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Novel瘾君子】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锦瑟/天下志之锦瑟无双(出书版) 作者:淡月新凉 文案 她是堂堂侯府千金,嫡出之女,更有美绝四方的倾城容颜,二八年华,却无人问津。 十五岁那年,她嫁给了当朝最受宠的三王爷,羡煞天下人。 众人惊诧的眼神之中,她那王爷夫君,头也不抬的冷笑一声:“宋锦瑟,你与别人不清不楚,还有脸宣扬自己清白?” 宴厅对面,男子微扬眉,淡淡一笑,英俊的桃花眼内星星点点,璨若曜石:“言下所指,可是我?” 标签:古言 锦瑟华年谁与度(一) 宣德四年初,帝都青州。 上元节方过去几日,天气尚属微寒,今日堪堪见着一个多时辰的太阳,秦王府花园之中,树梢枝头仍旧挂着星星点点的积雪,灯火如昼的夜晚,遥遥望去,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花园西面的戏台处,灯火通明,台上正热火朝天的唱着《琵琶记》,台下观者虽不见多,唯六七个年轻贵妇并自己的侍婢,却也消弭了夜晚不少的寒意。 溶月怀中抱着暖炉,坐在最前方,正听得兴致盎然,旁边的侍女轻轻拨弄了一下脚边的火炉,她一时便分了神,恰恰听得后方有人轻声发问:“听说溶月姐姐今日还请了宋家二小姐,怎的迟迟不见她来?” 问话的却是宁王府中侧妃礼卉,溶月转头看去时,她正微微不耐的四下张望着。溶月回转了视线,淡淡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忽然就有人轻声笑了起来:“礼卉妹妹,这宋锦瑟还没正式嫁进宁王府呢,你便已经沉不住气了。若到了日后,可怎么得了?” 礼卉微微哼了一声:“我倒不信,这宋锦瑟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你不信又怎样?总归是宁王亲自向皇上请旨要的人,他日,到底是你的主母。” 溶月听了,心知今日这台戏算是毁了,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虽是她发帖子请众人来听戏,然而此时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她却半分搭腔的兴致都没有,唯默默听着。 众人见她不说话,聊得更是热闹起来。 “听闻这宋家二小姐性子可傲得很,而且,我隐隐听闻,她对这门婚事似乎不是很情愿。” “什么?”礼卉顿时气得红了脸,“她还不情愿?我家王爷看得上她,那是她的福气,她倒还端起架子来了!今日溶月姐姐请听戏,到现在也不出现,算个什么意思?” “先帝爷子嗣单薄,皇上之下,便唯有秦王和宁王二位。堂堂亲王妃之尊,她若当真还不满意,可见这性子高傲,并非只是传说。” “我记得上回见太后时,太后言谈之间,似乎对这位宋二小姐也不甚满意,只是无奈宁王执意要娶她,太后也是无可奈何而已。” 这下越说越热闹,溶月到底没法继续保持沉默,唯有开声道:“好了好了,你们既明知礼卉妹妹心中难过,便不要说这些话来气她了,否则礼卉妹妹只会觉得更委屈。都好生听戏。” 溶月虽也只是秦王侧妃,然而因为秦王府中并无嫡王妃,多年来都是她掌管府中事务,因此倒也与嫡王妃无异,不过差了一个名分,说话还是有几分威信。今日在场众女眷,除了礼卉,其他也都是皇亲国戚之尊,见溶月开了口,果然便都收了声,各怀心思的听起戏来。惟礼卉眼也红,脸也红,绞着手中的绢子,躁动不安的坐着。 《琵琶记》唱罢,前院那边终于有人前来传话给溶月:“侧王妃,宋二小姐到了。” 众人一听,无不来了精神,礼卉也猛然直起了腰,转头看着花园的入口处。 锦瑟华年谁与度(二) 花园门口终于有人出现时,溶月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随后便将视线转回了在场众人脸上,果不其然,几乎所有人都错愕的望着门口出现的女子,回不过神来。 但见她一袭苏绣束腰骑装,身姿纤细窈窕,腰身楚楚,不盈一握。青翠欲滴的骑装颜色,却衬得她面若桃花,仔细一看,却是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尤其一双眼睛,盈盈闪闪,清澈见底,精致得仿若圣手摹画。 确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然而这大美人径自走上前来,虽含笑若水,却对其他人都视而不见,独独冲溶月行了礼:“见过秦王侧妃。” “宋二小姐不必多礼。”溶月伸手扶了她一把,微笑道,“长久未见了。” “是啊。”锦瑟应了一声,随后便径自在溶月身边坐了下来,道,“该有三年了?” 周围众人万未曾料这位传说中的宋二小姐竟如此目中无人,脸色不由得都有些僵硬起来,其中又以礼卉最为不忿,冷哼了一声道:“敢情我们这些人,在宋二小姐眼中都是死的不成?” 锦瑟听了,眉心微蹙,似乎闪过一抹惊疑,随后便忙的站了起来,看向礼卉,恭敬的行了个礼,方才笑道:“未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礼卉冷笑了一声,刚欲回答,忽然间听得一丝惊呼,定睛看去,却是正在与她说话的锦瑟,竟然自顾自的转身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这声惊呼便是冲着溶月而去:“侧王妃,这糕点做得极好,是用什么做的,怎的这样香?” 礼卉登时气得白了脸,连带着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溶月佯装未曾看见她的模样,笑着拉了锦瑟坐下,道:“宋二小姐若是喜欢,便吩咐人多备一些,回头送到府上去。” 锦瑟想了想,微微偏了头道:“可否现下就准备?我刚从城外骑马回来,腹中正空得厉害呢!” 身后的贵妇人中,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宋二小姐这性子,可真是直率。” 礼卉随即附和了一声:“这直率和粗鄙,不过一线之差而已。” 听见她的声音,锦瑟这才仿佛想起什么来,又回头看向她,惊道:“夫人,您还没告诉锦瑟您是谁呢?” 礼卉狠狠咬了咬牙,冷冷道:“家父乃内阁大学士徐文涛,我便是宁王侧妃。” 锦瑟先是一惊,随后眉目舒展,笑起来:“原来是宁王府上侧妃啊!”语罢,却半分行礼的意思也无,转身便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刚好溶月吩咐人准备的糕点呈上来,锦瑟便欢天喜地的享用起来。 礼卉登时如同挨了一闷棍,蔫蔫的,待要发作,竟也似没了力气一般。 旁边礼郡王妃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压低了声音安慰道:“不必与这样的野丫头计较,没的失了自己的身份。” 锦瑟华年谁与度(三) 溶月眼见锦瑟一面用点心一面大口大口的吃茶,不由得笑了笑:“慢些吃,没人与你争。” 锦瑟口中塞得满满的,闻言鼓着腮帮冲她一笑,双眼如星月弯弯。 溶月又道:“几年不见,你性子倒是转变了许多,若不是这容貌还有从前的影子,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 锦瑟好不容易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止不住的点头:“是啊,从前姐姐还在的时候,管得我严。如今她不在了,爹爹也不怎么管我,我活得不知道多自在。” 溶月神色极其不明显的一变,淡淡一笑掩了过去。 锦瑟一面吃着东西,一面侧耳听着台上的戏文,待一曲又罢,站起身道:“我去方便一下。” 溶月点了点头,道:“我让人给你引路。” “不必了。”锦瑟盈盈一笑,道,“侧王妃忘了,我从前也是这秦王府的常客。” 果然对这座府邸还是熟悉的。锦瑟一路沿着长廊来到沁心阁,只觉沿途各处,皆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景致,时隔三年走在这里,还恍然如昨。 长廊外,一汪碧水,一如往昔的平静清幽,在夜色下,散发着幽幽的粼光。 锦瑟面向池水站在那里,兀自出了一会子神,忽然被夜风一吹,方才回过神来。眼眸微微一黯,她跨到长廊外,低身在池边找寻了几颗石子,扬手朝池心扔去。 原本如镜的水面,层层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锦瑟咬咬牙,仍觉得不解气,围着池水绕了一圈,终于寻到一块花瓶大小的石头。 “噗通”一声,算不得多大的响动,却还是惊破了夜的平静。 锦瑟望着那池面一瞬间的波涛涤荡,缓缓闭上了眼睛。 身后,倏尔响起一声冷笑。 锦瑟蓦地回头,长廊上,正有一年轻男子站在她先前站的地方,锦衣玉带,神采英拔,俊眉修长,目似寒星,正淡淡的看着她。然而在看清她容貌的片刻,男子却皱了皱眉,一双眼睛愈发幽深清冷起来,锦瑟看得分明。 她不知这人是谁,可见他这样从容的站在那里,便知此人身份必定不简单。锦瑟正盘算着要不要佯装没看见他,直接大步离去,却忽然听他开了口:“这池水与你有仇?” 男子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声线尚未见得多沉稳,然而说话的语气,却似乎含有不容置疑的威信,逼得人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 锦瑟偏头想了想,道:“无端端的,一池水能与我有什么仇?我不过是想看看这池水有多深罢了。” 男子望着她,眼眸深处,深不可测。 锦瑟却丝毫都不心虚,也不问他是谁,只淡淡行了个礼,转身走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锦瑟华年谁与度(四) 锦瑟一去良久,恰好给了众人倾谈的时机。从错愕到震惊再到不屑,她们实在有太多太多意见可表。 溶月心知拦不住,索性也不再开口。 末了,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宁王年纪虽轻,却向来老成持重,这回不知怎的,竟看上这样一个粗鄙丫头。” 众人终于都安静下来,溶月撑着额头,微微松了口气,忽然听见后方脚步匆匆,回头一看,却是管家李复匆忙而来,打了个千道:“侧王妃,王爷回来了!” “当真?”闻言,溶月双眸立刻飞上神采,霎时间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匆忙起身,往花园入口处走去。 远远地,果真便瞧见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溶月大喜,迎上前去:“给王爷请安,王爷怎么提前回来了?” 苏墨还披着大氅,大概是因为连日赶路的关系,身上依稀还有着未曾消融的冰雪气息,然而俊美如铸的脸上,却漾起邪气温柔的笑意,英俊的桃花眼内波光流转,煞是夺人眼目。 “既是想着溶月你,自然要早些回来。”他毫不避忌的伸手揽住了溶月,言语之中,那丝不经意的不羁与邪肆,缓缓涤荡过在场众人的心。 这下不仅是溶月红了脸,跟在溶月身后过来向他请安的一众年轻妇人都红了脸。惟礼郡王妃年纪稍长一些,见状,打圆场一般的笑起来:“既然亲王风尘仆仆的连夜赶回来,自然是存了许多体己话要与侧王妃说,我们就都莫要打扰了罢?” 一众贵妇人闻言,皆纷纷点头称是,很快便都告辞离去,惟礼卉在离去之时,还心不甘情不愿的朝先前锦瑟前去的方向看了许久,仍旧没见到锦瑟出来,这才愤而离去。 锦瑟却并非有意迟迟不返,而是在沿路返回时,迷了路。明明来时还觉得一切如昨,偏偏回来时,却仿佛怎么也找不着通往花园的那条路了。 记忆真不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对这座府邸的记忆,更是坏到了家,将她诓得这样惨。 锦瑟一面胡乱找着出路,一面愤愤的想着。 却不知怎的竟穿到了王府西苑,锦瑟对这一片更是不熟悉,索性就停在抄手游廊里,倚着栏杆坐了下来,等人来寻自己。 周围皆安静无声,于是锦瑟自然而然的便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说话声。到底还是隔了一段距离,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什么,可是那男人的声音,确是存在锦瑟记忆中的。 她缓缓转头,往对面的游廊看去。 那一厢,那人也堪堪转过脸来,正对上她的视线。 丰神俊朗,秀逸英风。斜飞入鬓的英眉之下,一双细长的桃花眼,仿佛能勾人心魄。英挺的鼻梁下,似乎随时带笑的唇,微微透出凉薄的气息。 锦瑟知道,这世间男子,能生得这副皮相的,真是少之又少。她记起自己小时候初见这人,只觉得这世间理应再无比他好看的男子,一时竟将他奉做神明一般。到后来长大了,方才明白,原来男子,只生得好看是没有用的。 锦瑟华年谁与度(五) 回廊两端遥遥相对,四目相接,苏墨脸上缓缓晕开浅淡疑惑的笑意:“锦瑟?” 时隔三年,她从身量未足的小丫头变成亭亭少女,虽然容貌变化不大,然而这几年性子却转变得多,身上的气韵也与从前大不相同,更何况,他那样一个人,锦瑟没想到他还能一眼认出自己来。 溶月见了她,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尴尬,松开了挽着苏墨的手臂,穿过中间的院落,来到了锦瑟面前,微微一笑道:“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你还在府中。怎么走到这边来了?可是迷了路?” “可不就是迷了路吗?”锦瑟微微舒了口气,抬眸,却看向随了溶月缓步而来的苏墨,淡淡勾起笑意,“姐夫,叨扰了。” 苏墨勾起薄唇,一刹那,锦瑟只觉得他身上那阵凉薄的气息愈发厚重起来。他没有答话,溶月已经当先拉了锦瑟的手,道:“很快便是一家人了,你还说这种话?” “就快?”锦瑟蓦地睁大了眼睛,无辜懵懂的望向苏墨,“怎么我与姐夫,从前不是一家人吗?还是姐姐走了,我便不应该再唤你作姐夫?” 溶月脸上的笑微微一僵,苏墨嘴角的笑意却缓缓加深了。 “好一张伶牙利嘴。”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似曾相识淡漠男声,锦瑟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先前她在池边遇到的男子。 果然是他么?锦瑟心头微微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往旁边站了一步,给那男子让出道来。 “二哥,小嫂子。”苏黎看看在锦瑟身前一步的地方站定,淡淡唤了苏墨同溶月一声。 锦瑟半点惊讶也无。她早就料到,能以这样从容淡然之姿出现在秦王府的人,还会有谁? 溶月微微有些惊讶的看了看苏黎,又看看锦瑟,方才道:“我竟不知宁王几时来的?” “听说二哥今日提前回京,我便过来等他。又见小嫂子请了客人听戏,便祝福李复莫要打扰嫂子。”苏黎沉声道,又望向苏墨,“二哥此次外出,一路辛苦了。” 苏墨微微挑眉一笑,幽幽深邃的目光掠过面无表情的锦瑟,方才道:“溶月,你去准备夜宵,我与三弟边吃边谈。锦瑟,你也来。” 闻言,锦瑟忙的微笑摇头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府了,不打扰姐夫与宁王。” “既已经这个时辰,便不差再迟一些。待宁王要走之时,顺道送你回去岂不正好?”溶月轻声开口道。 “不必不必,岂敢劳烦宁王。我自己骑马来的,自然可以自己骑马回去。” 苏黎眉心飞快的一拧,很快又舒展开来。 苏墨闻言,却仍旧笑着,英俊的桃花眼内仿佛缀满星光:“既如此,李复,你派人去安定侯府,请侯爷派人过来接二小姐。这样晚了,侯爷想必不会放心你独自回去。” 锦瑟立刻握住了溶月的手,笑道:“劳烦侧王妃亲自准备夜宵,真是不好意思。” 溶月微微一笑,转身下去了,锦瑟望了望前方那两个身姿同样俊秀颀长的身影,淡淡转开了眼。 锦瑟华年谁与度(六) 溶月命人准备了暖锅,很快便端呈了上来。 不大不小的圆桌,四人各据一方。锦瑟坐在苏黎和溶月中间,对面就是苏墨。 苏墨和苏黎都吃得很少,只不过偶尔动一动筷子,席间大多时候都在商谈着一些锦瑟听不懂的朝中事务,而溶月也没有吃什么,只顾着给另三人布菜。惟有锦瑟毫不受影响,自由自在吃得欢畅。 “冬笋味道不错,还有么?” “劳烦,再给我取些辣子来。” “炭火好像小了,该添碳核了。” 锦瑟第三次开口的时候,苏黎一句话堪堪说到一半,被如此一打断,忽然就顿住了。 整一餐饭的时间,他似乎都专注于跟苏墨的谈话,根本没有拿正眼瞧过锦瑟,然而此时此刻,他终于转眸望了锦瑟一眼。 锦瑟仔细的看着侍女添了碳核,一抬眸就对上面无表情的苏黎寒星般的眼眸,微微一顿之后,微笑起来:“宁王有事吗?” 苏黎瞥了她一眼,淡淡收回视线,让身后的侍女为自己添了一杯酒。 溶月忽而笑起来:“宁王与宋二小姐喝一杯,好歹今后便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生疏?” 锦瑟听了,便落落大方的给自己斟了杯酒,朝苏黎举起来:“王爷,锦瑟敬你。” 苏黎的神情不知为何有些僵硬,既不拿起酒杯,也不看锦瑟。 锦瑟毫无所谓的嘟了嘟嘴,自顾自的用酒杯碰了一下苏黎面前的那杯酒,笑道:“我先干为敬。” 她一仰脖子喝下那杯酒,苏黎眉心已经拧起,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墨望着锦瑟,淡淡的神情之中,依稀藏着一抹似笑非笑。 对上他的视线,锦瑟毫不吝啬的再度展演一笑。 明明笑起来明媚如花颜的女子,眼中却似乎总留着一抹空白。 “二哥。”苏黎忽然又唤了苏墨一声,道,“今日就谈到此处罢,我也有些倦了。” “嗯。”苏墨淡淡应了一声,“既然倦了,就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还要早起进宫。你顺道送锦瑟回去,我就不另派人了。” 闻言,刚刚咽下一颗丸子的锦瑟顿时僵住了,眼巴巴的朝那热气腾腾的暖锅望了又望,终于还是委委屈屈的搁下了筷子。 说送她回去,苏黎果真便将她一路护送至府。只是一路上,他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马匹也始终与前面的锦瑟保持着半个马身的距离。 到了门口,锦瑟自己跳下马来,朝他漾起笑意:“多谢王爷。” 苏黎仿佛没有听到,淡淡望着远方,整了整马缰,准备快马扬鞭。 “王爷!”锦瑟忽然又唤了他一声。 苏黎终于回过头来,眉目清俊,却凛然:“还有什么话说?” 锦瑟睁大了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他:“你是不是,后悔对太后说要娶我了?” 苏黎目光一凝,下一瞬,调转了视线,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锦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啧啧叹了两声,转身跑进了府中。 锦瑟华年谁与度(七) 锦瑟轻手轻脚的溜进府门时,四下里正是一片安静。她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匆匆往自己的园子走去。 刚刚穿过壁堂,身后却突然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人。 锦瑟隐隐察觉到,猛地回头,脸上先是一片白,而后放松下来,瞪了面前的人一眼:“这样不声不响,你想吓死我不成?” 面前的男子生得丰神清朗,温润华贵,此时此刻,从来一片平和的眉目间,却隐隐透出一丝责备。 宋恒,锦瑟和两个弟弟的教书先生。虽是先生,却不过只有二十来岁。 宋恒是一个奇人,奇特之处,便在于他不会说话。三年前他来到宋府应招,所有人都觉得啼笑皆非,一个哑子,如何做得了教书先生?安定侯大抵是看他气度非凡,因此便让他试了一试,没想到他通过自己的书童授课,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好效果,至此便留在了宋府。久而久之,安定侯也将他当成了自家人。因他恰好也姓宋,安定侯还一度想将他收作义子,但是宋恒却微笑拒绝了,仍旧只做自己的教书先生。 虽然锦瑟自三年前开始,便不愿意被困在书斋之内,成日里缺课逃学,然而宋恒对她,似乎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宽容宠溺,从来不怎么追究。长久下来,锦瑟对他便再也没有遵守先生学生应有的体统。 因此此时此刻,宋恒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怕,只道:“爹爹不知道我今日出去?” 宋恒微微挑着的眉倏地舒展开来,朝她身后的位置看了一眼。 锦瑟顿时一阵胆寒,转头一看,登时白了脸。 安定侯宋京涛正站在她身后,因常年在外打仗而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凛冽,冷冷凝视着面前的女儿。 锦瑟素来畏惧父亲威严,因而被罚之后,半分怨言也不敢有,耷拉着脑袋跪在祖宗词牌面前,低眉顺目的模样。 宋恒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摆在了锦瑟面前。 锦瑟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回来之前吃得很饱了。” “你怎么知道?”锦瑟点点头,道,“一表人才,少年老成。” 锦瑟忙不迭的啐了两声,道:“我稀罕与他相配么?他那模样,一看便知喜欢温婉娴静的女子,今日见到我时,脸黑得能滴出水来,定是后悔了。说不定明日,我与他这门婚事便要取消了。” 不可能。宋恒面上仍然一片平和。 “你又知道?”锦瑟微微有些恼火。只因宋恒从来料事如神,说出的话几乎从不落空。 锦瑟华年谁与度(八) 结果了然,宋恒一语成谶。 锦瑟暗地里将宋恒狠骂了几百回乌鸦嘴,却也无济于事。而更教人绝望的是,她被禁足了。 门外“噗”的响起一声嗤笑,随后她的贴身侍婢绿荷捧了瓶开得正好的春海棠走了进来,一面将花瓶放在架子上打理,一面道:“小姐可真是不知羞,不愿意付与断井颓垣,那你想付与谁?宁王?” 锦瑟也不恼,微微一笑道:“哪里呀,我口里唱的可是府中池塘里那一株碧荷,等到了夏日她盛开的时候,不知该请谁来赏花呢?宋恒好不好?” 绿荷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一把扔下手边的花,忿忿道:“你仗着自己是小姐,就这样红口白牙的污蔑人,专来欺负我!” 锦瑟哑然,这样的指责还真教她哭笑不得。眼看着绿荷转身就要出去,锦瑟忙的一把拉住了她:“行行行,绿荷姐姐,就算是我错了。你好歹告诉我,这几日爹爹都是几时回府的?” 绿荷脸色不豫,僵了半天方才缓过来,瞪了锦瑟一眼:“你还在禁足,若是被老爷知道你偷溜出去,有得你好受!” “可是明日,我非出去不可。”锦瑟淡淡道。 翌日一早,宋京涛刚刚离府,锦瑟随后便溜了出去,来到西大街之上,买齐了拜祭用的东西,随后雇了一辆马车,直往城东而去。 今日,正是她姐姐宋锦言离世三周年忌日。 青越国皇室历来主张行节俭事,即便是皇帝驾崩,也极少大兴土木,更遑论锦言仙逝之时,不过只是皇子妃的身份,因而陵墓修建得既不恢弘也不华丽,不过却胜在依山傍水,是个风水宝地,有着极好的景致。 锦瑟很少能来这边,然而每年来拜祭,必能看见干净整洁的地界,虽不知是何人所为,然而她心中却甚是感激。 今年亦不例外,锦瑟简简单单的祭祀完,便靠着陵前的墓碑坐了下来,轻轻地开口:“姐姐,这么快,又过了一年呢。” 前两年的这一日,锦瑟总是存了满肚子的话要说与姐姐听,可是今年却不知为何,只说了第一句,往后,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许久没有声音,周围亦安静得令人悚然。微冷的山风拂在脸上,锦瑟神思清明极了,终于开口道:“前些日子,我见到苏墨了。他过得可真好。” 锦瑟华年谁与度(九) 会在锦言墓前提起苏墨,是锦瑟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每一年,不管与姐姐说什么,锦瑟总之不会提到与皇室相关之人。所以今日,她连自己那桩莫名其妙的婚事都不准备说,没想到,却还是提到了苏墨。 “姐姐,你说,他怎么能那么心安理得呢?”锦瑟拿指腹缓缓的抚着冰凉的墓碑,低声喃喃。 她实在不该说这些的,可一张嘴便实在是忍不住。 锦瑟懊悔的坐着,终于不再说话,只呆呆的坐在那里。 没想到这一坐,竟然就到了下午,等锦瑟想起自己还在禁足期,匆忙赶回城中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刻。 京中夜市向来热闹繁华,有时游人竟比白日还要多,锦瑟时运不太好,今日偏就遇到了络绎不绝的人潮,马车走走停停,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到侯府。 锦瑟心急,打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这一看,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前方不远处。锦瑟心头一喜,刚欲钻出马车唤他,却见他忽然移步走进了街旁一座恢宏华丽的大宅。 玲珑苑,藏娇仙,天下男子趋之若鹜之地。既能让天下男子为之向往,自然不同于一般青楼楚馆。据闻,玲珑苑内,女子皆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却有着魅惑众生的本领,一旦被哪位客人看中,便从此都只属于那人,绝不侍二主。因此,能出入这玲珑苑之人,要么是腰缠万贯,要么是达官显贵,否则,一入玲珑苑,必倾家荡产。 虽然如此,然而这玲珑苑到底还是与青楼同出一脉,终究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可是锦瑟刚刚却看到宋恒走了进去!她万分确信自己未曾眼花,莫非这宋恒,也不过是个平日里装得一本正经的伪君子? 锦瑟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且好奇心又生得重,她决定,亲自进去打探一番! 找了一家成衣店,锦瑟匆匆换作男装,大摇大摆的走进了玲珑苑内。 出乎意料的是,这玲珑苑果真是建得奇巧玲珑。此处原本是一座大宅,被分拆为众多小院子,每个院子各有风情,梅兰竹菊,抑或清荷淡柳,雅致极了。而照锦瑟观察来看,每个院子里只住了一个姑娘,有客接待的听不出什么响动,反倒是无客的院子里,那些姑娘或抚琴,或起舞,各自成趣却又交相辉印,真是与众不同极了。 果然,有着令天下男子倾倒的资本。 却不知宋恒究竟入了哪个小院? 锦瑟华年谁与度(十) 锦瑟虽然惊叹,却也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只是这宅子这样大,她要到哪里去找宋恒? 锦瑟悄无声息的寻过两处有客的小院,但凡听得见男人的声音,便确定了宋恒不在里面。 她一路往里寻着,待寻到一个种满海棠的院子,刚刚将身子贴到门前,想要听一听里面的动静,身后忽然就传来了一声暴喝:“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在那里?”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大惊,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而去,“砰”的一声撞开了并未落栓的房门。 门槛也与她八字不合,锦瑟脚下一绊,重重摔倒在屋子里的地上。 原本充斥了娇笑声的房中蓦地安静下来。 锦瑟抬头一看,只见前方摆着一宽大软榻,软榻上,有人衣衫不整。 身后的房门外蓦地有沉重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响起的是先前那个暴戾的声音,只是此刻已经多了几分恭敬的意味:“小人监守不利,搅了二爷雅兴,请二爷恕罪。小人这就带此人下去严加拷问,看他是何来历。” 话音刚落,锦瑟还趴在地上的身子已经被拿住,动弹不得。 前方软榻上缓缓传来衣袂窸窣的声音,随后,有男子清淡慵懒的声音响起:“不必了,你们都下去。” 听到声音,锦瑟的身子,蓦地僵了半边。 还将她拿住的男人似是愣了愣,随后方才缓缓松了手,回了一声“是”,转身带人离开了房间。 锦瑟心下一片凌乱,这才终于得以再次抬头,终于看清了那软榻上的人影,这下,另半边身子也僵了。 苏墨。却不仅仅是苏墨,还有另两个绝色妙龄女子,皆是衣衫不整的模样。 衣衫半敞,慵懒不羁的苏墨,正淡淡倚在软榻上,见锦瑟抬起头来看自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锦瑟发梦也想不到竟然会看见他,还是在如此不堪的情形之下,一时间连避忌了都忘了,只是瞪着他,清澈透明的眸子里,分明染着薄怒。 她今日才对姐姐说了他过得极好,只是没想到,到了晚上就亲眼见证了他过得有多好! 苏墨神情依旧不变,只淡淡拢了中衣,朝那两个要继续服侍他穿衣的女子挥了挥手:“你们也下去。” “是。”两个女子一左一右的自锦瑟身边走过,直到房门重新关起来,锦瑟方才猛然回神一般,从地上站了起来。 刚刚那一下真是摔得重了,站起来的一瞬间,锦瑟只觉得全身都疼,忍不住微微弓起了身子。 那一厢,苏墨仍倚在软榻上,以手支颐,嘴角含笑,风流邪肆的桃花眼内仿似含了万种风情,连声音中都染了邪气:“别说,你来这里是为了寻我。” 锦瑟华年谁与度(十一) 闻言,锦瑟原本摔得生疼的身子,忽然之间便不疼了。 她素来知苏墨是怎样的人,但那些都只是风闻。 从前与他还算熟识之时,大概因为他是姐夫的缘故,在她面前时,他总是收敛很多,外界传说的“风/流浪荡,落拓不羁”,锦瑟从未有过确切的体悟。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倒是亲眼见证了一番。 锦瑟有些僵硬的直起了身子,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尘,又扶正了自己头上的发冠,方淡淡微笑道:“一则,我不敢存心打扰姐夫的好事,二则,我不想污了自己的眼。” 说话的时候,锦瑟始终不曾正眼看他,说完之后,转身便欲离去。 “等等。”苏墨忽然自身后唤住她。 锦瑟蹙了眉站在原地,听得身后一阵衣袂窸窣声,片刻过后,苏墨来到她面前,已经是衣衫整洁的模样。锦瑟横眉冷对,抱着手臂看着他。 “走罢。”他衣袖微拂,走在锦瑟前头。 锦瑟微微一怔:“去哪儿?” 苏墨回转头来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模样:“难不成你还想继续呆在这里?” 锦瑟自然是不想呆在这个地方,可是她来的目的是为了宋恒,这会儿连宋恒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她哪能甘心。 跟在苏墨身后出了这海棠苑,锦瑟仍不停的四处张望,苏墨走在她前头,却仿佛察觉到了一般,回头看过来:“你到底在找谁?” 锦瑟不欲回答,加快脚步越过他,大步走出了玲珑苑。 苏墨的马车异常奢华,锦瑟坐在里面,左手抚着柔软温暖的毛毡,右手却藏在身后,用力的揪着上面的毛,面上却还能朝着苏墨淡淡的笑:“姐夫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苏墨微微挑了挑眉,“三月初五。有何特别意义?” 锦瑟没想到他都将日子说了出来,却还是记不起,心下只觉得恨。她想,终有一日她心中的恨会蔓延成毒,毒死眼前这个负情薄幸的男人。 “怎么了?”苏墨好看的眉微微拧了起来。 锦瑟别过头,佯装没有听到。 大概是她的脸色是在是不好看,苏墨淡淡一笑,没有深究。片刻之后,忽又记起了什么,道:“大婚的日子定下来没有?” “不知道。”锦瑟冷着俏脸回答道。 “嗯。”苏墨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又驶出一长段路之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锦瑟不再看苏墨,弯身跳下马车,刚刚落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咳嗽。 锦瑟霎时脸色大变,回头一看,果然是父亲的轿子停在门口,片刻之后,轿帘撩开,宋京涛走了出来。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锦瑟心下一片绝望,还是唯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十二) 果然,宋京涛一看见作男装打扮的她,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锦瑟低头走到他面前,低低唤了一声:“爹爹。” 宋京涛冷喝了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 锦瑟身子一抖,几乎已经做好了要挨鞭子的准备,正在此时,身后却忽然传来苏墨淡淡的声音:“侯爷。” 宋京涛怒气未消,闻声却忽然一僵,随后看向缓步上前的苏墨,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秦王?” 苏墨姿态闲雅却又不失庄重,微笑道:“因记起今日是锦言忌辰,所以早上过来接了锦瑟一同去拜祭。没能与侯爷交待一声,是本王疏忽了。” 锦瑟蓦地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苏墨。他究竟是从来都记得,还是根本刚刚才想起来?虽然无论哪种情形,都是锦瑟无法接受的,然而若是他从来都记得,却连遣人去拜祭这样的事都不做,倒比刚刚才想起更教人恼恨。 宋京涛看看锦瑟,又看看苏墨,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只是道:“如此,多谢王爷一路照拂小女。” 苏墨道:“锦瑟既是锦言的妹妹,本王自然也拿她当妹妹看。” 锦瑟忍不住在心头暗骂了一声,脸色一时难看极了。 苏墨又与宋京涛寒暄了几句,终于告辞离去。锦瑟瞪着他转身离去,忽而迫不及待的往府中走去。 “站住!”宋京涛蓦地厉喝一声,锦瑟身子一抖,乖乖停住了脚步。宋京涛大步走上前来,面色严厉的望着女儿:“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路上遇到的。”锦瑟不愿意顺着苏墨扯谎,也不敢说大实话,便隐去了小小事实,没说出那“路上”指的是玲珑苑。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宋京涛愠怒不减,“若是被旁人看见你二人一处,知不知道会生出怎样的闲话?很快就要成婚的人,怎么还如此不成器,成日里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 锦瑟紧紧咬着下唇,终于忍不住辩驳道:“我是去拜祭姐姐。” “住口!”宋京涛猛地怒喝,“我说过,我宋家只有一个女儿!你若是非要认她作姐姐,那你也不要再姓宋了!” 锦瑟抬头望着父亲,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宋京涛神色一紧,末了,重重一福袖子,转身跨进了府门。 锦瑟是哭着冲进宋恒的房间的。 房门“砰”的一声被她从外面推开,床榻上的人随之坐起身来,正是宋恒。 没想到他竟然在房间里,锦瑟一怔,一时连哭都忘了,一把捉住还有些惺忪的宋恒:“你今晚是不是出去过?” 宋恒微微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锦瑟心下狐疑,但见他确实是刚睡醒的模样,根本不似才从外间回来,这才逐渐信了,只觉得自己是真的看错了人。 心头的疑惑解开了,锦瑟先前的难过却又重新涌起来,毫无顾忌的哭了几声,迎上宋恒探究的目光,才喃喃道:“宋恒,我的命,会不会像姐姐一样惨?” 锦瑟华年谁与度(十三) 锦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 从前姐姐执意要嫁苏墨,父亲坚决反对,却还是没能拗过圣旨。到三年前姐姐死于非命,父亲非但未曾表现出伤心,反而勃然大怒,与姐姐脱离了父女关系。如今,她不想嫁苏黎,父亲的态度却又截然相反,锦瑟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问宋恒,宋恒却只是回答:“何必去想你父亲要什么,只需明白你自己想要什么便是了。” 她想要什么?她只想要不嫁人,永远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可是她明明知道,那不可能。 于是,只在一夕之间,整个安定侯府都见证了自家二小姐突然由爱笑爱闹转为了愁思绵绵,从前那样飒爽的一个女子,仿佛一夕之间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府中有年长的婆子笑言锦瑟这是长大了,此话自然是委婉,然而传到外间,就变成了直截了当的“恨嫁”。 锦瑟做梦也想不到她的不想初嫁会变成别人眼中的“恨嫁”,更没有想到,她因“恨嫁”而愁容不展的消息,竟然会传进了宫! 响雷过后,锦瑟便果真如被瓢泼大雨浇过了身心一般,整个人更加愁容不展。 日头毒辣的午后,即便是湖心亭上凉风悠悠,也依然未曾让人凉爽半分。锦瑟独自趴在围栏上,怔怔盯着被风吹皱的湖水,傻傻的去数那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身后蓦地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锦瑟只以为是绿荷,懒洋洋的叹了口气,道:“你不是嫌热不肯陪我,又跑来做什么?不会又有什么坏消息?” 苏黎站在她身后,脸色极其不明显的变了变。 锦瑟听不见回答,偏过头看了看,先是一惊,随后却微微笑了起来:“王爷?” 其实,她原本便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身量尚且未足,容颜虽美,却总显得有一丝稚气。可是此时此刻,苏黎望见她脸色嫣红,眼神迷离,忽而觉得与上次见她时,已经大有不同。只是这丝不同,倒也未必能让他欢喜。 他淡淡一撩衣衫下摆,在另一侧坐了下来,脸上依旧神情寡淡:“你不想嫁本王?” 锦瑟大概是热得太久了,脑中昏昏沉沉,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只是笑:“外头的人不是都说我恨嫁么?王爷怎么会以为我不想嫁?” 苏黎坐在那里,这样热的天气,脸上却一丝汗意都没有,姿态永远从容镇定。他与苏墨是兄弟,两人同样自宫中长大,气度却大不相同。苏墨浪荡不羁,而他身为幼弟,却比兄长更显得沉稳。 听到锦瑟问话,他脸上神情依旧不变:“想,或不想。宋二小姐不必绕弯子。” 锦瑟神思一凛,这才回味过来什么,立刻坐正了身子,正色道:“不想。”说完,她便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目光殷切灼热。 苏黎同样望着她,不知为何久久没有开口。 “王爷?”锦瑟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苏黎眸色微微一沉,忽而站起身道:“打扰了,告辞。” 他翩然远去,只留下锦瑟一个人目瞪口呆的坐在原地,不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锦瑟华年谁与度(十四) “小姐?小姐?” 锦瑟迷迷糊糊从梦中惊醒时,耳畔早已满是绿荷焦急的声音,心头不由一惊,忙的睁开眼来:“怎么了?” 绿荷紧蹙了眉头,那模样也看不出是喜是忧:“亏你还睡得着,如今满大街都是关于你的传言!” “不就是恨嫁么?我又不是不知道。”锦瑟懒懒应了一声,便又要朝床上倒去。 “恨什么嫁!你如今就是想嫁,人家也未必想娶!”绿荷惊天动地的吼起来,“宁王要退婚!” 啥? 退婚?! 锦瑟一起身,便匆匆跑到了书斋。 “宋恒宋恒!” 宋恒正手把手的教她四弟锦辉写字,听见锦瑟的声音,头也不抬一下。倒是他的书童余潜笑着看向跑进来的锦瑟,道:“二小姐许久没有这样快活了,想必是有什么好事?” 锦瑟眉飞色舞的应了一声:“宋恒,你听说了吗,我不用嫁给苏黎了!” 宋恒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锦瑟脸上的笑不由得一顿,看向余潜:“他这是什么意思?” 余潜伸手抚了抚自己的下巴,道:“我想公子的意思是,关于宁王要退婚这件事,决定权不在小姐,也不在他自己。” 锦瑟脸上的笑一僵。 的确,她怎的就忘了这点?虽然她不想嫁,而苏黎也不想娶,然而君无戏言,圣旨早已昭告天下,婚期也已经定下,这婚,真的说退便能退? 于是接下来的两日,锦瑟忐忑不定的呆在府中,只想等到退婚的旨意传下来,没想到竟一直没有动静。到了第三日,当她看见父亲铁青了两日的脸色终于有所好转时,心头猛地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兆。 锦瑟再也等不下去,却也不敢去问父亲此事的结果,因此趁着宋京涛出门之时,她便带着绿荷出了府,这一次,却是朝着宁王府而去。 不出锦瑟所料,宁王府的人一见到她,皆是满脸惊诧的表情。就连年长沉稳的管家老胡听说她找宁王时,脸上都露出一丝错愕。 宁王还未回府,锦瑟便安心的坐在偏厅里候着,很快迎来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宁王侧妃礼卉。 礼卉自然不喜她,冷面冷口:“你来做什么?” 锦瑟抿了口茶,微微一笑:“管家没告诉你么,我来找宁王啊。” 礼卉冷哼了一声,言语中却又带了一丝幸灾乐祸:“你凭什么认为王爷会有空见你?这两日王爷可忙了,正忙着退婚呢!” 锦瑟眼眸倏地一亮:“那结果怎样了?” 她的模样倒让礼卉微微一惊,僵了片刻方道:“结果就是王爷根本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要找上门来死缠烂打?” 锦瑟心头微微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正在考虑要不要与她解释一番时,偏厅里光线忽然微微一暗。 锦瑟抬头看去时,苏黎正背光站在门口,虽看不清脸,然而那颀长英挺的身姿,却还是一眼就教人认出他来。 锦瑟华年谁与度(十五) 锦瑟依礼站起身来,刚欲行礼参见,礼卉已经转身朝着苏黎扑过去,吊在他手臂上,甜甜的唤了一声:“王爷!” 苏黎不为所动的往里走了两步,随后眉心微微一皱,淡淡拿开了礼卉放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臂。礼卉被推到一边,有些不满的嘟了嘟嘴,却并无多大的情绪波动。 那模样,倒似早已习惯了被苏黎推到一边的动作。 锦瑟只觉得有趣,连行礼都忘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礼卉蓦地杏目圆睁:“你笑什么?” 锦瑟忙的敛了笑,这才认真看向苏黎,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苏黎淡淡走到上首坐下,这才道:“宋二小姐请坐。” 经了上回那几句似是而非的“交谈”,锦瑟认为苏黎必定是喜有话直说,因此便开门见山道:“此次冒昧前来,我也知道实在不该,只是,我心里总是记挂着王爷退婚一事的结果,故而前来相询。” 苏黎望着她,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薄唇中吐出的字句亦不带丝毫情绪:“宋二小姐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闲话?锦瑟蓦地一怔,回头与绿荷相视了一眼,又看了看还站在一旁的礼卉,略有些惊疑:“方才侧王妃也说王爷近来忙着退婚,怎么会是闲话?” 一旁有丫鬟奉上热茶,苏黎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方道:“礼卉向来不懂事,她说的话,还请宋二小姐莫要当真。” 这人!锦瑟心中气急,看了看礼卉委屈不甘的面容,想想还是冷静下来,勉强一笑道:“看王爷的面相,王爷心中所喜,应是温婉贤淑,礼数周全的女子。” 闻言,礼卉猛地瞪向锦瑟,似有千言万语想说,然而因碍着苏黎,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苏黎嘴角冷冷一勾:“原来宋二小姐还会看相。” “相由心生嘛。”锦瑟笑得眉眼弯弯,道,“而且王爷心中也知道,我并不是那种女子,不是吗?” “你的确不是。”苏黎声音极淡,“所以,像今日这种出格叛逆的事情,本王不想再听到看到。” 锦瑟便再也笑不出来了:“你那天不是这样说的。” “本王当日说了什么,让宋二小姐心存误会?”苏黎不疾不徐,却几乎将锦瑟逼至绝境。 “我绝对不会是一个贤惠的妻子!”锦瑟几乎只差对天起誓,睁大了眼睛向他保证,“你府中的下人没一个会服我,你的侧王妃会恨死我!我可能每天都会惹你生气,我会让你家宅不宁的!” “是么?”苏黎淡淡看向站在门外的管家,“老胡,派两个婆子跟宋二小姐回去,趁着这两个月的时间,教会她宁王府的规矩。” “是。”门外的管家恭敬答应了一声。 锦瑟华年谁与度(十六) 锦瑟惨败而回,元气大伤。 而更让她胆战心惊的是,第二日坊间便又有了新的传言,是说她这个宋二小姐因为知悉宁王要退婚,顿时不顾脸面厚颜无耻的找上门去,苦苦哀求了宁王多时,也不知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让宁王心软,收回了退婚的意思。 熟料她刚刚收拾了行李,苏黎派来的两个婆子立刻现身,给她讲了一大堆有关妇德妇行的典故,锦瑟听得几乎要哭起来,这才想起自己本可以理直气壮,于是道:“我要去探望我干奶奶,你们宁王府屋子大规矩多,哪一条是阻人尽孝道行孝义的?”说完,便再也不理那两个婆子,背着包袱,带着绿荷离开了侯府。 她所要前往投靠的干奶奶,便正是大学士府的北堂老夫人。当朝大学士北堂文松与宋京涛私交颇好,从锦瑟记事起,父亲便已经唤北堂老夫人为干娘,而北堂老夫人也甚是喜欢锦言与锦瑟两姐妹,因此在她面前,锦瑟从来都可以肆无忌惮。 几个月没见,北堂老夫人精神矍铄,气色倒似乎更甚从前,此时此刻正坐在花阴架下,含笑望着几个年纪尚小的曾孙在花园里捉迷藏。 “干奶奶!”锦瑟轻手轻脚的自她背后走近,中气十足的唤了一声。 北堂老夫人顿时一惊,回头一看,立刻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可是要将你干奶奶我吓着不成?” 锦瑟上前一把抱住老夫人,撒娇道:“我哪敢吓干奶奶?干奶奶长命百岁,我若是真将你吓着了,那勾魂的小鬼儿肯定就会来找我,不准我再呆在干奶奶身边,到时候我会难过死的!” 北堂老夫人轻轻在她额前点了一点:“你呀!不管长到几岁,这张小嘴永远也收敛不了胡说八道!”又见锦瑟额头汗意涔涔,便道:“这样大热的天气,怎么想起来看干奶奶了?” “想你了呀!”锦瑟扬起脸笑得跟朵儿花似的,“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要好好陪干奶奶几日呢!”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北堂老夫人顿时欢喜,“你先下去安置安置,晚上陪干奶奶一起用膳。” “好!” 因小时候常与锦言来这大学士府小住,所以这里常年为她们备有一所小院,锦瑟每每过来也都是住在那里。 锦瑟带着绿荷径直走向那小院,在途经三公子北堂临所居之地时,忽然耳尖的听到一阵女子唱曲的声音,顿时来了兴致,转道杀进了那间正传出动听好声音的屋子。 锦瑟华年谁与度(十七) 宽敞明亮的屋子里,晃眼看去,竟有十余个青春少艾的美貌女子,皆身着霓裳舞衣,婀娜多娇,摇曳生姿,随着歌女的曲子翩然而舞。 屋子的上首位,北堂临眉头紧蹙的坐在那里,满眼不悦的看着底下那群妩媚多姿的女子。 锦瑟看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北堂临忽然一把摔了手边的茶盏:“都给我下去!没一个中用的!” 伴随着那声暴喝,一众女子纷纷低下头,四下散开来。锦瑟便毫无遮挡的落入北堂临视线之中,一时只见他眉头皱得更紧:“宋锦瑟,你怎么会在这里?” 锦瑟毫不在意的笑着上前,在他手边坐下来,问侍女讨了一杯茶,这才睁大了眼睛问他:“谁胃口这样大?我看这群姑娘极好,你为何还不满意?” 北堂临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 锦瑟拨了拨自己额前的碎发,漫不经心道:“你刚刚进入朝廷,方才那群女子,不正是为了讨好某位高权重之人而准备么?我有一事不明,北堂伯伯刚正不阿,为官清廉,怎得养出你这样一个儿子!” 北堂临气极反笑:“那请问宋二小姐你今日到来又所为何事?还不是躲避责罚,前来避难?既是寄人篱下,怎得连‘低声下气’几个字都不识?” 锦瑟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大不了我们彼此彼此,我不说你便是。这群女子,到底是送给谁的?” 北堂临懒懒叹了口气,笑里藏奸:“说出来怕你会不高兴。是秦王。” 锦瑟果然很不高兴。 “你也知道,秦王生性风/流不羁,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像这些庸脂俗粉,我如何能拿得出手?对了,好歹他曾经做过你姐夫,你应该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快,跟三哥说说。” 锦瑟微微冷哼了一声,笑道:“像三哥这样,相貌堂堂的,化作红妆,秦王他必定会喜欢极了!” 北堂临重重啐了一口,锦瑟冷着脸起身离开了。 几日后,北堂临到底还是挑出了自己比较满意的几个人,又请回京中赫赫有名的舞姬为几人编了舞蹈,力求在请苏墨前来作客之时能尽兴而归。 事实证明,当烛光摇曳之中,那几个卖力飞舞的绝色女子灿若桃花的容颜,突然转为令人惊骇的绿色之时,苏墨还是很尽兴的,至少他笑得很开怀:“三公子准备的这份厚礼,真是别开生面。” 北堂临的脸几乎要变得跟那些面面相觑,惊骇不已的舞姬一个颜色了,却还是沉住气,缓缓起身道:“请王爷稍等。” 苏墨捏了酒杯,淡淡一扬眉,示意他自便。 北堂临出了宴厅,径直杀向锦瑟所住的小院。 锦瑟华年谁与度(十八) 北堂临冲进小院时,坐在檐下的绿荷老远便能闻见他身上的怒气,站起身来不温不火的拦了他两下,便极其识时务的闪身让道。 北堂临“砰”的一声推开了锦瑟的房门,大步跨入,咬牙切齿:“宋锦瑟!” 锦瑟原本正在梳妆台前摆弄着什么,闻声,抬起脸来看向北堂临,一脸无辜的神情:“什么事?” “宋锦瑟!”北堂临终于回过神来,再度怒吼出声。 “罢罢罢!”锦瑟忙的拿起绢子,一面胡乱的擦去脸上那不知所谓的妆容,露出原本白生细嫩的脸蛋,一面悻悻道,“你既然不喜欢,我也不碍你的眼,回头我就去你那几个舞姬那里把水粉讨回来,省得你以为我暗中给她们使坏。” 北堂临气得额上青筋暴起,捏成拳头的手上,不断发出很轻微的细响。 北堂临终于忍无可忍:“来人,将她给我绑了,拿去向秦王请罪!” “干奶奶救命!”锦瑟立刻大叫着就要逃,然而下一瞬,却已经被盛怒的北堂临拿住,不得动弹。 两人住的院子原本就隔得近,锦瑟还没来得及等到北堂老夫人前来救命,便已经被扭送至先前的宴厅。 北堂临亲自制着她,将她推进了厅门。 锦瑟不满他用力过盛,回头瞪了他一眼,却见他已经微微有些惊诧的望向前方,这才转身看去,身子同样一僵。 贵宾席上那人,正斜斜倚在榻上,伸手扶着面前舞姬绿油油的面庞,眼对眼鼻对鼻的观察打量,几乎连唇都要贴上那舞姬!末了,大约是察觉到门口传来的动静,他才微微一偏头,薄唇自舞姬侧脸掠过,扬起英俊的眉眼看向锦瑟与北堂临,笑得魅惑人心:“这绿面妆,真是别有趣味的美。” 锦瑟手被绑缚着,无奈只能躬着身子,用膝盖顶着自己翻江倒海的胃。 苏墨这才松开了面前的那名舞姬,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原来锦瑟也在这里。这是犯了什么事,怎得被人绑住了?” 锦瑟华年谁与度(十九) 闻言,锦瑟转眸望向一旁目瞪口呆的北堂临,鼓起腮来:“三哥,你倒是说说,我犯了什么事?” 北堂临回过神来,哑然,唯有低下头,为锦瑟解开了身上的绑缚。 锦瑟一面揉着自己被勒得生疼的手臂,一面抬脚走向前方,一直到苏墨面前她才停下来,轻笑道:“姐夫果然是阅尽天下美色,见多识广,这绿面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欣赏得来的!” 北堂临狠狠瞪了她一眼,锦瑟佯装没有看到,忽而有道:“刚好昨日,我新学了另一种旧时盛行的妆容,姐夫可有兴致指点我一番?” 苏墨放下手中的酒杯,淡笑道:“有何不可?” “绿荷,带人进来!” 当绿荷领着两名体态臃肿,身躯庞大的女子走进殿中时,北堂临几乎恨不得立即上前掐死锦瑟。而苏墨则始终面含微笑,不曾有半点失态。 两个女子各自都是浓妆艳抹,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但更为古怪的是她们的脸被一分为二,两边的妆容各不相同,真是精彩极了。 锦瑟极其满意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方才开口问苏墨:“姐夫觉得,这一双半面妆,如何?”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苏墨搁下手中的酒杯,沉声一笑:“这一双半面妆,盛行于三百多年前的赵国,那时赵王独独喜爱体态丰盈的女子,后来这一喜好逐渐影响到民间。隔了这么多年,你为她们的装扮,倒的确还有前朝风韵。” “这么说来,姐夫也能欣赏这种美?”锦瑟偏了头看向他。 苏墨看了她一眼,淡笑着不置可否。 锦瑟立刻便欢喜起来:“绿荷,既然姐夫喜欢,我们就将青青与盈盈献给姐夫,如何?” 绿荷看了看始终微笑若水的苏墨,抿了抿,小声道:“小姐,我们总得问问青青与盈盈?” “哦。”锦瑟似恍然大悟一般,看向两个描着一双半面妆的女子,笑道,“青青盈盈,你们可愿意服侍秦王?” 青青与盈盈皆跪下来,柔声道:“奴婢愿意。” 锦瑟偷偷看了苏墨一眼,但见他神情依旧不变,便道:“既如此,姐夫,你可定要善待青青和盈盈,虽然我才认识她们不过两日,可是一见如故,往后,我定然要去探望她们的。” “好。”苏墨望向她,淡笑着吐出这个字。 锦瑟微微蹙了蹙眉,对上他的视线,又移开了,看向北堂临:“那青青盈盈与三哥的舞姬之间,只能挑一方,姐夫可答应?” 北堂临登时黑了脸,却也唯有强忍着一言不发。 “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会选青青盈盈。”苏墨低头一笑,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多谢姐夫!”锦瑟笑意盈盈,“那我就不打扰姐夫雅兴,先告辞了。” 经过北堂临身边之时,锦瑟清楚的听到他指关节活动的声音,忙的拉上绿荷,飞也似的逃开了。 苏墨望着她跑得飞快的背影,仍旧只是淡淡一笑,收回了视线。 锦瑟华年谁与度(二十) 锦瑟也跑得累了,只觉酷暑难耐,却没有带团扇,唯有拿绢子胡乱扇着,闻言轻笑了一声:“做都已经做了,你如今才来害怕,只怕晚了!” 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听到驳嘴,锦瑟看向她时,只见她正看向自己身后的位置,双颊有些诡异的泛红。锦瑟回过头来,看见缓缓走近的宋恒,心下顿时一片了然。 这样热的天气,他走在毒辣的日头下,竟然还如仙人一般翩然华贵。更难得这仙人竟然还带了锦瑟最爱的东西。 京中有千百种小吃,锦瑟很没出息,最喜欢的竟然只是冰糖葫芦。 虽则喜欢,然而锦瑟接过他手里的冰糖葫芦时,心中却还是有戒备的:“你特意来看我的?” 宋恒摇了摇头。 果然!锦瑟眉头一蹙,将手里的冰糖葫芦递给绿荷,又道:“那是爹爹让你来抓我回去?” 宋恒依然摇头。 锦瑟登时黑了脸,重新将冰糖葫芦塞给绿荷,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不会说话还这样抠字眼!” 宋恒微微一笑,侧身对锦瑟做了个“请”的动作。 锦瑟苦了脸看着他,拖着他的袖子撒娇似的摇:“宋恒,你就说没见到我不就行了么?爹爹还没有消气,我回去,定然会挨打的。我视你如兄长,你忍心见我挨打?” “骗子!”锦瑟道,“爹爹最是小气,听到外间那些谣言,如何能不生气?” 苏黎!待锦瑟终于看清那个身影时,已经错愕得不知时日。 他怎么也会来这里? 逐渐走近的苏黎也看见了她,目光微微在宋恒身上掠过,随后又在她拖着宋恒的那只手上顿了片刻,眸光微微变得凛冽起来。 锦瑟一时只想着他怎么会出现,便忘了松开宋恒,更没有注意到自己先前来的方向,北堂临正恭送着苏墨出来。 这下可真是热闹。锦瑟心想。 锦瑟华年谁与度(二十一) 苏墨看了苏黎一样,忽然饶有趣味的笑了:“原来三公子还约了三弟,可是三弟怎么迟到了?” 苏黎淡淡抿起唇角:“是二哥早到了?” 苏墨掩了唇,微微低咳了一声,淡笑道:“大概是。” 北堂临惊骇过了头,忽而也就没有那么怕了,硬着头皮笑道:“是下官蠢钝,记错了时辰,请二位王爷见谅。” 大抵是对这些情形早已见怪不怪,苏墨淡淡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事一桩,不必介怀。” 北堂临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道谢。 眼看着一场风波就要被苏墨淡淡化解于无形,锦瑟心头大为惋惜,还没来得及感慨,忽然就察觉到一道不可忽视的目光投向自己,心头顿时一惊,转头看去时,果然是苏黎。 自从上次的退婚事件后,不知为何,锦瑟总觉得自己好像对这人有着很轻微的惧怵,总觉得不知几时,自己可能又会一脚踏入他悄无声息布好的陷阱。 苏黎终于开口:“未知宋二小姐怎的会在此处?” 锦瑟不觉将宋恒衣袖拉得更紧,方才笑道:“我来这里借住两日而已,这便要回去了。” 苏黎眸中漾起轻寒,淡笑道:“是么?几日不见,不知这规矩学成如何了?” “甚好甚好。”锦瑟答道,“两位嬷嬷教得真是好。” 苏黎这才又看向宋恒:“这位是?” 锦瑟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攥着宋恒的衣袖,略有些尴尬的一笑,松开他来,刚欲介绍,却见宋恒的目光总是时不时飞向苏墨的方向,心头顿时变生了狐疑,对着苏黎却还是笑道:“这是我与舍弟的教书先生宋恒。” 闻声,宋恒才终于正式将目光投向苏黎,淡淡行了个礼。 见苏黎眉头微微凝聚,锦瑟忙道:“我家宋先生不会说话,请王爷见谅。” 苏墨忽而淡笑了一声:“不会说话的教书先生?” 苏黎便又道:“不知宋先生是哪里人?” 宋恒淡淡比划了两个手势,锦瑟解释道:“他是祈临人。” 闻言,苏墨缓缓走上前来,朝着宋恒拱了拱手,笑道:“祈临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也莫怪得会出了宋先生这样的奇人。他日若然有机缘,希望能与宋先生把酒畅言一番。” 宋恒望着他,神情很淡。 锦瑟望着他们两个,心中很怀疑。 回安定侯府的马车里,锦瑟终于忍不住问宋恒:“你从前便认得苏墨?” 宋恒淡淡摇了摇头。 锦瑟哪里相信,撑着下巴望着他:“宋恒,你心里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虽不认得他,却看得出他必定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一点。 锦瑟便悄无声息的缩回了身子,半晌方才道:“我从来也没想着要离他近。你别以为自己说的什么都是对的。” 梅香不染冰心在(一) 锦瑟本以为回到家中必定会遭受好一番训斥,没想到宋京涛却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大婚之期将近,以后不要再随便出门了。” 这实在大大出乎了锦瑟的意料,却又是她乐见的情形。但偏偏宋京涛提及婚期,即便此刻让她可以随意出门,锦瑟只怕也不会开怀半分。 锦瑟前所未有的希望日子可以就此停下,然而事态往往与人愿违。 九月初一,于全天下都是大吉的日子,对锦瑟来说,却仿佛终于是堕入了第十八次的炼狱。 望着镜中满脸疲惫,毫无喜色的自己,锦瑟悄无声息的在心底叹了口气。 身后的喜娘奋力的揪住她一大束头发,用极其繁复的花式挽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发髻,锦瑟只觉得头皮被拉扯得生疼,吸了口气,眼眶都湿了。 绿荷今日也没了和锦瑟斗嘴的心思,见状心疼得眉都蹙在了一起,直埋怨那喜娘:“轻点啊,没见小姐疼么?” 喜娘忙不迭的笑:“王妃且忍一忍。这大喜的日子,别的都是次要,吉祥才是一等一的大事,不是么?” 话音刚落,锦瑟头上又是一阵剧痛,顿时连最后半分说话的兴致都消失了,晕晕沉沉的任人摆弄。 到后来被推入花轿,吹吹打打的走了好半天,又被人从花轿里背出,一连串纷繁复杂的仪式当中,锦瑟脑里只是一片嗡嗡声,究竟做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终于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新房之内。 绿荷偷偷掀起了锦瑟头上的红盖头,看了看眼中依旧有些茫然的她,低声道:“小姐,先透透气。” 锦瑟一把掀掉那盖头,又将凤冠也取了下来,低头看了看周身的珠光宝气,又一股脑的将那些首饰往下脱。 锦瑟哪里管她,径直脱干净了手上的东西,谁知那喜娘又慌慌张张捡起她刚刚扔下的东西,不由分说的就要重新给她戴上。 锦瑟登时便恼了。喜娘既唤她王妃,她便拿出王妃的架子来,道:“我要怎么做,几时轮得到你来管?” 喜娘脖子顿时一缩,眼中又是焦急又是委屈,见锦瑟神情始终未有半分松懈,终于承受不住,转身跑出门去了。 锦瑟不由得松了口气,回头与绿荷相视一笑,倒似又活过来了一般。 那喜娘竟然是前去请了苏黎过来,锦瑟顿觉头大,回头朝绿荷使了个眼色,自己一溜烟的钻进了被窝里藏起来。 苏黎一进门便看清了屋中的情形,丰神俊朗的面上却半分喜怒也无,未等绿荷开口便挥手示意她先出去,随后缓步踱到了床边。 梅香不染冰心在(二) 苏黎负了手站在床畔,不动声色。 苏黎微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侧身在床边坐了下来,语气平淡的开口:“不舒服?” 她话音刚落,苏黎便已经转头看向了房门口:“老胡,传董御医前来为王妃诊治。” 门外的管家低低应了一声“是”,锦瑟忙道:“不必麻烦。王爷,妾身也许只是累了,所以神思昏昏,以致做出失仪之举,请王爷见谅。” 说话间,锦瑟的目光有些游离的抛向地上乱七八糟的珠钗首饰,终于引得苏黎的目光也投了过去。他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我只当王妃是规矩没有学好,原来是劳累所致。既如此,就请王妃好好休息一番,本王晚上再过来。” 眼见他起身离去,锦瑟哪里还躺得下去,匆忙唤了绿荷进来,着急忙慌的商量了一番对策。绿荷再走出房门时,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夜里,饮宴道贺的宾客逐渐散去,整整热闹了好几日的宁王府终于回到了往常的平静之中。 苏黎推门而入之时,锦瑟正坐在桌边,却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待仔细看,才发现她根本是在打瞌睡。 喜娘偷偷看了看苏黎的脸色,忙的上前扶住锦瑟,低声道:“王妃,王爷来了。” 锦瑟猛地惊醒,有些迷茫的看了看四周,这才完全清醒过来,站起身朝苏黎行了礼:“王爷。” 苏黎淡淡摆了摆手,径自坐到了床边。 喜娘见状忙道:“时辰不早了,请王爷王妃合卺交杯。” 一旁便有人呈上了两杯酒。苏黎今日大概已经喝了不少,身上已经有些淡薄的酒气,见到那两杯酒,眉头还极其不明显的拧了拧,末了,到底还是端了起来,淡淡朝着锦瑟一举杯,仰头便一饮而尽。 喜娘的脸色不由得僵了。主持了那么多场婚宴,今日大抵是最让人错愕的一场。 锦瑟却欢喜得紧,小心翼翼的拿起自己的那杯酒,也一饮而尽。 喜娘并屋中的丫鬟们都退出了房门,锦瑟仍旧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苏黎的神情。不消片刻,果见他眉头越来越紧拧,随即,他抬头,凛冽的目光一下子射向她。 锦瑟心头“突”的一跳,开始慢吞吞的朝床边走去。 “咚”! 在她离床边还有两步之时,苏黎突然整个人倾下,一头倒在她脚边。 梅香不染冰心在(三) 五更时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钟鼓楼的声音,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锦瑟突然便清醒了。 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仔细的听了时辰,又看了看仍旧躺在地上的苏黎,这才匆忙起身来,悄然走到房门口:“绿荷?” 过了片刻,绿荷便揉着眼睛出现了,看了看房里的情形,十分不高兴。 锦瑟忙的拉她进屋:“快,我们一起把他抬到床上去。” 绿荷瞥了她一眼:“所以你认为,只要让他以为昨夜是自己喝醉了就行了?” “不然?”锦瑟微有些迷茫。 绿荷无奈的叹了口气,附到锦瑟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锦瑟先是一怔,随后往床榻上看了看,果见一方纯白无瑕的丝帕正安然的扑在那里。锦瑟不可遏制的红了脸:“我怎的忘了这个?那该如何是好?” 绿荷拉起她的手,比划了一个割口子的动作。锦瑟猛地缩回自己的手,摇头道:“不好不好。”说完,她快步走到床边,收起丝帕塞进绿荷怀中,“你去厨房找找,随便涂点什么鸡血鸭血的不就行了?” 绿荷霎时间面如死灰,瞪了锦瑟一眼,转身出去了。 锦瑟又看了看苏黎,只见他身上仍是完好的新郎喜袍,顿时也顾不得许多,在他身边蹲下来,开始动手解他的外袍。 好不容易除下一只袖子,锦瑟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又扶起他的另一边肩膀,正在用力往下扯另一只袖子的时候,苏黎眼睑动了动。 锦瑟自然没有注意到,等到终于将那件外袍除下,她才长舒了口气,顺便用他的喜袍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准备用一己之力将他拖上/床榻去。 没想到刚刚低下头,却蓦地对上一双墨黑凛冽的眼眸,锦瑟霎时间大惊,不觉将喜袍紧紧揽在胸前,这才干笑了两声:“王爷醒了?” 苏黎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许久,方才淡淡翻身坐起,似乎对自己为何会躺在地上毫无好奇,只是对锦瑟道:“你在做什么?” 锦瑟忙道:“王爷睡着睡着突然摔到了地上,妾身无力搀起王爷,又怕王爷着凉,因此想把外袍给王爷穿上!”说完,她欢喜的朝他展示了自己手中那件皱巴巴的喜袍。 苏黎淡淡看了一眼:“是么?如此,本王该与王妃说一声多谢才是。” 锦瑟刚欲答话,门口突然传来绿荷的脚步声,锦瑟霎时间脸色大变,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绿荷推门而入,将那张不知染了什么血的丝绢往锦瑟怀中一扔:“拿去!”扔完她才发现房里竟然多了一个站着的人,登时黄了脸:“王爷?” 锦瑟捏着那张丝绢,顶着苏黎深凝的目光,欲哭无泪。 梅香不染冰心在(四) 苏黎缓缓伸出手来,从锦瑟手中扯过那张丝绢,眉目之间一片平静,只是那眼神却深冷得让人绝望:“敢问王妃,这是何物?” 锦瑟一面红着脸说,一面偷偷瞪了绿荷一眼。 绿荷自知有错,也不驳嘴,行了个礼转身逃出了房间。 苏黎挑着那张丝绢,面上仍旧是冷冷淡淡的,然而锦瑟却仿佛听见他很轻的哼了一声。她不敢抬头看他的神情,唯有暗暗祈求自己能过这一关。 正在此时,房门口突然响起了叩门声,随后走进来的是两个婆子并一群捧着洗漱用水的侍女。 其中一人忙的走上前来,从苏黎手上接过那条丝绢,不无尴尬的笑道:“王爷,王妃虽然已经和王爷行过夫妻之礼,到底还是女儿家,王爷也该体谅着一些才是。这样子胡闹,王妃脸皮薄,哪里好意思?” 锦瑟的脸登时红了个通透,真是应了那句不好意思。 苏黎回头望了她一眼,眸光依然冷淡,只淡淡吩咐侍女:“更衣。” 锦瑟再次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 这一日本就要进宫去给太后请安,虽然时辰尚早,然而锦瑟既然已经起身,便在那两个婆子的极力怂恿之下,随了苏黎一起进宫。好在她坐马车,而他则是骑马。 锦瑟悄悄自马车里望出去,模糊可见苏黎骑在马背上的侧影。其实她也只是见过他几回而已,却隐隐觉得他今日的身姿倒似比往常还要僵硬了几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绿荷悄无声息的凑到她身边,也望了望苏黎的身影,冷不丁道:“好看?” 锦瑟回过神来,淡淡哼了一声:“没有宋恒好看。” 绿荷难得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锦瑟也沉思了片刻,才道:“嫁,是为了了却爹爹的心思。如今既然已经嫁了,我也总得想想自己的心?” 绿荷冷哼了一声:“我看你根本就没有心。” “没有心才好啊。”锦瑟拉长语调应了一声,“你瞧那些没有心的人,过得多快活啊!” 梅香不染冰心在(五) 当今太后乃皇上同三王爷宁王之生母,先帝子嗣单薄,膝下统共仅余三子,由此可见当年太后圣眷之浓。也正因如此,现如今的后宫仍旧由太后一手打理,皇后也只不过从旁协助。 因时辰尚早,太后还未起身,锦瑟足足在殿外候了半个多时辰,方被传召入内。 太后正在一众宫人的服侍下用早膳,虽年过四十,却仍然有着年轻时卓越的风姿,更兼岁月洗礼,仪态清冷高贵。见锦瑟进来请安,她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示意身旁的侍女紫曦让锦瑟坐下。 紫曦亲自搬了张凳子放到太后下首的位置,又甚是隆重的扶了锦瑟坐下,一面笑道:“宁王妃来得可真早,昨日大婚,应该是累坏了,该多休息片刻才是。” 锦瑟大婚之前来过这寿康宫两回,也知紫曦在太后跟前地位不比寻常,因此便规矩的道了谢:“多谢紫曦姐姐。向太后请安是要事,臣妾不敢怠慢。” 太后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仍旧不动声色的品着玉碗中的细粥。 用完了早膳,锦瑟随太后来到前殿,却忽见早晨在宁王府见过的那两个婆子,手捧了一个锦盒走进殿来。 锦瑟认出那个盒子,脸上一热之际,心里不由觉得好笑。 其中一个婆子上前,将盒子打开呈在太后面前,太后淡淡看了一眼,挥手让她退下,方才看向锦瑟道:“如今你既已身为人妇,别的话哀家也不多说,只一点,望你能恪尽妇道,做得宁王贤内助之时,也好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是。”锦瑟忙的低头答道。 太后自从前两回见过她之后,便一直不甚喜她,锦瑟也清楚的知道这点。果然,与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太后便径直转向了紫曦:“怎么皇后今日还未到?” 紫曦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回太后,皇后娘娘昨夜身子再次出疾,今日只怕过不来了。” 闻言,太后淡淡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招人疼,让皇帝多去瞧瞧她,别成日里只顾朝政,连自己的皇后也不理。” 紫曦笑道:“这话皇上只会听太后的,太后还是亲自说与皇上听。” 太后略一沉思,又看了看锦瑟,方道:“也好,趁着这孩子今日进宫,今日午时哀家设宴,你去传秦王和秦王侧妃,皇上和宁王那边也派人知会一声。” 闻言,锦瑟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一大桌子人围坐在一起,却各怀鬼胎食不下咽的情形,心头忍不住微微一悸,只觉苦不堪言。深吸了一口气后,忙的抛开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是垂了眼眸温婉的笑:“多谢太后。” 却万万没有想到,这餐在她想象中已经够苦的午膳,居然能够苦绝! 梅香不染冰心在(六) 接近午时,已经在寿康宫憋闷了一整个早晨的锦瑟终于听到这一丝异于寻常的响动,却只是万万没想到当先来的人竟然会是苏墨! 见了苏墨,一直冷冷淡淡的太后倒是难得笑了起来,蔼然道:“阿墨,你来得倒还算早!” 苏墨看了锦瑟一眼,方才笑道:“巴巴的在宫中等到晌午,听闻母后宫中有好吃的便赶过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太后旁边坐下,不拘小节的模样引得太后抬手敲了他一下:“多大的人了,还总是这样没正形!”说完,却还是转头吩咐紫曦,“把御膳新呈上的翠玉金丝糕给秦王尝尝。” 紫曦转头便呈了一叠糕点上来,苏墨拈了一块放进口中,慢慢品了,笑道:“母后宫中的东西,果然就是好。” 太后又轻轻敲了他一下:“昨日御膳房才呈上这种糕点,哀家想着对你的胃口,便特意为你留了。你既喜欢,便让御膳多做一些。” 这两人,明明不是亲生母子,感情倒似乎比亲生母子更融洽。锦瑟不动声色的看在眼中,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却再次止不住的泛滥开来。 又听太后问道:“溶月呢?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溶月近来身子不太好,怕是有些日子不能进宫向母后请安了。”苏墨逐渐敛了笑意,淡淡道。 太后似是微微一怔,随后竟克制不住的叹了口气:“这些孩子,一个个年纪轻轻的,怎么身子总是爽利不起来。”说完,她突然看了锦瑟一眼。 锦瑟不解其意,忙道:“回太后,妾身身子很好。” 苏墨倏尔勾起了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锦瑟眼神触及他脸上的笑,便蓦地想起早上太后所言“开枝散叶”的话,蓦地便红了脸,心里无不愤恨的转开了脸。 “母后,先行传膳,锦瑟一早便进了宫,此刻也应该饿了。”苏墨慵懒带笑的声音再度响起,“皇兄与三弟去了工部巡视,大概赶不及回宫用膳了。” 锦瑟万没有想到这顿午膳竟然会只与这二人吃,当下心里便存了告退的念头,可是一抬头触及太后清冷的眸色和苏墨邪肆不羁的笑意,心底的倔强便膨胀开来。 于是这一餐饭,食不知味也就罢了,偏还要对着一个自己极度厌恶,一个极度厌恶自己的人,锦瑟觉得,自己从前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没有吃过这样苦的一餐。 太后胃口似乎也不是很好,吃到一半便搁下玉箸,见苏墨胃口正好,便道:“哀家先进去歇息片刻,你们继续用。” 太后一走,锦瑟也立刻就搁了筷子。 苏墨抬眸看了她一眼:“不合胃口?” “菜倒是极好。”锦瑟看着他淡淡的笑,“只可惜胃口已经倒了。” 梅香不染冰心在(七) 闻言,苏墨竟也不以为忤,反而转向旁边的侍女:“可曾备有冰镇酸梅汤?给宁王妃呈一碗上来。” 