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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王躍文.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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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的自然就是动右手的了。小刘是政府办写材料的,县长大会小会上的同志们加冒号多出自他的手,小刘就是名副其实的右手了。尽管小刘起草的稿子还需政府办向主任把关才算数,但谁都知道这几年李县长真正的右手是小刘。替县长捉刀本是件值得荣耀的事,可右手毕竟只是当兵儿的,所以听别人说他是李县长的右手,他心里的味道也说不清楚。
李县长对小刘好像也还满意,但李县长马上要调到别的县任县委书记去了。今天,政府办向主任同几位副主任设宴为李县长送行。小刘给李县长写了几年报告,劳苦功高,也被破格邀请了,这是一种殊荣。气氛自然热烈,大家轮番给李县长敬酒。李县长海量,有敬必喝。况且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大家共事几年,不容易啊。李县长不论接受谁的敬酒,都要说几句热乎话,算是对下级的临别寄语。敬酒也有个次序,向主任打头,接着是几位副主任,小刘当然到最后才有资格敬酒。
李县长客气了几句,说,小刘工作态度认真,文字仍须提高。这话听起来像中山先生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领导同志肯定一个下级,不能讲过头话,那样不利于同志进步,对下级文字功夫的评价更要留有余地。文章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有一个标准,天下没有一个天才的语文教师敢斗胆给学生的作文打满分。领导同志更应注意,若是讲下级的文章很不错,那他自己就不行了。领导哪有不行的呢?不行还要管你?小刘想想这些道理,便觉得李县长对自己的评价是不错的,心里也就高兴。
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晚上回家,妻子小文见他红光满面,问他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小刘很满足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摊开,自得地敲着沙发靠背,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李县长说话很贴心,对我的评价不错哩。便把李县长在酒席上说的原话告诉了小文。
小文听了却风凉起来,说,你就受宠若惊了?他讲你不错,这几年给你提过一级半级没有?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爬格子,最后就得这么一句话,就这句话都还是一分为二,功过各半。他一拍屁股走了,你再激动也是枉自多情!
小文这些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就是太伤小刘面子了。夫妻间有时是无道理可言的,小刘明知不该发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嚷了一通。小刘一嚷,小文就笑,说,好了好了,大人息怒。你为人民忙碌了一天,很辛苦的,我侍候你洗澡休息吧。你为人民服务,我也是人民的一员啊,现在我就来为你服务吧。小刘轻轻拧了小文的脸蛋儿,说,就奈何不了你这张嘴!说着,便满怀了爱意,伸手揽过小文就要亲热。小文嘴巴努向里屋,就挣脱了。保姆红妹子正在里屋哄儿子刚儿睡觉。
小文脱了衣服出来,附在男人耳边说,我也洗个澡算了,我俩一起洗。小刘听了就咬着嘴唇儿笑。
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一关,小文就扑向男人,轻轻一跳,双腿夹在男人腰间。小刘就这么搂着女人,进了卫生间,将衣服放好,再关了门,打火开水。试试水温可以了,再把女人送到莲蓬头下。小文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淋了一会儿,双脚才滑到地上来。
小文身子依着男人,替男人搓背。搓着搓着,小刘就来事了,非就地解决不可。小文咯咯地笑,任男人搂了起来。
水龙头仍开着。两人疯过之后,发现壁上挂的衣服全弄湿了。小文怪小刘,你呀,一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小刘说,管什么?别人是阅尽人间春色,我跟自己女人怎么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上床之后,小文柔柔地偎着男人,说,我也并不想你当什么官。我们文家祖祖辈辈是皮鞋匠,不照样过日子?轮到我当了教师,家里人认为我为他们争了大光。小刘说,我也不是有官瘾的人。我家世代务农,爷爷活到九十五岁,爸爸今年七十岁了,力气比我还足。小文说,是嘛,人要随遇而安才好。只是那些当官的,把你们当马骑,他们哪管你?你也真是一个好人,别人一句漂亮话就把你感动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还要我俩自己过得好才是。说着就抱着男人温存起来。小刘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贵妻荣,只有自己女人看淡世间浮华。修得这样的女人为妻,想必自己早做过三辈子的善人了。小刘便回报女人深长的亲吻,恨刚才疯劲儿不用在浴室就好了。这会儿不疯一回真对不起小文,就又去撩女人。小文却双腿夹住了男人,说,不准来,不准来,你不要命了?今后不准你随行就市了,仍旧搞计划经济。小刘像小孩子吵奶吃似的,磨了一会儿,也不再油了。
过了几天,新任县长到了,姓张,外县调来的。张县长在向主任的陪同下与政府办的同志一一见面。向主任介绍一位,张县长就同一位握手,说声哦哦,好!同小刘握手时,哦哦好之后多说了句笔杆子,好,并拍了小刘的肩膀。似乎张县长这一拍有舒经活络之效,小刘顿时浑身爽快异常。直到整个会见结束,小刘才有暇细细琢磨刚才同张县长握手时的情景。张县长特别地叫他笔杆子,还很亲切地拍了他的肩膀,看来自己给张县长的第一印象不错。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下班回家,两口子一起忙做晚饭,红妹子带着刚儿玩。小文问,听说新来的张县长上班了?小刘说,是的,今天到办公室同大家见了面,人还不错。小文笑了笑,说,你真有味道,说什么人还不错。这算什么评价?评价领导吗,调子太低了。把他当普通人评价吧,结论又下早了。小刘叹服小文的精明,说,唉,在外面别人都说我聪明,写文章来得快。怎么一到你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比你少长了三张嘴。小刘本意是不想在小文面前流露白天同张县长握手之后的感受,只想表现得平淡一些。可这个女人呀!小刘觉得自己真的愚笨可笑。小刘并不在乎自己在小文面前的鲁钝,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的。
第一部分:天气不好男子汉最幸福的事
小刘越来越感激小文的开朗和淡泊,这让他回到家里心情更加轻松。如今哪,不怕老婆看不起,也许是男子汉最幸福的事了。小刘在家解了领带,趿着拖鞋,松松垮垮,在小文面前甚至有点儿想撒娇的味道。这也满足了小文的爱心,她是一位母欲极强的女人,在她的怀里,丈夫和刚儿都是孩子。
可是奇怪,小刘一旦跨出家门,立即绷直了腰板,左腋下的公文包夹得紧紧的,右手摆得很风度,见人打那种很官味儿的招呼。自然天天要见到张县长,笑着喊声张县长好。张县长也亲和,回声好,或应声哦。
今天召开县长办公会,重点研究财政问题。这样的会议,小刘都被叫去听听,掌握掌握情况。这是张县长到任后第一次主持县长办公会,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很严肃认真。财政、税务等部门负责人发了言,几位副县长也发表了意见。张县长最后讲,原则同意大家的意见,将同志们的意见归纳成几条,算是拍板。张县长着重讲到个体税收和其他零散税收的征收问题,说这是过去一段多有忽视的一大财源,一定要抓紧。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嘛!
谁知小刘一听到滴水成河,猛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忍不住想笑。这场面是万万不可笑的啊,一失笑便成千古恨!小刘紧抿着嘴,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记得心理学老师说过,这样可以止住笑。可是不奏效,他感觉出自己的脸在慢慢作莲花状,急中生智,忙低头端起茶杯喝茶,一来借以掩饰,二来想用茶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笑冲落肚子去。这该死的笑呀,宁可让它通过肛门化作臭屁放出来,也切切不可从嘴巴里吐出来!
真是背时,茶刚进口,却被一阵爆发性的笑喷了出来。这下不好了,小刘不敢抬头,只觉得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好像挨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张县长继续讲下去。这时,小刘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叫茶水弄湿了,样子极狼狈,身子却在冒汗。
散会后,小刘隐约听见张县长轻声问向主任,穿蓝西服那个小伙子是谁?向主任告诉他,是小刘,办公室搞综合的,这几年县长报告都是他执笔。
小刘身子更加冒汗了。自从上次握手起,他一直以为张县长对自己第一印象不错,每天碰见都热情地打招呼。哪知道县长大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今天可好,却叫张县长这样认识了,而且印象一定很深刻!
小刘准备下班回家,向主任叫住了他。他知道为什么了,就坐在了向主任办公桌对面。向主任脸色不好,问,你在会上笑什么?小刘说,不笑什么。向主任更加不高兴了,不笑什么你笑什么?嗯?嗯?向主任嗯了好几声,好像硬是要嗯出个水落石出。小刘只好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忍不住就笑了。向主任批评道,开会不用心,思想开小差。什么事这么好笑?你讲讲,你讲讲!小刘哪敢讲什么笑话?却讲了更不该讲的话。他说成年人的注意力集中最多三十分钟要跳跃一次,小孩子注意力集中时间更短一些,这是心理学原理。向主任发火了,嚷道,我说你是读书读多了!
