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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林言事.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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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林言事
作者:月雯儿
庄生晓梦迷蝴蝶
我穿越而来。
前世的时候活了三十岁,在那三十年里,前头的二十六年一路奔跑,后面的四年用力挥霍。许是书史读了无数,故而刁钻任性,一派天真底下是无比算计的机心,为此从未在职场受苦,从来得尽人缘与宠爱。人说青春少年样样红,前生的我,当如是。
确然,我并未劣迹斑斑到鬼见愁,但当我出车祸的刹那,我顿悟出了命运的脸谱。
自此,穿越而来。
我不信怪力乱神,但我自此相信命运天成,穿越这样古怪的事情,是庄生晓梦迷蝴蝶。这个朝代于我是蝴蝶之于庄生,还是庄生之于蝴蝶,在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搞清楚过。这里的一切,我当发了一个漫长的梦,再次醒来我还是在21世界的烦嚣之中。
但是至少到那点浓墨落在宣纸上的时刻,我的梦还没有醒。
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我非常的难过,原因是我在婴儿出生的瞬间、啼哭的一霎进入这个身体的。自此之后我浑浑噩噩的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里,我的视觉、听觉、触觉微弱到几乎丧失,原先世界的记忆因为这个初生稚嫩的生命而凌乱不堪,由着生命的本能予取予求,是唯一能做的事情。一直到一岁当接触的世界随着我能走动而扩大之后,我对世界的感知才慢慢的恢复过来,对往世水墨氤氲般的记忆却在年岁的增长之后才寻回。
开始我还错觉是我占用了这具身体,但当林娘温柔的揽我进怀中,疼爱得摩挲我,当娘亲用温柔的眼神抚慰我的时候,我不禁在想什么是命运,什么是生命的真相?就在我啼哭的一霎,我的存在就真正是这个生命所承载所有温情的载体了。我渐渐无比的欣喜母亲给我浓烈又克制的爱,我渐渐欢喜在这个时空里渐渐熟悉起来的一切人和事物。原来、或许,人存在的价值就在于相互建立起来的关系吧。
应该说,我始终属于命好的那一类人,前世的时候无论生活工作,从来都有办法做到让他人来适应我的存在,居然别人乐意迁就的同时还不讨厌甚至喜欢我。这一世,则更是命好,因为衣食无忧。在这个离现代还很遥远的莫名时空里,平民的贫贱,虽然惨不至于饿殍千里,但免不了官府的欺凌,更挡不住天灾的毁灭。所以在我懂事的那一刻,我一直感觉幸福到一切都是玫瑰色的,然而,对命运,当人们看到他温情脉脉的面孔时,他又悄无声息的冰冷残酷着,这一切却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呈现,等到一切都已成型的时候,我们已然山一程、水一程的任由苍白与皱纹爬上身体了。
我的小名叫康康,自然是娘亲希望我身体康健,可惜,我从小就病怏怏。娘亲并未言明,但宠爱中带着怜惜,故此我估计我是体重不足的早产儿,先天有些不足。自懂事起,日日便是浓黑的苦药培着,虽然不致命,但是绝没有粉雕玉琢的惹人怜爱,反而是头发稀落且发黄,至此我很遗憾的并没有长成倾城美人的潜力。有时候,我在娘亲梳妆的时候闹她,不知觉间透过泛黄的铜镜看到自己的模样,唯独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灵动有神,此时母亲就会轻轻地拂过我的眉,轻轻地拍我的背,沉吟着“康康,康康”。
前世长得也并不美丽,但是足够人见人爱,是性格使然,穿越之后尤为令我惊恐的是我的性格相较于前世有着天壤之别。这是我无法想明白的事情,既然我的灵魂带着前世的记忆来到这里,为何我的性格却带不过来,反而沉静温恭到自己都厌恶自己的地步。有时候只是那一双眼睛的滴溜溜的转动显示其实我应该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娘亲肯定是家中能明白这一点的人,不能了解这一点的肯定也大有人在,其中包括我的祖父。
祖父留着一把美髯,虽然称不上好姿容,但天生一副气势,带着五分庄严,两分才气,还有三分傲气。结合起来便是通身聪明又有气势的气象,叫人不可亵辱。但我却不甚喜欢我的祖父,原因除了他并不见得喜欢我这个黄毛丫头似的嫡孙女外,还因为我并不喜欢才华外露、性格张扬的人。这种喜好的转变其实相当的诡异,因为前世有点类似这样的人。但穿越之后,我反而认为这类人很像枪口下的那只出头鸟,风光是很风光的,但却不能纳福享福。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话我决不可能对一个甚有威严的长辈说出,何况,我的祖父即便听了,也不以为杵。因为祖父,已经俨然是中原文坛的领袖了。
我出生的家庭,并不算是著门大姓,但也是家学渊源,在中州一带颇有名望,世代皆有人出仕,尤以文章见长。到了祖父一辈,文名更盛。我的祖父自小便有才名,自宪宗十年年金榜题名之后位列班科,凡历官场三十年,才名愈盛,门生故旧、知己深交遍布。为此祖父的一生虽算不上是位极人臣,但也是意气风发了一辈子,直至荣归故里之后还有大把慕名而来的学子。我日日见娘亲操持家务,为这些和祖父彻夜饮酒畅谈的好友们打点衣食,心中颇有些不快,心中奇怪这是何年代,文人如此,天子也不忌惮?