一旁的侍女应了一声,片刻之后果然为锦瑟呈上了一碗精致诱人的酸梅汤。 锦瑟也不客气,尝了一口,果然冰凉爽口,只觉心中也微微通畅起来,眼前的人,似乎也不再如先前那样不顺眼。 其实他一直以来待她都算是客气有礼,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只是这两段时间中突然便隔了姐姐的生死,锦瑟心头的那口气无论怎样也顺不起来。 “你还记得我姐姐么?”锦瑟只觉自己是魔怔了,突如其然的便开口问道。 苏墨抬头望了她一眼,却半分讶然也无,只是略略一笑:“自然记得。” “记得多少?”锦瑟紧紧追问道,“仅仅还记得她的死吗?” 苏墨忽然看了一眼她面前摆着的酸梅汤,没有回答。 “可是我还记得。”锦瑟也不等他回答,继续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时常看见你来府中找姐姐。那时候你们还没有成亲,可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开心。可是为什么,等到姐姐嫁给你,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 苏墨眼中的波光淡淡的凝在一处,看向锦瑟:“你记得我从前常去找你姐姐?” 苏墨听了,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然而目光却愈发的深凝了。 苏墨抬起头来,眼中波光已经散开,慵懒的笑着看向殿门口。 苏黎大步而入时,锦瑟正背对着他坐着,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进来。他径直与苏墨打了招呼,在锦瑟身边坐下时,方才发现锦瑟一直低着头,鼻尖微微有些发红。 苏黎眉心一拧,抬眸看了苏墨一眼,苏墨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捏着酒杯兀自饮酒。苏黎这才又看见锦瑟面前摆着的酸梅汤,取过来看了一眼。 锦瑟这才惊觉自己身边多了个人,抬头看时,便正对上苏黎凉淡的眼神。而苏黎的目光,便始终停留在她波光盈盈的眼中。 锦瑟忙的展颜一笑:“王爷来了。” 她大概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样,所以还像寻常那样肆无忌惮的笑,可是这一笑,眼中的波光忽而便凝成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锦瑟一惊,忙的拿手去擦。 苏黎转过了头不再看她,沉着脸吃东西。 苏墨见状,却忽而一笑,不避嫌的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来,放到锦瑟面前。 锦瑟还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一面用手捂着眼睛,一面抓起那张丝帕,负气的朝苏墨扔了回去。 苏黎的脸色,忽而便更冷凝了。 梅香不染冰心在(八) 恰逢紫曦自太后寝殿中走出,见到苏黎,低身行了礼,笑道:“原来宁王已经来了。太后刚刚还念叨怕您一忙起来便又顾不上用膳,这下可不用担心了。”语罢,她目光忽而触及锦瑟,不由得讶然道:“宁王妃这是怎么了?”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只觉脑子昏昏沉沉,张口欲答,却忽然发觉自己连说话都变得很艰难,舌头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苏黎抬起头来,淡淡道:“她喝醉了。紫曦,扶她到暖阁里休息。” 紫曦忙的上前,一看摆在锦瑟面前的那碗酸梅汤,顿时蹙眉跺脚:“哪个宫婢这样糊涂,竟将这掺了‘长河落日’的酸梅汤呈给宁王妃?莫怪得王妃这样难过,这下可有得辛苦了!” 那长河落日原是来自孤疆大漠一种烈性非常的酒,前些年巧合之下被宫中一位御厨佐以酸梅,竟异常味美,只是长河落日酒性太烈,唯酒量极好之男子能承受。莫说女子,就算寻常男子喝下,也足以难受很长一段时间。 锦瑟被紫曦搀起来,顿时只觉头重脚轻,半倚靠着紫曦出了宴厅。 苏黎这才看向苏墨,眸光沉沉:“她又对二哥无礼了?” 苏墨无所谓的笑,因喝了酒,眼眸有些异乎寻常的发亮,倒与苏黎截然不同:“喝下长河落日,今日倒还算得上有礼了。” 苏黎淡淡扯了扯嘴角:“二哥不与她计较,那自然好。” 苏黎听了,也不作回答,饮下一杯酒之后,方道:“二哥记性向来好。只是不知二哥可记得,曾经见过宋恒此人没有?” 苏墨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宋恒?” 苏黎凝眸望向他,苏墨修长的食指淡淡抚上额角,片刻之后,方才淡笑道:“绝不曾见过。何以有此一问?” 苏黎眸色暗沉:“祈临没有一个叫宋恒的人。” “哦,是吗?”苏墨不以为意的笑笑,“也许他用的是化名。” 苏黎冷笑一声:“此人来路不明,身份诡秘,只怕其间不简单?” 苏墨轻笑了一声,食指仍流连在额角处:“许是,你想太多了?” “惟愿如此。”苏黎沉了嘴角,不再多说。 锦瑟在暖阁里休息了约半个时辰,腹里忽然火烧一般的疼了起来,这才明白紫曦先前那句“有得辛苦”是什么意思,难过得几乎将自己缩作一团。 外间忽然有脚步声传来,锦瑟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来人是谁,便已经被人扣住了下颚,强塞了一颗什么药丸入口。 锦瑟抬眸一看,却正是苏黎。 梅香不染冰心在(九) 脑袋昏昏沉沉,什么都想不到,可是锦瑟看到苏黎的那一瞬,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忽然有了反应,紧接着她便“噗”的一声吐出了苏黎塞进她口中的药丸。 那药丸弹在苏黎朝服下摆上,落地之后滚出老远,终于不动了。 苏黎眉心微微一拧,只是望着锦瑟。 苏黎蓦地低头,用袖口掸了掸先前那药丸沾过的地方,在抬头时,竟勾着唇角笑起来:“没什么紧要。只可惜那药丸只有一颗,王妃还需忍着点痛。” 锦瑟苦不堪言,艰难的将脸埋进身下的软枕,默默哀叹自己自作自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锦瑟只觉自己似乎已痛晕过许多回,腹中那刀割火燎一般的疼痛,才终于越来越轻微,终至消弭时,锦瑟早已全身无力,躺在那里,只觉得身上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许久她才艰难的坐起身来,一转身却发现对面的软榻之上还有一个人! 苏黎竟还未离去,只是已经换了身便服,半倚在榻上,似是已经睡着了,然而双眸虽然紧闭,脸上的神情却还是如常冷冽。 锦瑟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想要用簪子刺他脸的冲动,低了头正找自己的鞋,外间却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来人是个活泼娇俏的少女,与锦瑟一般大的模样,眉目之间依稀有着太后美貌的影子,只是相较太后清冷的气度,少女身上却带着一丝跋扈的气息。 锦瑟认得,这是皇上与苏黎的胞妹,青楚公主。 青楚闯进来的一刹那,软榻上的苏黎蓦地便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只是朝锦瑟的方向看了一眼,身畔便已经多了一个人。 “三哥,我总算逮到你了!”青楚一把揪住苏黎的袖口,一面便抬手要去拧苏黎的脸。 苏黎一把便挥开了她的手,脸上闪过一丝极其明白的不耐,斥道:“胡闹什么?” 锦瑟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父亲从前训斥自己的口吻,心头忍不住觉得好笑,见青楚并未注意到自己,索性再次躺回了身下的软榻,闭着眼睛假寐。 “我要借你手下的惠军,你快些写一道手谕给我!” 惠军,是苏黎麾下一支精英云集的军队,由苏黎亲自挑选训练,一千人的队伍,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高手。 闻言,苏黎也不多说,只是不轻不重的握住了青楚的手腕,却已经疼得青楚连连大叫,不问自招:“我要找个人,就借你的惠军使一使而已,用完了必定完璧归赵!” “不借。”苏黎扔开她的手腕,起身欲走。 青楚连忙拦住他的去路,将一幅人物丹青展开在他眼前:“三哥,你就帮我这次,好么?” 苏黎顿住脚步,凝眸望向画中那风姿卓绝的男子,随后,缓缓将视线投向了锦瑟。 恰逢锦瑟心中好奇,正睁开眼偷看那公主究竟要寻谁,却蓦地看到自己十分熟悉的一个人,顿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再对上苏黎的视线,她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宋恒。怎么会是他? 梅香不染冰心在(十) 苏黎一见锦瑟的神情,便确信了画中之人确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宋恒,便从青楚手中接过了画像,再次细看了一番,发现是出自宫中如意馆画师的手笔,这才将画扔还给青楚:“找此人作甚?” 青楚被他随意一扔的动作吓坏了,又急又气的接住那幅画,跟捧着宝贝似的心疼:“苏黎!” 苏黎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 青楚顿时受挫,缩了缩脖子,一转眼却看见了锦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坐到锦瑟旁边。两个人从前明明未有相交,她却亲热的挽了锦瑟的手臂:“好三嫂,你帮我跟三哥求求情,让他把惠军借我一用!” 锦瑟不由自主的看了苏黎一眼,随后脖子就僵了。让她去求情,只怕后果会更不堪?可是这画中人,明明她自己就认识,何必要去求别人? 锦瑟朝青楚笑笑,顺势再度展开了她手中的画,伸手抚了抚画中人的脸,片刻之后方低声道:“我认得他。” “真的?” 在青楚欢天喜地的惊叫声中,苏黎淡淡望了锦瑟一眼,不动声色的离开了暖阁。 三朝回门之日,啼笑皆非的事情发生了。陪伴新婚宁王妃回门的并非宁王,而是宁王胞妹,青楚公主。好在锦瑟向来也做过不少啼笑皆非的事,因此倒并不在意,只是宋京涛脸色实在不大好看。锦瑟虽然有小小畏惧,更多的却是坦然。事情发展至今并非她能掌控,最多,她也只是说了两句推波助澜的话。 时辰尚早,锦瑟带着青楚走进书斋时,余潜正领着她两个幼弟念《礼记》,而宋恒则坐在南窗之下,沏了一壶香片,神情清远的望着窗外的景致,又似在细听屋中孩童的念书生。 青楚在看见他的一霎便克制不住自己了,不顾余潜和锦瑟幼弟惊诧的神情,径直走到了宋恒面前,昂着脸,不无欢喜的道:“我总算找到你了!” 宋恒回转脸来,当先看到的却是站在门口的锦瑟,温和一笑之后,方才抬头看向自己面前站着的娇俏少女,脸上的笑却极其自然的散去,站起身来朝她点了点头。 锦瑟还从来没有见过宋恒与旁的女子相处是哪般情形,因此今日存了心来看好戏,更何况青楚看向宋恒的眼神,爱慕分明,毫不掩饰。 “那日我问你是谁,你为何不答我便走了?若不是三嫂恰好识得你,我不知要费多大的力气才寻得到你!”青楚脸上漾起微红,抬眸望着宋恒。 宋恒听了,视线却飞向了门口。锦瑟慌忙躲到门外,避开宋恒的视线。 她亲手捧着这一出好戏上演,却似乎并不关心这出好戏的过程,只想着宋恒必定没法全身而退,心里乐得开了花,转身回自己园中补觉去了。 梅香不染冰心在(十一) 没想到一觉睡起来已经是下午时分,其间竟一直没有人来打扰她!锦瑟想起青楚,心头顿时有些不妙的感觉,慌忙起身梳洗了去找宋恒。 两个弟弟已经下了学,书斋里只有宋恒一个人,正挽起袖口悠闲自得的洗着茶壶。 “青楚呢?”锦瑟四下看了一圈,没有发现青楚的身影。 “什么时候走的?” 你离开没多久,她也走了。宋恒收拾停当,转身往书斋外走去。 锦瑟顿时大惊,忙的追上前去:“怎么那么快就将她打发走?我还想着有朝一日你飞上枝头,会来好生感谢我一番,今日特意连绿荷都没有带回来。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锦瑟登时便傻了眼,再一次尝到了作茧自缚,欲哭无泪的滋味。 宋恒宋恒宋恒! 锦瑟几乎是被宋京涛遣送回宁王府的,用晚膳的时候心里还一直念着宋恒的名字,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了,以消自己心头之恨。 虽然是她先想着招惹他,可是他的回招也太狠了些。宋恒不好惹也就罢了,锦瑟就怕那青楚公主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在这件事情上不会善罢甘休。 锦瑟被那拉长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口饭噎在喉中,上不来也下不去,呛得满面通红,忙的去找水喝。等到她喝完水缓过劲,苏黎已经站在屋子里,脸色不豫的看着她。 锦瑟连忙朝着他笑:“王爷回来了,可曾用过晚膳没有?绿荷,给王爷添副碗筷。” “宋锦瑟。”苏黎眸似寒星,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本王不理你从前是怎样过活,从今往后,你既是我宁王府中人,凡事就都得按着本王的规矩来,若你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莫怪本王不给安定侯情面!” 锦瑟听得一愣,还在想自己那些出格的事情中究竟哪件招到了他,却又听他道:“还有,青楚是本王唯一的胞妹,他日你再敢如此戏弄她,本王定教你悔不当初。” 果真应了宋恒的话,锦瑟觉得很委屈。然而眼见着苏黎转身便离开了她的屋子,大有从今往后都不再踏入半步的架势,她心里又着实欢喜,连那丝委屈也忘记了,重新坐下来给自己添了一碗饭。 然而锦瑟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大大低估了青楚“不好惹”的程度,也大大低估了这位公主骄纵任性的程度。 梅香不染冰心在(十二) 锦瑟没有猜错,自那日以后,苏黎果真再没有踏入她的园子一步,锦瑟不用再想尽方法应付他,日子自然过得乐不可支。 这一日,宋恒遣人给她送来一壶桂花蜜酿,香气扑鼻。锦瑟自从上回误饮长河落日,已经很久不敢碰酒,今日闻到那蜜酿的香气,忍不住馋了起来,让绿荷准备了几样小点心,来到花园之中饮酒赏花。 蜜酿实在香醇,锦瑟迫不及待的便连饮了三杯,刚想唤绿荷一起过来尝尝,却见绿荷只是望着前方,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来了。” 锦瑟顺着她的目光一看,果真是又来了。 其实她真的不关心苏黎的日子究竟是怎样过的,偏偏有人非要以为她其实很关心,时不时的就晃到她面前吐露一番。 礼卉袅袅娜娜的自远处走近,今日倒是难得的向锦瑟行了礼:“王妃安好。” 锦瑟胡乱点了点头:“侧王妃不必多礼。” 礼卉果然不多礼,起身便径直坐到了锦瑟对面的位置上,将摆在桌上的几样小吃打量了一番,顺手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随即便皱紧了眉头:“王妃成日里就吃这些么?真是难吃得紧。莲儿,将昨儿王爷赏的金瓤如意糕取些来,既是好东西,也该给王妃尝尝才是。莫让王妃觉得王爷冷落了她。” 锦瑟忍不住拿绢子掩了嘴,强忍住心头的好笑,方道:“侧王妃有心了,只是侧王妃日日服侍王爷,自然劳苦功高,王爷赏的东西,我既无功,又岂敢领受。” 礼卉对这几句话似乎很受用,轻轻哼笑了一声:“说起来,王爷一连多日都宿在我那里,王妃心里不会埋怨王爷?怎么说我也已经跟了王爷一年多,比之王妃刚进门,王爷难免要会偏心一些,王妃应该能理解王爷?” 锦瑟忙不迭的点头:“自然,自然。更何况侧王妃又是如此温柔体贴,大方得体之人,哪里是我这样的粗鄙之人可比的。” 礼卉脸上的笑这才完全绽开来,微微昂了下巴道:“那是自然。” 绿荷已经有些憋不住了,忍不住将头转向一边,深深的吸了口气,却突见管家匆忙而来,忙道:“胡管家,出什么事了?” 胡管家朝锦瑟与礼卉行了礼,这才道:“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了,王爷的意思是,请王妃与侧王妃进宫探视一番。” 锦瑟听了,便知皇后娘娘必定是大不好了,心头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很快便回园中换了裙衫,带着绿荷进了宫。 锦瑟只在初进宫时见过皇后一回,依稀还记得那时皇后的模样,可是等到进了翊坤宫,见到躺倒床榻上骨瘦如柴的人时,心里忍不住一抽。不过短短几个月,这个一国之母竟然病到这步田地! 皇后已经没多少意识了,听到旁边的宫女说宁王妃前来探视,只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便又晕了过去。一旁的宫女红着眼睛走到锦瑟面前:“宁王妃,皇后娘娘如今身子虚弱,不能招呼宁王妃了。” 锦瑟点点头,又往床榻上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了翊坤宫。 梅香不染冰心在(十三) 锦瑟并不喜欢皇宫,因此离了翊坤宫便径直原路返回,并未打算多做停留。没想到经过御花园时,却迎面就遇上了青楚。 因想到回门那日的事情,锦瑟心头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内疚,还在犹豫改怎么开口与青楚说话,青楚却已经扬着笑脸走上来:“三嫂也进宫了呀?怎么不来找我玩呢?” 锦瑟见她似乎已经全然不记得那日的事情,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才笑道:“我刚刚探视过皇后娘娘,正想在这御花园里散散步,没成想就遇上你了。” 青楚便上前挽了锦瑟的手,道:“正好母后前两日也在念叨三嫂,说三嫂好久没进宫向她请安了,三嫂就随我一起去寿康宫走一遭,省得母后生气。” 太后念叨她?锦瑟有些错愕。如果她没记错,太后对她应该是避之不及? 锦瑟心头虽然狐疑,却还是跟着青楚来到了寿康宫。 没想到太后并紫曦等人却皆不在宫中,说是去了佛堂为皇后娘娘祈福。青楚拉了锦瑟一起坐下,长叹了口气:“皇后嫂嫂这一场病,可真让母后操心不少。” 没见到太后,锦瑟心里其实是轻松的,听了青楚的话,却又想起病榻上的皇后,忍不住微微蹙了眉。 青楚从奉茶宫女手中接过茶盏,递到锦瑟面前:“皇后嫂嫂定然会吉人天相,三嫂也莫要多想了,先润润喉咙。” 锦瑟点点头,心不在焉的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自一阵诡异的黑暗中清醒过来时,锦瑟是身处在一间陌生屋子里的,而青楚正背对着她站在屋子中央,听见她清醒的声音后方才转过头来。 锦瑟一看青楚的神情便知不对,这丫头先前原来一直在与她做戏。此时此刻,青楚眼中的冷傲与狠绝足以让锦瑟明白自己处境不妙。 “三嫂。”青楚仍旧如此唤她,可是声音听起来已经让人极不舒服,脸上的神情也是似笑非笑,“你知道吗?那日你的教书先生宋恒与我说,他心里有人了,那个人就是你!” 锦瑟心里再次将宋恒诅咒了几万次,对着青楚却笑得坦然:“你误会了,他是诓你的。” “我猜也是呀。”青楚微微叹了口气,“可是我偏偏又不愿意担自己猜错的风险。” 锦瑟一听心中便大喊不妙,还没来得及开口,青楚已经又道:“三嫂,你嫁给我三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记得你们是在成亲当晚就圆房了呀!” 锦瑟一惊,开始不动声色的将手往后缩,却已经迟了。青楚一把捉住她的手,拉开广袖,露出锦瑟一截雪白的藕臂。 锦瑟手臂被她抓得生疼,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楚却只是望着她手臂上那粒鲜红的守宫砂笑:“三嫂,你可知欺骗太后,罪同欺君?” 梅香不染冰心在(十四) 锦瑟心下一惊。 她从没有想到这个秘密会被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知晓,其间的利害关系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被青楚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心里终究还是忍不住颤了颤。若真的被太后知晓这件事,会怎样她不敢说,没有好日子过却是必然的。 想到这里,锦瑟忙道:“你误会了,这是胎记,自小便有的。我已经嫁给你三哥,自然是他的人,这还有假?” “是吗?”青楚淡淡松开手,“那我就找个婆子来给三嫂验一验好了。” 锦瑟头中嗡的一声,终于知道这丫头当真是不好惹的,于是也不再装傻充愣:“那你究竟想怎样?” 青楚微微一笑,道:“三哥娶了你这么久,却都不碰你,想来,你也不是那么重要。而宋恒既然说他心里的人是你,想来见到你受苦,会很难过?” 锦瑟警备的望着她,青楚却忽然取出一颗药丸来,不由分说的塞进了锦瑟嘴里,强迫她咽了下去,方才拍手笑了起来:“京城之中有个玲珑苑,三嫂可听说过?听闻进出其间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定然,也不会委屈了三嫂你。” 锦瑟登时如同被人敲了一闷棍,眼前仿佛一黑。 苏家的人,都是疯子! 熏香缭绕,高床软枕。 锦瑟绝望的躺在这间温香锦绣的房中,一动也不能动,更可怕的是她身上的衣衫已经不知去向!先前青楚喂她吃下的不知道是什么药,现在她身上半丝力气也无,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偏偏头脑却又是清醒无比的,如此才是最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口突然传来约三四人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中年女子讨好带笑的声音:“李公子,屋里这姑娘是今天才来的,那模样生得可真是标致,只是这性子羞怯,不爱说话。公子瞧瞧可满意?” 房门被推开来,随后,一年约二十七八,富家公子模样的人踏入了房中。 锦瑟眼中映入那人满意带笑的嘴脸时,绝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她之前还不相信青楚真的敢做出这样的事,如今却不由得她不相信了。亏她还向来都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如今看来,分明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那中年女子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公子满意就好,如此,奴家就不打扰公子良宵了。” 房门被人从外面关起来,那李公子微微一撩袍子下摆,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满意的看着锦瑟笑:“果然生得不是一般标致,叫什么名字?” 锦瑟连怒目而视的力气都没有,缓缓闭上了眼睛。 “还真是羞怯!”李公子笑着,伸手抚上了锦瑟的脸。 梅香不染冰心在(十五) 玲珑苑管事慧娘好容易为那李公子寻到一个他满意的姑娘,这才松了口气,缓缓摇着团扇回到自己屋中,刚刚坐下,门口又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海棠夺门而入,气息不稳:“慧姨,我想起来那姑娘为何面熟了,上次二爷在我那里时,就是这姑娘闯进门来。二爷与她是相识的!” 闻言,慧娘登时脸色大变:“二爷相识的人?可她是青楚公主送来的!” 海棠忙道:“先且不论那些,还是先阻了那李公子再!” 慧娘忙的带了海棠一路往锦瑟所在的那间房赶去,来到门口,听得里面只有絮絮的说话声,不由得松了口气,轻轻叩响了房门。 “谁?”李公子不悦的声音传来,片刻之后,房门打开了。 屋子里,锦瑟原本已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此刻,心不由得提得更高。 门外,慧娘忙不迭的赔笑:“李公子,错了错了,奴家真是老糊涂了,原本是有另一位姑娘安排给公子的,却错将公子领来了这里。” “错便错了,本公子满意得很,就她了。”李公子说罢便要关门。 慧娘不敢得罪贵客,顿觉头疼,身后的海棠却蓦地伸出手来,拦住了将要合拢的房门,轻笑道:“倒不是慧姨有心为难李公子,只是里面这位姑娘,已经有主了。” 那李公子蓦地冷笑一声:“你倒是说出她这个主来我听听,莫非我便会被他镇住不成?” 海棠无奈的呼出一口气,道:“我知李公子是尚书府出身,可是里面那位姑娘的主,却是宫里头的出身,公子便不必奴家明言了?” 闻言,李公子面色果然微微一变,片刻之后,冷哼了一声:“慧姨,你若多犯几回这样的错,这玲珑苑只怕也不要开了!”语罢,他便拂袖而去。 慧娘猛地松了口气,然而一想到青楚公主,便又苦了脸:“海棠,你可莫要坑害你慧姨,快给我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法子,方才不是已经与慧姨说了么?”海棠淡淡一笑,翩然而去。 屋内床榻之上,锦瑟听了外间人之间的对话,先前猛然松懈的一颗心,不由得再度升起一阵不详预感。 不多时,有人进屋来,熄灭了屋中明亮的灯火,只余一只蜡烛还燃烧着,屋里骤然陷入一片昏暗。 又一个时辰过去,锦瑟只觉仿佛已经过去了一年那么久,门口才终于再次传来脚步声。 有人进了屋,随后缓步来到了床榻边。 锦瑟的脸陷在床榻帷幔之中,几乎看不清。然而床边那人的身形,锦瑟却可以借着昏暗的烛光朦朦胧胧看见。 苏墨。 先前门外那两人所谓两全其美的法子,竟然就是如此么? 梅香不染冰心在(十六) 苏墨在床边站了片刻,随后缓缓坐到了床上,锦瑟的心几乎快从喉咙跳出来,却忽然听他轻笑了一声:“海棠,你又与我作什么怪?” 窗外蓦地响起女子一声轻笑:“我再作怪也飞不出二爷的手掌心,难不成今日送二爷一份厚礼,二爷还担心会出什么幺蛾子?” 苏墨伸出手来,探上了锦瑟的脸。 他掌心温热,因为自小养尊处优,连茧子也没有留下多少,锦瑟察觉到他手指淡淡划过自己的面部轮廓,恨不能立刻就生出力气推开他或是叫喊出声。可是任凭她拼尽全力,却仍旧不能如愿分毫。 “果然是份厚礼。”他声音低醇,却已经不是对着外面的人说话。 苏墨缓缓俯身下来,停留在锦瑟颈侧,轻轻一嗅,声音中便已经染了淡淡的邪气:“铃兰,很少女儿家用这种香气。” 锦瑟心头一震,感觉着他的呼吸掠过耳畔,心里的恐惧蓦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脑中仿佛绷了无数根紧弦,她不敢胡思乱想,因为哪怕是思及一点点可能将要发生的事,她都只觉得头痛欲裂。 极度的紧张之中,苏墨却又伸出手来,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看来你是害怕得紧?” 是的,她怕,很怕。 锦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却因床幔遮挡住昏暗的光线,最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甚至连他的眼耳口鼻都分不出来。 只是,却还是依稀能辨别出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呼吸声。 锦瑟蓦地屏住了呼吸,下一瞬,一双温软湿润的唇落到她唇/瓣之上,蜻蜓点水似的一碰。 锦瑟脑中的紧绷的弦,全断了。 一个“了”字尚未出口,声音便蓦地顿住了。 他在她脸上触到一抹湿。 苏墨坐直身子,淡淡收回了手:“来人,掌灯。” 很快便有个婢女走了进来,拿了火折子,逐一点亮屋中的每处烛火。 苏墨坐在床边整理着自己的袖口,等到整理好,屋子里也逐渐明亮起来。 锦瑟深陷在被褥里的容颜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苏墨只偏头看了她一眼,便蓦地顿住了,先前散漫无忧的眼神尽数凝在一处,分明是震惊的模样:“锦瑟?” 锦瑟闭着眼睛,听见他惊诧的唤出自己的名,眼角又涌下一股泪。 苏墨蓦地站起身,迅速动手放下了挂在床头的帷幔,将锦瑟严严实实的遮好,与自己隔绝开来,方才看向窗外的位置:“海棠!” 窗外安安静静,没有人应声。 床帐内,锦瑟因为落泪,呼吸声逐渐变得有些沉重,一声一声,清晰的传进苏墨耳中。 梅香不染冰心在(十七) 苏墨其极罕见的没了半丝笑容,终于又唤了先前的婢女进来,沉声吩咐:“去寻一套干净的衣衫来。” 婢女应了一声,匆忙而去。 苏墨抬手揉了揉眉心,又看了看低垂的帷幔,终究还是没有走过去问锦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转而走向了房门口。 就在他刚刚走到门口时,房门突然被人“砰”的一声大力推开! 推门的却是一宫中侍卫模样的人,一见站在门后的他,登时一愣,张大了嘴站在远处,不知如何是好? “发什么愣?”侍卫身后传来一声娇叱,随后,一个玲珑的身形缓缓走上前来。 苏墨微微拧了眉心,眼神重新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苏墨淡淡抱了手臂:“青楚,怎么是你?” “嗯。”苏墨忽而一笑,眸色黝深,“若你此时此刻撞见的人不是我呢?” 苏墨望着她,唇际的笑不过敛去丝毫,青楚便倏地住了口,再不敢问下去。 先前的婢女正好捧着一叠干净衣衫走过来,青楚望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衣衫齐整,没有半分狼狈的苏墨,终于知道什么都没发生,忍不住低低咒了一声。 苏墨只当未见,又道:“你给她吃了什么?” “散香丸。”青楚闷闷的答了一声,又解释道,“只不过让她不能动不能说话而已,五个时辰之后也就没事了。” 苏墨一时不再说话,青楚想了想,又道:“二哥,今日我就当自己没见过你,你也当没见过我,可好?” 她实在是没想到苏墨也会出现在这件事里。若这件事是直接被苏黎或者太后知道,青楚也是不怕的,可若是由苏墨告诉他们,青楚想都不敢想后果。这世上,能让她害怕的可能也只有这个二哥了。他永远不必亲自做什么,可是青楚自小因他而吃的苦头却多不胜数,真可谓生不如死。 青楚本以为这次让他陷入这件事中,他必定不会饶过自己,却出乎意料的听到苏墨淡淡道:“好。”青楚犹不敢相信一般:“真的?”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苏墨便笑了:“你希望是假的?” 青楚猛地打了个寒噤:“自然都听二哥的,我先走了。” 苏墨眼见着她离去,又听见屋中传来响动,细听片刻之后,也抬脚离开了。 梅香不染冰心在(十八) 锦瑟身上仍然半分力气都没有,只好在忍住了眼泪,看着那婢女一点点为自己穿好衣衫,心里的难过仍旧没有减轻半分。 为她换好衣衫后,那婢女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转身走出房门想请示苏墨,不想出了门,苏墨却已经离开了。 正在此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凌乱的声音,兵荒马乱一般的。那声音渐渐近了,反倒整齐划一起来。 是军队的脚步声。 园外,苏黎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军队四下散开后,他打马进了面前的小院。 廊下站着的那婢女,原本便已经被外间的声音吓着,此时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直接闯进来,顿时吓得跪倒在地上。 苏黎面沉如水,翻身下马,直接从那婢女身边经过,推门而入,来到床榻边撩起了床幔。 锦瑟闭着眼睛和衣躺在那里,眼眶却是红的,分明哭过的模样。 苏黎眸色一沉,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覆在她身上,随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锦瑟一惊,睁开眼来,虽看见是他,然而眼中的惊惶仍旧用了许久方逐渐散去。 苏黎脸色不由得更沉,用披风遮了锦瑟的头,抱着她转身跨出了房门。 玲珑苑此时早已是一片大乱。每个小院中的姑娘与客人都被苏黎带来的军队搜了出来,因都是非富则贵之人,每个人遭到这样的对待,皆是一脸的怒不可遏,然而,在看见抱着一女子出现的苏黎之时,大部分人的愠怒都转为了惶然。 这些人中,认得苏黎的不在少数,苏黎认得的也不少,他却只是淡淡扫过在场人的面容,不动声色。 “王爷,玲珑苑中所有人都已在此,只除了海棠园中有人不曾出来。” 苏黎将锦瑟放上马背,自己亦翻身上马,仍旧将她身子护在自己怀中,方才沉声道:“不出来,就给本王抓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侍卫忽然飞奔而来,低声回禀道:“王爷,是秦王。” 苏黎眸光蓦地一凝,抬眸看去时,苏墨正缓步而来,轻衣缓带,眉目翩然:“三弟好大的阵仗,这是为何?” 深藏在披风里的锦瑟听到他的声音,心中蓦地一震,却还是只能轻靠在苏黎怀中,动也动不得。 “原来二哥也在。”苏黎略微笑了一声,声音却冷极,“不是什么大事,却叨扰了二哥,请二哥见谅。” 苏墨点头,又望了望苏黎身前被披风笼罩的人,方道:“那事情可都办完了?” “是,正打算告辞。”苏黎紧了紧手上的马缰,“不打扰二哥了。” “去。”苏墨沉眸一笑,让出道来。 苏黎一手拉了缰绳,一手护着锦瑟,打马狂奔而去。 梅香不染冰心在(十九) 苏黎抱着锦瑟回房后没多久,锦瑟身上终于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似乎也能发出一些声音,便哑着唤了一声:“绿荷?” 过了片刻绿荷才推门而入,匆忙上前:“小姐,没事了么?” 锦瑟虚弱的坐起身来,摇了摇头:“没事。我腹中饥饿,你取些东西来给我吃。” “外面准备了夜宵,有粥,我搀你出去。”绿荷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的搀起锦瑟。 锦瑟本不欲动,但想到自己已几乎躺了一日,便还是随着绿荷出了房间,没想到来到厅中,却蓦然见到苏黎还坐在那里,就着几样精致小菜,慢悠悠的喝着一碗粥。 锦瑟蓦地便明白了绿荷要自己出来的原因,想退回去却已经不行,唯有硬着头皮上前,勉强行了个礼:“王爷。” 苏黎脸色仍旧不大好看:“无需多礼。” 锦瑟这才在一旁坐下来,看着绿荷取粥的动作,终于又道:“今日,多谢王爷。” 苏黎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依然面色苍白,眼神涣散,顿了顿,没有说什么。 锦瑟接过绿荷盛的粥,低了头默默吃着。 瓷勺反复擦过唇际,锦瑟仿佛突然便想起了什么,动作逐渐缓下来,僵坐在那里。 苏黎喝完一碗粥,便取了茶漱口。 “王爷要走了么?”绿荷一面悄悄推着锦瑟,一面问道。 锦瑟却毫无反应。 苏黎又拿帕子擦了手,这才再次看向无声无息的锦瑟,见她实在失神得过分也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径直离开了。 “小姐!”苏黎一走,绿荷便忍不住叉腰喝了一声。 锦瑟回过神来:“什么?”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为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没事。”锦瑟应了一声,扔开瓷勺,捧起碗来咕咚咚喝了几口,三两下便喝完了一碗粥,转手将碗递给绿荷,“再盛一碗。” 翌日,苏黎很早就进了宫。 青楚被他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时候,天都还没有亮。青楚自然受不得这样的对待,恼怒道:“你干什么?” 苏黎冷眼看着她:“来人,为公主更衣,送公主去闵山。” “闵山?”青楚一听便变了脸色:“我不去!三哥,你为什么要送我去那个鬼地方?” 闵山处在帝都青州城外三百多里的地方,终年清幽翠绿。山上建有一处行宫,供皇室中人避暑之用。只是对青楚来说,那却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冷冷清清的鬼地方。 苏黎脸色阴沉,不容置疑,青楚蓦地便明白了什么:“二哥跟你说了什么?他答应我不说的!” “二哥?”苏黎冷笑一声,“你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还不服侍公主更衣!” “二哥没说过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青楚闹道,“你为了那个宋锦瑟,要送我去闵山?” 苏黎拂开她拉在自己袖口上的手,转身要走。 青楚气急:“你居然为了宋锦瑟来欺负我!那昨天二哥跟宋锦瑟同处一室那么久,你怎么不去找他为你的王妃讨公道?” 梅香不染冰心在(二十) 青楚自小被纵,已至无法无天的地步,却万不想今日竟会被苏黎如此责罚,又气又急之际,唯有搬出苏墨与锦瑟一事,唯寄望于苏黎转而对付二哥,放过自己。 苏黎面色果然一僵。 门外的宫女几乎要哭了:“回公主,皇后娘娘薨了。” 青楚一惊,苏黎也赫然回过神来,冷冷瞥了青楚一眼,再也不顾其他,只道:“还不去康寿宫陪着母后?” 青楚有些失措的应了一声,慌张穿好鞋子,苏黎已经转身大步而去。 这一日宫中自然大乱,锦瑟也一起身就被接进宫来,虽然她似乎仍旧没能从昨日发生的事情中缓过来,然而好在她进宫也只是为皇后守灵,不需耗费多大心神。 停放皇后棺椁的大殿中早已聚集了后宫所有妃嫔,还有陆续赶来的皇亲国戚家眷等,皆跪在殿中或真或假的哭泣,锦瑟跪在其中,虽未落泪,那模样倒真似哀婉。 时至晌午,众人也逐渐散去,锦瑟心神飞得老远,仍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后的绿荷见殿中众人已散得差不多,刚欲出声提醒,却突然有一人自后面走上前,伸手搀了锦瑟一把:“逝者已矣,宁王妃请节哀。” 锦瑟蓦然回神,却见是溶月,不知为何心里却一缩,勉强一笑:“多谢侧王妃。”语罢,方才艰难的站起身来。 溶月淡淡一笑:“你我一同用午膳如何?” 锦瑟微微呼出一口气,道:“不必了,我没什么胃口,想去御花园中走走,侧王妃请自便。” 虽已是十月,然后今日的天气却似乎有些返夏的迹象,锦瑟带着绿荷走了几步便觉有些撑不住,便转而走上临水长廊。 长廊内凉风习习,本是舒爽宜人,锦瑟心头却莫名愈发躁动起来。 “小姐。”绿荷突然伸手扯了扯她,望着长廊的另一方道,“是二爷。” 锦瑟心中“突”的一跳,转头看去,果见苏墨正自另一端走来。 他今日着了玄色朝服,头戴官帽腰系玉带,脸上也没有平日轻佻不羁的笑,罕见的正色,身姿英挺,气度不凡,倒真有了亲王该有的模样。 苏墨显然也看见了她,然而脚步还是没有停顿,逐渐朝她而来。 锦瑟蓦地转身,拉了绿荷便走。 迎面,身着同样朝服的苏黎竟恰巧也走上这条长廊,与锦瑟面面相觑片刻,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苏墨身上。 梅香不染冰心在(二十一) 望着锦瑟目光之中少有的闪烁,苏黎面容微沉:“见了二哥也不知道行礼,你这规矩学得够好的!” 锦瑟最是不喜被人批,心神一晃,已经抬头瞪了苏黎一眼。 苏黎眸色一沉。 锦瑟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做了什么,忙不迭的低头赔笑:“王爷教训的是,妾身一时失仪,请王爷恕罪。” 身后,苏墨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终于停住。 锦瑟心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躲着这个人?思及此,终于转身面向苏墨,低身道:“秦王姐夫安好。” 这称谓着实古怪,苏黎微微拧了拧眉,苏墨也微怔了怔,方才笑了:“不须多礼。” 锦瑟这才站直了身子,清澄若水的眼眸滴溜溜的盯着苏墨看,似乎非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苏墨神情却也坦然,任由她盯着自己瞧,眼神没有半分回避。 锦瑟心头暗骂了一句,忽然听得苏黎在身后开口:“用过午膳没有?” “还没。”锦瑟如实答道。 “去藕香斋等我。”苏黎淡淡一抬手,指向苏墨来的方向。 能从这两人之中解脱,锦瑟自然求之不得,然而一想到待会儿又要与苏黎同桌用膳,顿时又觉得苦不堪言。无奈,却还是唯有遵命而去。 苏黎这才看向苏墨:“二哥这是要去寿康宫么?我刚从那边过来,母后头疼犯了,已经歇下,二哥此时过去也见不着。” 苏墨闻言点了点头:“既如此,我还是回皇兄那里去。” “二哥。”苏黎忽然又唤了他一声。 苏墨淡淡扬眉笑起来:“三弟有话不妨直说。” 苏黎果然便不再绕弯子,眸光淡淡一敛:“昨夜玲珑苑中发生的事情,二哥心中自然有数。二哥就算不顾为弟,也该顾着自己的身份。” 苏墨眉心微微拧起,却仍是笑着的模样:“三弟因何认为昨夜玲珑苑中发生了什么事?为兄早已没有什么好名声,倒也罢了,可是锦瑟却是你新进门的王妃,又是女儿家,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谣言?” “我自然知道二哥有心护她名声,否则昨夜二哥也不会自那海棠园中过来。只是,这事情到底暧昧,若是被旁人听去看去,岂不又是一桩皇室丑闻?我知这次是青楚胡作非为引致误会,却也希望从此以后,二哥能绝了这种误会的后路。”苏黎淡淡道。 苏墨无奈低笑出声:“我对锦瑟向来敬而远之,如此三弟还看不出?这世间女子这样多,哪般美好不曾有?为兄再不济,也不至于与小姨子,更兼弟妹暧昧不清。” 苏黎微微拱了拱手:“如此,多谢二哥包容为弟一番胡言乱语。” 苏墨无所谓的笑笑,与他擦身而过。 凉云暮叶秋如许(一) 这一夜,因为苏黎要留宿皇宫,锦瑟也没能离开。 可是当她被领进苏黎从前的寝宫时,实在是有些心虚的。因为青楚已经知道她与苏黎并未圆房,可是她还不知苏黎是不是也知晓了这个事实。 趁着苏黎在寿康宫中服侍太后还未过来,锦瑟决定迅速梳洗了,然而躺到床上装睡。 她刚刚抱着被子躺下不久,苏黎便回到了房中。 这应该是自从新婚那夜之后,两人第一次同房,锦瑟心头不由得有些发紧。 然而苏黎进了房,却只是坐在桌边,久久没有动静。又过了片刻,锦瑟听到房门再次发出声响,屋中忽然飘荡着食物的香味。 锦瑟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响了一声。 今日晚膳是在寿康宫中用的,然而太后因为伤心而食欲不振,苏黎也没有吃什么,以致锦瑟又累又饿却还要装出一副愁容不展食不下咽的模样。此时此刻闻到食物的香气,胃便忍不住开始隐隐作动。 “饿了便起来。” 锦瑟心头正在挣扎,忽然听见苏黎开口,心神顿时一振,从床上坐了起来。 苏黎正将一个碗放到对面的位置,随后抬眸扫了锦瑟一眼。 锦瑟顿时大喜过望,起身坐到那位置上,竟是一碗银丝面,面如细丝,色白似银,浇着清香入鼻的鸡汤,还配了四道荤素小菜,一看便令人食指大动。 锦瑟津津有味的吃面喝汤,看了对面细嚼慢咽的苏黎一眼,忽然觉得这人虽然讨厌她,然而身为夫君,该做的事情似乎做得也不差。只可惜她自己太顽劣,不受教而已。 锦瑟心满意足的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时,发现苏黎正神色清冷的望着自己,心头不由得一惊,尚未细想便脱口道:“王爷,刚吃了东西容易积食,还是迟些再睡。” 几乎是习惯性的,苏黎又皱了皱眉。 似乎只要她一开口,他总是要皱眉的。锦瑟心想着,一时便忍不住又有些心虚,拿手指胡乱抠着桌面上那张上好苏绣的花样。 “不想睡就好生呆在屋子里。”苏黎忽然起身道,“不要离开寝宫。” 锦瑟心头蓦地一松:“你还要出去?” “嗯。”苏黎只应了一声,已经转身出门而去。 锦瑟扒在门口,只见他径直出了寝宫,一颗原本已经放松的心,忽然又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看苏黎来去匆匆的模样,为什么她总感觉今夜会有事情发生? 脑子里一生出这个想法,锦瑟便再没了睡意,穿好衣裳,心绪不宁的坐在寝宫里。 锦瑟猛地站起身来,刚想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忽又记起苏黎的吩咐,一时便顿住了脚步。 明明此地已经是后宫深处,锦瑟却始终觉得能听到刀剑相交的声音。如果这里的交战都如此激烈,那前方大殿会是什么情形? 凉云暮叶秋如许(二) 锦瑟没有猜错,前方大殿此时此刻正处于水深火热的境地,早已不单单是“刺客”的难题。 一直到黎明时分,外间兵器交接的声音才终于逐渐听不见,又过了将近一个多时辰,忽然有人敲响了锦瑟所在的房间。 锦瑟开门一看,认出是太后宫中的一个小太监,忙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回宁王妃,丞相逼宫造反,不过如今已经被拿下了,宁王受了伤,正在太后宫中医治,小人来请王妃过去。” 丞相造反!锦瑟大惊。如果她没记错,先皇后便是丞相之女,如今在他女儿离世的当夜他便造反,这究竟是为什么? 来不及细想,锦瑟忙的跟着那小太监往寿康宫方向而去。 御花园中一片狼藉,不时可见染血的兵器,好在没有看见叛贼尸首,锦瑟捂住口鼻,匆匆穿过此处。 行至一株高大茂密的榆树之下时,锦瑟只见那树根处淌着一大滩血迹,顿时有些头晕,脚步一顿。再要往前时,头顶忽然传来一丝异动,紧接着她只觉脖子上一凉,便已经被人拿刀挟持住。 锦瑟发誓,当时自己真的只是胡乱想想,难道这么快就要应验不成? 走在她身前的小太监蓦地惊声尖叫起来。而锦瑟身后的男子手臂粗壮,声音粗噶:“叫皇帝来见我,不然我就砍了她!” 颈上忽然一痛,锦瑟知道是那男人的刀口划在了自己颈上,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这位大哥,您轻一些。我若死了,你拿什么跟皇帝谈判?” 那男人猛地用手臂在锦瑟脖子上一勒:“你胆子倒不小!” “我胆子小得很,我也怕死得很,我只求您放我一条生路,您要什么条件,我都可以帮着您谈。”锦瑟微微颤抖着声音道。 “闭嘴!”身后的男人喝了一声,开始警觉等待皇帝到来。 锦瑟欲哭无泪。皇帝跟她一不亲二不熟,凭什么要救她? 约半柱香的工夫,锦瑟与那人周围已经围满了侍卫,只是无一敢靠前。又过了片刻,那些侍卫中终于让出一条道来,锦瑟远远的便看见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踏步而来,却只觉得惊疑。 那人逐渐走近,锦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苏墨?怎么会是他? 凉云暮叶秋如许(三) 直到苏墨终于近在眼前,锦瑟才看清他那身龙袍上,已经划开了好几条口子,血迹晕染开来,铺在龙袍上,让锦瑟隐隐有一种怵目惊心的晕眩。 饶是如此,他站在那里,仍旧半分狼狈也无。苏墨也不看她,只是望着她身后的男子微微一笑:“长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无谓拿一个小女子作要挟。” 锦瑟这才知道挟持自己的原来是丞相长子张梁,刚刚思及此处,身后的张梁便猛地啐了一声:“苏然那个缩头乌龟,自己出宫避难,却叫你扮成他引我等上钩,这又算什么光明正大的作为?” 后方的位置蓦地响起一丝冷笑:“你们一府的乱臣贼子,反倒有脸说什么光明正大?可要本王在你死后,给你们张府立一座光明正大碑?” 手臂上的伤口刚刚包扎至一半的苏黎,缓缓自锦瑟与那张梁后方的位置走上前来,神情冷冽,眸中似有杀意。 锦瑟一听他开口便急了,果然,他话音刚落,她脖子上又是一阵剧痛。锦瑟登时痛得叫了出来:“王爷,你不顾自己的死活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拖我下水?” 身后的张梁猛地笑出声来:“小王妃,看来你家王爷并不怎么心疼你。”语罢,他忽而看向苏墨:“秦王,放我父亲出来,否则这小娘子,性命难保!” 锦瑟闻言,两眼便闪起了泪光,盈盈看向苏墨:“姐夫,救我。” 苏黎脸色猛地一沉,苏墨闻言,眉心也微微动了动,片刻之后,却仍旧微笑:“怕什么,姐夫在这里。”语罢,他才又看向张梁,“长公子不必心急,我这就派人送丞相过来。” 张梁一眨不眨的望着苏墨脸上的神情,刚要开口,腹上却突然一痛,他登时大惊,知道自己被锦瑟偷袭,刚要动手,锦瑟却已经脱离了他的手臂,直直往地上扑去!与此同时,正前方的苏墨忽然一剑刺来,张梁堪堪用刀一挡,避过那一剑,斜里忽然又刺出一剑,直接没入他心口!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张梁倒在地上那一刻,犹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看着最后刺他一剑的苏黎,片刻之后,终于吐血而亡。 锦瑟摔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泥,灰头土脸的抬起头来,见一切已定,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刚才肘击张梁那一下用力实在过猛,以致她手肘还隐隐作痛。 “还不起来?”苏黎捂着再度崩裂流血不止的伤口,拧眉看着她。 锦瑟有些艰难的站起来,苏黎这才转向苏墨:“二哥伤得可严重?” 苏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条条的血口子,淡笑道:“没什么大碍。你先去止血包扎,这里交给我便是。” 苏黎点了点头,又看了锦瑟一眼,转身返回寿康宫。 锦瑟揉了揉手臂,本欲低头跟上苏黎的脚步,却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苏墨一眼,苏墨迎上她的视线,眸光中竟然有一丝宠溺一闪而过:“怎么?没想到我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么?” 锦瑟心头微微一震,一瞬间已经转过万千思绪,终于没有说什么,转身也往寿康宫而去了。 苏墨看着她的背影,微笑摇了摇头。 凉云暮叶秋如许(四) 那实在已经是太遥远的事情,大概,已经有六七年了? 锦瑟只记得那时自己还小,姐姐锦言也才嫁给苏墨三个月,北堂临那时也还只是一个顽劣少年。 那一日北堂临来安定侯府作客,却作弄锦瑟,将她抓上一株大树,悬在树干之上,吓唬她若她乱动便将她丢下去,而他自己则躺在大树干上打盹。 那时候锦瑟还远没有如今的勇敢,被悬在半空中,吓得眼泪直流。没想到一低头,却看见一清华隽秀的青衫少年正经过树下,也不知怎的,锦瑟立刻便大喊了一声:“姐夫!” 那时的苏墨,眉宇间皆还是少年的青涩俊秀,见锦瑟被悬在树干上,不由得有些惊讶。 “姐夫,救我。”锦瑟小声祈求。 苏墨便笑了,朝她伸出手:“跳下来。” 北堂临伸出一只手来拎住锦瑟的领口,唬道:“你可别乱动,掉下去摔不死你!” 锦瑟便迟疑了。 苏墨仍旧微笑:“怕什么,姐夫在这里。” 锦瑟咬咬牙,用力挣开北堂临之后,果真便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结果,她被苏墨稳稳接在怀中,半分伤害也无。 锦瑟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时,苏黎手臂上的伤刚刚被御医包扎好,正冷着脸听御医吩咐往后的一段日子尽量不要再用这右臂。御医越说越多,苏黎的脸色便越来越沉,锦瑟见势不妙,忙将御医送了出去。 回到房中她便忍不住问苏黎:“你们一早就知道丞相要造反的么?” 苏黎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些也是你该关心的?” 锦瑟其实还想问为何发生这样大的事皇帝却不在宫中,听他如此一答便知问了也是白问,便背过身撇了撇嘴,转而倒了杯茶递给他,才又扯出温婉的笑来:“王爷一整夜没睡,现在又受了伤,去床上躺一躺。” 这回她的话终于起到了一些作用,苏黎又坐了片刻,果真便回床榻躺了下来。 锦瑟也是一夜未睡,又加上先前那一场虚惊,实在也有些撑不住,听见苏黎呼吸逐渐平稳,便缩到了一旁的暖榻上,迷迷糊糊的也睡着了。 这一觉从白天便直接睡到了晚上,苏黎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时,锦瑟还熟睡着。 原来是奉了太后的令送晚膳过来的宫人,见锦瑟还睡着,轻手轻脚的放下食物之后便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宋锦瑟。”苏黎唤了她一声。 锦瑟模模糊糊嘟哝了一声,仍旧没有醒。 苏黎走过去,想伸手推醒她。 锦瑟好梦正酣,伏在软枕之上,秀发铺了一枕。 苏黎的手,忽然就伸到了她的鬓发上。 锦瑟一惊,朦朦胧胧睁开眼时,只见得一张越凑越近的脸,还没回过神来,唇上已经一重,印上了另一双温软的唇。 凉云暮叶秋如许(五) 霎时间,锦瑟只觉得全身血气似乎都涌上了头顶,脑中嗡嗡直响,一片混乱,同时又有另一种莫名的慌乱,满满的占据着心扉。 苏黎垂着眼帘,用未受伤的左手扶着锦瑟的头,似乎察觉到她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手上的力气微微加重了些许。 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之中,锦瑟脑中的意识终于一点点回笼,待看清眼前的人是苏黎,连忙慌乱的伸出手来,想要推开他。 然而手触上苏黎肩胛之际,锦瑟脑中却好死不死的生出了一丝叫作理智的东西,生生让她顿住了那用尽全力的一掌,而是转而慢悠悠轻飘飘的推了他几下。 苏黎终于松开伏在她头上的手,同时,缓缓离开了她的唇。 锦瑟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很想瞪他一眼,却又不敢。 成亲这么久以来,许是因为不屑,苏黎从来没有主动亲近过她,她也逐渐对他放松了防备,可是刚才,他是在做什么? 锦瑟隐隐觉得委屈,只觉得苏黎是趁人之危,想想还是不甘,偷偷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没想到苏黎正好沉眸看着她,触及她那一瞪,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 她的神情定是让他不高兴了。锦瑟看着他沉水一般的脸色,心想他必定又要来挑剔她不懂规矩。 苏黎冷冷望了她片刻,忽而沉了嘴角,站起身道:“起来用晚膳。” 锦瑟心头一堵,脱口道:“不吃。” 苏黎转头看了她一眼。 锦瑟克制不住的缩了缩身子,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裙裾往里敛了敛。 苏黎原本已经跨出两步,看见她的动作,忽然又转回来,复又在榻边坐了下来。锦瑟心中突地一跳,克制不住的大叫了一声:“王爷!” 苏黎瞥了她一眼,突然唤她:“宋锦瑟。” 锦瑟头也不抬,低低应了一声。 “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苏黎淡淡开口,语气中却已满是凉薄,说完便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对外吩咐了一声:“送王妃回府。” 锦瑟抬起头时,便只见着他衣衫的一角在门外一闪,随后便再也看不见。他径自离去,锦瑟却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又想起他说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要她记着自己的身份,只可惜这身份她半分也不想要,并且,早晚有一天,她定是要摆脱这个身份的。 随着苏黎派来的人一路往宫门口走去,锦瑟只觉得沿途似乎都还能闻到血腥味,一时间忍不住心中微寒,刚刚停住脚步想要喘口气,却忽见前方一个御医带了一个背着药箱的医僮飞奔而来。 那御医分明已经一副十万火急之态,见了她却还是不得不停下来请安,锦瑟一时好奇,便问何事如此着急。 “先前给秦王治伤的御医一时大意,竟然给秦王用错了药,此刻秦王正饱受伤患折磨,微臣不敢耽搁,请宁王妃恕罪。” 锦瑟沉默听了,只是点点头,便又见那御医飞奔而去。 走到宫门口,锦瑟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一座座巍峨壮丽的殿宇,心头的寒意忽而更浓了。 皇宫,果然不是谁都能呆得下的地方。 凉云暮叶秋如许(六) 那一日的大事件过后,大约是宫中朝中实在有太多事需要料理,苏黎一连数日没有回府。锦瑟提心吊胆的过了几日,也就重新逍遥自在起来,倒是礼卉成日里带着上好的补品往宫里跑,每日回来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时不时仍要跑到锦瑟面前炫耀一番。 锦瑟只当看不见,抽空又回了安定侯府一次。 宋京涛也一连忙了多日,这日方才稍稍得闲,见了锦瑟也不似从前那般严肃,问了她一些在王府的近况,又难得的叮嘱了几句:“王爷虽然自小便显得沉稳,然而到底还年轻,有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你的性子为父自然清楚,少与王爷使坏,好生相处,便是一世安稳所在。” 锦瑟很是受宠若惊,虽然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还是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宋京涛看了她一眼,忽而又道:“青楚公主性子骄纵蛮横,你以后莫要再招惹她,也莫与宋恒走得太近,免得再遭无妄之灾。” 锦瑟没想到父亲也知道了这件事,更没想到罪魁祸首半分责备也没有受到,顿感憋屈,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青楚公主仍旧来找宋恒?” 宋京涛脸色微微一凝:“今日便恰在府中。” 锦瑟蓦地倒抽一口凉气,但觉就这样避而逃走似乎显得太没出息了些,因此从父亲处出来,还是忍不住往书斋的方向溜去。 锦瑟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这青楚也实在是太胆大了些,这些话也说得出口。 正想着,忽然又听青楚道:“你去哪儿?” 随后传来余潜代为回答的声音:“公主,公子只是去方便一下,公主自可喝口茶,休息片刻。” 随后,宋恒推门而出。 锦瑟悄无声息的站在外面,幽怨的看着他。 宋恒无辜的摊了摊手,摇头示意自己没有。 锦瑟忽然想起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抓着他的手臂又掐又拧,只差没有一口咬下去。 宋恒原本默默承受,片刻过后,却突然毋庸置疑的拿开了锦瑟的手,看向她身后的位置。 锦瑟忙的回头看去,心中霎时大叫不好。 苏黎不知为何会来,此时此刻正站在引路的管家身后,沉着脸看着她。 凉云暮叶秋如许(七) 锦瑟回过神来,忙的松开了宋恒的手,讪笑着看向苏黎:“王爷怎么会来这里?” 宋恒也微微躬身,向苏黎行了礼。 苏黎脸色着实有些难看,走上前来,只当没看见锦瑟一般,拧了眉对宋恒道:“听闻青楚近日常来打扰宋先生,是本王未曾尽到为兄之责,让宋先生见笑了。本王正是前来接青楚回宫的。” 原来是为着青楚而来。可是锦瑟听了他的话,心里却隐隐有丝不快。他之所以不想让青楚来找宋恒,定然是认为青楚与宋恒一起有**份,可是在锦瑟心里,宋恒却绝不是他那妹妹配得上的。 锦瑟暗自想着,一个不小心便将不屑的神情都写在了脸上。 苏黎看了她一眼,眸色又是一暗。 书斋内,青楚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拉开门出来一看,见到锦瑟,脸色登时就转为憎恶,只是看到苏黎时,她立刻又扬起笑脸,上前挽住了苏黎的手臂:“三哥,你怎么来了?” 苏黎沉着脸瞥了她一眼:“你还知道有我这个三哥?我说的话你可曾听进去半分?” 青楚一听,脾气登时也上来了,一把甩开苏黎的手:“皇兄和母后都不曾管我,你也管不着!要管,你就管管你自己王妃,别让她成天往别的男人身边跑!” 青楚眼尖:“喂,你在那边比什么?三哥,当着你的面她都这样,你管还是不管?” 苏黎冷冷瞥了锦瑟一眼,开口却是吩咐遥遥站在远处的侍卫:“还不带公主回宫?” 青楚气极:“苏黎,你是不是男人?” 苏黎一把捏住青楚的手腕,交给前来的侍卫,沉声吩咐道:“不必送公主回宫,将她送到本王府上。” “三哥!”青楚哪里肯,自然大肆挣扎,然而到底还是被人给拉下去了。 锦瑟一听苏黎要将青楚带回府上便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青楚去到宁王府,哪里还有她的安宁日子? 她刚刚开口唤了一声,苏黎便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如寒星微茫,煞是让人胆寒:“不知王妃,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又是身份!锦瑟心头嘀咕了一声,勉强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苏黎的声音仿若结了冰,“母后因为先前的事情受惊不小,心中不安,因此决定要抄写一百本经书,为清越国祈福。然而她近来身子不好,这抄写经书一事,便交由王妃代劳。” 抄写经书!一百本!锦瑟霎时间惨淡了容颜,欲哭无泪。她早就知道苏黎不好惹,偏偏还一次次激怒他,如今终于自食恶果。 孰料,苏黎接下来又道:“闵山行宫清幽宁静,最适合潜心抄写经书,王妃明日便可起行前去。只是这一来一回只怕需得月余,王妃可能要与侯爷交待一声,告诉他这段时间内,你无法再回来探望他了。” 语罢,他看了宋恒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凉云暮叶秋如许(八) 锦瑟前所未有的觉得委屈。 闵山的确是苍翠清幽,闵山行宫处在这般的清幽之中,亦安静得不似人间之境。在锦瑟看来,不似人间之境,那便是个鬼地方。 这个时节,根本不会有皇亲国戚前来此处,因此偌大的行宫,只住了锦瑟并一众服侍之人,除此之外,根本无法见到多余的半个人影。 锦瑟日日对着满屋子的经书长吁短叹,顶着苏黎派来的侍女云若监管的目光,愁眉不展的奋笔疾书,常常写到手腕酸痛,还换来云若一句“字迹潦草”,不得不重头再写。 更叫锦瑟觉得艰苦的是每日的膳食。也不知是不是苏黎故意折腾她,说什么抄写佛经需要潜心静气,因此竟然要求锦瑟餐餐粗茶淡饭,食斋度日。锦瑟每每照镜子都觉得自己面有菜色,然而行宫中除了绿荷都是苏黎的人,根本不会有人理她的感受。也唯有绿荷会在下山的时候偷偷给锦瑟带回来一两个肉包子,锦瑟都已经觉得是人间美味。 这日锦瑟一连抄了几十页经书,云若却都说她心意不诚,敷衍潦草,通通给打了回来。锦瑟登时大怒,扔了笔带着绿荷走出屋子散心,云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行至小花园中,却意外发现竟然有之前未曾见过的人出现在行宫中,一行人正来回忙碌的搬行李,往凌云苑而去。 锦瑟一时只觉惊异。这个时节,怎么会还有人前来这么个冷清的地方居住? 云若见状也微有些诧异,上前询问了一番,回来时告诉锦瑟:“王妃,是秦王要前来养病。” 苏墨!锦瑟心头蓦地一窒。难道他之前用错药的伤患竟严重至此,以致要来此地休养? 正想着,远处忽然就传来众人行礼的声音:“参见秦王。” 随后,一袭青衫的苏墨便出现在了锦瑟视线中。 自从那日宫中大乱过后锦瑟便再没有见过他,隔了这么多日突如其然看见,只觉得他瘦了许多,尤其青衣素服之下,身子似乎比从前单薄了好些。可能也正是因为消瘦,脸上的邪肆不羁也消散了,容颜之中隐隐透出一丝清绝,倒教锦瑟想起多年前的他来。 苏墨见了锦瑟,神情之中也闪过一丝怔忡,随后方才笑道:“锦瑟?你怎会在此处?” 不知为何,锦瑟竟不太想说话,微微将头转向了一边。 云若上前行礼道:“回秦王,王妃前来此处是为了代替太后抄写佛经,为清越求福祉。” “哦。”苏墨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好笑,“如此,辛苦你了。” 锦瑟微微舒了口气,终于长叹道:“比起姐夫遭的罪,抄写佛经,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辛苦,是姐夫?” 苏墨微微一笑,不语。 锦瑟却又往他来的方向看了看:“姐夫此行独自前来?” “正是。如何?” 锦瑟轻笑道:“没什么,深山寂寞,姐夫只怕会觉得无聊了。” 凉云暮叶秋如许(九) 苏墨来了行宫几日,倒果真是养病的模样,日日深居简出,而锦瑟的日子也与之前无异,仿佛行宫里仍旧只有她一个人居住。 这一日早晨起来,锦瑟只觉得脑袋钝钝的疼,想来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 绿荷见锦瑟脸色极差,实在是心疼:“小姐,我去给你找点好吃的来?” 锦瑟揉着头有气无力的答道:“如今我也不想着那些好吃的,只要能不再抄那佛经就好了。” 说也奇怪,这天,从前每日定时来提醒锦瑟前往书房抄写经书的云若却没有出现,锦瑟只差谢天谢地,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 再起身时,却发现桌上放了一小包用绢子包着的东西,锦瑟打开一看,却是她平日里喜欢的玉酥芙蓉糕。 锦瑟心中大喜,刚欲安心享用,却突然响起敲门声。锦瑟忙的将点心藏进袖口,才道:“进来。” 原来是前来打扫屋子的侍女,锦瑟松了口气,借故离开/房间,来到了小花园。 花园里安安静静的,半个人影也不见,锦瑟这才取出袖中的点心,却忽然间觉得自己无比可怜,连这种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小点都要躲起来。 孰料这一失神,手里的东西没拿稳,在锦瑟还没回神的时候,就已经落到了地上。 “啊!”锦瑟克制不住的大叫一声,蹲下来,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几块点心,撇撇嘴,心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只觉得自己真是恨死了苏黎。她大不了就是不太守规矩,他凭什么将她置于这样的境地,这样折磨她? 她闷闷的蹲在那里许久,想到这样的日子还有大半个月,不禁更加无力。 眼前却蓦地多出了一双粉底乌靴,视线微微上移,是一幅天青色的衣衫下摆。 锦瑟蓦地跳起来,果见苏墨正盯着自己,漆黑的眼眸之中分明带了一丝探究。锦瑟没心情与他逢场作戏,因此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苏墨似乎有些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低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块点心:“你这是在布阵?” 锦瑟哼笑了一声,道:“才不是呢,我在占卜。” “哦?”苏墨眼中闪过一抹好笑,“可卜到了什么?” 锦瑟想了想,道:“卜到了一些,可是我不敢说。” 苏墨看着她滴溜溜的眼眸,只觉得有趣:“说来听听。” 锦瑟于是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方才道:“老天爷告诉我有一户人家,男丁单薄,偏偏还个个命硬,专克发妻。我也不知那户人家是谁,所以不敢乱说。” 苏墨听了,沉默片刻,方才笑道:“嗯,既然不知道是谁,说与我听也就罢了,万不能在旁人面前胡言乱语。” 锦瑟横了他一眼:“姐夫莫非当我是傻子?” 语罢,再不理他,转身大步离去。 凉云暮叶秋如许(十) 这一日用晚膳的时候,平日里粗茶淡饭的餐桌上,蓦地多出了几道精致小点,而若云竟然没有开口说什么。 锦瑟大惊,唤了绿荷过来悄声问道:“你与若云说过什么?她今日怎么这样古怪?” 绿荷撇撇嘴:“我说的话她能听进去吗?这几道点心是二爷派人送过来的。” 锦瑟光芒流转的眼波顿时凝住,末了,让绿荷将那些点心分给了侍女,自己仍旧只吃那些粗茶淡饭。 偏绿荷捧了一小碟金丝燕窝糕,故意在她面前吃得津津有味,锦瑟便恼了,夺过盘子横眉怒视:“不许再吃了,给他送还过去!” “为什么?”绿荷自然不情愿,“二爷又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自己不吃也就罢了,别来作践我。” 锦瑟觉得自己不馋死累死都早晚会被这丫头气死,索性饭也不吃,径自回房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起来又是清粥小菜,锦瑟吃得胃痛,抄写佛经的时候,手也止不住的有些发抖。 奇怪的是今日云若仍旧没有出现,锦瑟只抄了两页便没了心力,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模模糊糊间似乎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锦瑟心里只想着是云若,忙的抬起头来,却见是一个陌生模样的丫鬟,站在门口怯生生的望着她:“给宁王妃请安。” 锦瑟揉了揉脖子:“什么事?” “秦王打发我过来,向宁王妃借阅几本经书。” 锦瑟一听到“经书”二字便头大,又听她是苏墨派来,不由得哼笑一声:“你家王爷那样的人还读什么的经书?没的亵渎了佛祖!” 那丫鬟脸色登时变得惨白,可怜兮兮的望着锦瑟。 锦瑟心头叹了口气,随手拣起手边几本还没来得及抄写的经书递过去:“拿去。” 那丫鬟这才笑起来:“多谢宁王妃。” 几日过后这丫鬟却又来了,仍旧是问锦瑟借经书,锦瑟便又拣了几本递给她。如此往复几次过后,锦瑟发现那些借给苏墨的经书没有一本还回来,而还在她手里的经书却已经都抄过一遍。 锦瑟因此偷懒了两日,但一想起到头来还是得抄完所有才能离开这地方,还是苦着脸遣绿荷去问苏墨讨经书。 没多久绿荷便抱着一大堆经书气喘吁吁的回来了,锦瑟不记得自己曾借过这么多出去,不由得惊疑:“这么多?” 绿荷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这还多?才一半呢!” 凉云暮叶秋如许(十一) 锦瑟捧着那些还散发着墨香的手抄佛经,一时有些怔忡。 她其实从小就不爱习字,从前姐姐在家时,还能督促着她每天练习,后来姐姐出嫁,她也就懈怠了,每每要写字,都是被先生强行逮去的,而她则是能躲就躲。 那时候他的字还不似现在这般工整,而是一笔而下,行云流水,却又自有一番奇险率意。 他说,女儿家要练好字,长大了才能生得好看。 锦瑟那时不满十岁,对自己的相貌还是相当紧张的,竟然真的相信了他的话,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将字练得娟秀清丽,而且入得了父亲的眼。 “啪”的一声,锦瑟阖上他亲手抄写的经书,也隔断自己的回忆,静静地思量着什么。 绿荷见她神情不对,在一旁凉飕飕的道:“你每天抄经书抄得要死不活的,该不会还想自己重新抄一份?” 锦瑟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她倒真想过将苏墨写的这些字扔出去烧了,可是想到自己要重新抄一遍,还当真硬不起那骨气。 “罢了罢了,都收起来,明天可以好生睡一觉了。”锦瑟扔下手里的经书,忽而展颜欢笑,“然后我们一起下山去玩一天!” 翌日锦瑟果然酣眠至日上三竿才心满意足的醒来,顿觉身心都舒畅。 等到她神清气爽带着绿荷经过小花园时,忽然想到一个连日来都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奇怪,云若那丫头,从前日日对我寸步不离,最近这段时间是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绿荷也疑惑,“总觉得好像自从二爷来之后,就很少见她了。” 锦瑟闻言,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古怪的预感,一把拉住绿荷转了方向:“我们去凌云苑看看。” 凌云苑不如锦瑟住的园子那般清幽,一眼便能望见屋苑,而此时此刻,他园中厅门未合,远远地,锦瑟一眼便能望见里面的情形。 苏墨正阖眼坐在一张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模样,而他的身后,正站着从前对锦瑟寸步不离的云若,正伸出手来,轻轻地为苏墨揉着头,满面温柔。 绿荷在锦瑟身后悄然叹了一声:“好个二爷呀。” 锦瑟回过神来,冷笑一声:“我们早该想到的。好了,走,省得脏了自己的眼!” 绿荷随了锦瑟转身,却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却只见苏墨竟然缓缓睁开眼里,正看向她们所在的方向,见绿荷看过来,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绿荷心中“突”的一跳,快步跟上了锦瑟的步伐。 凉云暮叶秋如许(十二) 因闵山修建行宫的缘故,闵山下的小镇也沾了些许光,颇有几分繁华。 锦瑟被压抑得太久,这一日玩得实在尽兴,眼见着天色暗下来也不想回山上,又找了个小酒馆,便是一杯浊酒也饮得优哉游哉。 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绿荷才终于拖着微醺的锦瑟折返回行宫,没想到刚刚行至半山,便见前方树林里亮着数十盏灯笼,正往下山的方向而来。 跟着锦瑟的十多个侍卫也打着灯笼照路,见状便都有些紧张起身,戒备道:“前方是什么人?” “我等是宁王麾下侍卫,尔等又是什么人?” 这边的人蓦地松了口气:“宁王妃在此,不得无礼!” 马车内,锦瑟的酒蓦地醒了大半,一把抓住绿荷的手:“刚刚那群人说他们是谁?” 绿荷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说是宁王的人。” 锦瑟恨不能立刻一头栽倒在马车里。她早该知道,那苏黎断不会给她一天的好日子过! 终于回到行宫,她原本想带着绿荷悄无声息的溜回自己所住的院子,装醉也好装睡也罢,总之避得了一时是一时。可没想到刚刚跨进行宫大门,远远便望见前方正殿的廊下,正有一行人打着灯笼行经。听到正门这边有响动,那边便有人开了声:“可寻到王妃没有?” 廊下一群人纷纷低身见礼,却唯有一人仍旧站在那里,玉带玄衣,长身玉立,风华绝然,却都是夜的气息。 锦瑟的酒顿时全醒了,匆匆上前,望着他讨好的笑:“王爷什么时候来的?” 苏黎静默的看着她半晌,直看得锦瑟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方才冷淡道:“午时。” 锦瑟额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午时就来了,说明他已经等了一个下午而不见她? 她还在思量自己该说些什么,苏黎已经又开口道:“这一整日都去哪儿了?” 苏黎似是微哼了一声,方道:“走。” 锦瑟乖乖跟在他身后往前走,待发现他是往凌云苑而去,才忍不住开口道:“王爷,我们去哪儿?” 前方领路的是苏墨身边的人,见苏黎没有回答,便转身道:“回王妃的话,秦王得知宁王前来,特设宴为宁王接风。” 