小刘回到家里强打精神,却瞒不过小文。小文问怎么不舒服了?小刘硬说没什么,只是累了。小文看他一会儿,说,不像是累了,你一定有什么事。
小刘死活不肯讲,小文也不多问了。小刘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碗。小文就认真起来了,说,这你就没用了。哪怕天大的事,饭要吃饱。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坐牢,我天天送饭,你杀了头,我为你守寡。小文说罢,去厨房弄了一碟酸蒜苔来。这菜很开胃,小刘最喜欢吃的。小文硬盛了一碗饭端给小刘,说,你当药吃也要吃了。小刘鼻子发酸,这女人太贤德了。他只得勉强吃了这碗饭。
小文哄孩子似的搂着小刘睡。小刘情绪好些了,小文问,到底有什么事?让我也为你分担一下。小文真的这么当作一回事问起来,小刘又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反让小文好笑。是的,什么事?不就是笑了一声吗?犯了哪一条?这么一想,也真的没有事似的,说,是没什么事,是没什么事。小文不相信,知夫莫如妻。没事你回家时脸都是白的?小刘不肯承认脸白,硬说外面风大,冷。小文温柔地开导了好一阵,小刘才说,今天下午开县长办公会时,张县长正在讲话,我却突然大声笑了,茶水喷了一地,自己的衣服也湿了。我头都不敢抬,知道大家都望着我。张县长起码十秒钟没有讲话,那十秒钟比十年还长。下班后向主任又找我谈了话,问我笑什么。向主任很生气。
第一部分:天气不好没日没夜的艰苦劳动
小文也觉得他笑得荒唐。人家张县长会怎么想?这有犯领导尊严,是你们官场的大忌哩。是啊,你笑什么?小文又问。小刘说,不笑什么。不笑什么你发神经了?小文也有些不快了。小刘只得说,我当时想起了一个笑话,就忍不住了。小文责怪他,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孩子样的,什么笑话那么好笑?就让你忘乎所以了?说出来我听听。小刘不肯说。小文问为什么不肯说?小刘说,有个笑话,说是新婚夫妻白天听见腌菜坛子冒气泡的响声,就想起夜里的事,忍不住好笑,新娘子还会脸红。小文拧了小刘一把,说,你当时吓得要死,这会儿正经问你你又在开玩笑。小刘说,不是开玩笑,我当时想起的那个笑话也是这一类的。比这个还粗俗,真讲不出口。小文偏要他讲出来,说,夫妻之间粗的细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更粗的讲不出口?小刘无奈,只得讲了。原来上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无聊,炮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笑话,被大家戏称为寝室文化。最经典的笑话,是全寝室集体创作的。假设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汇聚起来到底有多少?中文系的数学都不怎么好,七八个脑袋凑在一起,在一张大纸上加减乘除,最后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竟同长江的流量差不多,那才真叫作白浪滔天哩!今天张县长讲到滴水成河,我鬼使神差就想到了这个笑话了,怎么也忍不住笑了。小文哭笑不得,说真无聊,你们男人真无聊。小刘说,是无聊,这么个笑话,我怎么敢同向主任讲?
小文骂了一阵无聊,说,你笑过了就笑过了,再去哭一回也白搭。不要再作任何解释,让时间来冲淡它。小刘也觉得只有这样。不过这一笑,虽然摆到桌面上不算个事,放在人家心里只怕又是个大事了。现在还有谁愿意把事情放到桌面上来?所以小刘心里终究不踏实。
这以后,小刘很注意张县长的脸色。远远地见了张县长,他就脸作灿烂,双目注视,期待着同张县长的目光相遇,再道声张县长好。可张县长的目光不再同他相遇了,他那句张县长好就始终出不了口。这样过了好一阵,“张县长好”在小刘肚子里快沤臭了。他想自己在张县长心目中的印象怎么也好不起来了。
马上要开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小刘下决心抓住这次机遇,把张县长的报告写出水平来,改变一下印象。他一边很认真地搜集资料,一边等待张县长召他去面授机宜。这样忙了好些天,总不见张县长找他。最后向主任找了他,转达了张县长的指示。向主任要他按张县长指示精神,先弄个详细提纲出来。小刘忙了一天一夜,弄了个自己很满意的提纲。向主任接过提纲,说,放在这里吧。又过了几天,向主任把提纲给了小刘,说,先按张县长的意见动笔吧。小刘一看,见张县长只对提纲作了小改动,批道:原则同意此提纲,请向克友同志组织起草。提纲顺利通过,小刘心里欢喜。可张县长批示不提小刘半字,他又不太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革命工作还得干。小刘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艰苦劳动。
奋战了四昼夜,终于拖出了初稿。交稿那天,他头发也不梳就出门上班。小文说你头发都不梳一下?他一边用手胡乱地理了一下头发,一边匆匆走了,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小刘其实是最讲究发型的。
径直到向主任办公室,交了稿子。今天向主任心情可以,接过稿子,说辛苦了。见小刘满头乱发,又关切地问,昨夜又加班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小刘笑笑,说,没什么。这几个晚上都不怎么睡,还挺得住。今天小刘是有意不梳头的。
稿子交上去了,就天天等着张县长的意见,这比当年等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紧张。偏偏张县长这几天很忙,上面来了领导,要汇报工作,要陪同视察。不知张县长有时间看吗?眼看着会期近了,到时候稿子一旦不行,再推倒重来,时间又紧,那不要整死人?这样的事不是没碰到过。
向主任终于将稿子给了小刘,说,按张县长意见,再认真修改一次。只见张县长批示说,总体上可以,有几处要做修改,最后一部分要大动。请克友同志组织认真修改一次。
这算是万幸了,小刘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上上下下好几个回合,最后定了稿。张县长批示:同意付印。
报告是否让张县长十分满意,小刘心里没有底。但这次起草报告,对改变他的印象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张县长的批示批来批去,似乎都不在乎他小刘的存在。他小刘的一切辛劳对张县长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见了张县长,他照样还得笑哈哈,尽管张县长并不曾注意他笑得怎么好看。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第一部分:天气不好不要一丝异物
小刘揉醒小文,说,让我玩一下吧。小文说,你昨天才来的,这样不好,叫你骨髓都要空的。小刘叹道,实在睡不着,让我玩疲倦了,好入睡。小文爱怜地摸一模小刘的脸,顺从地脱了内裤,说衣就不脱了,冷。小刘心想将就点算了,就说好吧。小文伸手到下面一摸,说,你这么软软的怎么来?小刘无奈地说,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让它坚挺了。小文便闷在被窝里,一边遍体亲吻小刘,一边抚弄着那东西。看着看着小刘就来事了,小文就趴在小刘身上,说,让我先在上面玩一会儿吧。小刘闭着眼睛,一腔悲壮的心思,说道,你玩吧。
小文半眯着眼睛,在上面如风摆柳,舌头儿情不自禁地吐了出来,来回舔着自己的嘴角。
这时,小刘突然浑身一颤,一把搂紧了小文,粗声粗气地说,我要你脱脱脱了衣,脱了衣,我要你一丝不挂,一丝不挂,我要个精光的宝贝儿,不要一丝异物,不要一丝异物……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嚷着,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小文的睡衣。
完了之后,小文搂着小刘,呵护小孩一般,说,好了,现在闭着眼睛,好好睡吧。
小刘将脸紧紧偎着小文的乳房,一会儿,竟暗自流起泪来。说不清是感激小文的温柔体贴,还是为自己伤心。他多想就这么偎依着,衔着甜甜的乳头睡去啊。可仍然睡不着,也许是神经衰弱了。但怕吵了小文,就强耐着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小文醒来,见小刘夜里一直贴着自己的胸口酣睡,内心一阵甜蜜。她动情地抚摸一会儿男人,再轻轻起床。
小刘弯在被子里又一次鼻子发酸。女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去准备早餐去了。多好的女人呀!小刘真想叫回女人,仍旧搂着睡,不吃不喝,永远不起来,管他什么县长省长!皇帝老子都不管!
可是今天还得去上班。
政府办值班室二十四小时得有人值班。白天是返聘的两位退休老同志轮流,晚上由办公室全体同志轮流。今晚轮到了小刘。值班室晚上很热闹,在那里玩扑克、下棋的都有。张县长有时也来下几盘棋。张县长棋艺不错,小刘好几次听向主任这么说过。向主任曾拿过县直机关象棋大赛冠军,他的评价应是权威。张县长一般也只同向主任对弈,多半是向主任输。其实小刘棋很精,只是在机关里从未露过锋芒。
今晚值班室依然集者如云,打牌的开两桌,看牌的围了两圈。小刘当班,原则上不可以打牌,只在一旁看。这时,张县长来了,喊声有人下棋吗?目光却在屋内环视。小刘明白他在找向主任,向主任晚上一般都会来看一下。在场的好像没有谁敢应战张县长,都陪笑着等待有人出面应付。
小刘是当班的,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主动招呼一声,便说,我来领教一下张县长棋艺如何?