为此我对祖父有些回避,这种回避在成人看来就成了扭捏不大方,又因祖父见我长的弱小,并不娇声软语的撒娇,整日里安静,不似其他孩子天真娇憨,心中也不甚亲近,只是看我病弱,略有几分怜惜之意而已。祖父尚且这样对我,何况家中诸人?不过这些事情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名门之家,横竖是有一场钩心斗角的。所幸的是,虽然祖母早逝,虽然倾慕祖父才名的人很多,其中亦不乏自认才女的女子,但祖父气度威严,持身还算正派,因此门风虽有才子二字并无风流习性。
相较之下,娘亲则应该是一等一的名门闺秀。虽然我从未在人们的口中得知娘亲的身世背景,但自来到这世上便看着娘亲待人接物,是当真端庄贤淑,行动有礼。就连娘亲身边的老仆林娘、陪嫁丫头蔻珠、萱玉,都谦和中带着大方的模样。祖父当了几十年的官,但是说到管理家务、调理众人还不甚擅长。若非娘亲日夜劳心,以祖父一味交朋结友、高谈阔论的行径,祖上留下的产业怕是早就吃空殆尽了。祖父一派文人习性,但倒是清楚自己不善于此道,也乐得放任不管,因此家中上面还算是父慈子孝的和睦景象,但底下的景象渐渐的就有些势利不守礼的样子出来。
说到子孝,我的父亲,我却从未见过。皆因为我出生之时,我的父亲正在上京的路上。父亲名讳林泓,是祖父的长子。与父亲同时赴京的还有我的叔叔林澈,他们是上京考取功名的。父亲与叔叔离京之时,娘亲与父亲成亲还不足一年,我亦未来到人世,因此我对父亲的印象几同空白,只是有时候听娘亲呢喃过两句父亲的诗句,为此,我还猜测父亲是不是也是颇有才情的才子呢。
终是菩提度我缘
许是大脑发育的问题,我对前世的记忆时隐时现,有时候院子里的花草会突然间触动我,于是往事浮现出来,但很多时候,那种被触动的感觉一闪而逝,然后变得模糊一片,即便我努力的回想也无济于事,在旁人看来我更加的沉默安静。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行为令人揣度忧心,我只知道在娘亲怀里我有由衷的安全感。
于是,一岁的时候我拒绝抓周,只往娘亲怀里钻,实在躲不过大人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伸手打翻了林娘手中为我备着的药碗,药汁淋了林娘一身。两岁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声带似乎可以控制了,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冲着蔻珠喊了一声:“娘娘”,一旁作女红的娘亲听了,鲜有的乱了姿态,一把抱过我,用噙着泪水的美目看着我说:“康康,康康,好康康,娘在这里。”
我也欣喜自己终于能说话,伸着小手回抱娘亲,又嘟囔了一句:“娘娘。”
得了消息进来的林娘和萱玉看到娘亲喜不自禁,也都红了眼圈。林娘上前宽解娘亲说:“夫人安心便是,小姐一岁晓走,两岁开口,到底是康健的孩子,莫再为旁人的话语忧愁才好。”
娘亲听了反而大恸,向林娘哭诉:“嫲嫲,若非我当日失了气度,也不会令我的孩儿一出生就先天不足,三两句软刀子,还不如康康不说话、总吃药叫我心疼!”。
听了这话,连林娘都忍不住陪着哭起来,这情形反倒是我睁着眼睛在娘亲怀中莫名其妙了。蔻珠和萱玉看着皱眉,便一个上前把我抱走,一个拿出些温柔软语哄着两人。
我终于开口说话大约给了娘亲极大的安慰,连我的外祖也特地送来了贺礼。祖父因此决定给我办寿宴,娘亲可能觉得不合适,回到房里面上带上了一丝郁色。
林娘在房里抱着我,见状劝道:“少夫人莫要为此不快,小姐自幼多病,总不见什么人,此时带着她见见,没准她也开心一些;何况为小姐冲冲喜也是好的。”
娘亲听了,沉吟了一番,方才说道:“嫲嫲,以后你也叫康康吧。”
林娘听了又看了我一眼,才点头称是。我在一旁睁着眼睛听他们说话,心里隐约明白我的行为似乎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但是,现实与前事的交替互现,总让我猝不及防,尽管我用心理清,但前世的记忆依然像是娘亲房中的山水画,在极远处一片浓淡交杂,时时出现打乱先有的宁静。娘亲每逢看见我呆楞,眼中都黯然,但却已经明显打起精神来为我操办一场寿宴。
于是,在我开口说话的第十五日,在我的生辰当天,中州的林府破例的为他的嫡孙女办了一场寿宴。
那日也是小寒节气,到了夜里还飘了雪珠子,更愈发影得院子里一片烛火的温暖。林娘和乳母为我穿上了娘亲亲手做的月白小袄裙,外套一件大红的镶了掐牙的比甲。我看着铜镜里面的自己也觉得精神,只是头发发黄疏落。林娘几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转身去娘亲的妆奁中翻找。乳母却突然灵机一动的叫:“呀!看门外红登登的,林嫲嫲,咱们给康康点颗胭脂梅花可好?”
林娘一听一扫阴霾,笑道:“正是呢,点上了又喜气又雅致。”便转身寻了娘亲的胭脂盒子,唤了萱玉来给我的额上细细的描上一朵梅花。打扮停妥,众人左右打量,也都露出满意的神情,便簇拥着我来到大堂。
大堂可谓高朋满座,才一进门,我就被里面的热气人气熏到了,倒不是我怯场,只是觉得这个祖父有些小题大做,张扬的行事风格令他交的朋友也都是高谈阔论之辈。这个架势,难道是我我当成男孩养的意思,还是,这个时空的人并没有什么女卑观念。
我一进门,宾客就轮番的上来恭贺献礼。有作诗的,有送礼的,倒把我夸成了天上少有,地上绝无的小美女。又见我安静,又夸我沉静有气度,将来必有一番成就云云。皆是文人雅士,就是用词也精雅过人,赋词真真绕的我头昏脑胀。
正乱哄哄中,一声畅笑由远及近,穿堂而来。我愣了一愣,心想什么人的声音这样宏亮,竟有穿透人心的特质。大家似乎也都被这样的声音震住了,不禁转头去看,只见一大和尚披着灰色的衲衣大步走进堂中来,身侧却是一个矍铄清瘦的僧人,两人一人健硕,说是和尚却满头灰白的短发直冲天去,满身粗鲁却偏让人觉得阔朗无边包容一切;一人眉须皆白,身姿矫健却又如老僧入定,粗布麻衣却让人觉得淡定从容。
众人还在惊叹何等人物,却只听刺头和尚说:“林中书,我等知你府中今日妙言如海,特来叨扰啦!”。
祖父听了当即站起来走到两人面前,先双手合十行了一佛礼才笑道:“和尚才是黠语慧言呢!”说罢,做了一请的手势。两人还了一礼,便来看我。
乳母见状便抱我起身迎过来。我心里被大和尚痛快的一笑引得心里一畅,便也喜欢这样的人物起来,几乎下意识的我便伸手去抓,却不料瘦僧一把握着我的尺关寸,为我打起脉来。片刻之后,瘦僧才有细细打量我,我知道他在对我望闻问切,便也细细瞅他。瘦僧约摸60岁上下,眼神极为清澈,体裁削瘦,虽然须发皆白但却不是仙风道骨的风度,而是观之可亲,寂然无声的景象。我心里欢喜这样的人,他让我想起一句诗来:“万物自生听”。一时间前世看过的佛禅述学涌上心来,不禁举了另一只手抓住了瘦僧为我打脉的手。我的手很小,握住拳头堪堪能圈住瘦僧的食指,那食指握起来只觉得瘦骨嶙峋,老茧丛生,我却因此感受到一种潺潺的温暖安全。瘦僧见状,索性从乳母手中接我过来抱在怀中。
瘦僧身上有种雪松明月般的清冽气息,我有些不解的抬头看瘦僧,不料他也正微晓看我,有种悲悯的神情,我心下不快:你我同属于红尘内人,你又何必做出悲悯姿态!当下也微笑起来,说了一句“福地”。我原想说“菩提”,不料含糊说成“福地”,倒也应景。
众人听了都大笑,唯独瘦僧浅笑:“昔日佛祖拈花,迦叶一笑,今日瘦僧一现,小友念佛。”说罢,把我交给乳母,对祖父说:“林中书(祖父旧官职),令孙似乎有些先天不足?”
娘亲赶忙上来说道:“可是呢!高僧高明,我家康康自出世就多病,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总不见好,这些日子越见发呆,可是有这么症候?”
瘦僧转看娘亲,说道:“倒不算什么大症候,无非先天略有不足,今后饮食作息用心调理便可。若夫人舍得,不妨让贫僧渡了她去?”
娘亲一听这话几欲倒地,仿佛心肝被生生摘了去。连祖父都脸上一僵,不知做何回答。刺头和尚站在一旁适时说话了:“李老弟,你莫怪,松风学了些岐黄之术在肚子里头,见了人就想去医。你家小可虽有些不足之症,但可是个聪明娃,又与松风有缘,他自然想渡了她去呢!”
那松风见刺头调侃他,只笑得云淡风轻又说道:“不去也罢,有缘还能相见,只是令嫒也可以学些医术,于她自己总有用处。”
松风并不坚持,也没有说出什么诡异难辨的话来,一时大堂中又回复了热闹喜气的样子。见过众人,娘亲便领着乳母及一众仆妇丫头上了招待内眷的席面,留了祖父及管家在外面招待男客。我大约明白娘亲知道祖父是文人墨客喜欢高谈纵论,但我很奇怪这样的招待方式,我以孙女的身份却能大办宴席,女眷们还能外出见男客,这究竟是什么年代?