锦瑟实在是不想瞧见苏墨,可是看看前方苏黎的背影,又实在不敢说不去,唯有委委屈屈跟在他后面一路走进凌云苑。 苏墨似乎已经等了二人许久,一**夫茶已经饮完,此刻正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洗茶具。一抬头看见苏黎和锦瑟,只淡笑一声:“锦瑟回来了?坐。” 凉云暮叶秋如许(十三) 锦瑟看也不看苏墨一眼,等到苏黎坐下,自己也随之坐下,一抬头,却愕然发现站在苏墨身后的云若。 她怎的还在这里? 锦瑟错愕的忘了形,一直盯着云若看,引得苏黎的目光也投了过去。 云若似乎是被两人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微微垂下了头,却听苏黎问道:“云若,你怎么在这里?” 云若脸色一红,看了苏墨一眼。 苏墨伸手便握住了她,狭长的桃花眼内泛起一丝从前惯有的风/流邪肆,只一拉,便将云若拉进了自己怀中坐下,方才看向苏黎,笑道:“还没来得及向三弟说,我问你讨了云若,你可答应?” 见状,苏黎却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反倒是淡淡一笑:“二哥既然喜欢,我又能说什么?只是云若如今服侍着锦瑟,二哥该问过她才是。” 云若坐在苏墨怀中,耳根子都染红了,低着头静默不语。 锦瑟只觉得好笑。从前那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竟然也有这样娇羞的一面? 苏墨果然又看向锦瑟,眼角微微上挑,眸光波光荡漾:“锦瑟,你怎么说?” 锦瑟盯着他半晌,终于冷笑道:“姐夫既然开了口,我又哪里敢说个不字?” 苏墨低声笑起来,云若的头愈发垂得低,几乎埋进他怀中。 苏黎微微转眸看向锦瑟,只见她眸光之中一片毫不掩饰的冷怒,便微微扯了扯嘴角,拿起酒壶来亲自给锦瑟斟了杯酒:“想不到如此机缘巧合之下,竟能让二哥玉成好事,你不敬二哥一杯吗?” 锦瑟闻言,一颗心仿佛猛地缩了一下,良久,方才伸出手来端起了那杯酒,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望着苏墨,转而将酒倾向地面,低声道:“这第一杯酒,我要先敬我姐姐。” 苏墨原本垂眸望着云若,不知低声说着什么,闻言,方淡淡抬眸看了锦瑟一眼。 锦瑟取过酒壶,又斟满一杯酒,方才举向苏墨:“姐夫,我敬你,恭喜你又再觅得佳人。” “好。”苏墨倒是爽朗,仿佛根本不在意锦瑟先前的胡言乱语,举起酒杯迎向锦瑟,仰头一饮而尽。 “云若,你不跟我喝一杯吗?”锦瑟敬完苏墨,又看向云若。 云若始终羞得嫣红的脸终于抬起来,望了望桌上的酒杯,一时有些犹疑。 苏墨便揽了她的腰笑道:“罢了,我替你喝。” 云若便忍不住低笑出声来。 锦瑟也笑,笑得酩酊大醉。 苏黎背着她回她住的院子时,她还在他背上撒了回酒疯,又是拧耳朵又是咬脖子,看得跟在后面的绿荷心惊胆颤。 苏黎始终皱着眉头,直至将她放回房间的床榻上。 凉云暮叶秋如许(十四) 锦瑟一觉睡到日上中天才醒,醒的第一时间便想到苏黎来了这行宫,忙的唤了绿荷来:“他呢?” 绿荷一面服侍她梳洗,一面道:“在书房呢,许是要检验一下你这多日以来的成果。” 锦瑟一听便急了,匆匆忙忙梳洗完便跑到了书房,果见苏黎正坐在她往日抄写的位置上,手中正握着一本手抄本翻阅。 见锦瑟出现在门口,苏黎淡淡将手中的书页转向锦瑟:“你抄的?” “宋锦瑟。”她话音未落,苏黎便已经抬眸看向她,冷冷淡淡的开口,“你以为我会连二哥的字迹都认不出?”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嘟了嘟嘴。她倒是猜到他十有八/九都能认出,可还是报了那仅一分的希望,没想到竟被当场拆穿。 “是他自己要写的。”锦瑟嘟囔着辩解道,“反正不关我的事。” 苏黎看着她,许久不说话。 锦瑟愈发的心虚,只觉得手脚都不自在,只恨没处把自己藏起来。 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小跑的脚步声,随后出现的是苏墨身边的侍卫楚幸,年轻的眉目之间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宁王,二爷说带我们去后山布围打猎,王爷可有兴致同往?” 锦瑟一听便觉自己有了活路,克制不住的抬眼看向苏黎,却刚好对上他暗沉的眸色,忙的又低下了头。 苏黎这才答道:“告诉二哥,我随后就到。” “是。”楚幸欢天喜地的又转身跑开了。 耳听着苏黎站起身来,锦瑟心中也是克制不住的欢喜,只等着他离去之后畅声欢呼了。 苏黎缓步行至锦瑟身边,脚步微顿,却忽而朝她伸出手去:“走罢。” 锦瑟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他拉着出了书房,跨出门槛,方才意识到什么,看向苏黎握着她的那只手,一时间只觉得天崩地裂。 他居然牵她? 苏黎声音却仿似比从前还冷硬了几分:“本王记得你会骑马。” 她的确是会骑马,可是,她不想跟他去打猎。 锦瑟几乎是一路被他拖着往前走,正欲哭无泪之际,却忽然发现苏黎后颈上一处很明显的咬痕,禁不住“咦”了一声。 苏黎蓦地顿住脚步,掉转头看向她:“什么?” 苏黎冷冷哼了一声,转身仍旧拉着她往前走。 锦瑟心头一寒。 为什么她总觉得身前这男子,好像与从前有什么不同了呢? 凉云暮叶秋如许(十五) 来到行宫前的空地上,已经有十数人各自带了马等候在此,锦瑟便没有心思去琢磨苏黎的变化了。 因为她看见了一匹英姿飒爽的马。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躯干平直,胸廓深广,鬃毛整齐而又浓密,是难得一见的好马。 锦瑟一见到它眼睛就亮起来,忙不迭的挣开了苏黎的手,上前围着那匹马绕了一圈又一圈,简直爱不释手:“这才是真正的骏马呀!” 苏黎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那是二哥的马。” 锦瑟的手猛地一缩,僵在半空中。 一袭青灰劲装的苏墨恰好跨出行宫大门,见状道:“你若是喜欢明月,那我将它送你好了。” 原来它名叫明月,锦瑟怎么可能不喜欢?可是听见苏墨的声音,她还是缩回了手,撇撇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不是君子,也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一旁便有人为她牵来了一匹枣红色小母马,站在明月旁边,生生的矮了半个头,更不论体态姿势,在锦瑟看来,简直是不堪入目。 她只觉得心痛不已,忙的将那匹小母马拉到了旁边,再不跟明月作比较。只是她一边摸着小母马的鬃毛,一边仍旧忍不住拿眼去偷瞧明月。 苏黎将她的所有表情看在眼中,却不为所动,只道:“上马。” 他自己另骑了一匹青骢骏马,金络笼头白玉鞍,虽不如明月风姿,倒另有一番威风凛凛的气度。 相比之下锦瑟愈发觉得自己可怜,索性拉了绿荷出来,另给了她一匹更小更温顺的母马,让她陪自己骑在一行人最后。 锦瑟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绿荷被她叹得烦躁起来:“有完没完?二爷说把明月给你你又不要,如今又在这里眼馋,自找罪受!” 这丫头一声色俱厉起来,锦瑟都害怕:“明月我是不会要的,可是有那匹青骢也不错啊。” “这还不简单?”绿荷忽然冷笑一声,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 不要的“要”还没出口,绿荷的簪子已经狠狠刺进了锦瑟的马身。 她所骑那匹疯狂的马顿时冲乱了整个队伍,直接往前冲去! 苏墨和苏黎几乎同时快马扬鞭朝她追去,然而只跑出很短一段距离,明月的速度便慢了下来,苏墨逐渐放缓了马速,看着苏黎一路朝锦瑟追去,眸色一片幽深。 苏黎很快便追上了锦瑟,好在锦瑟亦并没有多大惊慌,他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便将锦瑟救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任由那匹疯马独自往前冲,很快消失在林间。 气息不稳的锦瑟这回算是圆了心愿,骑上了一匹好马,可是却是和苏黎同乘,她真是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锦瑟忍不住探身回头,想要狠狠瞪绿荷一眼,却只看见苏墨驾着明月,望向这边,满目深不见底的幽色。 锦瑟心头蓦地一跳,苏黎已经把她的身子拉了回来,沉声道:“坐好。” 凉云暮叶秋如许(十六) 闵山后山有一片开阔的树林,待苏墨和苏黎到时,侍卫们早已经布好了围,只等着狩猎开始。 苏黎翻身下马,转身刚想伸手扶锦瑟下来时,才想起锦瑟原来会骑马,于是手还没伸出便已经收回:“下来。” 锦瑟跃下马来,只觉得自己眼角余光之中,满满都是明月雪白的身影。 绿荷笑呵呵的从后面走上前来时,锦瑟狠狠瞪了她一眼,径自寻了个大石头坐下。 苏黎这才重新翻身上马,一面接过侍卫递上来的弓箭,一面回身看向苏墨,淡笑道:“多少年没与二哥打猎了,这一回,二哥可莫要再让着我。” 苏墨低声笑了起来,眉宇间依稀闪过一丝宠溺:“那年你才十五岁,如今却已经大婚,只怕是你要让着二哥才行。” 苏墨说完,便打马进了树林,苏黎整理好弓箭,状似不经意的回头看了锦瑟一眼,方催马扬鞭,也钻进了树林。 剩下锦瑟和绿荷并十多个侍卫仍旧呆在树林外。侍卫们都站得远远的,锦瑟看也不看绿荷,仍旧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绿荷看了她一眼:“怎么了?我帮你达成了心愿,你竟半分感激都没有?” 锦瑟冷笑了一声,恶狠狠的道:“感激,我自然感激,而且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绿荷才不怕她的威胁,也冷笑一声,静默片刻之后方开口:“其实,宁王待你真是不错了,你是什么人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宁王这样都肯包容你,真不知道你还瞎折腾个什么劲!” 瞎折腾?锦瑟哭笑不得。她不过是在初识他的时候折腾过两回,到后来被他欺过几回后,有哪次见着他不是恭恭敬敬谨小慎微?对待父亲她都不曾如此小心翼翼过,而绿荷居然还说她瞎折腾! “你呀,就乖乖做你的宁王妃好了,别再挖空心思的避着他,否则他日你再想回头,这世上恐怕没有后悔药与你吃。” “你这丫头今天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净胡说八道!”锦瑟不欲再听她说下去,伸手捂住了耳朵。 绿荷微哼了一声,也不再多说,牵了自己骑的那匹马到旁边吃草。 锦瑟百无聊赖的坐在原处,本以为这场狩猎要许久,不料只过去一个多时辰,苏黎便当先回来了。 锦瑟一看他马背上什么战利品也没有,暗自撇了撇嘴,没想到随后蹿出来十余骑,个个马背上皆伏有不少猎物,朗声长笑:“王爷神勇,弟兄们今日可有口福了!” 苏黎竟难得的笑起来,仿佛骤雪初霁一般,煞是夺人眼目:“既如此,你们速将猎物拾掇出来,捡柴生火。” 锦瑟有些呆滞的看着他笑,回过神来慌忙低下了头。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人还真是有了毛病。 凉云暮叶秋如许(十七) 苏墨在大半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姗姗从树林中驰出,却并非像苏黎那般满载而归,只打了几只小猎物,反倒不如楚幸收获丰富。 “二哥没有尽全力?”坐在火堆旁的苏黎瞄了一眼苏墨的猎物,抬手扔给他一囊酒。 苏墨扬手接住酒,仰脖喝了一口,这才翻身下马,也走到火堆旁边坐下,笑道:“许多年没有像今日这般活动过筋骨了,果然是懈怠了。” 闻言,苏黎似乎是顿了片刻,方道:“二哥这几年,日子也过得实在舒服了些。” 锦瑟兀自坐在苏黎旁,捧着一小块烤鹿肉慢慢的撕着吃,闻言方抬眸看了苏墨一眼。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火光映着他的脸,有些忽明忽暗,脸上的笑都仿佛是摇曳不定的。 苏墨察觉到她的注视,与她淡淡相视一回,便转开了视线,随意往身后的一株大树上一靠,慵懒笑道:“由俭入奢易。做一个闲散王爷逍遥自在惯了,想重新勤勉向上,不可能了。” 锦瑟却敏感的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是因为自己,正在费尽思量之际,却见苏黎取出匕首,在烤好的那块鹿肉上切了一小块下来,递向自己。 锦瑟这才发现自己先前那块已经不知不觉吃完了,忙的接了过来,又吃了一口方才想起什么,忙的重新转向苏黎:“多谢王爷。”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落在苏墨眼中,他轻轻淡淡的低笑起来,锦瑟毫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 苏黎却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连半分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真诡异。锦瑟心想,低头捧着细腻嫩滑的鹿肉一阵猛嚼。 “再过一段日子就是冬狩了。”苏黎忽然又开口道,“二哥好几年没有参与了,今年就莫要拂皇兄的意了。上一回我们三兄弟一起狩猎,好像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苏墨似是记起了极遥远的事,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却只是一瞬间而已:“有这么久了?我还以为只是两三年的时间呢。” “我还记得那年,是二哥你拔得头筹。”苏黎今日有些出奇的话多,“父皇很高兴,赏了一块青龙玉佩给你。” 苏墨淡淡摇头笑起来:“你如此一说,倒果真觉得是多年前的事,记不清了。那玉佩也不知丢在了何方。” “是么?”苏黎淡淡一笑,“真遗憾,我当日可眼馋它了。” 锦瑟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他们交谈,只觉得两人的一问一答都别有深意,可是真要叫她去揣摩,她又嫌费脑子,只觉得反正不关自己的事,索性便不再留神。 两人似乎说了很多幼时的事情,锦瑟隐隐觉得他二人似乎许久没有这样交谈过,以致苏黎几度笑出声来,两人更是开怀畅饮,好在都是海量,断不会这样轻易醉倒。 苏黎比苏墨喝得多,一共喝下两囊酒,酒气上涌之际大概有些难受,他身子一歪就枕到了锦瑟腿上。 锦瑟一僵,呆住了。 冬狩(一) 苏黎侧着身子枕在她腿上,面朝着火堆,锦瑟只看得见他半个侧脸,见他闭着眼睛,便以为他是醉了,于是傻乎乎的伸手戳了他一下。 不料苏黎倏地便睁开了眼睛,眸色清明而又冷凝的望向锦瑟。 更要命的是锦瑟刚刚拿过烤鹿肉,手上的油顺着她先前的动作就滴到了苏黎脸上,悬在他脸侧,有一种让锦瑟想哭的可笑。 苏黎显然也察觉到了,却仍旧一动不动的望着她。 锦瑟尴尬的笑了笑。其实她很想为他拭干净,可是他就这样躺在她腿上,还一动不动的看着她,锦瑟根本下不去手! 于是苏黎的脸色又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锦瑟心虚的把手藏到了身后。 苏黎眸色暗沉下来,又转向了火堆。 原本一直靠树而坐,仰头望天的苏墨,这时终于低下头来,看向苏黎道:“天色晚了,回去。” 苏黎淡淡应了一声,又过了许久,才缓缓支起身子。 腿上一松,锦瑟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 只听苏黎又对苏墨道:“我打算明日便启程回京,二哥打算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苏墨轻笑了一声:“我爱这里清静,指不定要住多久。等到我住得厌了,也许就回去了。” 回到京中,日子终于重新变得有声有色起来。锦瑟只觉得自己在山上捱过了大苦,如今即便是生活在宁王府,也算得上一桩幸事。 而更幸运的是,苏黎在闵山上的古怪行径并没有持续回京中,待锦瑟一如既往的冷淡,回到京中十几日也没有踏入过锦瑟的园子,偶尔在府中撞见,也不过淡淡一瞥便罢。 锦瑟其实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因此苏黎待她越冷淡,她反倒活得越自在。 一个月后,便到了一年一度的冬狩之期。 每年的冬狩时间长短不一,其中往来围场的路途便要用去三四日,而当中狩猎之期的长短便取决于皇帝的兴致。 当今圣上似乎很热衷于冬狩,锦瑟听闻自从他登基之后,每年的冬狩之期都超过了十日。 作为今年新纳入皇室的王妃而被皇帝钦点同行,紧裹着披风缩在马车里、围脖风帽一样不敢离身的锦瑟实在不明白这当中究竟有什么乐趣。她自小怕冷,只觉得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还骑着马在围场中打猎,简直是疯子的作为! “唉。”望着马车外乌云盖顶的天气,锦瑟有气无力道,“绿荷,这一回我若是冻死在了围场,你可得记着找个风水宝地安葬了我。” 绿荷还没来得及答话,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凌厉的低咳。 锦瑟倏地坐直了身子,看向刚好行经马车外的宋京涛:“父亲。” 宋京涛紧皱着眉头,沉声道:“管好自己的嘴,回头见了皇上,切莫失礼!” 锦瑟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却在宋京涛凛冽的眼神中生生忍住了第二个喷嚏,忙不迭的点头:“知道了。” 冬狩(二) 这天傍晚,刚刚到达停驻留宿之地,苏黎便被召进了皇帝的大帐说话。当他从皇帝大帐出来,遥遥的的一眼便能望见远处的一座大帐前站了个人,身上也不知裹了多少层衣衫,看起来圆滚滚的,偏还被冻得直跳,看起来滑稽极了。 启程前和路途中他都没有见过锦瑟,这时才知道她竟将自己装扮成这幅模样,于是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锦瑟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冻僵的时候,一转头看见他走过来,忙的停止了跳动,低身向他行礼:“王爷。” “站在这里做什么?”苏黎淡淡看着她,侧耳似乎听见帐内有什么动静。 说起来锦瑟便委屈:“我倒想进去,可是刚刚一走进去就看见一只老鼠蹿到了床榻底下。” 闻言,苏黎脸色忽而一沉,转向身后的侍从:“今次营帐驻扎由谁操持?” “回王爷,是秦尚书。” “叫他来见本王。”苏黎吩咐了一句,一面转向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帐,待撩起厚重的毡帘,才重新看向仍旧站在原地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锦瑟,“还不进来?” 他的大帐比锦瑟的宽敞了许多,也温暖了许多。锦瑟一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温暖撩拨得鼻子直痒,重重打了两个喷嚏。 苏黎的侍从小杜是个鬼灵精,见状忙道:“王爷王妃先歇息,奴才去寻御医为王妃煎副去风寒的药。” 帐内便只剩了苏黎和锦瑟。锦瑟径自寻了个地方坐下,苏黎也不理她,自顾自的察看着帐内的围场地形图,标记着今年冬狩的范围。 锦瑟悄无声息的便凑了过去,默默地在他旁边看了半晌,忽然道:“围场里有个叫做好逑崖的地方么?” 苏黎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没有。” 锦瑟也知道围场这种让男子热血沸腾的地方绝不会出现这样的地名,然而却还是不甘心,细细的察看着围场附近的地形,默默记在心中。 她这厢全神贯注的在研究地形图,那一厢,负责营帐驻扎的秦尚书已经来到了,苏黎便没有再管锦瑟。 等到锦瑟终于记熟那张地形图,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时,便正好看见那秦尚书灰头土脸的退出大帐,想来是被罚了。 锦瑟忍不住偷笑起来,苏黎看了她一眼,忽而转进内帐,再出来时,便蓦地丢了一件东西到锦瑟头上:“怕冷就穿起来。” 锦瑟扯下来一看,却是一件不知是何质地的大氅,竟然触手生温,单是这样握着,便已经觉得暖和。 虽然心中明知不妥,然而在极有可能冻死的情形下,锦瑟还是毫不犹豫的收下了:“多谢王爷。” 冬狩(三) 苏黎的那件大氅果真是件宝贝,第二日锦瑟披在身上时,寒意竟丝毫不侵,整个人都仿佛置身于暖室。这样的冬日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前所未有的。 下午时分,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抵达围场外的营地。 锦瑟从马车上下来便感觉到不妥。 此次冬狩,随行女眷虽然不算多,然而个个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主。皇帝的随行妃嫔有四位,马车就排在锦瑟前方,待到下了马车见到锦瑟之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锦瑟自然知道这份微妙不会是因为自己,因此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件大氅。 再抬起头时,面前已经站了一位婷婷袅袅的美人儿,温柔婉约的朝她笑:“锦瑟妹妹可真是好福气。” 锦瑟认得这位是庄妃,便行了礼,这才道:“庄妃娘娘何出此言?” 庄妃伸手触了触紧裹在锦瑟身上的大氅,微笑道:“你竟不知此大氅来历?那依族,你可曾听过?” 锦瑟微微一蹙眉,隐隐约约似乎有点印象,那是一个被清越灭掉的民族。 “那依族人神秘莫测,聚居之地更是汇集天下奇珍异宝,这大氅,据闻就是那依族族人世代相传的宝物,触体生温,百毒不侵,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宝贝。” 锦瑟万没有想到这件东西来头竟然这样大,一时有些惊怔住。 庄妃淡淡一笑,又道:“早两年皇上辗转得到这件宝贝,便献给了太后。那时宁王身子不好,太后心疼,便又转赐给了宁王。没想到宁王又给了妹妹你。” 话说到此处,便没有什么让锦瑟好奇的了。 之所以那几位妃嫔都对这件大氅多看了几眼,只怕当初皇帝得到此物时,众人都是虎视眈眈的,而皇帝多半无从抉择,索性献给了太后。 锦瑟对这些半丝兴趣也无,因此回过神来后,便只是随意的把玩着一束发,呵呵笑着答道:“原来是这样啊。” 说完,她便转身款款而去,剩下锦瑟穿着那件天底下绝无仅有的宝贝,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进到自己的帐中,锦瑟忙的将大氅脱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还是还给他。” “你敢吗?”绿荷在旁边冷笑一声,转身出去打热水了。 锦瑟无奈叹了口气。她还真是不敢。苏黎的性子古怪难测,她如今是万万不敢招惹他半分的。想来想去,还是重新将大氅披上身,以免苏黎见到,又激怒他做出什么疯子的行径来。 冬狩(四) 歇了一阵,又吃过一些东西之后,锦瑟便带了绿荷一同出去熟悉周围地形。 扎营之地离围场其实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因此锦瑟见不到皇家围场的风范,然而她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个。 按着她先前记下来的地形图,广袤平坦的围场之外其实高山起伏,东方,东北方,南方,西南方都有高山,只是不知道哪座山上才有她要找的那处断崖。 锦瑟心头默念,正四面打望之际,忽见宋京涛自前方而来,忙的站定了:“父亲。” 宋京涛转而走向她,然而目光触及锦瑟身上那件大氅时,他身子却分明狠狠一震! “父亲?”锦瑟忙的上前两步,“父亲怎么了?” 锦瑟微微有些疑惑的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锦瑟记忆中的父亲都是冷峻严肃的,印象中,她似乎从未见过父亲神色不稳,总觉得就是泰山崩于前父亲脸色亦不会变,然而此时此刻,她眼见着父亲因为一件大氅而变了脸色,不是不惊讶的。 宋京涛似乎用尽全力才让自己镇定下来,锦瑟眼见着他手上已经青筋毕现,却还是伸手抚上她的肩:“王爷既待你好,为父也就放心了。” “父亲?”锦瑟试探性的问道,“这大氅,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宋京涛脸色猛然一变,却又恢复了冷峻:“这是天下难得的宝物,岂容你胡言乱语?” 锦瑟嘟了嘟嘴,委屈的将手放进大氅里取暖。 “两日的舟车劳顿,你不去服侍王爷休息,在这里瞎转悠什么?”宋京涛又道,“还不快去?” 锦瑟顿时很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父亲亲生,然而这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唯有恭恭敬敬的转身朝苏黎大帐走去。 苏黎大帐中刚刚传了膳食,他坐在矮榻前缓慢而优雅的动着筷子,锦瑟走进来的时候,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锦瑟很怕自己会被他赶出去让父亲瞧见,因此谨遵父命,在他旁边坐下来,笑道:“王爷,妾身给你添酒。” 闻言,苏黎终于抬眸,冷冷看了她一眼。 那个“好”字因见了锦瑟,生生噎在喉中。锦瑟自然识趣,刚要起身离去,苏黎却已经站起身来,走到大帐门口,听小杜耳语了几句,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帐。 锦瑟摸了摸鼻子,这下光明正大的喝了好几杯酒,才带着绿荷离开苏黎的大帐。 没想到这天夜里,却出了事。 冬狩(五) 锦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异动惊醒时,已经是半夜。 她只听到外间似乎有许多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细碎朦胧的交谈,似乎有很多侍卫正在来来回回走动,又不想惊动什么。 锦瑟偏偏已经被惊动了,便想起身看看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刚刚从床榻上坐起来,肩上忽然便多了一只手! 锦瑟大骇,张口便欲大叫,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才回过神来,伸手捂住了她的口。 他一手的冷汗,手心有点咸。 锦瑟被迫仰起头去看此人究竟是谁,黑暗中却只听见一个冰冷暗哑的声音:“别吵!” 苏黎! 锦瑟猛地深吸了口气,苏黎这才缓缓松开手,下一刻,有些支撑不住的在锦瑟床榻上坐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锦瑟直觉事情不妙,外间的那些人很可能与他有关,因此压低了声音问道。 苏黎呼吸不知为何有些沉重,却仍然只是道:“别吵!” 锦瑟鼻端蓦地飘过一丝血腥味,她不由得大惊:“你在流血?” 她起身便欲去掌灯,苏黎却一把拉住她,咬牙道:“别动!” 锦瑟果真便坐着不动了。外间一副搜人的情形,而苏黎明明受了伤,却不敢暴露,还悄悄躲进她帐中。他果然有古怪。 锦瑟正静静想着,耳边忽然又传来苏黎喑哑的声音:“我要他们离开此地。” 要外面的人离开,这谈何容易? 锦瑟沉思了片刻,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衣衫:“你伤在何处?” “背上。” 锦瑟起身,摸索着走到梳妆几案旁,寻到香粉,往帐内四处撒了些,盖住苏黎身上的血腥味后,这才重新回到床榻边上。 外间搜寻的侍卫原本早已对这座大帐有怀疑,奈何不敢擅入,此时听见一声惊呼,当下再不顾许多,在头领张焕的带领下,举着火把冲入了大帐。 帐内霎时间明亮起来,床榻上两个只着寝衣的人似乎都是一骇,随后锦瑟又惊叫了一声,苏黎一把扯过背面上的大氅遮住锦瑟,一面回头冷喝了一声:“放肆!” 张焕一惊,忙的跪倒在地,身后的侍卫亦纷纷跪了下来。 锦瑟悄悄将大氅拉下一条缝来,却一眼就看见苏黎背后鲜血淋漓的伤处,心头登时一惊,再一看,发现他说完刚刚那两个字,不仅头上冷汗涔涔,连唇色都有些发白了。好在那些人都低头跪在那里,看不到。 苏黎声音听起来却仍旧是冰凉的:“宁王妃噩梦惊醒,侍卫统领您亲自进帐察看,这是哪家的规矩?” “回王爷,奴才等先前在南山处发现有人意图不轨,一路追到此地,又听宁王妃大叫,以为那人入了王妃帐中,恐王妃有危险,一时情急,罔顾礼法,请王爷恕罪!”张焕低着头跪在那里,声音却是不卑不亢。 苏黎冷笑了一声:“你这个罪,本王是不会恕了。” 冬狩(六) 张焕当即便被拿下,只等明日发落。经此一闹,那些原本流连此处的侍卫也都逐渐散去,唯恐一不小心再开罪了宁王,白白担上一个罪名。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小杜在侍卫散去之后匆匆赶来,一见苏黎的情形,顿时惊呼:“我的爷,您怎么这么不小心!” 锦瑟缩着身子坐在矮桌旁,捧着一杯热茶,时不时瞟一眼小杜为苏黎打理伤口。 苏黎果真是能忍,那么长那么深的一条口子,明明痛得整张脸都惨白了,却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小杜几度欲言又止之后,锦瑟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脚:“王爷,要妾身回避么?” 苏黎身上刚刚缠好绷带,闻言方才看了她一眼:“过来。” 锦瑟乖乖巧巧的走过去,苏黎抬手将大氅递给她:“过去好生坐着。” 锦瑟傻眼了,于是接过了大氅,仍旧回到矮桌旁坐着。 小杜于是也不再吞吐,直言道:“王爷,今日这档子事,依奴才看,该是那张焕起了疑心,否则南山那么隐蔽,哪能那么巧就被他撞见?” 小杜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苏黎的脸上。 苏黎却只是看着锦瑟,良久后开口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锦瑟原本正端着一杯茶摇头晃脑的打瞌睡,闻言倏地站起身来,将茶水泼了自己一身,又忙慌的收拾了一番,这才看向苏黎:“王爷方才问我什么?” 苏黎淡淡抿了薄唇,挥退了小杜。 锦瑟十指紧紧扣在一处,看起来似是十分紧张。 苏黎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她。大概是伤口实在很痛,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锦瑟只觉得越来越压迫,已经忍不住要逃离的时候,苏黎终于走到了她面前。 “宋锦瑟,装傻充愣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么?”苏黎竟然淡淡勾起了唇角,只是眼中却是讥诮,“已经过了这么久,你还乐此不疲。” 锦瑟眨了眨眼睛望向他:“王爷何出此言?” 苏黎却仿似没听到她的问话,仍旧继续道:“你乐于此道,本王便随你。洞房之夜,宫中之变,闵山之行,你所有装傻充愣的一切,本王都可以当不知道。而你之所以做这些,不就是怕本王会对你有意么?” 说话间,他眉峰逐渐冷峻,脸也越凑越近。 锦瑟不着痕迹的往后仰了仰,讪笑道:“王爷,你伤口不痛么?你这样弓着身子,当心又流血。” 锦瑟知道转移他的注意力不会这么容易,也不过姑且一试。 苏黎果然不上当:“本王是有意于你,那又怎样?你不是天下无双,本王也不是非你不可。宋锦瑟,你太高看自己了。” 冬狩(七) 他竟然说有意于她!锦瑟无奈且悲凉的想,如此她根本没有高看自己,反倒将自己看低了些。这便罢了,更让她痛苦的是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与目的,他竟然不避着她,摆明了要将她一起拖下水! 锦瑟觉得很苦恼,尤其是这样时时刻刻与他相对,更显得诡异。 今日本是开猎第一日,苏黎身为亲王,不上马开弓实在是说不过去,然而他身上的伤却绝对不允许他如此,因此小杜为他想了一个法子,就是留在锦瑟的帐中,不要现身。 锦瑟自然知道这样将会给外面的人传达怎样的误会,可是碍于他的性命更重要一些,她还是屈服的呆在帐中一步不曾离开。 “唉。”锦瑟坐在矮桌旁第十二次叹气的时候,趴在床榻上休息的苏黎第十二次瞥向她,终于开口道:“倒杯水过来。” 锦瑟不想动,刚巧小杜拿了几本书走进来,便道:“小杜,给你家王爷倒杯水过去。” 小杜一怔,看了看苏黎迅速冷下来的脸,微微低咳了一声,强忍住笑:“王妃,这杯水还是您来倒,王爷会喝得畅快一点。” “我不。”锦瑟偏了头看向苏黎,微笑吐出这两个字。 他既然已经说出那样的话来,她又何必继续扮乖巧无辜,反正她的本性都被他看在眼里,索性怎么高兴怎么活。 苏黎脸色果然便更难看了,末了却只是冷笑一声:“他日你别后悔就是。” “有什么好后悔的?”锦瑟伸了伸腿,道,“他日我若是无端端被连累砍了头,哭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后悔去!” 此言一出,苏黎脸色自不必说,小杜的神情也微微紧张起来:“王妃,话不可乱说。” “宋锦瑟,出去。”苏黎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淡淡的开口。 “这是我的大帐!”锦瑟想了想,道,“不过王爷既然开了口,妾身又岂敢不从?” 说完,她朝神色紧绷的小杜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大帐。 苏黎气得脸色发白,小杜朝着他瞅了又瞅,终于壮着胆子道:“王爷,奴才斗胆说一句,王妃变得如此肆无忌惮,可都是您自找的。” 苏黎冷冷瞪了他一眼,小杜忙又道:“可是,为什么奴才隐隐觉得,王爷就是想看到王妃这个样子呢?” “狗东西,滚!”苏黎骂了一声,然而脸色却极其不明显的缓和了几分,小杜看在眼里,嘻笑着给他倒水去了。 冬狩(八) 锦瑟一出大帐便后悔了。 外面实在是冷得厉害,而且因为皇帝已经率众人前去围场,营地里只剩了寥寥侍卫与宫人,愈发显得萧条。 锦瑟更难受的是这些宫人见到她时,无一不是带着欲说还休的笑。连绿荷见了她出来,也凑过来问道:“小姐,王爷还没起身呢么?” 锦瑟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是啊,还睡得跟死猪似的。” 绿荷其实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上下打量了锦瑟一番,又道:“小姐看起来精神头不错呢!” 锦瑟心里的愁哪里是她瞧得见的。她叹息着抬头看天色,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给我找匹马来,我到附近转转。” 绿荷缩了缩脖子:“你不怕冷?那件大氅呢?” 骑上马背,一路寒风如刀子般割在脸上,锦瑟不管不顾的跑了东面和东北方向的那座山,都没有找见自己心中那座好逑崖,忽而想起苏黎受伤的南山来。小杜说南山隐蔽,说不定就是那里? 南山果然隐蔽,锦瑟费了极大的神才终于寻到一条上山的路,却早已被荒草覆盖。然而奇怪的是,那荒草上却有新鲜的印记,似乎最近才有人走过这里。 也许是苏黎?锦瑟一面想着,一面打马上前。 路真是难走极了,快走到山顶时,因为山上积雪不化,路面也结了冰。锦瑟不敢再骑马,便下马步行。 那路上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却一直沿至山顶,难道苏黎昨日一直走到了山顶?可这山顶上有什么值得他如此艰辛探访呢? 锦瑟心头蓦地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然而已经行到此处,再要无功折返,她真是不甘心,索性便一条道走到黑。 终于爬上山顶,眼前蓦地开阔起来。 那条崎岖小路尽头是一块开阔的平地,积了厚厚的雪,一路蔓延至悬崖边,仿佛无边无尽。 锦瑟踩着雪,小心翼翼的走到悬崖边上,心神蓦地凝住了。 南山地势竟这样高,将周围众山都压在脚下。她站在这里,极目所望,是四周巍峨的高山,是东面奔流的大川,雾隐之中,飘渺而磅礴。 君临天下。 锦瑟脑中蓦地闪出这四个字,将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再仔细一眺,却果觉如此。站在极高处,一览众山,可不正是君临天下的感觉? 她站在那里,看得出神,连冷都忘记了。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丝异动,锦瑟从深深的震撼中回神,蓦然回头,眼前却仿佛突然一亮。 茫茫雪地之上,正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姿态优雅的朝她奔来。 那是,明月! 冬狩(九) 直到明月奔至她身前,锦瑟仍然没能回过神来。 明月似乎认得她,低了头不断蹭着锦瑟,待锦瑟抬起手来摸它时,它伸出舌头来舔了舔锦瑟的掌心。 锦瑟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一瞬,却已经敛容。 苏墨,他也在这里? 明月转了身往来时的路走,锦瑟稍一迟疑,跟了上去。 北面树林之中,有一小片被清扫出的空地,燃着一个小小的火堆,火堆四周是几株散布的树桩,其中一个树桩上,正坐着一个人。 锦瑟远远的便瞧见了他。 那人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火堆,良久,见那堆火似乎小了些,便拿起旁边的酒囊,洒了一些酒上去。火焰立刻便高涨了起来,然而不过是片刻。他却似乎已经满意了,将酒囊送到唇边,忽然又顿住,转而往地上洒了些,这才仰脖喝下一大口。 明明还是风姿卓越,俊若谪仙的那人,却仿佛已经不是锦瑟认识的他。 明月大步奔跑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苏墨偏头看了明月一眼,站起身来,摸了摸明月颈上的鬃毛,语气平静淡然:“去哪儿了?” 明月哼哧了两声,弯下了颈子。 站在远处的锦瑟顿时无遮无掩的出现在苏墨视线中。 苏墨动作忽然一滞,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想要看清楚远处站的那人是谁。 锦瑟呆呆的望着他,心里的难过忽而排山倒海的袭来。 苏墨绕过明月,要朝她走过来时,锦瑟忽然转身,往来时的路跑去。 一直跑回到悬崖边,望着眼前愈发模糊的景象,她才发现自己的脸很疼。 身后蓦地传来脚步声,带着不疾不徐的沉稳,却那样不容置疑的停留在她身后,随后,她被他转过了身子。 锦瑟还想挣扎,头上的风帽已经被人取下,自悬崖下方吹起来的风直灌入她脖子,仿佛一瞬间就冻僵了她,再要挣扎已是不能。 苏墨摘下她的风帽,只看了一眼,便松开了捏在锦瑟肩头的手,重新为她整理好风帽,遮住寒风。 锦瑟任他作为,看着他平静沉稳的容颜,终于开口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墨收回自己的手,嘴角浅浅勾起笑意,眼中已是桃花点点:“此处风景独好,不是么?” “这里,是不是好逑崖?”他转头看向脚下风景,锦瑟却仍然一直盯着他的脸。 苏墨嘴角的笑意似是扩大了几分:“这般壮丽阔达的风景,冠以这三个字,似乎太小气了些。” “可是这名字是你取的。”锦瑟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般壮丽阔达的风景,那时,也比不过我姐姐。是不是?” 冬狩(十) 她始终望着他,殷殷等待他给出回答。 苏墨终于无奈低笑出声:“太久远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得了。” 锦瑟虽失望,却又觉得没什么好失望:“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确是容易令人忘却许多本该记得的事。” 冬日午时的阳光照射在云雾缭绕的山头,雾隐终于渐散,远处青山的轮廓开始清晰起来。极远的地方,有一片一马平川的水泽之地,那里,就是围场。 苏墨微微眯着眼睛远眺,许久方才轻笑一声:“锦瑟,你还小。也许往后你会懂,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事,重要得过自己活得逍遥。” 锦瑟不懂他说这句话的含义。她只知道他来到这里,他沉默独坐林间,他将酒洒到地上,都足以证明,她曾以为他已经忘记的那些,他根本都还记得。 “后天我会再来这里。你,会来吗?”锦瑟低声道。 苏墨微微挑眉看了她:“这里景致虽好,可实在太过危险。若失足掉下悬崖,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闻言,锦瑟微微前倾了身子,往脚下的悬崖望去,只见怪石峭壁,一路延伸至看不见的地方去。 苏墨猛地拉了她一把,将她拖离悬崖几步。 锦瑟蓦地扬声笑起来:“便是掉下悬崖我也要来。姐姐就交给我这么一个遗愿,我总得为她达成了,才不辜负我们今生姐妹一场。” 她扬起脸看着他,眸子晶晶亮亮,一如多年前的模样。 锦瑟回到营地时,狩猎大军已经早在她之前返回,这对她而言,唯一的意味便是父亲也已经返回。于是锦瑟赶紧下了马,低着头匆匆往自己营帐走去。 不料刚刚行至中途,迎面便忽而来了一行人,正好与她面对面撞上。 为首那个,一袭月白色绣金龙的袍子,头戴束发紫金冠,脚蹬明黄龙踏,英眉凤目,端鼻薄唇,优雅俊朗,风姿特秀。而他身后,正站在苏墨,苏黎,以及宋京涛并几位重臣。 锦瑟有些呆住,怔怔望着那人与苏墨有些相似的眉目,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这人长得跟苏墨像,可苏墨正站在他身后,那他是谁? 苏黎大概是因为强忍着背上的伤痛,脸色不大好看,见锦瑟呆滞站在那里,脸色更是沉得滴水,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拉了锦瑟:“今日跑去哪里了?见了皇兄还不行礼?” 锦瑟听到他说的话,又触及父亲深沉如水的目光,赫然回过神来,忙的低身行礼:“臣妾叩见皇上。” 皇帝苏然,眉目间一片温润平和,见状温言道:“这便是老三家的王妃?” “是。”苏黎回了一声。 宋京涛亦忙的站了出来:“老臣教女无方,以致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苏然却微笑起来:“宋侯此言差矣。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如今怎样管教宁王妃,已经该是老三操心的问题。朕倒想看看,老三你怎么说。” 冬狩(十一) 其实锦瑟实在不觉得她一时失仪是什么大事,更何况皇帝微笑平和的模样根本不似要为难她,可偏偏苏黎挡在她身前,竟然思忖良久依然没有回答。 锦瑟有些按捺不住,悄悄伸出手去戳了他一下。 苏黎蓦然回头,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哈哈。”皇帝身后,一蓄着长胡子的老者笑出声来,“皇上又何必为难宁王?宁王还年轻,又是新婚燕尔,难免对王妃上心着紧一些,宠还宠不过来,哪里舍得拿那些规矩条框的去压王妃?” 这可真是天大的瞎话,锦瑟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却还是不得不为这话中暧昧的意思微微涨红了脸。 苏黎看了一眼那老者,方淡笑道:“多谢阁老为小王解围。” “哪里哪里。”那赵阁老抚着长须应了一句,却又道,“只是疼爱王妃固然要紧,宁王却总该拿捏个分寸,像昨夜对张统领的处罚,似乎便重了些。” 锦瑟恍然大悟。皇帝和这阁老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苏黎! “阁老。”皇帝淡淡唤了一声,“朕已经说过此事交由三弟决议,不需多言。” 那赵阁老果不再多言。 苏黎微微思量片刻,便道:“臣弟亦已想过,昨夜一时怒上心头,给张统领定下大罪,实在是不该。既然今日阁老也开口为他求情,那便降其官职,贬为副统领。” 皇帝低声笑了起来,指着苏黎对苏墨道:“朕就说这小子果真是长大了,如今竟懂得怜香惜玉,生怕给他这小王妃带来什么麻烦。” 苏墨也笑,眉宇间的不羁恣意飞扬:“这实在是好事。以后三弟若有什么事惹恼了皇兄,皇兄岂不是又多一条治他的法子?” “这点朕倒是不担心,因为老三一向规矩,性子也沉稳。”皇帝笑道,“倒是阿墨你,若你能像老三疼宁王妃这般疼惜一个女子,以后便定不会再闹出什么让母后头疼的事来!” 闻言,苏墨退开两步,只是摇头,却不再开口,示意自己无辜。 众人皆笑起来,惟锦瑟躲在苏黎身后,不冷不热的瞪了苏墨一眼。 随苏黎回到帐中,他脸色果然瞬间就阴沉下来,转而望向她,冷声道:“你今日去了哪里?” 锦瑟看着他,先是眨了眨眼,随后才道:“王爷,今日这件事,你实在是怨不得我。皇上要保他的人,自然有千百种法子,就算不拿我说事,也自然找得到别的借口,谁叫他是皇上呢?” 苏黎望着她,良久,竟然缓缓勾起了嘴角。 锦瑟心头蓦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下一瞬,苏黎忽然开口道:“小杜,传安定侯!” 冬狩(十二) 父亲! 锦瑟万万没有想到,在苏黎这令人惊骇的野心之中,竟然会有父亲的一份! 然而安定侯却异常平静:“锦瑟,如今你既已知道所有,为父也不再瞒你。从今往后,你需得好好陪在王爷身边,凡事都要以王爷为先,切勿再胡作非为,让王爷困扰。” 锦瑟根本还未从震惊中回神,闻言却只是拉着父亲的袖子:“爹爹,你抽身。这些富贵权势我们都不要了,解甲归田,你辞官,我们一起归隐,好不好?” 苏黎有多大的野心她不管,可是若其中牵涉了她生生父亲,教她如何能坐视不理? 闻言,苏黎眉峰微动,抬眸看了锦瑟一眼。 “锦瑟!”宋京涛蓦地按住锦瑟双肩,对她摇了摇头。 锦瑟咬唇看着他良久,突然便哭了。 苏黎微微一怔,凝眸望向她。 锦瑟却只是看着父亲:“为什么你要让自己牵涉其中?当今圣上是个昏君吗?天下黎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吗?还是这家国天下不该属于他吗?不是,通通都不是!你们如今所作为的一切,通通都不过是为了他的一己私欲!” 锦瑟抬手指向了苏黎,流着泪颤声道:“凭什么就为了他的一己私欲,要让这么多人陪葬?” “住口!”宋京涛蓦地怒喝一声,扬起手来,“啪”的一声,重重一巴掌扇在锦瑟脸上。 那一掌力气实在是大,锦瑟控制不住的跌坐到地上,左脸几乎顷刻便肿了起来。 苏黎猛地站起身来:“宋侯!” 宋京涛缓缓收回手,微喘着气看着锦瑟。 锦瑟被那一巴掌打得脸也麻了,眼泪也没了,缓缓站起身来,看看宋京涛,又看看苏黎,转身走向一旁的几案,乒乒乓乓一通乱找之后,找出一个小小的瓷罐,捧在怀里,转身便出了大帐。 苏黎微一迟疑,就要抬脚追她,背上伤口却突然被扯动,一阵剧痛。 “王爷!”宋京涛忙的搀住他,道,“王爷不必为锦瑟费神。她性子虽顽劣一些,却绝不敢做出格的事情。” 锦瑟的确是不敢做太出格的事情,所以这一夜,她从营地消失了。 绿荷在第二日匆匆找到苏墨:“二爷,小姐她不见了!” 此事宋京涛原本已嘱她保密,不准外泄,然而绿荷在知道以后,毫不犹豫的告诉了苏墨。 好逑崖,微雪。 苏墨远远的便看见崖边坐着一个人,雪球似的,缩成一团蹲在那里。 他缓步上前,锦瑟仍一动不动,仿佛听不见脚步声。 苏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锦瑟?” 冬狩(十三) 也不知她究竟在此地坐了多久,以致鼻尖都冻得通红,苏墨看了一眼她僵直的手指,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既是约好了明日,为何你此时又出现在这里?” 她左脸红肿未消,苏墨却只是淡淡望了一眼,并未多问什么,只道:“你就不怕我不来?” “你会来的。”锦瑟望着他,随后又缓缓低下了头,自言自语一般,“我知道你会来的。” “嗯,那现在我来了,究竟要做什么?”苏墨淡笑道。 锦瑟这才发觉自己真是僵到动也不能动,好在苏墨的大氅够温暖,逐渐让她产生了一丝暖意。她这才艰难伸出手来,小心翼翼的捧起自己怀中的瓷罐。 甫见那瓷罐,苏墨脸色微微变了变,随后才在锦瑟期待的目光之中接了过来。 “姐姐最后的遗愿,便是想葬身于这好逑崖的天地之间。那年,你执意将姐姐火化,我虽恨你,然而却还是求那火化姐姐之人,为我拣了些姐姐的骨灰放到这里,只愿有朝一日,能实现姐姐的遗愿。” 苏墨望着那个瓷罐,久久没有动。 “姐夫。”锦瑟伸手握住了他的袖襟,“你心里既然还想着姐姐,就请你圆了姐姐最后的心愿,可以吗?” 苏墨依然只是沉默,锦瑟再一次扯了扯他的袖口,苏墨淡淡望了她一眼,忽然便掀开了瓷罐的盖子。 锦瑟眸光瞥过那终于见得天日的瓷罐,脸上的神情却倏地僵凝了。 苏墨却在此时捏着瓷罐站起身来,翻转瓷罐,让里面盛着的骨灰通通随风而散。 “等一下!”锦瑟忽然尖叫着扑上前阻止他,“你等一下!” 苏墨却仿佛没有听见,迅速倾倒完了罐中之物,随后扬手将那瓷罐扔下了万丈深渊。 锦瑟呆坐在雪地上,傻子一般的盯着雪地看。 到底还是有一些骨灰飘洒在雪地上,洁白的雪地,衬得那些黑得诡异的颗颗粒粒,异常怵目惊心。 “为什么?”锦瑟仿佛不敢相信,盯着那些碎末一直瞧。 自得回这罐骨灰起,她便从未开启过此罐,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找到好逑崖,亲手将姐姐葬于此地。可是她却万万不曾想到,这被她偷藏了三年未启的骨灰罐中,竟然藏着姐姐真正的死因! 冬狩(十四) 仿佛天都塌了,锦瑟的世界,瞬间一片黑暗。 苏墨仍旧站在那里,迎着冰冷的山风,良久方淡淡开口:“锦瑟,你做人最大的缺失,就是爱憎太过分明。要知道,这世间本有模棱两可的存在,你这样执着于爱憎,只会苦了自己。” 锦瑟僵直了身子伏在他脚边,许久,才有力气抬头看他。 他在她面前从来温然的容颜,已然冷峻,沉沉望着天边的阴云。 锦瑟觉得好笑:“所以,我想知道谁害死了我姐姐,也是不该?” 苏墨缓缓蹲了下来,沉眸望着她:“你若执着于这件事,苦的,的确只会是你自己。” 锦瑟紧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想杀了你。” 他竟缓缓勾起了嘴角:“果真是教不会,这丫头,比以前笨了许多。” 说完,他站起身退开一步,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锦瑟听着他脚步逐渐远离,终于也支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摇摇欲坠的站在悬崖边上。 苏墨走出很远一段,才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脚步蓦地便顿住。 “锦瑟。”他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平淡得令人绝望,“你既如此执着于爱恨,那便不该是懦弱轻生的人。你若恨我,那尽可以向我报复,就算是为你姐姐报仇。” 锦瑟倏地转身,遥遥望了他许久,终于笑起来,只是笑得实在艰难,笑得终于模糊了视线。 “你说我执着爱恨,我倒真希望自己做得到。”锦瑟声音很轻,传到苏墨耳中,已经只剩了模糊的语音。 而苏墨眼看着她开始一步步往后退,终于重新向她走去。 “锦瑟。”他唤她,“不要再往后退。” 锦瑟一面摇头,一面继续往后退:“爹爹让我失望,而你,却教我绝望。” 眼见着她退至悬崖边,已是退无可退,苏墨声音终于紧绷起来:“锦瑟!” 苏墨神思一凝,来不及多想已经上前,踏住悬崖边,一把拖住了锦瑟的手。 手心蓦地一阵剧痛,两人手掌交扣处,霎时间便涌出了鲜血。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那是锦瑟藏在手心的簪子。苏墨措手不及,已经跌下去的锦瑟却突然重重拉了他一下,他身子本就已经前倾,霎时间便克制不住的随着锦瑟下坠的身子一同跌了下去! “苏墨。”崖下风声呼啸,锦瑟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清明,“我心中所恋,是你。” 冬狩(十五) 身体极速下坠之中,苏墨神思却忽然有一些恍惚,仿佛没有听懂锦瑟刚刚那句话。 然而他与她的手还握在一处,她的脸就在他眼前,他看见她嘴角扬起一丝浅淡的笑意,随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直至两人一起下坠的身子被什么东西一挡,随后,下坠之势蓦然止住,苏墨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来丫。 那是一株生在峭壁上的树,离崖顶约有二十丈的距离,生得枝干粗壮,他二人生生从那样高的地方跌下来,竟然被这株树接住媲。 锦瑟就在苏墨臂弯之中,却已经没了意识。 苏墨有些怔忡的望着锦瑟良久,再回神时,仿佛才想起了生死的问题,透过繁密的树干往下一看,只见得一片云雾缭绕,若没有这株树挡住,落下去,只怕必死无疑。 这是千真万确的绝处逢生,虽然不知这“生”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锦瑟再度有意识时,世界已经是一片黑暗。 身下是厚实坚硬的地面,周围是一片漆黑,锦瑟有些恍惚,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 是生是死,他在,或不在,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关系呢? 锦瑟思绪有些僵住,近在身旁的位置,却忽然传来男子低沉平静的声音:“醒了?” 她猛地一惊,手撑着地面便往后缩,然而刚退开一点点,头便蓦地撞上一处坚硬之物,顿时头晕眼花,一下子伏在地上,明明还有意识,却仿佛就是起不来。 “别乱动。”苏墨声音轻轻淡淡的,“这山洞矮小狭窄,一不小心便会磕着碰着。若被那些石块划伤了脸,可就不美了。” 他说到最后,语气中竟然还带起了一丝轻佻,锦瑟脑子有些懵,待回过神来,却几乎气出眼泪。 她静静地趴在那里许久,脸贴着冰凉的地面,终于缓缓捋清了思绪。 她都干了些什么? 更可悲的是她已经做了那些事,两个人偏偏还活了下来。 从那样深不可测的悬崖上跳下来都不曾死,这究竟是老天爷的恩赐,抑或惩罚? 苏墨也久久没有出声,洞中一时安静极了。 锦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微微动了动冰凉的手指,掌心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那簪子刺伤苏墨的时候,同时也刺伤了她自己。 “苏墨。”锦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怕死么?” 良久,黑暗中才终于响起苏墨的声音,似是轻笑了一声:“嗯,大约是怕的。” “我也怕。”锦瑟喃喃道,“可此时此刻,我真想自己死了才好。” 苏墨仿佛没有听见她后面那句,只道:“既然怕,还要拉我一起跳下来?” “呵。”锦瑟轻笑了一声,一滴冰凉的眼泪自眼角滑落,“我当时一时冲动。其实我该只把你自己推下来的,我真是傻,何苦搭上自己这条命!” “倒真是个傻丫头。”苏墨声音微微低了两分。 “苏墨。”她又唤他,“若你为我姐姐死了,你会觉得不甘心么?” “会。”苏墨回答得不紧不慢,然而语气却极为肯定。 会么?既然会不甘心,那是不是便说明,他心中的负疚其实没有那么重?如果心里的负疚不重,那是不是说明,姐姐的死,并非一定与他有干系? 锦瑟脑中一片混乱,胡乱的想着一些东西,想着想着脑子便再度沉重起来,又一次失去知觉。 苏墨似是察觉到她又昏过去了,摸黑将自己的大氅重新盖好在她身上,自己仍旧只坐在原处。 天亮时锦瑟又一次醒了过来,睁开眼,当先瞧见的便是苏墨。 他正动手解着身上的外袍,解开以后,便毫不犹豫的从里衣上撕下了一根长长的布条,抬眸见锦瑟睁眼望着他,他也神色如初,只是凑近了锦瑟一些,微微扶起她的头,将布条仔细的缠在她头上。 锦瑟这才察觉自己额上有些黏糊的温热,正是昨天半夜被撞的那里:“我流血了?” “嗯。”苏墨应了一声,迅速将她额上流血的地方包扎好。 锦瑟蓦地轻笑了一声:“包扎又有什么用呢?早晚,我们还是得死在这里。” 苏墨也笑了起来:“不包扎又怎么办呢?我怕小丫头会哭。” 锦瑟脸上的笑还来不及收回便僵住了,先前还晶亮的眼眸,一瞬间就变得暗淡无光起来。她仿佛忽然察觉到苏墨的大氅还在自己身上,于是拼尽身上的力气捞起大氅扔向苏墨:“我不需要你对我好!” 苏墨将大氅接入怀中,末了,却仍是淡淡一笑:“这不着天不挨地的山洞里只你我二人,我不待你好,又能待谁好?” 他重新将大氅披回锦瑟身上,锦瑟还想再扔,却已经使不出力气,唯有僵硬的躺在那里。 锦瑟不说话,苏墨便也不开口。狭窄的空间里,两个人一躺一坐,互不相干,仿佛已经如此情形之下,两人依旧能好不尴尬的相处。 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锦瑟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不喜这样的安静,于是她又闭上眼睛,缓缓睡去。 再次入夜时,锦瑟便发起了烧,高热不退,而她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喃喃的说着胡话。 她隔很久才说一句,每说完一句,便是一阵长长的呜咽,本就发着烧,加上不断落泪,眼睛很快便红肿起来。 苏墨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可是伸手却触到一片湿,沉默片刻,终于伸出手来,将锦瑟揽进了自己怀中。 人体终究比冰凉的地面暖和得多,锦瑟靠进他怀中之后,仿佛是舒服了许多,呜咽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苏墨微微有丝恍惚,只以为她醒了:“嗯?” 却半晌没有回答,苏墨这才记起她还在发烧,伸手一探,发觉她额上已经微微有了汗意,这才微微定下心神。 苏墨抱着她,只觉得鼻端总是隐隐约约飘过铃兰的香气,良久之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嗯,我不好。”苏墨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他仍然只是应答,末了,低低加了一句,“傻丫头。” 呆在这山洞中,无水无粮,根本不知道能撑多久,加上锦瑟病情来势汹汹,苏墨能想到的唯一法子就是让锦瑟少说话,能撑多久是多久。可是锦瑟却总是不乖,口中一直喃喃,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苏墨想尽办法,终于缓缓印上锦瑟的唇时,锦瑟安静了。 “好好睡,姐夫在这里。”他松开她,将她的脸放到自己颈窝处,低声道。 锦瑟自此便安静下来,乖乖窝在他怀中,陷入了沉睡。 两个人靠在一起的温暖亦足以使苏墨睡着,是以第二日,当锦瑟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苏墨近在眼前的容颜。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他怀中,只觉得难受,全身上下,五脏六腑仿佛都难受。 她本想拉着苏墨痛痛快快的死,却万万没有想到,死到临头,自己还要受这样的折磨,而且,她还有些懦弱的怕起死来。 然而到底还是与他死在一处,大概,她其实并不需要这么怕。 冬狩(十六) 高床软枕,暖玉生香。 锦瑟不知道,原来人死之后,会是这样舒服的一件事。 她神思昏昏,躺在又软和又温暖的被衾之中,依稀还记起山洞中的那种痛苦,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死。 可是自己死了,苏墨呢媲? “小姐?小姐?” 她缓慢而艰难的睁开眼来,果真见到绿荷时,一下子便惊醒了:“绿荷?” 绿荷站在塌边望着她,分明冷着一张俏脸,然而那眼睛却是红肿的:“你舍得醒了吗?” 锦瑟回过神来,朝四周看了看,讶然发觉自己竟然身处大帐之中,身子的每一处都还是实实在在的,根本还好端端的活着! “绿荷!”锦瑟忍不住有些失措,伸出手来拉住绿荷,“我还活着?” 绿荷反手紧紧握住她,厉声道:“你倒是想死呢,有这么容易吗?”说完,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锦瑟包扎好的掌心,抬头又看见锦瑟的额头,仍然伸手轻轻抚了抚:“伤口可还觉得痛?” 锦瑟摇了摇头。其实还是有些痛的,只是跟山洞里时比起来,已经好了许多,反倒不觉得痛了。 想起山洞,锦瑟脸色忍不住又是一变,抬眸对上绿荷探究的神情,眼神便闪烁了一下,顿了顿,到底还是问出了口:“那他呢?” “谁?”绿荷不冷不热的道,“宁王,还是二爷?” 锦瑟极其无奈,索性再度躺回了被窝。 绿荷这才慢悠悠的道:“宁王么,亲自领兵找了你三日,你从前跟他提过好逑崖?我听说他总是朝有悬崖的地方找,这才终于寻到了南山上。至于二爷,他的情形可不比你好。” 锦瑟心神一乱:“他怎么了?” 绿荷蓦地在床边坐了下来,望着锦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关心他?你确定,你应该关心他吗?” “是还活着,不过只怕离死也不远了。”绿荷慢悠悠的说完,转身往大帐门口走去。 锦瑟还要问什么,她却已经打起帘子走了出去。 毡帘再度被掀开,走进来的已经换了一个人。 锦瑟躺在榻上,一见到苏黎,立刻便闭上了眼睛。 苏黎面色不觉一沉,然而只是片刻,便又缓和了下来。 锦瑟察觉到他在塌边坐下,却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于是她便继续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直到门口再度传来响动,苏黎才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一般,抬头看了一眼,却是婢女送了汤药进来。 他伸手接过汤药,这才看向锦瑟:“起来喝药。” 锦瑟倏地睁开眼来,晶莹清澈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他看。 苏黎神情倒是如常,只淡淡望了她一眼,便将勺子递到了她唇边。 他亲自动手喂她喝药,这情形对锦瑟来说不可谓不诡异,然而锦瑟却乖乖的药来张口,将一碗药喝得干干净净之后,忽然看着他道:“王爷,你能放过我父亲吗?” 苏黎似乎一怔,脸色不由得暗了几分,却没有回答,只是将药碗递给侍女,转而再次接过蜜饯,放了一颗到锦瑟嘴边。 锦瑟张口吃下去:“如此,能放过我父亲了么?” 苏黎正欲再取蜜饯的手蓦地顿住,随后将蜜饯碟扔回了侍女托盘之中,挥手示意她下去,方才冷笑了一声道:“你难道不知,相互利用这件事,本没有谁放过谁这一说?” “是么?”锦瑟勾起嘴角应了一声,那微笑却瞬间黯淡了容颜,“那便没什么事了,多谢王爷费尽心力救妾身回来。” 苏黎静静望了她片刻,起身拂袖而去。 他刚刚跨出大帐,锦瑟便听到外间传来一内侍的声音:“奴才给王爷请安,皇上打发奴才过来探问一下宁王妃的情形,不知王妃现下可好些了?” 苏黎声音极其冷淡:“已经好多了。闵公公这是从二哥帐中过来的?” “正是。”那闵公公叹息了一声,“秦王到现在还未曾醒转,皇上听闻过后,可忧心得很。” 锦瑟心头一跳,待屏息细听之时,外面忽然又没了声音。 她连自己是怎样回来都不知道,自然更不晓得被救时的情形。可是她明明记得自己清醒时,苏墨还好好的,怎么可能至于如此境地? 因出了这样的大事,此次冬狩也被迫暂时中止,所有人都呆在营地之中,一连数日。 锦瑟每日呆在帐中养病,外间都是静悄悄的,直至五日后,营地中才仿佛突然有了一丝生机,锦瑟间或的能听到外间的笑语声,由此猜测,苏墨应该是好起来了。 锦瑟一连闷在帐中多日,也觉无趣,便让绿荷陪自己出去走走。 营地之中其实也有一个小马场,今日天气晴朗,有几个女眷便都在此处骑马。 锦瑟走到马场边,远远望见一个马背上英姿飒爽的身影,便忍不住被吸引住了一般,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那匹马逐渐近了,锦瑟看见马背上的人,微微一怔,马背上的人见了她也怔住了。 溶月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含笑看着她:“宁王妃身子可大好了?” 锦瑟不知她何时来到此地,闻言却还是点头回答道:“多谢侧王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溶月点头笑了笑,这才扬起脸看向锦瑟身后的位置:“王爷,妾身骑得好么?” 锦瑟回头一看,却见苏墨不知何时竟然站在她后方,一袭便服,人似乎消瘦了些,脸色也不如以前好,此时此刻正含笑看着溶月:“溶月你的骑术,自然是极好的。” 溶月低头一笑:“妾身多少年没有骑马了,今日若非为了搏王爷欢心,又何须去受那份罪?” 苏墨沉声一笑,伸手将她揽进怀中,耳语道:“你既为我受罪,我自然要加倍疼你以为报了。” 溶月脸色一红,作势轻推了他一下,又忙不迭的看了一眼锦瑟,低声道:“王爷,宁王妃还在这里呢。” “哦。”苏墨仿佛这才看见锦瑟一般,低笑问了句,“锦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么?” “是,多谢秦王关心。”锦瑟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他包扎着的掌心,不动声色的将自己同样包扎的手藏到了身后,随后将包扎的布条扯了下来,这才道,“不打扰秦王与侧王妃雅兴,绿荷,我们走。” 绿荷上前搀了锦瑟一下,锦瑟微微摇了摇头,大步往前走去。 待锦瑟带着绿荷走远,溶月方才抬起了苏墨的左手,微微捞起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厚厚绷带包扎的手腕,心疼道:“今日此处可还觉着痛?” 苏墨毫不在意的收回手臂,揽住她笑道:“日日大补小补,哪里还有这样多的痛?” “不为你,还能为谁?”他凑近她的脸,低沉邪肆的笑出声来。 锦瑟回自己大帐途中会经过苏黎大帐,行经之时,刚好便撞见小杜从里面掀帘而出,见了锦瑟,他似乎是大喜的模样:“王妃来瞧王爷么?外头冷,快些进来罢!” 锦瑟极其无辜的入了苏黎大帐,原来小杜正在为他换药,过了这么几日,他背后的伤口似乎丝毫也不见好。 苏黎见到她来,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等小杜缓缓包扎完,才起身穿好衣裳。 锦瑟忽然觉得好笑。一场冬狩,倒好像人成了猎物一般,个个都负伤。 苏黎瞥见她脸上的笑容也只当未见,良久方淡淡问了一句:“身子可还觉得不适?” “身子倒没什么。”锦瑟答道,“只是这颗心,委实有些难受。” 苏黎眸光微闪:“是么?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的心不舒服?” “王爷。”锦瑟仿佛没有听见他问的话,忽然道,“我们和离。” 和离(一) 苏黎闻言抬眸,冷冷淡淡的望向她。 于是锦瑟又重复了一遍:“王爷,我们和离,或者你休了我。” 她眸色清澈平静,仿似只是与他说着再寻常不过的话。 “宋锦瑟。”苏黎倏地站起身来,与她相视而立,“你以为,当初本王为什么没有退婚?媲” “为了面子么?”锦瑟微笑猜测道,“所以明明娶错了人,也甘愿忍受。可是你当初为何要娶我?无论我嫁不嫁你,父亲都会对你忠心耿耿。娶我,对你来说根本毫无益处。” 苏黎眸色极其缓慢的变得深邃起来,良久,咬牙道:“我当初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决定娶你!” 锦瑟有些迷惑。被鬼迷了心窍,这算是什么原因? “宋锦瑟,和离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他望着她,“否则,本王定叫你后悔!你知道,本王说到做到!” 锦瑟想了想,隐隐觉得有些好笑。她怕什么呢?反正都已经死过一回了。 这天夜里,营中设了盛宴,算是为前些日子的阴霾氛围做个终结。 下午那阵,锦瑟大约真的将苏黎气着了,整场晚宴他都冷着脸坐在那里,生生将宴会中的热闹吓跑了几分。 对面的位置上便坐着苏墨同溶月,两人一边低低耳语,一面轻声的笑,好不恩爱的模样,看得帐中几个妃嫔女眷都有些眼红。 锦瑟倒不关心这些。她养了几日病,净吃些清淡的东西,如今好容易能够饱餐一顿,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餐桌之上。 锦瑟一面偷看,一面哑然失笑。 身旁的苏黎却忽然不轻不重的推了她一把,锦瑟回过神来,盯着他的脸:“什么?” 苏黎并不回答,上首的位置却蓦地传来太监总管闵玉的声音:“宁王妃,皇上唤您呢。” 锦瑟连忙收起脸上的傻笑,起身上前参拜:“臣妾叩见皇上。” 皇帝微笑朗声道:“弟妹不必多礼,起身。” 锦瑟依言站起身来,这才又听他道:“今年本是弟妹第一次参加冬狩,却未曾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因离京在外,朕身边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这一块玉扳指,赐予弟妹,就算是给弟妹压惊罢。” 皇帝说着便取下来左手拇指那枚扳指,放到了闵玉所持的托盘之上。 闵玉将扳指呈到锦瑟面前,只见那扳指满绿之色,清澈如水,分明价值连城。 这样贵重的东西,想必推也推不脱,锦瑟便欢喜的接了过来:“臣妾多谢皇上恩赏。” 皇帝点头微笑,忽而又唤苏墨:“阿墨,你也来。” 苏墨原本正贴在溶月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听传便松开溶月,走了出来站在锦瑟身边:“皇兄。” 皇帝从闵玉手中接过一面金牌,竟起身下座,亲自来到苏墨面前:“此番你也是历经大难,朕赐你这面金牌,也惟愿能佑你福祉。” 苏墨便笑着收了下来:“多谢皇兄。” 锦瑟朝他手中的金牌望了望,又看看自己手上的扳指,心想到底亲疏有别,这玉扳指再值钱,只怕也比不过皇帝那面金牌?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苏墨偏头看了她一眼,锦瑟迅速收回了投在那面金牌上的视线,向皇帝行了礼,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苏黎正盯着她手上的扳指看,锦瑟想了想,将扳指递到他眼前,好让他看个够,不料苏黎却立刻就转开了头。 真是小气。锦瑟暗暗想着,将扳指收进了袖口。 夜深,晚宴散去,锦瑟原本随了苏黎一同离去,不料刚刚走出大帐,苏黎便头也不回的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锦瑟微微叹了口气,朝自己大帐的方向走去。 不料刚刚行至中途,便遇上一场不大不小的***乱。 原来是马厩里跑出了几匹马,冲进了营帐,其余几匹都已经被牵了回去,只还剩一匹,不为人所制服。 锦瑟远远望见那个雪白的马身,连忙拨开侍卫的包围圈跑上前去:“明月!” 明月确是一匹有灵性的好马,锦瑟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结交到它了,因为明月原本在众侍卫中嘶鸣不止,听见她唤它,忽然便安静下来,随后朝锦瑟跑来,乖巧的停在她身边。 周围的侍卫无不松了口大气,锦瑟望着明月,实在喜欢得紧,于是对众人道:“你们都散去罢,过会儿我会送明月回去。” 锦瑟说着,抚了抚明月的头,便带着它往马场去了。 往马场的方向相对安静得多,马场边仅有三两座供宫人休息的帐子。 锦瑟牵着明月路过其中一顶时,忽然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子尖利的声音:“真的!宁王的脸色的确十分难看,尤其是皇上唤秦王和宁王妃一同上去赏赐东西的时候,那两人还眉来眼去呢!我悄悄瞅了宁王一眼,那眼里呀,只差要喷出火来了!” 底下蓦地想起一众轻细的笑声,笑过之后,却还是有人反对:“那可当着皇上呀,秦王和宁王妃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眉来眼去!” 那个尖利的声音再度响起:“当时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在帐中服侍,回头其他姐妹回来,你问她们便是!” 左肩上忽然悄无声息的多了一只手,锦瑟大骇,回过头时,却见是溶月站在自己身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一起离开此处,入了马场,锦瑟方才道:“侧王妃怎会在此地?” 溶月望着明月道:“听说明月从马厩里跑了出来,王爷担心出什么意外,所以我出来想将它领回去。” 闻言,锦瑟恋恋不舍的望了明月一眼,终于还是将缰绳交到了溶月手中。 “多谢宁王妃。”溶月收了收缰绳,顿了片刻,才又道,“关于方才那些人说的话,宁王妃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这世上总有些人,拿自己的臆想当谈资。” 锦瑟笑了笑:“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几日我都未曾出门,不知营中四下是不是都有这样的谣言流传?” 溶月微微有些无奈的一笑:“说起这因由么,大概还是怨王爷平日里太过不拘,以致此次竟拖累了宁王妃声誉。妾身代王爷向宁王妃赔罪了。” “不敢当。”锦瑟微微退开一步,“想来若非秦王,我也早就没命了。” 闻言,溶月抬头看了她一眼,许久才微笑起来:“是啊,毕竟割血救人这样的事,不是谁都做得出。” 锦瑟脸色微微一变:“你说什么?” 溶月低下头道:“妾身不该多言的,请王妃恕罪,妾身告辞。” 锦瑟眼睁睁看她带着明月缓缓离去,脑中却只嗡嗡回响着她先前所说“割血救人”四字,久久回不过神来。 因很快便是年关,此次冬狩又出了锦瑟和苏墨的事情,皇帝似乎也没有什么心思再狩猎,又过了一日,一行人便启程回京了。 锦瑟再见苏墨,已经是回京三日之后的事。 那日宫中传来太后懿旨,宣她进宫觐见,大概就是为了之前落崖之事进行安抚。可锦瑟知道太后主要想安抚的定然是苏墨,她不过就是一个陪衬。 跟着苏黎来到寿康宫时,苏墨一早已经到了,精神比上次锦瑟见他时已经好了许多,正坐在太后身旁,两人轻声的说着话。 后来的事态果然便如锦瑟预料中那般发展,太后细细问过苏墨那日“意外”的始末之后,仍然拉着苏墨不停长吁短叹,只偶尔才会想起锦瑟,也带过她两句。 每每此时,锦瑟便连忙感恩戴德的笑,一转头对上苏黎冰凉的眼神,便忍不住有些怏怏。 自打那日她对他说了“和离”两字,苏黎的神情便总是异乎寻常的冰凉,换做旁人,可能只是见了他的脸便要抖一抖。 锦瑟倒是不怕,她只是想不通,苏黎自己也说了只是有意于她,并不是非她不可,又何必气成这般模样? 用午膳的时候,太后仿佛仍然心有余悸,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伸手抚住心口,深深的吸气。 “母后?”苏黎丢开筷子,伸手搀住她,“事情已经过去,况且如今二哥与锦瑟都已经回来了,母后就不要再想了。” “三弟说的是。”