张县长这才望了一眼小刘,说,你的棋怎么样?小刘一边摆棋,一边谦虚道,学习学习。
刚摆好,向主任剔着牙进来了。小刘便谦让,向主任来?向主任摆摆手,说,你来吧你来吧。
于是小刘便同张县长对弈起来。张县长说,跟我下棋要认真啊,不准马虎了事。
小刘点头,牢记牢记。向主任自然站到了张县长一边,成了张县长的啦啦队。张县长每走一着,向主任都要叫一声好棋,并做出简短评点。好棋!张县长,你这马同那车形成犄角之势,让他的炮和象动弹不得。对,好棋!你这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棋好棋!你这车进可攻,退可守。慢慢地围过好些人来观阵,没有一个人叫小刘好棋。小刘发现张县长的棋真还可以,但没有向主任吹得那么神。既然张县长指示他要认真,他就使出浑身解数。战了若干回合,向主任最后喊了一声好棋,哎呀呀!张县长败北。
张县长宽厚地笑笑,年轻人不错,后生可畏呀!小刘不好意思说,张县长棋锋犀利,咄咄逼人,我是侥幸获胜,侥幸侥幸。张县长说声哪里哪里,就走了。
向主任送到门口,不再玩一会儿?张县长说,不了不了,还有事。向主任回来,说,小刘不错嘛,让我来领教领教。小刘一听这话中有话,心里就发怵。向主任一言不发,只把棋子摔得砰砰响。走了几着,小刘就发现向主任棋术果然老道,并在张县长之上。
下棋的气氛好像不对劲,观阵的人便阴一个阳一个地散了。只剩老肖一人坐在一旁看报,并不关心这边的棋局。二人一共下了三局,小刘只险胜一局。最后向主任将棋盘一推,说,年轻人,谦虚点。说罢就走了,好像谁得罪了他样的。
时候不早了,打牌的人也都散去,只有老肖还在。老肖诡谲一笑,说,小刘你看,原先你同张县长下棋时,向主任一口一个好棋。我容他不得,我在一旁打正字作记录,看他到底能喊多少声好棋。你数数,他一共喊了一百零九声好棋,最后张县长还是输了。小刘见老肖原来还这么幽默,忍不住笑了。到了老肖这个年纪,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怕得罪了谁。换了别人是不敢同小刘说这些的。
不过你的确不该赢张县长的棋。老肖说。
第一部分:天气不好夫人言之有理
老肖走后,小刘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悔不该同张县长下棋,更不该赢。向主任都不敢赢张县长的棋,你小刘算老几?吃了豹子胆了?一个人睡在值班室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唉,若是小文在这里,他真会伏在她怀里哭一场。
春节将至,机关开始办年货。今天拉来了一车鱼。自然先挑一些大个的给县领导,这个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有条大鲤鱼,一称竟有三十五斤,像头小猪。大家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啧啧称奇。这条鱼当然非张县长莫属,可是管后勤的李副主任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合适。因为这鱼肚子鼓鼓的,估计光鱼子就有好几斤,张县长买了划不来。最后李主任说还是给张县长选几条没有鱼子的。这样一来,那条大鱼竟被大家冷落了。你也来提一下,他也来提一下,都觉得买了吃亏。
小刘心想,鱼子虽然味道不好,营养却很丰富。最近母亲说头晕,小两口正准备接老人家到城里来调理。不如买了这条鱼,给母亲熬些鱼子汤吃。小刘说,大家都不要,我买了算了。
小刘驮回这么大条鱼来,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放在浴盆里开膛破肚,浴盆都放不下。鱼子果然很多,取出两大海碗,足有六七斤。这鱼现在还舍不得吃,只用盐腌着,过几天再取出来,熏成腊鱼,过年时分送两边老人家。老人家只怕这辈子都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两口子一商量,明天就去乡下接两位老人来。
小文学校已放了假,第二天就搭班车去乡下。小刘走不开,还得上班。一到办公室,老肖就将小刘叫到一边说,你昨天不该拿那条鱼。小刘莫名其妙。怎么了?大家不是都不要吗?老肖说,这些人患得患失,那条鱼你一拿走,有人就后悔了。你也不兴想事,就是张县长不拿,也轮不到你呀!老肖见小刘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安慰道,拿了就拿了,这些人的名堂,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刘鱼还未吃,却如鲠在喉。
老人家见儿媳接他们了,喜滋滋的,将自家养的大白鹅宰了一只,随儿媳进城来了。
小文找了一位熟识的中医,看了母亲的病,开了些中药。中医说,鱼子同这中药一起熬,治老人家头晕最好不过的。小文将鱼子分成好几份,放在冰箱里,一回熬一点,叫老人家每餐吃一小碗。父亲不肯吃,说自己硬朗得很,留着母亲吃。小刘不想败了大家的兴,便不把老肖讲的话告诉小文。
母亲吃了一个星期鱼子药汤,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鱼子果有这等奇效,小刘小文很高兴。小文说,当然啦,鱼子酱西方人可是常吃哩,看外国电影不常听说?小刘问,这鱼子到底是鱼精还是鱼卵?小文说,是鱼卵,鱼精俗称鱼白。说到这里,小文猛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你在外面也讲了那个笑话?小刘一时反应不过来,反问,哪个笑话?还有哪个笑话?不就是全世界男人同时什么那个笑话。小刘好生奇怪,我没有讲呀,又怎么了?原来小文在外面听人说,政府大院里的干部闲得无聊,用计算机计算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到底有多少。小刘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同别人说过这笑话。那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就有些可怕了。
母亲熏腊味很里手,将鱼和鹅放在阳台上,文烟熏烤,小心照管。腊鱼腊鹅熏好了,鱼子汤也吃完了。两位老人硬要回乡下去,留也留不住。临走时,母亲抱着孙子刚儿问,宝宝说腊鱼给谁吃?刚儿说,给爸爸妈妈吃。还给谁吃?给爷爷奶奶吃。还给谁吃?给外公外婆吃。老人家乐陶陶的,亲着小孙子。小文告诉刚儿,宝宝说刚儿过年给爷爷奶奶送大腊鱼回来。刚儿便把妈妈的话学一遍。
如今像小文这样孝顺的儿媳的确不多,小刘为自己家庭的天伦之乐而备感欣慰。家和万事兴,真正幸福的家庭往往是清贫之家,管他什么功名利禄!近来小刘两口子常常议论这样一些话题,心情就特别好。
可人的好运一来,你躲都躲不脱。小刘把什么都想淡了,向主任却找他谈了话,组织上考虑,小刘工作不错,能力不断提高,准备给他加点担子,拟任政府办副主任。向主任说,办公室党组研究时,专门征求了张县长意见,张县长也认为小刘不错。不过现在不是正式谈话,先打个招呼,今后工作要更主动些。不久县委常委会就要研究。
这大大出乎小刘的意外。他同小文讲,小文却不怎么奇怪,凭你们办公室年轻人现在的力量格局,也只有你上合适些。不过从这件事上你也要明白一些道理,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容易,何不放松些?小刘说夫人言之有理。
小刘再见到张县长时,心情完全变了,但张县长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小刘注意到,张县长不像刚来时见人就打招呼了,总是很严肃的样子。设身处地一想,小刘也理解了张县长。张县长刚来时,认得的人不多,见面就打个招呼。现在,他认得的人多了,大家也都认得他。碰到所有认识的人都要点头致意,那么张县长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一样?再说,一县之长,太随和了,总不见得好。
第一部分:天气不好感恩戴德
小刘对向主任更是感恩戴德。向主任只是要求严格些,有时批评人有些过头,人却是个好人。小文却不以为然,她说人嘛,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不过做人要恩怨分明,人家对你有思,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好歹不分。小刘说那当然。既然说到了这个意思,两口子都觉得应该去感谢一下向主任才是。想来想去,只有把那条鱼送去合适些。可人家明知这鱼是在单位买的,自己舍不得吃,却拿去送礼,又显得太巴结了。不如再搭上腊鹅,说是家里老娘自己做的。决定之后,心里又有些不舍,腊鹅倒不稀罕,那么大的鱼,只怕今后再也难得碰上。但欠着人家情,也只有这样了。
当天晚上,小刘夫妇带着腊鱼腊鹅拜访了向主任。向主任好像有意见似的,说,同事之间,不要这么客气嘛。小刘说,不客气,不客气,家里老娘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也让向主任尝尝,自己还留得有。客套了几句,向主任就说些贴心话,要小刘好好干,年轻人辛苦点没关系的。今后位置不同了,各方面都要注意,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小刘点头称是,很谦恭的样子。
回家路上,小文问,你不像不尊重领导的人呀?小刘说,我听出来了,向主任讲的领导,名义上是县长们,事实上暗示我今后要听他的。这个好说。
