不知舅舅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来,答道,“说了实话,您别生气。喜欢是喜欢的,但当朋友,当兄弟一样,若不是我妈妈提起,并没动过嫁他的心思。”芝茂点点头,却似早知道的,说,“这件事论理,我原不该多说。但婚姻是一辈子大事,许了诺,立了约,就不能够翻悔的。你若不愿意,与你妈妈,与埔元都说清了,于彼此都好。”月银见舅舅说的郑重,心中忖度要不要把今日撞破的事与舅舅挑明,这时候听芝茂又说,“若做丈夫,我信林埔元一百个好。但你年纪毕竟小,日后遇见真心喜爱之人,埔元便是再好也不足取了。到那时候,无论你怎样做注定要有负于人,与其如此,不若将这个事放缓一缓。几年之后,若彼此有意,再论婚不迟。”这几句话,倒是说在心坎上了,月银笑道,“舅舅,你要是我爹就好了。”芝茂也是一笑,说道,“你又来唬弄舅舅了。”月银道,“就是亲爹,也不见得这样明白我。况且我又没爹,就当舅舅是亲爹的,怎么是唬弄。”芝茂笑过,倒底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有了机会,我和你妈妈说说看。月儿,你就送到这里罢,余下的,我自己走一走。”
☆、绑架
这天半夜,红贞睡的迷糊,突然听见敲门声,芝茂觉浅,已经披衣起来。夫妻二人开了灯,只听见敲门的声音甚急,看了时钟,是夜里十一点半。
红贞道,“谁啊?”外头一个声音连说带哭,芝茂听得,说道,“是大姐。”连忙开门将芝芳迎进来。红贞头一次见芝芳如此狼狈,惊道,“大姐,出什么事了?”芝芳拉住芝茂道,“月儿到现在还没回来啊,晚上你们什么时候分的手?”芝茂听了这话,也是心中一沉,说道,“还没回去?我们只走了两条巷子就分开了,那也是四五个钟头前了。”芝芳这下更加慌了,说,“她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别的地方?姚家?学校?”芝茂道,“没有说。大姐,你不要着急,再打电话去姚家问问,我等下陪你去找。”红贞亦是热心,说道,“我也去。”芝茂拦住说,“你留下吧,两个小的身边得有人,也说不定月儿会来这儿。”
芝茂当下穿了衣裳,陪着芝芳接连问了几个同学,都说不知。再回家时,埔元和美云已等在院子里了。彼此交换消息,都是没有着落。美云问儿子道,“那还有什么地方?埔元你想想,你和月银喜欢去哪儿?公园,河边什么的?”埔元心想,妈妈倒是以为我和月以内常常跑出去约会了,但他们除了一同上学下学,其实不怎么一起去别的地方,便说,“也只有这几个地方了。”
芝芳虽是急切,但见夜深了,说道,“美云,你先回去吧,太晚了。”美云说,“这时候回去,哪儿睡得着?”埔元说,“妈,您在也帮不上忙,反而让芳姨不安心。您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去叫您。”美云说,“那有什么不安心,月银也是我儿媳妇。”埔元见妈妈心直,轻声道,“妈,说什么呢。你听我的,先回去。也讲不定月银会往咱们家里打电话。”美云听了这话,说道,“是了,我怎么忘了,有事她一定要往家里打电话,那好那好,我回去等电话,埔元你在这儿陪着你芳姨,有什么消息立刻来叫我。”
当下,芝芳换了衣服,就和埔元叫车出门。埔元听芝芳吩咐的地址,竟是法租界上的一所公馆。
末了车在一幢极豪华的别墅跟前儿停了,三层洋房一派富丽,一看便知是富商要员的家中。埔元与蒋芝芳母女相识数年,却不知她家中有这样一门亲戚。这时候已然半夜,门房被芝芳吵醒,极是不情愿,打量芝芳两人打扮,就要轰走。芝芳急怒交加,说道,“你不去叫门,明个儿看吴济民会不会轰你。”那门房终究是有些见闻,听了这话,打个礼,方说道,“太太稍等。”过一会儿,只听得楼上嗒嗒的脚步声,显然来人极是急切,门开了,刚刚那门房引路,后头来的竟是个老爷!林埔元瞧着,只觉得这人很是面善,脑子嗡的一声,忽然想起来,这个可不是吴瑶芝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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