苏墨笑着应了一声,“儿臣如今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 太后摇头叹息了一声:“今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一件接一件,哀家总觉得这些都是不祥之兆,每每想起,心里便总是慌得很。” 闻言,苏墨和苏黎顿时相视一眼,而锦瑟也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阿墨。”太后忽然唤他,“你就趁早将自己的嫡王妃定下来,再办一场喜事,热闹热闹,也冲冲这皇宫里的晦气。” 苏墨便笑了:“原来母后是在给儿臣下套呢!不过母后既然开了口,儿臣即便看见前方是个陷阱,也是要毫不犹豫往下跳的。” 太后也被他逗得笑起来,抬手打了他一下:“多大的人了,还没正形!溶月虽然也是极好的,也跟了你这么些年,但依哀家看,你似是没那心思扶她做嫡王妃,那便另挑一个。前些日子哀家见了大将军家的两个女儿,都是极妙的人儿,模样好,性子也好,回头哀家再传她们入宫,你来瞧瞧,是选姐姐还是妹妹,自己拿主意。” 苏墨扬声笑起来:“只要母后高兴,儿臣便是同时娶两个又有何妨?”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又胡说!”太后笑着斥了一声,心境果然似平和了一些,转眸看了苏黎和锦瑟一眼,发现锦瑟只挑自己面前的一道菜吃,不由得又皱起眉头来:“这丫头胃口一向这么不好么?” 锦瑟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太后是在说自己,苏黎已经接口冷冷道:“她?只需饿她一顿,母后即便是赏她一头牛她都吃得下!” 锦瑟终于回神,听到苏黎那句话,脸色忽然便红了起来,眼眶也开始发红,委屈的坐在那里低头不语。 苏黎看也不看她,冷冷转开脸去。 “有你这么说自己媳妇的吗?”太后居然难得的帮锦瑟说起话来,“打你们一进门哀家便看出你们不对头,这又是在闹什么别扭?” 苏黎再别扭也不敢跟太后犟,回过头来低叹了口气:“不是什么大事,母后不必挂心。” 太后也没这么容易消气:“哀家也希望不要是什么大事,当初是你巴巴的要娶,如今既然娶回来了,就好生疼着她。若再闹出什么事来,仔细哀家不饶你!” 和离(二) 闻言,锦瑟心中蓦地一动。 太后言下之意,可是指她会闹出事来? 果然,苏黎也微微高声唤道:“母后,连你也相信那些流言蜚语?” 太后面色一凝,尚未答话,苏墨便微拧了眉道:“怎么,那些荒谬的话也传进了母后耳中?不过依儿臣看,母后定然是不会信的,对罢?媲” “哀家自然是不信,可是自打你们冬狩回来,这短短三日,后宫之中流言蜚语尘嚣直上,哀家也是为你们兄弟二人忧心而已。”太后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 苏墨摇头轻笑起来:“怨我怨我,这回真是怨我,自己名声差也就罢了,反倒将锦瑟也拖下了水,真是该死。” 锦瑟眸色淡漠的望了他一眼,重新低下了头。 “二哥不必自责。”苏黎淡淡道,“我相信二哥是有分寸之人,至于那些无中生有的是非,大可不必理会。” 见状,太后倒似松了口气般:“你兄弟二人无生嫌隙便好。既然这些谣言在后宫中流传,那交由哀家来处置便可。” “多谢母后。”苏墨低笑温言道。 从太后宫中出来,苏墨先行离去,而苏黎却并未打算与锦瑟同归:“我往内阁,你独自回府。” 这正是锦瑟求之不得的,匆匆挥别了他便往宫门口赶。 终于来到宫门口时,苏墨刚刚从侍卫手中牵过自己的马,看见锦瑟走过来,只是淡淡一笑:“也要回府了么?” “不回。”锦瑟脸上丝毫笑意也无,走到他面前,“我来是想告诉你,那日南山崖顶,我与你说的那句话,纯粹是为了想拖你一起下去,仅此而已。还有,姐姐的死因,我一定会查出来。” “安息?”锦瑟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尸骨无存,死因不明,这也叫安息么?那么那日在崖顶上,我将你推下悬崖摔死,你也能安息么?” 苏墨静静听了,片刻之后,竟然缓缓勾起了唇角,微凑近锦瑟的脸:“子非我,焉知我不能?” 锦瑟蓦然倒退了一步,苏墨低笑一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王妃,马车来了。”车夫将马车驾到锦瑟身侧,轻声提醒。 锦瑟回过神来,迅速上了马车:“去东郊。” 马车驶至锦言陵墓之外,锦瑟迅速跳下马车,提着裙子便往锦言墓前跑。 不料,远远的,竟然就可以看锦言墓前多了十余个侍卫,个个身姿笔直的带刀而立,好不威风凛凛! 锦瑟呆住,停住奔跑的步伐,脚步有些沉重的上前,这才发现她进宫前便遣来的工匠们都坐在一株大树下,而锦言的墓,尚完好无缺,半分都不曾动过。 见到她,工匠头忙的站起身来:“王妃,小人等一早便来到此处,可是这些侍卫已经守在这里,小人等万不敢靠近。” 锦瑟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竟然不曾想到苏墨有着这般缜密的心思,早在她做打算之时,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可是,凭什么? 回城之后,锦瑟直接便回到了侯府。 安定侯不在府中,连许久未见的宋恒也不在。 锦瑟干脆坐到了府门口等,远远看见宋恒的身影,她一下子便站起身来,大声喝道:“你去哪儿了?” “岂止是伤病,还几乎死掉呢!”锦瑟没好气的答了一声,拉着宋恒便往外走,“跟我来。” 锦瑟模样有些闷闷的,许久不回答,一张口却问他:“你与青楚公主可还有往来?” 宋恒脸色依旧平静,却没有回答。 “你果然还与她一处?我不是告诉过你苏家的人都是疯子么,你为什么不听我的?”锦瑟气得直跺脚,然而冷静下来,却深吸了口气,又道,“那你是真心喜欢她么?” 宋恒微微笑起来,分明未答,锦瑟却只觉得他已经默认,登时只觉得悲凉:“原来你也是疯子。” 宋恒眸中闪过一抹别样的微光,却仍旧只是淡淡的笑。 马车终于停下来,锦瑟跳下马车,又赶忙招呼着宋恒一起下来。 宋恒脸上的神情猛地一僵,仿佛疑心自己听错了。 锦瑟懊恼的皱紧了眉头:“没错,你没听错,你去帮我买,越多越好,越名贵越好,钱银绝不是问题。” 到底宋恒还是进去帮她买了一堆药材补品,通通扔进马车里。 锦瑟这才松了口气,又道:“你再帮我将这些东西送去秦王府,告诉苏墨,这些是我还给他的,若是不够,我以后月月还这么多与他!” 宋恒再一次凝住了神情。 另寻了一辆马车,宋恒便带着那些药材往苏墨王府而去。 锦瑟久久站在街边,直望得那马车不见了,才转身往前走去。 繁华如初的街道上,各色摊位店铺林立,锦瑟不想回府,慢悠悠的在街上晃了许久,买了一大堆吃食抱在怀中,弥补自己空虚的胃。 此时若是绿荷在旁边,必定会骂她迟早变成人头猪身,此时锦瑟只是想想,往口中塞食物的手便禁不住一顿。然而下一瞬她却又想起苏黎当着太后说她能吃下一头牛的话,心头一时又有些愤愤不甘,将绿荷抛到脑后,吃得更大口了。 大约世上真有冤家路窄一事,锦瑟刚刚往腹中填完一块大饼,抬头一扫便看见了骑着高头大马过来的苏黎。 街道上这样多的人,苏黎竟也一眼就看见了她, 果然,他还是一见她就皱眉。 锦瑟如今却丝毫也不怕他,转身挤进另一个卖糖果子的摊位前,指着各式各样的糖果子:“这些,通通包一份起来。” 她本以为等自己从人群里挤出来,苏黎定然已经离去,没想到她刚刚钻出人群,迎头便撞上苏黎的马头。 怀中捧着的糖果子顿时洒了一地,锦瑟心疼得直跺脚,没想到滚得满地都是的糖果子却招来了一群不知从何而来小乞丐,每个人都弓着身子争先恐后的从地上捡起那些糖果子往嘴里塞。 锦瑟再次心疼起来,却已经不是为糖果子:“你们都起来,要吃糖果子,我们另买便是!” 其中一个小乞丐一头便撞到锦瑟身上,锦瑟站立不稳,身子往后倒去。 却没有倒在地上。 苏黎不知何时下了马,自身后稳稳扶住了她。 地上那撞她的小乞丐抬起头来,一张乌黑的脸上,闪动着锦瑟似曾相识的清澈眼眸。 “小辉?”锦瑟诧异的唤了一声。 这小男孩她认得,曾经有一回他差点被她的马车撞到,锦瑟便带他去检查了身子,后来又带他玩了一日,临别还给了他一些碎银子,没想到今日却再次见到他。 那小乞丐只愣了片刻便认出她来,顿时欢喜的唤了一声:“锦瑟姐姐!” 锦瑟身后,苏黎脸色极其不明显的一变,转身便要离去之时,小辉忽然又冲着他唤了一声:“公子!” 锦瑟诧异的转头看向苏黎,对上他冰凉的视线之后,又低头看小辉:“小辉,你认得他?” 苏黎脸色不善,小辉大概是有些害怕,往锦瑟怀中缩了缩。 锦瑟却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小辉,不怕,你告诉姐姐,你怎么认得他?” 和离(三) 小辉撞到她马车,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那个时候,苏黎这两个字还根本未在她人生中出现过,她也根本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将会被指婚给他。 锦瑟震惊的回头看苏黎,苏黎脸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凝,看不出什么异样丫。 锦瑟想了许久,似乎终于摸到了一丝头绪:“是以,当初所以选上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苏黎冷冷看着她:“是又怎样?” 锦瑟只觉得可笑:“那么请问王爷,当初你究竟在多少名门闺秀身上做了这个试探?这京中多少温婉秀丽的女子,总不至于只有我一个人通过?媲” “你?”苏黎冷笑一声,“你根本完全没有通过。” 当日,他一心要找的,是一个性子温婉沉静,处事又冷静果决的王妃,多少温柔善良的女子他都丝毫不曾考虑,更不用说她,莽撞热心得几乎将那小乞丐吓着。 那么多的女子中,倒确有两个合他心意,他也曾认真考虑过从那两个女子挑一个娶作王妃,可是到头来,却真的是被鬼迷了心窍,挑了最不该挑的那个。 锦瑟蓦然便记起了当日他说的那句鬼迷心窍,一瞬间仿佛便明白了什么,本想恼他怨他讽刺他,却忽然都说不出口了。 如果他真的是仅仅因为那种莫名的喜欢,她哪里还能将那些话说出口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喧闹繁华的大街,有些诡异的沉默。 直至小辉拉了拉锦瑟的衣袖,锦瑟才回过神来,想了想,对苏黎道:“我们好好谈一次,可以么?” “本王没什么与你好谈。”苏黎冷冷道,“和离的事情,你是妄想。” 他转身便欲离去,锦瑟忙的追上他脚步:“我们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休了我,另娶贤妻,她可以尽她所能帮你实现你的野心,而我,不过是你的绊脚石而已!” 苏黎已经翻身上马,闻言,低下头来看着她。 锦瑟抱着他的马头踮起脚来:“你既然有心成就大业,又何必为小小儿女情长所羁绊?” 苏黎眸光似是凝住了片刻,随后,他却忽然伸出手来,一把将锦瑟拉上了马背,沉声道:“你说得对,本王实在不该继续这般与你僵持下去!” 当苏黎一路策马狂奔将她带到一个普通的宅门院落时,锦瑟实在有些后悔自己先前那番劝说。她怎么就忘了疯子的想法是异于常人的呢? 苏黎拖着她进到一间雅室,里面正有一青衣白须的长袍长者坐在窗下,一面品茗,一面自己与自己对弈。 “恩师。”苏黎唤了一声。 那长者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苏黎与锦瑟,随后微笑起来:“这便是宋家的锦瑟丫头么?” 锦瑟见这老头生得颇有仙风道骨,却又这般和蔼可亲,一时间心中生出莫名好感,也问苏黎:“这是你的教书先生?” 苏黎微微拧眉瞪了她一眼,锦瑟也回瞪他一眼,却听那老头道:“丫头,你过来,陪我下盘棋如何?” 锦瑟便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他手边的一叠小食点心,坦然的笑了笑:“下棋么,我不会。不过你若让我陪你吃东西,我倒极乐意。” 说完,她便伸手取过了那叠小点,摆在自己面前,一颗接一颗的放进嘴里。 那老头便笑起来,笑声中气十足:“好,是个好丫头。” 锦瑟咽下嘴里的东西,又看了苏黎一眼,才道:“先生,他很听您的话么?那您就帮忙劝劝他,让他跟我和离。” 苏黎脸色一变,转身拂袖而去。 那老头再度扬声大笑:“你继续这么讨我欢心的话,我可未必舍得教他与你和离。” “那你要怎样才肯劝他?要不我陪你下棋?”锦瑟忙问道。 老头想了想,道:“你以后若肯常来探望我,我便考虑劝他。” 锦瑟愣了片刻,瞪了那老头一眼:“你哄我呢这是!”顿了顿,又忍不住打听道:“其实,你是给他出谋划策的军师,是?” 那老头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闻言连连点头:“算是。” 锦瑟又是一愣:“你如此坦然,就不怕我去高密么?” “你会么?”老头微笑问道。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老头却摇头微笑起来:“你仍然是不会的。” 锦瑟微微沉默下来。 “就这么想与他和离?”老头忽然又道,“为什么?” 锦瑟想了片刻,道:“因为,我有自己的事想做。若被他的王妃这个身份束缚住,做起来只怕不容易。” 那老头闻言,又道:“这件事很重要?” 锦瑟郑重点了点头。 老头若有所思的扬了扬眉,片刻之后,竟然道:“那就和离。” 锦瑟蓦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老头忙的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又指了指外间。 锦瑟心头不知为何竟涌起莫名的感动,望了他良久:“那你会帮我么?” “那你会常来探我么?” 老头拣起一块糕点放进口中,嚼起来的时候,胡子随之而动,在锦瑟实在看来有趣的紧,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她从雅室出来时,被告知苏黎在阁楼之上,锦瑟想了想,便也朝阁楼走去。 阁楼上是一间大大的书房,满室书香,而苏黎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面前,若有所思。 听到锦瑟的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再度转向地图,指着青越国东面的位置:“这里是金丽国,北面是陈国,西边是大汇国,而南边是仲离国。” 锦瑟站在他身旁的位置凝眉细看半晌,也没看出所以然来:“嗯?” “我父皇生前的志愿,便是一统五国,天下归一。”他眸色暗沉的看着地图,沉声道。 锦瑟似是明白了什么,抬眸看向他:“可是,当今皇上统治之下,并未听闻有出兵之意。” “是。”他答道,“像如今这般龟缩一隅,绝非父皇之遗愿,也非我能坐视不理之状。” 锦瑟沉默了。家国天下的事情她不懂,可是有关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故事倒听过不少。然而即便她能理解苏黎如此野心勃勃的志向,却也不得不问一句:“可是一旦开战,必定生灵涂炭,全天下的老百姓你都不顾么?” “五国不统,天下大战是迟早的事,及早统一,不也是为天下老百姓的后代长远而想?” 他极少这样认真平静的与她说话,锦瑟一时怔住,这样的苏黎,她好似不认识。 苏黎见她怔忡望着自己,神色仍是一片平静:“如今本王所有想法你都已知晓。本王也不想继续这样与你僵持,所以今日,本王也想问一问你。” 苏黎沉默了片刻,方道:“宋恒,或是二哥。” 锦瑟微微退开一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二哥,对不对?”他看着她退开的那一步,嘴角竟缓缓一勾,一抹自嘲随即浮现。 以从前锦瑟对苏墨的态度,他原本早就该想得到。其实除却他和苏墨,锦瑟对谁都可以真诚以待,偏偏却还是有不同。她在他面前装疯卖傻,在苏墨面前,却总是如同一只扎人的刺猬,异样得教人生疑。 可是他偏偏是等到那日在南山崖下救起他们时,才隐隐有了这种察觉。 锦瑟有些失措的望着他,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长这么大,苏黎是第一个说喜欢她的人,虽然他说的时候,语气很不善;然后,他将他心中所想之事,毫无隐瞒的让她知晓;最后,他说,他不想继续与她僵持,他也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锦瑟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似是有一种感动,可是更多的,却是无奈。 和离(四) 苏黎见锦瑟怔怔的不答话,便知自己已经猜对。到底是骄傲的人,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极致,也不欲再听她回答,仍旧转眸看着地图,沉默不语。 锦瑟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朝他望了又望,终于还是开口:“王爷,我可以走了吗?丫” 苏黎面上依旧冷淡,只微微哼了一声。 锦瑟又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低头走了出去。 锦瑟只觉得如果他有这样的认知,也好,也许这样他就会对她彻底厌弃失望,到时候,和离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走下阁楼,穿过壁堂,匆匆离开了这个小院落媲。 阁楼上,苏黎站在窗前,遥遥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微微眯了眯眼睛,冷笑起来。 锦瑟没有回王府,而是去到了侯府,没想到宋恒却还没回来。锦瑟只觉得奇怪,去送东西而已,何需两三个时辰? 一直到天黑,宋恒才终于回到侯府,走进自己住的院落,便看见锦瑟正坐在廊下,眉头紧锁的等着他。 锦瑟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身子,才站起身:“你怎么才回来?东西他收下了吗?” 宋恒点点头。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锦瑟上前一步道。 这一靠近宋恒,她却突然闻到宋恒身上一阵淡淡的酒味,不由得蹙起眉头:“你跟他喝酒了?” “那他可曾跟你说了些什么?”锦瑟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安,连忙问道。 锦瑟心里猛地一沉,仿佛是难过,又仿佛是别的什么,她分不清,可是只在眨眼间,眼眶已经红了起来。 到底还是没有落泪。锦瑟抬头望着他,微笑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语罢,她连忙挣开宋恒,匆忙逃离了。 出了侯府,她却仍然没有朝王府的方向走,而是出城,来到了东郊。 夜已深,锦言的墓前点燃了几只火把,那些侍卫依旧笔挺的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锦瑟逐渐走近,那些人方淡淡行了礼:“叩见宁王妃。” 锦瑟笑了笑:“我孤身前来,身上也没带任何工具,可否让我近前,与姐姐说说话?” 为首的侍卫沉默了片刻,方点头:“宁王妃请。” 锦瑟提裙上前,随后便在锦言的碑前坐了下来。 地面很凉,此处风又大,她一坐下便缩着身子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后方的侍卫见状,都有些诧异。 为首的侍卫微微拧了拧眉头,却还是没有说什么,仍旧带着众人尽忠职守的站在那里。 没有人会想到,锦瑟在那碑前一坐便是两夜一日。其间,那些侍卫们进食时总会送一些食物到她身边,可是她看也不看,碰也不碰。侍卫们每六个时辰换一班,到第二日白天,第一班侍卫又回来时,她仍旧以最初的姿态坐在那里,仿若石像,却已经是两日未曾进食。 终于有人开始前来劝说她离去,然而锦瑟却仿佛听不见,仍旧抱着自己的身子安静的坐着。碍于她的身份,那些侍卫也无一敢动手请她离去。 这一日傍晚,苏墨终于出现在墓地。 远远的,他便能看见锦瑟缩成一团呆在碑前的身影,神情前所未有的冷峻。 “王爷。”为首的侍卫忙的上前迎他,一面低声道:“宁王妃已经在此坐了两天两夜了,不吃不喝,奴才实在没法子,因此才惊动了王爷。” 苏墨淡淡挥了挥手,一群侍卫悄无声息的便退下了,不过片刻,墓前便只余了他和锦瑟两个。 锦瑟仍然没有动,仿佛是不知道他前来。 苏墨缓步上前,居高而下望着她,向来慵懒不羁的声音,竟前所未有的冰凉:“不要命了么?” 锦瑟脑中嗡嗡直响,只觉得那声音陌生。过了许久,她才终于抬起僵硬的脖子,仰头看向来人,微微一怔之后,也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苏墨缓缓蹲了下来,与她视线相平,墨色的大氅随意的拖在地上:“你这个样子,不就是等着我来么?” 嘲讽。他冰凉的语气之中,竟然含满嘲讽。 锦瑟的脸忽而变得如纸一般苍白。 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每一个指关节都泛白,锦瑟觉得很痛,脸上除却苍白,却依然没有表情:“我不是在等你,我是在等,姐姐死的真相。” 苏墨冷冷勾起了唇角。 此时此刻,他的每一个表情,每说一个字的声音,对锦瑟来说,都是陌生的。她从来不知,此人,原来这么可怕。 和离(五) 仲离国皇室秘藏之毒? 锦瑟震惊。尽管她在南山时便已经确定姐姐必是中毒身亡,也一心想通过姐姐所中之毒,查出她究竟是被谁人所害,却万万没有想到,苏墨竟然告诉她,姐姐所中是什么仲离皇室秘藏之毒! 既是皇室秘藏,姐姐又怎么会因此毒而亡媲? “是你?”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徒劳的以口型问他,“是你毒死我姐姐的?丫” “不是。”苏墨冷冷答道,随后站起身来,“你想掘开锦言坟墓,所求不过就是这个答案,如今我既然已经告诉你,你也可以走了。” “如果不是你,那为什么姐姐一死,你就急着火化她的尸身?”锦瑟不知从那里生出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扑到他身前,死死地拽住他的袖口,“你不是心中有鬼,你为什么急着火化她?” 苏墨毫不费力的就拂开了锦瑟的手,锦瑟失去平衡,重重扑倒在地。 “不要再打锦言陵墓的主意。”苏墨无视她跌倒在地的狼狈,冷冷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随着苏墨离去,原先那些守在此地的侍卫也不需再在此地驻守,逐一而去。四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只余山风呼呼吹过。 锦瑟仍然趴在那里,许久,一动不动。 直至重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头顶的方向停了下来。 锦瑟依然没有抬头,那人便伸出手来,将她的脸从层层叠叠的落叶中捧了起来。 她很没出息的哭了,透过迷离的泪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苏黎的脸。 他怎么会来?她迷迷糊糊的想着,任由眼泪冲开自己脸颊上的尘土,即便又脏又丑也毫不在意。 苏黎垂着眼,伸手取下了被风卷到她头顶的树叶,又拿绢子为她擦了擦脸,这才将锦瑟抱起来,用自己的大氅圈住,一言不发的带她回了王府。 锦瑟睡了很长的一觉,噩梦连连。 梦中,她记忆中温润清俊的男子,蓦地化身为最冰冷邪恶的魔,毫不留情的将她啃噬,终使她尸骨全无。 醒来时,绿荷为她准备了一大桌子好吃的。 锦瑟饿了两天两夜,于是近乎狼吞虎咽的吃下了许多,没想到刚刚吃到一半,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起来。 苏黎来的时候,她正吐得昏天黑地。苏黎就负手站在旁边冷眼瞧着,仿佛也不嫌弃。 锦瑟终于吐完,漱了口擦了嘴,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虚弱的笑:“王爷,你来了。用过晚上了吗?绿荷准备了好多东西,吃得我都撑不下了。” 苏黎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模样,忽然道:“本王今夜宿在这边。”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啊?”锦瑟猛地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说什么?”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脸,苏黎淡淡勾了勾唇角:“你是本王王妃,本王宿在你这里,是这样惊奇的事情?” “不可以!”锦瑟猛地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也不知是气是羞,耳根处一片红。 “是么?”他淡淡反问了一句,忽然又道,“那便罢了。” 锦瑟又是一惊,只觉得这人今日是疯魔了,重新转头看着他:“真的?” 苏黎望着她,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拇指来按住她的额头。 就仿佛,是要将她眉目间那一瞬间的光芒流转留住一般。 “总要有这样的精神头,才是你宋锦瑟。”他声音低低的在锦瑟头顶响起。 锦瑟愣了愣。他原来,是在逗她么? 可是面前这人,却是苏黎。从来对她冷言冷语,眉头紧拧的苏黎;从来自尊骄傲,对她嫌三嫌四的苏黎。 锦瑟到底年纪轻,最终也没能沉住气,委屈的眼泪倏地从眼中滚落下来,一颗一颗的凝聚在腮旁,又直直的落到地上去。 苏黎魔怔了一般,竟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拥进了自己怀中,低头去吮她腮旁的泪滴。 “锦瑟。”他从来没有这样唤过她的名,“就这样,好好与我一处。” 锦瑟早在他的唇碰到自己脸时就僵住了,待他说出这句话,她便更是吓呆了。 究竟是因何,她的世界会突然间如此天翻地覆? 这一夜,苏黎没有留下来。眼看着他与锦瑟在庭院中相拥许久的绿荷很是欷歔怅望:“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锦瑟烦不胜烦:“绿荷!” “哎哎哎。”绿荷连忙答应了几声,“又冲我发什么脾气呢这是?” 锦瑟便蔫了,沉默许久,低低的道:“我想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绿荷自然也知道她心里乱,却道:“这大过年,你往哪儿去?走到外面人生地不熟,每家每户都聚在一起过年,只有你一个可怜兮兮的形单影只,到时候你就只等着哭得惨兮兮。可别指望我会陪你!” “你不陪我就算了。”锦瑟低声道,“我自己去,没什么大不了。” 绿荷这才发现锦瑟并不是胡言乱语,忙正色道:“你还真想出走?去哪儿?” “去仲离。”锦瑟低低的声音中,蓦地多了一丝坚决,“我非去不可。” 和离(六) 眼看着年关将近,苏黎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锦瑟最终还是觉得不该告诉他自己要走,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节外生枝。 这日天气晴好,苏黎刚刚离府,锦瑟随后也离开了王府丫。 王府一条街以外的地方,正有一辆马车等着她。 锦瑟躲进马车,改换了男装,感觉马车摇摇晃晃的往城外走,晃得她的思绪也开始混乱起来。 “去玲珑阁。”锦瑟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在想什么,已经开口吩咐那车夫媲。 车夫自然谨遵吩咐,立刻便掉头往玲珑阁赶去。 时辰尚早,玲珑阁前尚一派宁静,却已经有几个轿夫并一定软轿停在那里,周围还有几个侍卫,看样子是在等候自家主子出来。 锦瑟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不远处,自己则下马车,走到玲珑苑对面的一家小食店,低头挑着自己喜欢的糕点。 片刻过后,玲珑苑的门忽然便打开了,锦瑟嘴里含着馒头片转头望去时,便正好见到苏墨从里面走出来。 一个侍卫捧着包袱上前,露出朝服的一角:“王爷,进宫吗?” 苏墨微微拧了眉,似乎是有些头疼,拿手揉了揉眉心,方摇头道:“回府。” 侍卫应了一声,转身让出上轿的道。 苏墨走向轿子,刚要弯身坐进去,忽然便察觉到什么一般,往小食店的方向看了看。 锦瑟还站在那里,发怔的望着他。 苏墨看着她,眉心又拧了起来。 以前总是看着她笑的那个人哪儿去了呢?锦瑟忽然勾起嘴角朝他笑了笑,随后便捧起自己买的一大堆糕点,匆匆登上了马车。 “出城。”她微喘着气,吩咐那车夫。 马车很快重新颠簸起来,在人迹尚少的大街上飞驰而过,很快便驶离了苏墨的视线。 “王爷。”侍卫见他一直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低声请示道,“那马车可是有疑?奴才跟上去看看?” “不必了。”苏墨眸光微敛,低身坐进软轿,“进宫。” * 此去仲离,山长水远,加之天气又冷,锦瑟好几次害怕自己会坚持不住,却不想原来越往南方走越暖和,等出了青越边境,她已经不再手脚冰凉,也不会再缩在马车里瑟瑟发抖时,心里顿时长长的松了口气。 可是没想到她苦苦抵抗多日的严寒不曾将她击倒,反倒是放松警惕迎接温暖之后,身子垮了。 也不知是因为长途跋涉劳累还是水土不服的缘故,锦瑟一进入仲离境内便犯了痢疾,更苦不堪言的是嘴里还生满了水泡,被迫寻了一间客栈住下,暂时不再赶路。 一住下便应了绿荷曾经说过的话。此时已是腊月二十三,住在客栈中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偶尔有,也是匆匆赶路只住一晚的归乡人。而客栈老板一家也每日都热热闹闹的购买年货,贴春联贴年画。锦瑟病得全身无力,偏偏还每日见到这样的情形,果真便犯了思乡病,由此日日夜夜更觉难捱。 这一天,她身上好不容易有了一些力气,见大堂内少见的有两桌客人,即便病得再辛苦,也挣扎着要下楼用膳,也好沾一沾人气。 底下两桌,一桌上是三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而另一桌却恰恰相反,是两个清秀文弱的书生。锦瑟便挑了两桌中间的位置坐下,苦于自己满口的水泡,只能要一碗清粥慢慢的喝。 没想到从她坐下喝粥开始,那三个大汉便频频往这边张望,只是那面上的神情一时兴奋一时恼火,锦瑟实在是看不懂。 刚刚坐直身子想问他们有什么事,其中一个大汉便忽然咋了手边的碗,骂骂咧咧的站起身来走向锦瑟:“小子,你给我坐到旁边去,别挡着大爷欣赏美人儿!” 锦瑟一骇,美人?她回头往自己身后的那张桌子仔细看了看,这才发觉那两个文弱书生原来皆生得唇红齿白,其中一个更是俊秀得有些诡异,分明跟她一样是女扮男装! 听见那大汉对锦瑟说的话,那两个女子面上分明也流露出一丝慌乱,似乎没想到会招惹上是非。 锦瑟心中虽也为她们担心,奈何自己如今的情形,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力管闲事,因此低头捧了自己的粥碗便要起身转移到旁边的桌子。 乓! 面前忽然一声巨响,一个长状物落在锦瑟眼前的桌上,吓得她一把摔了手中的碗。 那大汉也是一惊,抬头看向锦瑟身后:“你是什么人?” 锦瑟刚要回头看看来人是谁,一双手忽然就按住了她的双肩,伴随着她熟悉的凛冽男声:“坐好别动。” 苏黎略略抬眸,冷冷瞥了那大汉一眼,却也不说话,转而在锦瑟右手方坐下来,静静地盯着她。 那大汉明显不被人放在眼里,嘴里顿时便又不干净起来,挽起袖子就要招呼另两人上前动手,却忽见客栈门口一黑,随后,一行十数个侍卫逐一而入,皆站在那年轻男子身后,躬身道:“王爷。” 三人顿时脸色大变,角落里坐着的两个女子也微微变了脸色,相互对视一眼。 和离(七) 锦瑟如今虽已不必装疯卖傻,也不再怕他,但是此次擅自离京出走,又被他抓个正着,心中到底是没有什么底气。眼见着那三个大汉被苏黎的人带走,大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王爷,你怎么会在此处?” 苏黎脸色并不好看,冷冷瞥了她一眼:“公务。丫” “哦。”锦瑟应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就咬住下唇,却忘记了自己满口的水泡,登时痛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苏黎眉头深拧的看着她,眼中分明闪过一抹不耐,然而还是伸手扣住锦瑟的头:“张嘴。媲” 锦瑟迟疑了片刻,乖乖张开嘴。 待苏黎看清她嘴里的情形,神色忽而便更冷峻了,松开她许久才招收唤了侍卫过来:“将此地最好的大夫寻来。” 又安静片刻,锦瑟终于忍不住又问他:“王爷,此行究竟为何公务?” 正是年关当下,有什么公务如此紧要,需要他这个堂堂亲王亲自奔走? 苏黎似乎并不想提及,然而听她问起,顿了顿,还是淡淡道:“皇兄意与仲离修好,有联姻的打算。” 锦瑟耳根子迅速一热,低了头默不作声的喝粥。 苏黎冷眼看着她,眼前却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却是角落那桌的两个女子,虽已暴露女儿身,却还是按着男子的礼节向苏黎行了礼,道:“多谢王爷、王妃为我二人解围。” 苏黎头也不抬,冷冷道:“无需多礼。本王也并非为你们。”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锦瑟很是讶异的看了苏黎一眼,止住心中的好笑,抬头对那貌美女子一笑。 不料那女子听苏黎如此回答,却仍半分尴尬也无,盈盈笑道:“王爷虽无心为我,我也间接受了恩惠,还是要与王爷说声多谢的。” 闻言,苏黎方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略略点了点头。 这大约算得上是赞赏。锦瑟心里暗想,如此知书识礼的女子,倒也当真值得起苏黎的赞赏。 那个女子道过谢,并未过多停留,很快便带着自己的伙伴离去。 锦瑟喝完了粥,便只能对着给苏黎独自享用的满桌子丰富菜式干瞪眼,好在很快等来了大夫。其实她一直在服药,只是吃了好几天也不见效,也不知这个所谓此地最好的大夫能不能有点效用。 “我们要在大年三十前赶到仲离国都吗?”送走大夫,锦瑟一面轻嗅着他给自己开的药,一面问苏黎。 “我们?”苏黎语调冷漠的反问,意有所指的看着她。 锦瑟抿了抿唇,怏怏道:“我也要去那里。” “因由。” 锦瑟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和盘托出:“我姐姐是中红颜之毒而死,而此毒乃仲离皇室秘藏,旁人根本没有机会得到。我想知道,姐姐究竟跟仲离皇室有什么牵连。” “你怀疑二哥?”明明锦瑟半个字都没有提及苏墨,苏黎却还是开口问道。 锦瑟脸色一白,不说话。 苏黎见她的神色,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还是道:“二哥不是这样的人。” 锦瑟还是不说话。 苏黎脸色便更冷了,再不多说什么,起身便往楼上的房间走去。 * 翌日一早,当锦瑟被马匹的嘶鸣声惊醒时,只听得楼下一片轻微的嘈杂。她忙的起身,来到窗边往下一看,却正是苏黎的随身侍卫正在准备启程! 锦瑟顿时便慌了,忙不迭的更衣洗漱,跌跌撞撞的扑到客栈外时,刚好见到苏黎翻身上马。 “你不带我走?”她冲上去拉住苏黎的马缰,焦急的问道。 苏黎看也不看她:“本王没有准备马车。” “我会骑马。”锦瑟忙道,“我可以自己骑马。” 苏黎冷笑了一声,方才低头看向她:“宋锦瑟,若本王此次没有前来呢?你又打算怎么走,怎么查?” “你若没有来,那我自己自然要费许多工夫。可是如今你既然在此处,我为什么不能捡个便宜?” 身后有侍卫登时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苏黎的脸色更沉了。 “王爷,就带王妃一起走,出门在外,王妃若是独自一人,只怕不安全。”终于有人替锦瑟求情。 苏黎冷哼了一声,方才伸出右手递给锦瑟:“上来。” 锦瑟一呆:“我可以自己骑。” “本王不想被一个病秧子拖累整个行程。”他语气不善的道。 锦瑟撇了撇嘴,想想还是识时务的好,终于还是攀上了他的马背。 一路马不停蹄的奔跑,锦瑟从前虽会骑马,然而毕竟没有这样长时间呆在马背上,再加上她此时此刻病尚未痊愈,一路上她精神都不好,每天到了歇脚的地方总是倒头便睡,第二天继续重复那令人发疯的行程。 然而仲离国都渐近,锦瑟的精神却奇异的开始好起来。 仲离地处南面,其民俗与青越其实大不相同,只是之前他们从青越的方向过来,所经之处与青越相接,民俗倒与青越无多大异处。如今越往南走,也终于可见仲离的特色民俗。 南边天气越来越暖和,仲离人的银黑特色的服饰自然也越来越薄,让锦瑟惊奇的是,此处似乎并没有“非礼勿视”之矩,因为大街上的男男女女,个个轻衫薄装,男人露胳膊露腿,女人则露腰露脐。 锦瑟初初见到,几乎目不敢视,然而好在适应得快,尤其是她发现苏黎比她更不能适应时,精神更是为之一振。 每每走过仲离繁华小镇,苏黎总是沉着脸打马而过,对街边那些女人目不斜视。 锦瑟觉得很奇怪。男人不是都应该喜欢看这些,这人的脸色反倒像别人脏了他的眼睛一般。 “你看你看!”锦瑟最爱做的事就是张望街边身段窈窕的女子,然后指给他看,“那个女子多好看,腰上还挂了一条不知什么的链子,你快看呐!” 每每此时,苏黎的脸色便更加难看。 锦瑟乐此不疲的玩着这样的游戏,精神终于完全好起来。 腊月二十九这日,一行人终于到达仲离国都南仲,于是锦瑟更加兴致盎然起来:“快看呐,这里的女子比上个小镇的还好看,一个比一个标致,你说她们怎么能将那衣裳穿得那么好看?那个那个,那个的腰好细呀,一只手都能握得住!” 她啧啧惊叹,苏黎忽然伸出手来,一把圈住了她的腰身。 锦瑟顿时便僵住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实在是用了太大的力气,一副要将她勒死的架势! “既然你对仲离的服饰这样感兴趣,那本王就带你去置办一套,依本王看你的腰也很细,穿起来定然不比那些人差。” 他凉飕飕的声音缓缓掠过锦瑟耳旁,锦瑟顿时打了个寒颤。 “不用了不用了。”锦瑟憋了很长的一口气才终于说出话来,“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苏黎这才缓缓松开她,直往驿馆方向而去。 驿馆官员接了苏黎的帖子,忙的将他们一行人安顿下来,又匆匆递了折子进宫。 锦瑟一到驿馆便立刻睡了一大觉,起身才终于换回女装,却惊觉自己这多日赶路兼病楚,一张脸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她正兀自对镜叹息,房门口忽然响起苏黎的声音:“宋锦瑟,出来。” 锦瑟起身开门:“有事?” 苏黎见了她的模样,竟然也是一愣,顿了顿才道:“跟我出来。” 锦瑟疑惑的跟着他来到驿馆大厅,只见得满屋子人影幢幢,待走进去,才发现中间站了一个仲离女子,盛装倾城。 那女子转过头来,容貌美艳逼人,抿嘴一笑,看向苏黎和锦瑟:“王爷,王妃。” 锦瑟终于认出她便是当日在客栈中女扮男装的那个少年时,满脸讶异的看向了苏黎。 苏黎却看也不看她,只看着那女子,淡淡道:“公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和离(八) 公主?锦瑟傻眼了。虽说当日初见便觉此女气度不凡,却万万没有想到她来头竟这样大。 然而,此女既是皇族中人,那她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朝那“红颜”之毒的秘密迈进了一大步? 锦瑟脑中一瞬间已经转过许许多多的念头,才听那女子浅笑道:“小女子名唤静好,王爷王妃直唤小女子名讳便可。” 静好,慕容静好媲。 堂堂公主,竟在苏黎面前自称小女子,锦瑟蓦然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看看苏黎,又看看静好,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然而苏黎却丝毫不为所动:“公主不必客气。” 果然不解风情。锦瑟偏过头,悄悄叹了口气。 静好轻笑一声,又道:“小女子此次前来,是代父皇母后前来邀请王爷、王妃出席明日宫中晚宴,还请王爷王妃一定赏脸。” 语罢,她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帖子,素手纤纤,递与苏黎。 “一定。”苏黎淡淡接了,“来人,恭送公主。” 眼见着美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锦瑟心里真是止不住的叹息,回房的路上,却突然想起重要一事:“你说此次青越与仲离打算联姻,谁嫁谁娶?” 苏黎沉声道:“我青越没有公主可外嫁。” 苏黎蓦地冷笑一声:“你以为本王会让她嫁给宋恒?” “为什么不能?”锦瑟虽不喜青楚的性子,却更反感苏黎语气中的鄙夷,“我倒不觉得宋恒有什么配不上青楚的。更何况,从一开始就是你们家青楚公主一厢情愿,宋恒还不乐意呢!” 苏黎脸色一沉,顿住脚步,转眸望着她。 锦瑟也望着他:“你瞪我也没用,左右我说的是事实。” 他嘴角勾起一丝嘲意:“你以为,你有多了解宋恒?” “笑话,我不了解他,难道你了解?” 苏黎嘴角的冷笑蓦地扩大开来,看着锦瑟自信满满的脸,一字一句道:“宋恒的名字、籍贯通通都是假的,你说,你有多了解他?” 锦瑟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却道:“那有什么?人生在世,谁没有难言之隐?就算他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我只知他那个人是真的。才华横溢,温润有礼,是个当世无双的君子!” “好一个藏头露尾的君子。”苏黎毫不留情的嘲道,“伪君子!” 锦瑟终于恼了:“你又哪里正大光明了,凭什么说他藏头露尾?宁王爷岂不知何谓五十步笑百步?” 锦瑟说完这句,周围忽然便安静了。 驿馆庭中,所有的侍卫与侍女,无不垂眸敛息。 苏黎看着她,眸中分明怒火滔滔,然而最终也再没有说什么,转身拂袖而去。 又岂止他有脾气?锦瑟顺手从花台处拾起两块小石子,泄愤似的朝他背影扔去。 没打中,苏黎却蓦地回过头来,冷眼看着她。 锦瑟这些日子以来因他而生出的好心情尽数被破坏,瞪了他一眼,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这日虽然不欢而散,然而第二日,锦瑟却还是要靠他带自己进宫的。 因她知道苏黎素来小气,因此第二日早早的便等在了驿馆门口,好在宫中派来接他们的马车也来得早,锦瑟唯恐自己进不了宫,当先便钻进了马车坐着。 而苏黎却是姗姗来迟,上了马车,果然看也不看锦瑟一眼,分明还为着昨日之事记仇。 锦瑟只要能进宫,别的都不担心,因此也不理他,趴在窗口观看沿途风光。 除夕晚宴,仲离虽与青越民俗不同,却一样盛大隆重,舞乐蹁跹,饕餮盛宴。 年届五十的仲离君主慕容度,对苏黎及锦瑟可谓是盛情款待,锦瑟心思却全然不在晚宴之上,只苦思着该找谁打听“红颜”的内情。 虽说她也算识得慕容静好,然而若就这样贸贸然打听,定然也是要不得。不过,若换做其他人,只怕更不好开口才是。 她这一厢正苦思烦恼,那一边,原本与慕容度畅饮正酣的苏黎,却忽然不轻不重的推了她一下。 锦瑟赫然抬头,看向他时,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有人影走出大殿,忙的转头一看,正是慕容静好。 苏黎这是在提醒她么?锦瑟略带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起身向慕容度行了礼,也走出了大殿。 她一路向守夜的侍卫打听静好去处,终于寻到御花园中一眼温泉旁时,却正好听到静好与她的侍婢说话。 “莫言,你看那位宁王怎么样?” “宁王?昨儿皇后娘娘不是说,青越那边的意思,是想公主嫁过去,给那位二王爷苏墨做嫡王妃的么?” 锦瑟倒不是想偷听,只是她们的话说到这当口,她实在是没法子走出去,因此仍旧躲在假山后,静静地听着。 “秦王啊。”静好略略叹了口气,“我听闻那位王爷,是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子,无心朝政百姓,只醉心声色犬马。你说,这样的人,我甘心嫁么?” “你可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静好突然轻笑起来,高贵而沉稳,“我即便是嫁给宁王作侧妃,也不愿嫁那秦王。” 莫言蓦地倒吸了一口气:“公主,这怎么可能?皇上和皇后娘娘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这恰恰是我苦恼所在,可该如何是好呢?” 略一思量之后,她终于不再躲藏,缓缓自假山后走出,看向坐在温泉边的那个身影:“公主?” 静好回过头来,见到她,却半分惊讶也无,只微微的笑:“原来王妃也在此处,请坐。” 锦瑟见她坐在温泉旁,脚却涤荡在水中,便也学着她的模样,褪下了鞋袜,将脚放进温泉中,微微呼出一口气:“仲离真是个好地方,我这样怕冷的人,若是生在此处就好了。” “是么?”静好微微偏了头道,“我却对青越的繁华与民俗,向往得很呢。” 锦瑟转眸看向她,恰好静好也在看她,两人相视一笑。 * 离开仲离皇宫回驿馆的路上,苏黎终于对锦瑟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可打听到你想知道的事情了?” “那你姐姐可曾到过仲离?” 锦瑟摇头:“不曾。” 苏黎见她的模样,似乎终是不忍:“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三年,你又何必枉费心力?” “我不甘心。”锦瑟低声道,“查不到姐姐的死因,我不甘心。查到了姐姐死因,却不能为她报仇,我也不甘心。” 见状,苏黎不再开口说什么。 锦瑟却忽然又抬起头来看他:“王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大约还要耽搁两日。”苏黎淡淡道,随后望向窗外。 恰逢此时,空中突然绽开一朵绚烂夺目的礼花,紧接着两朵,三朵,越来越多,锦绣繁花盛放,照得天空如昼明亮。 锦瑟坐在马车的另一边,看不见礼花,苏黎忽然将手伸向她:“过来。” 锦瑟望着他的手,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了过去。 此刻天空正是最热闹的时刻,锦瑟抬头看了许久,嘴角终于重新出现了笑意:“真好看呐。” 视线却忽然被他的侧脸遮去一角,锦瑟一怔,却见苏黎原来一直看着自己。 她身子一僵,不由自主的便往后仰去,没想到却只靠上他的手臂,反被他整个圈在怀中。 空中的礼花从窗口透进五彩十色的光,映在他脸上,有种奇异的美好。而锦瑟眼看着那份美好离自己越来越近,却别过脸去,猛地低下了头。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怀中的身子僵硬如雕塑,苏黎终究还是没有亲下去,缓缓松开了她。 锦瑟抿抿唇,起身回到了自己先前的位置,一路再无言。 和离(九) 接下来的两日,锦瑟精神都不大好,时时走神,怏怏的模样看起来倒比病中还要憔悴几分。尤其是她素来爱吃,如今却面对着满桌子的美味菜肴都提不起精神。 离开仲离的那日早晨,锦瑟与苏黎坐在一处用早膳,仍旧是如此丫。 苏黎将一块杏仁豆腐送进她碗中:“这就饱了?” 锦瑟闻言看了他一眼,才有些讷讷的低头继续吃东西。 苏黎看着她眼底的一圈乌青,仍旧不动声色的吃东西,待搁下筷子,才道:“有些事,查不到消息反倒是好的,你又何必失望至此?媲” 苏黎听了,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临行前,二人又一次见到了静好。 静好匆匆而来,见到车马还停在驿馆门口,而苏黎和锦瑟亦尚未登车上马,这才松了口气,温婉笑道:“我今日一早方才从父皇口中得知王爷要离去,还以为会赶不上相送。这才不过三日,王爷为何就这样匆匆赶着离去?” 苏黎脸上神情仍是极淡的:“若得闲暇,定然会多呆两日,只是离家多日,本王王妃对家中挂念得紧,故而不敢久留。” “嗯。”静好闻言,忍不住艳羡看向锦瑟,“王爷这样体贴细致,王妃真是好福气。” 锦瑟精神仍然不怎么好,闻言,强打起精神一笑:“王爷待人向来是极好的,公主他日若然与王爷相熟了,便定能明了。” 静好点头微笑,苏黎却凝眸看了锦瑟一眼。 “时辰不早了,上路。”他伸手拉了她一把,往马车上推去。 锦瑟被他推上马车,还不忘回头与静好道别:“公主,我们来日再见。” 静好依旧得体微笑:“一定。”语罢,目光转向苏黎的背影,却忽然变得缠绵起来:“王爷一路保重。” “劳公主相送,告辞,保重。”苏黎回了一句,便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去。 一行人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唯静好仍然站在远处,静静遥望相送。 从青越来时,因一路疾驰,只用去十几日。而此时返回,不知为何,锦瑟总觉得一行人似乎走得很慢,磨蹭得很。 这一日她终于忍不住掀帘而出,看向苏黎:“我要骑马!” 苏黎转眸望了她一眼,见到她眉宇间终于再度神采飞扬,转过头微微勾了勾唇角,竟然真的另拨了一匹马给她骑。 行程这才快了起来,然而等他们回到京城,这年的正月却还是已经去到尾声。 太后已经一个多月未曾见过苏黎,自然挂念得紧,他们刚刚回到京城,宫中便来了人传苏黎进宫。 锦瑟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已经将在仲离遭到的不快抛诸脑后了,仍是从前大大咧咧开心自在的模样,而这日得了传召,苏黎竟然亲自前来问她:“母后传召,今夜你可愿随本王进宫?” 锦瑟原本正眉飞色舞的整理着沿途采买的小玩意儿,闻言仿佛是吓了一大跳:“啊?” “罢了。”苏黎见状淡淡道,“你歇着。” 他转身出门,不料刚刚走出锦瑟的园子,锦瑟却已经追了出来,语气颇为无奈:“我随你去,免得他日,你又说我不懂规矩。” 苏黎点点头,神色平静的带着锦瑟一路出了王府,看着她登上马车,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 冷面王原来也会笑?莫说周围的管家与侍卫们不信,进了宫,连太后都感到讶异。 “这是怎么回事?”太后望着苏黎较往日柔和许多的面容,隐隐觉得好笑,“哀家可有日子没见着你有这么好的心情了,莫非此去仲离,大有收获?” 锦瑟闻言,忽然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心中只猜想着她知不知道苏黎的野心,然而却见太后笑意温和,根本不似有弦外之音。到底一母同胞,苏黎大概还是要顾忌一些。 苏黎听了太后取笑的话,却蓦地便正色起来,恢复一向冷峻的面容:“母后!” “在哀家面前还要故作姿态,哀家可真是拿你没法。”太后微叹了口气,又道,“当日你走得急,哀家还没来得及说你。那联姻之事,皇帝也说了不在一时,你何必着急忙慌的?就算真是迫在眉睫,又何需你走那一趟,无端端给自己找罪受,这出去一趟,又瘦了好些!” “儿臣就是想趁着这个时节出外走走。”苏黎答道,“也就这一年没陪在母后身边过年三十而已,母后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闻言,锦瑟脸上忍不住一热,低了头默默吃茶。 “二哥怎么了?”苏黎眸光掠过锦瑟,打断了太后。 锦瑟始终眼眸低垂的坐在那里,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 “前些日子哀家不是提起过大将军府的两个女儿吗?本有意指其一给他做嫡王妃,孰料你皇兄又生出联姻的念头,已经明言了将由他与仲离公主联姻,大将军那边便自然搁置下来。可是阿墨他却还是与那两位小姐有来往,一来二去,姐姐被他收了心,妹妹也被他勾了魂儿,如今都吵着闹着要嫁给他,周大将军日日求哀家为他做主,这个主,哀家该怎么做?”太后说起来,便似果真生了气,“都已经二十有五的人了,还如此没有分寸,哀家也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了!” 苏黎微微拧了眉,却只是看着低头挑蜜饯吃的锦瑟。 锦瑟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冲他一笑,却道:“这些日子在马背上颠得妾身浑身都疼,妾身想出去走走,就不打扰太后和王爷谈事了。” 苏黎刚要开口,太后却已经微微颔首:“去。” 锦瑟便起身走出殿去,却见庭中正有几个小宫女兴致勃勃的踢着毽子。 锦瑟素来是离了太后眼皮子底下便“张狂恣意”的,几个小宫女见了她不仅不怕,反倒兴高采烈的拉她一起加入。 锦瑟果真便动了心思,解下大氅,接过了毽子。 因许久未曾踢过,倒是生疏了不少,踢了没几下便失了准,眼睁睁看着毽子直直往前飞去,径直落到刚刚进入寿康宫的人影身上。 周围的小宫女们顿时都呆住了,忙不迭的请安:“奴婢见过秦王。” 锦瑟也呆住了,却只是看着落到苏墨脚底的毽子。 “都起来。”苏墨轻笑了一声,俯身拾起毽子,抬眸望见锦瑟,笑意微敛,走近两步,将毽子递给她。 锦瑟怔怔望了他手中的毽子许久,最终却还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身从旁边宫女的手里接过自己的大氅系上,低头敛眉走出了寿康宫。 自始至终,没有看苏墨一眼。 苏墨手还伸在半空中,锦瑟当他透明一般与他擦身而过,他却似乎半分尴尬也无,又看着那群小宫女笑道:“谁的毽子,不要了么?” “我的我的。”一个小宫女终于跑过来,从他手中接过毽子,傻傻的笑了笑,“多谢二爷。” 苏墨望着那个笑,眼底倏尔闪过一抹宠溺,回过神来,却仍只恢复了常态,走进大殿中去了。 锦瑟信步走在御花园中,无处可去,也无处有趣,索性便围坐一座高且阔的假山一直绕圈。 一直到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绕过了多少圈时,头顶上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宁王妃!” 锦瑟被唬了一跳,抬头看时,才发现假山顶上原来有座亭,而此时那亭里正探出一个头来,却是内侍总管闵玉:“宁王妃,皇上请您上来坐一坐。” 锦瑟做梦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在那假山上,也就是说她刚才一直在这里绕圈,其实都被皇帝看见眼里?她一时只觉头大,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寻到通往上方的道,走了上去。 和离(十) 小小的亭中备了暖炉,原本高处不胜寒,却平添了几分暖意。石桌上的小火炉上正热气腾腾的烫着一壶酒,桌上俱是精致而繁复的开胃小菜。 自然,还有坐在桌边的皇帝。 皇帝见了她,温润的眼波之中竟是藏不住的笑意:“朕眼见着你在下面来来回回走了那么多圈,只以为你是闻着酒香想讨酒喝,便将你唤了上来。不知朕是不是猜对了?丫” 锦瑟望着他与苏墨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忍不住有些怔忡,回过神来才想起此人是皇帝,干笑了两声,不知该怎么回答。 皇帝竟然也不责备,仍旧微笑道:“朕听说三弟此次前往仲离,你也一同前往了?媲” “是。”锦瑟乖乖答道。 皇帝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来抚了抚自己的脸:“朕生得模样可怖?” “自然不是。”锦瑟忙的回答。 “那你因何怕朕?”皇帝微笑饮下一杯酒,玩味道。 怕他么?锦瑟看着他微笑的脸,想了想,好似的确是怕的。 其实此人与苏墨生得像,大概是因为都随父亲,但偏偏他还与苏墨一般爱笑,虽那笑各不相同,然而归于那相似的眉目之中,却总让人觉得,似乎他与苏墨才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偏偏,却是苏黎。然而好笑的是,成日里拧眉黑脸的苏黎锦瑟也不见得怕,偏偏眼前这位微笑如水的皇帝,却隐隐让她觉得胆寒。 皇帝蓦地笑出声来,叹口气道:“这世间怕朕的人多了,还是头一次有人问朕,是不是可以不怕朕。既如此,朕便给你这个第一一个面子,你可以不怕朕。” “真的?”锦瑟半信半疑,这未免也太好说话了。 皇帝却仿似愈发高兴了,指着锦瑟对内侍总管闵玉道:“闵玉,你说老三娶了个这样有趣的王妃,怎么也没见他那性子改一改?” 闵玉笑言:“依奴才看,宁王那性子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改的,冰冻三尺,可非一日之寒。” 皇帝闻言,朝四周看了看:“朕独爱此处之风景。” 锦瑟也朝四周围看了看,却不觉有什么稀奇:“无非是能看见整个御花园罢了,皇上自小在宫中长大,难不成还未看够?” “御花园之景自然是不稀奇,然而能纵观整个御花园,却唯有此地而已。”皇帝眉目间仍是温和笑意,淡淡饮下一杯温酒。 此话似意有所指,锦瑟心头忽然再次一寒,隐约明白了自己先前为何对他带有惧意。 她蓦然记起如今自己身份还是宁王妃,而苏黎则是一心想要与他这个皇帝兄长作对,而她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这位帝王的心思如何,竟然就如此坐在他对面饮酒,似乎有些太不周全了。 想到这里,锦瑟匆匆搁下了筷子,刚想起身告辞,却听皇帝忽道:“朕曾经见过你姐姐,你与她,真是半分相似也无。” 锦瑟未料他会突然提及锦言,一时便忘了自己要走,有些怔忡的道:“是啊,姐姐是极好的,我连她半分也及不上。若不是有着这一身的血缘之亲,我倒真不敢对旁人说我是她妹妹。” 皇帝闻言低声笑起来:“何需如此妄自菲薄?依朕看,你与你姐姐倒是各有千秋。” 反反复复想到姐姐,锦瑟心头莫名便烦躁起来:“如今姐姐已经不在了,我还拿什么去与她比?” 皇帝看着她,忽而也淡淡敛了笑:“是了,你姐姐是极好的,只可惜红颜薄命。” 锦瑟只觉得心中不断有什么在膨胀,克制不住的就要喷薄而出之时,底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嘈杂,随后响起的却是苏黎的声音:“原来皇兄在此处独自逍遥。” 随后自假山下走上来的,却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苏墨。 锦瑟将要冲口而出的话便蓦地凝住在嘴边,重新缓缓流回了心里。 “这下可热闹,你二人竟都来了。”皇帝淡淡抬手止住要行礼的苏墨和苏黎,“没有外人在此,都坐。” 苏黎在锦瑟身侧坐下,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会在此?” “朕邀她上来的。”皇帝漫不经心的笑道,又看向苏墨,“只是阿墨才从我这里离去,怎的又回来了?” 苏墨坐在锦瑟对面的位子,率先饮下一杯酒,方才笑道:“原本想着去给母后请安,不想母后还在生我气,我哪里还敢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刚好三弟听说皇兄在此处独饮,说要过来将年三十那杯酒补敬给皇兄,便一起过来了。” “是。”苏黎动手为皇帝斟了一杯酒,又敬过一杯,方才搁下杯子看向锦瑟,沉眸道:“先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脸色这样差?” “有吗?”锦瑟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有些疑惑的笑道,“我没事啊。” “没事就好。”苏黎脸色微微沉下来,不再看她。 “这哪里是来给朕敬酒的,分明啊,是与自己王妃一时一刻都难分难离,出来寻人来了。”皇帝淡笑着叹了口气,看向苏墨,“阿墨,我们还是走。” 锦瑟倏尔尴尬的红了脸,垂眸不语。 苏墨低笑一声道:“此处既是皇兄先来,便万没有让他的道理,让他自己另寻去处。不过,不管你们走不走,我是要先告辞了。” 眼见着苏墨起身便要走,皇帝却忽然唤住他:“阿墨!” 苏墨回过头来,皇帝才又道:“这样急着走,莫不是佳人有约?周家那两位小姐那里,你好歹得有个交代,别再让母后操心了。” 苏墨不以为意的一笑,桃花眼波光流转:“皇兄放心,一则我不是去见那两姐妹,二则,我早晚给她们交代清楚。” 皇帝眼见着他离去,方无奈叹了口气:“这一去,怕又是玲珑苑?” 苏黎忍不住又看了锦瑟一眼,却见锦瑟神情未有丝毫变化,这才看向皇帝:“怎的皇兄也知道玲珑苑此地?” “如此盛名在外的地方,朕自然也略有所闻,更何况,朕这朝中,夜夜不知有多少官员宿于那厢。” 苏黎神色也逐渐冷峻起来:“皇兄也怀疑那个地方?” “查不到任何幕后操持人的线索。”苏黎淡淡接口道, 皇帝回眸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也查过了。” “正是。”苏黎也站起身来,“如此情形,确是让人忧心。” 锦瑟在一旁静静听了,也依稀听出一丝端倪,却也只当自己没听见,默默地吃着东西。 这日直到回府,苏黎的脸色便再也没有好看过。锦瑟知道他是为什么,却总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解释什么,于是也只有由他去。 翌日,锦瑟带着绿荷回了一趟侯府。 父亲不在府中,宋恒也不在府中。 锦瑟只觉得自从自己嫁给苏黎做了有名无实的夫妻,这安定侯府便越来越没了家的气息,时时都没有主人在家。 没想到没有主人在家,这日锦瑟反倒迎来了客人。 她听了管家的通传来到花厅时,便见到厅中正坐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约年长一些的高挑窈窕,年幼的那个略显得有些身量未足,然而论起美貌气度,倒真是平分秋色。 见了她,两人齐齐起身:“见过宁王妃。” “两位周小姐不必多礼。”锦瑟笑着招呼道,“不知二位此次前来,是为何事?” 此一大一小二位周小姐,便正是周大将军两个千金,非苏墨不嫁的那两位。 大小姐周蕴低低行了个礼,方道:“不瞒宁王妃,我姐妹二人此次前来,是为了从前的二皇子妃。” 姐姐?锦瑟脸色微微一变,面上却仍带着笑,饶有兴趣的准备听下去。 和离(十一) “家姐已经仙逝数年,二位竟说为家姐而来,倒真是让我摸不着头脑了。”锦瑟抿了一口茶,笑言道。 二小姐周琦似乎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听锦瑟如此说了,便直言道:“素闻宁王妃性子爽直,我也就直。我姐妹二人此次前来,是想看看二皇妃从前的住处。” 锦瑟微微凝眉:“家姐从前的住处?丫” “是。”周蕴接言道,“我与妹妹特来瞻仰二皇妃故居,以示敬意。” 锦瑟依稀明白了什么,却只道:“家姐故居早已荒废,实在是不宜让二位小姐前往,还请见谅。媲” 周蕴却又道:“我姐妹二人并无他意,便是那处已经荒废,祭拜一下却总是应该的。” “家姐的陵墓在东郊。”锦瑟站起身来,“想祭拜的话,二位可自行前往。” 她既站起身来,便摆明了送客之意,两位周家小姐却也识趣,便也站起身来,周蕴道:“既如此,打扰宁王妃了,我姐妹二人先行告辞。” 锦瑟笑了笑,吩咐道:“管家,送二位周小姐。” 两人便径自离了侯府,待登上马车,周琦才道:“依姐姐看,这宁王妃与秦王之间,究竟是不是如传言中那般,有暧昧?” 周蕴微蹙了眉头道:“不好说。毕竟我们此次是前来,找的借口是瞻仰二皇妃故居,宁王妃脸色虽难看,倒不知单纯是为其姐,还是为我二人想通过其姐生活习性来讨好秦王。” “生气。”周蕴也点头道,“正是如此。你且看她会不会去找秦王,便可知悉一切。” 花厅内,锦瑟眼瞧着那两姐妹离去,脸色终于彻底垮下来,惨白着一张脸坐在原处。 绿荷微微冷笑了一声:“这姐妹二人未免也太可笑了,瞻仰大小姐故居,便能摸得一些大小姐从前的生活习性,从而来讨好二爷是么?谁为她们出的这个主意?” “谁为她们出主意有什么要紧?”锦瑟也冷笑一声,“要紧的是,这罪魁祸首是谁!” 这天晚上,锦瑟化作男装,只身前往了玲珑苑。 玲珑苑掌事慧姨似乎对她这张脸还有些印象,然而又有些拿不准:“公子这是第一回前来?” “正是。”锦瑟也不避忌,“我慕名前来,慧姨莫不是不做生客的生意?”说完,她轻轻转了转套在自己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正是上回皇帝所赐,价值连城那颗。 “这是哪里话!”慧姨忙道,“公子既肯赏光前来,那是我们玲珑阁有幸!那就请公子随我走一遭,看看哪位姑娘悦意?” 锦瑟便起身随了她走在玲珑有致的别院中,待走过海棠园,望见在前方白莲园时,锦瑟顿住了脚步,看向园中那翩然起舞的身姿:“就她。” “好。”慧姨笑道,“那打今儿起,白莲可就是公子的人了!” “多谢慧姨。”锦瑟微微点头道。 慧姨又往她脸上深深看了一眼,方才笑着转身离去。 锦瑟不傻。像慧姨这样阅人无数的人,再加上上次因自己在玲珑阁闹出那样大的事,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来?而之所以装不知道,大概就是这玲珑阁的生存之道? 那白莲模样生得清丽娟秀,上前来朝着锦瑟盈盈一行礼:“奴家见过公子。” “你方才的舞跳得极好,接着跳。”锦瑟兀自在庭中的几案后坐下来,淡淡吩咐道。 “是。”白莲垂眸一笑,重新又翩跹起舞。 锦瑟看了片刻,目光终究落到了旁边的海棠园处。 园中庭前空空如也,而屋中,则隐约见得到一丝光亮。 锦瑟转眸看向白莲:“你可有琴?我为你伴奏如何?”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白莲取了琴来,羞涩一笑,“多谢公子。” 锦瑟低头望着面前的琴,便笑着弹开来。 然而她一开始弹,白莲便跳不出舞了,只是呆呆立在原地,惊疑而又委屈的看着她。 那一段杂乱无章的音符,即便是不通音律的人听了,也会觉得刺耳,更不肖说白莲等自小舞乐双全之人。 霎时间,玲珑苑内的美好沉静就被这一段引人发笑的琴声划破。 而锦瑟却仿佛没有察觉,五指在琴上恣意飞舞。 周围几个小园接连有人探出头来观望是怎么回事,而最后才开门出现的,正是海棠。 海棠一出来,还没说话,先就笑了:“白莲妹妹,好兴致啊,公子也真是好兴致!” 锦瑟蓦地伸手按住琴弦,片刻的铮铮作响之后,终于没了声音,她这才抬头看向海棠:“打扰了海棠姑娘,还请见谅。” 海棠这才看清她的脸,先是一愣,随即抿唇笑了起来:“哪里,我有耳福才是真。” 语罢,她转身进了房,没过多久,苏墨便从房中走了出来。 锦瑟倒是没想到他会出来得这样快,于是看向白莲:“白莲姑娘可否先进屋?” 白莲回身望了苏墨一眼,匆忙低头走进了房中。 锦瑟这才从凳上起身,站直了看着他。 有人在旁的时候,苏墨还会勉强对她微笑,而此时此刻只有两人面面相对,他神情已经是骤然冷凝,眼底波光泠泠。 “你不用开口说话。”锦瑟神色平静的望着他,“我此来确是为了寻你,却并不是不知羞耻,仍要来听你的那些羞辱。我来,是想提醒你,管好你周家那两位小姐,她们要怎样取悦你讨好你都行,别把主意往我姐姐身上打,平白扰了我姐姐的清静,教她死了还要看见这些污秽不堪的事情!” 苏墨眉心一拧,嘴角倏尔淡淡一勾,眸色却一如先前冰凉:“说完了?” “没有。” 锦瑟上前一步,就站在他眼前,抬头望着他:“谢谢你,姐夫。” “嗯?”苏墨淡淡看着她,冷笑道,“这是何意?” “为你,曾经在我身上费过的心思。”锦瑟声音平稳,模样从容:“我知道,从去年元宵节我们再见开始,你就一直防着,只怕我对你说出那句话。好,如今我告诉你,当时当日那句话,我是出自真心,可是如今,我收回。苏墨,姐夫,秦王,你不必再担心我会扰你清宁,毁你清誉。从今往后,哪怕是为了姐姐的死,我也再不会再打扰你丝毫。有你的场合,我避席,有你的地方,我绕道。” 锦瑟说完,微微勾起唇来冲他一笑,随后却头也不回的自他身旁走过,大步离去。 许久,苏墨才缓缓转身,脸上神情依旧沉敛,看向锦瑟消失的方向,淡淡勾起一丝笑意来。 合该如此,才是最好的情形。 锦瑟匆匆大步朝着玲珑阁大门走去,迎面一时不留神,却蓦地撞上一个蓝衫锦袍的大汉。 “哐当”一声,有东西自那人袖口跌落在地,竟是一把匕首! 锦瑟一惊,抬头看向那人,那人对上她的视线,脸色依旧平静,然而眼中却分明闪过一丝慌乱! 有古怪!锦瑟心头只觉不妙,匆匆低下头,拾起那匕首递给那人,笑道:“此匕首甚是精美,公子可是用来防身?” “正是。”那人接过匕首,微微颔首:“多谢这位公子。” 锦瑟点头与他擦肩,走出几步,回头见那人也重新往前走,想了想,便转身悄悄跟上他。 那人竟然径直走向海棠园! 锦瑟停留在园外的一株大树后,心中一片迷茫,只怔怔看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从衣衫中取出一支细长之物,片刻之后,用火折子点燃了,锦瑟方看清那是一支香。然而眼见此人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她便知此香必定不是寻常的香。 那人偷偷在窗外张望了许久,似乎才终于瞅到一个空子,悄无声息的将那支香从房门口塞了进去。 又静候了片刻,那人终于胆大的推门而入。 和离(十二) 锦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见那人推门而入,又反手关上房门,她竟然就也踏入了海棠园。 来到先前那人张望过的窗前,寻到一个小孔,锦瑟往里面望去时,只见里面一个女子躺在地上,细看之下,正是海棠,而另一边,绣床帷幔低垂,一双男人的鞋子端端摆在榻前。 先前进去那个大汉,此时此刻已经抽出了匕首,正直直的朝着床榻而去丫。 锦瑟脑中“嗡”的一声,便仿似什么也想不到了,只余一片空白。等到意识回笼,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门前,伸手推开了房门! 里面那大汉似乎根本没有察觉,正在小心翼翼的接近床榻媲。 锦瑟深深吸了口气,方提步走进去,顺手取过一个花瓶,重重往那人头上砸去! “啪”的一声,花瓶砸到那人头上,碎片四下弹开,鲜血立刻涌现。 “啊!”锦瑟望了望自己被划破的手,惊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来人哪!” 那大汉登时不顾自己头晕眼花,起身就朝锦瑟追去。 锦瑟却在此时被躺在地上的海棠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上。 “噗通”一声,锦瑟被摔得全身生疼,却仿佛突然清醒了一般,这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一时间心里又惊又气,正要起身再跑,眼前却忽然人影一闪,紧接着只听见“哐当”一声,是那大汉的匕首掉到了地上! 锦瑟只见眼前两个人影缠在一处,也不知谁是谁,伸手拣起了那支匕首站起来,这才看清苏墨的脸! 锦瑟一抖,看了看那边依旧帷幔低垂的绣榻,恍惚间明白了,原来苏墨根本没有被迷晕,他一直在这屋子里,伺机而动! 而此时他打落了那大汉的匕首,两人正徒手纠缠在一处。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那大汉似乎并不曾习武,空有一身蛮力,再加上已经被锦瑟一个花瓶砸得满头是血,即便苏墨也不擅武,还是很快便占了上风。 然而正在此时,那大汉却突然再度怒吼了一声,腰间有什么东西闪过一道银白冰冷的光! 锦瑟心头霎时大骇,还没看清他究竟取了什么东西,已经握着手上那支匕首刺进了他的背! 那大汉登时便僵直身子,再无力还击。 苏墨的手臂却已经被那一道银光割伤,原是那大汉藏在腰间的另一把匕首,此时此刻,正顺着大汉无力跌倒的身子,轻轻的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苏墨微微喘着气,看向仍旧呆呆握着匕首的锦瑟,踏过地上大汉的尸身,一把握住她的双臂:“锦瑟?” 锦瑟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三魂不见了七魄,他一唤,她吓得一抖,还紧紧捏在手中的匕首倏地掉落在地。 苏墨手臂上还流着血,见状却什么也不顾,一把拉着她离开了房间。 来到门外,站在园中被冷风一吹,锦瑟仿佛倏地清醒了一般,低头望了望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又抬头看了看他,忽然猛地挣开他的手,跌撞得退开两步:“不要碰我!” 她的模样绝对不似没事,苏墨心中到底还是担忧,又上前一步:“锦瑟!” “不要过来!”锦瑟惊叫起来,眼中满满的慌乱无措,“我说过,有你的地方我会绕道走。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说完,她竟果真自他身旁绕开极远的位置,惊慌失措的往玲珑阁大门跑去。 远远地,似乎终于有侍卫察觉到这边的异动,匆忙跑了过来,见苏墨竟然伤了手臂,又见屋中一片狼藉,霎时间大骇:“王爷,奴才等一时疏忽,请王爷恕罪!” 苏墨沉眸望着锦瑟跑出去的方向,良久,方才冷笑一声:“一时疏忽么?那这一时,未免也太久了些!” 此夜过后,据说秦王因在玲珑阁遇刺受伤,震动整个朝廷,而秦王也因此大怒,向皇帝请旨,封了玲珑苑。 曾经被世间男子奉作人间仙境的玲珑苑,就此消失,天下男子,多数扼腕叹息。 * 半月后。 “绿荷!绿荷!”锦瑟小憩醒来,房间里不见绿荷,吓得她顿时就扬声唤了起来。 锦瑟却一把就将她紧紧抱住,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绿荷连忙也抱住她,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低声宽慰道:“不怕了,都已经过去这么多日,没什么好怕的了。” 锦瑟靠在她肩上,隔了这么许久的日子,脸色竟仍然是苍白的。过了许久,她才渐渐止住了发抖,从绿荷怀中直起身子,冷静了片刻后,方低声道:“好了,我没事了。” 绿荷轻叹了口气:“我再去给你煎副凝神茶。” “不喝了。”锦瑟扶着自己的头,“反正再喝多少也是没用的。” 见状,绿荷不知道该说什么。 锦瑟自打那日从玲珑苑中回到王府便是这个模样,动不动就脸色苍白身子发抖,每每睡觉也是噩梦连连,白天里坐着便总想着要洗手,仿佛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手上沾着血。已经半个月了,仍然不见好。 正在此时,房门突然轻响了两声,随后,苏黎推门而入。 “王爷来了。”绿荷来不及行礼,轻轻扶了锦瑟一把。 锦瑟仍然无精打采的坐在床上,苏黎上前,一见她额头上又出了虚汗,便忍不住拧眉道:“又发噩梦了?” 锦瑟低低应了一声,一想起先前的梦境,额上立刻又冒出更多的冷汗。 绿荷忙的拿了绢子给她擦拭:“好了,只是梦而已,不想了。” 苏黎沉默了片刻,又道:“近日天气好了许多,听说柳湖东岸的都有桃花开了,我带你去看看?” 锦瑟似乎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一时便疑惑道:“这还没到三月呢,哪来的桃花?” “你没去看过,怎知没有?”苏黎道,“绿荷,服侍王妃更衣。” 锦瑟多日未出过房门,今日方见得天日,果觉天气好了许多。然而说什么柳湖东岸有桃花,她却是万万不信的。 车马一到,锦瑟在绿荷的劝说之下好歹下了马车,举目一望,一片桃林都是光秃秃的,略好一些的不过新发些芽儿,哪里来的桃花? “你果然诓我。”锦瑟哀怨看了苏黎一眼,转身便想走上马车。 