还未等我疑惑完,就又开始了另一翻见礼。不过这下见的只是族中亲人女眷,还有外族的一些亲人。想必娘亲行事不同于祖父,只是请了族中交好的眷属,大家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也就没有围着我逗弄,不过是相见一番,我年纪还幼,也无心装载,那些什么姑太太,三婶婶的,娘亲倒是一一给我讲了,但我哪能记得住,只是高兴的时候随口跟娘亲说两句罢了,大家想必也以为我年幼不定性,也就不在意,只拿好听的话说一说。
从来家国一般事
翌日醒来却发现满屋亮堂堂的,娘亲坐在床边,细声的指挥着仆妇安置火盘,我揉揉眼睛,心想莫非下雪了。这时林娘掀帘子进来了,先看了看我,见我已经醒来,才对娘亲说:“不料昨晚的雪珠子到了半夜却大起来,真真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娘亲连着被子把我抱了起来,林娘见状赶紧把原先拢在火盘上的小袄就过来,三下五除二的把衣服给我穿上了,娘亲一边给我套上小鞋子,一边说:“田上的租子我已经让陈管家清点分下去了,快过年了,今年给康康做寿,年节礼物的还没打点的一半呢,可要着紧一些,林嫲嫲,今年你辛苦一些多留心给我提个醒。”
林娘把我抱起,接到:“夫人放心,时间紧了些,但咱们管了这两年,总是有头绪的,照着往年做就是了。”正说着,蔻珠端了热水,和乳母一道进来给我洗漱。乳母先用细纱就着温的青盐水细细的给我擦了嘴,然后再换了棉布巾用热水给我擦脸。收拾妥当才抱着我到出来。乳母抱着我,跟在娘亲身后,旁边是林娘,后面跟着蔻珠、萱玉,一众人逶迤朝祖父起居室走去。
雪后的清晨空气中透着着冷冽,草木的衰败通通被厚厚的雪盖起来了,唯独一棵老劲的青松在冰挂中透出点点的苍绿来,叫人看着精神爽利,一众人一路走一路看,只听见脚下踏雪的沙沙响,反而愈加的让人心境澄明。一时到了祖父房内,只见祖父已经安坐堂前了,娘亲带着我给祖父问安,娘亲还亲自奉了茶。
祖父接了茶,示意娘亲坐下。片刻之后祖父清了清喉咙说道:“昨日你也辛苦了。总是你没有婆母的缘故。”说罢看了看我,把我从乳母手中接过来抱在怀中,然后把乳母、蔻珠、萱玉等仆人打发走了,才继续说道:“我已上了年纪,再无续弦的念头,于家务一事总觉力不从心,泓儿、澈儿在外奔波,终究还是辛苦你。你进门两年,我看着家务大小处理的都算妥当,以后你还是多费些心思吧。”
祖父看样子要把家务管理的大权全权交予娘亲,娘亲面上露出微笑,却也说不出话来。
林娘虽然是下人,但自小是母亲的乳母,身份不比旁人,此刻笑着劝道:“老爷是读书人,哪里管这些事情,倒误了您的文章,既信得过夫人和管家,就只管放心交给他们就是。”
“媳妇不会说话,林嫲嫲的话虽然粗,但您若信任媳妇,媳妇自当竭尽全力。”
“正是这话,我如今就正式的把这家全交给你管了。对了,泓儿也有信回来,昨日客人多,我才留到今日,一会你回屋看吧。”
“是。公公,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娘亲接了祖父递来的信,沉吟了一下问道。
“说罢。”祖父见娘亲说的郑重,便不再逗我。
“公公说年成不好,我前儿还听过管家提起这事情,说我家的田租好歹能维持了过去,还有许多小户人家的维持不过去,早两年都借贷了好些,如今都想买了祖产还钱呢。我想着我们家今年还有些盈余,再添了些,看着好的地不如再买些,万一将来年成不好也不至于捉襟见肘了,不知公公的意思?”
祖父听了这话,一时皱眉,一时又捋了捋胡须,好一会才说道:“这事以后都需和我商量。你是妇道人家,不存什么心思,但从大户出来,未必知道底下人的日子如何艰辛,别人的祖产轻易是不卖人的,若卖了也定是无可奈何之举,你若买了难保就有些小人想从中牟利,到底是坑了人家。”
娘亲听了也红了脸:“公公说的是,总是我考虑不周到,亏您指点。”
祖父摆摆手说:“你也无非想给家里添些进项,也罢,泓儿澈儿他们出门在外,一应用度都指望家里,将来他们有了出身,指望那些俸禄也是不能的,开销是日渐大了,总是要想些法子开源才好。这样,这些事情你和陈管家商量着办,若是丰腴的田地就买下来,但有一条你要记住,要让陈管家务必了解清楚卖家,不要留了口实纷争。”
“是,公公。”
祖父可是相当宝贝他的胡须,但他也放心让我握着,一时又感叹道:“哎,你爹爹还未见过你这嫡女呢。”,然后松了我的手,抬头看我娘亲,“昨夜松风的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看这孩子虽然脾性温良,但一双眼睛生的极好,自有她的一番造化,你不要为她伤身伤神了。松风说的也对,既然她多病就让她学学医也是好的。他父亲易学就相当好,易医同源,也是包了大道理的,可惜不在身边。你在家时也是读书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不去讲究什么女子无才,你不必顾虑,有空了多教导她。”
娘亲一一答应了,又说了一些年节礼物的话,才退了出来各自去用早餐。
这半天的话让我饿了,娘亲却只拿些稀粥喂我。我心中暗叹,就这样我能不生病吗!其实我这具身体,我还是知道的。无非抵抗力差了一些,总爱伤风感冒,加上娘亲太过紧张,过犹不及,喂养就有些不当,弄得总是清汤寡水的我不爱吃,却又总是人参黄芪之类的补血补气来给我调养,我怎么能好起来呢。不过这种情况应该会随着我长大有多好转的,何况听祖父的意思,就算我是个才女他也乐见其成的,我有很大的空间来自由发展。这样的念头让我更加奇怪这究竟是什么年代,这让我念书的念头更加强烈了:我总要知道我处在什么年代吧。
吃过早餐,娘亲并没有把我交给乳母,而是亲自抱在手上。林娘、蔻珠和萱玉都在,娘亲看了一圈众人,才招呼萱玉:“萱玉,你带着康康在炕上玩耍,”,又请林娘,“林嫲嫲,你坐下吧,我与你商量些事情。”
林娘约摸知道娘亲是要谈家务,不怎么推辞也就偏了身坐下了。蔻珠则又另外上了茶在一旁侍候。
“今年送往夫君处的东西都打点好了?”
“衣物都打点好了,是我和萱玉做得,不经他人的手,连同小姐自己做的一套中衣都打包收拾好了,小姐可要看看?往时都送的风肉腊肉也都备好了,今年小姐事情多,我们和林嫲嫲商量着今年要给他们多捎些银子呢。”蔻珠还未等林娘说话就一股脑的说了,像倒豆子似的快又准,引得一屋子都笑了。连我听了都觉得痛快,这脾气只怕比《红楼梦》里的小红还多了两份胆气呢。
连林娘都忍不住笑着说:“看你能的,我还没说话呢,你都先倒了一车子的豆子。”,萱玉也在旁边笑道:“她就爱炫的。”
娘亲才展颜,却又凝住了,说:“那恬儿的礼可也备好了?那孩子比康康只小些,也就要过了生日了,也准备了礼物?这事还要问问公公是不是要备什么礼。”
才说完蔻珠立即又接了嘴:“小姐,礼数我们可不亏人家,咱们小姐什么身份呢!我们丫头自然也不会落了小姐的身份。一同备下了,细细查过的。小姐大度,我可瞧不上那等人物!”