睡在床上,小刘突然难过起来,唉声叹气。小文问他高高兴兴的,又怎么了?小刘叹道,自己没有本事,父母天生穷命。老母亲天天守在阳台上,把那条大鱼熏得漂亮不过了,却没有口福消受。刚儿还说过年给爷爷奶奶送腊鱼回去。这么一说,小文也有些伤感,一时无语。过会儿却来劝小刘,说,莫想那么多了。老人家见你有出息了,有个一官半职,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要高兴的。好在我平时还修了个孝顺名儿,不然,老人家还会以为我把腊鹅腊鱼送给娘家了。小刘这时像突然醒悟似的,说,其实刚才只送腊鹅给他也行了,为什么偏要腊鱼腊鹅全送了呢?是啊是啊,小文也觉得刚才两个人都懵了。
次日清早,刚儿起床,见阳台上的腊鹅腊鱼不见了,大喊妈妈,要哭的样子。小刘跑过来,佯做惊慌,说一定是该死的猫叼走了,这猫真坏。刚儿不相信,妈妈不是讲猫是好动物吗?猫抓老鼠的。小文说,猫也有坏的,不抓老鼠,专偷吃人家东西。好不容易才哄过了儿子。
过了一天,小刘有事从常委楼下走过,无意间一抬头,见二楼张县长阳台上挂着一条大腊鱼。小刘认得,正是他家那条。这条鱼从鲜鱼变成腊鱼,他每天都看好几回,太眼熟了。回来同小文一说,小文就笑了。你看你看,这回你想通了吧,那条鱼向主任也无福消受。
小刘送了个材料到县委办。县委办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说要他请客。小刘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说,别开玩笑了,我请什么客?大家都不挑明,就这么玩笑一会儿。事办完了,也应酬过了,小刘告辞。一出门,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厕所。小便完了出来,就见东头常委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县长低着头朝厕所走来。小刘知道,今天常委会在研究干部,他的事也在这一批研究。小刘刚准备同张县长打招呼,却突然想打喷嚏了,就皱起眉头。可又半天打不出来,不打又难受。他就抬头望天,想让光线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阴天,抬头望天也打不出来,望了一会几天,打喷嚏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才想起刚才没有同张县长打招呼。张县长进去一会儿,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大便。总不能为了同张县长打个招呼专门站在厕所门口等吧,只好走了,心想却是说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的事常委会没有通过。现在开常委会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体细节都泄露出来了。原来,会上议到小刘提拔时,张县长正好想上厕所,就说,同志们先议议吧。大家就议了一议,认为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还比较合适。但任用政府这边的干部,主要应听听县长的意见。张县长上厕所回来,说,小刘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错,就是太骄傲了,暂时放一放吧。张县长一锤定音,小刘的提拔就泡汤了。
这让向主任在小刘面前很难堪。他找小刘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叫小刘不要有情绪,要正确对待。骄傲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然人骄傲不骄傲,自己往往不觉得,别人看得清楚,所以还是加倍谦虚为好。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我同你反复讲过的。小刘听得出,这回向主任讲的尊重领导,可能是暗示他在什么地方让张县长不满意了。
小刘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件事上得罪了张县长,要说只有那天打喷嚏的事了。小文一听,笑出了眼泪水。小文说,肯定就为这事。你打喷嚏的样子我还不晓得?皱起眉头,像跟别人有血海深仇似的。这就怪不得张县长了。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换了你,你也不会提拔一个见了你就皱起眉头、昂首望天的狂妄之徒。小刘摇头晃脑,徒叹奈何。他妈的这才叫作黑色幽默!我不在那个时候送材料过去也没有事,送了材料不上厕所也没有事。到底还是怪那天天气不好,若是出太阳,我一抬头,喷嚏立即喷涌而出,张县长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不理他,也不致于误会了。唉,只怪天气不好,只怪天气不好。
第二部分:很想潇洒脱骨换胎
汪凡上大学时,诗最好,头发最长。他决定买那本普希金的诗集,全因为扉面上的诗人肖像,长而卷曲的头发。他几乎认为自己以后就是这个模样,只是头发不会卷曲。
阴差阳错,他毕业后竟分配到市政府办公室。报到那天,他在市府大院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看见许多衣冠楚楚的人,提着或夹着公文包,梗着脖子来来往往,便以为是在演木偶戏。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扫肩的长发,几乎成了天外来客。只有忍痛割爱,剃掉这诗人气质了。他刚准备转身往理发店走时,瞥见传达室老头正望着他,目光炯炯,十分警惕。他不由得笑了笑。这一笑,传达室老头便以为是向他挑衅,眼睛立即作三角状,以示正气凛然。
汪凡理了个小平头。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自己已面目全非,无法走出理发店了。原来他天庭很高,长年被头发遮蔽着,白得像女人的脖子,与脸庞对照,竟是黑白分明。这脸谱简直就是一幅漫画。最令他冒冷汗的是自己看不见的后脑勺。他知道自己的颅底骨生下来就很不规则地崎岖着,现在头发短了,肯定原形毕露。记得有回在哪本书上读到,大凡叛贼都有天生反骨,便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以为那峥嵘处便是反骨。以后就留了长发,把反骨掩盖了。并不是怕被别人认作乱臣贼子,只是为了潇洒。如今将反骨明目张胆地暴露出来,混迹到了市府机关,是想与政府对抗么?他这么幽默地想着,收到了奇效,全身轻松起来,便仗着这轻松劲儿往外走。刚到门口,理发师傅喊了:“理平头的,还没付钱!”他手伸向口袋,问:“多少?”理发师傅大概不屑作答,只把大拇指和小指翘起。汪凡摸出六毛钱,递过去,心想,这世道真的颠倒黑白了,理平头这么大的工作量,只收六毛,以往稍微修整一下鬓角,竟收一块五。
猛然想到刚才那理发师傅称他“理平头的”,这口气分明有几分不敬。他想,理平头的也许是低消费层次的人,收费当然少些。对这类人还讲客气?自古礼不下庶人嘛。他很想笑。
又到了市府大院门口了。传达室老头很礼貌地问:“同志您找谁?”那目光很柔和。汪凡说:“我是新来的大学生,今天报到。”那老头的脸上立即堆上笑容,说:“那好,那好,进去吧。”
汪凡想,我这在理发店受到冷落的小平头,到市政府却受到这么热情的欢迎。市府机关同外面真的是两个世界。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这老头。老头的目光依然柔和,甚至还有几分慈祥,全然不是原来的那种洞察敌情的目光。
汪凡款步走向办公大楼。觉得自己在脱骨换胎了。
第二部分:很想潇洒不再多说一句话
上班几天,汪凡立即有了小小发现:市府机关的问候话不同于老百姓。中国老百姓常用的问候话是:“吃饭了吗?”那不光是因为牢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吃饭是第一件大事”的教导,还因为千百年来老百姓似乎从来没有吃饱过。市府机关干部见面或打电话却常常问:“最近很忙吧?”回答总是“不忙不忙。”汪凡仔细一研究,是因为人们都不太忙。但确实应该忙才像话。所以讲你“很忙”就是尊重你,你讲不忙,当然是自谦。
因为确实不忙,就得找些事来打发时光。同事们有时也开开玩笑,但一见马主任那阴沉的脸,笑话马上消遁。这马主任五十开外年纪,头发大约谢去三分之一,在汪凡眼里很有几分领导的威严。不久方知马主任原来娇妻新丧,郁郁不快,这也是人之常情。知晓了这个缘故,汪凡心里很为马主任感慨了一番——五十多岁的人了,竟这么钟情,难得哪!
渐渐地见马主任开朗起来,开始轻轻地哼《国际歌》了。张大姐便说要给马主任找个伴儿。马主任却总是摆摆手:不谈这个,不谈这个。张大姐就不厌其烦地讲道理,从“少年夫妻老来伴”,讲到独身如何地有害身体健康。马主任终于动了心,嘴上却说,找个合适的难哪!脸色当然欢愉多了。汪凡自上班以来,还没有正式同马主任讲上几句话,多是慑于他那领导式的威严。如今也正好借开导马主任的由头,攀谈几句。但开导的话几乎都叫张大姐讲尽了,他想不出新的道道,就调侃道:“别那么死心眼儿。节烈么?自古是对女人的道德规范。男人身边怎能没有女人?”话没讲完,马主任立即不快了,停止了哼《国际歌》,拉长了脸,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眼珠子便跳到眼镜架子上面,白着汪凡。汪凡很不自在,像有许多蚂蚁在背上爬。整个办公室都沉闷了。
到底是张大姐有办法,笑着看了汪凡一眼说:“从脸相上看,小汪很聪明的,天庭高而且饱满。”汪凡却自知这高高的天庭让他看上去简直是一个半秃子,丧尽了青年人的风流倜傥。但知道张大姐是在有意开玩笑调节气氛,便故作随便,自嘲自解道:“我的风度属于二十二世纪,那时年纪大了,当了大官,头发往后倒,梳得油光发亮,肯定别有风采。”同事们哄然大笑。只有马主任仍旧没有笑。汪凡愈加不安:莫非刚才的话又讲错了?