苏黎却一把拉住她:“桃林这么大,你怎知没有一两株开花的桃树?随我来。” 锦瑟唯有凝着眉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向桃林深处。 约莫走了十多丈远,前方果然出现了一抹绯红,锦瑟只觉又惊又喜,上前一看,果真是一株桃树上开着的桃花! “怎么会这样?”她惊喜的看了他一眼,随后迫不及待的走到桃树下,待要闻一闻桃花的气息,却蓦地察觉到什么不对,仔细一看,原来那些桃花竟都是假的,都是一枝枝系在那树干上的! 锦瑟蓦地大恼:“你果然还是诓我的!” 苏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目完全舒展开,年轻俊朗的脸上,那些沉积多年的阴沉,似乎也就此消散开了。 锦瑟有些发怔的看着他。她似乎,从来没见过他真的笑?更何况是今日这般开怀的笑,而且,这人笑起来似乎也太好看了些,还是不要笑的好。 “我要回去了!”锦瑟哼了一声,提着裙子便往桃林外走。 “听说今年桃花会比往年都开得晚些。”苏黎拦下她道,“你这人向来古道热肠,就帮着这些果农多系一些桃花在树上,招来游人,也让他们做点旁的营生,不好么?” 他却不答,只是低头看着她:“帮不帮?你帮,我也帮。” 锦瑟这才留意他竟然没有自称“本王”,而是只称“我”。她呆呆的看着他,良久,低声道:“你疯了吗?” 他脸上的笑不过方才片刻,便已经隐去,此刻容颜平静的望着她,却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其实这不同大概从前往仲离的路上便已经开始,只是她迟钝,竟到了如今方才察觉。 “大概,是疯了。”苏黎声音沉沉,淡淡答道。 和离(十三) 他疯了?锦瑟只觉得自己才要疯了,见他眸色沉沉的看着自己,匆忙转开了视线。 那一树假桃花的一枝恰恰落于她眼前,锦瑟无意识的抬起手来,伸手抚过那足以以假乱真的桃花瓣,心中一片凌乱。 怎么办?心里反复的问着自己,那答案却仿佛深藏于心里那些丝缕繁复的难过之中,怎么找,也找不到丫。 她兀自低头弄桃,苏黎也不多说什么,转头正好看见有侍卫抱着两大筐精致的假桃花走近,便上前挑了一支,递到锦瑟面前媲。 锦瑟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接了过来,转身系于另一株光秃秃的树枝上,随即转过头问他:“好看吗?” 苏黎淡淡笑起来,点了点头。 他又笑了。锦瑟内心一片纷杂的思绪,低了头又去挑了几支,另寻枝干系上。 苏黎便走了过来,自她身后抬起手,将那支桃花的最高处系上。 锦瑟仰头看着,眸光闪亮流转,然而片刻过后,那明亮却逐渐黯淡了:“再怎么好看,也是假的呀。” 苏黎的手缓缓放下来,却突然转而就圈住了她的腰身:“下个月桃花便会逐渐盛开,到那时,我再陪你来看?” 锦瑟身子一僵,同时心里有什么感觉逐渐清晰起来,她静静垂下了眼眸。 是感动。 怎么可能不感动?这个人,大概是这世上第一个喜欢她的人,而且,是第一个以男女之情对她好的人。虽然她曾认为他对自己很坏,可是那样的“坏”,毕竟从来没有伤害到她分毫。更何况现在,她最痛苦脆弱的时刻,是他在。 可是有些执念,究竟要怎样才能放下呢? 正如,苏黎放不下一统五国的执念,父亲放不下追随苏黎的执念,而锦瑟,亦有自己的执念。 思及此,她轻轻挣开了他,退开两步。 苏黎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神色却依然如常,正要说什么,后方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参见宁王!”来人匆匆行礼,“皇上急召宁王回宫,请宁王立刻起行。” 苏黎微微拧了眉头:“可曾言明何事?” “奴才不知。” 苏黎眸色又是一暗,看了锦瑟一眼。 锦瑟忙道:“你去,不必管我,累了我自然会回去。” 苏黎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大步而去。 锦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呆了片刻,又继续挑了桃花往那些枝干上系。 苏黎匆匆入宫,来到御书房时,正听见皇帝唤苏墨:“阿墨。” 没有人答应。 苏黎心头疑惑,跨进殿去,却见苏墨分明立在殿中,却仿佛没有听见皇帝叫他。 皇帝与苏黎相视一眼,又唤了一声:“阿墨!” 苏墨这才抬起头来,似乎并不知道先前自己错过了皇帝的一声唤,微微挑眉笑道:“皇兄,何事?”一转头方看见苏黎也跨进殿来,又道:“三弟来得倒是极快。” 皇帝无奈叹了口气,笑道:“阿墨,你近日时常心神恍惚,究竟是为何?朕这御书房内也没有生得标致的小宫女服侍,这回你失神,总不会再拿这个当借口?” 苏墨却笑道:“连个标致的宫女也无,如何让人打得起精神?” “你啊!叫朕怎么说你才好!”皇帝无奈摇了摇头。 苏黎却没心思听他们说这些:“皇兄急召臣弟,不知所为何事?” “此事与你二人皆有关系。”皇帝站起身来,顺手拾起桌上的一份奏折,来到苏墨面前,递给了他。 苏墨眉心微拧,接过来打开一看,眉心却逐渐舒展开来。看到最后,那狭长的桃花眼中早已染满笑意,一扬手将奏折递给苏黎。 苏黎一看那奏折封面便知来自何处,心里登时便有不好的预感,打开一行行阅完,脸色倏尔便沉了下来。 “这事可真教朕为难啊。”皇帝负手而立,看着对面的两人,“堂堂公主,竟宁愿为侧妃,也要嫁给老三你。这事既与你二人相关,朕自然是要找你二人来一起商议的。” “这事于我可不是什么困扰。”苏墨扬眉浅笑,“皇兄只管与三弟商议便可,臣弟没有意见。” 皇帝于是看向苏黎:“你怎么说?” 苏黎沉默的反复看着手中的奏折,眉心紧锁。 这于他,本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是为何,心中竟然半丝喜意也无? 他许久也不出声,皇帝忽然抚掌一笑:“朕早就料到你会是这样的反应,放心不下你的小王妃?” 苏黎唇角几不可见的一沉,眼角余光掠过微笑如常的苏墨,忽而点头道:“皇兄明察。” “朕也知道你们新婚燕尔,正是恩爱的时候,若突然就让你娶侧妃,她一时定然接受不了。”皇帝收回折子,“好在此事也不急于一时,朕再给你一段日子,你好生考虑清楚了再给朕答复。” 苏墨苏黎一同离开御书房时,苏黎还是沉着脸不说话,苏墨忍不住笑叹了口气:“这可是桩美事,换做从前,只怕早已答应了?” 苏黎又沉默了片刻,方道:“是啊,若在从前,我肯定一口应承。如今么,我的确是放不下锦瑟。” 苏墨淡淡笑了一声,转开视线不再说什么。 又并行出一段路,苏黎忽然看向苏墨:“为何二哥也不问问我,锦瑟如今情形如何?” 苏墨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锦瑟既是你王妃,因何要我来过问?” “再怎么说,锦瑟也是为了救你。”苏黎面容平静,语气却微寒,“我并不曾过问锦瑟那夜为何会出现在玲珑阁,又为何要奋不顾身救你。可是锦瑟那夜受到极大惊吓,二哥不是不知道,这半个月以来,却从来没有问过一声。以二哥的性子,似乎不该如此处事。” 闻言,苏墨微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额:“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海棠与我闹性子,引得我这些日子都焦头烂额的,旁的事,也再无暇顾及。是我疏忽了,那锦瑟现在如何了?” “不好。”苏黎淡淡答道,“还是频频噩梦,日日如惊弓之鸟。” “是么。”苏墨微微勾了勾唇角,“那我明日去探探她。” “那倒不必。”苏黎却道,“我只怕她见着你,又会记起那天晚上的事,二哥有心便是了。” 苏墨不以为意的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傍晚时分,在桃花林忙碌了整个下午的锦瑟和绿荷才终于从东湖返回。入了城,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街上热闹极了,绿荷见锦瑟还有精神,便拉着她一同逛夜市。 两人一路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玩意儿,各式各样的吃食,终于引得锦瑟开怀,绿荷甚是欣慰:“还想吃些什么?” 锦瑟口中还叼着一串糖葫芦,闻言忽然眼睛一亮:“云膳楼的水晶饺!” 绿荷前所未有的宽容:“那走。” 两人一路拉着手往前行去,还没走出多远,锦瑟手忽然一缩,随后便挣开了绿荷基部往后退。 “小姐!”绿荷霎时大惊,这才望见前方大红的灯笼下悬着废弃的“玲珑阁”三字,心里顿时大叫不好,忙的转身要拉住锦瑟,却见锦瑟已经因为慌乱的后退,撞上了一顶软轿前方的一个带刀侍卫。 “什么人!”那侍卫似乎异常紧张,蓦地一声怒喝,锦瑟一转头看到刀光一闪,霎时间再次花容失色,抱头惊叫起来。 软轿的轿帘忽然便被掀开来,露出苏墨眉头深凝的脸。 “二爷!”绿荷见了他,忙的冲上前去护住锦瑟,“是我家小姐,二爷切勿伤了小姐!” 苏墨沉眸,看向缩成一团靠在绿荷怀中瑟瑟发抖的锦瑟,眼神之中所有的冷硬,终于逐渐都化作了柔软。 轿子缓缓落地,他起身出了轿子,来到锦瑟面前,缓缓蹲下来,伸手抚上了锦瑟的头,轻唤了她一声:“锦瑟?” 和离(十四) 锦瑟身子猛地一僵,许久过后,缓缓抬起头来。 待看清苏墨的脸,原本便已经惊慌失措到极致的脸,更是突然之间一片苍白! 苏墨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却仍然看着她媲。 绿荷看了苏墨一眼,忙的将锦瑟搀了起来:“小姐莫怕,我们这就走。” 锦瑟身子仍然止不住的发着抖,靠在绿荷身上轻轻地点头。 “锦瑟。”苏墨忽而又唤了她一声,“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要!”锦瑟蓦地回头看向他,情绪激动到语无伦次,“我没有!我不是故意出现在你面前,我没有在等你!我不想看见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苏墨记起自己那日在锦言墓前与她说过的话,霎那间,便只见得他眸色漆黑,深不见底。 然而锦瑟却看不见,她只是任由绿荷搀着自己,脚步凌乱的离开此地。 一直到登上马车,绿荷才抚着锦瑟的头低叹了一声:“我早知你如此心思,却没有早点骂醒你,大小姐泉下有知,该怪我了。” 锦瑟沉默靠在她怀中,终于不再发抖之后,才低声道:“绿荷,我们回侯府。” 安定侯因在军中当值,并未回到府中,因此锦瑟一跨进府门,便径直往书斋走去。 宋恒果然还在那里,正同余潜对弈。 锦瑟毫不客气的赶走了余潜,自己在宋恒对面坐下,凝着眉头盯着棋盘。 宋恒缓缓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随后将手探了过来,按上锦瑟的眉心,仿佛是要将她皱起的眉抚平了一般。 锦瑟也不动,片刻之后,忽然怔怔的道:“宋恒,我想做一件事,可是,一旦我做了这件事,我就会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甚至爹爹。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就不要做。宋恒淡淡道。 锦瑟懂他的意思,可是低下头,却还是忍不住落下了泪:“若做不成这件事,我会一辈子不开心呢?” 锦瑟怔怔的与他相视良久,忽然用力推开了他的手,转身就往门外跑去。 宋恒没有追,因为知道即便追到她也没有用。 第二日一早,锦瑟才带着绿荷回到王府,却刚好遇到正要入宫的苏黎。 苏黎原本正要上马,见到锦瑟的马车驶过来,便等在马下,锦瑟下了马车,他招了招手唤她过来。 他看着她的脸,微微点了点头:“精神好了许多,昨夜睡得好么?” 等在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锦瑟抿了抿唇,点头:“嗯,没有再发恶梦了。” “那自然好。”苏黎道,“若还想出去散心,就让人陪你去。” 锦瑟此时此刻的心情已经远远不是“受宠若惊”便能形容了,她想了想,道:“我想骑马也可以去吗?” 苏黎并没有费太大思量:“可以。” “可是我连一匹好马都没有。”锦瑟不无委屈的叹息道。 苏黎怔了片刻,忽然将自己手中的缰绳塞到她手中:“青风跟了我两年,也算是罕见的好马,现在是你的了。” 锦瑟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手中的缰绳,许久才回过神来,笑着将缰绳重新放回他手中:“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哪里就真的敢要你这匹马?我记得王府马厩里还有一匹惊雷,我骑那匹就可以了。” 苏黎望着她,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模样,锦瑟连忙又道:“王爷,快些上马,误了早朝的时辰就不好了。” 苏黎又顿了片刻,才终于准备上马,转身的瞬间忽然又道:“下个月万寿节,你闲的时候,好好想想我们该送什么给皇兄贺寿。” 锦瑟笑得眉眼弯弯,随口道:“万寿节么,就送他一万个寿字好了。” “不许偷懒。”苏黎忽然伸出手来,在她眉心轻弹了一下,虽似惩罚,却满是宠溺的意味,“要好好想。” 锦瑟再次目瞪口呆,苏黎却似乎终于心满意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 三月初七,万寿节。 这一日,锦瑟避无所避,只能随了苏黎进宫,听说所有女眷几乎都在太后宫中陪太后说话,便也带了绿荷前往。 一入寿康宫,果然便听见里面欢声笑语不断,待入了大殿,果见各宫妃嫔,诸位诰命夫人都在,溶月也在其中。 锦瑟上前请了安,便坐到了溶月身边。 溶月朝她笑笑:“前些日子听说宁王妃身子一直不适,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你呢。” 锦瑟笑道:“我病已经好了,万寿节这样的大日子,怎能不来向皇上贺寿?” 上首太后听见她们说话,微冷笑了一声:“前些日子哀家也听说你身子不适,还以为是终于有喜了,不想却还是空欢喜一场。” 闻言,锦瑟倒不觉有什么,面上心里仍旧自在得很,反倒溶月,微微尴尬的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太后大概也未曾料到此言会波及溶月,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又对锦瑟道:“她们先前都谈着自己给皇帝准备了什么寿礼,你准备了什么,也说来听听。” “妾身准备了一幅字。”锦瑟笑着答道。 “哦?”旁边的庄妃立刻追文道,“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锦瑟却只道:“待我献给皇上之际,庄妃娘娘自然便可知道了。” 旁边有人嗤笑了一声,锦瑟也懒得去看是谁,低了头兀自饮茶。 待到夜宴开场,这一日的热闹,才总算达到了顶峰。 偌大的宴厅大殿中,以皇帝席位为首,依次延生下来数列,坐满了宫妃,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各自家眷。锦瑟随苏黎以及府中侧王妃礼卉同坐第三席,而次席,便是对面坐着的苏墨并溶月。 轮到宁王府,锦瑟和礼卉一起随苏黎起身说了几句吉祥话,随后,内侍呈上了锦瑟准备的寿礼。 皇帝听说寿礼是由锦瑟准备,倒是饶有兴致:“打开来给大家看看,究竟是哪位的名家的手笔。” 内侍拉开礼绳,缓缓将卷轴呈现在众人眼前。 霎那间,偌大的宴厅竟满室宁静,片刻之后,才逐渐有了细碎的议论之声。 那卷轴之上,竟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毫无架构可言,待细看时,却都是一些极简单的字,恰如“一”、“上”、“天”等等,每个字皆不成形,分明似孩童玩笑之习作!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锦瑟身上,皇帝神色倒是温和:“宁王妃,此字怎解?” “臣妾不会解。”锦瑟俏声道,“只是一日臣妾途径南桥,在南桥底下见着一个小乞丐,捏着毛笔写这幅字。臣妾嘴笨,心也笨,说不出什么家国天下,仕途政治的大道理,然而却总觉得将这幅字献给皇上是极好的,所以便问那小乞丐买了,献给皇上。” 满室再次陷入沉寂,苏黎面色沉晦的望着锦瑟,已经许久未曾凝聚的眉头,再次拧了起来。 对面,苏墨投过来的目光虽沉静,然而眼底,却分明闪过一丝异样。 皇帝脸色虽然仍是平静,太后的脸色却倏地难看起来。 底下终于有人低声议论嗤笑起来:“这人竟愚笨至此,学什么别人巧谏进言,偏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竟然在万寿节这样的日子,送上这样的寿礼,不是摆明了给皇上难堪么?” “怕是有人看多了戏文,想要以奇招出风头,却不想自己是不是那块料,只怕是弄巧成拙了。” 这些声音,锦瑟间或能听到一两句,却只当没有听见一般,仍旧巧笑看着皇帝,仿佛还在等待奖赏。 和离(十五) 殿中,终于有大臣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宁王妃,当今皇上治下,举国太平,百姓安稳,民间更是对皇上称颂有嘉。历朝历代,即便再国富民强,哪能一个乞丐都没有?如今宁王妃举着这幅小乞丐的字来为皇上贺寿,又说自己不会解,那让臣来替宁王妃解一解,王妃的意思,究竟是想说皇上不体恤民情,还是想说皇上治国无道?”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护国公神情紧绷,苏黎脸色更是阴沉,苏墨淡淡饮下一杯酒,不动声色。 锦瑟脸上的笑倏尔便消失了,微微凝了眉,委委屈屈的看着皇帝丫。 皇帝见锦瑟的模样,便笑了起来:“闻卿,你莫要吓着了宁王妃。” 先前那说话的闻大人拱手道:“臣只是想代皇上,代这满朝文武,代这天下的黎民百姓,向宁王妃讨一个公道!媲” 锦瑟脸色更是煞白,无言以对。 次席上,苏墨再次饮下一杯酒,忽而起身,拂袖上前,慵懒恣意道:“什么大作这么了不得,让本王看看。” 满座哪里想得到当先站出来的会是他,再加上从前宫中暗暗流传关于他与锦瑟的种种暧昧不清,霎时间,满殿的人眼神都变得飘忽闪烁起来。 “王爷,你倒是瞧呀!”第三席上,礼卉轻轻扯了扯苏黎的袖子,努嘴示意他看锦瑟和苏墨。苏黎一把拂开她的手,沉着脸,眼皮也不抬一下。 那捧着卷轴的内侍便将那幅字捧到了苏墨面前。 苏墨淡淡看了一番,忽而笑着拱起了手:“臣弟恭喜皇兄,皇兄治下,便连一个小乞丐也有这样的好学之心,若非国富民强,太平盛世,又岂能有这种情形出现?”他转眸看向锦瑟:“不知宁王妃,献上此作,是否出于此意?” 锦瑟恍惚的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飘渺,顺从的点了点头:“是,正是。” “皇兄,依臣弟看,此作当世无双,应是无价之宝。”苏墨重新将卷轴整理好,让那内侍重新捧上首座。 皇帝倒仍是微笑若许的模样,闻言微微颔首:“说得好,此作,朕定当珍藏。来人,赏宁王妃金玉蜜酿一壶。” 那金玉蜜酿是金丽国进贡的御酒,每年仅有几坛,是以极其珍贵。内侍总管闵玉忙的看向锦瑟:“宁王妃,还不向皇上谢恩?” 锦瑟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忙的低身:“臣妾多谢皇上。” “你呀,多谢阿墨。若非他知你心思,此作寓意定然是解释不清了。”皇帝摇头轻笑,看了苏墨一眼。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神情有一丝僵硬,终于还是转向苏墨,垂眸敛眉:“多谢秦王。” 苏墨只略一勾唇角,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上。 锦瑟这才也回到自己那席,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 首座,太后看着锦瑟,脸色前所未有的冷凝。 “你是故意的。”一直沉眸饮酒的苏黎,忽然转头看向锦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你究竟想做什么?” 锦瑟倏尔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王爷为何这么说?” “宋锦瑟!”一看她又开始装腔作势,苏黎克制不住的恼怒起来,“你究竟想怎样?” 锦瑟倏地站起身来,扬声道:“我想怎样,我都没问你想怎样!” 霎时间,整个大殿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再度集于锦瑟一身,有震惊,有鄙夷,亦有无奈。 苏黎亦看着她,三分惊,七分怒,末了,却只是咬牙冷笑一声:“宋锦瑟,你好,你极好!” 他怒极反笑,锦瑟的心倏尔一疼,微微一怔之后,半真半假的红了眼眶。 “怎么回事?”太后声音微冷,“万寿节大宴上,半分规矩礼数也不懂了?大吼大叫的,成何体统?” 锦瑟委屈的垂着眼,站在原地良久,忽然重新来到大殿中央,跪下来,看着皇帝:“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皇帝微微拧眉:“你要朕为你做什么主?” 锦瑟犹豫了片刻,终于抬起手臂,眼睛一闭,猛地捞开了袖口。 皇帝面色虽如常,眼中却闪过一丝惊异;太后脸色霎时间剧变,又气又怒,气息极度不稳;各宫妃嫔都惊异的掩住了口,而坐在苏黎旁边的礼卉,更是克制不住的惊叫出声! 殿中不知究竟出了何事的多数人便开始有些蠢蠢欲动了,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究竟何事。 苏墨凝眸望着那粒守宫砂,眼底分明也流过一抹讶色,却转瞬即灭,转而看向锦瑟的脸时,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 苏黎始终垂着眼,静静看着桌上的酒杯,殿中再怎么哗然,他仿佛都听不到,连礼卉在他耳畔的那丝惊叫,都未曾影响他分毫。 锦瑟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臣妾嫁与宁王已经半年有余,至今仍是清白之身,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殿中霎时一片沉寂,原先不知道是什么事的人也通通震惊了,眼神流转于苏黎锦瑟之间,真是各怀心思,精彩纷呈。 皇帝拧眉看了苏黎一眼,只见他沉眸不语,微思量片刻,对锦瑟道:“你要朕如何为你做主?” “臣妾要与宁王和离,请皇上恩准!”锦瑟声音清越,缓缓磕下头去。 满殿再次哗然!和离,是夫妻不相安谐,双方同意和平离异之说,民间偶能听闻数例,然而在宫廷皇家,可谓闻所未闻! 太后几乎气得晕眩,身子摇摇欲坠的就往后倒去,近旁的庄妃忙的将她扶住,低声道:“太后,可是觉得身子不适?” 此言一出,前面几席又是一阵乱,苏黎苏墨同时站起身来,来到首席查看太后情形。 “母后!”苏黎伸手握了太后的手,“儿臣送母后回宫。” “不!”太后似是恢复了一些力气,抽出自己的手,颤巍巍指向锦瑟,颤着声音怒道,“黎儿,休了她!如此不知廉耻不顾礼仪之人,不配做我皇家的儿媳!” “太后!”安定侯忙的站起身来,来到殿前,在锦瑟旁边跪下:“回皇上,回太后,小女前些日子遇到意外,以致精神多日不济,今日在殿上胡言乱语,实在是病情所致,请皇上太后恕罪!请王爷恕罪!” “宋侯!”太后着实恼怒,冷声唤道,“你不会管教女儿,哀家不与你计较,只是如今你这女儿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难容!” 语罢,太后再次转向苏黎,气急道:“就这样一个女子,当初你死活要娶,哀家怎么劝你都不听,如今可满意了?她不贤良淑德也就罢了,如今分明是存了心陷害你,令你在满朝文武面前颜面尽失,你不休她,还等什么?” “母后息怒。”苏墨沉声劝了一句,“让大臣们先散去,母后先且回宫,我们再行商议!” “如此情形,还有何可议?”太后看向皇帝,“皇帝,你即刻下旨,将此女逐出皇室!” “不必了。”沉默许久的苏黎,终于开了口。他缓缓站起身来,看向仍然跪在大殿中央,头磕于地的锦瑟,声音冷凝如寒冬冰窖,“来人,纸笔伺候。” 很快便有人呈上了笔墨,苏黎当即一挥而就,随后,将写好的放妻书扔到地上,一字一句:“满朝文武为证,本王今日与宋锦瑟和离,从此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锦瑟看不到他的神情,然而只听到他的声音,便知,自己果真是伤了他。 她心中难过,却不表现出来,只是缓缓抬头,上前拾起了那张放妻书,仍旧低头道:“多谢王爷。” 竟然连抬头看他一眼也不肯么?苏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何须言谢?只望宋姑娘他日,觅得如意郎君,也不枉本王今日这一番,颜面扫地。” 锦瑟终于抬头,目光却只触及他唇际一丝冷笑,他便已转过脸去。锦瑟一怔,随即便对上苏墨定定相视的目光,她眸光一闪,匆匆避开,低头道:“谢太后,谢皇上。” 语罢起身,匆匆离开了大殿。 一出闹剧,终将落幕。 不好惹的苏家(一) 砰! 锦瑟被宋恒护在怀中接连退后几步,才惊魂未定的看着碎在自己脚下的那个花瓶,脸上霎时一片惨白。 宋恒眸光之中分明写着担忧,看了她一眼,又转身去看怒气冲天的宋京涛媲。 “滚出去!”见宋恒护着锦瑟,宋京涛面色微缓,却仍旧怒火中烧,“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丫” 锦瑟眼中浮起泪光,朝着宋京涛看了又看,终于还是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蓦地再次传来宋京涛寒凉的声音:“今后,你再敢踏足我安定侯府一步,我必定打断你双腿,毫不留情!” 锦瑟身子一僵,随后却强忍住眼泪,夺门而出。 这原本便是她一早料到的结果,所以,没有什么好后悔。 出了侯府,走上京城大街,眼中满是华灯闪烁,却一盏也看不清楚。 锦瑟愣愣的走了许久,一直走到深夜,大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商贩,店铺也通通关门闭户,她才终于似回过神来,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却发现原来宋恒一直跟在她身后! 锦瑟望着他:“从今往后,我就无家可归了呀,怎么才能好?” 宋恒淡淡垂下视线望着她。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早就提醒过我。”锦瑟忽然大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肩,“你宋大先生的预言,什么时候落空过?” 宋恒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忽然拉着锦瑟往前走。 “去哪儿?”锦瑟愕然。 往前没有走出多远,宋恒便带着她转进了一条小巷,在一座小小的四合院落前停了下来。直到锦瑟眼睁睁见他从袖中掏出锁钥,打开院门时,先蓦地明白这原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住处。 “宋先生,你想得可真是周到啊。”锦瑟一面随着他走进去,一面讨好的对着他笑。 入了堂屋,点起了蜡烛,锦瑟这才四处看了一番,发现此地虽小,却干净整洁,倒真不失为一个好的住处。 锦瑟顿时大喜过望:“我早就知道,有你,我还愁什么呢?” 锦瑟怔怔的望了他片刻,才终于开口道:“你不知道,苏黎他野心勃勃,我不想,也不能再呆在他身边。” 仅此而已?宋恒似乎并不太相信这个理由。 宋恒微怔,拧了眉看着她。 “你不叫宋恒,也不是祈临人。”锦瑟蹙眉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宋恒沉默了片刻,忽然拉过锦瑟的手,在她手心上,稳稳的写下“宋恒”二字。 锦瑟捏着自己的手心,望了又望,想了又想,眼眸一转,终于还是笑道:“好,我信了,你就是宋恒!” 时辰早已经晚了,锦瑟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反反复复的想着一些事,再回过神来时,天已经亮了。 她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却忽然又记起什么来,猛地起身更衣。 循着上次苏黎带她前去的记忆,她一路寻找着上回见过的那个老头所住之地,然而她记性实在是不太好,像无头苍蝇一般找了半天,直至晌午时分,才终于敲响老头的门。 有侍女前来开门,并没有多问便放了锦瑟进来,锦瑟径直寻到上回那间雅室,却不见老头,忙的找了一个侍女打听,方得知老头在马厩那边。 这个院子并不大,却没想到后面还有马厩。 “你来了。”老头见到她来,半分惊异也无,只是笑道,“好没良心的丫头,说了会时常来探我,隔了这么久,却才来第一回。” 锦瑟却没心思回答他这些,上前围着那匹马转了又转:“这是你的马?” “不是。”老头毫不在乎的耸耸肩,“前些日子苏黎找回来的,名字叫雪霁,据说是要送给谁的礼物,让我这个老头先给他喂着。只是如今,不知道他还送不送。” 锦瑟呆在原地,傻了。 心里的难受再度排山倒海一般的袭来,几乎将她溺毙。 怎么办?他对她那么好,她却亲手断送了他的好,甚至,将他的未来推向了一个未知。 锦瑟只觉得内疚,抱住那匹马,额头抵在马颈上,沉默不语。 “后悔了?”老头忽然凑到她面前,语带捉弄。 “昨天半夜就来咯,酒气熏天的。”老头伸手在鼻子下扇了扇,仿佛现在还闻得到那阵酒气,“早晨起来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给我砍得乱七八糟,真是气煞我也!” “然后呢?”锦瑟怔忡的问道。 “然后?没事人一样去上朝了。”老头回答完,转身往屋里走去。 锦瑟又呆在原处许久,回头看了看雪霁,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去。 老头已经泡好了一壶茶,递了一杯给她,道:“我本以为他是个沉稳睿智的人,却没想到,也只不过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我是为我自己。”锦瑟低声道,“可是这样,对我对他都好。您再见到他的时候,就劝劝他。” 老头却轻笑了一声:“不用我老头子劝,他自己早晚能看开。你呢?” “我?”锦瑟微微扬眉一笑,“我被逐出了家门,眼下正四处流离。” 老头忽然拍了拍面前的桌子:“如此甚好,搬过来与我同住。” 锦瑟蓦地笑出声来:“才不呢,怕坏了您弟子的大好前途!” 老头扬声大笑起来:“他若有你这份豁达就好了。” 锦瑟也笑,笑道中途忽然叫道:“哎呀!我与你说了这么多话,到现在还不曾晓得你的名!” “你叫我老头就可以了。” “老头也总有个姓!” “姓那。” “那老头?真是古怪,那你为何不叫这老头?” …… 与那老头肆无忌惮的胡说到傍晚,锦瑟才起身告辞。在大街上胡乱溜达了一圈,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时,刚刚来到门口,却就撞见了绿荷。 “绿荷?”锦瑟大喜,上前抱住她,“你怎么来了?” “你如今独自流落在外,于是我也离家出走了。”绿荷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惯会给人找罪受!” 被她一骂,锦瑟反倒更高兴,正待扬声大笑,眼角余光却蓦地瞥见小院中还有一个人。 锦瑟的笑声便卡在喉咙里了。 一袭便服的闵玉匆忙的院中走出,恭恭敬敬的朝锦瑟行礼:“给姑娘请安。” “闵公公?”锦瑟心头讶异,“你怎的会在此处?” “奴才在此处,自然是我家主子想要见姑娘。” “我不去。”锦瑟推开他走进小院,“我如今已经不是皇家的人,也不想再与皇家任何人有什么纠葛。” “我家主子今日恰好就在这附近一间茶楼饮茶,姑娘若是懒得走动,奴才过去请主子过来也是一样。”闵玉笑呵呵的说道,转身就要离去。 但凡跟苏家沾边的人,果然都不是好惹的。锦瑟心里默默骂了一声,唯有跟着闵玉前去。 不好惹的苏家(二) 明安茶楼雅间之内,名茶飘香,有锦衣公子当中而坐,玉冠高束,俊美如铸。 茶是好茶,人亦是佳人,只可惜锦瑟却全无心思欣赏丫。 牛饮一般的灌下一杯茶后,她抬眸看向静默微笑的苏然:“这算是出宫微服私访么?皇上兴致真好。” “本意倒是没想着私访。”苏然嘴角笑意加深,温润如玉的眼眸之中也闪过一丝笑意,“不过出了宫,倒是听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锦瑟自然知道他口中所谓有趣的事情是什么。她今日在大街上胡乱溜达的时候,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自己的名字。万寿节晚宴上发生的事情,流传得几乎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绘声绘色的谈论着,唯恐漏掉哪怕一个细节。而她这个当世无双,不忠不孝,不顾礼义廉耻的女子,更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媲。 “皇上今日出宫,该不会就是为了听一听民间又多了哪些谈资?”锦瑟支着头道,“以皇上的圣明,应该猜也猜得到。” 苏然轻笑了两声,忽闻得窗外大街上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他低声道:“来了。” “什么来了?”锦瑟顺口问了一句,起身走到窗边,往窗下的大街上看去。 却见一队长长的车列,一路蜿蜒至街尾,声势甚是浩大,而领先的车头上,赫然插着仲离的大旗! 锦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怔怔望着车列之中最华美的那辆马车,眼也不眨一下。 苏然不知几时也站到了她身后的位置,望了望街上的车队,淡笑一声:“好大的阵仗。” “皇上出宫,就是为了来看静好公主到达京城的情形?”锦瑟隐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转头问他。 苏然却只是朝街上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回到桌旁坐着,方道:“你又知道那是静好公主的车队?” 锦瑟一时语塞,良久方道:“我猜的。” 苏然看了她一眼,分明不信她这个答案,却并不深究,只道:“照你看,这静好公主可配得上三弟?” “自然配得上。”锦瑟如实答道,“而且,很配。” 皇帝听了她的回答,微微点了点头:“看来今年,皇室倒是有可能双喜临门,也好,应该足够抵消了你给皇室带来的震动。” 锦瑟呼吸再度屏住,看向他:“双喜临门?” 皇帝望着她,眸色幽深,笑意却温润:“朕本意是想将静好公主指给阿墨做嫡王妃,没想到静好公主却一心只想嫁给三弟。本来是一桩难事,多亏你替朕解了围。如今静好自然可以嫁与三弟,而阿墨么,也照旧可以与周家小姐成婚。” “只吃一顿好的就满足了么?”苏然道,“你本可以提更多的要求。” “什么要求?”锦瑟笑得有些苍白,又道,“我无欲无求,除了吃。” “朕听说你被安定侯赶出了家门?”苏然忽然道。 锦瑟倒也不觉得尴尬,无所谓的道:“是啊,换做你有我这么一个胡作非为,让你颜面尽失的女儿,你也会与我断绝父女关系的。” 苏然低笑出声来:“朕收你作义妹,封你做公主,如何?” “什么?”锦瑟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回过神来又觉得好笑,“皇上是在逗我笑么?您也不怕将太后气病了!” “是你觉得朕不敢,还是你不愿意?”苏然偏了头道。 锦瑟这才发觉他似乎不是在说笑,可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她帮他解决了那所谓的难题?堂堂一国之君,若会被这样的事情难倒,锦瑟真是不相信。 怔怔的盯着他温润含笑的脸许久,她才喃喃道:“我不愿意。” 本以为苏然必定还会追问原因,没想到他却只是轻轻摇头一笑:“不愿意就算了。那朕就如你所愿,请你吃一顿好的。” 晚上,果真是一餐盛宴。 面对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锦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一样,毫无仪态的挥舞着筷子大杀四方。苏然看着她的模样,哪里还会动筷子,一晚上不过淡淡饮了几杯水酒。 等到桌上的东西几乎被锦瑟吃掉一半之后,她才终于扔下筷子,舒服的直叹气:“真好吃。” 苏然似乎觉得好笑:“三弟府上,日子过得很节俭么?” “那倒不是。”锦瑟抚着圆滚滚的肚子道,“不过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人,有好吃的自然要尽量吃,否则下一顿,可能就吃不到了。” 又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闵玉见天色已经尽数暗下来,便忍不住低低提醒了皇帝一句:“皇上,是时候回宫了。” “嗯。”苏然应了一声,看向锦瑟,“走。” 苏然惊异的望着她,脸上虽还是温润如初,然而眼中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闵玉亦强忍住笑意,上前道:“奴才搀姑娘出门。” 好不容易走出酒楼,锦瑟已经撑得快要吐了,跌跌撞撞的冲向一棵大树,靠在那里难受的抚着自己的胃。 身后,却蓦地响起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邪肆不羁,慵懒带笑:“兄长。” 苏墨自停在酒楼前的一顶软轿中走出,锦衣墨色,玉带系腰。看到锦瑟,他脸色并无多大变化,只对苏然道:“我来迟了么?” “迟了。”苏然轻笑一声,“而且迟得有点久。非但没见着仲离公主,那一桌子好吃的也都被这丫头吃光了,此时来还有什么用?” “既如此,那我可走了。”苏墨顺水推舟,作势就要再回到轿中。 “回来。”苏然蓦地唤了一声,“那丫头吃撑了,你将她一路送回去。我先行回府了。” 锦瑟终于从树荫下走出来时,苏然已经不见了人影,惟苏墨孑然负手站在原地,先前的轿夫侍卫,也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锦瑟仿佛是没有见到他,捂着肚子,艰难的一步步往四合院的方向走去。 苏墨望着她的背影,移步缓缓随着她。 “不回安定侯府么?”眼见着她前往的方向不对,苏墨终于开口道。 锦瑟脚步仍旧不停,良久,方才轻笑一声,头也不回的答道:“秦王,您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被父亲逐出家门,从此不再是安定侯府的人了。” 苏墨闻言,眸色微微一黯,随后大步上前,挡在了锦瑟面前。 锦瑟一停下脚步更觉难受,顶着一张惨白的脸看了他一眼,随后艰难的蹲在了地上。 “为什么要和离?”苏墨看着她抱着自己蹲在地上,低了头发问,声音却是泠泠,听不出其间蕴含的情绪。 锦瑟胃痛,头更痛,沉默良久,才终于出声道:“不关你的事。” 苏墨淡淡垂眸,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锦瑟想要挣开他,他却死死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锦瑟用力挣了几下,终于恼道:“你究竟要怎样?” “锦瑟。”苏墨神色平静,眼眸却深邃得骇人,“有些话,你说了,我还没有说。如今我便清楚的告诉你,从前我对你好,皆是看在锦言的份上。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锦瑟凝眸望着他,眼神有些呆滞了,眼睛也酸了,酸得眼泪刷得就落了下来。 锦瑟语调自始至终都平静无波,可是不知不觉间,仍泪流满面。 “秦王,您,也不需再为我而困扰。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你。” 不好惹的苏家(三) 锦瑟开始重新往四合院走去,一面走,一面用手胡乱的擦眼泪。 一直走回到四合院门口,身后的脚步声还在。 锦瑟终于抹掉了脸上多余的眼泪,回转身看向身后的那人:“我到了,多谢你一路相送。丫” 苏墨淡淡打量了她面前的小院一番,方微微点了点头:“进去。媲” “你先走。”锦瑟深吸了口气道,“我还要在这里坐一会儿,不然被绿荷看到我又吃多了,会挨骂。” 苏墨脸上漾起些许无奈的笑意,末了,只是朝她微微一点头,转身便径自离开了。 锦瑟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方才自言自语一般的呢喃道:“苏墨,恭喜你。” 宋恒在小院门口发现锦瑟的时候,天色已经尽数暗了下来,她小小的身子蹲在门前台阶的角落里,紧缩成一团,动也不动。 宋恒轻轻将她扶起来,转向自己,借着门前檐下的红灯笼,只见她脸色,竟是连红色的光晕都盖不住的惨白。 这一晕,便足足晕了两天,等锦瑟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三日的午后。 自床榻坐起来,锦瑟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绿荷也不在屋中,她在榻上坐了片刻,方才披衣起身。 出了房门,缓缓走进堂屋时,却只听得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女子声音温柔沉静,紧接着是她熟悉的绿荷的声音:“恭送公主。” 公主?锦瑟脑子嗡嗡的,难道是青楚? 她正用力想着,堂屋门口,突然便跨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显然没有想到她会站在外面,先是一惊,随后却微微笑起来:“绿荷姑娘,你家小姐醒了。” 锦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静好公主。 “我此次是以访客身份前来,因此前两日都呆在宫里应酬,今日方才得了空闲出来找你,没想到找到安定侯府,那些管家侍卫的,却没有一个知道你在哪里,甚至连提都不敢提你。找到这里,我可费了好大的力气。”静好唇角弯弯的笑道,“你这病,没什么大碍?” “病?”锦瑟身上虽然没有力气,然而却还是笑得出来,“我才没病呢,我前两日吃得撑了,所以才有些不舒服。” “如此我便放心了。”静好微笑道,“我带来的礼品中有些补身药材,是我们仲离产的,药效极好,你时常煲些汤水来喝,对身子有好处。” “怎敢劳公主费心。”锦瑟轻声道。 静好却道:“我在这青州人生地不熟,除了宁王,就认得你一个,我自然是拿你当朋友了。” 提起苏黎,锦瑟微微一顿,才道:“公主见过他了吗?” “自然是见过了。”静好道,“虽然他与当日所见有些不同了,我却更喜欢今时今日的他。听人说今年柳湖东岸的桃花开得极好,我约了他明日赏花,他答应了。” 静好垂眸笑道:“事情未必就这么顺利,不过既然是愿望,坎坷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锦瑟闻言,微微有些讶异,正思量间,静好已经站起身来:“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我送你出去。”锦瑟也起身道。 两人刚刚行至院门前,门忽然就被人自外面推开,宋恒走了进来。 见到有陌生女子在此,宋恒明显一怔。静好大概也没想到竟然会有男子在此自出自入,看着宋恒,也愣住了。 这场面自然是尴尬,锦瑟忙道:“宋恒,这位是仲离的静好公主。公主,这是我的教书先生,宋恒。” “原来是宋先生。”静好微微一笑,偏头看向锦瑟,“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年轻,这么好看的先生么?” 此女当真是大胆,什么话都敢说。锦瑟忍不住为她的话笑了起来,却又听静好道:“宋先生为何不与我说话?莫不是,读书人都心高气傲,瞧不起我么?”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宋恒微微勾了勾唇角。 “宋恒他不会说话。”锦瑟解释道,“他教习都是靠他的书童,是个奇人。” “这可当真是稀奇。”静好再次上下将宋恒打量了一番,才重新转向锦瑟,“好了,不与你多说了,我走了。” 锦瑟目送她离去,回头时,发现宋恒也还望着门外。 “这位公主,生得好看?”锦瑟扬起头问道。 宋恒淡淡摇头一笑,些许无奈的神情。 “你觉得她不好看?”锦瑟奇道,“我倒觉得,比你那位青楚公主好看多了!” “不疼了,现在,很饿。”锦瑟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委屈道。 说完,他还着重比划了一个小碗的手势,果然是小到不能再小! 你,没得选。宋恒毫不留情的无视她的诉求,转身走进了堂屋。 锦瑟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鲜明的神情逐渐消散开来,最终,化作一片虚无。 * “柳湖东,桃林风”是春天时节京中最盛行的一句话。每到春季,柳湖东岸上那漫山遍野的桃林,花开成海,连风中,都满是桃花的香味。 静好因梳妆耽搁了时辰,匆匆赶来时,已经迟了近半个时辰,正左右张望寻苏黎时,苏黎的近侍小杜缓缓从湖边一艘画舫上走过来:“公主,请。” 静好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桃花花海,又看了看眼前的画舫,到底没有说什么,登上了画舫。 舫内宽敞亮堂,布置精致奢华,走在里面,就如同置身于地面屋宇一般平稳。 苏黎斜斜倚靠于一张睡榻上,捏着一杯酒,透过右手边的窗口,淡淡的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 静好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在他身后的位置站了一会儿,见他酒杯已空,便执起摆在旁边几案上的酒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 苏黎眉心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头,手中的酒杯,也依旧稳稳的捏着。 静好放下酒壶,这才款款于他对面的位置落座,见他始终不看自己,却半分也不恼,盈盈笑道:“王爷,不喜桃花?” 良久,苏黎才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真是可惜。”静好惋惜叹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在静好看来,正是衬得上王爷的风姿与雄心的句子呢。” 苏黎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面容俊朗如昨,眸光却比往日冷凝许多:“不知公主,因何一心想嫁本王?” 静好虽未想到他会以这样一句话开口,好在却不觉有什么为难,只笑道:“男儿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志向,威慑四方,光宗耀祖。而静好只是女儿身,没法子像个男人一样去闯荡拼搏,便唯有,以嫁这样一个丈夫为志向了。” “那么公主因何认为,本王就是这样一个人?”苏黎唇角隐隐一勾,似是冷笑。 静好轻笑一声道:“一个人的外表可以诓人,行为举止亦可诓人,然而唯有眼睛,诓不了人。我从来相信自己的眼光,王爷的眼中,写满雄心壮志。” 真是聪慧睿智,沉稳大气的女子。没有小女儿的娇羞,愚钝,以及恣意泛滥的好心肠,更兼身份--仲离公主之尊。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并且,她会支持他。 所有的一切,都显出此女,才是他当初一心一意想找的那种王妃。 可是,为何突然就觉得如此意兴阑珊? 苏黎仰脖喝下杯中酒,一扬手,将酒杯丢入窗外湖中,沉声吩咐道:“返航!” 静好微微一怔:“王爷?” “本王今日没有兴致游玩,公主请回。”他仍旧看着窗外,淡淡道。 静好顿了片刻,却还是微笑起来:“是。” 不好惹的苏家(四) 锦瑟当即便吓白了脸,想了又想,匆匆购置了一套小厮的装扮,改头换面了一番,悄悄回到了安定侯府。 锦瑟躲在府门外一棵大树后张望时时,恰好遇见管家福伯刚刚送两位前来探视安定侯的将军离去,眼见福伯转身就要进去,锦瑟忙压低了声音疾呼:“福伯!福伯!丫” 福伯回过头来,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却瞬间就变了脸色媲。 “爹爹他伤得怎样?”锦瑟忙的捉住他袖口,“你带我进去看看,我只悄悄看他一眼就好!” “使不得啊小姐。”福伯见她的模样,又心痛又为难,“老爷一早就下了令,你若再回府,一律不许搭理。若是谁斗胆放了你进去,那便会与你一样,被打断双腿。老爷向来说到做到,你也不是不知,我哪敢让你进去?” 锦瑟低了头,眼睛湿漉漉的不说话。 福伯也叹了口气,一回头,忽然发现又有一行人往安定侯府前来,忙道:“小姐,北堂大人来了,我不与你多说了。”语罢便匆匆前去迎接。 锦瑟蓦地抬起头来,果见北堂府的轿子,几乎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 北堂文松刚刚从轿子里出来,突然就被一个人扑上来抓住了手臂,引得周围侍卫都是大惊,一个个刀刃出鞘。 “北唐伯伯,是我!” 锦瑟忍不住又低下头去:“北堂伯伯,你带我进去,我想看看我爹,只看一眼也行,求求你!” 北堂文松沉默了片刻,终是低叹了口气:“走。” 随着北堂文松重新回到侯府,锦瑟也不知是喜是忧。 一直来到父亲卧房之外,北堂文松敲门而入,锦瑟听得父亲的声音,忙的踮起脚尖往里张望了一眼,刚好见到父亲坐在床榻上的身影,模样虽憔悴了一些,然而却不似伤得很重。 锦瑟这才松了口气,房门已经又关了起来,里面传来北堂文松与父亲说话的声音。 她听他们叙叙的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忽然听得北堂伯伯道:“可还是在为着锦瑟的事情伤神?否则以你的身手,怎么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 隔了很久才听到父亲的声音,带着厚重的苦涩:“我这辈子生了这两个女儿,都是来讨债的!” 锦瑟禁不住缓缓退开两步,怔忡良久,在檐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耳旁仍旧听得到父亲与北堂伯伯细碎的说话声,然而却都遥远极了,锦瑟脑中思绪全无,茫然的坐在那里,怔怔出神。 远远的,忽然有两个身影自前院的地方缓缓而来,当先那个身形颀长,步履沉稳,一步一动,分明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然而,却一直等到那人已经近在眼前,锦瑟才终于看清他是谁。 她似是一下子被吓着了一般,猛地从地上跳起来,身子僵直了片刻,才又缓缓放松下来,看着眼前的人,低低唤了声:“王爷。” 苏黎面无表情的站在她前方几步的位置,眸光从她脸上掠过,陌生得令人心悸,仿佛,他根本不认识她。 “小杜,请安定侯出来。”苏黎收回视线,淡淡吩咐身后的小杜。 小杜悄悄看了锦瑟一眼,这才道:“是。” 锦瑟被小杜那一眼看得回了神,顿时一惊,几乎来不及想,便冲上前来,一把拉住了苏黎的袖子:“王爷,不要叫我爹爹出来!” 苏黎脸色瞬间便沉晦下来,缓缓抬起手,将锦瑟拉扯他袖口的动作置于她眼中,冷冷道:“宋姑娘,请自重。” 锦瑟一僵,怔怔与他相视的片刻,小杜已经敲响了房门:“侯爷,宁王前来探视您的伤情!” 锦瑟霎时大惊,忙的松开苏黎的衣袖,转身就要逃时,四弟锦堂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蓦地见了她,顿时惊叫了一声:“二姐!” 锦堂不过八岁,这一声“二姐”实在是响亮,锦瑟一僵,身后父亲的卧房门已经缓缓打开来。 再要逃跑已是不能,锦瑟唯有僵直了身子站在原处,听着身后父亲与北堂伯伯向苏黎请安的声音:“老臣参见王爷。” “宋侯、北堂大人不必多礼。”淡淡道。 锦堂这时已经跑到锦瑟面前,喘着气看锦瑟:“二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怎么穿成这个模样?” 锦瑟心中难过,只伸出手来,默默地抚了抚幼弟的头。 身后,宋京涛已经缓缓站直了身子,对苏黎道:“王爷,请容后片刻。” 语罢,他转身进了房。 片刻之后,宋京涛再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条长长的鞭子。 “老宋!”北堂文松忙的拉了他一把,却没有拉住。 小杜眼瞧着那根又粗又长的鞭子,已经吓得咽了口唾沫,偷偷瞧了自家主子一眼,却见他仍旧是冷漠如初的神情。 “转过来。”宋京涛在锦瑟身后站定,沉声道。 锦瑟果然乖乖转过了身子。 “还记不记得,当日我赶你出家门时说过什么?”宋京涛冷眼看着眼前怯生生的女儿,淡淡道。 “记得。”锦瑟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却还是如实的回答了出来。 她脑中思绪还没完,凌空已经“噼啪”一声鞭响,锦瑟眼睁睁看着那鞭子朝自己挥过来,脸色霎时一片惨白,然而却没有躲! 啪! 那一鞭,重重落到锦瑟身上,被抽到的左肩并手臂,立刻便泛起火/辣辣的痛感。 她闷哼了一声,末了,却仍旧咬牙站在那里。 啪! 这一鞭极重的抽到锦瑟腿上,锦瑟痛呼一声,倒在了地上。 宋京涛却仿佛听不到,举着鞭子,一下一下的往锦瑟腿上抽! 旁边站着的锦堂早已吓得泪流满面,北堂文松眉头紧拧,脸色堪忧。小杜亦吓得白了脸,见苏黎脸色更是阴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连十几鞭抽下去,宋京涛身上到底有伤,体力似是有些不支,缓缓停歇下来。 而躺在地上的锦瑟,横一条竖一条的伤口,早已鲜血淋漓。锦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呜”声,即便疼痛钻心,也只有手脚能偶尔抽动一下,奄奄一息。 “宋侯!”苏黎清冷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宋侯伤痛未愈,还是不要再大动气息了。” “是啊老宋!”北堂文松听苏黎开了口,忙的也走上前来,一把拉下了宋京涛在扬在半空中的手,“你要教训锦瑟,也够了,好歹是自己女儿,你莫非真要将她活活打死?” 宋京涛缓缓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方才一把扔了鞭子:“当日我就说过,我宋京涛,没有这个女儿。如今,我也不过是教训一个擅闯我府的贼人,算不得什么大事。让王爷和北堂兄受惊,是我的不是。来人,将此人抬出府去扔了!” 宋京涛立刻冷眸看向幼子,吓得锦堂一个哆嗦,哭着转身跑开了。 片刻之后,果然便来了两个家丁,将躺在地上的锦瑟抬了起来,往府门的方向走去。 “王爷,北堂兄,请屋里坐。”宋京涛这才转身,将苏黎与北堂文松让进屋。 苏黎淡淡拢了拢自己的袖口,抬脚走进了屋中。 不好惹的苏家(五) 当宋恒得了消息,匆匆回到安定侯府时,却怎么也找不见锦瑟了。 他匆忙找到福伯,福伯亦是一脸焦急:“宋先生,我也不知道二小姐去哪儿了。先前老爷叫人将二小姐扔到府外,我就是转身进去了一趟,出来便已经不见二小姐了!照理说她已经伤成那样,不可能再起得来,一定是有人将她带走了!” 宋恒匆匆来到锦瑟先前被丢弃处,只见血迹累累,眉心一拧,尚在思量之间,眼角余光忽见两个人影自府内行出,转头一看,却是苏黎并他的侍从丫。 宋恒脸色极不明显的一变,还是低身行了礼媲。 “宋先生?”苏黎嘴角似乎隐隐勾了勾,随后才道,“不必多礼。” 余光一瞟,他亦看见了地上的血迹,却只是淡淡一扫,便又移开了视线。 小杜牵了马过来:“王爷。” 苏黎这才转身上马,调转马头,却见宋恒依旧站在那摊血迹前若有所思,眸色不由得一黯,猛地扬鞭催马而去。 “王爷!”小杜气喘吁吁的驾着自己的马追上他时,已经几乎快到宁王府。他连忙道:“王爷,我已经将王妃送去了京郊别院处,王爷不去看看么?” 苏黎猛地勒住了马,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苏黎蓦地扬起鞭子来,狠狠一鞭抽到小杜身上,小杜惨叫一声,跌下马去。 “谁准你自作聪明救她?”苏黎冷冷道。 苏黎不答,然而脸色阴沉,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小杜连忙起身爬上马:“那奴才这就去叫他们把人扔出去,王爷可莫要生气了!” 语罢,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苏黎的神色,刚欲打马离去,苏黎却猛地冷冷一眼瞥过来,小杜忙的笑笑,还没回过身来,苏黎的马又已经冲了出去,小杜又是一惊,忙的跟上去。 * 京郊,晓月别院。 小杜匆匆而来,恰逢大夫摇头叹息着从里面出来,忙的捉住大夫问道:“我家夫人伤情怎样?” 小杜猛地跳了起来:“你别跟我提什么后果,总之一定要医好她!否则,你的医馆也可以不用开了!” 大夫瞥了他一眼,背着自己的药箱就往外走:“老夫不医她便是!” “回来!”小杜急得跺脚,“罢罢罢,是我多嘴,您只需尽力医好她便可。” 饶是已经将大夫嘱过千百次,然而小杜每次来,却都只见锦瑟似乎越来越严重。 锦瑟送到这里已经五日,据服侍的侍女说,她一次也没有醒过,每每伤口疼痛难忍,却都是在昏睡中哼哼,即便痛到满头大汗也不曾睁开过眼睛。 第六日小杜来时,发现锦瑟竟然发起了高烧,如此便更是不妙,那大夫也束手无策。 宁王府。 苏黎自宫中回来时,小杜正耷拉着脑袋坐在他书房前,听到他的脚步声,猛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慌忙爬了过来,跪在他脚下:“王爷。” “你这是做什么?”苏黎踹了他一脚,径直进了书房。 “滚出去!”苏黎坐在书桌后,头也不抬,对小杜的话仿佛也是充耳不闻。 小杜顿了顿,果然就听话的滚了出去。 这一夜,苏黎书房中的烛火一直亮到五更时分。 天要亮的时候,小杜终于听到书房里传来响动,仿佛是有人打翻了什么,乒乒乓乓一通乱响。 紧接着,苏黎拉开书房门走了出来。 此时天色只是微微有一丝亮,小杜见苏黎走出来,也看不清他的神情,想了想,还是远远的躲着。片刻之后,果见苏黎大步离去了。 苏黎赶到京郊别院时,天色仍然只是朦胧的亮着,来开门的侍卫似乎还没睡醒,打开大门看见他站在门口,脸色霎时间大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奴才给王爷请安。” 苏黎一脚踹在他身上,直接就将他踹翻在地,自己却头也不回的往东厢房走去。 房间内,锦瑟呼吸正急促。 苏黎撩起帷幔站在床边,只见她唇色发白,然而脸上却透着不正常的红晕,额上冷汗涔涔,口中哼哼唧唧的,似乎正极力忍着痛楚。 他伸出手来探上她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来人!”他低唤了一声。 好半天才有两个侍女听到响动跑过来,见了他,无一不吓得变了脸色:“王爷。” “派人去宫里传御医过来。”苏黎一面吩咐,一面揭开了盖在锦瑟身上的被子。 其中一个侍女慌张而去,另一个忙的上前帮他。 原来锦瑟竟全身都出了汗,被子里,她的衣衫上,一片湿意。 她手背上依稀露出一道伤口的痕迹,苏黎沉着脸将袖口往上拉了一截,忽然便动手解起了锦瑟的衣衫。 待她伤痕累累的身子完全呈现在眼前,苏黎眸色霎时间晦暗,反手一个巴掌扇在侍女脸上。 苏黎又是一脚踹过去,犹不解恨,床榻上锦瑟的痛吟却忽然大声起来。 苏黎这才没有再顾那侍女,返身回到床边,细细的察看她身上的伤口。 难怪这么多日不见好,如今还发起了高烧。想来那伤口从一开始便没有被细心打理过,只每日胡乱敷一些药上去,如今非但没有丝毫愈合,反而比那日挨打后还要怵目惊心一些。 锦瑟眉心紧拧,却似乎仍旧紧紧咬着牙,然而还是抵不住疼痛,终是大声呻/吟起来。 苏黎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她紧闭的眉眼,这才转身看向那仍旧不停跪在地上磕头的侍女:“去打盆热水来。” 热水很快取来,他亲自拧了帕子,细细的为锦瑟擦拭伤口。 大约真的是痛厉害了,他每触及一处伤口,锦瑟的身子便要缩一回。莫怪得那些侍女不肯用心服侍,当他终于为她将伤口都擦拭一遍之后,自己也已经是满头大汗。 天亮了,御医也终于赶到,苏黎这才走出房间,闲步走在花园中。 小杜远远看见他,连忙上前来:“王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苏黎沉着脸瞥了他一眼,小杜立刻便不敢再造次,忙道:“先前静好公主来王府寻过王爷,奴才自作主张,告诉公主王爷您这两日都不得空。” “你这奴才,倒是越来越喜欢自作聪明了。”苏黎声音微寒,冷冷道。 小杜一愣:“王爷?” “将这别院中的侍卫与侍女都换了。”苏黎吩咐完这一句,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有了御医并新侍女的悉心照料,锦瑟身上的伤倒是好得极快,十数日过后,伤口终于开始逐渐愈合。 而苏黎,却再也没来过别院。 又过了几日,锦瑟终于自长久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而众人也没有忘记从前那位贻笑天下的宁王妃宋锦瑟。据说她是为了秦王才与宁王和离,没想到和离之后,被安定侯赶出家门,又听说秦王将娶周家小姐为妃,大受刺激之下,不知所踪。 这一日,小杜再次来到晓月别院探望锦瑟时,还没进门,便只听得别院中一片混乱,匆忙进了大门,只见侍卫侍女一片纷乱,不知为何。 “杜公公!”服侍锦瑟的侍女一见了他,忙的迎上前来,“宋姑娘不见了!” 果然,不知所踪。 不好惹的苏家(六)【答谢鲜花加更】 “听说,宋家那位二小姐,从前的宁王妃宋锦瑟,可是为着王爷你才闹和离的。如今听说她不知所踪,不知是不是王爷被金屋藏娇了呢?” 东来居雅室之内,聚集了数个年轻倜傥的官宦公子,苏墨当中而坐,正偏了头让一旁的侍女喂自己吃樱桃,时不时将那侍女手指含在唇间,惹得那侍女彤云满面。却听一向与他有些交情的尚书公子林淳瑜如此调笑,他不由得轻笑一声,狭长的桃花眼斜斜挑起:“淳瑜莫要说笑,我哪里是那种人!丫” 林淳瑜“噗”的笑了出来:“是是是,王爷你可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自然做不出那等事,怕只怕是那位前宁王妃自己抵不住你这个二伯的诱/惑!” 说话间,苏墨已经又“一个不小心”将那侍女的纤纤玉手含进了自己口中,还轻轻咬了一口,惹得她终于忍不住娇呼出声:“王爷好坏,如此作弄奴家!” 一屋子的人都笑出声来,惟苏墨淡淡勾了唇角,饮下一杯酒媲。 “话又说回来,这位宋二小姐失踪,似乎的确是有些蹊跷。”威远大将军之子齐瑞开口道,“上个月还有人时常见到她在京城大街上溜达,可是没过几日便无端端失了踪,里面怕是有什么内?” “内情?”林淳瑜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若真有内情,便就是她受不住皇室即将到来的双喜临门的刺激,故而离京出走!” 苏墨却在此时低叹了口气:“难得出来散心喝个小酒,淳瑜你却净提这些扫兴的话题,这酒也喝不下去了!”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林淳瑜忙的也起身:“这不是说笑呢么?你不爱听,那我们不说这个便是,说说迎春阁新来的那几个小姑娘也是不错的。” “罢了罢了。”苏墨摆手道,“今日也够了。近来这京中流言越来越多,我还得留着时间进宫挨训呢。” 林淳瑜闻言立刻面露同情之色,强忍笑意道:“如此我可就不拦您了,王爷一路走好。” 苏墨出了东来居,刚要上轿,忽然便闻得一个女声由远及近,一声又一声的唤着“二爷”,直至被他的侍卫拦下。他转头看去,微微一拧眉后,认出绿荷来。 绿荷的模样实在有些狼狈,发髻有些散乱,身上的衣衫也沾了尘土,满脸焦急,看起来倒的确像是来者不善。 苏墨淡淡一挥手,侍卫方放了绿荷过来。 “绿荷?”他似是有些拿不准她的名,“你这是怎么了?” 绿荷擦了擦额上的汗,如实道:“我刚刚被侯府赶出来,老爷不肯派人去寻小姐的下落,我便只有来求二爷了!” “求我?”苏墨微微一挑眉,笑起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寻你家小姐?” “为什么是帮我寻呢?”绿荷道,“二爷就不能帮自己寻么?” 苏墨似乎觉得有趣:“这说法倒是新鲜。你既是你家小姐近身侍婢,便应该知道,我与你家小姐并无瓜葛。” 绿荷乌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的望着他:“我只知道,当日二爷同小姐一同跌下山崖,是二爷用自己的血救回小姐。若是没有瓜葛,何需以命相救?” 苏墨嘴角一勾,看向绿荷的目光之中,似乎隐隐带了一丝赏识。 “二爷怕是还不知道,我家小姐失踪前,被老爷鞭打了一顿,已经是奄奄一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听到二爷将要大婚的消息才出走的,可是我知道,小姐的出走,必定与二爷有关系。只求二爷,不管是看在大小姐的份上,还是看在小姐的份上,把小姐找回来。” “好一张利嘴啊。”苏墨揉了揉眉心,“奈何,说不动我。” 语罢,他弯身便进了轿子,逍遥而去。 绿荷却是个极有毅力的,见他不答应,便始终跟在他轿子后面。 苏墨进宫,她便候在皇城外;苏墨回府,她便等在王府门口;苏墨日日吃喝玩乐,她便日日守在他吃喝玩乐之处。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王爷,那姑娘还等在那里呢。”这一日,溶月送苏墨上朝的时候,又一次看见远远站着的绿荷,不由得笑道,“不知她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求王爷?” “无关紧要之人。”苏墨淡淡应了一声。 “那,不如让妾身去打发她走?” “不必了。”苏墨却答道,“你先回去。” 溶月转身进府,苏墨这才唤了绿荷过来。 她一连数日跟在他后面,女子脚力到底比不得轿夫,如今她双鞋早已磨破,十趾亦隐隐看得见血迹。 苏墨倒真似无可奈何了,一面缓步朝前走,一面问她:“我且问你,若你就快饿死,而前方恰有美食当前,偏偏却在一个陷阱里,你跳下去自可饱食一顿,可却必定会困死在陷阱中,你怎么选?” * 南山山顶,终年云雾缭绕之地,如今已是春夏交替之季,仍要等到每日正午时分,云雾散去,方才看得清远方的山脉大川。 如此便每日都要等上半日才能看得见那气吞山河的景象,锦瑟却只觉得并不难等,每天坐在悬崖边,痴痴守望云雾消散那一刻。 有时候日头并不好,等到中午也未必能看见想看的景致,她便与自己手心那条散不去的伤痕说话。 其实她也未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总是叙叙的说着,从这件事,跳转到那件事,没头没尾。 这一日,等了许久也不见太阳,锦瑟便自顾自的说了很久,一直说到口干舌燥了,太阳还是没有出来。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原来是个阴天。她有些失望,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往回走。 刚走出两步,脚步便蓦地顿住了。 前方,就离她十几步开外的位置,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 锦瑟只觉得自己的伤口又疼了起来,每一条鞭痕处都疼,钻心的疼。 苏墨脚步略有些沉重,缓步上前,手轻轻抚上的锦瑟的头:“我是真的。” 苏墨缓缓蹲了下来,摊开右手心,放到了锦瑟眼前。 上面,与她左手心一模一样的一条伤痕,是那日一同跌落悬崖时,她藏在手心的簪子同时划伤了两个人,留下了相同的印记。 锦瑟呆呆的看着,眼泪一滴接一滴的落到那伤痕上。 “锦瑟。”苏墨唤她,左手轻轻抚上她的头,极轻的将她靠向自己怀中,“我是真的。” 锦瑟茫然的靠在他肩头,过了许久,却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一般,拼尽全身的力气推了他一把,自己起身就要逃开。 然而身上的伤口却实在是太痛了,才跑出两步,她身子突然便一缩,往地上摔去。 苏墨转身将她接在怀中,只觉得她身子奇轻,却触动了锦瑟身上正疼痛难耐的伤口。 不好惹的苏家(七) 馨香雅致的房间内,凝神静气的熏香淡淡流转,高床软枕,舒适得让人有些回不过神来。 锦瑟醒过来时,的确是很久没回过神来。 她只记得自己先前的房间,简洁素雅得几乎可以用简陋来形容,怎么会一睁开眼,就变成了华丽绣房丫? 床帐上一条碧绿的丝绦垂下来,就落在锦瑟眼前,她怔怔的盯着瞧了片刻,张开口吹了吹。 丝绦动了动,却仍旧没有被吹开,于是锦瑟鼓了一口很足的气,再次朝它吹去媲。 苏墨推门而入的时候,便正好看见她鼓着腮双目圆睁的与那条丝绦较劲,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锦瑟回过神来,看见他,倏地又转开了视线,面朝里躺着去。 “身子还痛不痛?”他将那条丝绦归于原位,在床畔坐了下来,沉声问她。 锦瑟凝着眉望着自己眼前的一片帷幕,其实还是没怎么想明白现在的情形,因此也没有回答他。 房门适时响了起来:“公子,水和药材都已经准备好了。” 苏墨答应了一声,才又看向锦瑟:“你若不起身,我便抱你出去了?” 锦瑟身子一僵,终于转头望向他,满目茫然:“什么?” “不是说伤口痛吗?”苏墨眸色暗沉,神情却温柔,“我让大夫为你准备了泡澡的药材,以后每日泡一泡,伤口便会好得快了。” 锦瑟眼神一闪,又顿了顿,终于问他:“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这好像是从第一眼在好逑崖看见他,她就该问的问题,可是这事情不可谓不诡异,以至于她竟始终不敢开口询问。直到此时此际,他脸上的神情终于彻底激醒了她。 那些冷漠,那些绝情,那些恶语相向,都到哪里去了呢? “锦瑟。”苏墨低下头来,掌心贴上锦瑟的脸,沉默相视。 锦瑟眼角隐隐一抽,眼泪倏地便滑落下来。 终是哭了出来。 苏墨静静地听着,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她眼泪逐渐汹涌起来,苏墨用被她压着的那只手,缓缓将她扶了起来,靠进自己怀中。 一触到他胸前的衣襟,锦瑟便哭得更凶了。 “我若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一定不会那样对你。” 苏墨抚着她的头,沉声道。 * 此处原是南山山脚下一个小镇,而他们身处的正是这小镇上唯一一间客栈,苏墨专门让客栈老板为锦瑟单独准备了一间浴房。 澡盆里不知究竟放了什么药材,水虽是热的,然而泡进去,锦瑟却只觉得身上的每一条伤口都舒爽清凉,再没有往日的灼痛感。 实在是太过舒服,锦瑟泡着泡着就忘记了时辰,趴在桶沿打起了瞌睡。 其实离京这么些日子以来,她真的没一晚上能睡着,像今天这样,能安然小睡片刻,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锦瑟?”她实在进去了太久,苏墨终于轻轻叩响了浴房的门。 苏墨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泡好了澡就出来吃东西。” 她先前躺的房间里已经备好了菜肴,一共十道,每一道都是她爱吃的。 苏墨就坐在桌边等着她,锦瑟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坐下来捏着筷子,小口小口的吃着东西。 “没胃口?”苏墨微微扬眉,笑着看着她。 “不是。”锦瑟小声的答道,两只手捏着筷子无意识的转动着。 “那我先出去,你自己吃?”苏墨似乎看出她在踌躇什么,作势便要起身。 锦瑟一把拖住了他的袖口。 苏墨不由得轻笑起来,抚了抚她的头:“你什么模样我没见过?吃。” 锦瑟想了想,似乎他说得有道理。从前她在他面前,哪般的放肆没有过?何至于如今,反倒拘谨羞怯起来了? 想到这里,她果然逐渐便放开了胃口。 苏墨看着她吃东西,忽然道:“你多久没好好吃过饭了?” 说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小,却忽然又抬头看他:“你是带够了银子的?” 苏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带够了,你想吃多少吃多少,只是不要再撑着就行。” 不要再撑着?锦瑟听着这句话,脑中突然便想起那个她撑得像个傻子一样的夜晚,他对她说,他对她好,皆是看在锦言的份上,他对她,并没有男女之情。 锦瑟的脸色只在一瞬间便变得惨白起来,扔开筷子站起身,怔怔的看着他。 “锦瑟!”苏墨也站起身来,却只来得及唤她一声,就被锦瑟激动的话语打断。 “是因为姐姐吗?是因为姐姐你才来的?不想看见她唯一的妹妹就这样流落到异地,无家可归,所以你才来,所以你才重新对我好,是不是?” “锦瑟!”眼见锦瑟拉开/房门就要往外跑,苏墨一把上前将她拉住,重新将房门关起来,把她抵在门口,正色看着她,“我是为你来的。” “骗子!”锦瑟哭着挣扎,身上的伤口似乎隐隐又痛了起来,“你根本就是怕姐姐泉下有知会,所以你才来找我!你早就已经告诉我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你根本不喜欢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可怜!” 苏墨眼见她又哭起来,索性将心一横,定住她的头,低头亲了下去。 锦瑟身子一僵,再没有挣扎的力气能使出来。 苏墨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固着她的头,绵密而细致的亲吻。 她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呼吸交融之间,男子清朗好闻的气息里,锦瑟很快便败下阵来,不仅忘记了挣扎,甚至,隐隐有一些忘情。 见她眼波逐渐开始迷离,苏墨才终于缓缓离开她的唇,转而吻了一下她的眼角,又去吻她的额头。 锦瑟终于回过神来,羞得一把推开他,转身将脸埋在门板上,只恨不得地上能有一个地洞让自己钻进去。 苏墨自身后缠住她的腰身,在她耳边含笑低唤:“锦瑟?” “我走开的话,怕你会哭。”他声音中带着低低的笑意,一下又一下的冲击着锦瑟脆弱的心防。 许是前些天真的是饿得太厉害了,锦瑟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奇快,然而脑子确是昏昏沉沉的,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再要推开身后那人,也已经是不能,唯有僵直着身子站在那里。 眼见她如此模样,苏墨终于缓缓松开缠在她腰上的手,没有再逗她,只轻笑道:“快来吃东西,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锦瑟又羞又恼,想了想,唯有大声道:“凉了怕什么?反正你有的是银子,再买就是了!” 说完,她才终于用虚软无力的手臂推开了他,回到桌旁,大口大口的吃起东西来。 苏墨在她大快朵颐的声音里,无声微笑起来。 不好惹的苏家(八) 这天夜里,锦瑟身上的伤口又一次疼了起来。 