“死丫头,夫人不说你,你倒说得痛快了!”林娘看见蔻珠一脸不屑怕她说出什么更不合适的话来,立即就拿话堵她了。
两人的一番话倒是让娘亲沉默了很久,我看着娘亲到没有在脸上写出来,但心里估计够戗的,原来我还有个比我小的妹妹或者弟弟,这也难怪了,新婚燕尔,温存暖意还没有过去呢,一转头丈夫还在自己怀孕的时候也让别人怀了孩子。
好一会娘亲才抬起头来说“林嫲嫲,别怪她,亏得她嘴快,倒让我畅快些,这里并没有别人,不担心的。这件事情不好处理,但总是要办的,而且总有在一处的时候,早些习惯总是好的,蔻珠、萱玉,你们在我面前我自然担待你们,但出了这门,什么该说什么该做就要知道分寸,脸上不能带出一分半分来,自小就教过你们这些道理,总不叫我失望了才好。”
蔻珠和萱玉听了,赶忙的站起来应了,萱玉还说道:“小姐不要担心,蔻珠那把嘴您知道的,要闯祸早就闯了哪里还到今日。”
卅载萍踪从头阅
正说着,外边仆人就送话进来说舅太太来了。
我坐在炕上,只顾打量他们,连萱玉抱我起来都没注意,直到娘亲对着我说:“这是舅妈,康康,叫舅妈,舅妈!”
然后娘亲又转过头去,对舅妈说:“嫂嫂别见怪,康康才吃了早饭,没敢到外面去吹风。嫂嫂快坐,蔻珠,赶紧上热茶来,再让厨房送些点心来。”一时又拉过小男孩坐下,“这可是云儿!当日才康康一般大,这才几年呢,就长这般高了。”
一是舅妈和娘亲都坐好,叫“云儿”的小男孩又给娘亲正式的磕了头,又引来与我相见,才坐好说话。
原来我的舅舅四年前与舅妈外出游历,又在舅妈娘家住了不短的日子,前两天才刚回到中州,昨夜来我的寿宴,因为人多,都没能说上两句话,今日舅妈又特地登门拜访。那小男孩名叫青云,是舅舅舅妈的长子嫡子,自小就跟在身边的,想必昨夜我朦胧间看见要伸手摸我的就是这男孩了。
说话间,舅妈也把我抱起来,细细看着:“你哥哥平日总叨念你们娘俩,今日总算见到了,不日就是年了,到时候要回家看看。我来看看我们的康康。”
“哥哥嫂嫂想必是赶路回来过年的,一路可辛苦不曾?云儿年幼,到苦了他了。”娘亲说罢又把青云揽在怀里。
“哪里就苦了他了,人家说男子穷养,自然要历些风雨才能成人呢。你瞧康康的一双眼睛,秋水翦翦,可当真好看。妹妹,我听婆母提过,康康体弱,但你也不要过于担心,虽说女子要富养,但也要放了手她才能长得好呢。就我看啊,康康可是个一顶一的好孩子。”这位舅妈说话极熨帖,温温柔柔的,一张脸很是白皙,五官倒不如何出色,但是偏有一番书卷华气,叫人一见难忘,我喜欢这位舅妈,也喜欢她说的话,于是用了力叫了声“舅妈”
这下连娘亲都惊讶:“这孩子,平素并不会教她这些话呢!如何说得出来?”
舅妈见我叫她,笑开了:“可知,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呢。这孩子啊,我一见就喜欢。就是瘦弱些,往后仔细调养着也就好了。对了,康康可是吃什么药?”
“左右不过是州里的大夫把脉开单,都说这孩子先天有些不足,肾虚脾损的,来去都是补血益气的方子,理倒是这么个理,但吃了多少总不见好。”娘亲一面说一面手里递了一块桂花糖蒸的糕给青云。见青云吃得香甜,又笑着对他说“慢些吃,小心别噎着了。”
舅妈听了这话沉吟了一番,倒是青云倚在娘亲怀里看见对面的我看他,便挣出娘亲的怀抱跑来逗我。
两个大人只顾着说自己的话,孩子就自己玩自己的。青云那小子不知为什么似乎很喜欢用手摸我的嘴唇,这下子他满手的桂花糕又摸了上来,嘴里还说着“妹妹、小妹妹。”
我虽然觉得他的手脏兮兮的有些恶心,但是那桂花糕真是香,可怜我出生两年,竟没有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就再也忍不住伸舌头舔了他的手。那小子感觉手上湿湿的一阵凉意,赶紧缩了手,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感觉很挫败:我怎么那么像一条小狗啊!
好一会,青云才想明白我在舔他手上的糕呢,犹豫了一下,掰了一块给我送到我嘴边,露了一个微笑,仿佛在鼓励我一般,我毫不客气,张口就咬。母亲们顾着说话倒没有注意,萱玉那丫头才转过身就发现我好想嘴里吃了什么东西,忍不住惊讶:“呀!康康嘴里咬的什么!”
舅妈一听立即就定住我的头,轻轻地捏着我的下颌看我嘴里是什么东西。我心里懊丧得很:这一小口的糕都没法吃!
舅妈仔细看了看,才笑道:“萱玉这丫头太小心了,大人都在,康康那就能找了什么东西来吃,不过是青云掰了一小块给康康罢了。”
不过我有些多余了,舅妈并未让娘亲抱走我,“妹妹太小心了,康康如今已经两岁了,能走会说,身子弱些,但总不能拦着不让她吃啊,照我看,能吃得下东西去,那病就好了一半,你瞧,康康吃桂花糕吃的多甜。上回我们兖州地面遇着了一个高僧名唤松风,昨夜我还听说他也来了的。那时听他说了一席的话,与饮食调理方面竟长了见识。我们到底是高门著姓,有些讲究讲对了,有些则太过了。康康体弱,脏腑气息弱些,自然要拿五谷来滋养,才能康健,只是凡事不过就好。”说罢,当着娘亲的面大大方方的拈了一块桂花糕给我拿在手里,又接着说:“这桂花芳香辟秽,行气益脾,妹妹不要担心”。
这舅妈看着是个温柔的女子,却这么有主意。娘亲自受了打击早产生我后,一直郁郁寡欢,身边也没有温柔体贴的人引导,凡事就渐渐钻了牛角尖。这回舅妈一来,就大方拿了话来劝导,既是姐妹间的体己话,又有长辈的教导,说的娘亲噎住了,又看见我拿着桂花糕吃得欢,想起三年来夫君不在身边,自己掌管家务的操心为难,女儿身体又弱,不禁泪水涟涟,千语不成言,只剩了一句:“嫂嫂!”