这天马主任不在办公室,有同事问张大姐,为马主任找对象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张大姐谨慎地看了看门,说:“唉,讲是讲了几个,一见面,都嫌马主任太显老了,还不是因为早早地开始谢顶了?”同事们不无惋惜地叹道:“喔,原来这样。”只有汪凡心里开始打鼓。难怪上次自己讲到老年风度时,马主任那么不高兴,原来无意之中踩着了他的鸡眼!马主任肯定以为我是有意讥讽他的,这个人算是得罪定了!
汪凡很快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真的把马主任得罪了。办公室全体干部会上,马主任专门讲到了加强青年干部的教育问题。从这几年高校政治思想工作弱化淡化,一直讲到机关新来的大学生的种种不良表现。尽管没有点过一次汪凡的名字,也尽管新来的大学生不止汪凡一人,但他感觉出字字句句都是批评自己。他不安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狠狠地警告自己:不再多说一句话。
第二部分:很想潇洒发个慰问信
转眼到了教师节前夕。市委、市政府决定按惯例给全体教师发个慰问信,马主任把这慰问信的起草任务交给了汪凡。汪凡领了这个差事,真有些兴高采烈。按他近三个月的观察,发现马主任若是对你有看法,绝对不给你什么事做,总让你靠一边歇凉。越是器重你,越是把那些难办的重要工作交给你。如今起草这慰问信,虽不是十分重要的工作,但毕竟是市委、市政府的文件,新来的另两位大学生都轮不上起草,我汪凡有幸轮上了。唉,其实马主任的襟怀这么宽大,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怎么能把党的领导干部看得那么糟呢?汪凡想着这些,甚至有些追悔莫及了。又很庆幸自己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马主任的不是。
汪凡有些激动,谦虚而恭敬地请求马主任:“我从未写过这些东西,还要劳驾您指点一下。”
马主任一派大家风度,说:“这个东西容易写,我找几份前几年发的慰问信,你参考参考。”说罢,取了几份来,汪凡双手捧接了。
汪凡把那几份慰问信放到桌上,喜滋滋地搓搓双手。但还未来得及看下去,汪凡就发现了那几份慰问信的开头都是“全体教师同志们,您们好!”汪凡马上评说起来:“怎么能说‘您们好’呢?”马主任甚至有些惊讶了,问:“不用‘您们好’难道用‘你好’?这是向多数人问好呀!”
汪凡抽出笔,很学究地在纸上写着,说:“只能在‘你’后面加上表示复数的‘们’,不能在‘您’后面加……”
没等汪凡讲完,马主任极不耐烦了,红着脸,说:“你还是大学生。‘您’表示尊重,‘们’表示多数人,这个道理谁不清楚?”
汪凡还想辩解,马主任讪笑了,道:“我用了几十年的‘您们’,没有人讲用错了,你小汪的才学深得与别人不一样。”
望着马主任讪笑的脸,汪凡感到自己再没有勇气急辩下去了。
马主任很爱护地说了声“要谦虚哪”,大摇其头,走了。
这时张大姐过来说:“小汪也真是的,前几年的慰问信都是马主任自己动手的,今年让你写,也是对你的信任,你却挑起刺来了。”
听说前几年的慰问信都是马主任的手笔,汪凡立即觉得两耳嗡了一声,脸也热了起来。真他妈的该死,明明千百次地嘱咐自己不再多讲一句话,偏偏又多嘴,无意间又得罪了马主任。
汪凡内心很沮丧。但他觉得应表现得轻松些。不然别人会以为他对领导的批评有情绪了。他貌似专注地翻阅着马主任的大作,很想领略出一些什么。早就听说,马主任是本市的第一支笔杆子,权威得很。但思维无法聚集拢来。他疑心自己大脑里已不是脑髓,而是一团粘糊糊的霉豆腐了。一个上午就这样神魂颠倒地过去了。快到午休时间,张大姐很关心地走到汪凡办公桌前,说:“这就对了,是得专心致志地学习一下马主任的东西,人家可是大手笔啦!”
汪凡连忙起身,双手很恭敬地叉在下腹处,说:“确实确实,我钻研了半天,真的明白了不少道理。老同志手里出的东西,同我们学生腔硬是不同。”
汪凡这才明白,马主任讲的参考参考,原意就是学习学习。他想也许这就是机关干部讲话的特殊风格,真应该细细研究一下机关文化了。
中午休息,汪凡来到河边,在一棵樟树下坐下来。凉风吹过,身上清爽了许多,大脑也似乎慢慢地有了灵气。他决意拿出全身的文墨功夫写好这封慰问信。让马主任改变对自己的看法。似乎有了灵感,脑瓜子像这河水一样清澈了,词句儿哗哗涌来。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蜡烛精神无私奉献等等等等。马主任看了一定很满意,老师们读了一定很激动,于是他亢奋了起来,几乎坐不住了。这时,他很诗人气质地想,这个中午也许就是他一生的转折点,这个地方也一定很有纪念意义。不由得庄严地望望这棵樟树。我汪凡日后若成就什么大的事业,这棵樟树也就神圣了,说不定也可以在这里修个什么亭台楼榭,警策后人。
他急不可耐了,似乎马上要去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匆匆往办公室走。穿行在大街上的人流中,竟也鱼行水中一般感觉不出平日的拥挤与嘈杂。离上班还有四十分钟,他开始奋笔疾书。很快,一封三千多字的慰问信写成了。那种感觉,同往日写成一首自己满意的诗相比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似乎发现自己天生就是写机关公文的料子。
上班铃响了,张大姐第一个进了办公室,说了声“中午也不休息呀。”汪凡想,这大约相当于老外讲的“日安”了。这时,马主任进来了,张大姐有意让马主任听见,高声道:“小汪真不错,中午也加班。年轻人精力旺盛。”
第二部分:很想潇洒上等的笑料
汪凡微笑着说:“哪里哪里,任务到头上总得争取时间完成。”耳朵却竖着,想听听马主任的反应。
马主任反应冷淡,只说:“我在这个年纪,经常加通宵班,那时办公室哪有这么多人!”
汪凡马上应和:“是的,我们这一辈人确实应该学一学老同志的作风。”
刚准备交稿,汪凡想到马主任平日对同志们的谆谆教导,工作态度应严谨啦,应认真负责啦。于是又埋头细细推敲。反复琢磨之后,觉得已十分完善了,简直千金不易一字。然后工工整整地誊正,俯身交给马主任,说:“我肚子里的墨水已全挤干了,自我感觉很不满意,劳您细细斧正。”
马主任正在批阅文件,头也不抬,只说了声:“放在这里吧。”
见马主任这么不以为然,汪凡的自信心又开始动摇了。甚至有些紧张。抬腕看看表,还差两个小时才下班,就翻出一些资料,装模作样地看,眼睛的余光却瞟着马主任。始终不见马主任动那东西。临下班,见马主任把汪凡起草的大作装进了公文包,看来要晚上再看了。汪凡这时突然觉得很累。原来他中午要休息的,不然下午一定打瞌睡。今天全因那紧张劲儿才不觉困乏,不然肯定会没精打采,马主任又会怪他上班不认真了。唉,辩证法真伟大,下午虽然紧张得难受,却消除了倦意,不然在马主任的印象中岂不是雪上加霜了?