两人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这边有什么响动,苏墨那边立刻就听到了。 其实他根本还没有睡下,听见锦瑟起身的声音,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轻轻叩响了锦瑟的房门。 锦瑟一打开门,就一头栽进了他怀中媲。 “伤口又疼了?”苏墨将锦瑟抱回到床上,锦瑟抓住他的手就不放,一手心的汗,沾得他的手心也一片粘湿。 苏墨一面拭去她额上的冷汗,一面低声安慰道:“忍一下,我这就让他们备水给你泡澡。” 锦瑟在难耐的痛苦之中低低应了一声,却愈发放不开他的手。 水终于备好,苏墨将她抱进浴房,锦瑟却不顾满身的疼挣扎着要下地:“你放我下来。” 等到一站稳,她就伸手将苏墨推了出去:“我自己来就好,你出去等我。” 再度反手关上门,她却连衣服都来不及解开,便整个人爬进了浴桶里。 清凉舒缓的药液顿时浸满全身,锦瑟如火烧一般灼痛的身子这才终于缓缓放松下来,她擦着自己额上的冷汗,许久,苍白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苏墨就倚在门口的围栏上,沉默等候。 热心肠的店主婆又拎了一桶热水上来,见苏墨在门口守着,便将桶放在他脚边,笑道:“里面那位姑娘要是嫌水凉,公子就替她再加一桶热水下去。半夜里天气到底还是凉。” “多谢。”苏墨淡淡一笑。 店主婆却仍旧站在原地,不停地擦着自己的双手,苏墨终于再度看向她时,她才尴尬的笑了笑:“公子啊,你恕奴家多嘴问一句,你跟里面那位姑娘是什么关系?” 苏墨眉峰隐隐一动,笑道:“依店主婆看,我与她是什么关系?” “我看你们像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店主婆立刻道,“可我家那老头子却说你们是闹别扭的小夫妻。哪有夫妻分房而睡的道理?我家那老头子偏偏不服气,所以啊,奴家才想着来问一问,也好回去骂骂那没眼力的老头儿!” 苏墨仍旧只是淡淡一笑,末了,却顿了许久,方道:“店主婆好眼力。” 店主婆立刻便喜笑颜开:“那奴家便祝公子与姑娘百年好合,长长久久。公子可要记得对那姑娘好一点,先前她没等到公子时的模样,可真教人看了心酸。” “哎。”苏墨淡笑着应了一声,又道,“店主婆早些安置。” 店主婆点着头,正要转身下楼,客栈前门却突然被人拍的砰砰作响起来。 “哟,这么夜了,还有来投栈的不成!” 店主婆一面举着油灯下去开口,一面低声的嘟哝。 苏墨眉头倏尔一拧,只看着客栈那扇门。 店主婆很快打开了门,却原来只是普通的过路客商。 苏墨微拧的眉心这才逐渐舒展开来,却忽然听得浴房内传来锦瑟打喷嚏的声音,便伸手叩了叩门:“水是不是凉了?” “没事。”锦瑟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声音已经平稳下来,“已经不痛了,我这就起来。” * 一连数日,两人皆只呆在此座小镇上。 白天锦瑟喜欢逛市集,苏墨陪了她两日,锦瑟便看出他其实不大喜欢这种市井热闹,后面便没有再让他相陪。而晚上,锦瑟身上的伤总是要疼一阵的,苏墨便每夜陪到她疼痛泛起,又泡过药澡之后才回自己房间安歇。 两人皆没有提过回京的事,知道这一日,两个锦衣侍卫模样的人出现在了客栈中。 “皇上吩咐,王爷已经离京许久,是时候回去了。” 苏墨展开他们带来的信件淡淡扫了一眼:“还有呢?” 苏墨地笑一声,抬头就看见锦瑟从门外跑进来。 一看见与苏墨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两个锦衣侍卫,锦瑟当下便怔住了,一瞬间脸色便变得有些苍白,许久才终于看向苏墨,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低头径直上楼去了。 那两个侍卫自然也看见了她,其中一个立刻面露惊疑之色,另一个慌忙撞了他一下,方才将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宁王妃”三字压下去。 “你们先行返回。”苏墨淡淡道,“我不日便归。” “是,王爷。” 苏墨上了楼,才发现锦瑟原来进了他的房,走进去一看,却见锦瑟正将他的几件衣物一一放进包裹里。 她动作原本很慢,可一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口,她突然便极快的将包袱打好,随后放到桌上,对他道:“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最重要的,你都未曾收拾,如何起程?”苏墨勾起唇角轻笑,上前将她拥住。 锦瑟却拿开他的手,挣脱了他的怀抱。 “已经够了。”她低声道,“有这么一段日子,已经很足够了。我知道京城还有许多人在等你,你非回去不可。可是我,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锦瑟却突然就反手拥住了他,截住了他接下来还要说的话:“够了,你做的够好了。不管这几日,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我都相信了你是真情。如此,真的已经足够了。” 不好惹的苏家(九) 两人因回京的事情相持不下。其实也不算相持不下,锦瑟坚决不肯回去,苏墨虽不说反对,可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心中分明是已有了打算的。 明知如果就此回去,将会有多大的风雨等待,他却似乎都不在乎了丫。 锦瑟却在乎。 这天夜里,她将自己关在房间不准苏墨进来,即便身上伤口疼也强忍着不出去,直到终于听到苏墨回房的声音,她才悄悄拉开门。 此时已经是夜深,客栈里的人都早已歇息,唯有她与苏墨的屋子还亮着烛火媲。 锦瑟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提了裙子便往楼下走去。 这点轻微的响动,又如何瞒得过苏墨? 当锦瑟走下楼梯,回望了一眼他的房间时,赫然便发现苏墨正站在二楼围栏后瞧着自己。 见她回过头来,苏墨淡笑了一声:“去哪儿?” 锦瑟心中一震,微微一凝眉,还是径直就往门口走去。 不料她还没走近,大门上突然就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急切极了。 锦瑟脸色一变,僵在原地,苏墨已经匆匆下楼来,将锦瑟护在自己身后,打开了客栈大门。 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扑进来,月色之下,只见得他身上斑斑点点的血痕,煞是怵目惊心! “啊!”锦瑟蓦地尖叫了一声:“宋恒?” 来人竟是宋恒!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忙的扑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住,急道:“宋恒,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宋恒身上血迹虽多,但似乎伤得并不是很重,他抬起头来看了锦瑟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苏墨,勉强打了个手势。 锦瑟蓦地便苍白了脸色:“我爹爹怎么了?” 宋恒身上某一处似乎是痛得厉害,只见他微微吸了口气,竟然再也无法抬起手来比划什么。 锦瑟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抬脚就往外跑。 “锦瑟!”苏墨一把拉住她,沉声道,“带宋恒上楼,快!” 锦瑟迟疑的看了他一眼。他的意思是,宋恒身后还有追兵? 然而锦瑟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宋恒便已经依了苏墨的话,拉着锦瑟匆匆上楼。 几乎只是楼上传来关门声的同时,苏墨便听到了客栈前方传来的马蹄声。 来人是一小队侍卫,一路追寻而来,只见一间还开着门的客栈,立刻都住脚下马,一群人通通涌进客栈来。 苏墨便坐在客栈大堂中,面前只摆了一只酒壶并一只酒杯,平静的饮着酒。 “什么人!”一队侍卫几乎立刻就将他围住,举起火把,点亮四周。 苏墨的脸也终于逐渐明亮起来,待那些人看清,皆骇得脸色大变,一齐低身行礼:“参见秦王。” 此一番动静可算是不小,客栈中的房间多多少少都亮起了烛火,店主和店主婆也被惊起来,掌着一支蜡烛远远的站着,惊惶不定的看着这边的情形。 “都起来。”苏墨看向众人,“这大半夜的,你们是在搜谁?” “回王爷,安定侯宋京涛蓄意谋反,已经被拿下大狱,小人等正在捉拿他府中余孽。” “蓄意谋反?”苏墨眼眸一黯,嘴角却幽幽勾起了笑意,“这可真算得上一桩大事。几时被揭发的?” “就在昨日。皇上将此事交由宁王查办,也请王爷速速回京!” “知道了。”苏墨淡淡应了一声,“你们继续追查余孽下落,去。” “是。小人等告退。” 一队侍卫又迅速退出客栈,翻身上马,往前疾驰而去。 楼上浴房内,一直被宋恒困住身子捂住嘴巴的锦瑟,早已无声无息的泪流满面。 待听到那队侍卫离去的声音,锦瑟便一把推开了已经因伤无力的宋恒,来开门疾速冲下楼去。 楼下却还有一个苏墨,一把将她拦腰抱住:“锦瑟!” 苏墨转而用双手将她抱在怀中,沉声道:“冷静一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还不知道,安定侯如今只是被投下大狱,尚未有生命危险,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听宋恒怎么说。” 闻言,苏墨却半分惊讶也无,似乎早已心中有数,仍旧紧紧将她揽住,镇定道:“别急,天一亮,我们就回京。” 终于安抚好锦瑟,再回到楼上时,宋恒已经用衣衫碎布为自己包扎了多余的伤口,仅剩腹部一处较深的刀伤,他见锦瑟与苏墨走进来,便将已经准备好包扎的布条递了出去。 锦瑟泪眼朦胧,刚要接过来,却被苏墨握住手:“我来。” 她看着他从宋恒手中接过布条,随后蹲低身来,一点点的为宋恒包扎好,半分亲王的骄矜尊贵也不顾。 锦瑟怔怔的看着,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宋恒抬眸看了她一眼,向来温润的脸上却是异常沉凝的神色。 锦瑟触到他的视线,心下只觉一慌,怔了怔,忙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苏黎出了事,所以父亲才出事的?” 宋恒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锦瑟顿时更觉茫然无措,想起那日父亲狠狠一鞭又一鞭的抽到自己身上,忍不住捂住脸,过了片刻,又道:“那二娘和三弟四弟呢?绿荷呢?” 锦瑟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克制不住的就要摔倒时,腰上忽然多出一只手来扶住了她。 不好惹的苏家(十) 这一番折腾过后便已经是三更天,锦瑟哪里还有心思休息,却听苏墨劝说回京路程还需一两日,必须要养好精神,她这才回到房间,心神不宁的躺在床榻上,却半分睡意也无丫。 宋恒呆在苏墨的房间中,隔着墙几乎都能听到锦瑟辗转反侧的声音。 抬眸看了苏墨一眼,宋恒取过了纸笔,在上面写道:“你当真要带她回京?” 苏墨看了一眼,略略勾了勾唇角,压低了声音无奈道:“我知道此回京城必定千难万险,然而若要她不回去,却是不可能的。至于宋先生,也可乔装打扮一番,与我们一同回京。” 宋恒略思量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苏墨便笑了起来:“其实初见宋先生,我便在想宋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不知到了今时今日,宋先生是否肯如实相告?媲” 宋恒闻言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末了,却仍旧不为所动。 饶是身上已经多处受伤,此人倒依旧是华贵翩然的模样,半分狼狈也无,气度非凡。苏墨也不追问,又道:“那,宋先生对宋侯此次出事,又知道多少?” 宋恒此时却再没有犹豫,提笔写道:“一无所知。” 苏墨信了:“既如此,宋先生此去,一路保重。”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客栈后院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鸡脚,锦瑟蓦地便从床榻上翻身坐起,几乎是冲到了苏墨的房间:“天亮了,我们启程。” “好。”苏墨一直未曾歇下,见她冲过来,便取过简易行李,“走。” “宋恒呢?”锦瑟这才发现房间中竟没了宋恒的身影,忙的问道。 “他先行离去了。”苏墨轻扶了锦瑟的手臂一把,将她带出了房门。 锦瑟一面随着他往下走,一面急道:“他去哪儿了?” “去哪里都好,只要他不在京城,那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他在外,总归还算有个照应。”苏墨回头看了锦瑟一眼,“所以,你不需为他担心。” 锦瑟思量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离了客栈,两人便一路策马疾驰,锦瑟心急,马鞭挥得飞快,苏墨从容不迫,却一直就在她身后一个马身的位置,不曾远离。 一日一夜之后,两人终于抵达京城。 锦瑟经了乔装打扮,又兼苏墨在前,轻而易举的便进了城。 一进城她便急着往安定侯府而去,苏墨却忽然探身伸手勒住她的马缰,道:“安定侯府此时已是空宅,你去也没用,跟我回秦王府。” 锦瑟想了想,忽然咬牙道:“那我去找绿荷。” “锦瑟!”苏墨忽然沉声唤了她一声,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跟我回王府,绿荷,我会派人去接。” 锦瑟怔怔的望了他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得知苏墨回府的消息,溶月倒是来得极快,不一会儿便出现在了苏墨园中。 目光瞥见坐在一旁凳子上的锦瑟,溶月似乎是怔了片刻,看看苏墨,又仔细看了看锦瑟,才终于认出她来,一时间脑中似乎转过许多个称呼,如今唤来却都只觉得不合适,良久才淡笑了一声:“原来王爷将锦瑟带了回来。” 锦瑟既没心思也没力气说话,只是缓缓取下了自己头上的小厮帽,任由一头青丝垂落,仍旧低头不语。 苏墨这才看向溶月:“此事我已经听说,溶月不必操心。你在此处陪着锦瑟,我进宫去看看。” 语罢,他看了锦瑟一眼,转身走进里屋更衣。 “是。”溶月朝锦瑟走了一步,锦瑟却突然站起身来,跟着苏墨走进了里屋。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溶月转眸看了她一眼,终是勾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苏墨褪了外衫才发现锦瑟跟了进来,此刻她就站在屋子中央,眸光幽幽的看着他。 苏墨匆匆换了件外袍,才走过来握了她的手,刚要开口,锦瑟却忽然道:“我不会让你带我进宫,我知道那很危险。可是你能不能答应我,尽力救我爹爹?” “那是自然。”苏墨淡淡一笑,抚了抚锦瑟的头,“你安心呆在此处,我让溶月陪着你。” “我不要人陪。”锦瑟却道,“我累了,在你屋中歇一会儿,行吗?” 苏墨确是没想到一回了京城她竟然可以这么冷静,自然也依着她的意思:“那你休息,我这就让人去接绿荷过来。” 锦瑟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来抱住了他。 “谢谢你。”她声音很低。 “傻丫头。”他轻声一笑,如是道。 苏墨进了宫,探问之下得知皇帝同苏黎都在御书房,便径直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内,不止苏黎在此,朝中几位文史官员亦都在此地,见了苏墨,几人皆行了礼,苏黎眸光微寒,看向苏墨时却淡淡一笑:“二哥回来了。” 苏墨微微一笑,苏黎却倏尔就转开了视线。 “阿墨。”皇帝也唤了他一声,“你回来得也赶巧,过来看看这几封信。” “秦王好眼力。”其中一个史官忙道,“正是那依文。” 苏墨脸色微微凝重起来。 那依文是那依族特有的文字,结构古灵奇巧,千变万化之中根本毫无规则可循。当年青越灭掉那依族,曾获得大量那依文物,上面的文字,却无一人可破晓。两朝文史官员已经研究了十几年,却依然毫无进展。 “莫不是与安定侯犯上作乱有关系?”苏墨淡淡一笑,道,“这些书信只一看便知是十几年前的东西,怎么与今时今日安定侯谋反作乱扯上了干系?” 苏黎缓步走上前来:“二哥确是好眼力。可是二哥为何不曾想想,这那依文自那依族被灭之后便已失传,何以安定侯府竟会出现此种书信?莫不是当初安定侯带兵围剿那依时,见到这几封书信觉得有趣,故而带回研究?” 清冷的声音中夹杂了淡淡的嘲讽,那是苏黎与他说话时,从来没有用过的语气。 苏墨低头一笑,仿佛是不以为意,只道:“愿闻其详。” 苏黎脸色冷凝,却不再答话。 身后的文史官员忙的回答道:“回秦王,这些书信乃是十余年前过身的安定侯夫人亲笔所书。也就是说,安定侯夫人,其实是那依族余孽!” 苏墨嘴角笑意微微一僵,末了,却缓缓扩大开来:“是么?如此看来,事情真是有趣了。看来这安定侯不仅是谋反作乱,还早在二十多年前便犯下了欺君大罪。” “正是。”又一个官员答道,“当年那依族就是因谋反作乱被灭,安定侯奉旨剿灭,却私自放过一那依族女子,还与之成亲生子,分明一早就存下异心,直至今时今日方被人揭发,倒也是他隐藏得好。” “当年那那依族妖女无身份无地位,要与安定侯成亲,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安定侯一向与北堂家族私交甚好,便让那妖女与北堂太老爷太夫人结为干亲。虽然北堂文松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然而北堂老夫人却清楚地知道那妖女的身份,不仅知情不报,还替安定侯隐瞒,因此北堂一家,亦入了罪。” “入了罪?”苏墨淡淡扯起嘴角,看向那官员,“如此看来,沈大人认为此案已经水落石出,无须再查了?” 那沈某自知失言,忙道:“微臣一时失言,请皇上王爷恕罪。” “事已至此,便只差定案而已。”苏黎看了苏墨一眼,冷冷道,“此案既由我在查办,二哥如此质疑,可是有什么高见,不如说出来,也让为弟参详参详。” 不好惹的苏家(十一) “三弟不必多心。”苏墨闻言淡笑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是查清楚得好。不知安定侯是否已经招认?” “安定侯尚未招认。”那沈大人接口道,“只是此案所有证据都已经足够,人证物证俱在,依微臣之见,也足以定案了。” “人证物证皆可伪造,更何况只是几封书信,算不得什么铁证。”苏墨道,“皇兄,此事牵连甚广,还请皇兄莫要轻下定论。丫” 苏黎同时也看向皇帝,神色极其冷硬:“皇兄若信不过臣弟,那此事自可交由旁人去办。媲” 语罢,他重重一拂袖,坐到了旁边不再言语。 于是又有一位张大人开了口:“秦王,臣等都知安定侯乃是秦王前岳父,秦王若先入为主,有心维护,难免会有失偏颇。宁王身份虽然也尴尬,却为此案尽心尽力,实在不该受到秦王质疑。” 皇帝沉默听了许久,此时终于摆手打断了他们:“你们的意思朕都明白。阿墨说得对,此事的确牵连甚广,不能草率结案,然而若证据确凿,倒也由不得安定侯不认。老三,如今你该全力派人寻回宋锦瑟,也许从她身上,能找到重要线索。” 苏黎眉头轻挑,看了苏墨一眼。 苏墨只当没有看见,又道:“未知宋二夫人那边情形如何?” “回秦王,安定侯夫人离世之时,宋二夫人尚未进门,因此并不知情。” 苏墨闻言,淡淡点了点头。 皇帝却突然轻笑起来:“阿墨,朕多少年没见你如此认真过了。” 苏墨也轻笑了一声:“皇兄说得是,主要是那依族实在让我好奇得很。我这把骨头也闲散多年,倒真是难得听见一件事能让自己提得起兴趣。” 皇帝蓦地抚掌道:“如此甚好,朕眼见着你这一年年的疏懒下去,又拿你没法子,总觉得对不住父皇母后。如今你既对这那依族有兴趣,那这几封书信,朕交由你去查证。” “皇兄真是惯会为难人。”苏墨接过那几封书信,隐隐有些无奈的笑起来,“两朝文史官员研究十几年都未曾研得其中奥秘,皇兄却让我去担这苦差事。” “行了行了。”皇帝摆手道,“朕只叫你查,查不出来,朕也不会怪罪于你。” 离开御书房时,苏黎走在苏墨身后,忽然唤了他一声:“二哥。” 苏墨停下脚步,待二人平行,才又继续往前走去,淡淡问道:“此案查起来,很是为难?” “秉公而办,倒也没甚为难。”苏黎道,“只是诚如二哥所言,因牵连甚广,查起来是会有些难处。” 苏墨微微应了一声。 “再者,茫茫人海,想要查得那位宋家二小姐的下落,谈何容易?”苏黎说完,淡淡看了他一眼,又道:“听说二哥这些日子又去了南山?未知此时节,南山景致是否独好?” “自然是极好的。”苏墨微笑答道,“三弟若然得闲,也可以去看看。” 正说话间,已走进御花园,远远的便能听见水榭那边传来的笑声。苏墨侧目一望,再次微笑起来:“为兄离京数日,未知三弟是否已经好事将近?” 苏黎这才也看向笑声传来的方向,隐隐似乎能看见静好的身影,却只是冷笑一声:“二哥莫非以为,如今我尚有那份闲情逸致?” 出乎意料,苏墨却答道:“嗯,缓一缓,也好。” 苏墨回到府中时,溶月竟还在他园中,见她他便微笑起来:“真么还在这里?” 溶月起身服侍他坐下,轻笑道:“锦瑟虽不想让妾身陪伴,然而王爷既然吩咐了,我又怎么好久这样离去?” 苏墨握了握她的手,坐下来:“你几时若是不这么周全,我可怎么办?” 溶月笑着绕到他身后的位置,不轻不重的为他揉着肩:“这一路奔波回来,定是很辛苦?” 苏墨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有些烫,他微拧了拧眉,却又笑起来:“比不得你打理一个王府辛苦。” “依你看呢?”苏墨吹了眼眸吹着微烫的茶水,淡淡道。 溶月想了片刻,方道:“如今此时自然是棘手,可是早在从前,妾身便瞧出王爷待锦瑟不同了。” 苏墨闻言,缓缓放下了手上的茶杯:“你且说说,怎么个不同法?” 是与旁人不同的喜欢,可是,却又没有喜欢到哪里去。 “王爷唤妾身有什么用?”溶月轻笑道,“眼下,还是先处理好安定侯的事。否则,一旦锦瑟被牵连其中,事情只怕就不妙了。” 苏墨还未开口,卧房门口却忽然就传来锦瑟轻淡的声音:“你回来了。” 他回头看时,却见锦瑟正立在门口,手扶着门框,仍是他离去前的那副神情,眸光幽幽的看着他。 溶月见状,便收回了为苏墨按肩的手,轻笑道:“那妾身先走了。” 苏墨点了点头,溶月又朝锦瑟笑了笑,这才离开了苏墨的园子。 不好惹的苏家(十二) “过来。”苏墨这才朝锦瑟招了招手。 锦瑟仍旧穿着那身小厮的衣裳,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一双眸子晶莹透彻,却是空空荡荡的模样:“你见着我爹爹了吗?” 苏墨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抚上锦瑟的头:“锦瑟,你还记得你母亲吗?媲” 锦瑟一怔:“关我娘什么事?丫” “你母亲没的时候,你才两岁?”苏墨不答,又道。 锦瑟望着他,点了点头。 苏墨便缓缓自袖中取出了先前在御书房得来的几封信,展开其中一封,放到锦瑟面前:“那你小时候,可曾见过这种文字?” 锦瑟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变了脸色。 苏墨见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低道:“在哪里见过?” 锦瑟脸色微微有些泛白,凝眉细想:“好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娘曾经给过我这些字看。” “那你可认得上面写了什么?” 锦瑟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时我还太小,只是隐约有点印象。这些究竟是什么?” 苏墨顿了顿,方道:“那依文。” “当年先帝尚在之时,那依族因密谋造反的罪名被阖族诛杀,是因为传说,那依族人手中,流传着一本名唤‘天下志’的宝书,其间藏有一统天下的秘密。这无疑是对青越统治的威胁,所以当年先帝下令,凡那依族人,一丝血脉不留。” 锦瑟听他说着,明明还是摸不着头脑,脸色却愈见苍白。 “那依文既是那依族特有文字,那么,在那依族人一个不留之后,理应从这世上消失。”苏墨平静的说出了最重要的那句。 锦瑟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倒塌了。 她说不出来,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只是看着他。 怎么会这样?她原本以为,父亲此次出事是因为苏黎的缘故,因此还一心想着若实在没有法子,她就去求苏黎。可是没想到,竟然与母亲的身世有关! 如果母亲是那依人,那当年带兵镇/压那依族的父亲,岂不是犯下了欺君大罪?而她自己,身上既然也流着那依人的血,那么是不是会与那依族人一般,同样难逃厄运?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一直到天亮时分,锦瑟仍然能听到房外屋檐往下滴水的声音。 彻夜睁眼不眠,终于等到天亮,她才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拉开门走出去,发现园中空无一人。 虽然这里是苏墨的园子,他昨夜没有宿在这里,只留了她一个人在此。锦瑟自然知道他是为她好,可是想起昨日溶月说的那句话,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了一丝冷笑。 虽则喜欢,然而那份喜欢,并没有厚重到哪里去。 她在屋檐下站了片刻,终于有侍女匆匆而来:“奴婢服侍姑娘梳洗。” 锦瑟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娘是那依人,便连二娘与三弟四弟都被牵连,更何况她这个与娘亲一脉相承的女儿?此时此际,她只怕早已成了被通缉的罪臣之女,可是苏墨却如此明目张胆的将她摆在府中,就不怕会出事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锦瑟忽然问那侍女。 “奴婢不知道。”那侍女微笑将锦瑟引回屋中,为她解开了发,灵巧的梳着。 锦瑟望向镜中一片苍白的自己,也淡淡一笑:“那你不好奇吗?” 那侍女又笑了:“王爷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来过问呢?总之王爷怎么吩咐,奴婢们便怎么行事。因王爷素来是起得晚的,而先前也不知道姑娘起来得这样早,才怠慢了姑娘,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不愧是阅人无数的苏墨,连府中一个侍女,也这样伶俐出挑。锦瑟心中暗暗想着,脸色忽然更苍白了。 那侍女见状,便取了胭脂过来,正要为锦瑟上妆,锦瑟一眼瞥见,却忽然阻止道:“不必要这个了。” 那侍女也不问为什么,微微一笑便将胭脂收了起来,继续为锦瑟整理好头发。 房门口突然响起一丝轻叩,锦瑟转眸看去,苏墨正站在门口,微笑看着她:“起得这样早?” 不知为何,锦瑟忽然觉得,从回到京城之后,两个人便再难如在南山小镇那般亲近。尽管他仍然待她好,然而锦瑟却总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生疏。只是不知道这份生疏是出自她自己,还是他。 “我有话问你。”锦瑟忽然道。 苏墨便走进房来,挥退了侍女,这才在锦瑟面前站定,微微弯下身来:“什么?” “你会为了我,救我爹爹吗?” 苏墨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我是说,你会全心全意,不遗余力的去救我爹爹吗?”她微微偏了头,容颜苍白瘦削,从前少女的莹润,如今已半分都见不着。 苏墨顿了顿,仍然点了点头:“会。” “即便这件事,或者单单一个我,就会为你招来杀生之祸,你仍然会这么做?”她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仔细看着他的脸色。 “杀身之祸?”苏墨忽而低笑起来,“我既答应了你会不遗余力,哪里还会可能有什么杀生之祸?” 锦瑟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便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脖子,苏墨随即站直了身子,她便吊在他颈上,脚尖踮起,将脸埋进他颈窝之中,声音微湿:“谢谢你。” “傻丫头。”苏墨抚了抚她的头,“早膳已经备好了,先出去吃点。” 锦瑟坐在桌前,刚刚喝了两口粥,忽然就听见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她实在太过熟悉,所以立刻便丢下了勺子,跑到门口,果然便与匆匆而来的绿荷撞在一起。 “绿荷!”锦瑟大喊,“你怎么才来!” “小姐!”绿荷几乎顷刻间便红了眼眶,一把捧住她的脸,将锦瑟打量了许久,才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安然回来的。” 苏墨见状,便站起身来,走过来对锦瑟道:“我先进宫去了,你与绿荷好好呆在府中。” 锦瑟点了点头,他这才微微对绿荷点了点头,翩然而去。 苏墨一出园子,绿荷立刻就将锦瑟拉进了房中,关起房门,神情严肃的看向锦瑟:“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锦瑟微微有一些茫然。 “一声不响的消失。”绿荷看着她,“你是不是故意引他去南山找你?” 锦瑟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再度变得苍白起来,良久方轻笑了一声。 绿荷果然是绿荷,这样聪明,这样了解她,她做什么,都瞒不过她。 “从你执意要和离起我就觉得不对。”绿荷紧紧握着她的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绿荷。”锦瑟轻轻唤了一声,“往后你就会懂的。” “绿荷!”锦瑟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眼中已经满是沉静。她反手握住绿荷,低声道:“如今,就不要再过问那些了,好不好?现在我只想救出爹爹和二娘他们,别的,我们暂且都不谈,好么?” 绿荷顿了顿,良久,似乎才终于暂且放下了那边,低声道:“证据确凿,你想单靠二爷救出老爷来,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锦瑟微微转眸,神色凄惶,“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到时候我去求苏黎便是。” “你疯了!”绿荷急道。 “任他打我骂我都好,我只求他,帮我这一回。”锦瑟对她摇了摇头,坚定道。 不好惹的苏家(十三) 这日天气始终还是不好,到晌午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雨,夹杂着间或的雷声,分明是入夏的迹象,却隐隐只让人觉得心下寒凉。 锦瑟立在檐下望着滴滴答答往下落的雨水,也不知在想什么。绿荷自屋中出来,取了一件薄薄的披风为她披上,叹了口气道:“如今你这身子骨,我可真是担忧。丫” 锦瑟蓦地便记起了当日父亲那毫不留情的十几鞭,一时之间,忍不住又有些恍惚。 是早就料到了有今日,故意将她赶出家门?可是为何无辜的二娘与三弟四弟都要受牵连,偏偏她这个绝无可能逃脱的人要受保护? 四下里除了雨声,正一片安静的时候,园子门口忽然出现了几个遮着油布大伞,缓步前来的人。 直到来人走进檐内,取下伞来,锦瑟方才看清原来当先的是溶月,而她身后正站着一位老者,鹤发白须,带着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身上还背着一个药箱媲。 “锦瑟,这是梁御医,王爷从宫中找来医治你身上伤口的。”溶月上前,微笑道,“你身子不好,就不要站在这当风口吹风了,先进屋。” 连御医都请来了,苏墨就真的不怕她在他府中的消息泄露出去么?锦瑟有些恍惚的想着。 溶月却仿似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低声道:“你不必担心,梁御医与王爷交情向来极好,是王爷信得过的人。王爷既安顿了你在这里,那便必定会将一切都打点好,定不会让你陷入一丝危险。” 闻言,锦瑟方才有些恍惚的笑起来:“多谢。” 其实在南山小镇的那几日,她日日泡药澡,伤口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灼痛,只是听说父亲这件事之后,便又将医治的事情耽搁下来,以至于如今,伤口似乎又隐隐恢复了从前的情形。 梁御医医术果真是极好的,为锦瑟检查了一下手脚上的伤口,便已经推出伤情,开了供锦瑟泡澡的药,又亲自配了药嘱咐锦瑟日日涂抹伤口,一直耽搁到傍晚时分方才离去。 锦瑟看着溶月尽心尽力的将他送出去,转头对绿荷道:“你看这位侧王妃,人是不是极好?” “是个周全细致的人。”绿荷淡淡道,“至于好不好,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可不好评断。” “至少她面上待我是极好。”锦瑟微微凝了眉,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可是我心里竟然满满都是防备。绿荷,为什么如今,我总觉得这世上的人,好像没有一个信得过?” “你别胡思乱想了。”绿荷忙道,“也就是你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才略觉迷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夜里,苏墨迟迟没有回府,锦瑟躺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时,她坐起身来。 书房的灯果然亮了。 锦瑟悄无声息的上前,缓缓推开了书房的门。 苏墨原本正坐于烛下淡淡的翻阅着什么,闻声方才抬起头来,见是锦瑟,不由得微微拧了眉:“怎么还没睡?” 锦瑟不回答,径直来到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我将你母亲的那几封信誊写了一遍,想看看自己写过一次,会不会有什么头绪。”苏墨抬起手来,为锦瑟整理了一下耳旁的碎发。 苏墨眉心微微一动,抬眸看向她:“你说什么?” 锦瑟心中也觉得古怪。明明之前看娘亲亲手所书的书信时,她还是一片茫然,可是此时此际,她却突然认出了其中的几个。于是她伸出手来,指了指那一堆字符中的几个:“这三个字,是天下志。” 苏墨拧眉沉思了片刻,提起笔来,迅速将“天下志”三字与那三个陌生的字符串联起来。 “为什么娘亲留下的书信里,会提到天下志呢?”锦瑟茫然道。 苏墨淡淡摇头一笑:“可惜你只认得这三个。” 锦瑟顿了片刻,忽然望着他道:“你对这天下志,是不是很有兴趣?” 苏墨看了她片刻,方笑道:“的确想一窥究竟,可若看不到,我也不会觉得遗憾。” “我还以为,你也会想要这天下。”锦瑟顿了顿,补充道,“和苏黎一样。” 苏墨淡淡垂下眼帘,又将那几个字符打量了一番,方道:“人各有志。” 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锦瑟立在他身边,脸上又逐渐变成了一片茫然。 又过了片刻,苏墨抬头看她,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进宽大的椅子里,和自己一起坐着。 “笑一笑。”他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我许久都未见你笑过了。” 从前,她确是爱笑,无论真笑假笑,那双清澈的眸子总如新月弯弯,偶尔夹杂一丝古灵狡黠,便更是让人心里止不住的发痒。 可是如今,锦瑟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她看着他,努力了半晌想要勾起嘴角,最终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苏墨笑了起来,锦瑟却缓缓的哭了。 苏墨伸手揽住了她,低低应了一声之后,方道:“不怕。我既答应了你,便一定会救出他们。” 锦瑟似乎也知道自己不该哭,因此只过了片刻,便努力止住了眼泪,靠在他怀中良久,忽然唤了他一声:“苏墨。” 如今他已逐渐习惯了她这样唤自己,低低应了一声。 “如果我说,我想见爹爹,你会不会很为难?”她竭力压制住喉咙里的湿意,开口问道。 苏墨顿了顿,轻笑一声:“你笑一笑,我明日便带你去见宋侯。” 锦瑟怔住:“真的?” 他却没有继续要她笑了,只是伸手将她搀了起来:“早些过去歇着,明晚我就带你去。” * 翌日傍晚,重兵把守的天牢外,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停下来,坐在辕驾左边的小厮忙的跳了下来,打起马车帘子。 苏墨自马车上走下来,缓步步向天牢门口,而那小厮连忙拎起马车里放着的一个食盒,匆匆跟上。 天牢门口的守卫忙的向苏墨行礼,末了,又看向那小厮手中的食盒,为难道:“王爷,这不合规矩。” 苏墨略略勾了勾唇角:“宋侯与本王到底一场翁婿,如今本王既来审他,总不至于两手空空而来。”语罢,他一把扯下自己腰间的佩玉投与那侍卫,淡淡道:“今日他若吃了我的酒菜而发生什么事,你大可将此玉呈给皇上,由本王一力承担。” 话已至此,守卫们虽然无奈,然而也唯有放他入内。 天牢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怪味。 那跟着苏墨的小厮一走进去,脚便蓦地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苏墨不动声色的搀了他一把,他抬头看了苏墨一眼,眸光流转,正是锦瑟。 顶着沿途守卫凛冽的目光,锦瑟紧紧捏着自己手中的食盒,转过无数个弯道。 锦瑟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只觉得后怕。 她从前不知道天牢是什么模样,当初竟然还想着,若实在没有法子救出父亲,便找人劫狱,做拼死一搏。如今看来,想从这守卫森严的天牢中劫人,那只能是送死。 苏墨终于在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锦瑟脚步随之顿住,艰难的掉头,缓缓看向坐在狱中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身影,霎时间,眼中便盈了泪。 还好,衣衫发鬓皆整齐如初的父亲,不是她想象中的狼狈模样。 “宋侯。”苏墨开口,淡淡唤了一声。 宋京涛仿若未闻,仍旧背对着二人,笔直的坐着。 旁边的守卫得了苏墨的指令,上前打开了牢门。 锦瑟克制不住的就当先跨了进去,径直来到父亲面前,将食盒放下,屈膝跪在地上。 不好惹的苏家(十四) 那一双向来威严肃穆的眼睛,倏地便睁开来,里面三分震惊七分震怒,即便已经到了今时今日,竟仍然对锦瑟产生了震慑! “你来做什么?”宋京涛满目愠怒,双手紧握成拳,“走!媲” 锦瑟望了他许久,终于有所动作,却是低下头来,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酒菜一一取出来,摆在宋京涛面前。 宋京涛赫然大怒,一脚就踹翻了面前的酒菜。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一些菜汁溅到锦瑟脸上,锦瑟不为所动,只默默擦去,重新将还能吃的菜继续摆好。 宋京涛却再次踹翻了。 眼下便再没有一样东西能吃,锦瑟蓦地红了眼眶,僵了片刻,开始着手收拾那些碎掉的碗碟,一片一片的放回食盒里去。 “王爷。”宋京涛看也不看她,只是回眸看向苏墨,“我已将她逐出家门,如今她再做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我都不会再管。想来她如今已经跟了王爷,王爷既然容得了她,也请管教好她!” 苏墨望了望锦瑟,她正低着头默默地拾起那些碎片,只偶尔的时候,会拿袖子擦一下眼睛。 “宋侯。”苏墨淡淡看向他,“人虽然已被你逐出家门,但锦瑟身上流的,可依然有那依人的血。这且不论,她在你身边成长十五年,这女儿是什么性子,宋侯难道还不了解?” “了解?”宋京涛冷笑一声,“我若了解她,又岂会养出这么个不忠不孝,伤风败俗的女儿?” 锦瑟身子微微一抖,刚刚拾起的一块碎片,蓦地扎进掌心。 血溢,心茫。 “宋侯!”苏墨声音蓦地微凉起来,“事已至此,又何必还要如此说话?” “王爷既带的她到这里来,还要我怎么说话?”宋京涛竟丝毫不退让,对锦瑟的态度始终厌弃。 锦瑟默默听着,漫无知觉的拔出插在自己掌心的那块瓷片,放进食盒里。至此,散落的瓷片终于都收拾好,她拎着食盒站起身来,看着宋京涛僵冷的背影,低声道:“父亲,我先走了。来日,我会在天牢外等你。” 语罢,她也不等宋京涛答话,走到苏墨面前,低声道:“走。” 苏墨低头看着她,轻抚了抚她的头,才看向宋京涛:“宋侯请保重。” 宋京涛冷冷别开眼去。 “宁王驾到!” 宋京涛脸色蓦地一变,看了锦瑟一眼。 锦瑟听见那声通传,只觉得一呆,抬头迎上苏墨回转的视线,她眼中却半分惧意也无,只是茫然。 苏墨倒也并无慌乱,只道:“低头不语便可。” 锦瑟点了点头。 前方,一袭便服的苏黎带着小杜,已经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出现在三人眼前。 锦瑟只匆匆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头。 苏黎缓缓走近,眸光触及站在苏墨身后的那个身影,藏在袖中的手掌,暗暗捏成拳头。 “原来二哥也在此处。”苏黎上前,看了看天牢里已经再次背对众人的宋京涛,冷笑了一声,“不知二哥可曾从宋侯口中探得自己想要东西?” 苏墨淡淡笑了一声:“那是宋侯,谈何容易。” “说的是。”苏黎负手而立,嘴角冷笑依然,“铁骨铮铮执拗倔强的宋侯,这般一心将自己往死路上送,真是不知为何。” 锦瑟心头蓦地一凛,暗暗捏紧了食盒。 苏黎身后的小杜眼尖,忽然低唤了一声道:“哟,秦王身后的这位小兄弟怎么了,手怎么在滴血?” 苏黎眸光蓦地一凝,迅速在那鲜血滴滴的纤白十指上掠过,方再度看向苏墨:“事关重大,二哥不介意我看看那奴才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墨眸光一转,回头看了锦瑟一眼,忽然伸出手来,将她的一只手握住,带出来呈现在苏黎面前:“不过是宋侯硬气,打翻了我带来的酒菜,这小东西不慎被割伤而已。三弟实在不需如此草木皆兵。” “是么?”苏黎看着低垂着脑袋站在苏墨身后的那人,冷冷勾了勾唇角,却忽然猛地伸出一只手,掐上了她的脖子。 “啪”的一声,锦瑟手上食盒坠地,被他的手指大力撑着,始终低垂的头,终于被迫抬了起来。 苏墨眸光一凛:“三弟。” 却已经迟了。 锦瑟的容颜,已经尽数暴/露在天牢烛火之下,苍白平静的目光,与苏黎两两相视。 果然是这张脸,可是,却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 苏黎眸色晦暗,手上的力气逐渐加重,只冷笑道:“看来二哥府中的吃食必定是不怎么好,好好的一个奴才,怎的苍白瘦弱成这样?” 他眸中的冷冽,讥诮,以及愠怒,锦瑟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闭嘴。”苏黎手上的力气再次加重,冷笑,“你这奴才,有什么资格唤本王?” “三弟!”苏墨再度出声,此次却同时出手,一把拿下了苏黎掐在锦瑟脖子上的手,“既然如此,何必动手?” 锦瑟蓦地被松开,艰难的咳嗽了两声,抬眸望着苏黎,眸旧清冽无畏只余,却忽然闪过一丝内疚。 不好惹的苏家(十五) 锦瑟蓦地被松开,艰难的咳嗽了两声,抬眸望着苏黎,眸光清冽无畏之余,却忽然闪过一丝内疚。 那丝内疚落在苏黎眼中,却只仿佛霎时刺痛了他丫。 凭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他暗自捏紧了手心,冷冷瞥过锦瑟,看向苏墨,声音冷得如同凝了冰:“二哥还请记得,天牢重地,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苏墨淡淡恢复了笑意:“此案既是三弟主理,如非必要,为兄自然不会再来这里。媲” 语罢,他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锦瑟,带着身子僵硬的她往前走。 与苏黎擦肩而过,锦瑟终究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却见苏黎目不斜视,仿佛眼中再也没有她这个人。 她心下似乎是一松,然而目光触及牢中父亲的背影时,她的心,忽然又提了起来。 她与苏墨离开许久,苏黎仍是先前的姿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杜犹豫了许久,终于低唤了一声:“王爷?” 苏黎蓦地回过神来,这才转向了牢房里的宋京涛。 宋京涛仿佛察觉了他的举动,当先便开了口:“多谢王爷。” “宋侯谢本王什么?”苏黎冷冷道。 “王爷心知肚明,我也不便多言。”宋京涛淡淡道,“也不枉当初,我追随王爷一番。” “宋侯。”苏黎的语气中蓦地便带了一丝嘲意,“你以为到了如今,本王还会相信你当初是真心真意追随么?” “呵。”宋京涛轻笑了一声,“王爷慧眼。然而我既追随王爷一番,即便并非真心真意,却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建树。如今只求王爷,可以对老臣家中那把古瑟,手下留情。” “宋侯这是在威胁本王?”苏黎蓦地冷笑了一声:“本王倒是不想动那把古瑟,只可惜,那把古瑟随了宋侯的性子,自己铁了心要往火坑跳。本王之上,还有太后与皇上,这个主意,本王只怕拿不得。” 宋京涛缓缓闭上了眼睛:“老臣只请王爷手下留情,旁人,皆无甚重要。” 苏黎眉心隐隐一动,淡淡垂眸,目光触及却是自己袖上一丝血迹,冷冷勾了勾唇角:“这么看来,本王是非听宋侯的话不可了?” 宋京涛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随即竟朝苏黎跪拜下去:“老臣,叩谢王爷。” 离开天牢,苏黎脸色可谓是前所未有的阴沉,小杜看得心中沉甸甸的。 眼见着苏黎翻身上马,径直往宁王府的方向而去,他忙的追上前去,道:“王爷这是要回府么?静好公主与王爷相约今夜饮宴,王爷是不是不记得了?” 苏黎猛地勒住了马缰,将马停了下来。 小杜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引他往另一个方向,苏黎却忽然道:“本王今日乏了。” 小杜一惊,随即忙的点头:“是,奴才这就去通知静好公主一声。” 苏黎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再次扬鞭催马,回到了府中。 刚刚走到自己的园门前,却忽然看见服侍自己的大丫鬟巧月捧着一件大氅走过来,他脚步忽而便顿住。 巧月见了他,忙的上前请安:“王爷。” 苏黎认出那件大氅,正是太后赏赐自己的那件,却只是淡淡问道:“这大热的天气,取它出来做什么?” 语罢,巧月自知失言,垂了头站着,再不敢看他。 苏黎却缓缓伸出手来,自她手中取过了那件大氅。 是了,去年冬狩,她层层叠叠不知穿了多少件衣裳,将自己裹得像个圆球一般,毫无仪态可言。那时候到底还是看不惯她的种种行径,便将这件大氅给了她。 可是自从他说出那句话之后,她就宁愿仍然将自己裹成圆球,也不再碰这件大氅。 他这一生,第一次说出那样的话,也许,也是唯一一次。 可是最终,却成了笑话。 苏黎缓缓捏紧了手中的一方大氅,良久,又忽然松开来,扔回给巧月:“派人将此大氅送去秦王府。” 巧月一惊:“王爷?” 苏黎却似已下定决心,接着道:“告诉他们,此物,物归原主。” * 锦瑟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那件大氅,怔忡了许久。 在此之前,她似乎只知道爹爹处境堪忧,一心想要救出他,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依族后人的后果。 物归原主么? 她恍惚的看着那件大氅,他,是在提醒她什么? 绿荷见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昨夜从天牢中返回,锦瑟的情绪便较之前还要差,这虽是她一早就估料到的,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苏黎还要将这件大氅送来,雪上加霜。 想到这里,绿荷快步走上前,将那件大氅抱过来,转身塞进柜中:“别看了,一件破大氅有什么好看的!走,我们去花园里走走,也好散散心。” 锦瑟就这样被她拖到了花园中。 自从她住进苏墨的园子,她还没有在这府中随意走动过半步,如今这样堂而皇之的走在花园之中,接收着来来往往的丫鬟们注视,锦瑟心头是有一些不自在的。 她从来就来过这秦王府,府中多多少少也有人认得她,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很快便会传得整个王府都知道。 苏墨就真的不担心她在此处的消息流传至外间,从而招来祸事? 她一路恍惚的想着,直到走在前方的绿荷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语带兴奋:“小姐,你快看那是谁!” 锦瑟抬眸看去,只见前方凉亭之中,正坐着两个体态肥胖的女子,言笑晏晏的做着女红,时不时的互相看一下对方的,一派平和淡然的欢喜。 锦瑟一时只觉得恍惚,脑中还在回想从前见过这两个女子的情形,绿荷已经大声招呼了她们:“青青盈盈!” 两个女子应声抬头,先是一愣,随后却都露出大喜的模样,匆匆搁下手里的东西走出亭来,喜道:“是宋小姐!” 锦瑟终于也记起她们来,面对着两人如花明媚的笑靥,也不由自主的笑起来:“青青,盈盈。” 这双名字还是当初她给二人取的,取“轻盈”谐音,原本是想作弄苏墨,没想到苏墨竟当真收了她们。 遥想当初,锦瑟似乎颇有些感慨,对二人道:“我竟不知,你二人还在这里。你们在这里,可过得好?” “好,极好。”两人点头道,“当初对亏了小姐将我姐妹二人买下,又将我二人送给秦王。我姐妹二人自知没那福分服侍秦王,却仍然得秦王照拂,待我们如上宾,吃穿用度,一律与府中诸位夫人无异。我姐妹二人感谢秦王,更感激小姐,只可惜一直没能亲口向小姐道谢,今日可算是又见着小姐了!” 她们这般欢天喜地,说的事情又这样让人欢喜,锦瑟也笑起来:“如此就好,你二人得此归宿,我自然也为你们高兴。” 青青盈盈便将锦瑟让进了亭中坐下,又寒暄了一阵,青青忽然道:“小姐,如今外间流传着的事情,我姐妹二人也有耳闻,还请小姐莫要忧心。似小姐这般的人,定然是好心有好报的。” 这些天来,提及此事,锦瑟心境竟头一次这么轻松,淡淡的笑出来:“多谢你们。” 绿荷看着二人,忽然道:“青青盈盈,我倒想问问你们,这府中之人如今恐怕皆知我家小姐身份,难道就没有人会泄露出去吗?” 青青盈盈二人对视一眼,忙道:“自然不会。秦王人虽和善随意,然而王府之中规矩却甚严,没有王爷的允许,不该说的话,绝无人敢多说半句。小姐大可放心,王爷定然可以护得小姐周全!” 不该说的话,绝无人敢多说半句?锦瑟听了,心头隐隐一震。 该是怎样的人才能调教出这样一个人多口却不杂的王府?平常只见着苏墨随意不羁的模样,虽然也知他必定深不可测,却从来想不到,原来竟是这般厉害的人物。 瓜葛(一) 锦瑟难得精神不错,和青青盈盈两姐妹说了许久的话,时至中午欲起身离去时,青青盈盈却非要拉她一同用膳。 锦瑟推辞不过,唯有前往。 青青盈盈饭量自然是不小,换做是从前的锦瑟,倒与她们有得一拼,可是近日以来,她已经很难再有吃的心思丫。 只是难得今日同桌坐了两个吃饭香甜的人,锦瑟倒是难得的吃下一碗饭。 绿荷见了自然高兴,对锦瑟道:“以后咱们常来这边蹭饭。虽然这些菜式味道是比秦王园子里的要差些,但好歹你吃得香。媲” 锦瑟一笑,没有说话。 盈盈却仿佛想起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道:“这府中的膳食都是由一个总厨负责,味道应该都是一样的。只是听说前几日王爷从宫中招来了一名御厨,想来小姐的膳食,定是由那御厨亲自照顾。王爷待小姐,可真是好极了。” 锦瑟听了,微微有些错愕。 她只觉得回京之后两人生疏许多,只以为是因为在这里两人不得不顾及从前的身份如今的情形种种,却从没察觉苏墨的好是这样细致入微。 生疏,莫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锦瑟忍不住又陷入了愁思,从那两姐妹园中回到苏墨园中,她一直想着其间的因由,却始终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好不容易才笑了一会儿,怎么又是这副模样了?”绿荷见她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绿荷。”锦瑟忽然淡淡呼出一口气,“你说,我继续与苏墨这样下去,对救爹爹,是好是坏?” 绿荷凝眸望了她片刻,终于道:“如今你与秦王的情形,的确是太过尴尬。算什么呢?既没有名也没有份,当然,更没有什么夫妻之实。顶多也就算得上相互有意,可是你偏偏却住在他园中。更何况,他府中还有那么些姬妾。你今日是运气好撞到青青盈盈,若是撞到他其他的妾侍,怎么办?” 她将所有情形一一铺开来说给锦瑟听,其实锦瑟明明都知道,然而被她这么一说,却反倒愈发迷茫了。 绿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与苏墨怎样,跟救侯爷,根本就是两件事,是你非要将这两件事扯在一起,所以才让自己这么痛苦。你心里明明都知道,为什么就不肯一件一件的来考虑呢?” 锦瑟未料她竟将自己看得如此通透,忍不住怔忡起来。 正在此时,外间却突然响起侍女的声音:“王爷回来了。” 锦瑟看了绿荷一眼,绿荷也只是瞪着她,等到苏墨推门而入的瞬间,绿荷才转开眼,起身整理东西去了。 苏墨一身朝服还没有换,长身玉立,英气勃发的模样,锦瑟就坐在贵妃榻上,眼也不眨的看着他。 “用过午膳了吗?”他上前,像从前一般抚了抚她的头,随口问了一句,便走到屏风后更衣去了。 锦瑟静默了片刻,才道:“吃了,跟青青盈盈一起吃的?” “嗯?”苏墨似是疑惑了片刻,方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声。 锦瑟于是转身看向屏风后的他:“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她们还被你留在府中。” “我都不记得了。”苏墨淡笑了一声,换好便服从屏风后走出来,行至她面前,微微低下头来,“况且,是你送给我的人,我怎么能随意丢弃?” 锦瑟脸上倏地一热,张口,又顿了许久才道,“可你府中还有那么多人,总不是我送的了?” 苏墨脸上的笑意倏尔便有些意味深长起来:“怎么?按着你的意思,但凡不是你送的,我都该将她们送出府去?” 锦瑟盯着他脸上的笑瞧了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我倒不是那个意思。你秦王爷向来风/流不羁,处处桃花债,哪怕如今温情不再,仁义也依然在。我又哪敢说出那样胆大包天的话来?” 语罢,她别过头去,再不看他,只余耳上挂着的明月珰,摇摇晃晃的,仿佛昭示着心境。 苏墨眸色一敛,视线随着那颗明月珰,缓缓移到她的脸上:“这可真是奇了,今天哪里来的心思,竟与我吃起味来了?” 锦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些话想也不想的就冲口而出:“吃味?我哪里有那资格。” 话音刚落,她便倏地意识到不妥,立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苏墨蓦地低笑了一声,随后伸出手来,缓缓揽上她的腰:“原来是嫌弃自己没资格?那我今日,便给你这份资格,如何?” 锦瑟被迫抬眸,只见着他那双桃花眼里染满邪气,顿时又羞又气:“你要不要脸,竟说得出这种话来?” 如此张牙舞爪的模样和放肆的语气,倒仿佛是回到了从前,只是比之从前的古灵精怪,现如今还要更肆无忌惮一些。 苏墨似是看到了从前的她,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扣住锦瑟的后脑,低沉缓缓的笑起来:“如不是你先撩拨我,我又哪里说得出这种话来?” “苏墨!”锦瑟这下果真似恼了,重重推了他一把,起身就要走。 苏墨一把拉住她的手,低笑道:“罢,我不说了。” 锦瑟回头,只是瞪着他,良久,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坐回去,却仍旧紧蹙着眉头,鼻息微有些急促。 她不说话,却似乎越想越委屈,许久过后,竟然红着眼眶自嘲道:“我真是疯了。” 苏墨拧眉看了她一眼:“又怎么了这是?” 锦瑟咬着唇,良久,才终于再次看向他:“你是什么人,我明明从来都知道。就算我从仲离得知姐姐的死与你没关系那又如何?你难道就是一个好人了吗?你还不是照样处处留情,拈花惹草?可是我竟然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从仲离回来之后,锦瑟在他面前,就再也没提过锦言的死与他相关云云,哪怕是后来一起多日,也从没提及半分。 苏墨目光微微一凝,看着她:“你从仲离得知?如何得知?” 锦瑟低着头,抹了抹眼睛,方道:“静好告诉我,红颜是天下奇毒,能接触到它的,除了皇帝,便只有皇子。而每个人接触之前,都必须立下重誓,绝不可将红颜外传,以免泄露其中的秘密。这些,你知不知道?” “略知一二。”苏墨淡淡道。 锦瑟看着他:“你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红颜,姐姐的死也根本与你无关,可是你却不说。你宁愿让我误会就是你害死了姐姐,所求不过我离你远一些,我们两人最好没有任何瓜葛,是不是?” “现在还提这些?”他重新抚上她的后脑,低声道,“再不该有瓜葛,还是有了瓜葛,不是吗?” 她实在难受,再也说不下去,咬着唇默默垂泪。 苏墨看着她的模样,微微勾了勾唇角,随后却忽然低下头来凑近她,吻上了她眼角的泪,轻轻地吮。 锦瑟却没有再挣扎,只是静静靠在他怀中,良久之后,忽然轻声道:“你也曾查过姐姐的死,是不是?” 苏墨缓缓离开她的面颊,转而吻了吻她的云鬓,低低应了一声:“嗯。” “查不到?”锦瑟颤着声音道。 “查不到。” 苏墨似是怔忡了片刻,才微微拧眉道:“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才是疯了。”苏墨没有再回答,只是问着她的鬓发,低喃道。 是疯了,才会放任自己与你有瓜葛。 瓜葛(二) 夜里,锦瑟从来是睡不好的,然而这天夜里,许是实在太累了,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她梦见了娘亲丫。 其实娘亲在她两岁那年便离世,锦瑟脑海中对娘亲的印象实在是很淡的,然而在梦中见到那个容颜模糊的青衣少妇时,锦瑟却无比的肯定,那就是娘亲。 大概是母女之间真的存在着那所谓的心灵相通,锦瑟在意识还很懵懂的小时候,曾经哭着喊着要娘亲,后来,二娘来了,锦瑟却清楚的知道,这个不是娘亲,尽管那时,娘亲的模样,她早就已经忘记了。 梦中,是娘亲将她抱在膝上,指着面前书本之上那些古怪稀奇的字符,用最温柔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给她听媲。 锦瑟梦着梦着就哭了起来,外间躺着的绿荷听到响动,忙的起来掌了灯,打起床帐,见锦瑟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心中顿时一震,忙的将锦瑟唤醒来:“小姐,小姐?” 锦瑟极其艰难的才从那遥远的梦境中醒来,透过迷离的泪眼,怔忡的看着绿荷。 “你梦见夫人了?”绿荷上前将她搀了起来,轻轻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锦瑟点了点头,随后却久久的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极遥远处传来钟鼓楼的声音,原已到了卯时。 锦瑟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忽然掀开被子下床,对绿荷道:“你去问问,他在哪儿。” 绿荷应了一声,转身而去,锦瑟匆匆梳洗了一番,来到了书房。 据说是母亲所书的那几封信原件找不着,好在她找到了苏墨亲手誊写的两封。 房门一声轻响,绿荷走了进来,道:“王爷已经离府了,” “没关系。”锦瑟低了头看着手中的那两页纸,“我已经找到了。” 细细将上面的字符看过一遍,却仍然没有任何头绪,锦瑟只觉得头钝钝的疼,想了想,对绿荷道:“你到外面打听打听,如今父亲这起案子,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你是说,你不相信秦王告诉你的那些?”绿荷微微凝眉道。 “不是。”锦瑟伸手抚住了自己的额头,“我是怕他,避重就轻。” * 一整个上午锦瑟都坐在书房研究那两封信,来来去去,却依旧只认得“天下志”三字,别的仍旧是一片茫然。 锦瑟忍不住烦躁的摇了摇头,俯低身,将脸贴在书桌上。 书桌冰凉,贴着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她只觉得心头一个冷噤,脑中忽然闪过了什么。 是那本书!梦中,娘亲念给她听的那本书! 如果那是娘亲编写出来,以便教她识得那依文,那书上面,会不会找到破解这些文字的方法? 可是如今,那本书在何处? 锦瑟正凝眉沉思,书房门忽然被推开,绿荷匆匆走了进来。 “怎么样?”锦瑟忙的站起身道。 绿荷沉默下来,只是时不时的看一眼锦瑟。 锦瑟怔忡良久,目光终于再次与绿荷相视时,只见绿荷对自己点了点头。 锦瑟脸色禁不住又是一变,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 苏墨虽然嘱咐锦瑟不要出府,然而却并未对她设门禁,因此锦瑟要出去,实在也很容易。 可是当她带着绿荷来到宁王府,想要进去,却并不是那么容易了。 曾经也是一度被自己视为“家”的地方,如今,却已经是万般的陌生。 明明她已经化作男装,府中管家老胡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只是不点破,微微躬了身:“公子何事求见我家王爷?”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微微一怔:“他在府中?” “正是。”老胡点头道,“今日仲离静好公主前来作客,王爷如今正设宴款待公主,只怕不得空招呼公子。” 正在宴请静好公主么?锦瑟微微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没关系,我等他,等到他有空为止。放心,我决不会打扰他宴客。” 老胡遂低了头让道:“既如此,公子请。” 宁王府中,将锦瑟认出来的人,其实还是不少的。只是大概多数都不太确定,毕竟锦瑟经了最近的这些事,人消瘦许久,精神气度也与从前大不相同。 她被引进一座偏僻园子的花厅作等待,一个小丫鬟为她上茶时,便直直的盯着她看,仿佛非要看出她是不是从前的宁王妃。 锦瑟朝她勾了勾嘴角,莞尔一笑。 那丫鬟立刻便红了脸,匆匆搁下茶,转身离开了花厅。 此处便只剩了锦瑟一个人,一直坐在那里,直坐得茶都凉了,既没有人前来换茶,也没人来告诉她苏黎宴客是不是已经结束。 锦瑟却不心急,垂着眼眸,静静地等待。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她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仍然连苏黎的影子都没见到。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完全暗下来,花厅里没有人掌灯,同样一片黑暗。 锦瑟任由自己陷在黑暗之中,还是执意等待。 老胡终于匆匆而来,命人点亮了花厅中的灯盏,才对锦瑟道:“公子,我家王爷今日实在不得闲,怕是见不成公子,公子还是请回。” “你与他说了我在等他么?”锦瑟轻轻开口。 老胡点了点头。 锦瑟便微微笑了起来:“那没关系,我继续等便是。” “胡管家不需为我为难,我只自己在此处等,不需人服侍,也不需人照顾。管家可以自去忙自己的事。” 老胡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有丫鬟来为锦瑟换了一杯热茶,又匆匆离去。 锦瑟独自一人坐着,伸出手来抚着那茶盏上的青花图案,嘴角淡淡勾起。 明知她向来喜欢吃,便连一份点心都不肯准备么? 这一等,便直接等到了第二天天亮。 锦瑟整一天一夜没有东西入腹,更兼彻夜不眠,老胡再来时,她脸色便苍白得有些吓人了。 老胡似是于心不忍:“我家王爷一早又已经匆匆入宫,今日也不知道回得来回不来,公子还是莫要再等了,先回去。” 锦瑟摇了摇头:“我等他。” 老胡无奈的叹了口气,缓缓转身离去。 到这日下午,锦瑟便有些撑不住了。 自上次被父亲鞭打过后,她身子便弱了许多,一直没东西吃,始终还是觉得熬不住。再加上身上的伤口如今还在上药的阶段,昨夜未曾擦药,今日便有些发痒,便随着轻微的灼痛感,虽然忍得住,却也并不好受。 她终于有些坐不住,抱着肚子缩坐到了地上,将头靠在椅上,只觉得头晕目眩。 正在此时,花厅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阵沉而缓的脚步声。 锦瑟仿佛是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耷拉着眼皮,只看见他鞋子的缎面,用上好的丝线,绣着一片片暗色的竹叶。 终于还是等到了他。锦瑟虽然无力动弹,心中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苏黎冷眼看着缩坐在地上的她,许久之后,才缓缓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缓缓勾起她的下巴,让锦瑟的眼睛终于能看到他,嘴角一勾,是一闪而过的冷笑:“听说,你想见本王?” 锦瑟只被他抬起头,便已经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听他开口,耳中又是一片嗡嗡声。 瓜葛(三) 苏黎瞧着她的模样,眸光之中,冷色依然:“宋姑娘,何故大驾光临?” 锦瑟想说话,可是实在是没有那份力气,无奈闭上了眼睛。 苏黎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忽然一用力,锦瑟察觉到,却连痛的力气都没有,眼皮稍稍抬了抬,便又阖了起来丫。 苏黎眉心一动,缓缓松开了手。 “来人。媲” 朦朦胧胧间,锦瑟只听见他轻唤了一声,随后,她的身子被人抱起,又听他吩咐了一声什么,终于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却是躺在一间轻纱素帐的厢房之内,身上竟然已经生出了些许力气,锦瑟迟疑着坐起身来,但见房中空无一人,榻前的圆桌上,却摆满了吃食。 按理她已经饿了两日,不该有力气起得来,可是她却偏偏坐到了桌边,想来是她失去知觉时已经被人喂过流食。 望了望眼前满桌子的菜,锦瑟确实只觉得饥肠辘辘,可是却也没有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因此匆匆塞了两只蟹粉小笼包进口,便起身往房门口走去。 拉开/房门,她却蓦地僵住了。 门前屋檐底下,正负手站着一人,清瘦挺拔,脊背僵直,分明是她熟悉的模样。 锦瑟还包在嘴里的包子也忘了咽,只愣愣看着前方的人影。 听见身后的响动,苏黎也未曾回头,只冷冷道:“宋姑娘要说什么,还请尽早。” 锦瑟仍然僵着,原本准备了满腹的话,忽然都无从开口。 “无话可说么?”苏黎袖口微拂,淡淡道,“那本王就不奉陪了。” 苏黎身子一僵,随后,却淡淡拂开了锦瑟的手。 “哪里的话?”他似是冷笑了一声道,“当日你我和离,皆因夫妻不相安谐,双方和平离异,宋姑娘未曾对本王不住。若宋姑娘等了本王两日,只为说这句话,那便请回。” 苏黎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半晌,眸中闪过一丝嘲意,却不知是在嘲她,还是在嘲自己:“今时今日,宋姑娘对本王说出这样的话来,究竟所求为何,不如便直截了当说了罢。” “我知你不信。”锦瑟低了头道,“我方才所言,与今日所求之事,断没有半分相干。” “既知本王不信,又何必还要说?”苏黎冷笑一声,漆黑如墨的眸子半分波动也无。 锦瑟沉默着,竭力掩去眸中的泪后,抬头对上他冰凉的视线,不由得抿了抿唇:“无论如何,我爹爹好歹追随王爷多年,就请王爷,念着旧情,莫要置我爹爹于死地。” 语罢,她忽然退开一步,随后双膝一曲,竟在他面前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苏黎嘴角微微一沉,那一瞬间,只觉得太阳穴处突突的跳,竟是血气上涌。 “你可知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一个被通缉的逃犯,竟还有胆子来求我?”他咬着牙,冷笑道。 锦瑟忙的抬起头来:“若是王爷肯对我爹爹高抬贵手,锦瑟愿意一命抵一命,王爷可尽管绑了我去治罪,请放我爹爹一条生路。” 苏黎脸色忽然更沉,良久方道:“为了救你父亲,你当真什么都愿意?” “是。”锦瑟忙的点头,伸手捉住了他袍子下摆,“我什么都愿意,只求王爷手下留情。” “好!”苏黎却突然猛地退开一步,左腿微抬,手一扬,已经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哐当一声仍在锦瑟面前,“你自裁,我便对你父亲,手下留情。” 他一字一句,咬得极重,锦瑟盯着地上的匕首不过须臾,便拣了起来,随后抽出匕首,闭上眼睛之后,便毫不犹豫的往自己心口刺去! 正在此时,苏黎却猛地抬脚一踢,正将她手中的匕首踢飞出去! 锦瑟睁开眼来,又惊又怒:“你说话不算话!” 苏黎却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来,仿佛听不到她的问话,只是咬着牙道:“当日你拼着失去一切,也要与我和离,不就是为了二哥吗?既然当日你都可以弃你父亲于不顾,今日又何必来装孝义,愿以命偿?二哥又如何?你费尽力气只为与他一处,我让你去死,你为何竟半分迟疑都没有?你的犹豫,你的不舍呢?你就不怕你死了,他会为你伤心?” 锦瑟几乎被他问得傻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许久,才终于喃喃道:“如今对我而言,没有什么重要得过父亲的性命。” “是么?”苏黎忽然又笑了起来,松开她的手腕,“那么真是可惜了,本王并不打算成全你。” 锦瑟蓦地便僵了:“那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怎样?”苏黎冷笑着,微微挑了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让时光流回,你做得到么?” 锦瑟怔怔的望着他,终究还是落下泪来。 声音已是暗哑如尘,奈何对面那人,心字早成灰。 她再内疚,再多的对不住,终究抵不了时光流回。 回到最初的最初,不如不见。 瓜葛(四) 他不喜欢“对不住”那三个字,从来不喜,可是从今时今日开始,那不喜,将会转为厌恶。 关于锦瑟,恩师曾经对他说:“若那丫头一直安安分分呆在你身边,你虽喜欢她,然而时日一久,却终究不免心生烦厌,到那时,那丫头对你来说,便不过泯然众人,或许,会连那众人也比不得。然而她却偏偏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是以,你心中不平,更难放开手。若终日以此为念,必定为情所惑,不得安生。丫” 前一种可能性,他不知道,因为那是如果。 “还有什么话好说么?”他淡淡转过了头,终于不再看她媲。 锦瑟缓缓抹掉脸上的泪,闻言,微微摇了摇头,却忘了他根本看不见,只是低了头,从他身边走过,缓缓向园门口走去。 苏黎眸光轻寒,到底还是落在了她的背上。 锦瑟走到园门口,脚步忽然一顿,又转头看向他,苏黎目光尚未及收回,两人皆是一怔,却都又很快回过神来。 “我再求你一件事,与我爹爹无关的。”锦瑟重新走向他,“我知道侯府如今已经被封了,我想回去取一些东西,你能否允我?” “什么?”他心思一时微漾,已然脱口道。 锦瑟微微垂了眼眸:“是我儿时的一些东西,我只是想取回来,哪怕他日我死了,也总有个念想。” 看她分明还红着眼眶,然而却尽量使自己语气平静,苏黎微微勾了勾唇角,却道:“荒谬。如今宋侯罪犯谋反,府中之物净是证物,本王焉能允你?” 苏黎再次拂开她的手,冷冷对外吩咐了一声:“送客。” 管家老胡立刻就从园外走了进来,朝着锦瑟微微一福:“公子,请。” 锦瑟看着苏黎,良久,虽然不甘心,却还是低头道:“如此,叨扰了。” 她转身迷迷糊糊的离开宁王府,走在大街之上,依然浑浑噩噩,漫无方向。 街上人来人往,锦瑟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恍然回过神的时候,却是因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等她察觉到自己原来见过那张脸的主人时,那人已经目不斜视的从她身边走过,锦瑟回过头去,只见女子背影窈窕款款,妩媚生姿,虽然仍旧未能想起来这人是谁,可是却知道是自己相识的,便转身跟在她身后行走,仿佛觉得她能带引自己一个方向。 那女子一路穿街过巷,最后在一处普通的民居前停下来,推门走了进去。 此处锦瑟并不熟悉,故而茫然失措的站在巷口许久,才知道自己跟错了人。 她又转身看了看那座民居,这才想起从前的玲珑阁已经没了,而里面的女子,自然也会另寻去处。 只是,那玲珑阁的规矩便是一个女子只服侍一位官人,海棠既是服侍苏墨的,那她如今又为何会住在此地? 她站在原处呆了片刻,还是转身走向了那处民宅。 院门并未闭合,锦瑟有些茫然的来到门口,也不隐藏自己,直直的便往里面瞧。 的确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家小院,可是,院中那片花阴架下,凉榻上半躺着的人,却是不普通。 海棠就坐在那凉榻旁,将刚刚买来的葡萄洗净剥了皮,递到那人唇边。 那人微微拧着眉头,些许疲惫厌倦的模样,末了,却还是张口吃了下去。 海棠笑笑,不知说了句什么,仍旧低了头继续剥葡萄。 锦瑟脸色煞白的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内里的思绪,却还是逐渐翻腾起来。 她这双眼睛还真是碍事,总是看见不该看的东西,总要有一日瞎了,才能得到安宁。 她恍恍惚惚的想着,刚欲转身,那一边,苏墨忽然微微抬了眼帘,朝她看过来。 这一看,原本微微拧着的眉头忽然拧得更紧,却只是片刻便已舒展开来,从凉榻上起身。