舅妈见状,转身把我交给萱玉:“萱玉,你带着云儿到外间去玩吧,康康想是以前没吃过糕,你仔细些,别让她多吃停了食。”
萱玉抱着我出来时,一会的功夫,我的那块糕已经吃了一半了,萱玉看我吃的这样快,知道我喜欢,但还是哄我把我手上的糕拿走。我也怕我自己吃多反而吃坏了,也就放了手。
青云在一旁看我这样,上来就想抱我,可是他方才六岁上下,又是大冬天,两人都穿的像个球,哪里抱得动,倒成了嬉闹作一团了。好容易萱玉稳住了我俩,青云又不肯撒手,抱不动我却一定要拿手环着我。无奈,萱玉只好两个人都抱着。这样子,连我都觉得好笑。
一时青云又把腰间挂着的小荷包拎起来,一样样东西掏出来给我看,那荷包是缠枝莲的样式,做得针脚很细密,但却是件旧东西了。里面有一个护身符,还有一个小包里面隐约透了些枯黄的颜色来,又有一珠一贝,那珠子没有什么光泽,反倒是那贝壳竟是淡淡的紫色,非常漂亮。我好些日子没有看到那么有趣的东西了,青云拿一件,我便接一件来看,青云开始只是自己嘟嘟囔囔,后来看我也看得有趣,就一件件的给我解释。
“这个护身符去年在杭州灵鹫寺求的,娘说那里香火鼎盛,我们去瞧了,竟有很多人从千里以外赶来上香呢,如是遇到佛门法事,就更热闹了。”
“那珠子刚拿回来的时候可漂亮,有些淡淡的发光呢,不过现在没有那么漂亮了,你别看它小呢,父亲说,要好多年才能有那么个珠子呢,是父亲在一个老渔民手里买来的。虽然他有些旧了,可是顶珍贵的。还有那紫贝,可是我捡的呢,那会我们在东边海岸住了好长一段,等退了潮,就有些多贝壳留在岸上,我捡了可多,就最喜欢这只紫色的。妹妹你说好看么?”没等我答话,他就径直往下说了。
我一面听他说,一面也去看那些东西。底下,他就说道那一小包东西了。我看着像是一小包草药,便捡起来闻闻,原来是薄荷。不过时间可能有些久了,味道不那么大了。
青云看着我的动作,有些惊讶:“妹妹真聪明,这好闻么?”
我点点头。青云又继续说道:“这薄荷夏天的时候闻着遍体生凉呢,我们常常坐马车,母亲有时候都觉得晕得慌。上次见了一个和尚,他就给我们一些,还说这是味药材可以晕车的时候闻闻呢,又说好些别的地方夏天拿他做佐料做点心的。”
……
青云每说一样都是在那些地方得了那些东西,这些东西在当地看来皆不是什么贵重的,但千里以外就格外珍贵,尤其中间那记忆,更是让人羡慕不已。青云似乎明白这个道理,也特别宝贝他的这个荷包,说时满脸自豪却没有什么骄矜的神色。这个孩子,其实很懂事,大约是父母教得好,自小游历四方,眼界宽阔,人也就活泼而不粗野,亲昵却又有礼。我既羡慕他的经历,又欢喜的他态度,不自觉也把头靠着他,听他讲话,玩他的小玩意。
清空流云挽淡月
舅妈陪着娘亲说了半日的话,想是开解了她半天。青云哥哥也搂着我喁喁低话了半日,就想牵着我去堆雪人。无奈萱玉无论如何也不肯的,只劝道:“青云乖,这雪才下了半夜,哪里就能堆雪人了;而且你小妹妹体弱也经不得雪气啊。”
青云听了,面上有些不快,到底还是才六岁淘气的年纪呢。我也怕自己又受凉感冒,心里才因为他说的一番话愉快了一些,也不想他因此不高兴,就拉拉他的手:“哥哥”,却又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好看着他。青云见我这样,才又拉着我的手:“好吧,下次等妹妹好了我领着妹妹堆一个大雪人。”说着还比划了大大的一圈,惹得我也笑了起来。
萱玉有些好笑的拉着我俩进了里屋,对着舅妈说:“究竟是两母子,不仅康康投了舅夫人的眼缘,连小舅少爷也和康康那么投缘。今儿康康吃了大半块的桂花糕也不见有什么,还和青云少爷说了半日的话,倒像是那燕子巢里的的一对小燕嘀嘀咕咕的。”
舅妈听了高兴,连娘亲也开了怀说:“才是这样子的呢,像我们这般年纪的时候也这样好的。康康要是有了青云这样的伙伴,才不那么发呆呢。”
舅妈听了说:“那我少不得多叨扰你几日,多带青云过来玩,我们那么些日子不见,总要多聚几日,说说离情才好。就像萱玉说的难得我看了康康合眼缘呢。”
娘亲知道舅妈是特意来开解她的,也领了这份情。说了小半天的话,眼看就要到午饭的时候了,娘亲本要留舅妈吃饭,但是舅妈推辞了,说是娘亲要侍候公公,不给娘亲添乱就带着青云走了,走前答应常来说说话,又交代娘亲在我的饮食上要放放心给我吃才好。
舅妈走后娘亲就忙着张罗祖父的午餐了,因平常都是祖父用完饭,娘亲才带我吃,此刻我便留在房中。一时乳母去准备我的食物,只留萱玉在房内。她见无事,便随手执起针线蓝里的活计扎起来。
那是娘亲要给我做的小荷包,那是白色流云纹缎帛做得面,上面细细密密用银线绣了几朵祥云,隐约的用淡黄色丝线在云间勾出一弯月华来。虽然只做了大半,但是就在大白天里面都能隐约看到华彩,然而又是那么的素淡,几乎让人爱不释手。我定定的看着这个荷包,虽然平常看娘亲做了些时日,但总感觉看不够。心里喟叹:娘亲果然对我用心,那帛缎是很厚很细密的料子,质地一看就知是好的。尤为难得那银丝又细又和帛缎同色,娘亲竟然还能绣的这样细密整齐,而且荷包的构图错落有致,虽是淡淡几朵流云一弯浅浅月色,却静谧中含着生动,真让我叹为观止,可知我的娘亲算得上是一个构图的高手,怕也擅长丹青吧。
心念转了几转却又发现萱玉抬了头正在看我,神色间又见忧郁,我心中不禁又叹气:我又发呆了吧。萱玉见我呆看着她手里的荷包,便藏好了针,送到我面前说:“康康再看这个呢?好看不好看?”
我怕她担心,就笑笑,点了点头。看的萱玉也笑了“等夫人做好了,萱玉给康康带上,好不好?你出生的那天晚上啊,天上的云和月就是这么个样子呢!”
我还是第一次听大人们描述我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我有些好奇,又定定看着萱玉,以为她会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却并没有再说话,只是侧身把荷包放好,留给我一个柔美的侧脸。
正当我出神的那一会,娘亲已经领着林娘进来了。
娘亲一进来就俯了身子来看我,我见她总操心,也为她累,就对她笑笑,让她高兴些。林娘跟着走过来说:“夫人,你瞧康康是真高兴呢,今日何青云少爷说了小半天的话也没见她发困,想来呀,康康是喜欢见见外人呢。”
我听了这话很想发笑:我可不是什么自闭症,当然喜欢见见人啊。娘亲却不同,有些感慨地说:“我倒是希望常常有人来说说话呢,只是家中亲戚虽多,能说上话的却不多。嫂子那样的人物究竟是少的。”话毕就引了众人到外间吃午饭。
说是吃饭也就是娘亲一个人在吃,林娘、蔻珠、萱玉都在一旁伺候着。本来乳母并不能上桌,因娘亲过于紧张我,又因为我略略开始懂事已经拒绝吃奶,所以乳母从来都是抱着我偏了身子与娘亲一同上桌。我相信这是有违规矩的,但是因为娘亲坚持也就一直这么做了。
我有些幽怨,大冬天里这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我每日却只有看没有吃的份,当真是一种酷刑。
不过自然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思,林娘每次给娘亲布菜也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但今日有些不同,林娘给娘亲布菜的时候就有些迟疑,在一旁的蔻珠更是有些按捺不住。一顿饭吃的鸦雀无声,但是却明显的有暗流涌动。
我虽然奇怪几人今日的表现,却越来越心不在焉,日日只吃些清粥,不见油星不说,连肉味都欠奉,不沮丧才怪呢。蔻珠见林娘犹犹豫豫,就不禁拉拉她的袖子,娘亲本不是迟钝的人,原先就觉得气氛怪异,这回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筷子,咽完口中的饭才说“蔻珠今日做什么,这么毛躁?”