第二天一上班,马主任就叫了汪凡:“昨晚我看了,修改了一下,你誊正吧。”
汪凡接过一看,见自己的得意之作被马主任斧正得只剩下“全体教师同志们您们好”了,额上顿时冒了汗。他坐下来小心地誊着,手微微地发抖。见马主任谁也不看,也不哼《国际歌》,只埋头不声不响批阅着文件,心情一定又不佳了,绝对是因为我汪凡起草的东西不如意,让他熬夜了。汪凡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边誊着,一边极刁钻地挑剔着语法和逻辑错误,发现了两个错字四个别字,也故意将错就错地抄写不误。誊正之后,照样很恭敬地交与马主任,十分谦虚地说:“看了您修改的,悟到了好多东西,那底稿我留着,与自己写的再作比较研究,进步会快些。”
马主任满意地笑笑,说:“互相学习嘛。你们年轻人脑子活些,想进步是容易的。”
汪凡暗自却处心积虑地想:留着那废纸,搞文学创作是个素材,起码是个上等的笑料。
第二部分:很想潇洒殉道般的崇高感
过了些日子,汪凡很得意了。马主任经常交些材料给他写。张大姐总在一边鼓励说,要争气哪,不要辜负马主任的一片苦心。还列举了不少市领导都是笔杆子出身的,好好干,有出息哩。汪凡十分感激,十分激动,觉得自己眼前一片云蒸霞蔚,灿烂辉煌。可没有一篇材料不让马主任修改得面目全非的。久而久之,汪凡似乎确实明白自己的文墨功夫不及马主任,对自己创作的诗和散文也极不满意了。借了贾宝玉的话自责道:什么劳什子!发誓不再订阅文学刊物,报纸上的文艺副刊也再无兴趣浏览。偶有文朋诗友问及创作之事,便华威先生一般地笑道,太忙了,太忙了,哪有时间写?心里却表示极大的轻蔑:还搞那玩意儿,小儿科!前些年自己也那么幼稚,搞什么创作!在马主任面前越发谦虚起来,对这位上司修改过的材料斟词酌句地研究。后来竟萌发了一个简直具有革命意义的大胆构想:发奋十几年,争取写一本关于机关公文的专论。原来他发现如今机关通行的调查报告,经验材料之类的文章,无论是体裁,还是语体风格,竟是从小学到大学都未曾学过的,新华书店能见到的也就是《中国应用文体大全》之类,大全个屁,机关通行的许多文体都没有论及,根本无视理论联系实际的原则。这可是马克思主义的原则啦!只怕发达国家也没有专论。社会主义江山万年长,这党政机关流行的文体竟没有人研究那还行?这个课题的研究任务如今算是历史地落到我汪凡肩上了。我一定填补这一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空白。汪凡想到这些,有一种殉道般的崇高感,自己一个小人物也要成就大事业了。
他很犹豫:是否应把这个大胆的构想向马主任汇报一下呢?马主任若知道他这宏伟志向,一定会刮目相看,一定会更加器重的。转而又想,会不会被人看作狂妄自大呢?一个小学数学都未过关的人也要攻哥德巴赫猜想?
终于按捺不住了,在一次全室民主生活会上,他谈了这一远大理想,阐述了足足十五分钟,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有板有眼的长时间发言。果然四座皆惊。
马主任做总结时,重点表扬了汪凡:“汪凡同志的想法很有意义。年轻人应向他学习,关键是学他的改革精神开拓精神进取精神创新精神,汪凡同志……”
汪凡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了,表情却是平静的。这不仅因为马主任如此高度赞扬他的种种精神,更因为第一次在如此严肃的场合称自己为汪凡而不是小汪。他感到身架高了许多。记得大学第一学期开学典礼时,校长开口一句也是称同志们而不是同学们,他马上激动起来。参加工作后就成了小汪,他感到很亲切。但这小字辈的称谓在一般情况下又是别人居高临下叫你的,如今升格为汪凡同志,岂有不激动的道理?
马主任的表扬似乎确定改变了他在办公室的地位。同事们在非正式的场合当然不是很官方味儿地称同志,但再叫小汪似乎大不敬,多是叫江老弟,那口气甚至有几分奉迎。马主任仍叫他小汪,他听了十分的亲切。尽管从未恋爱过,但他觉得听情人昵称自己时,一定就是这种感觉。
汪凡有十二万分的信心在机关干下去了。他觉得还应全方位塑造自己成熟的形象,让别人一看就是地道一个汪凡同志而不是小汪。细细反思之后,他精心设计了自己。言行举止应更加老成、干练,外表形象还需革命一次,小平头当然要保留的,黄帆布挎包务须革去,代之以黑色公文包。原以为背着那洗得发白的黄挎包很潇洒自如的,连李向南都背,现在一想,简直是酸溜溜的诗人气质的尾巴,必须像阿Q讲的那样:咔嚓!
于是汪凡破费十五元六毛钱买了一个黑色公文包,夹在左腋下,右手很干部味儿地甩着。别人似乎都没有在意他的挎包革命,更无从体会这场革命的深远意义。汪凡反倒感到高兴,因为这说明他从诗人气质到干部风度的演变是平滑过渡。改革开放追求的最佳效应可就是平滑过渡哪!不然物价波动人心浮动社会震动怎么办?
偶然间,挎包革命让他明白了一些道理。那天,一位同事说他那个公文包很别致,问是哪里漂来的。说到这漂字,汪凡平日也常听机关干部们讲,隐约理解其意义,却并不深究。今天见同事们把自己也同漂字联在一起了,不免略略研究了一番,原来意义丰富得很,但却是从《尔雅》到《说文解字》到《康熙字典》到《辞海》哪怕是词洋词宇宙都没有解释过的。汪凡也无法给这漂字下个准确的定义,大概意思是下基层吃饭抽烟拿东西之类都没有花钱。反正没花钱这是绝对正确的。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这漂同坐在家里接受别人进贡是两码事。坐在家里架着二郎腿儿,老爷气十足,接受别人进贡,那个做法,讲得难听些,简直是收受贿赂!而在工作中漂将起来,那可是顺乎自然的。仔仔细细地再琢磨一番,汪凡还发现,干部们用这漂字,不仅使小节问题同腐败问题泾渭分明,而且让语言风格变得隐晦而潇洒。汪凡甚至想到文学艺术的表现能力真是太有限了,像这样一类艺术性极强的语言,小说如何表现?影视如何表现?这漂字简直底蕴深厚奥妙无穷!
话又回到前面。那位同事问汪凡的公文包是哪里漂来?他说,哪里哪里,自己掏钱买的。讲的确实是实话,表情却是不置可否。他并不想否认这公文包是漂来的。因为他还发现,同事们好像都这样,从不坦白承认自己漂,也不据理否认自己不漂。原来人们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识——在外漂不开的人绝对是个废物,会被人瞧不起。可这漂,尽管不碍廉洁,却也总有点那个。
第二部分:很想潇洒资历太浅又无职无权
汪凡自从深悟漂的意蕴以后,有时也故意借机树立漂的形象。但做得很节制。因为毕竟是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非常明白量变与质变的关系,漂得过度岂不成了贪?说实在的,汪凡资历太浅,又无职无权,漂的机会几乎没有。那天买了一双新皮鞋,有同事见是本市路遥皮鞋厂出品的就问是不是漂来的,语气有几分敬佩,有几分羡慕。汪凡连忙摇头,不是不是,自己买的,花了四十八元钱。表情却更加十倍地不置可否。那同事越发不相信他是买的,发誓赌咒了一番,最后让了步,说他起码是买的出厂价。汪凡只好点头,说,不瞒老兄了,确实只是出厂价,三十六元。不料那同事心也动了,硬要借汪凡个面子,替他也买一双。汪凡无奈,慷慨应诺,好说好说,明天中午我抽空去一下。第二天中午,自己只得垫上十二元钱给同事买了一双来。他妈的,十天的伙食费算是黄了。
汪凡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已很倒霉了。那天中午他去理发,就在第一次理小平头的那个理发店。他正理着发,另一个座位上的顾客无话找话同师傅攀谈,问师傅评职称没有。那个师傅十分不屑地从职称讲到文凭,说职称有什么用?文凭算什么?最后举了个例,令汪凡如五雷轰顶——有回市府办的马主任到这里理发,马主任你知道吗?是市长身边的红人,大秀才,人家只是个高中生。马主任讲他办公室今年新分了个大学生,还是个什么本科生,连你们两个字都不会写。你不信?骗你是狗日的。马主任那个人我可不是打一天的交道,从不乱讲的,是真的。那马主任真会整人,老叫那个大学生写材料,可写出来的都是狗屁不通的,马主任都重写,就是要整整他。那小子还牛皮十足,说要写书。你听马主任讲起来更好笑些。