海棠惊诧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怔之后,却了然一笑。 锦瑟看着他朝自己走来,自然再也挪不动脚步,只等着他。 苏墨来到门口,伸出手来将她拉近自己,又捧了她的脸起来,端详了一番,低声道:“哭过?” 锦瑟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在宁王府两日,他,应该是知道她的去处?可是,他为何也不来寻她,却还有心思在这小院中休息? 她心思一时又乱了起来,连回答都忘记了,惶然转身:“我要回去了。” 苏墨却紧紧握住她的手,闻言答了一声“好”,遂转头对仍在院中的海棠点了点头,拉着锦瑟一同离去。 锦瑟有些摸不清状况:“你也要回去么?” 苏墨转身看向她,嘴角一勾挑起笑意:“你都回来了,我如何不回去?” 苏墨抬手抚了抚额角,只低笑不语。 锦瑟嘴角的弧度不由得又下垂了几分,挣脱了他的手独自往前走去。 瓜葛(五) 苏墨原本是乘了轿子来的此处,然而锦瑟却自顾自的往前走,于是两人便一同步行。 走上大街,锦瑟一路沉默,忽然听得前方叫卖麻糖,她才终于抬起了头,往那个摊档看了一眼。 苏墨眼看着她匆匆上前几步,忽然又顿住,随后又低着头转身走向他,忽而便笑了丫。 等到锦瑟重新回到他面前,还没开口,手中已经被他放了一些碎银子媲。 锦瑟捏了银子,这才跑到那个摊档前,买下了一大包麻糖之后,一边吃,一边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走回到王府,锦瑟的麻糖也终于全都吃光了,口中弥漫着令人疲惫的甜香味。 走到门口,她终于回转身,看向他。 苏墨微微挑起眉来,似乎等着她开口。 苏墨静静听了,嘴角竟然扬起笑意:“这,可又是在吃味?” “不是。”锦瑟平静道,“不是吃味,也不是置气。我只是说出自己心头想法。” 苏墨淡淡垂了眼,抚了抚她的头:“我再给你三日时间,你重新想清楚了,再来与我说。” 锦瑟没有心思去想。她只一门心思想着父亲,想着从前母亲留下的那本写满仲离文字的书,极偶尔的时候,会想起苏墨躺在那花阴架下时,脸上倦怠疲惫的神情。 因此,三日后的答案,又会与现在有什么不同呢?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三日后,的确什么都不同了。 宁王府。 书房里,苏黎面前,静静摊开摆放着一本写满那依文字的书,可轻而易举的看出那是一本教学用书,旁边不时的出现一些用簪花小楷写下的旁批与备注,却都是极其简单的文字,只类似幼孩学习那种。 然而就青越研习那依文多年却依旧毫无进展的情形看,这本书对青越来说,无疑是无比珍贵的。 这是自那日锦瑟来求他,准她回侯府去取一些东西时,他派了人重新去侯府搜查所得。这样一本珍贵的书,却是随意摆放在侯府书库中的,莫怪得前几次搜查,都未曾被发现。 “只有这本了?”他扬眉,看向书桌前站着的侍卫。 “是,王爷。”侍卫答道,“奴才们翻遍了书房,只找到此一件与那依文相关之物。” 苏黎淡淡抚了抚额,不再说话。 一旁的小杜忙的道:“那你先出去,切记,此时绝不可外泄。” “是。” 那人退了出去,苏黎却仍旧不说话,小杜察言观色了许久,终于开口道:“王爷,依奴才看,这本书绝对不会是传说中的天下志。” 苏黎冷冷瞥了他一眼。 小杜笑了笑,又道:“只是不知,王爷是打算将这本书收起来呢,还是找人来研究一番?” 顿了许久,苏黎才终于淡淡道:“收起来。” “也好。”小杜自顾自的点头说道,“若那宋姑娘一心想要寻到的果真是此书,那她以后便只能来咱们王府寻了。” 苏黎脸色霎时间一变,冷笑了一声看向他:“我看你这奴才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小杜连忙缩了缩脖子,刚要开口说什么,门口却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苏黎没好气的应了一声。 “王爷,宋侯在天牢中自尽了!” 小杜霎时间脸色大变,看了看苏黎,却仿佛还没回过神的模样,忙的提醒了他一句:“王爷?” 苏黎依旧不动,只是向来漆黑深邃的眸中,却缓缓的流露出一丝灰败。 当他匆忙赶到天牢门口,侍卫们正缓缓将裹了草席的宋京涛尸身从天牢中抬出,见了他,忙的将尸身放在地上,等候他的吩咐。 苏黎久久没有开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时,他回过了头。 马背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身影,骑着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仿佛找不到方向一般,却最终还是冲向了这边。 他本以为她不会来了。 苏墨若将她护得好,本不应该让她来的。 然而锦瑟到底还是来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马勒住,翻身下马。 她竟没有哭,面容之上,一片平静。 她也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盯着地上那卷草席,缓步上前。 当下便有侍卫认出她来,却都只是惶惶,惊疑不定的望向苏黎。 苏黎没有示下,只是望着锦瑟。 锦瑟缓缓揭开了那卷草席,待看清里面宋京涛苍白的脸时,身子重重抖了抖,却仍旧没有掉泪。 她声音平静无波,苏黎却缓缓捏紧了手心。 瓜葛(六) 天气越来越热起来,火热的太阳日日焦烤着大地,连御花园中的大树也仿佛打了蔫。 苏黎一路从御花园来到寿康宫,守在宫门外的侍卫原本都有些打不起精神,见了他,忙不迭的抖擞一番,本以为必定会像从前那般挨训,没想过苏黎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一般,径直走进了宫门。 大殿内比外间实在是凉快了许多,然而苏黎一走进去,听见里面传来的笑声,心情却忽然比走在太阳底下还烦躁了几分丫。 听见内侍的通报,太后的声音从内殿传来:“是宁王来了?怎的还不进来?媲” 苏黎沉郁的脸色没有提起半分,却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殿中,太后端坐在上首软榻上,底下却还坐了两人,一是慕容静好,一是周大将军之长女周蕴。两人见了他,皆起身行礼:“参见宁王。” “不必多礼。”苏黎淡淡应了一声,走到太后左手边坐了下来。 太后看了他一眼,道:“这是怎么了,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语罢,见他额头上泌了一层薄汗,便拿了绢子要替他擦拭。 苏黎拧着眉避过,道:“天气热了些,不是什么大事。” “你也知不是什么大事,作甚冷着一张脸?”太后微微不悦道,“今日唤你来是商讨喜事,你却这副模样,没得吓坏了静好!” 闻言,静好忙站起身,温言笑道:“这天气热,人的脾气自然要坏一些,否则我们仲离的臣民,如何会以性子火爆而闻名天下?想来今年青越入夏有些突然,王爷尚未适应,实在没什么不寻常。不如,我去为王爷准备一杯冰饮来?仲离气候热些,我做这些倒也拿手。” 太后便笑了起来:“未料静好还会动手做吃食,如此一来,哀家倒也想尝尝了。” 苏黎沉默的坐在原处,也不搭腔,仿佛是没听到二人说话。 静好看了看他,随后才低了低身道:“那我这就去准备。” 周蕴也在这时候站起身来:“太后,臣女也去帮手。” 太后点头微笑,甚是满意的模样:“去,莫要太辛苦。” 两人齐齐退下,殿中除了太后贴身侍婢,便只剩了母子二人。 苏黎依旧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太后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样子?摆脸色给谁看?” “儿臣不是冲着母后。”苏黎淡淡道。 “哀家知你是为什么。”太后冷笑一声道,“不就是为着宋家那丫头被打入天牢的事吗?哀家早知道你放不下她,如今事已至此,便只当做一个了结。她是那依后人,必死无疑,你也给哀家死了这条心,趁早忘了她!” “秦王驾到!” 苏黎眸光微微一闪,抬眸看向内殿门口,太后也微微缓了缓脸色。 苏墨一袭月白华服,摇着折扇翩然而入,一面啧啧叹息:“还是母后这宫中凉快,外间那毒日头,可真是要热死人去!” 太后轻笑了一声:“嫌热,你就别成日四处乱跑,多来宫中陪哀家说说话!” “是。”苏墨笑着应了一声,“儿臣以后必定多多前来。” 他在下方随意坐了下来,苏黎才看着他,淡淡唤了声:“二哥。” “三弟也在?”苏墨淡笑应了一声,“不知母后今日传儿臣入宫,所为何事?” “哀家最担心的,还能是什么事?”太后扶额叹息了一声,“前些日子还说宫中厄运连连,想要给你办一场喜事冲冲晦气,没成想喜事还没办,又出了这么些事!真是妖孽祸国!” 苏黎脸色猛的一沉,苏墨微微拧眉笑起来:“母后息怒。” 又顿了片刻,太后才继续道:“如今宋侯的事也总算告一段落,哀家传你二人入宫,就是想跟你们确认一番,这大婚之事,还是提前放上日程,否则,这迟了,真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苏墨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道:“此事,儿臣也正想与母后商议。” “哦?”太后终于又笑起来,“那便将你的意思说来听听。” “儿臣府中空置多年,倒的确需要一个嫡王妃。儿臣想过了,打算让溶月担此份位。”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太后脸色蓦地一变,苏黎也掀起眼来,淡淡看了苏墨一眼。 “溶月跟在儿臣身边多年,最是知道儿臣心意,这么多年来,将王府也操持得井井有条。儿臣此次若重新迎娶嫡王妃,溶月虽然大度,然而儿臣却难免对她心有亏欠,没得伤了夫妻感情,因此还请母后允了儿臣。”苏墨微微垂了眸道。 太后脸色终究还是不大好看:“你所言虽是道理,然而,周将军那边该如何交代?民间几乎都传遍了你将要迎娶周家小姐,如今若无端端不娶了,你让人家姑娘颜面何存?” 太后脸色霎时更难看,闭着眼睛再次扶住额头。 苏黎蓦地嗤笑一声,眸中却半丝波澜也无:“二哥可当真会享齐人之福。” 苏墨扬了扬手中的扇子,道:“人生在世么,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自己活得逍遥。” 瓜葛(七) 正说话间,周蕴忽然已经亲自端了两碗冰盏走进殿来,见到苏墨,顿时大喜,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来不及放下手中的东西,便朝他施了礼:“见过秦王。丫” 苏墨微微一笑:“周小姐不必多礼。” 周蕴这才又站直了身子道:“我与静好公主一同弄了这冰盏,只以为秦王还未过来,便先端了两碗,我再去为秦王取。” 语罢,她走上前,将两碗冰盏分别放在太后与苏黎面前,忽见太后面色不豫,心头不由得微微一紧:“太后,可是身子不适?” 太后看了苏墨一眼,脸色愈发不好,连话都懒得说,只微微摆了摆手。 周蕴一时便有些犹疑,看看太后,又看看苏黎,只觉得两人面上都有异色,忍不住回头看向苏墨,却见苏墨已经站起身来:“周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媲” 她心中蓦地便升起不好的预感,却还是微笑将托盘递给旁边的侍女,随了苏墨去到偏殿说话。 静好捧着剩下的几杯冰盏从小厨房走过来时,便只看见周蕴红着眼从偏殿冲出来,竟然头也不回的就往寿康宫外而去,大有一去不回头的架势。 静好心中惊疑,却忽然又看见苏墨缓步自偏殿之中走出,心中顿时便明白了个大概,微微朝苏墨一低身:“见过秦王。” 苏墨抬手虚扶了她一把:“公主乃是贵客,实在不需客气。” 静好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什么,然而又思虑了片刻,终究是没有开口。 两人正要一同进殿,外间忽然匆匆跑入一个身影,却是青楚。 青楚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竟满头大汗,见了二人,顿时收敛了动作,朝着苏墨乖巧一笑:“二哥。”随后才又看向静好,竟毫不避讳的唤了一声“嫂嫂”! “青楚公主莫要取笑我。”静好顿时红了脸,转身走进了殿中。 苏墨淡淡勾了勾唇角,也要转身进去时,青楚却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臂:“二哥且慢!” 苏墨回头,眸光淡淡掠过她的手:“有事?” 青楚忙的松开了手,微微嘟了嘴道:“二哥最是与人不亲厚!” “你若不说,我可就进去了。”苏墨抬脚就往里走。 “二哥可知宋恒如今在哪里?”青楚忙的拦住他,脱口问道。 “宋恒?”苏墨微微拧眉,眸中略带了丝疑惑的看着她。 “二哥不许诓我!”青楚道,“所有人都知道,安定侯府被阖府捉拿的时候,宋锦瑟没有踪影,二哥也不在京中,明眼人一看都知道你们俩是在一处的,也就是我苦心帮你瞒着母后。宋恒与宋锦瑟那么好,宋锦瑟必定知道他的去处,只是如今她被关在天牢,谁也见不着,我也没法子去问他,才来问二哥的!” 苏墨眼眸之中忽然起了一丝淡淡的变化:“你当真如此在意那宋恒?” 青楚面不改色道:“自然当真!” “好。”苏墨微微沉眸,压低了声音道,“既如此,我便为你指一条明路,往南边去找。” “你果然知道!”青楚一时大喜,想了想,却又微微蹙了眉,“可是南边那样大,我要去哪里找?” 苏墨微微合了合眼,方淡淡吐出二字:“仲离。” * 天牢深处,阴暗闷热却又潮湿的一间牢房里,关着的正是锦瑟。 此刻,她正捏着一个小石块,奋力的在天牢的石灰壁上写着什么,任由汗水浸透全身。 终于写得累了,她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手顿时被染湿了半边。 忽然便记起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给她讲过天牢地牢的差别,锦瑟不由得笑起来,此刻若被关在那平民百姓被羁押的地牢,倒必定要凉爽许多。 自她牢前走过的巡逻侍卫朝她看了一眼,不由得朝伙伴叹息道:“真是疯了不成?” “疯?”另一人接口道,“我看她不疯,从一开始便是傻的。否则,哪里有女子会做出那样的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与王爷和离?若非她如此作为激怒了宁王,这一回安定侯可未必会死。” 锦瑟听着他们絮絮的说话声,转而用小石子在地上写下了苏黎二字。 “秦王侧妃做了嫡王妃?”另一人讶然道,“先前不是传说,秦王是要娶周将军之女的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我那在宫中当差的远房亲戚说,秦王与侧王妃恩爱非常,不愿另娶,说若非要娶周家小姐,那便娶作侧妃。结果你猜怎样?那周家大小姐先是不肯,后来二小姐却肯嫁,大小姐又反悔,也肯嫁了。见两个女儿如此,周将军勃然大怒,索性回绝了这门婚事,连太后的面子也不给,可将太后气坏了,听说近几日正生着病呢。” 锦瑟又静静在地上写下“太后”二字。 “这可真是精彩纷呈。”另一人忍不住笑了一声,“那关于宁王的婚事,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一声轻笑,一丝叹息。 “皇室之中,可真够乱的。” “是啊,谁说生在皇家就一定是好事呢?” 两人逐渐没有再说话,锦瑟静静坐在原处,想了又想,还是在地上写下了苏墨的名字。 傍晚时分,锦瑟牢房前那条走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轻盈却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竟然有她熟悉的声音在唤她:“小姐!小姐!” 锦瑟讶然抬头看去,蓦地见了绿荷,真是吓了一跳:“绿荷,你怎么会来了?” 绿荷看见她平静得仿若根本无事发生的脸,眼眶倏地便红了:“你过来,他们只准我进来一炷香的时间,你让我跟你说说话。” 锦瑟便依言走过去,握住绿荷伸进来的手:“你来做什么呢,若是他们发了狠,连你一起捉起来,岂不是白白连累了你?”说着,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般:“你怎么会进得来的?” 听说皇帝下了旨意,因她是重犯,任何人都不得前来探视,如何绿荷会进得来? 锦瑟刚刚问完,手中便被塞进了一样东西:“我给他们看了这个。守门的统领竟然认得,就放我进来一炷香的时间。” 锦瑟缓缓低了头,摊开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玉扳指。 她记起来了,是上回冬狩,她与苏墨被人从悬崖下救起之后,皇帝赏给她的,说是压惊之用。 绿荷既然靠得此物进来,可见,必定不是凡物。 锦瑟想起当初自己还嫌弃过这枚扳指,只羡慕苏墨得到的金牌,因此回去便将这扳指随意丢在了一边,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小姐,你好好将它收着,此物,也许能保你一命。”绿荷低声道。 能保命?锦瑟倒是怀疑。当初那依族被赶尽杀绝,一丝血脉不留,如今,她这个身上流着那依族血的人,只怕有着天大的理由也活不下来? 然,这毕竟是绿荷千辛万苦寻出来,又冒着危险拿进来给她,锦瑟又怎么敢对她说这样的话? “你放心。”锦瑟望着绿荷道,“等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我必定会将这个东西拿出来,保全了自己的性命,我再来找你。你记得,在宋恒准备的那所房子里等我。” 绿荷点了点头,还要说话,外面已经匆匆进来一个侍卫:“时间到了,你赶紧走。” 绿荷望着锦瑟,见锦瑟微笑朝自己点头,心头不由得一空,却还是也朝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随着那个侍卫走了出去。 瓜葛(八) 绿荷离去不久,锦瑟才刚刚发了一阵呆,外间走道上,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 锦瑟心头不由得好笑。莫非她真是就要死了,这些人才一个个赶着来看她。 那人的脚步声在牢房外停住,锦瑟这才回头看了一眼,一丝讶异浮上脸来丫。 没想到来人会是苏黎。而且,苏黎的脚步声,她不是不熟悉,按理应该听得出来的。 可见关在这天牢中两日,果真会让人迟钝媲。 苏黎站在牢边望着她,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凝。 锦瑟想了想,朝他笑笑:“你来看我的么?” 苏黎眸色一暗,对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立刻打开了牢房门。 他走了进来,锦瑟忙的站起身,道:“不是说,谁都不能来探我的么?” 苏黎想过许多种她在牢中的情形,却万万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平静,平静得仿若从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仿佛,今后亦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锦瑟看他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瞧,不由得吐了吐舌头笑起来:“你可是哑巴了?” 苏黎终于似回过神来,微微偏了头看向外间:“来人!” 锦瑟便眼看着有好几个人,抱着两幅不知道多长多宽的厚布走进牢中来,随后,他们攀上牢顶,将布的一端挂在顶上,再一松手,巨幅厚布噗噗落下,顿时,将原本通透无比的牢房隔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单间,外面的人看不进来,里面的人也看不出去。 锦瑟有些怔忡,那几个人却已经转身又出了牢房,重新在外面将布帘整理好。 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牢中竟再没有半点声音。 锦瑟在这略有些诡异的小单间中与他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开口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苏黎上前两步,未等锦瑟回过神,已经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随后,捞起了她的袖口。 原本雪白的手臂之上,依稀还看得见一条条的浅色疤痕,是当日她被鞭打时留下的。被关进了这天牢,自然是再没有药敷,这些伤痕也未必见得会好下去。 而在这些纵横交错的疤痕间,安安静静躺着的,是曾经深深刺痛过他双目的那粒守宫砂。 果然,她即便已经随在苏墨身边有一段时间,却依旧是处子之身。 苏黎眼中,忽然浮起一层淡淡的薄雾,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却偏偏教他有些迷茫。 她从来没有如此唤过他。苏黎捏着她手腕的手不由得一紧,抬眸,眼中已经是骇人的冷色。 锦瑟看见他的脸色就笑了:“你做什么这副模样?我又不是要你做什么为难的事。” “那你想说什么?”苏黎终于开口,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锦瑟又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想说,看在我就要死了的份上,当日,我让你颜面扫地的那件事,你就莫要再与我计较了,行吗?等我死了,你与静好公主成了婚,你们以后会儿孙满堂,到那时,天下人便会忘记当初我带给你的耻辱,他们就只会嘲笑我一个人。反正,那时我已经死了,也就不怕被他们笑了。” 苏黎眸色一片晦暗,捏着她的手再度用力起来,捏得锦瑟微微蹙起了眉头:“痛。” 苏黎一把将她拉进自己几步,伸出另一只手来,重重捏住了她的下巴,声若寒冰:“那你父亲的死呢?你想让我不与你计较,难道你也会不与我计较?” 锦瑟抿了抿唇,望着他道:“父亲的死,让我说不怪你么,那必定是假的。可是父亲是自尽而亡,那是真真的。他确是犯了欺君大罪,我虽一心想保全父亲,不过是出于私心,而你,却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所以我心里虽怨你,却始终是怨得没有道理。不若,就当我们扯平,你不怨我,我也不怨你,不好么?” 她字字句句,皆仿若交代身后事一般,苏黎呼吸微微沉重起来,眸中似有愠怒一闪而过,下一瞬,他将锦瑟逼至了墙角。 锦瑟退无可退,他却还在继续逼近,呼吸都喷洒在锦瑟肤上,两人之间,几乎已经没有空隙可言。 苏黎对她的眼光视若无睹,一手勾住她的腰身,一手便去解她腰上的束腰带。 锦瑟身子一僵,身子虽不得动弹,手却好在可动,忙的撑上他的双肩,几乎是颤着声音开口:“为什么?” 锦瑟再度僵住,感觉着他与自己面颊相贴,手却已经缓缓探入了她衣衫之内,她吓得立刻就尖叫了一声:“苏黎!” “别怕。”苏黎叹息一般的吻着她,“一会儿就好。” 闷热潮湿的天气里,两个人的身子偏又紧贴在一处,锦瑟虽仍然有些不谙世事,却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他身子产生的变化。 而他的手,也已经探到让她感到害怕的地方。 “我正是在救你的命!”苏黎蓦地离开她的脸,微微抬起头看着她,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已经染满张狂邪肆的情/欲,却还是沉声与她解释,“你知不知道皇室历来最注重什么?是皇族血脉!只要你可以身怀有孕,哪怕是犯下天大的罪,也可免刑。” 苏黎却一把捧住了她的脸,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手上没了这粒守宫砂,我说你有,你就是有。” 他的唇再次落下来,锦瑟怎么避也避不过,难过得几乎快要死去之际,苏黎终于松开她来,一手却又已经顺着锦瑟的腰,缓缓向下滑去。 “苏黎!”锦瑟突然再次大叫了一声,感觉着他微微顿住的手,冷眸看向他,“我有今时今日,早在父亲入狱之时,便已经可以预见。你想得到这个法子救我,苏墨同样想得到,他比你有更多的时间来实施这个计划,可是他没有!” 如此,苏黎身子终于彻彻底底的僵住。 她终究还是哭了出来,在得知父亲的死讯之后,第一次落下泪,便如雨下。 她哭了很久,声音变得很轻,很轻,飘渺得仿若抓不住的风。 苏黎久久没有动,只是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锦瑟终于得以从他怀中脱身,缩到地上将自己抱成一团,艰难的放声大哭。 苏黎低头看着她,许久之后,才缓缓抬起手来,一颗一颗的解开自己外衫上的盘扣,褪了下来,披在锦瑟身上。 锦瑟重重抖了一下,却被他紧紧捏住双肩,终于没能挣得开。 “锦瑟。”他哑着嗓子,终于再度开口唤她,“我知道你想见他们,可是宋侯之所以自尽,不过是想换得你好好在生,你懂吗?” 锦瑟低低的啜泣着,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 苏黎再度微微倾了倾身,吻上了她的额头,一面低喃:“我不会让你死的。” 瓜葛(九)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苏黎才终于从天牢中缓缓走出。 此时天色已经尽数暗了下来,黑丝绒一样的天空上,布满遥远的星光。 原本被遣出天牢的守卫们见他出来,忙不迭的都躬身行礼:“参见王爷。” 苏黎仿若未闻,径直来到自己马前,刚刚翻身坐上马背,旁边却忽然走出来两个侍卫:“王爷。媲” 苏黎认出此二人乃寿康宫侍卫,便道:“何事?” “太后宣王爷进宫。” 苏黎静默片刻,终于淡淡点了点头。 等他进到宫中,夜已深,太后果然还未曾歇下,殿中却只留了紫曦一人服侍。 见他进来,太后先前还紧绷的神色终于渐渐舒缓下来。夜里天气仍是有些燥热,太后见苏黎面色沉沉,便对紫曦道:“去小厨房取一盏冰镇酸梅汤来,给宁王解解暑。” “是。”紫曦低低应了一声,低了头走出殿去。 太后这才看向苏黎,道:“这些日子,每每你来寿康宫,哀家跟前总是有人。如今难得趁着夜深人静,咱们母子俩好好说说话。” “母后有话请讲。”苏黎淡淡道。 “儿臣不敢。” 见紫曦端了一盏酸梅汤走进来,苏黎接过来,淡淡呷了一口,态度仍然不温不火。 “罢。”太后以手扶额,“哀家知道你的性子,你要继续与哀家置气,哀家也没有法子。等他日你想通了,我们再谈此事。” 苏黎冷冷勾了勾嘴角:“多谢母后如此为儿臣着想。若然当初,母后逼死宁侯的时候,也懂得这样为儿臣着想,那便好了。” 闻言,紫曦脸色微微一变,转向太后,果然,太后顷刻之间便大为震怒:“哀家若非为你,何需如此?宁侯不死,你会做什么?为了那丫头,你只怕会想尽法子为他脱罪!而那丫头一日不死,你便依然会不停想着她!当年你若不告诉哀家你的宏图大志,哀家今日,也自然不必为你操持这些!” “儿臣多谢母后!”苏黎倏地站起身来,“只可惜这一回,我不会让锦瑟死。” “你说什么?”太后也倏地站起身来,因为震怒,身子微微颤抖着,一旁的紫曦旁的伸手要搀她,却被她一把推开,“那你想做什么?” “皇兄想要什么,儿臣便给他什么,以此换得锦瑟一命!”苏黎望向她,眸色决然。 “母后。”苏黎淡淡唤了她一声,不咸不淡的道,“皇兄,亦同样是母后亲生。” “好!”太后已然怒不可遏,“如今你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便都来跟自己的母亲作对!你走,你去告诉你皇兄,告诉他他想听的那些话!” 苏黎神情却依旧冷凝平静,淡淡看了太后一眼,躬身道:“母后保重,儿臣告退。” “太后。”眼见着苏黎头也不回的离去,紫曦忙的扶盛怒之下的太后坐了下来,低声劝道,“太后权且息怒,宁王只是一时气盛,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尽快前来向太后赔罪。” 太后容颜苍白,扶住自己的额头,冷清苦笑:“一步错,步步错。哀家怎么都没想到那丫头竟有如此影响力,皇帝此次,大胜了。” * 深夜,御书房中竟然还是灯火通明的,苏黎自寿康宫而来,闵玉站在门口,远远的就看见了他,忙的迎上前来请了安:“这么晚了,王爷怎的还在宫中?” “皇兄还没休息?”苏黎看了看御书房明亮的窗口,淡淡问了句。 “正是。”闵玉道,“皇上今儿兴致好,傍晚时召了秦王前来下棋,下着下着,精神头竟愈发的好,这会子还正到兴头上呢!” 话音刚落,忽然便听闻御书房内,传来皇帝一声兴高采烈的轻喝:“好,阿墨,你可又输了!” 苏黎听了,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冷笑。 闵玉忙的上前敲了敲门,对里头的人道:“皇上,宁王来了。”随后,他才转身看了看仍旧站在檐下的苏黎,替他推开了房门。 苏黎敛容而入,低身行礼:“臣弟见过皇兄。” “起来起来,就你礼数最多!”皇帝与苏墨正坐在床边的榻上执子对弈,见苏黎规规矩矩的请安,微微皱了皱眉,似是不甚乐意的模样。 苏黎这才站起身来,看了看苏墨:“原来二哥这么晚了也在。” 苏墨手中把玩着黑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三弟来得可真是时候。我正输得难堪,整好帮我解了围。” 皇帝抬手指了指苏墨,笑道:“你,退步得厉害了!” “是。”苏墨低头服输,“我棋艺荒废多年,自然比不得皇兄神机妙算。” 皇帝微微哼笑了一声,这才看向苏黎:“这么晚来找朕,是有什么事?” 苏黎淡淡道:“两个月前,皇兄曾经叫臣弟考虑一件事,如今臣弟考虑好了。” “我当是什么大事,竟让你这么晚了巴巴的赶过来。”皇帝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盒内,方笑道,“那便将你做出的决定说来听听,看看值不值得这么心急火燎的前来。” 苏墨端起手边的茶水,垂下眸来呷了一口,眸中却不动声色的闪过一丝凛然,若有所思。 “是。”苏黎答道,“臣弟已经考虑清楚,臣弟不愿迎娶静好公主。” 苏黎顿了顿,却忽然再次单膝跪地:“求皇兄恕罪。” 苏墨抬起眼眸,淡淡扫了他一眼,仍旧低了头喝茶。 “你何罪之有?”皇帝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朕也没有逼你娶那仲离公主,你不愿意也就算了,朕不会治你的罪。起来。” 皇帝微微一拧眉,正好苏墨也抬起头来,两人相视一眼,苏墨仍然不动声色,却听皇帝道:“她?朕近日公务繁忙,倒几乎将她给忘记了。如今她非但是罪臣之后,还是逆贼余孽,你求朕恕罪,莫不是想要为她求情?” 苏黎低了头道:“皇兄亦曾见过锦瑟,她心思简单直接,没有半分城府。可是若然因为这莫须有的身份,便要承担死罪,臣弟为她鸣不平。” “莫须有?”皇帝微微一笑,眸色寒凉,“你这意思,倒是朕将此罪名强加与她了?” “臣弟绝无此意。”苏黎道,“只是当初宋京涛被人揭发欺君谋逆之罪,虽然证据确凿,然而宋京涛毕竟已死,死无对证之下,若然那些证据是为人捏造,岂不是枉杀无辜?” 皇帝忽而笑出声来,转而看向苏墨:“阿墨,你看这老三是不是疯了?当初朕派他调查此案时,他言之凿凿,铁证如山,宋京涛必定能够入罪。如今却来与朕说什么莫须有,朕倒真是不懂了。” “臣弟当初之所以认定可将宋京涛入罪,是因为他还活着,只要他亲口承认,那所有证据都能得到验证,绝无半分意外。然而如今,他虽身死,却从来没有承认过那些证据,臣弟不愿担这枉杀无辜的风险。” “搬这么些无谓道理出来压朕,你不过就是为了宋锦瑟。”皇帝自榻上起身,淡淡道,“你与她已经和离了。” “是。”苏黎顿了顿,“可是臣弟,依然放不下她。皇兄乃当世明君,若然那人有一分清白的可能性,皇兄也定然不忍心就此下杀手。” 瓜葛(十) 苏黎命人挂在天牢中的围布一直没有撤走,将锦瑟隔绝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锦瑟倒是不在乎,除了见不找人,有些寂寞。 她都快要死了,还不让她多见见人面,以后到了底下,便只能见着鬼了。锦瑟有些黯然的想着。 顺手拾起一个小石块,她继续在墙上地上无意识的写字,从三字经到诗词歌赋,想到什么写什么媲。 直至手下蓦地跳出“苏墨”二子,她手忽然一僵,小石子随之落地。 许久,她才伸出手来,轻轻抚着那两个字,沉默不语。 外间却忽然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在她这间牢房前停了下来。 围布被人缓缓拉起来,随后出现在她眼中的,竟然是闵玉! 锦瑟有些错愕,赐死这样的事,竟然需要内侍总管亲自来传旨? “宋姑娘。”闵玉手头却没有任何圣旨之类的物件,只微微躬了身,对她道,“皇上传宋姑娘进宫。” “咦?”锦瑟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道,“我还用得着皇上亲审么?” 闵玉笑笑,并不答话,只是让出道来:“姑娘请。” 锦瑟随着他一路走出天牢,没曾想天牢外竟停了一顶软轿,于是她心头疑惑更浓:“死囚也能坐轿子么?” 闵玉仍然不答,只是上前为她打起了轿帘,锦瑟想了想,觉得也好,死前到底还能舒服一回。 没想到那轿子径直抬进了宫不止,还直接将她送到了御书房前。 锦瑟从轿中出来,看清自己所在地,虽有些怔忡,却还是很快回过神来,指了指御书房,偏头求证似的看向闵玉。 闵玉点了点头。 于是锦瑟便径直上前,推门而入。 皇帝原本正伏案而作,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她,便又低头书写,只是随意的吩咐了一句:“坐。” 死囚的待遇果然是不错的。锦瑟一面默默的想着,一面自己寻地方坐了下来。 手边的小案上正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香气扑鼻,锦瑟一时又馋了,看了皇帝一眼,见他似乎暂时还没空搭理自己,便自顾自的取了糕点吃。 孰料皇帝却很快就批阅完了手头那几本奏章,抬起头时,便正见着她蹙着眉,艰难的咽着糕点。 “来人,上茶。”皇帝起身,淡淡朝外吩咐了一声,才又走到锦瑟旁边的椅子坐下。 很快便有人捧了茶进来,锦瑟端过来喝了一大口,好歹是松开了眉头,指着几上的点心对他道:“苦的。”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也拈了一块点心放进口中,却是再正常不过的味道,他微微挑了挑眉:“你嘴巴是苦的。” 锦瑟一想,觉得有道理,遂点了点头,又道:“那么,现在开审了么?” “开审?”他扬眉看着她,“审什么?” “我如何知道你要审什么?”锦瑟惊疑了片刻,想了想,又道,“也许是想审我知不知道天下志什么的东西?可是那也没必要啊,反正我一死,也就没有人知道了。除非皇上也想一统天下?” 皇帝微微拧了拧眉:“你不怕死?” “自然是怕的。”锦瑟又喝了一口茶水,“怕那些恶鬼,怕吃不到好吃的,怕喝不到这么好的茶。可是一想到爹爹,娘亲和姐姐都会在,我就又不怕了。”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皇帝忍不住低笑起来,却又听她道:“只是,倒是有一件事,想求皇上。” “说来听听。”他淡淡道。 锦瑟犹豫了片刻,方起身,倏地跪在了他面前,抬起手来,手中举着的,却正是从前皇帝赏赐的那枚玉扳指。 皇帝淡淡瞥过一眼,伸手接了过来:“用它,只求朕一件事,是亏了。” “我一个将死之人,管他亏不亏呢。”锦瑟道,“我用这个玉扳指,求皇上放过我二娘和三弟四弟。他们本就是无辜受牵连,皇上仁慈,求皇上网开一面。” “唔。”皇帝淡淡应了一声,“换三条人命,倒也不亏了。” “皇上答应了?”锦瑟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皇帝轻笑一声:“朕当初既然赏了你此物,你以此来提要求,朕自然是会答应的。” “多谢皇上。”锦瑟垂眸,重重磕了个头。 “起来。”皇帝淡淡道,又看向外间,“闵玉!” 闵玉很快推门而入:“皇上?” “传翰林院学士。”皇帝沉声吩咐道,走回书桌后坐下。 传翰林院学士,那便是要拟旨了。锦瑟心头大喜,又行了礼:“多谢皇上施恩。” 皇帝抬眸看了她一眼,只道:“过会儿再谢不迟。” 锦瑟微微一怔,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翰林院学士很快便赶到,持了纸笔躬身立于皇帝身边的位置。 “拟旨,追封安定侯宋京涛为护国公,爵位由其长子世袭。令,宋氏次女锦瑟,颖慧毓秀,深得朕意,故收作义妹,擢封为郡主,赐封号‘长安’。” 他一面说,那翰林院学士一面记着,听到最后,脸色早已是一片惶然,却仍不敢多言,默默记下来。 “皇上!”锦瑟顿时大惊,“你在说什么?” 瓜葛(十一) 那翰林院学士很快拟出圣旨来,给皇帝过了过目,得皇帝首肯便退出了御书房,终究还是再次只剩了锦瑟和皇帝。 锦瑟在极度的震惊之下,终于抛开一切,什么都不怕了,只对皇帝道:“为什么我可以不用死?当初先帝不是下令,那依族一丝血脉都不许留下吗?” “看来你的确是想死得很。”皇帝淡淡勾了勾唇角,“只是先帝驾崩多年,当今这天下,是由朕说了算。丫” 锦瑟一怔:“我若不死,对你有何好处?” 话音刚落,她便蓦地记起那日天牢内,苏黎对她说过“绝不会让她死”的话,于是蓦地又脱口道:“苏黎与你说了什么?媲” 皇帝微笑道:“朕只有这么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既不顾一切来为你求情,朕自然是要答应他的。” 不顾一切?不顾哪样的一切?锦瑟凝着眉,细细想来,忽而便明白了些许。 苏黎野心勃勃,若一旦与仲离联姻,只怕更是如虎添翼。所以,苏黎是拒绝了和静好的婚事? 锦瑟抬了头,求证似的看着皇帝。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就是说,对苏黎的野心,皇帝从来都知晓,此次,是借着她来打压苏黎的气焰? 皇帝自然看得懂她的眼光,却避而不答,只是笑道:“行了,你呆在天牢数日,想来也是辛苦。朕派人先送你回去好生休息一番,过两日,再进宫来看为兄。” 为兄。 锦瑟脑子一重,看来这人真是铁了心要收她做义妹了? 又顿了片刻,她转身想要离去之际,皇帝却又突然开口道:“慢。” 锦瑟回头,眉宇间浮起一丝防备。 皇帝似乎是被她的神情逗笑了,缓缓取过先前放置于台面的那枚玉扳指,重新走向锦瑟:“这个,是朕送给义妹的结宜之礼,还请义妹收下。” 他竟重新将此物赐给她? 锦瑟诧异,过了半晌,才缓缓接了过来,随后深吸了口气,道:“如此,请皇上借纸笔一用。” 皇帝一笑,让出道来是她随意。 其中反讽意味,不言自明。 随后,她看向皇帝,终于笑了笑:“这是我回赠给皇上的礼物,不值什么钱,还请皇上莫要嫌弃。” “哪里的话。”孰料,皇帝竟然微微挑眉一笑,“你字写得不错,朕倒是很喜欢。” “我不过是沾了这四个字的光,因为皇上担得起这四个字,所以心里自然是喜欢的。”锦瑟淡淡道。 * 出宫,闵玉派了自己的徒弟张顺一路护送锦瑟。 其实锦瑟仍然是有些回不过神的,坐在轿子里,也不知所往何方,直至轿子停了下来,张顺在外低声道:“郡主,到了。” 锦瑟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声郡主原来是在唤自己,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苦笑,弯腰下轿,才发现自己原来在安定侯府。 府中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依旧高门大户,大红色的灯笼高悬,倒是比从前还要气派几分。 锦瑟才在门口站了片刻,府中忽然就有人匆匆迎了出来。 她一时有些视线模糊,直至那几人来到她面前,她才看清原是二娘带了三弟四弟迎出来。 “锦瑟。”二夫人肖氏捉了她的手握在手心,“你也算回来了。” “二姐!”两个弟弟亦懂事的唤她。 “傻孩子,怎么到如今还说这样的话?”二夫人伸手抚着锦瑟消瘦的容颜,“回去,如今好歹,终于能回家了。” 家么?锦瑟抬头望了望眼前高大厚重的府门,忍不住悲从中来。 姐姐没了,娘亲没了,如今爹爹也没了,家还何来? 虽然二娘和三弟四弟还在,然而到底从小就没有多亲厚,如今不过历经大难,才终于触动怜惜与感悟。 这个家门,如今的锦瑟,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踏入的。 “二娘,我不回去了,我另有地方入住,这座府邸,就烦请二娘代为打理了。” 二夫人微微一怔,随后才道:“是了,皇上收了你做义妹,是不是会接你进宫去住?” 锦瑟闻言,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又道:“二娘,你与三弟四弟,保重。” 二夫人凝视她良久,才终于点了点头:“孩子,你也保重。” 锦瑟重新返身上轿,还没说要去哪里,张顺便开口吩咐道:“起轿。” 轿子逐渐离开安定侯府,锦瑟才记起张顺是闵玉的徒弟,闵玉既知道她那座小民居的所在,想必张顺也是得了吩咐的。 她一时也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何滋味,惟愿能早些见着绿荷。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软轿终于在那座民居前停下,锦瑟出了轿子,便见小院门前竟然停着一匹高头骏马,分明是她熟悉的模样。 锦瑟微微一迟疑,还是推门走进了小院。 果然,前方唐屋檐下,正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见她进门,虽没有动,然而目光却灼灼凝于她身。 锦瑟也望着他,微微有些怔忡,随后便想起那日天牢中发生过的事,忍不住微微凝了眉。 苏黎终于大步朝她走来,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凝,然而语气却又是微微放轻的:“皇兄有没有为难你?” “有啊。”锦瑟偏了头答道,“我想死,他偏让我活,就算活我也只想平平静静的活,他却非要给我扣一顶郡主的帽子。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为难?” 提及“郡主”二字,苏黎的脸色果然也是微微一变,顿了顿才道:“总之如今终于保全了你,别的都是后话。” “那是你们心中所想,未必就是我想要。”锦瑟态度有些恶劣,甚至可谓蛮横。 苏黎却似乎不以为忤,只淡淡道:“不想要,你也给本王好好活着。” 话还是跟从前一样不受听,只是那语气,实在已经是好了很多。 “我不用你管。”锦瑟却似乎听不进去,绕开他径直走进了堂屋。 “小姐!”绿荷从里屋冲出来,见了她,立刻大喊了一声,欢喜得几乎落下泪来。 “好丫头。”锦瑟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难得我终于脱身,你都给我准备了什么?” “什么都有。”绿荷答道,“所有你喜欢的吃食我都买了回来,衣裳首饰我也都备齐了,还有柚子叶,我给你准备了水沐浴。” “如此正好,我先去沐浴更衣。”锦瑟说完,迅速闪身进了里屋。 苏黎仍站在院中,见锦瑟头也不回的走进里屋,微微拧了拧眉。 绿荷瞧见他的模样,顿了顿,终于道:“多谢王爷出力搭救我家小姐,可是小姐的性子,王爷也不是不知道。王爷不如,改日再来?” 苏黎沉眸,非但没有转身离去,反而朝绿荷走近了几步,又过了片刻,才道:“秦王有没有来过这里?” 绿荷眸中闪过一抹讶异,方道:“没有,秦王似是不知道此处,从来没有来过。” 苏黎便微微低下了头,若有所思的转身离去了。 绿荷将他送出门,这才回到房中,锦瑟正趴在浴桶里发呆。 “想什么呢?”绿荷上前,执了丝帕,轻轻地为锦瑟擦背。 绿荷听了,冷冷哼了一声:“没有。” “没有?”锦瑟转眸看向她,神色却已经清明起来,“他若不曾来过,你怎么想得到寻到那扳指拿来给我?” 瓜葛(十二) 绿荷听了,微微冷笑一声道:“他若不曾来,我便想不到拿那扳指去见你了?” 锦瑟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与他相关才是。” “他的确不曾来过这里。”绿荷冷言冷语的开口,下一句却蓦地转了语气,微微带了笑意,“不过他让人来找了我去见他。你知道,那个玉扳指你都不放在心上,若非他提醒,我哪里想得起还有那东西?丫” 闻言,不知为何,锦瑟心头竟仿似放下一颗大石一般,然而轻松却只是一瞬的事情,下一瞬,忽然又变得有些沉重媲。 “我在天牢那么多日,他从来没有来看过我。”锦瑟低低道。 绿荷顿了顿,欲言又止,想了想,却还是道:“你知道吗?你离京的那段日子,我求秦王出去寻你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一句话。他问我,若我就快饿死,而前方恰有美食当前,偏偏却在一个陷阱里,跳下去自可饱食一顿,可却必定会困死在陷阱中,问我怎么选。” 美食当前,陷阱当道? 如果不曾经历过这次的事情,不曾知道苏黎为她做了什么,锦瑟大约是不会明白那个比喻的含义。然而,若苏黎被皇帝打压了,苏墨是不是也逃不过? 她蓦地想起在天牢之中,听那两个侍卫说过的话,苏墨拒绝了和周大将军的联姻,转而扶了溶月为嫡王妃。 这就是皇帝想要的吗?不,应该还不止。 当初要苏墨与周家联姻,一开始本是太后的意思,苏墨却拒绝了婚事,也就是说,他同时也和苏黎一样违背了太后的意思,跟太后翻了脸? 锦瑟从来都知道皇家生存不易,当初见苏墨与非亲之母太后感情极好,还曾经疑惑过,如今看来,那些都不过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逢场作戏? 皇帝此一役,不费一兵一卒,便同时打击了三方。 皇家争斗,勾心斗角,竟连嫡亲都彼此算计。 而处在嫡亲之外的苏墨,所处的位置,只怕更是尴尬与危险的? 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如果选择了她,前方就会有陷阱等待。 但是,他为何却还是跳进了那陷阱里? 锦瑟猛地掬了一捧水,抹了一把脸,神色有些惶惶。 “这该如何是好?”绿荷在身后幽幽的道,“一门苏氏两兄弟,一般的待你好,如今皇上又收你做了义妹,你算不算是闯下大祸了?” “岂止呢?”锦瑟脸色苍白的苦笑了一声,“我如今,是四面楚歌,大祸临头。” 顺其自然,锦瑟又如何不想?可是如今情势这样混乱,她实在是不知道,该顺着哪般的自然走下去。 “绿荷,不如,我们离开一段时间?”锦瑟忽而转眸,望向她。 “去哪儿?”绿荷神情淡漠。 锦瑟笑了笑:“我想去西边,我想去从前,那依族生存过的地方看看。” “那依族都住在大山深处,被灭族之后,房屋瓦舍都被烧得干干净净,财富宝物则被洗劫一空,你如今去了,也不过只剩一座空山而已。”绿荷拿起水瓢,舀了水淋到锦瑟背上。 “你又不曾去过,如何晓得那边情形怎样?” “我虽不曾见过,却也听人说起过。”绿荷淡淡道,“况且如今,你出得了京吗?” 沉默片刻,锦瑟才终于笑笑:“说得也是,我可真是异想天开。” * 这天夜里,锦瑟一睡便睡了个天昏地暗,一直到绿荷前来将她唤醒。 “真要睡死了你,十二个时辰了还不醒!”绿荷一面将她从床榻上拖起来,一面低低斥道。 锦瑟朦朦胧胧的睁开眼来,一看外面天还是黑的,又听了绿荷的话,顿时唬了一跳:“我睡了十二个时辰?” “可不是?”绿荷没好气的道,“外面那人等了你三个时辰了,这会儿那张脸可是黑透了。” 有人等她,还会黑脸,那必定便是苏黎无疑了。 “你怎么不打发他走?”锦瑟一面起身梳头,一面嘟了嘴道。 “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还是你自己去。”绿荷一面说着,一面为她将床榻收拾了。 等锦瑟终于收拾妥当,来到厅中时,苏黎的脸色已经黑得快要落雨了。 见到锦瑟出来,他眉心微微一动,脸色也不见好转,只冷冷道:“终于醒了?” “嗯。”锦瑟淡淡应了一声,选了个离他远远的位置坐下来。 如此,苏黎原本已经乌云密布的脸上,又兼了眼中的打雷闪电,终于忍无可忍,起身走到她面前,一把将锦瑟拖起来:“你这是为着那日天牢中的事情恼我?” “啊!”锦瑟蓦地尖叫了一声,闭上眼捂住自己的耳朵,“闭嘴闭嘴闭嘴!” 苏黎一气:“你看着我说话!否则就在此时,就在此地,本王立刻就可以要了你!” 尽管死死捂住耳朵,他的话却还是传了进来,锦瑟脸色一变,猛地伸手推了他一把。 苏黎纹丝不动的站在她面前。 “你非要逼死我才甘心是不是?”锦瑟终于也恼了,“我有什么好的?我又不温柔又不贤良,也不会持家,专会给你找麻烦,让你在文武百官前颜面扫地,又跟你的二哥暧昧不清,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值得你为了我跟你的母后翻脸?你对我好已经让我觉得无颜面对了,你非要我内疚死吗?” 她吼完这几句,苏黎微微有些僵住,她也没有再说话,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 良久,苏黎终于道:“原来你还知道内疚,我只当你是没有心的。” “我就是没有心!”锦瑟埋着头便将他往外推,“你对我再好,我都不会动心!你走,你现在就走!回你的皇宫去,回你的母后身边去!” 苏黎被她一路推着退后,闻言,嘴角竟然浮上了笑意。 在要被推出门槛时,他一手捉住门框,忽然止住不动了。 锦瑟再用力,还是推不动他,于是抬起头来,干瞪着他,触及他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又是一恼,再次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推他,终于推得他放开了门框,一路退至院中。 “那是我母后,就算她再恼我,也终有一日会原谅我。”苏黎低声道,“可是你,我怕错过就没了。” 这天本是十五,外间正是星月璀璨。漫天的星光之下,这个如霜般冷情俊逸的男子对她说,我怕错过你,就没了。 这样措手不及,这么狼狈不堪。 锦瑟手上蓦地力气尽失,呆呆站在原地,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黎却在此取下了她横亘在他胸前的手,随后将她拉近两步,右手揽了她的腰,左手掌着她的后脑,低头便亲了下来。 锦瑟脑中一片浑噩,只觉着有亮片轻软的温热,一点点抚过自己的唇际。原本是轻柔的,后来却逐渐加重了,仿佛是有人在咬她,有一种酥麻而钝钝的疼痛在唇上蔓延。 正在此时,院门处突然传来一丝轻响,在四周围的虫鸣鸟叫中,并不甚明显,也未惊动院中的两人。 反倒是唇上的痛感惊动了锦瑟。 一痛,她便微微清醒了,待眼前男子的眉宇逐渐清晰起来,她终于似想起了什么,忙的用手推他。 苏黎缠在她腰上的手,却忽然再度用力,死死将她箍在自己怀中,同时按在她脑后的手也愈发用力,恨不能将她吞下腹一般的发狠强势。 锦瑟蓦地睁大了眼睛,越过苏黎的肩头,便只见那人站在院门口,一袭青衫,清远闲适,仿若自仙林之中而来的上神,然而脸上却是似笑非笑,一双眼,只如桃花潭一般,深不见底。 瓜葛(十三) 锦瑟心头霎时大乱,愈发胡乱的往苏黎脚上踩,没想到苏黎不但没有丝毫松手的迹象,反倒愈发的用力起来。 他不可能没有听见绿荷唤的那声“二爷”,可是却将锦瑟的头固定得死死的,仿佛就是不准她偏头去看苏墨。 他是故意的丫! 苏墨站在后方的位置,微微眯了眯眼睛,身形正要动时,身后却突然有人低低唤了一声“王爷”! 却是侍卫楚幸,匆匆上前,附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媲。 而那边,锦瑟瞧不见苏墨的模样,又被苏黎这样欺侮着,一时间心头各种情绪交织,倏地就落下泪来。 蓦地触及一抹湿意,苏黎才猛地一顿,随后缓缓松开锦瑟来。 她的唇早已一片红肿,却根本顾不得,一把推开苏黎就往院门口看去,却只见苏墨仍站在原地,却已经没有看她,而是拧了眉,听着楚幸说话。 楚幸说完,苏墨略略点了点头,这才再次抬眸,清冷幽深的眸光掠过锦瑟与苏黎,忽而从袖中取出一张帕子递给楚幸,自己则转身就离开了小院。 锦瑟又着急又难过,目光触及苏黎的唇,心头霎时间更是大恸,扬起一只手就往苏黎脸上挥去。 苏黎伸手向来敏捷,如何能让她得逞?因此锦瑟的手不过挥到半空,便已经被制住。 他望着她眼中闪动的水光,冷笑了一声:“他就这么重要?” 苏黎喉头蓦地一动,似乎是微微一怔,以致欲言又止。 锦瑟蓦地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大步跑向小院门口。 出了门,在小巷中前后张望,却哪里还有苏墨的身影? 她怔忡立在原地,心头正是一片凌乱之际,楚幸忽然走上前来,低头向她呈上了先前苏墨留下的那张锦帕。 锦瑟迟疑了片刻,缓缓接过锦帕,捏在自己手中。 转身回到小院,苏黎还站在那里,脸色不知为何难看得紧,见锦瑟重新走进来,便朝她走近了两步。 锦瑟却蓦地绕了一个大大的圈,避开他,只看着仍然站在屋檐下发呆的绿荷:“绿荷,送客!” “宋锦瑟!” 苏黎薄怒的声音传来,锦瑟仿佛没有听见,“砰”的一声关起了堂屋门。 回到自己房中,她才又取出那方锦帕,沾了些水,细细的擦过自己红肿的唇,想起先前的情形,一时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呆滞的坐在那里。 绿荷送走苏黎回到房中,便见到她如此的情形,忽而冷笑了一声:“这锦帕原来是这么用的么?二爷可真是小气得紧!” 锦瑟回过神来,低了头望着自己手中的锦帕,只是不语。 她心里明明是盼着他生气的,可是他当真生气了,她又隐隐担忧起来。 日子便在这样的矛盾心绪中匆匆而过,一眨眼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苏墨却再也没有来过。 这日是安定侯“三七”之日,锦瑟起了一个大早,换上孝服,梳好头之后,又在鬓旁簪了一朵白花,这才带了绿荷出门。 宋京涛就葬在宋氏陵园之中,然而锦瑟娘亲的墓地却不在此处。她幼时曾经问过父亲与姐姐,父亲自是不说,而姐姐也只说不知道,因此她从来不知道母亲逝世后葬在何处,如今母亲身世被揭晓,她猜想母亲大约是被运回了从前那依族的族地埋葬。 她到达陵园时,恰巧二夫人也带着锦辉锦堂赶到,一行人便一起入了陵园。 待该行的祭奠仪式都行毕,锦瑟又独自留下,为父亲化了许多冥镪,这才带着绿荷沿路返回城中。 其间各种猜测衍生出不同版本的故事,可谓是精彩纷呈。锦瑟坐在马车中经过大街,偶尔也能听到自己的名字传入耳中,不由得苦笑。 绿荷一个劲的往外张望,待见马车要转向她们所居的民居方向时,她忽然开口对车夫道:“直走,去东大街。” 原本一直神思恍惚的锦瑟闻言,忽然抬头看向她:“绿荷!” “我知道你现在在守孝期间。”绿荷不耐烦的道,“可是我不愿意看见你这副成天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什么话,咱们去当面找他说清楚!”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这么多日的音讯全无之后,再见,只怕也是尴尬而已。 马车很快在秦王府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锦瑟还是有些犹豫:“他未必就在府中,我们还是回去。” “那你下车,走路回去。”绿荷没好气的道。 绿荷果然就将她赶下了马车,很快招呼了车夫转身离去,只留在锦瑟一人站在王府门口。 锦瑟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孝服,如何能就这样去他府中? 到底还是没得相见。锦瑟低了头,转身缓缓往回走去。 刚刚走出几步,那边王府的侧门忽然便打开了,紧接着传来侍女的声音:“小心点,别颠着王妃!” 锦瑟回头看时,只见一顶红色软轿正从里面抬出,听那侍女的口气,想来是溶月无疑。 堂堂正正的秦王妃呵! 锦瑟站在这边遥遥的看着,待那软轿离去许久,才忽然勾起一丝笑意,也大步离去了。 前些日子,听闻苏黎拒绝与静好公主的婚事以后,静好公主没过几日便启程返回了仲离。而好在这桩婚事一开始便没有真正定下来,静好前来青越也只是以客人的身份,因此此时告别归家,倒也并没有多少尴尬,事情也摆明了还有转圜的余地,于两国颜面都无损。 然而这种种的事件结合起来,锦瑟猜测,如果从前太后对她是厌恶反感的,如今必定是恨之入骨的。 真是讽刺。锦瑟捏着懿旨淡淡的想着,却还是重新梳洗了一番,换上一身素净的裙衫,不施粉黛,也没有多余的首饰,只是仍然在鬓角簪了一朵小白花。 果不其然,她入了宫,被人引到寿康宫殿前之后,寿康宫中宫人只说太后午憩尚未起身,不敢放人进去打扰。 她这一站就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多时辰,一直到太阳偏西,寿康宫中才终于又有人走出来,却是太后身边服侍的紫曦。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见了锦瑟,紫曦还没开口,当先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郡主还好?” 话虽如此,锦瑟却还是强忍着脸上的灼热刺痛,垂眸回道:“还好。” “嗯。”紫曦微微点头,答道,“太后此时得空召见郡主了,郡主请随我入殿。” 殿中原本凉爽惬意,然而锦瑟却丝毫都感觉不到了,脸上除了灼热便是刺痛,早已不知凉爽为何物。 刚刚走到内殿门口,便忽而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欢笑声,人分明是不少的。而她在殿外站了那么久,根本没见到有人进来,可见这些人根本一早就已经到来陪着太后说话。 果然是不将她放在眼中的,这般的教训,竟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屑做。 锦瑟微叹了口气,低头随紫曦走入。 瓜葛(十四) 内殿中,统共坐着六七人,除了太后,便是几位后宫妃嫔,并溶月。 锦瑟走进殿的时候,太后正含笑坐于上首,正仔细的听着某个面生的妃嫔说俏皮话,锦瑟进来,她看都未看一眼丫。 锦瑟便站在大殿中,一时间,除了太后与那个约十六七岁的妃嫔,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锦瑟脸上,除却溶月,无一不是强忍笑意,幸灾乐祸的打量。 殿中一时轰然大笑,太后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旁边另一贤妃轻笑了一声,道:“这季嫔妹妹啊,可真是满肚子的逗趣事,莫怪得才入宫几日,便如此得皇上喜爱。媲” 那讲笑话的季嫔闻言,梨涡浅笑,神采飞扬,声音清越爽朗:“能说趣事儿让皇上与太后欢喜,那是臣妾的福分。” “好,这丫头啊,不仅皇帝喜欢,哀家也喜欢。”太后笑道。 紫曦这才上前,道:“太后,长安郡主来了。” 锦瑟终于寻到时机行礼:“参见太后。” 太后这才抬起眼来,淡淡看向锦瑟,微微勾了勾唇角:“这是长安郡主么?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哀家几乎都认不出你来了。” 旁边又有几个妃嫔低低笑出声来,溶月面上微微有一丝担忧,看向锦瑟。 锦瑟无甚所谓的笑笑:“不过晒多了太阳,如今面上红一些罢了。” 太后淡淡应了一声,随意指了指溶月身畔的位子:“坐。” 锦瑟便走到溶月身边坐下,溶月朝她笑了笑,目光触及锦瑟鬓旁的白花,目光中忽而泛起一阵哀婉,伸出手来,为锦瑟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花。 “多谢秦王妃。”锦瑟倒未曾想到她会对自己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心中却也没有多大反应。 溶月点了点头,看着她道:“脸上痛不痛?” 锦瑟扬了扬眉,笑道:“不痛,已经麻木了。” 一时殿中之人又接起了先前的话题,其中便是那新入宫的季嫔最是活跃,时不时逗得太后开怀大笑。锦瑟这才察觉到,殿中数人,除了她自己,溶月竟然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蓦地便记起了苏墨拒婚的事情,偏头看了溶月一眼,眉目之间,依稀流露一丝惘然。 太后必定因着那件事,与苏墨存了芥蒂,想来也是不会给溶月好脸色看的。 溶月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只是微笑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锦瑟心头竟微微松了口气。即便明知自己此次前来就是受辱,心头也没有多大在乎,然而此时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同行,到底还是要心安一些的。 一众妃嫔陪太后说着话,眼看就到了传膳的时辰,太后便嘱咐众人都留下用膳,自己回了寝殿更衣。 太后一离去,殿中骤然便安静下来,季嫔没有再说笑话,先前附和着笑的人自然也没了生息。 锦瑟原本低着头猛灌茶水,却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抬起头时,却正是那季嫔。 见锦瑟看向她,季嫔抿唇一笑,忽然对旁边的宫女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宫女便匆匆退出了殿外。 等众人一起起身准备往宴厅去时,季嫔的宫女匆匆赶回,将一个小瓷罐交到了季嫔手中。 季嫔接了,径直起身走向锦瑟,笑道:“长安郡主应是晒伤了,臣妾这里正好有一瓶清凉雪花膏,是祖传秘方所制,应该可以治得郡主的脸。” 锦瑟微微有些错愕,想不通此人为何要向自己示好,却还是站起身来接过了那罐雪花膏:“多谢季嫔娘娘。” 一旁的庄妃微微冷笑了:“季嫔妹妹可真是个周全细致的人,莫怪得这样招人爱。” 季嫔抿唇轻笑一声,望着锦瑟道:“那是因为长安郡主是皇上在意的人呀,若不是真心讨得皇上喜欢,皇上又怎会将郡主收作义妹?既然是皇上关心在意的人,那臣妾自然也是要尽一份心意的。” 锦瑟身后,溶月微微垂眸一笑,没有说什么。 他们苏氏一门母子斗法,兄弟斗法,都将她夹在中间,已经够辛苦了,难不成如今,这些后宫嫔妃之间的争斗,也要将她拉进去不成? 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锦瑟打定主意,决定趁早溜走。 于是趁着太后出来的时间,锦瑟忙的上前请示,只道自己身子不太舒服,太后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准她先行离去。 不料溶月却突然也站出来,道:“太后,就让臣妾陪长安郡主先行离去,她既不舒服,臣妾路上也好照应她。” 太后如今果然也不喜见溶月,淡淡点了头算是应允。 两人一起出了寿康宫,锦瑟想起从前,听太后提起溶月时,那语气还是有几分关怀,没想到如今因为苏墨一事而迁怒,竟然淡漠成这样,可见太后对苏墨拒婚的耿耿于怀,由此可见一斑。 锦瑟还在想着,溶月已经开口道:“我先送你回去可好?” 锦瑟张口便要拒绝,远处却忽然匆匆行来一个内侍,见到溶月,脸上一喜,匆匆行了礼:“见过秦王妃,见过长安郡主。” 溶月眸光微微一转:“何喜,有什么事?” “回王妃,王爷方才入了宫,听说王妃也在宫中,便嘱奴才前来与王妃传个话,说是过会儿一起回府。” 锦瑟心头倏地一疼,仿佛是被什么重重击过,一时连呼吸都有些缓慢起来。 溶月却是大喜:“王爷回京了?” “正是。”何喜答道,“刚刚进城,便赶着入了宫。” 锦瑟嘴唇动了动,似是想问什么,顿了顿,到底还是没有出声。 溶月却已经转身看向她:“王爷先前被皇上派出京城办事,一去十余日,如今总算是回来了。” “是么?”锦瑟扬起嘴角朝她一笑,“那王妃就等着秦王,我独自回去便可。” 语罢,她便径自缓步朝前走去。 “锦瑟!”溶月唤了她一声,笑道,“在我面前,你又何必如此生分见外?王爷既出京这么些日子,那你也有许久没见过他,咱们便一起等等罢。想来,王爷也该挂念你了。” 锦瑟听着溶月的话,又看了看仍然低头站在那里的何喜,一时间,心头忍不住一恼:“王妃说笑了。” 她不知道那何喜是什么人,也不知他听了溶月的话会不会宣扬一些什么出去,可是她却只道苏墨如今必定已经是焦头烂额,无谓再添风波,因此再不看溶月,大步往宫门方向而去。 顺着碧波湖畔的长廊一路往前走,晚风习习,锦瑟脸上灼热的痛感终于褪去了一些,人却前所未有的疲惫起来,又走出几步,便忍不住顿住脚,坐在旁边的栏杆畔休息。 她恨极了如今的种种情形,偏偏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之中。 那些围在她周围兜兜转转的人中,她唯一对不起的,便只有苏黎而已。何故,除开他之外,还要受到那么多旁人的折磨? 她一时恍惚,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偏了头一看,长廊的那头正有人缓步而来,夜色朦胧,锦瑟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却认出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她虽觉得自己亏欠了他,却还是没有忘记他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一时忍不住又恼上心头,偏过了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听到那人的脚步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位子停住,久久不动,锦瑟终于忍不住淡淡开口:“王爷,烦请您让我一个人静静。”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 虽然没有动静,然而知道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锦瑟终究还是觉得不舒服,刚要站起身来,身后的那人却突然开了口。 “你以为我是谁?” 爱的模样(一) 她心下正是惶然之际,那头,苏墨却淡淡笑了起来。 锦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虽是笑着,然而脸上却是异常淡漠的神色,英俊的桃花眼中,闪过的微嘲仿若冬日寒冰,在六月的天气里,直直的让人心都沉了下去。 “三弟若知道你如此挂念,定会异常欢喜。丫” 苏墨淡淡说完这一句,目光凛凛的扫了锦瑟一眼,袖口微拂,转身继续往前走去媲。 苏墨隐隐勾了勾唇角,神情却依旧淡漠。 终究还是转头看向了锦瑟,周围昏暗的灯火之下,他自然可见她的脸被晒伤的模样,然而他眼中,却仿佛只看见她目光里的急切灼灼。 苏墨伸出手来,握住了锦瑟捉住她衣摆的那只手。 她连手背都是滚烫的,他的手心却是微凉,一覆上她的手背,锦瑟便不由自主的松开了他的袖口,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 “锦瑟,算了。”他微笑望着她,眸中不再冷漠,却似寒潭,深不见底。 锦瑟只觉得心头一窒,仿佛是不敢相信他的话:“你说什么?” 苏墨淡淡垂了垂眼帘,再看向她,那神情依旧震动着锦瑟:“我为你的付出,的确是比不上三弟。哪个姑娘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好?你挂念他也是正常,过几日,他便也从外地赶回来了,到那时,你自可以去找他。” “是么?”苏墨忽然覆着她的手,将她的手心按在她的心口,“那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对我的确定,有几分?” 锦瑟被他覆在掌心下的手,禁不住微微一缩。 苏墨自喉头发出一丝轻笑。 “锦瑟,你不用这样勉强自己,我苏墨,并非拿得起放不下之人。况且,你我之间,的确也不是那么合适。” 他望着她,淡淡说完,蓦地,便松开了她的手。 锦瑟呆住了,眼见着他放开自己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去,她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明心头很难过,却偏偏迈不开步子去追他。 直至苏墨终于消失于她的视线之中,她才蓦地察觉到自己脸上的一片冰凉,抬手摸去,才发现原是落了泪。 夜色已浓,锦瑟才终于独自回到小院,绿荷开门只见了她自己一个,先是一怔,还没来得及问,忽然又借着瓦檐下的灯笼光晕看见了她脸上一块块的晒伤,顿时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锦瑟被她一路拉回了屋中检查伤情,这才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淡淡说与绿荷听。 绿荷一面为她擦着雪花膏,一面听罢,冷笑了一声:“这世间还真有这样的毒妇,管不好自己的儿子,偏来找女子的麻烦!红颜祸水这词,可不就是从她这种人嘴里出来的!” 锦瑟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神思有些恍惚。 见状,绿荷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句:“见着秦王了?” 锦瑟脸色一白,良久,方才点了点头。 绿荷擦去自己手上的雪花膏,淡淡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闻言,绿荷忽然笑了起来,伴随着一丝莫名的长叹:“秦王到底是秦王啊,这问题问得真是好。先抛开你对自己刻意的保护,再抛开一些别的胡思乱想,你对他的确定,可曾有两分?” “绿荷!”锦瑟喊了她一声,却忽而连唇色都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我说错了么?”绿荷微微一笑,起身走出了房门。 你对我的确定,有几分? 明明他是用极淡的语气与她说话,梦里,她却总觉得他的声音悲凉极了,仿佛是她伤了他的心。 她,伤了他的心吗? 翌日一早,太阳还没露头,锦瑟便起身来,换装梳洗过后,天色才终于大亮。 后院传来绿荷洗衫的声音,水声哗哗。 锦瑟坐在屋中,怔忡的听了半晌,忽闻得铜盆被打翻的“哐当”声,仿佛一下子惊醒了她,她猛地站起身来,没有知会绿荷,便径直出了门。 秦王府依旧是大门紧闭,锦瑟上前,重重砸响了门。 很快便有人前来开门,见到锦瑟,不由得一愣。 她毕竟曾在这府上住过一段时日,府里人都认得她,如今只是脸被晒伤了,却似乎吓着来开门的护卫。 “我找你家王爷。”锦瑟朝他和善一笑,在这府中住过的一个多月,只怕都没人见过她这样的笑。 那人一怔,才道:“王爷不在府中,奴才去向王妃通传一声。” “等等!”锦瑟忙唤住他,“你家王爷昨夜不是与王妃一起回来的么?” “不是。王爷昨夜并未回府,只有王妃独自从宫中回来的。” 锦瑟一怔,忙道:“那不用通传了,你且忙去。” 转身走下王府前长长的阶梯,锦瑟恍惚了一阵,忽然记起上回撞见他与海棠一起的那个小院。 他,会在那里吗? 来到大街之上,锦瑟匆忙找了一辆马车,终于寻到那日来过的这条小巷,寻到那扇院门,却见依然是紧闭的。 锦瑟伸手拍了许久的门,里面丝毫动静也没有。 又吃了一个闭门羹,如此,她便真的不知该到何处去寻他了。 她在那门前的石阶上坐了片刻,刚要起身,却忽然看见前方一个窈窕身影款款而来,不是海棠又是谁? 海棠身上挎了一个小篮子,似乎是出去采买了东西,见到锦瑟坐在她院门前,她倒是微微有些惊讶,随即便得体的微笑起来:“姑娘是来寻秦王的么?” “他果真是在此处?”锦瑟站起身来,微微凝了眉问道。 海棠却微微摇了摇头,笑道:“昨夜他倒是来过,不过只坐了片刻便被人唤走了。是林尚书家的公子,唤作淳瑜的。” “多谢姑娘。”锦瑟心头仿佛蓦地一松,脸上紧绷的神情,也终于逐渐舒展开来。 海棠望着她道:“姑娘可是在意奴家与秦王的关系?” 说不在意自然是假的。锦瑟脸上的神情一时又有些紧绷起来,凝了眉不说话。 海棠于是又笑了起来:“这又何必呢?所谓男儿大丈夫,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左拥右抱?姑娘若是要与秦王介意这个,只怕这辈子都难得安宁了。” 锦瑟听了,又静静想了片刻,忽然道:“若我非要与他计较呢?” “哪个男人不喜欢听话的女人?”海棠微微摇头一笑,“你若非要如此,那奴家自然也无话可说。只是,若有朝一日你后悔了,倒是可以回头来找奴家。讨男人欢心的方式有大把,奴家倒是可以教你一招半式,到那时若能够重新得到秦王垂帘,姑娘只怕也会感激不尽?” 锦瑟何曾听过这样露骨的言语,一时间羞红了脸,心头又是恼怒的:“我只道海棠姑娘知书识礼,与别不同,却万不料也是这样的人。讨男人欢心的方式,我是不会向海棠姑娘讨教了,也希望海棠姑娘的本是,往后还用得上才是!” 语罢,锦瑟蓦然转头,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海棠倚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无声轻笑,忽然又开口道:“小姑娘,你如今这般的容颜,天下可没几个男人喜欢,更何况阅人无数的秦王?” 锦瑟大怒,捏着手心快步走出了巷口。 海棠站在原处,望着她的背影,略有些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爱的模样(二) 东来阁雅间内,林淳瑜经了昨夜一场大醉醒来,只觉头痛得紧,正伸手揉着额角,忽闻得隔壁已经又响起丝竹声,不消片刻,有女子温软的声音,轻轻唱起了让人全身酥麻的小调。 他摇头晃脑的随着那小调哼了几句,方才缓缓起身,拣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换上,走出了房。 刚刚来到走廊中,却蓦地见到一个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与苏墨平日所用的两间雅间本在走廊尽头,而那个小小的身影此时此刻正在走廊前头,一间接一间的张望。 锦瑟好不容易去到林府打听出来他们公子爷林淳瑜平常爱去的地方,化作男装一路寻到这东来阁,却偏偏无法从这里的人口中得知苏墨或林淳瑜的下落,唯有一个雅间接一个雅间的寻找。 蓦地,眼角余光中忽然收进了人影,锦瑟唬了一跳,站直身子往走廊尽头看去,只见一个男人正抱着手臂倚在墙上,饶有趣味的看着自己。 她自然不认得那就是林淳瑜,林淳瑜也不认得她,见她看向自己,眼神忽然变得暧昧起来媲。 到底是万花丛中过的人,只一眼便看出锦瑟的女儿身,他微微挑了挑眉,轻佻道:“小姑娘,找什么呢?说给哥哥听,哥哥帮你找找!” 锦瑟脸色猛的一僵,只当没有听见,仍旧一间接一间的侧耳细听。 林淳瑜便走上前来,这才看清锦瑟的脸,霎时一惊,忙的用手遮了自己的眼:“作孽,作孽,好端端的一张脸,怎么生了这么些可怕的东西。” 锦瑟看也不看他,又往前走了两间,忽然便听到了自前方一间雅室内传来的丝竹声。 锦瑟侧耳听了片刻,不知为何有着强烈的预感,总觉得苏墨就在这里面。 她抬手便要推开门,林淳瑜却一把就捉住了她,惊骇道:“你想干什么?别怪我没提醒你,里面那位爷可见不得丑女,更兼他财雄势大,一个看你不顺眼,便可直接宰了你。” 他脸上的神情虽然惊骇,然而实际上却不断地朝着锦瑟挤眉弄眼。 锦瑟何曾见过这样的无赖,只觉又气又好笑,脑中却忽然闪过什么:“林淳瑜?” 林淳瑜顿时一惊,随后却暧昧笑起来:“你如何知道本公子的名?还是,你早已偷偷爱慕本公子许久?” 锦瑟闻言,轻轻朝他笑了笑,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手,却毫不留情的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原本一派热闹的情形,皆因锦瑟那一推,蓦地停了下来。 