我已是诧异于蔻珠今日的大胆,想必舅妈今日大方给我吃桂花糕到底刺激了他们,我抬眼看了看娘亲,只见她脸色苍白,呆住在哪里,林娘、萱玉也僵着脸不知如何说话,乳母关系差一些,更是噤若寒蝉。我心想我若是哭闹还不知道娘亲要怎么处置蔻珠,暗地里又怎么垂泪呢,何况终于有肉可以吃了,便对蔻珠笑着点头。
蔻珠见我点头顿时就泄了气,抖着手给我喂了一筷子的鱼肉。我含着那还算鲜美的鱼肉,心里大声感叹不就吃一口肉吗!至于吗!
大家见我肯吃都缓了一口气,气氛却有些尴尬。蔻珠刚才也是一时之勇,这下却不怎么敢说话了,倒是萱玉一下子就跪下来对娘亲说:“小姐,蔻珠虽然鲁莽,但是她是真心为为您为康康好。奴婢不晓什么医理,只知道小姐为着康康的病,做事大异于素日,日夜不得安宁,奴婢想今日舅太太劝您的话竟有大道理。小姐,我知道您心里委屈,可是您只管委屈只管愧疚也不见得康康就能好啊!”,萱玉动了情,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她这一哭,林娘就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得乳母在场也跪下说:“夫人在闺中时何等清雅素淡的样子,嫁与姑爷受了委屈,嫲嫲都知道,如今木已成舟,又有了康康,她虽是女孩,但终究是您的指望,还请夫人看开了才好啊。”
娘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中含了泪,也噎住说不出话来。乳母抱着我在一旁,半天了才敢说:“夫人您看,康康可是愿吃着鱼肉呢,不如让蔻珠再给她添些。康康能吃东西可是好事呢,您快别难过了,大冬天,饭菜可容易凉了。”
娘亲叹了口气就着乳母的话说:“我知你们为我好,你们放心,我从今往后打开了那结可好?林嫲嫲、萱玉快起来吧,咱们快把饭吃了,下午还有好些事情呢。”说罢就亲自去扶两人。这气氛才缓了过来,一时林娘继续给娘亲布菜,才见蔻珠还呆着,忍不住:“你这丫头,疯了吧,说了那些话,这会怎么又成了闷嘴葫芦了?”
娘亲温柔的看着蔻珠说:“嫲嫲别怪她,她也是急了。”
蔻珠这才慢慢缓过来给娘亲道歉:“小姐,蔻珠莽撞了。”
一时娘亲吃了饭,留了寇珠和林娘在旁,娘亲这才有空拿出父亲的信来读。不一会读完还就叠好放在自己妆台的小抽屉里。林娘上来问起,娘亲有些腼腆的才说:“不过述说些离情罢了。”说完也不再提起了。
帝国书生意气盛
我还是常常容易发呆,有时候下雪,我就会想起“纷纷扬扬”这个词来,倏尔又记得前世很仔细的体会过这个词。
祖父是一介文人,又素喜与友人交谈阔论,以往就常在家中的花园赏雪、煮茶、品酒、谈文。因着祖父的文名,每每有妙文自家中传出,须臾便天下传抄了,一时间,中州家中成了天下文人墨客心中最最清雅的地方。但这种情况在我两岁生辰后就有了变化。
除此以外,祖父为著书渐渐减少了应酬事,娘亲也有意配合祖父的低调,于是家中的杯觥交错声也开始消停了些。娘亲也终于分得出身来,有时候做些女红,有时候也弄弄墨读读书,有时候甚至带着我造访外祖父外祖母,甚至在祖父偶尔招待客人时也带了面纱在旁听些清论。
随着娘亲恢复一些做女儿时候的风雅习惯,对待我也渐渐不再绷得那么紧。因此我平日里的饮食也花样多了起来,尤其让我兴奋的是娘亲开始了对我的启蒙教育。平素读书会把我抱在怀中,与着一些简单的字也会只给我认;弹琴书写除了让萱玉伺候,还让寇珠宝我在一旁,或看或听。祖父也会拉着我在庭院里逛逛,指些花草给我,偶尔还念些诗词,有时候他一个如此有威严的人读诗读到动情处也会摇头晃脑起来。遇到这种情况我就觉得特别的自在:祖父虽然过往有高调唱和应酬的事情,可能也有在官场里面的勾心斗角,但是到了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个忠于自己学问的老夫子,是一个陶醉于儿孙绕膝的长者。此刻,刚懂事时候对他的回避几乎消失得无影踪,而在祖孙的互动中,祖父也对我亲近了许多。
平心而论,祖父确实称得上博学强记,尤其难得的是他并没有把自己困在儒学一途,常说君子六艺,祖父则六艺均有涉猎,因此所铸之言论每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我听娘亲私下评论,说祖父诗文不如我的父亲,但作文立论高远,逻辑严谨,很有大家风范,连我的父亲叔叔也深受此风薰陶,却不如祖父真的了其中三昧。又说祖父为官清正,初入朝即有宪宗皇帝钦点为中书舍人,此职虽然是一虚职,但自本朝立国以来皆是德才兼备又有文章传天下的硕学之士担任,祖父历官三十年留下风雅事无数,却并无有亏德行事,因此数次得到先皇、今上褒奖。恰因为祖父持身正当又清雅有才,养育的父亲叔叔也当真有风流名士的风采。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娘亲用了那么多语句来评论祖父、父亲和叔叔。当时我有些奇怪娘亲算是名门闺秀,议论家中长辈难道不会被人诟病吗?