汪凡觉得头上灼痛难忍,简直不是在理发,而是在开颅。好不容易熬到理完发,他匆匆付钱,逃也似地跑了回来。
他闯进自己那简陋的房间,重重地躺在床上,胸脯急剧地起伏。他愤愤地摸着自己的后脑,恶毒地想,我汪凡不凡,天生反骨,是要造反的!暗自用尽了最狠毒的语言诅咒马主任,而且进入他思维语言的已不是马主任这个称谓,而是牛马畜牲的马——这匹不中用的驽马,丧妻不够,还要绝后的。
上班铃响了,汪凡不想起床,他发誓要消极怠工,看你这匹老驽马把我怎样。但只迟疑了片刻,他还是起身上班去。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走进办公室,马主任早已端坐在办公桌前了,很悠闲地哼着《国际歌》,情绪极佳。汪凡忍不住怒火中烧。又马上止住自己,切切不可鲁莽。马主任看一眼汪凡,说,小汪来了?理了发,精神多了。他妈的,偏偏提到理发,汪凡立即又想到那理发师傅的话,气冲天灵盖,但一见马主任的目光那么慈祥,只得恭敬地陪笑。
汪凡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出一个夹板假作正经。一肚子的报复在发酵。这个老东西,平日对人有看法时,惯用的办法是让你闲着,让你自觉无聊。为什么偏偏对我这样?大概是一般规律中的特殊规律?幸好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不然百思不解了。看样子他是想用这个办法来整整我,看看是你们好还是您们好。
这时,马主任发话了:“小汪,我有个东西你抄一下。”汪凡小心地取了过来,一丝不苟的抄写。
一边抄,一边在内心极鄙夷地批判着马主任的字。那字极不成章法,横七竖八比别人的字多出许多须来,比白石老人虾须还多,便暗暗称这老驽马的字为虾体。这个发明一诞生,禁不住失声笑了。马主任忙问怎么啦,意思大概是问是否看出什么笑话来了。汪凡马上解释道,越看马主任写的东西,越觉得自己的娃娃腔幼稚可笑。马主任不放弃任何一个教育机会,望着汪凡很认真地说,不要自暴自弃,你的进步也是快的嘛。
马主任接过汪凡抄正的材料,第一次表现了自知之明,夸汪凡的字很漂亮,简直称得上书法了,感叹自己的字不可救药。汪凡却说,马主任的字风格独特,自成一体,再说搞文字工作第一要紧的是文章好,孔夫子不嫌字丑嘛。马主任很宽厚地笑了。
第二部分:很想潇洒那种缺德的信
汪凡天天诅咒着马主任,天天想着要报复,但究竟没有制造出什么轰动市府机关的爆炸新闻。那天听张大姐说已给马主任找好了一个对象,年纪比马主任小十一岁零五个月,眉目清秀。汪凡很感兴趣,问了姓名和工作单位,萌生一个十分阴险的念头——给那个女人写封匿名信,指控老家伙年老气衰,阳萎不举。用左手写。但也只是这样很兴奋地想了一下,并没有写。马主任结婚茶话会那天,汪凡望着那幸福的一对儿,很庆幸没有写那种缺德的信,很后悔当时怎么萌发那样的念头,自己可是谦谦君子!又一想,人嘛,谁没有阴暗心理呢?这可是弗洛伊德说的,于是又坦然些,咀嚼着马主任的喜糖,暗自骂道:你这道貌岸然的老混蛋,老子可是对得起你的!我若写了那封信,你想有今天?这样一想,似乎自己对这门亲事的贡献比张大姐还大。新娘新郎为宾客点烟时,汪凡一副劳苦功高、心安理得的样子。
可是凑巧的一件事,汪凡无意间捉弄了马主任。说真的,他绝无报复的意思,初衷只是开玩笑,谁叫他天性幽默呢?那是年终评比时,马主任评上了记大功,需要向市委市政府报一份先进事迹材料。马主任虽是大手笔,却不能自己写,那样还成体统?汪凡虽有长进,但来到办公室才半年,不知晓详情,因而叫张大姐写。张大姐写了三天三夜,终于脱稿了,总结了马主任的许多优秀事迹,简直可以登在《人民日报》上号召全国人民学习。但张大姐仍不满意,便找汪凡共同研究。张大姐认为马主任应该有什么病才更具有先进性。汪凡则反驳,凡事都是辩证的,今天为了把马主任写得高大些,说他患有重病,明天若再要提拔他,组织上考虑他身体不行,工作难以胜任,岂不完了?张大姐原则上同意汪凡的意见,却仍坚持马主任应有病。最后两人来了个折衷,写个小毛病,既可衬托先进性,又不至于影响以后担当重任。但反复寻思,发现马主任除了视力差些,别无他恙。到底还是视力问题触动了张大姐的灵感。她隐约记得去年夏天的一个黄昏,马主任不慎踏进了宿舍后面的阴沟,扭伤了脚。据说是患鸡巴眼,阵发性失明。这鸡巴眼是本市方言,医学上称作夜盲症。但这个地方,只有五官科医生称夜盲症,其余的人几乎都称鸡巴眼。张大姐也只知道鸡巴眼,于是十分感人地写道马主任患严重的鸡巴眼云云。汪凡明知鸡巴眼这玩意儿,口上讲讲倒还可以,写作白纸黑字,就是天大的笑话。但不知为啥,他并不点化。在他拼命忍住不笑的那会儿,竟又想起《红楼梦》里薛呆子的那句酒令,女儿乐,一根××往里戳。他把××字写在纸上,对张大姐说,鸡巴这两个字,《红楼梦》里是这样写的。张大姐一听是《红楼梦》里有的,认为很权威,谦虚地如此改了。
事迹材料就这样写成了。送与马主任审阅。马主任说,写我自己的材料,不便审,只要实事求是就行了,不要夸张拔高。
于是就打印了。无奈××这东西长得隐蔽,字也隐蔽,四通打字机也打不出,只好用圆珠笔写上,因而印出之后非常醒目,真的是跃然纸上。
办公室将这套材料整整齐齐地留了三份底,规规矩矩地上报了三份。
汪凡对人秘而不宣,独自幽默了几日后,突然担心起来,后来竟是害怕了。天哪,这样的玩笑开得太过火了,要闹出乱子的,而不是一般的笑话!非常非常不安。是否应同张大姐商量一下,撤回重搞呢?不行,那样反而承认自己是有意捣乱了,更糟!怎么办呢?百般寻思,左右都不是办法。日子很难过,白天六神无主,晚上辗转反侧。焦急了几日,没听见任何动静。怎么回事?汪凡便侥幸地想,一定是没有人看得出笑话,那两个字只怕那些审材料的人都不认得。于是放下心来,窃窃嘲笑那班饭桶无知。马上又狡黠地责骂自己,你有知识又怎样?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汪凡刚刚放下心来,事情闹出来了。主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老柳气呼呼地跑到市府办大发雷霆。什么××不××的?干什么吃的?××是什么东西?堂而皇之地写在上报组织的材料上?开玩笑?有意的?什么用意?叫骂得脸红脖子粗。这柳副书记是北方人,只知道那玩意儿就是那玩意儿,怎么也不会有别的什么意义。况且是用那纯正的京腔嚷着那两个字,听起来非常刺耳。
柳副书记嚷了半天,马主任还不知他嚷些什么,只顾两眼环视着在场的属员,想发现到底是谁做错了事。直到柳副书记把那材料重重地摔在桌上,很威风地走了,马主任才知道原委。他很有些态度地望着张大姐,嘴皮子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张大姐脸色早已铁青,畏畏地望着马主任,又十分恼怒地望了望汪凡。汪凡的额头上也已是汗珠如露。
第二部分:很想潇洒忘恩负义
马主任没有记上大功。当然不完全因为那两个字有什么原则问题,还因为重新整理材料已来不及,再说马主任自己也执意不让再报上去。
张大姐实在厚道,心里确实责怪汪凡,但并不把这事扯到他身上来,一个人把责任承担了。马主任事后也不怎么批评,只说了声文字上的事,应严谨些。同事们背后也有拿此作笑柄的,但也是适可而止。汪凡十分内疚。人家张大姐可是好人哪,对自己很关心,很照应。她肚里墨水不多,但在这机关里,也是个女中豪杰,如今闹了这个荒唐事,面子往哪里放?
汪凡那天下班后专程到张大姐家登门拜访,道歉,说不是故意的,确实以为是那么写的,确实是因为缺乏医学知识。
张大姐一边拖地板一边说,不要紧的,马主任那个人也不会计较这些的,再说我们女同志又不想往上爬,印象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张大姐不停地拖地板,汪凡的立足之地不停地转移。这样子很不是味道,就告辞了。
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张大姐的崇高。这不就是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闪光点吗?忍辱负重哪!相形之下,自己竟显得卑劣。为什么不向马主任坦白自己,澄清事实?明明是故意制造的恶作剧,弄得张大姐难堪,却在她面前混说不是故意的。最后决定明天上班一定向马主任深刻检讨。
次日上班,办公室气氛依旧很平和。同事们各司其职。汪凡想,还是算了,事情已过,何必再节外生枝?从此对张大姐更加有礼有节,在马主任面前更加谨小慎微。
很平静地过了几个月,办公室岗位作了小调整。张大姐不再从事文字工作,改作档案员。马主任很体贴地说,这是照顾她爱人经常在外,一个人带着小孩很辛苦,管档案清闲些。汪凡知道,在机关干部的观念中,文字工作虽然很累,却很体面,这是有一点层次的人才干得了的。张大姐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但她那种失落感,汪凡隐约察觉出来了,很有愧。他真想宽慰她几句,但又怕伤别人的自尊心。
马主任依然把平和与严肃处理得很有度。一般情况下都是温和的,属员有缺点,同样不留情面地批评,却不让人感到是在责难自己,而是在爱护自己。
张大姐从此一丝不苟地整理着文书档案。没事就坐在档案室里看杂志,或望着窗外的夹竹桃。原来快嘴快舌的,现在话语也不多了。汪凡见了,很伤感,担心她长此以往,整个大活人也会变成档案的。难道是马主任有意整她吗?但又不像,一来并没有就那件事批评过她,二来调换岗位的理由也是很堂皇的,三来事后几个月才变动工作。也许这就是马主任老谋深算之处?若这样,也太忘恩负义了,没有张大姐,你还能有这么个小妻子?汪凡左思右想,认为马主任确实是照顾张大姐。这样一想,汪凡自己也轻松了些。人家张大姐可是豁达的人哪,现在不多讲话了,只是因为档案室只有她一人,同谁讲去?于是,有回见到张大姐又呆坐窗前,汪凡就调侃道:“张大姐好雅兴,宁静致远呀?”张大姐莞尔一笑:“我哪有那么深刻的思想?”看到张大姐的情绪真的很安静,汪凡放心了。
第二部分:很想潇洒挥洒自如
汪凡越来越成熟了,他写的材料马主任再也不用动大手术了,只是作个别字句的修改。后来竟经常发现马主任有些地方改动得不太妥。这说明自己已站在一个新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马主任的功夫了。汪凡感到很快意,但也不申辩。应维护领导的权威,这是职业道德的要求。曾经有一阵子,若发现马主任改得不太得当,口上不说,却变着法儿纠正过来。办法通常是谎称某某市长或副市长改的。只要说是某某市领导旨意,马主任绝对服从,这是他的优良品德;有几位副市长年纪都在马主任之下,但马主任对他们同样敬之又敬,似乎自己成了小字辈。汪凡对此感慨极深:这是难得的政治品质呀!当时汪凡之所以把马主任不太贴切的修改看得那么认真,不是因为固执己见,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更不是对工作高度负责,百分之百的原因是怕人见笑。后来发现从来没有人对本室的文墨功夫挑剔过。汪凡知道不是自己和同事们真理一般地正确,原来这文件、简报之类的太多了,人们早已视如儿戏,根本没有人认认真真地看。再说,谁有闲心像语文教师那样去推三敲四呢?于是,汪凡写起材料来少了许多的拘谨,更加挥洒自如,文字更显得老成稳健。自从市长有回在闲谈中对汪凡的文章做了充分肯定之后,马主任修改他的材料便更加客气了。后来马主任竟干脆说,不要我看算了。汪凡心想,这样也好,减少了办事程序,可以提高工作效率。于是,以自己名义写的材料自己定稿,为市长起草的讲话直接呈送市长审阅。市长也十分习惯汪凡的文风,每次起草大会讲话稿之前,都直接找汪凡商量提纲,而以往都是马主任听取市长指示之后再传达给汪凡的。汪凡有了市长的亲口旨意,更能做到心领神会,讲话稿的质量市长越来越满意。汪凡觉得自己已到了最佳竞技状态。学习中央和省里领导的讲话时,他的主要精力不是领会其精神实质,而是非常得意地把那些文献同自己写的东西进行比较研究。研究的结果通常是:中央和省里办公厅的那些人,智商并不比自己高,我汪凡若是坐在他们的办公桌上,照样“同志们”的写出大块头文章来。
有天马主任很超然地对汪凡说:“全靠你顶了上来,我轻松多了。年轻人成长起来,我就放心了。”
汪凡条件反射,答道:“还不是主任的栽培?替您分担些担子,也是应该的。”
他俩进行这番对话时,张大姐在场,她正给马主任送资料来。
过了几天,汪凡从档案室门口经过,张大姐叫住他。“大姐有什么吩咐?”汪凡笑道。张大姐表情平静,却压低了声音,说:“你写的材料还得给马主任看看,信大姐的话有益无害。”
汪凡嘻笑道:“不信呢?那就有害无益了?”
张大姐哂笑之,不作答。
汪凡以为张大姐还不知道自己的文字功夫,仍要他虚心向马主任学习。大姐也是一片好心哪,但她的鉴赏水平只有那么高,也怪不得她。内心当然很感激张大姐的关心,却认为不一定采纳她的建议。
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情,汪凡后悔不迭:若听张大姐的话就好了。
原来市二百货公司多年来坚持两个文明一起抓,两个文明双丰收,市委、市政府决定把这个公司树为全市商业系统的明星企业,汪凡受命写了个典型经验材料,下发各商业企业。但因数据审核不慎,将实现利润多写了200万元。同行生嫉妒,有些知晓底细的公司负责人就拿这个把柄告二百货公司谎报战绩,邀功请赏,弄得市委、市政府很被动。
市长严肃批评了汪凡,并责令马主任开个全室干部会,让大家吸取教训,发扬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
马主任在会议上似乎很客观地说明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上去似乎为汪凡开脱。最后很温和地对汪凡讲:“以后像类似的重要材料,我们可以商量商量。”
会后,张大姐对汪凡说:“你吴大哥今天回来了,我做了些菜,到我家吃饭去,陪大哥喝杯酒,你们单身汉,也清苦的。”
原来张大姐见汪凡今天挨了批评,肯定有情绪,想尽个作大姐的责任,让他调适一下心理,也想交代一些办公室里不便讲的话。
张大姐的爱人吴大哥也很够朋友,视汪凡如兄弟,热情地劝酒劝菜。
见汪凡心情好些了,张大姐便拉上了想说的话题:
“小汪呀,我看你本质不坏,才跟你讲。有些话是不能讲明的,可你懵懵懂懂。你写东西不给马主任看,他心里舒服吗?他原来是权威,你现在材料不给他看了,他到哪里体现权威高?噢,他叫你不要给他看你就不给他看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肠子是直的?马主任叫你今后写的材料要同他商量商量你明白吗?这商量是什么意思?上级同下级有没有商量的道理?只能是指挥和服从!就说今天发生的事,若让他看了,他也不一定看得出数字多了还是少了。但至少封了他的嘴巴,他想讲也讲不出了。我也奇怪今天开会他怎么那么平心静气,没有骂你一句。确实,既然市长已骂了,他何必再得罪人呢?你学问深些,大姐我文化不高,讲的话听不听由你……”
张大姐讲了许多,都入情入理。汪凡多喝了几杯酒,激动起来,涕泪横流,硬咽道:
“小弟我到这个地方工作,举目无亲,全得大哥大姐照应。大哥大姐,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汪凡一辈子忘不了的。我汪凡不是人,做了那件蠢事,让老驽马他妈的来整你……
张大姐不愿提及这件事,忙止住汪凡,不要那么讲,马主任也是个好同志,我干档案工作,还轻松些。
汪凡回到宿舍,精疲力竭了,衣服也不想脱,就上床睡了。反复问自己,张大姐讲你的本质不坏,到底坏不坏?
第二部分:很想潇洒庸人自扰
事情糟透了。不久前发生的“二百风波”使汪凡的形象大为失色。似乎所有的领导都冷淡他了。那天在厕所碰到市长,市长正在系裤带,双手不空,口里咬着一本《求是》。汪凡很尊重地喊了市长,市长微微点了点头。汪凡明知厕所不是热情寒暄的地方,也分明看见市长嘴巴被《求是》占着,但总以为市长对他不如以前那么满意了。那次大便足足用了三十分钟,若有所失地走出厕所后,仍有便意,很不舒服。
真是祸不单行,工作上偏又出了个差错。向省政府打了个请求解决资金的报告,汪凡校对的,报省政府误作了打省政府。市长拍着桌子,叫道:“今天打省政府,明天还要打国务院!真荒唐!”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汪凡真想大哭一场。
偏偏这时,一位大学同学寄了一本散文集来,曰《夏之梦》。这更勾起了他的无限烦恼。这些同学,在学校都是一块儿玩创作的,人家现在出散文集了,出诗集了,有几个同学的小说也出了多人合集。自己呢?正儿八经地当了几年御用文人,成就在哪里?居然也那么鄙视过这些搞创作的朋友。
简直无法给寄来散文集的同学回信!他提起笔来,脑子里像钻进了许多蚊子,嗡嗡乱叫。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写上几句,又捏作纸团丢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写了几年衙门文章,现在连写封稍稍儒雅些的书信都不能了。语言已丧尽了灵气,十分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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