不过随着母亲渐渐给我讲些本朝的开国事,我大致明白我身处的这个朝代,历来皆如此。原来本朝是赵姓天下,太祖开国时正是五胡乱华后满目疮痍的样子,那时礼仪之道颓堕,而且太祖虽然心怀大志却胸无点墨,因此尤其尊师重道,还特别的留旨晓谕后代君王:“刑不上大夫”。从太宗皇帝自本朝,前后两百一十七年,士子文人均有评议朝政,君主有真诚纳谏的传统;又因开放言路,本朝文风极盛,无论在朝在野文人均有著书立说的习惯。更兼百余年前名唤范遥的宰相力主古文革新,主张摒弃华丽词藻排比骈文,重焕古文古朴务实的风尚,天下文章气象为之一新,延宕到今上的朝政,累积数朝的弊政也得到部分清理,如今虽也有年景不好的时候,但到底还算海晏河清的繁华之世。
就这样的景象,也就不难理解祖父结交天下文人的高调张扬,也更不难理解闺阁女子都知天下事、议论天下事了。
就这样流水般的日子,一下子就滑出了年。元宵佳节的时候娘亲以我仍然瘦弱不堪鞭炮声为由,并未让我跟随青云哥哥出门看花灯。青云磨了舅妈好一阵也没有成功,扁着嘴走了。我虽然并没有哭闹,但是也觉得非常失望,连着好几天的情绪低落,可能祖父都感觉我的不愉快,一日在早晨问安时对娘亲说:“如今年也过了,开春诸事繁杂,康康怕是会给你添麻烦。近来我也有了春秋,冬春之季最易有些咳喘,也不大耐烦写书,不妨康康跟着祖父些日子,好分轻你的负担。家中后山景色很有可赏之处,一条小溪清澈见底。立了春正是万物复苏之际,我带康康吐纳些初生阳气,于我于她有益。何况康康经这几些日子调理,也有些起色,外出走走也好。”
祖父说得合情合理,娘亲听了也并不好反驳,就点头答应了,又另外给我拨了一名叫点翠的丫头,因我早已经不再吃奶,就乘这个机会撤去了我的乳母。
我有些发愁,毕竟对着总是沉浸于文学世界的祖父也是不容易的,但是转念一想,祖父克是名动天下的文坛领袖,风度不如常人,我跟得他多,岂非“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久之,我也馨香,这对我这一世也是不无好处吧,何况娘亲实在太紧张我了,让她让我都喘口气吧。这样想来我也就带着欢欢喜喜的心情开始了跟随祖父的生活。
当年的倒春寒颇为严重,祖父有时会忧虑山下民生,但听他的贴身老仆传来的消息说出了中州一带如此以外,其他州县都是好的,他又不禁怨自己杞人忧天打扰了这样的神仙日子。有时父亲捎了信回家,也不过讨论些学问,又谈谈自己如何备考罢了,祖父也只是微笑着捋捋自己的胡须不说什么。
我在山中娘亲也不让我日日给她问安,我每日一大早就给祖父问安,通常祖父留我一起吃早饭。饭后他有时候独自读书,思考问题,这时候他不喜欢我打扰他,点翠便带着我在院子周围玩耍。不过祖父多数时候都是带着我的,有时握着我的小手描写红,有时给我讲讲三字经、成语典故。这些时候我不算得开心,因为祖父行文严谨,虽然是说故事,但是自己的见解深刻反而讲得不那么通俗易懂,饶是我有前世的底子也听得有些吃力,但是慢慢习惯以后竟然也觉得祖父的话细细嚼在嘴里真是口颊余香的,因此也并不抗拒。
山中日子我最喜欢的是午饭过后,因天黑得还早,我和祖父都不敢睡中觉,都是或者围炉烹茶论些茶道,或是小酌青梅酒谈谈天下文道。这些时候常常是我听着祖父讲着。祖父以为我不懂,便自弹自唱颇为得意,而我懂了也不说,很惬意这样温暖又轻松的时光。也有时候,我带着小老虎暖帽,穿着小老虎鞋跟着祖父去山间踏青,初时山间梅花上还有雪花,后来又变成露水,我们都拿器皿收集了,留着煮茶。
时间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山间的鸟啼日繁,绿意丝丝冒出,春天真正的款款而来了。三月末的一日,祖父牵着我又一次走在山道中,空山静无人,山花始芳菲,祖父曾提到过的那条清澈的小溪还带着细小的冰凌子在山时间穿梭,时缓时急,带出淙淙的声响来,很让人心清神怡。我也不禁挣开祖父的手,站在溪边看那条小溪。
这小溪不同于我以往见的,他全在山石中流淌,尤为难得的是自山上下来颇有落差,到了此处却有挺大的一处坡地,因此减了水势,虽然也算流的畅快,但是并不激荡的样子。我有些奇怪就顺着小溪往上走,不一会就看到平缓尽头是一凉亭,凉亭翼然水上,溪水正是从此处低下穿出。我好像想到什么,回头拉了祖父就上了凉亭,一看才知道,想必当初造亭就是为了截住水流,免得山水放任自流,因此亭前是大约十平米的一汪小潭,黄绿相现,清晰见底。凉亭压住水势后又引出一流就是底下的小溪,想必那小溪也是取了平整的石头因时就势的堆砌出天然的样子来,只是年头也久了,长了苍苔点点,倒不觉什么人工匠气。
祖父站在亭前负手而立,一是又拂拂自己的胡须,说:“冰雪消融,一派新晴,好啊,好啊!”然后又对我说:“康康,你可知什么叫曲水流觞?”
灿若朝霞好颜色
我知道什么叫曲水流觞,但是从来没有见识过,但是,我很快就能见识到了。
曲水流觞,中国最负盛名的文人雅集,与王羲之的《兰亭序》一共滥觞世上,后世无不赞叹向往模仿这样高雅的文化生活。我在前世不外乎一个平民子弟,但是对这样的盛事也着实存着心驰神往的愿望。
祖父当日在翼然亭上突然诗情幽发,当即决定要邀请自己的至交聚一场曲水流觞的雅集。祖父一做了决定就立即领着我回到山下家中找了娘亲商议。
娘亲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说:“公公,可想好邀请哪些人?诸如汝阳的文正先生都远,怕是一时半刻也来不了公公的雅集呢?不若慢慢筹备着?”
“玉卿这就偏了,诗情怀古意讲的就是一个情之所至尽兴而归,等我们慢慢筹备了去那幽思之情那里还寻得到呢!流觞一事我看也不须拘束了格局定了规矩。昔日王右军饮酒,我等也可品茶,文人雅事,终究讲的是一个意趣,发心中的情操罢了;何况我中州历来出才子,又多世家望族,还怕找不出三五个有些雅趣的人物来么!远的不说,你的兄长我看就很好。你在家中也是琴棋书画尽学的人,只管以自己的想法筹备了,我们分头行事,我去写了名帖,你来操办。”祖父对娘亲的说法颇不以为然,半眯着眼睛说了一番话,就定下了这次雅集,心中似乎已经了腹稿。
娘亲听了也没有了话。此时正值春季农忙时节,娘亲连日来忙于家中田租的发放,眼见着才刚刚告一段落,祖父的雅集又开始了,娘亲一时真是忙得脚不沾地。但我看娘亲不仅没有些怨言,话里话外还有些雀跃。我想娘亲心中未必是喜欢管家的,这些家长里短,就是普通的五口之家尚且繁杂,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大家族,虽然有管家帮着,娘亲不需要直接接手,但千繁万繁看似些微末之利叫人觉得俗不可耐,偏偏聚沙成塔不能放松了心去。也是因为家中已经没有真正的直系亲人能帮着管理,娘亲义不容辞罢了。
今日祖父要办曲水流觞集,娘亲正好也从原来那些事物摆脱出来,又可以见见我的舅舅舅妈,因此的了祖父写的名帖就带上我以及两个丫头就登了马车往外祖父家里去了。
自从上次正式见过舅妈之后,舅妈果然常常与我们来往,但是在年里面就见过两次,娘亲甚至还丢下家中事物在外祖家住过一夜,出了年娘亲也带着我回访了一次。我能出门当真也是舅妈的功劳,她亲自指挥下人把马车布置得舒舒服服暖暖和和的来接我们。平常里一时好吃的一时好的药材迎来送往,把娘亲感动得不得了,也投桃报李,两家的亲厚比起娘亲未嫁时尤胜三分。舅妈照顾开解娘亲的同时并未忘记祖父,好酒好茶,好药也总惦记着,虽说自家并非缺了这些东西,只是素常的往来和这些贴心的礼物到了个人眼里心里也就有了不一样的情谊。连带的祖父同娘亲的感情渐渐的不是父女胜似父女。我日常看着舅妈为人处事只觉得这样的周到细致实在人情世故圆通如此!也难怪祖父话里话外建议娘亲与舅妈商议了。
外祖与祖父家相隔不过两条街,我正想着,外祖家就到了。
娘亲领着我先去见了我的外祖父外祖母,道了缘由,外祖父外祖母也不相留就让我们去见舅舅舅妈。一时大家相见归座,娘亲便让萱玉拿出名帖交给舅舅。
我舅舅也是瘦长的人,此刻穿了件半旧的月白袍子,头上并未带冠,只拿了一玉簪固定了头发,总有些潇洒仪态。他接过帖子展开来念:
“可园老叟?哈哈!我看明日之后闻名天下的李中书又多了一个雅号了!如此雅事,我当凑凑热闹去。”
青云原本见了我就要上来抱我,我与他熟悉了,正和他玩笑呢。现在他父亲说得高兴,他便放了我上前攀住他说:“爹爹,爹爹,云儿也想去!”
“你也去?云儿,去了要做诗的,你可会做诗?”舅舅顺势抱了抱青云逗他说。
“我会,若切如磋,若琢如磨!”青云听见他父亲逗他,立即站直了背了一句才刚学的诗经。一时间他的正经样子惹得大家都发笑,舅舅都忍不住说:“好好!云儿也去,云儿也去见识天下的文人雅士,以后和姑父一般是一个名士!”。说完又对娘亲说:“时下天气还凉,李伯父怎么兴起要办这雅集的?”
娘亲正要和舅妈商议,听见哥哥问,不仅蹙了眉说“正是呢,想起来这两三年没办过了,以往办也就是在金秋时节办过,这时节无论酒水点心都没有先例可循,公公也只是让我看着办,我的了令不得要领就赶紧来与哥哥嫂嫂商量了。”
“妹妹难免心慌了,这雅集我们年幼时候不也曾跟着爹爹参与过,大体的格局也是知道的,我看林伯父既然是兴起要办,自然不会拿规矩衡量你,你只管操持,怎么新雅就怎么办就好了。”
“你哥哥这话正是呢,只是时间紧些,我们赶紧的拟定章程让底下的人办就是了。”舅妈我着娘亲的手安慰道,“这等雅事,林伯父又是文坛领袖,我这回可长见识了!”
一时舅妈的丫头同寇珠萱玉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起来,舅舅看房中插不上什么话,只提了三两个建议就领着青云和我出了花园玩耍。
外祖家的花园比我家更为精致一些,此刻春日来了,寒梅凋落,柳叶新裁、桃花吐蕊,很有几分姹紫嫣红的样子,我也很高兴在花树下留连。青云正是满地跑淘气的年纪,一会又想来摸我的嘴唇,一会又来拉拉我的小辫子,惹得我也忍不住要还击。
舅舅在花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看我们,脸上满是笑容。不过我到底人小体还弱,一下子绊倒了爬不起来,青云和舅舅见我半日爬不起来,都吓了一跳怕我摔坏了,赶紧跑过来看,脸上写满了担忧。
等舅舅扶起我来,只见我的外袍沾了污迹,里面膝盖磕红了一些。舅舅望着我“康康疼不疼?”
我略略点点头,都摔红了多少有些疼的。舅舅抱着我回到石凳,伸出手呵了一口气,然后掌心对搓,搓暖了以后再按在我的膝盖处给我揉:“康康真是个好孩子,摔倒了不怕吗?”
舅舅听了,很认真地看着我,他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好孩子,不怕”,突然的促狭的眨眨眼对我和青云说:“那我们就不告诉娘娘,好不好?”,又威胁青云说:“小子,不许乱说话,不然明日不带你去!”
我喜欢这样的家庭,在我的记忆中有许多这样的温暖。前三十年,后四十年,我总记得一个温润如玉的舅舅还有同样温润如玉的青云哥哥,在花树下侧影蹁千,衣袂翻飞,笑声起伏,这些记忆温暖着前世因算计而干涸的心田,也让我在后面的四十年里相信梦里花影箜蔥的美好,总不会辜负握在手中美好的一切。我的舅舅在当时世人眼中是个不事生产靠着祖荫生活的人,当时不明白,只觉得他虽良善温暖却于国于家无益,是在世途中跌落起伏了多久,我才真正明白,这样平平淡淡的人生,不求名利只求自己的平静快乐是一种多么不容易的选择。
曲水流觞雪初晴
我虽然没有听到娘亲和舅妈是如何商议又是如何准备的,不过下午回家时娘亲已经成竹在胸了。娘亲一回了家立即就召集了林娘、陈管家一起上山分派任务去了。那会我倒不在场,只是后来娘亲索性在可园压场子的时候,我有幸在一旁听了一些。
如果我把这场聚会开成是初春里的一场户外活动,或者反对的人应该并不多。依娘亲的安排翼然亭里置一琴桌、一书案,上面略略高些又借了水意,抚琴作画是极好的,上面留两个丫头伺候着,另选两个丫头在亭外出水处安置流觞;下边流觞溪旁在水回旋处应置矮几,只备文房四宝。因流觞处是一处平缓的坡地,不远处还有一处草庐,并非精致的屋宇,只是松木搭了屋梁,上次祖父带我经过,因为看着破旧,我并未留心,此时却派了大用处。大约是一半安置大桌子,供众人一同品评;另一半是留给丫头仆人们暖酒煮茶归置点心吃食的。
这时候我才发现娘亲身边得力的三个人确实都有过人之处,林娘处事老练,寇珠差一些,但是胜在主意多人也爽利大胆,有她在事情就能办得快和利落,萱玉平日是个温柔性子,到了此时究竟让我大吃一惊,她对各类茶、吃食都有好点子,琴桌要如何安置、炉子怎么摆雅致,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我看那样子,简直就是专门在风雅事上留心的。
就这样,事情虽然忙乱,但是还是一件件的处置好了,却在此时萱玉突然皱了眉,迟疑了一下说:“小姐,这时节,雪才刚消融,地上怕是湿得很,卧在地上怕是受了湿气,脏了衣物是小事,受了凉可不好呢!”
娘亲听了也皱眉:“正是呢,早上嫂嫂就说过,当时事情忙乱,就暂时搁下了。”
“我曾见过田上老农拿了黍米的杆子织成厚垫子冬天里做褥垫子用,也暖和,也易的,也够厚的,只是粗了些”
萱玉在一旁听了没等娘亲说话就说:“这可好呢,若嫌粗上面再铺着毯子,连跪榻都可以不用了,可正是随意呢。”
娘亲也点头。
我在一旁听着,真是觉得繁杂,人来人往的闹得人头疼,不好去打扰娘亲就拉着点翠去找了祖父。
祖父倒是清闲,这会儿正在房中赏花呢,原来祖父请的一人接了祖父的名帖,说可园老叟有高山流水意,我当有听音毁琴心,当即把手边养得极好才刚开花的一盆春兰交给仆人送了回来。
祖父正得意,见了我进来,就招手:“康康,来来来,爷爷给你看这花。”
说着把我拉过来抱在怀里,我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闻到一股兰花的幽香,只见那兰花不过五株苗,养在比祖父巴掌大些的盆里,兰叶秀美细巧,正是春兰。春兰长得并不高,但这盆春兰养得极好,兰叶翠绿饱满没有任何的焦尾。兰花的两株长了两花箭,顶上堪堪开了两朵兰花,那兰花通身都是素的,颜色竟如翠玉一般,倒像是活生生雕出来似的,叫人爱不释手。我前世也养兰,知道这是素色春兰,在后世人工繁育手段丰富的时候还要近百块钱一苗呢。这份礼雅致又体面,难怪祖父高兴了。
我正仔细看着,祖父带着些激动说到:“康康,这兰花是春兰中的名品宋梅,你闻它幽香袭人,观它花姿从容雅致。这冰凌子还没散呢,它就开得这样好,可见原先主人用了心了!佳礼、佳礼啊!”
我也同意祖父的这些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祖父如今转入学术一途的缘故,我觉得祖父的学问带上了后世所说的学院气息,因为明灭了与人诸多交往带来的纷乱,处事更为明达了。不过祖父年轻时候显然没有这样明达的作风,我平常里听祖父的言谈,似乎一直到今天为止他对朝中一些人还有轻蔑之辞。
这使我颇不以为然。
不过无论如何祖父已经退休,此刻含贻弄孙读书作文终于还是平淡了,我想不出意外的话我至少可以在未来十年继续这样的生活。不过,这样的预言真是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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