坐在两侧弹琴唱歌的几个女子都抚住了琴,看向站在门口的人,一脸惊疑。 而正对着房门的宽大软榻之上,正有一个男子斜斜倚着,衣衫半敞,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内春/光无限,只垂眸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女子。 而那名原本正千娇百媚的吻着他胸膛的女子,却因房门口突然多出的两个人,一时惊异,而止住了所有的动作。 锦瑟脸上霎时间一片苍白,只是盯着软榻上那人。 苏墨微微上挑的眼角处斜斜飞出一瞥,只掠过站在门口的人,便又收了回去,只伸手抚着怀中女子的头,沉魅低笑:“怎么了?林淳瑜你又不是不认得,如今却是害羞了?” 那女子微微一怔,随后却轻哼了一声:“王爷喜欢,奴家再羞也不怕。” 语罢,她再次低下头,将细密的吻印在他的胸口。 几个伴乐女子也同时回过神来,琴笛声再次响起。 林淳瑜见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见锦瑟仿佛已经是看直了眼,顿时低叹了一声,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看什么呀?难得他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懒得与你计较,快走,有什么话跟哥哥到隔壁说去。” 锦瑟咬咬牙,用力挣开他的手。 林淳瑜还要再拉她,却见锦瑟已经抬脚走了进去。 刚刚才恢复的丝竹再次停了下来,锦瑟径直走向其中一个吹箫的女子,道:“箫,我也会吹,不知这位姐姐可否借我一试,若能为王爷助助兴,也算是一桩美差,指不定王爷听了我吹的箫,心情大好,便不计较我打扰他的罪过了,是不是?” 这后半截的话,却是对着林淳瑜说的。 他没有说完,只是转头看向软榻上的苏墨想要求证,孰料苏墨却根本眼都没抬一下,低低与怀中的女子说着什么,低声一笑之后,蓦地翻身将那女子压在了身下。 这下可真有些不堪入目了,林淳瑜倒是没什么,他只是有些担心的看向锦瑟。 却见锦瑟从那乐女手中接过箫,摆弄了两下,才再次转头看向软榻。 林淳瑜眼见着她的脸色霎时间又白了一层,心头忍不住啧啧一叹,想要伸手拉她走,锦瑟却突然找凳子坐了下来,就直直面对着软榻上的两人,缓缓将箫放到了唇边。 是一曲《妆台秋思》,原本便是染着愁绪的曲子,更兼她拼尽全力坐在那里,容颜惨白的看着软榻上的两个人吹奏,一时间,旁边数人都只觉得唏嘘。 苏墨蓦地翻身坐起来,懒懒看了锦瑟一眼,漫不经心的抚着自己的额角,只是不说话。 这情形实在是有些诡异,林淳瑜眼见软榻上的女子还往苏墨身上凑,忙不迭的对她打了个手势,上前将她从软榻上拖了下来,一路推出门去,又回头将那几个还站在原地发愣的乐女也带了出去,自己这才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屋中的情形,缓缓从外头关起了房门。 曲子吹到一半,锦瑟喉头便似被什么哽住了,再也提不起来气息,无奈唯有放下箫,微微朝他一笑:“真是抱歉,看来我还是搅扰了你的兴致。” 苏墨恍若未闻,却冷冷勾了勾唇角,往后一倒,重新躺回了软榻上。 锦瑟站起身来,在屋中寻了一圈,找不到水,却看见桌上摆着的酒壶,便上前取了来,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用酒浸润。 那锦帕,正是那日苏墨留给她的那张。 她来到软榻边,苏墨已经阖上了眼睛,只当屋子里没有她这个人。 锦瑟眸光有些迟疑闪烁的看着他半敞的衣襟,咬咬牙,却还是将手中的锦帕放了上去,一点点擦过先前那女子吻过他的痕迹。 锦帕沾了酒,微凉,苏墨的胸膛在她大力的擦拭下,似乎微微紧绷起来。 好不容易擦完了他胸口处的胭脂痕,却又见他颈上似乎也有,锦瑟便仍旧举了帕子去擦,末了,微微喘了口气:“还有哪里?” 苏墨终于缓缓睁开眼来,看着她,眸中似有漩涡,直欲将人吸进去一般:“我全身上下都被她碰过了,你是不是都要擦一遍?” 锦瑟深吸了口气,微微抿了抿唇,才又道:“是么?那么看来我得找一张大点的帕子,还要准备多一点水才行。” 语罢,她竟过身转身就出门,去寻自己需要的东西去了。 苏墨沉眸望着她的背影,神情淡漠。 她前脚刚跨出去,林淳瑜后脚便跨了进来,上前道:“这丫头挺有意思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把人欺负成那样?” 苏墨蓦地冷笑了一声,起身穿衣。 林淳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疑惑道:“我总觉得你这次回京,似是有什么不一样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墨系着衣襟盘扣,许久,方才淡淡道:“你可还记得幼时先生问过你我,关于那佳肴与陷阱的问题?” 林淳瑜皱眉想了许久,隐约记起一点:“什么意思?” “你为了那佳肴跳进陷阱,到头来却发现,那佳肴原来是有毒的。”苏墨忽而淡漠一笑,“就是这个意思?” 爱的模样(三) 心怀不轨么?苏墨淡淡扯了扯唇角,若是这样简单,便也罢了。 他顺手拾起掉落在榻上的玉带,一面系于身上,一面抬脚往外走。 锦瑟端着一盆水,水中捏着毛巾走上楼梯口时,苏墨也正好走出走廊丫。 两个人撞个正着,苏墨只淡淡扫了她一眼,锦瑟微微抿了抿唇角,终究还是笑起来:“我好容易才打了水来,你怎么就要走了呢?媲” 苏墨垂眸片刻,忽而再度抬起头来,看着她,向她走近一步。 他眸色深深浅浅,锦瑟只觉得看不清楚,他的手,却缓缓覆上了她因晒伤而可笑可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过有些轻微灼痛的那些地方。 “真是个多灾多难的丫头。”他低声开口道,“脸上的伤,要好生养着,女儿家容貌最是紧要,若伤了毁了,以后,可就嫁不出去了。” 如此这般的语气,竟一如最初,她还唤着他姐夫,而他,会宠溺纵容她的时候。 可是,怎么突然就回到最初了呢? 锦瑟僵住,手中的铜盆无意识的脱落,“哐当”一声砸于地上,里面盛着的水顿时流泻出来,铺满一级又一级的楼梯。 苏墨淡淡望着那水流下的姿态,收回了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越过锦瑟,径直踩着那些水,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冤孽啊!”身后蓦地传来一丝轻佻不羁的长叹,“宋姑娘,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们秦王呢?”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他让她问问自己,对他的确定有几分;绿荷问她,对他的确定可有两分。 没有,一分都没有! 从南山崖顶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与这个人,绝对不能有除了恨以外一丝一毫的干系! 可是,她终于还是输了吗? * 她向来只是贪口腹之欲,却从不贪杯中之物,可是今日,当她有些浑然的走过一家小酒馆时,却突然被里面传来的酒香吸引住,仿若着了魔一般的走进去,要了一壶酒。 这是一家聚集了许多粗犷大汉的酒馆,个个饮得面红耳赤,兴高采烈。 锦瑟只觉得这里的酒该是极好的,点了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没想到入口却是淡而无味。 锦瑟蓦地恼了,一拍桌子:“小二,你怎的拿水来诓我?” 那小二一惊,忙的上前来:“公子说笑呢?咱家小店的酒可是出了名的烈性酒,如何会拿水来诓客官?” 锦瑟便将那坛子酒推过去:“烈性酒?你倒是尝一尝,再来告诉我有多烈!” 那小二微微犹豫了片刻,还是斟了杯酒饮下,在口中品味一番,只觉与平常根本无异,又看了锦瑟一眼,不觉冷笑了一声:“客官莫不是欺咱家店小,故意来捣乱的?” “你拿水当酒卖我,还好意思说我欺你?”锦瑟只觉得好笑。 “好酒小店倒是多得是。”那小二冷冷抱起了手臂,“客官若能拿得出银子来,小人自然会拿出来服侍客官。” 原来是怕她没钱。锦瑟冷哼一声,将手伸向腰间,一摸,却蓦地僵住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总也记不住上街要带银子,今日腰间更是空空如也,竟是半文钱也没有。 看着锦瑟倏地便低下头,如打了霜的茄子一般蔫下去,小二登时大怒:“来骗酒喝也罢了,竟然还敢败坏小店声誉,小二我真是容你不得!” 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拖锦瑟,外间却突然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这位公子的酒钱,我替他付了。” 那老头笑呵呵的看了她一眼,从袖中取出银子来,正要交给那小二,锦瑟却突然拍案而起:“不要给他银子,他家的酒就是假的!” 老头径自将银子放进愤愤不平的小二手中,方笑着走向锦瑟:“不是酒淡,是愁浓。” 酒淡而愁浓。 锦瑟微微一怔,片刻之后才又道:“才不是,明明就是假酒!” 她说完便往店门口走去,走出一半,忽然想起那坛酒老头已经付了钱,便又转回来,抱着那坛子假酒才又离开了。 老头笑了一声,上前接过她手中已经空了大半的酒坛,锦瑟便突然更晕了。 最后,她被老头拾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醒转,过了许久,锦瑟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在哪里。 她只觉得身子莫名难受,勉强出了屋子,却见外面厅中已经摆好了早膳,那老头正一面与自己下棋,一面等着她。 蓦然见到吃的,锦瑟方才察觉那阵难受原来是出自空空如也的胃,便什么也不顾,径自在桌旁坐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往自己嘴里塞东西。 老头这才起身坐过来,见她吃东西的架势,忽然伸出筷子打了一下她忙碌不已的手:“你是要吃穷老头子我?” 锦瑟被他打得手一缩,喉咙里来不及咽下去的吃食一呛,顿时惊天动地的一阵咳嗽之后,终于咳得眼泪都掉了出来。 “你真是小气!”锦瑟一面大口喘气一面抹着脸上的眼泪,“只吃你一顿早膳,况且苏黎有的是钱,还能待薄了你?” “他倒是未曾待薄老夫。”老头笑着,轻抚长长的白须,“只可惜老夫未必接受。” 锦瑟蓦地抬头,对上他似有深意的眼神,心头忽然一恼,将筷子一扔,起身便往外走去。 未料却被门槛绊了一下,虽未摔倒,脚却狠狠拧了一下,锦瑟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单脚跳到檐下的台阶处,有些狼狈的坐下来。 许久,那老头子才终于慢条斯理的走出来,在她身边坐下:“好啦,来给老头看看你的脚。” 锦瑟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抱着自己疼得钻心的脚,又过了片刻,竟默默垂下眼泪。 “功亏一篑?”老头嘴角的胡子翘了翘,“如何一个篑法?” 锦瑟答不来。 她心里一片茫然,先前只以为是腹中空空,没想到吃下那么多东西以后,某个地方却还是空着。 原来是心。 她只觉得自己是失去了极重要的东西,可究竟是什么,却不知道,也找不回来。 老头子忽然伸出手来,慈爱的拍了拍她的头:“没关系,回去好好休息一番。事情若不顺了,你便搁置几日。也许几日过后,那条出路自己就会摆在你眼前。” “这到底是怎么了?”绿荷匆忙为锦瑟备水净身,见锦瑟泡在水中仍然魂不守舍的模样,终于温柔低声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你一五一十说与我听,可好?” “我在。”绿荷一手握住了她,另一手轻轻抚上她的脸,“你。” 她覆在锦瑟脸上温热的手心似乎触动了什么,锦瑟只张了张嘴,眼泪便簌簌的落了下来。 爱的模样(四) 一连数日,锦瑟皆闭门不出,日日一副心神俱是不在的模样。绿荷虽有心开解她,却也深知锦言的死是锦瑟多年来的心结,更何况如今牵涉的人是苏墨,如此一来情形更是复杂,绝不是开解便能解决的丫。 这日早晨锦瑟起了身,绿荷却是不在,想来是出门置物去了。锦瑟便胡乱吃了些东西,忽然听见小院门被叩响的声音,她从厅中探了头出来看,却见来人已经自己推门而入。 锦瑟脑袋不由得一缩,竟是有些怕见人的模样。 苏黎一身紫红色的朝服还没换下,可见是刚刚从宫中而来,见状微微拧了拧眉,走入厅中,果见锦瑟正坐在桌边埋头喝粥,一副看不见他的模样。 “宋锦瑟。”他依稀看得见她的脸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偏她深深埋着头,又看不真切。想起上次她告诫自己如今她在守孝,因此便连唤她的语气都平淡了几分。 过了许久,锦瑟才终于缓缓抬起头来,顶着一脸的晒伤朝他一笑,声音却是虚柔的:“王爷,你几时回京的?媲” 他看见她脸上的伤,眉头一时拧得更紧,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道:“这么多日了,伤还没好?” 咦?他出门在外,竟也知道她受伤多日? 锦瑟一时有些错愕,忽又想起他既然知道她的伤,想必也知道她是为何而伤,不由得道:“都怨我前日贪耍,顶着毒日头跑到河里去抓鱼,才又将脸晒成这样。” 不知为何,苏黎嘴角竟隐隐勾了起来,只淡淡道:“哦?我倒不知,你这小院中竟还有河,能让你抓鱼。” 他竟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锦瑟蓦地抬头望向他:“你派人监视我?” 若是在从前,她必定会恼了,更或许会拍案而起,可是现在,她却只是幽幽的看着他,明明是质问,却仿佛半分底气都没有。 苏黎心头隐隐一恸,却是不答,只道:“京中刚来了一家杂耍团,我带你同去看看。” 锦瑟迅速摇了摇头,起身便往自己房中而去,苏黎立刻上前撑住了门框,拦住她去路,急促道:“你一人在外独居,我如何能够放心?” 许久,锦瑟微微笑了起来,抬眸看向他,眸色却是一片黯然:“不独居,又能怎样呢?我娘亲在我两岁那年就死了,后来我姐姐也死了,前些日子,我爹爹也没了。家中虽还有二娘幼弟,却向来不曾亲厚。我分明就是一个孤女,如何能够不独居呢?你明明知道,我也想与他们在一起,我也曾想过去找他们。可你不准,苏墨也不准。你们俩宁可齐齐被皇上算计,也要将我这条命保下来,所以,我也只有继续痛不欲生的活在这世上了。” “不!”锦瑟又笑了笑,“我不怨你,我从来不曾怨你。我心中对你千般感激万分亏欠,这些都是真的。像我这样一个人,其实哪里值得你这般待我。我心头终日惶惶,总觉得上天既派了一个你来对我好,那便必定要我付出更大的代价。所以,我不敢要。” 她不是没有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可是今日,苏黎却只觉得不同。心头莫名一阵慌乱,他一把掌住了她的头,低了头凑近她的脸,压低声音道:“我不要你付出什么代价,我只要你现在回头,那所有一切,便皆可重新来过。” 她话音未落,苏黎忽然猛地就松开了撑在她头上的手,心头几乎是盛怒:“二哥?他如今这样待你,你竟还放不下他?” 锦瑟心中也猜得到他必定知道苏墨与她之间闹了别扭,可是内里羁绊,他却未必知道。因此,她也并不解释什么,只道:“有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不可控制。” “宋锦瑟!”他咬紧了牙关唤她的名,只是片刻,眼中竟已布满红丝。 锦瑟微微咬了下唇,望着他道:“你莫要这样子吓我,大不了,我以后送你一个杨柳小蛮腰的妾侍。” 苏黎神色猛地一僵。那是他们一同去仲离的路上,她时常故意说来气他的话,可是那时他面上虽恼火,实际上却因为一路的行程皆斥满她的欢笑而心中快活。没想到,今时今日,她竟还敢与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几乎恨不能一把掐死她,可是看着她苍白瘦削的容颜,他竟心疼! 她想,也许今日便是自己踏上那出路的时候了。 苏黎离去,绿荷未归之时,锦瑟入房给自己换了一身衣衫,又重新梳了一个精致的发髻,末了,胭脂轻匀,刚刚画出一张还不错的脸色,忽然又听前院传来了敲门声。 她从窗口望出去,见到的却是有几分熟悉的陌生容颜。 “姑娘。”来人开口唤她,“王爷打发我来接姑娘,前往府上一聚。” 于是锦瑟蓦地便记起来了,原来是秦王府上的人。 没想到事到如今竟还能与他心意相通一回,她正想着去找他,他便派了人来接。 锦瑟朝那人笑笑:“稍等,我这就来。” 回到镜前重新整理了一下妆容,又细细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她这才出门,登上了苏墨为她准备的马车。 * 秦王府。 通往沁心阁的长廊外,一汪碧水依旧,苏墨迎风静立于湖前,眉宇之间,一片深凝。 锦瑟被人引到此处,远远的便看见他站在那里的模样。 忽而便记起姐姐死的那日,她也是被人从外面引进来,远远的,就看见苏墨站在那水畔,依稀是在为姐姐的死神伤。 而如今忆及,当时当日被她看在眼中的“神伤”,该是多么荒谬。 那人将她引到廊前便退了下去,锦瑟便独自走向苏墨,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轻唤了他一声:“姐夫。” 苏墨眉心微微一动,终于转眸看向她。 几日不见,锦瑟只觉得他似乎也瘦了些,眉宇之间,似乎有几分萧然与空荡,听她唤他“姐夫”之时,薄唇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你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锦瑟便听话的上前,将那几步之遥的距离也消弭,终于近在他身侧,方道:“你知道我今日是想来寻你的么?” “不知。”苏墨淡淡道,“只是觉得,你既不来寻我,我也该是时候寻你了。” “如此可真是太好了。”锦瑟轻笑一声,转眸望着清风微澜的湖面,忽然道,“那日姐姐被人从这湖中打捞起来时,是什么模样的?” 苏墨微微偏了头,望了她的侧颜一眼,方道:“与从前无异。” 锦瑟只专心致志看着那湖面,微笑道:“天下奇毒红颜,果真有其独特之处。那你是从哪个皇子手头拿到那毒的呢?听静好公主说,那年你去仲离,与她的好几个哥哥都言谈甚欢,交情好得不得了。” “仲离三皇子,慕容启月。” 锦瑟眯起眼睛想了想,道:“上回我去仲离,也见过这个人呢,一副亲切和蔼的模样,倒真是容易与人交好。” 她顿了顿,又道:“那,当日你送给姐姐吃的石榴糕,又是在哪家糕点店买的?” “一品轩。” 锦瑟闻言点了点头:“是了,姐姐最爱吃那里的糕点,我也爱吃那里的石榴糕,到如今,绿荷还时常买与我呢。不过可惜里面没有掺什么红颜,否则,我如今也与姐姐姐妹团聚了。” 微风过处,吹得眼前的湖面一片涟漪,也终是吹皱了心湖。 锦瑟额前刘海被风吹得散开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转眸看着他,忽然粲然一笑:“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像当初姐姐真心喜欢你那样?” 爱的模样(五) 这世间事大抵便是如此,兜兜转转,皆逃不过一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苏墨听见她如此问自己,嘴角淡淡扯出一丝笑意,心中却突然忆及多年前南山之巅,好逑崖上那难逃宿命的一见。 于他,那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的艳遇;于锦言,却成了不可言说苦果丫。 这是他种下的因。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个少女,不顾一切的和离之后,以退为进,将他引去南山媲。 终成了今日的果。 一颗,他不得不食下的恶果。 锦瑟望着他,脸上的笑依旧鲜妍明丽,仿若涉水娇花,只为他而绽放。 她伸出手来拉了拉他的袖子,仿佛是等得不耐烦了,语气中不觉染了一丝娇嗔之意:“我可问你话呢。” 苏墨望着她,忽然便伸出手来,抚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朝向自己,指腹轻抚,忽道:“我倒不知,这真心喜欢,是哪一种喜欢?” 锦瑟想了片刻,忽然眨了眨眼,踮起脚来,轻轻印上了他的唇,用最轻柔的姿态辗转吮/吸。 她到底还是不大会做这样的事,好几次不小心咬着了他,磕得自己也有些疼,见他依然没有反应,便索性抬起手来,勾住他的脖颈,仍旧继续小心翼翼的亲吻他。 终于,苏墨的手缓缓自她脑后下滑,扶住了她的腰,然而,再慢慢收拢缠紧。 严丝合缝的亲密之中,他忽而大力反吻住她,近乎掠夺一般的长驱直入,横扫她口中每一处的香甜,再汲取入腹。 从前,他们之间再亲密,也不过南山脚下小镇那次亲吻,与今次决然不同。 锦瑟神思有些飘渺,却全然不在他的亲吻之上。她一时看看眼前他低垂的眼睫,一时又看看他耳际上那颗笔尖大小的小黑痣,一时又越过他耳旁,去看长廊盘那些遥远而模糊的风景。 微微有些泛白的指尖在袖中收拢来,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冷静得有些可怕。 而苏墨那丝轻微的疯狂,也不过转瞬即逝。 他缓缓松开她来,锦瑟适时收回了飘渺的目光,堪堪与他对视着,他便微微笑了起来,容颜隽秀,几乎让繁花失色。 “如果这就是真心喜欢,那么,大概是了。” 他声音低低的,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锦瑟心头。 终于是了吗?锦瑟想笑,可是伴随着笑意袭来的,却是眼眶的红与热。 “那你,应该终于能体会姐姐当日的心情了罢?” 切肤之伤,不若背叛之痛。 每每想起姐姐亲笔所书下的这寥寥十字,她心头的恨,便如那南山崖顶的飘雪,绵绵缠缠,覆得人不能呼吸。更何况,写着这十字的书,还是她住在他园中之时,他亲手交到她手中。 他大概没想到姐姐会在那本书上留下字迹,所以一并放入众多书籍中与她解闷,而她,明明不爱看书,却偏偏翻到了那十个字。 这大抵便是天意。 在看到那十个字之前,除却知道他曾得到了红颜,她也查到些许旁枝末节,可心中到底还是不忍,也不甘。直至那一日,姐姐的字迹映入眼帘,深深刺痛了她,也刺醒了她。 姐姐曾经有多伤,有多痛,便都要面前的这个人,一并承受! “噗!” 那低不可闻的一声细响,是利刃没入皮肉的声音。 她一手的冷汗,几乎握不住那匕首把,到底,还是刺了进去。 苏墨眉心微微动了动,容颜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然而竟然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仍旧扶着她的腰身,将她抱在自己怀中。 “呵。” 那是南山顶上,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锦瑟似是吓了一跳,忽然猛地用力推开了他,仓皇而逃。 苏墨腹部一片血污,那支匕首几乎只余了刀把在外,其余刀身尽数没入他身体。他伸手撑住长廊柱,犹想回头看一看她的背影一般,却终究失了所有的力气,无声委顿于地。 * 御书房外,四下一片平静,闵玉正等候服侍于外间,却忽然听得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却是皇城东门侍卫统领萧钦,正神色仓皇而来。 见到闵玉,他匆忙上前:“闵公公,小人有急事求见皇上。” 闵玉忙不迭的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皇上今儿心情实在是不大好,刚刚唤了宁王进去议事,还嘱咐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业不许打扰!” 萧钦立刻重重跺了跺脚:“可不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小人才匆忙前来求见吗?” 他本是习武之人,气息粗重,嗓音也浑厚,更兼心中焦急,声音更是不受控制,只这短短几句,已经惊动了御书房里的人。 “闵玉!”皇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着实有些不善。 旁人皆少见皇帝这般的怒气,闵玉忙的对萧钦比了个手势,随后推门而入,刚唤了一声“皇上”,萧钦却已经不顾一切的上前:“皇上,微臣萧钦有事启奏,秦王/刚刚在王府之中被刺,现下已经垂危!” 闻言,闵玉霎时大惊,转眸看向御书房里的两人。 皇帝坐在上首,闻言似乎也是一怔,而苏黎站在下方,先是不为所动,然而片刻之后,却蓦地脸色大变,大步上前捉了萧钦的衣领:“什么人做的?” “微臣亦是刚刚得到消息,具体情形尚不知晓。” 苏黎脸色忽然愈发难看了起来,匆忙转头对皇帝说了一句“臣弟告退”,便大步而去。 他本想先去锦瑟所住的小院,然而想了想,却还是当先冲到了苏墨的府邸。 苏墨园中聚集了很多人,皆是他那一府的莺莺燕燕,各自惊慌失措的站在园中。 苏黎直接进入厅内,寻到苏墨卧房,却见床前已经围了一圈的御医,各个神情慌乱,忙碌不暇。而溶月站在床头的位置,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只拧紧了手中的卷子,咬牙镇定的看着。 “秦王现下情形如何?”苏黎看不见苏墨的情形,终于开口问道。 苏黎听得心头“蹭”的窜起火来,转而看向溶月:“二嫂,可知是何人所为?” 溶月望着他,良久,终于开口道:“何人所为我不知。只是门房上的人告诉我,发现王爷被刺之前,见到长安郡主满身是血的离开了王府。” 她声音异常平静,然而那份平静之下,却分明藏着暗涌。 一路骏马疾驰,他匆忙来到锦瑟所住的小院,却见院门虚掩。 他推开院门,大步而入,四下找了一番,却都没有看见人影。 苏黎心中霎时大震,进入锦瑟卧房寻找。 衣柜,空了! 他转而找到绿荷的房间,打开衣柜,竟同样空空如也! “宋锦瑟!”他蓦然大吼了一声,却已然听不见回应。 她,消失了! 他颓然而迷茫,转而再度进入她的卧房,只想寻出一些什么蛛丝马迹。 可是她不过在这里住了短短的时日,又能留下什么给他? “宋锦瑟,你当初执意与我和离,究竟是为什么?” 爱的模样(六) 八月,桂香满庭,月华盖院。 锦瑟在一屋子馥郁的桂花香味中醒来,睁开眼不见绿荷的身影,一时心里便有些发闷,拉开门走出去,才发现已经月上中天。 此处是位于青越东南的一个边陲小镇,与仲离和金丽两国交界。许是越往边境地区便越荒凉,因此日前她与绿荷足足赶了三日的路程,才终于寻到这么一座小客栈。难得的是地方虽小,倒也馨雅,正如那满庭的桂树以及交织了三国风情的房屋装饰,都叫锦瑟觉得舒服丫。 一路离京而来,因为始终不确定要去往何方,因此她与绿荷二人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南,折腾颠簸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来到这座小镇。锦瑟仍旧不确定之后要去往的方向,因此便决定暂且在这里安置下来媲。 她一路下楼,来到大堂之中。 大堂内除了两桌住客,还有客栈主人一家,正热热闹闹的围坐在一起吃晚饭。 不经意间瞥见那桌上摆着月饼,锦瑟倒是微微一怔,随后才想起来今夜竟是中秋,难怪月色这样好。 “姑娘起来啦?”店家见她下楼,笑着迎上前来,引她坐下,为她倒了杯热水,才又道,“姑娘想吃点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随意两道小菜就好。”锦瑟笑笑,忽又道,“店家可见着我那姐姐去了哪里?” 话音刚落,绿荷的声音变响起在门口:“我回来了。”语罢,人已经跨进门来,将手中的竹篮往桌上一放,道:“既然决定暂且在此处安置,那自然要备置一些东西,你看看还有什么差的没有?” 锦瑟朝她谄媚的笑笑:“姐姐安排的,那自然是极好的。” 说完,还是伸手在那竹篮里翻了翻。 绿荷偏了头看着她,眉毛不觉一挑:“找什么呢?” 锦瑟忙的缩回手来,摇了摇头。 绿荷冷笑了一声,端起她面前的茶水来喝了一口。 没成想过了一会儿,店家上菜的时候,竟然还端上来了一碟月饼,锦瑟实在是惊喜,捡起一个便往嘴里塞。 店家一见她的模样便笑了,道:“两位姑娘虽出门在外,中秋却还是要过的。这月饼是小店自己做的,比不得外面的好月饼,也是小店一番心意,二位姑娘慢用。” “哪里哪里。”锦瑟忙道,“很好吃,比京城那些大商铺里的还要香上几分。” 店家一听便欢喜了:“二位姑娘竟是从京城来的?难怪了,身上这份气度还真不是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能比的。得空,还请姑娘给咱们讲讲那京城究竟是啥样的?” 锦瑟一呛,绿荷重新为她斟了杯水,才看向那店家道:“我们自己会招呼自己,不打扰店家与家人吃团圆饭了。” 那店家这才乐呵呵的回到了自己的餐桌之上。 绿荷素来不喜甜食,店家端上来的四只月饼被锦瑟独吞了三只之后,绿荷眼见她还将手伸向第四只,终于伸筷子打了她一下,不冷不热的道:“给我留一只。” 其实锦瑟就算不吃那最后一只,也吃不下别的东西了,闻言却还是有些不甘的看了看碟子,才又道:“不如,过段时间我们就去金丽国,听说那里好吃的也挺多的。” “论吃食,哪有地方比得上青越呢?”绿荷抬头瞥了她一眼,仍旧低头吃东西。 锦瑟便无言以对了,唯有撑着下巴,眼直直的望着她吃东西。 这厢绿荷刚吃完,两人正准备上楼,客栈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哗啦的军甲声,紧接着响起的是一人嘹亮的呼喝:“对照画像,进去给我搜!” 锦瑟的脚刚刚踏上楼梯第一阶,蓦然听到这样的响动,脚步猛地一滑,差点跌倒,还好绿荷自后面扶住她,低声道:“别怕。” 锦瑟脸上的苍白只是一闪而过,便又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来人果然是一队兵卫,个个身着青越的士兵服,当先进来的那人手中捏着两张画像,一跨进来便厉声喝道:“店家,把你这店中住着的人都给我叫出来。” 店家慌忙起身:“军爷,小店地方小,仅有的几个客人如今都在此处。” 领头的那人四周看了一圈,目光从锦瑟脸上掠过,却视若无睹,转而去看店中另外两桌的客人。 如此,锦瑟心头倒是微微一凛,与绿荷对视一眼,仍旧不动声色。 却见那人忽然迈开大步,走向店堂西坐着的那桌坐着的两个客人:“你们,抬起头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到那边,锦瑟抬眼看去时,只见那两人似是主仆模样,为主子的那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生得风/流俊俏,明明是男子,笑起来时,却眼角流波,比女子还勾人心魄。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这位军爷要找的,不会是在下?”那男子站起身来,微微拱了拱手,笑道,“在下途经青越而已,似乎并没有犯下什么事。” 那军官细细对着手中的画像看了一番,忽而转身对身后的众兵卫道:“就是这两人,与我拿下他们!” 锦瑟心头蓦地一松,原来事不关己。 她正欲转身上楼,客栈外却突然传来更大的一阵响动,片刻之间,只见竟有几十人冲入客栈,将先前进来那队人团团围住。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假扮我青越兵卫,寻事挑衅?” 店中人似乎俱是一愣,锦瑟这才蓦地发现当先进来的那队人,虽然个个身着青越兵卫服,然而脚上却穿的是靛青鞋面的靴子,而她的记忆之中,青越兵卫所配鞋靴,皆是黑灰鞋面。 而那靛青色鞋面的靴子,她也总觉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 仲离!锦瑟脑中蓦地闪过从前在仲离时见过这种统一的鞋面时,心头顿时又是一松。然而仲离国的人,为何要扮成青越兵卫,来到青越境内生事? 锦瑟抬眸看向那俊俏公子,只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好戏一般的盯着眼前的两队人。 两国相交,互不相犯是头等大事,而今日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小事,若然再起干戈,传到两国朝中,必定是免不了两国的冲突。 那仲离兵卫统领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并未多加反抗,便任由后头来的青越兵卫将他的人都押了下去。 如此一来,事情似乎似乎解决了,锦瑟匆忙拉了绿荷往楼上走。 “六公子,四公子怕六公子路上遇到危险,特派小人前来接应。” 走上楼梯转角,锦瑟忽然便听到那青越兵卫首领开口,转头看去时,却见他正是在对那俊俏公子说话。 那公子既是仲离兵卫要抓的人,又如何会被青越的兵卫唤作“六公子”? 一时之间,锦瑟心头只觉得疑惑,却听那“六公子”道:“四哥费心了。他如今人在何处?” “就在前方五十里外的另一小镇上。小人等这就护送六公子前去与四公子汇合。” 前方五十里?锦瑟闻言,蓦地与绿荷相视了一眼。 前方五十里,便已经是仲离的境内,而此人口口声声唤那人作公子,又要送他去仲离与谁汇合,再加之前那些要捉拿这个“六公子”的人,事情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不知怎的,锦瑟蓦地就想起前两日曾听闻过的,关于仲离皇室内乱,皇子分派争权的事情,忍不住便将眼前的这位“六公子”往那件事情上想。 如果这位“六公子”,正是仲离皇子,而第一队人马是来捉他,第二队人马是来救他,那么,这些人便通通都是仲离国人! 想到这里,锦瑟不由得脸色一变,看向绿荷,只见她眸中也闪过一丝了然。 正在此时,楼下那俊俏公子,忽然就抬眸看向了她们做站的位置,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锦瑟心头蓦地一跳,匆忙拉着绿荷上了楼。 楼下很快便没有了动静,似乎是那群仲离兵卫护送着那公子离去了,锦瑟趴在房间门上听了半晌,终于确定没有动静,这才完全松了口气。 “怕什么呢?”绿荷略带了嘲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只道你如今,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 “自然是怕的。”锦瑟轻声答道,“怕再被扯进什么漩涡里去。” 爱的模样(七) 这夜实在是安静得很,绿荷白日里没有休息,因此早早便歇下了。 锦瑟才起身不久,自然是睡不着的,想想今夜本是八月十五,索性便下楼,端了凳子来到庭中赏月。 已是半夜,店家也已经安歇,庭中安安静静,除了桂香,便只充斥了月光丫。 这般美,却这样冷媲。 锦瑟静静地坐着,觉得有些凉,抚了抚手臂,才发现薄披风忘了拿,却又懒得动,于是强忍着凉意坐在那里,望着天上一轮圆月,忽然开始回忆从前的中秋自己是怎样过的。 幼时那几年自然已经没了记忆,长大一些,便只记得每年的中秋都是与姐姐一起过的。因父亲向来事忙,更兼从来没有赏月的闲情逸致,因此锦瑟几乎没有与父亲赏过月。后来,姐姐出嫁,便再没有陪她度过中秋。再后来,姐姐没了,陪她过中秋,便换作了宋恒。 锦瑟忽然有些迷茫,仿佛这样一个人过中秋,才该是属于她的。 周围实在太安静,她不敢想太多事情,只怕自己会受不住,因此所有的思绪都顿在此处,再不敢向下延伸。 月朦胧,人混沌。 她到底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身上忽然察觉到一阵暖意,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似乎见着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正在给自己搭披风。 她只觉得是梦,便仍旧闭了眼,安然入睡。 然而只睡了片刻,不知为何,锦瑟心头忽然一个激灵,猛地坐直了身体,一把拉住了面前人的衣袖,眸中满是张惶的神色。 原本静静坐在她面前的人似乎也被唬了一跳,转眸看着她。 宋恒! 锦瑟望着面前的人,仿佛是被吓着了,又仿佛是不敢相信,反复的看着自己拉住他衣袖的那只手,仿佛才终于确定了什么,伸出手来,在宋恒脸上拧了一把。 “你跑到哪里去了?”锦瑟这才仿佛终于清醒过来,收起眼中的仓皇,蹙了眉愠怒的看着他。 锦瑟看了看他一身轻微的风尘仆仆,才又道:“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锦瑟蓦地按住了他的手,眸中再度闪过一抹惊惶,才缓缓道:“不要问,我求你不要问。” 宋恒似是迟疑了片刻,才终于缓缓收了手,又看了她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伸到怀里取了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他缓缓打开,锦瑟差点笑出声来,竟然是一块月饼! 然而她还是欢天喜地的接了过来,先咬了一口,才又看向宋恒,随后小心翼翼的掰下一小半递给他。 宋恒接过来放进口中,微笑揉了揉她的头。 “你赶上了好时候呢。”锦瑟一面吃着月饼一面指着天空对他道,“你看,这会儿月亮多好看。” 宋恒抬头看去,然而不消片刻,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团乌云,遮住了月亮,原本银光铺满的庭院,顿时就暗了下来。 “月亮都不待见我啊。”锦瑟忽然低低说了一句。 黑暗之中,宋恒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听她说话的语气虽然一如从前,然而却似多了一抹酸涩,终究还是将她拉了起来,送回了房中。 绿荷第二天早上起来方知宋恒竟来了,一时间只觉得惊异,三个人一起用早膳的时候忍不住道:“公子还真是神通广大,就我们小姐如今这朝令夕改的毛病,你还能找过来,真是让人佩服。” “绿荷!”锦瑟微微蹙了眉,忽又促狭笑道,“你就少与我逞口舌之能了,他来了,你心里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绿荷神色一僵,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宋恒只当未听见,微笑将桌上最后一个小笼包放进锦瑟碗中,锦瑟便毫不客气的塞进了自己嘴里。 用过了早膳,宋恒便嘱咐绿荷收拾行装,锦瑟不免惊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准备去金丽?” “仲离?”锦瑟一惊,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忙拉了他的袖口,“为何要去那里?我可是曾经去过仲离的,那里有人认得我。” “你家原来是仲离的呀。”锦瑟却半分惊讶也无,只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跑到我家中去当教书先生?” “哦。”锦瑟低低应了一声,忽而目光炯炯的望着他,“那你家中的情形,倒与那仲离皇室挺像的。” 宋恒望着她,没有动。 “你到现在还不肯张口与我说一句话么?”锦瑟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唤道:“四公子?” 宋恒蓦地捉住了她的手腕,终于低唤了一声:“锦瑟!” 声音出口,却是男子异常动人的沉魅声线。 锦瑟盯着他,良久,忽然呼出一口气,笑了:“你声音又不是不好听,为何要装哑巴?” “有些时候,不会说话,会省去很多的麻烦。”宋恒仍然未放开她。 “那你去到青越,去到侯府又究竟意欲何为?”锦瑟敛了笑,“那里有什么值得你图谋?” 宋恒望着她道:“我方才已经说了缘由。” “当真如此简单?”锦瑟半信半疑,然而细细思及,他在安定侯府将近四年的时间,似乎果然没有任何不轨的行为,相反,无欲无求,只要安稳。 然而她脑中忽然又闪过极其遥远的一个画面,又反捉了宋恒问道:“那我曾经见过你的玲珑苑,究竟是真是假?” 宋恒微微怔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宋恒淡淡一笑:“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三哥前来寻我,约我出去谈了谈,寻了个避人耳目的地方而已。只那么一次,没曾想却偏偏被你瞧见了。” “这世间有些事,你越想躲,便越躲不开。不想被逼至角落困死,那便唯有迎头反击。” 他似乎解释得清清楚楚了,锦瑟忽然便拨开了他的手,粲然一笑:“既然如此,四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锦瑟!” 眼看着她就要窜上楼梯往房间里躲,宋恒闪身拦在了她面前:“如今的情形,你不跟在我身边,我如何放心得下?” “你们那些你争我夺的事情,我丝毫都不感兴趣!”锦瑟捂了耳朵道,“我不需要你照顾,也能活得好好的。” “我答应了侯爷,一定会照顾好你!” 锦瑟身子猛地一僵,只是片刻,因为愠怒而微微泛红的脸,忽而就变得苍白起来:“爹爹与你说过什么?” 宋恒顿了顿,方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肩,低声道:“你同我回仲离去,我将你安置在宫外,保证不让你参与进任何争斗之中。无论怎样,我都会好好照顾你,这是我对侯爷的承诺,也是侯爷的遗愿。” “爹爹还与你说过什么?”锦瑟仍旧凝眸看着他,固执的等待着自己想要的答案。 “还能有什么?”宋恒眸光微微闪动了片刻,低声道,“侯爷拼死也要护你周全,那自然是告诉你,你永远,都是他捧在手心的女儿。” 锦瑟似乎是怔了片刻,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所以,爹爹是愿意认回我的,是不是?” 她目光殷切的看着他,等到宋恒终于点头,锦瑟才捂住唇,克制不住的哭了出来。 爱的模样(八) 慕容祁连,仲离四皇子,也就是锦瑟所认识的宋恒。 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去到仲离之后的第三日。 入了城,宋恒就将她安置在京中一处别院内,要什么有什么的地方,真真是比她从前过的日子还要舒服。第三日,锦瑟便同绿荷一起去街上市集晃悠,偶尔听人议论起仲离皇室最近的事情,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问宋恒的真名,于是随意找人打听了一番,便听到了慕容祁连这四个字丫。 在她们从市集上听回来的那些消息中得知,宋恒是仲离皇贵妃所出,与六皇子慕容槿风乃一母同胞。只是数年前,这位四皇子却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消息,有传他离奇失踪,也有传他重病谪居的。没想到此次,他却突然再度现身,并且重归朝堂,支持三皇子慕容启月,与朝中太子一脉相争斗媲。 而近来仲离皇室之中的纷乱便源于这两派人争斗,三皇子一派指出太子手下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而太子则包庇护短,视而不见,严重扰乱朝纲。双方一方极力搜证举证,另一方则不断毁证灭证,因牵涉官员数目之广,以致内政大乱,一直持续至今,还未见结果。 “大概三皇子会赢。”锦瑟猜测道。 “你又知道?”绿荷一面打量着市集上琳琅满目的女子饰物,一面漫不经心的问。 “因为宋恒站在他那边。”锦瑟道,“你能想象宋恒会输么?” “如何不能?”绿荷淡淡道,“当初你若是不相信他别无企图,不肯跟他回来仲离,那他不就算是败了么?败或不败,都只在你一念之间而已。” “那听你言下之意,你倒是不怎么相信他?”锦瑟道。 绿荷轻笑一声:“我信不信有什么所谓?总之你相信他不就行了?” 锦瑟微笑伸出手来握住了她:“你放心,对于宋恒,我不会看错的。反倒是你,从前待他也不是这么生疏,如今为何却防备起来了?难道是怕他做回了皇子,会染上那些纨绔子弟的习惯?” 绿荷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他纨绔与否,与我何干?” 锦瑟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安抚道:“放心,就算他以后姬妾成群,我也一定要他给你一个好的名分,并且要待你也是极好的,我才肯将你给她。” 绿荷大怒,一把拍开了她的手。 当晚,自安顿好锦瑟后便再未露过面的宋恒终于现身别院,依旧如从前一般的青衣便服,周身没有一点多余吊饰,半分张扬也无,华贵倒也依旧如昨。 锦瑟虽从来不喜那些宫廷中纷纷扰扰的种种事端,然而却似乎很高兴看到他这副模样,于是准备好了酒菜,当是为宋恒庆祝。 “恭喜你,首战告捷,大获全胜!” 宋恒倒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有何全胜可言?虽为三哥赢得了名与势,却也为自己树敌无数。‘全胜’二字,于这世上,大抵是不存在的。” 锦瑟笑容一敛,末了,冷哼一声道:“我好意为你举杯庆祝,你倒好,净说这些扫兴的话,好没意思!” 宋恒这才接过她面前的酒来一饮而尽,又道:“这几日可曾取过什么地方游玩?” “去集市上晃过两日,没多大意思。”锦瑟答道。 天知道她当真只是随口一说,其实没意思就罢了,如今的情形,她对那些新鲜有趣的事物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可是没想到这次老天爷还真是体恤她,她这边刚说没意思,那边,就有一件天大的“意思”给她送上了门。 酒足饭饱之后,宋恒是要回宫的,锦瑟将他送到门口,忽听他道:“近日总算是安稳了一些,我回去搜罗些好玩意,下回带来给你。仲离宫中稀奇好玩的东西,其实也不少。” “那自然好,只是谁知道你下回来是什么时候?” 锦瑟撇了撇嘴,微微不屑的将视线转到一旁。 这一转,忽然就看见了前方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她只觉得自己还未来得及看第二眼,马车已经驶到了别院门前,停了下来。 宋恒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 “一早便听闻四殿下别院藏娇,今日我倒要看看,这别院里,藏的究竟是哪般的娇!” 锦瑟不由得一惊,马车中的人已经掀帘而出,两人四目相视,俱是一愣。 “宋锦瑟!”青楚蓦地大叫了一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楚立刻跳下马车来,只是看着她与宋恒:“我早该猜到,能让四殿下您费心照拂的,又岂会是普通女子?”语罢,她忽而又转向锦瑟,桀骜道,“听说皇兄收了你作义妹,封作长安郡主,既然如此,长安郡主见到本宫,为何不行礼?” 锦瑟顿了片刻,终于还是低身行礼:“见过公主。” 青楚望着她,冷冷勾了勾唇角:“既然你已经被封作长安郡主,不在京中安享荣华富贵,跑到这里来作甚?莫要告诉本宫,是皇上派你来出使?” 思及此,自己不免也想到了那件事,锦瑟脸上刷的一白,一时间只觉得有些头晕,再不多说什么,转身便往别院里走去。 “你站住!”青楚顿时怒了,“本公主在问你话,你听到没有?” 眼见着她抬脚就要追进去,宋恒淡淡握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去路:“公主,锦瑟是本王的贵客。” “你将她接来的?”青楚顿时转向他,言语之中有一种又气又怒的恍然大悟,“难怪前些日子你突然外出,别人还说你是去接你的六弟,结果你六弟却早于你回宫,原来你是去接她了!” 宋恒不置可否,只吩咐别院中的家丁:“关好门,莫让外人打扰。” 他这个正经主子还站在门口,里面的人哪敢关门,闻言俱是一愣,直至宋恒再度淡淡瞥过来,几个人才慌忙将门关合起来。 “宋恒!”青楚气得面红眼湿:“你为何要对她这样好?她有什么值得?她是被我三哥休弃下堂的弃妇,同时又与你和我二哥不清不楚,这样的女子有什么好的?而我,我又有哪点配不上你?即便是如今,你身份大白,你是仲离的四殿下,我自问也足够与你门当户对,更莫说当初你只是个不会说话的教书先生时,我可曾对你有过半分鄙夷?我为了你不顾母后盛怒,一路寻到这仲离,这几个月以来,吃不好住不惯,我可曾有过半分怨言?” “公主厚爱,祁连不敢当。”宋恒松开她的手,缓步走下台阶。 “对!”青楚气极之下,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又是这句,总是这句!你永远这样不冷不热,拒我于千里之外,你凭什么?” 宋恒刚刚跨出几步,便蓦地被青楚自身后拦腰拥住,她大约真的是气极了,将脸埋在他背心处,忽然张口,狠狠朝他背上咬下去。 宋恒只是微微拧了拧眉,却依旧不为所动。 宋恒终于低叹了口气:“公主,祁连心里,早就有人了。” “就是那个宋锦瑟?”青楚猛地抬起头来,绕到他面前,“她有什么好,你告诉我,我就不信她能做到的,我做不到!” “不是锦瑟。”宋恒望着她,淡淡道,“我心里这个人,比锦瑟重要。我这辈子,非她不娶。” 爱的模样(九) 那日过后,锦瑟精神萎靡了两日,而那两日之中,青楚竟然也没来找她的麻烦。到第三日锦瑟精神重新好起来,却又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锦瑟不用想也知道青楚必定会将她在这里的事情告诉静好,因此当静好登门时,锦瑟半分惊讶也无丫。 “四哥可真是要不得,明知我与你素来有些交情,既带了你回来,竟然也不告诉我。非但不告诉,还一心瞒着。”静好微微一笑,道,“前些日子宫中有人传说他别院藏娇,也只有青楚公主有那份心思,竟然真的把你给找到了。若非如此,只怕我现在也还不知道你来了。” “此次前来,只是为着游玩,因此不敢惊动公主。”锦瑟答道。 “如此说来你是真没拿我当朋友了。”静好微叹了口气道,“你可是在怪我那次在青越见到四哥,却没有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其实那时我一见到他,也吓了一大跳。几年前他一声不吭消失无踪,突然又在青越出现,我当时虽认出他来,却也不敢确定,因此也没有贸然当着你的面相认。媲” 她不提,锦瑟倒几乎忘了这件事,此刻听了,方记起那日静好见到宋恒时的从容自若,忍不住挑了挑眉,笑道:“没有的事。” “如此甚好。”静好道,“听说你来,我还特地让人准备了礼物。来人!” 一时便有宫人捧了一个锦盒自外面走入,正欲呈上给锦瑟看,不料快要走近时,却突然自己被自己绊倒,摔倒在地。 锦盒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细响。 那宫人立刻就变了脸色,忙的重新拾起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原本放着的瓷器已经破碎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公主恕罪!” “怎么这么不小心?”静好微微拧了眉道,“还不回去换过?” “又怎么了?”静好微微有些不悦道。 那宫人忙的又磕头:“奴婢失仪。奴婢只是不小心割破了手指,请公主恕罪。” 闻言,锦瑟不由自主的朝她的手看了一眼,却在看见她手上鲜红的血珠时,蓦地苍白了脸色。她忙的转开视线,又拿起桌上的茶杯准备喝水,不料茶水太烫,她拿不住,杯子“啪”的一声掉落到地上,应声而碎。 静好抬眸看了锦瑟一眼,但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不由得笑道:“今儿可真是应了岁岁平安四个字。你既如此好意替这丫头求情,那我便绕了她。还不向郡主谢恩?” 锦瑟看了一眼静好,随后又见那宫人忙不迭的向自己叩头言谢,心头不由得微微一凛,这才微微缓和了脸色,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且下去。” 那宫人退下,静好这才又看向锦瑟,关怀了一下锦瑟被烫的手指,又道:“对了,我前些日子听说一件事,据说青越秦王被刺,不知你听闻没有?” 锦瑟刚刚才微微恢复的脸色霎时间再度苍白如纸:“听说?” 静好想了想,笑道:“其实也不算是听说。你也知道我的心思,因此我回来的时候,特意留了两个人在青州。这消息原本是机密,却好歹被他们给探出来了。连遇刺的消息都不曾让外界知晓,就更不用提这行刺之人了。只是,我心里想着你上回向我打听过的事情,便有些疑虑。那刺客,该不会就是你?” 莫怪,莫怪这一路以来,她根本没有听闻过任何缉捕自己的消息,原来,竟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锦瑟失神的想着,几近失态。 静好蓦地起身上前,伸手握了锦瑟一把,惊骇道:“真的是你?” 锦瑟缓缓抬起头来,容颜惨淡的望着静好,仿佛根本听不见她问了什么。 她已经尽力不去想这件事了,是不愿,亦是不敢,甚至宋恒之前想问,她都阻止了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惧怕什么,可是就是不能去想,哪怕是一丝一毫与那件事相关的东西,都会让她骤然失魂,一颗心仿佛被人紧紧捏住,无法呼吸,亦无力挣扎,只是痛,却几乎让人恨不得去死。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梦中似乎会飞快的闪过一丝那日的情形,可是却只是一两个画面,她就会猛然惊醒。 既然是怕死,那便让自己好好活着好了,活着,便不会死,不会痛。 “锦瑟?”静好见她脸色实在苍白得有些吓人,不由得轻唤了她一声,“你还好?” 她手心温热,触上锦瑟冰凉的指尖,锦瑟蓦地一惊,抬头看着她,这才终于似回过神一般,语调平静的答道:“我没事。” “是么?”静好微微一笑,“你这模样,可真教人害怕。我还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 锦瑟不断地深吸着气,勉力摇了摇头。 “其实,你又何必如此呢?”静好将手边的热茶塞进锦瑟冰凉的手心,这才又轻叹道,“不顾一切,拼尽所有的去刺杀他,若然被人知道是你做的,你可就没有活路了。更何况,他虽然几乎伤重不治,到底还是没有死。” 锦瑟手中的茶杯再度砰然坠地。 “是啊。”静好望着她,微微笑了笑,“我听说他是伤得极重的,至今,仍然没有醒过来。不过也许只是被御医用药吊着一条命罢了。你也不必这样懊恼。” 锦瑟蓦地掩住了脸,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却似乎仍然回不过神来,怔怔的站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怎么了?你该不会还想着,要再回去杀他一次?”静好微微瞪大了眼眸道,“你可万万冲动不得!” 静好连忙拉住她,道:“不是便好。你将他伤得那样重,其实也算是报了仇,了了愿。人生在世,能不造杀孽自然是最好的。我看你心境实在是有些混乱,过两日我恰好要去相国寺进香,不若,你陪我一同上去住几日?” 锦瑟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答应了没有,也不知静好是何时走的,只记得当自己最后看到绿荷的时候,竟忍不住扑进她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 三日后,当静好派来接锦瑟的马车停在别院门口时,锦瑟和绿荷都很是错愕,直到旁边有侍女提醒,说那日锦瑟原是答应了静好的邀约,要陪她去相国寺小住几日。 绿荷当下便微微蹙了眉。 锦瑟这两日以来精神都极其萎靡,每天夜里都是噩梦连连,昨天半夜还微微有些发烧,如今好歹是好了一些,然而却依然没什么精神。 她看了精神不佳的锦瑟一眼,道:“我去回了她,你身子不舒服,哪能四处走动?” 眼见着她就要走出门,呆坐在床榻上的锦瑟忽然唤了她:“不必了,与我更衣。再准备几套换洗的衣物,寺中环境想来是极好的,我们去住两日也好。” “你若是跟宋先生去住我自然放心。”绿荷冷哼了一声道,“可如今,这位静好公主,你以为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锦瑟笑了笑,微微扬起脸来:“凭她怎样,还能将我吃了不成?再者说,她若真能吃了我,那还是好的。” 绿荷拧她不过,唯有匆匆整理了几套行装,临走不忘留一封信,让院中侍女交与宋恒,告知去向。 锦瑟嘲她:“你真是前怕狼后怕虎。” 绿荷反讽道:“我既不怕狼也不怕虎,只怕有人犯糊涂!” 锦瑟抿了抿唇,讪讪一笑,不再说话。 爱的模样(十) 对于静好其人,锦瑟大抵还是有认识的。 就恰如当初她为探求“红颜”之毒来到仲离,向静好打听之时,静好却只是清楚的告诉她,她想嫁给苏黎,哪怕做侧妃,亦愿。 堂堂仲离公主想要嫁给身为亲王的苏黎,要么不嫁,要嫁,自然是要最好的那个位置。 静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很清楚锦瑟要的是什么,反之,锦瑟亦然媲。 既如此,她便让出那个自己本就不在意的位置又如何? 当然,往后的事态,她之所以提出和离,其实大半的原因已经无关与静好的这件交易了。 而像静好这样一个对自己所求清楚明白的人,自然是不会做无谓的事情。 锦瑟虽然仍旧不知道她为何要带自己一起来相国寺进香,然而心里其实也知道,静好必定是有所图的。 来到相国寺的第一日,静好便极其虔诚的拜过了寺中供奉的所有神佛,接下来在寺中的小住,便都是休整而已。 锦瑟其实素来不大喜欢寺院的环境,还因着从前苏黎让她抄写过大量的佛经,而对那一类的东西深恶痛绝。可是此次前来,她却日日前往大雄宝殿,有高僧讲经的时候,她就听着,而若只是寺中僧人做早晚课,她便伴随着他们诵经念佛的声音,坐在外面自己念佛经。 也不知是环境太清幽,抑或是那些佛经真的起了作用,在寺中呆到第三日,锦瑟的心,竟然真的逐渐澄净了。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然而这样一种澄净,却只是相对于白日而言,对她来说,也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在她离开京城之后,这种情形便从来没有出现过,而且,在她来到这寺中前,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梦见最多的,总是南山下的那个小镇。 她总是见到自己拉着一个人的手在那小镇的市集之中穿梭,围观各种各样热闹稀奇的玩意,周围是形形色色的市井百姓,人生百态,热闹非凡。 而那人的眉头却总是微微拧起的,只在她回头看向他的时候,他会笑。 其实她心里清楚的知道,他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不过是为了她喜欢,才勉强自己陪她穿梭于这样的市井热闹之中。 她看着他脸上似乎永远平和的笑意,心里头却不知是喜是忧。 然后便会醒来,惊觉自己如今所在的地方,再按着一颗空落落的心继续睡去。 往往又会继续做梦,梦见那些对她来说已经极其遥远的,遥远到几乎已经全然遗忘的事情。 她明明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却又都一一入梦? 后来有一日,寺中高僧讲了《出曜经》中罗刹鬼的故事,言此鬼是地狱中第一恶鬼,善于伪装,凶残无比,以妖媚迷惑善男信女,使这些善男信女陷入血流遍地,身首异处的灾难深渊。 锦瑟心惊胆颤的听完,当夜便连晚膳都没有用,夜间入睡时,竟然发起了噩梦。 她很少发噩梦,离开青越之后,这么久的日子,也不过偶尔有一两回梦见那个让自己惧怕到不敢回想的情形,皆不过一闪而过。 可是这晚,她清晰的察觉,她回到了那一日,秦王府的花园内,那一汪碧水旁。 其实她始终是疑惑的。苏墨明明在之前就已经察觉到她的意图,并且因此而怨恨她,与她翻了脸,为什么又突然要找她过去? 他说:“只是觉得,你既不来寻我,我也该是时候寻你了。” 然后,她就看见自己取出了匕首,重重朝他身上插去。 她清晰的看见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可是神情,竟仍然是平静的。 血,满手满身都是血。 是他的声音,平静从容的响起,霎那间,便盈满她的思觉。 外间传来一阵匆忙的响动,随后绿荷披衣掌灯走了进来,照亮锦瑟苍白的容颜,顿时有些着紧:“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既然知道是梦,那就不要怕了,好生睡。”绿荷扶着她躺下来,又为锦瑟掖好被角,看见她闭上眼睛,这才拿了灯,起身朝门口走去。 只听得“哇”的一声,似有流质之物倾泻于地! 绿荷猛地转身,却见是锦瑟伏在床边,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床前的绣鞋已经被鲜血染透,那血再顺着地面青砖的纹路,缓缓流淌开来,细细的一条条,却仿若血河一般,怵目惊心! * 锦瑟陷入了昏迷,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起来,绿荷忙的出门去找静好。 没想到来到静好所住的小院,里面却已经人去楼空! 绿荷慌忙跑到前殿,找到院中住持一问,才知因为宫中有事,静好已然在昨日连夜下山离去! 绿荷气得心头大骂,住持见她焦急的模样,一问之下,才宽慰道:“施主不必焦心,老衲亦略通医术,倒是可以为那位女施主瞧瞧病症。” “多谢住持!”绿荷实在大喜过望,拉了住持便往后院厢房而去。 住持为锦瑟把了脉,又细细观察了锦瑟的面容,竟叹了口气:“女施主年纪尚幼,心思却何以郁结沉重至此!” 绿荷一听,心下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忙道:“请住持尽力医治我家小姐。” 住持点了点头:“心病虽然难治,然而这位女施主的身子却还是得治,老衲会开出药方,寺中药材库亦有药材,定当尽力调养好女施主。” 这一来,锦瑟又在寺中呆了数日,每日按时服药,可人却总是迷迷糊糊的,偶尔会睁开眼,却也总是要醒不醒的模样。 绿荷急的团团转,心里总是对那住持的医术有些怀疑,过了第七日,眼见锦瑟情形还是没有好转,绿荷终于决定下山去找宋恒。 仲离不同青越,皇子皆未出宫建府,而是住在宫里。 皇宫,绿荷自然是进不去的,唯有回到别院,想找宋恒的人去寻他。 没想到刚刚回到别院门口,便蓦地看见门前停了十余匹马,莫非宋恒正在此处? 绿荷一时心急,竟忘了宋恒平日皆是独身前来,断不会有这十余匹马的作用。 她匆忙入内,只见四下里竟然都有人在搜寻着什么,难道宋恒竟还不知她们去了相国寺,正在派人找寻锦瑟的下落? 绿荷来不及细想,便已经直奔东厢正厅,可是刚刚穿过壁堂,她脚步便蓦地僵住了。 前方檐下正站了一个人,身姿挺拔,风采卓然,星目寒凉,只是淡淡看着前方。然而在望见绿荷的瞬间,他却明显怔忡了一下。 苏黎看着她,眸中的怔忡只在一瞬间,便又凝结成冰! 正在此时,先前那些四处搜寻的人却都聚集了过来:“回禀王爷,四下都搜遍了,没有找着公主的下落!” 苏黎竟然是来这里找青楚的! 绿荷心中微微一震,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懊恼就这样暴/露了自己,却终究已经于事无补,唯有上前低身行了礼:“见过宁王。” 苏黎冷眼望着她:“没想到竟能在此见着绿荷姑娘,倒真是意外之喜。” 口中言喜,目光却又寒凉了几分。 绿荷淡淡一笑,还没说话,管家已经自身后匆忙而来,见了她,不由得问道:“怎的只有绿荷姑娘独自一人回来?宋姑娘人呢?” 爱的模样(十一) 闻言,绿荷禁不住抿了抿唇,望了苏黎一眼。 却见苏黎神情根本无异,仿佛没有听到管家提起锦瑟的名一般,只是淡淡对自己的侍卫道:“听闻在京城之中,四殿下还有两处别院,继续找。” “是!丫” 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绿荷立刻压低了声音对管家道:“可知四殿下如今在何处?媲” 管家微一迟疑,方道:“想来是在宫中。” “那么请管家想法通知四殿下,我家小姐病了,急需一名御医上相国寺。” 绿荷匆匆说完,才发现苏黎恰好从自己身旁走过,闻言,他脚步似乎缓了缓。 正在此时,前方壁堂外忽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静好匆匆带人而来,见到苏黎,这才似乎是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怎的如此来去匆匆,竟连午膳也不用就出了宫?我不过走开片刻去准备午膳,是不是那些人怠慢了王爷,以致王爷不高兴了?” “公主客气了。”苏黎淡淡道,“本王此次前来只为带回舍妹,旁事皆不敢耽搁。” 静好闻言,脸上的神情微微一顿,竟似是失望。微微一转眸,她这才看见绿荷一般,微微有些讶异的捂了唇:“绿荷姑娘也下山了?先前听你家小姐说喜欢相国寺的景致,还以为你们会在那里多住一段日子。” “可不是吗?”绿荷冷笑一声,看向她,“也多得公主所赐,一声不响的离去,抛下我家小姐独自在山中,如今小姐身染重病多日,连个瞧病的人都找不着,若是那寺中的景致便可医得好小姐,那就好了!” “大国手我倒是见着了。”绿荷仍旧冷眼看着她眸中的焦急,毫不留情的嘲讽道,“只可惜,我家小姐被这位大国手给治得奄奄一息,谁知道他是不是得了谁的密令,把我家小姐往死里医治?” “放肆!”静好顿时大怒,“你言下之意,是本宫故意要坑害锦瑟?” “是与不是,谁人心里自然有数!”绿荷竟半分也不怕,针锋相对。 一直冷眼旁观的苏黎这才开口道:“失礼的是这丫头,不是公主。公主却大度,不与这丫头计较,真教人心悦诚服。” “王爷谬赞,静好当不起。”静好微微红了脸,轻声道。 苏黎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未继续与她客气下去,又道:“那就烦请公主,借两位御医予本王。” 闻言,静好微微一怔,顿了顿才回过神来道:“是我疏忽了,我这就派最好的御医前往相国寺医治锦瑟。” “那是我青越长安郡主,还是由本王带人去察看。”苏黎淡淡道,“公主只需将御医派来此处便可。” 见静好又是微微一怔,绿荷再度冷笑了一声,转身愤而离去。 她前脚刚到达寺院,御医随后便抵达了,只是却不见苏黎的身影。 绿荷心头虽疑惑,却也无暇顾及,张罗着御医为锦瑟瞧了一轮病,又检查了先前锦瑟所服用的药物,皆言先前住持查出的病症与开的药方皆没问题,只是锦瑟这多日不见好,二人便商议着换了一张药方。 绿荷静待二人重新拟了药方,这才揣着方子出门。 出了厢房,却蓦地见到园中竟有个人,背对着她站在墙根底下,似乎正在欣赏那一排盛放的秋菊,只是那一动不动的身形,却仿佛入定一般。 绿荷悄然上前:“王爷。” 苏黎身形似是一僵,这才缓缓转过身来,淡漠瞥了她一眼:“御医瞧过了?” “是,重新开了方子。”绿荷低声道,“多谢王爷。” 苏黎脸色微微有一些僵冷,顿了片刻方道:“等她醒来,叫我一声。” 绿荷抬头看了他一眼,苏黎眼神顷刻之间又变得冰凉起来,她这才低头,颇有些不情愿的答应了一声:“是。” 她从寺中药房抓了药回来时,某人已经径自登堂入室,坐在了锦瑟房中。看来先前虽然强忍许久,到底还是没能按捺住。 而也许是因为亲眼见到了锦瑟情形的缘故,苏黎原本便不大好看的脸色,愈发的阴沉起来。 绿荷在外间煎药的时候,便听到里间频频传来走动声,可见是着急了。其实这些天来,锦瑟很少会醒,绿荷多多少少也有些习惯了,只是里面那人大概是不会适应的。 她这厢刚刚煎好药,外面忽然再度闯进一人,进门便劈头问道:“锦瑟怎么样了?” 绿荷看了他一眼,嘲道:“难为四殿下还记着我家小姐,终于赶在她没死的时候来了!” 宋恒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终究淡淡道:“先前是我疏忽了。” 绿荷不再理他,端着药进入了屋中,宋恒随后而入。 待到见着屋里焦躁不安的苏黎,宋恒倒是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在此处。而苏黎见到他,脸色明显又沉了两分。 绿荷也不管二人,径直上前将锦瑟扶起来,要喂她喝药。 只是一个小女子,又要抱着锦瑟,又要喂药,实在是有些吃力。见状,宋恒上前道:“我来。” “不劳四殿下!”苏黎毫不客气的拨了宋恒一把,自己上前扶住锦瑟的肩,让她靠进自己怀中,这才让绿荷喂药。 待锦瑟喝了药,苏黎和宋恒二人都不曾离去,绿荷倒是懒得搭理他们,径自下去休息,只留下两个男人在此处大眼瞪小眼,静默无言。 绿荷自然不在,苏黎和宋恒却都听到了,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苏黎先起身走到了床榻边。 锦瑟半睁着眼睛,有些迷离的看了他一眼,却仿佛没有认出他是谁。 苏黎心头忍不住又焦躁起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末了,却才又想起她根本没有发烧,于是又讪讪收回手来,冷冷唤了她一声:“宋锦瑟。” 锦瑟虽醒了来,到底还是撑不住多日以来虚弱的身子,眼前一片迷蒙,耳中亦是一片嗡嗡声,隐约听得有人在唤自己,却又拿不准是谁,于是轻唤了一声:“宋恒?” 苏黎登时便拉下脸来,转身拂袖而去。 宋恒看着他离开/房间,微微摇了摇头,这才走到锦瑟床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我在这里。” “不会的,那些都是梦。你很快会好起来的。”宋恒低声劝慰道。 “莫要再说傻话。”宋恒为她整理好了被角,又抚了抚她的头,道,“别胡思乱想,再睡一会儿,明天早上我叫你起来用早膳。想吃什么?” 闻言,宋恒禁不住勾了勾嘴角:“人还没做够呢,就想着做鬼了。鬼既没有下巴,可吃不着东西。你这么爱吃,总得吃到七老八十?” 锦瑟似是听到了他的话,又似乎是没有听到,微微“嗯”了两声过后,便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爱的模样(十二) 到了第二日,锦瑟的情形果然便大有好转,宋恒终是微微松了口气,绿荷却半分都高兴不起来,心里总是想着前段时间锦瑟久不见好的病情,连带着对宋恒也是冷言冷语。 宋恒虽觉无奈,然而心中到底还是有着一丝歉疚,因此并未计较丫。 到下午的时候,锦瑟终于又醒转过来,这一回比昨晚那次醒转要清醒得多,也没有再说那些丧气话,只是一见着宋恒便问:“你答应给我准备的吃食呢?” 宋恒再次无可奈何起来。 结果他空让人准备了满桌子的吃食,锦瑟却根本都不能吃,只能眼巴巴看着,任由绿荷喂给自己淡而无味的白粥。 “爱吃不吃!”绿荷近来脾气大得没边,闻言直接将粥碗往旁边的几案上一搁,发出“砰”的一声。 锦瑟虚弱无力的身子微微抖了抖。 宋恒无奈勾了勾嘴角,上前来接过了粥碗,重新喂给锦瑟。 她正小心翼翼的说着,外面忽然响起推门声,随后,苏黎走了进来。 绿荷回头一看,哭笑不得的挣开了她的手。 而苏黎则是刚巧听见她前面的那句话,此时又听她这样说,登时气得脸色发青,大步上前:“宋锦瑟,你说谁是幻觉?” 她到底还是虚弱的,经了这一惊一乍,身上很快又没了力气,脸色苍白的重新躺回了床榻上。 绿荷这才再度握住她的手,发现她微微有些发抖,手心中竟布了一层冷汗。绿荷心头不由得一软,这才低声劝慰道:“宁王是来接青楚公主回青越的,他很快就要走了。” 苏黎闻言,眸色不觉又晦暗了几分。 锦瑟却仿佛似安了心般,点了点头,很快又陷入沉睡之中。 待她睡熟,绿荷才终于又转向苏黎,问道:“不知宁王可找着青楚公主没有?” 苏黎拧了拧眉,将视线投向宋恒,于是绿荷也随之看向宋恒。 宋恒被两人盯着,倒也坦然,只淡淡道:“在下一定尽力帮王爷寻找青楚公主。” 苏黎蓦地冷笑一声:“青楚是为着你来的这里,如今你却告诉我你不知道她的下落,不觉得荒谬么?” 宋恒却淡淡一笑,道:“当初静好也曾为了王爷前往青越,王爷难道敢说,自己清楚静好那时的行踪么?” 苏黎脸色蓦地一沉,又看了看床榻上沉睡的锦瑟,这才转身而去,继续命人寻找青楚的下落。 只是这事情的进展却似乎总是不顺利,又过了五日,青楚依然没有丝毫消息。 而锦瑟却已经逐渐可以起身了,也终于接受了苏黎是实实在在出现了的事实。每每见到他,还能扬起脸来冲他笑。 在她苍白虚弱的笑容中,苏黎日日恨得心痒。 偶尔两人会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却仿佛总也找不到话说,锦瑟只有发呆,而苏黎则一贯阴晴不定,不知所思。 更偶尔的时候,她会关心一下寻找青楚的事情,苏黎总是不冷不淡的回那么一两句,便又再度无言。 苏黎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本王奉旨而来,旨意没完成,如何回得去?” 其实锦瑟想说的是,即便找不到青楚公主,他也不必日日就住在这相国寺?相国寺虽不是处于深山,然而从京中过来,到底还是需要车马劳顿,他在这里,收消息不及时,发号令也不及时,这要过多久才能找到人? 然而想想却还是算了。他心里想什么,锦瑟又不是不知道,因此还是不敢多招惹他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锦瑟表面上虽然已经大好,然而却还是会频频出现心悸气喘等现象,于是宋恒又召了太医院所有的御医一起前来会诊。 末了,太医院院判才来回道:“体弱不是病,然而宋姑娘年岁尚轻,便虚弱成这个样子,也必须要调养才行。臣等依据宋姑娘的身体情形,一致认为,要想调理好宋姑娘的身子,非雪灵芝不可。” “雪灵芝?”苏黎微微拧了拧眉,“这是何物?” “是生长在会阴山顶的一种灵芝,极具调理滋养之功效,是天下难得的奇药。”宋恒代为答道。 “既知其生长之地,如何难得?”苏黎道。 “会阴山顶终年封雪,很难入山。而这雪灵芝性奇,必须在采下两个时辰之内服用方有功效。” 苏黎蓦地凝眉。 这也就是说,其一,他们要找得到雪灵芝,其二,锦瑟还势必要同行上山。 “她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苏黎愤然。 宋恒无奈一笑:“不论如何,总得一试。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她一辈子这样虚脱下去?” 爱的模样(十三) 锦瑟和绿荷听到这消息,便猜想苏黎必定会大怒丫。 果然,他刚刚听到侍卫们的回禀,便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的离开了相国寺。 锦瑟趴在窗口看着他离去,才转头看向淡然自若的宋恒:“其实你早就知道青楚在哪里?三皇子与你既是一伙的,你焉有不知之理?” 宋恒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静好想尽办法想将苏黎留下来,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不好说什么。” 一听宋恒提起静好,绿荷顿时便冷笑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就离开了房间媲。 宋恒低头掩唇轻咳了一声。 锦瑟忍不住偷笑起来,又顿了片刻才道:“她可真是痴心一片啊!” “只可惜这颗真心,注定扑空。”宋恒淡淡道。 “你又知道?”锦瑟不以为然,“这世间事,可未必都是你能说得准的。” “是么?”他微笑看着她,“我却知道,昨夜你又梦见小鬼啃你的脚趾了?” 闻言,锦瑟脸色蓦地一变,狠狠瞪了他一眼。 第二日,当一行人集合了向导,猎户,御医和强壮侍卫的队伍准备出发时,仍旧没有见到苏黎,锦瑟便忍不住有些打退堂鼓了。 其实她根本不愿意动,也不觉得自己身子有什么了不得的毛病,这样大张旗鼓的去找什么雪灵芝根本就是浪费!然而那时她答应,却只是为了避开日日呆在寺中的苏黎。如今苏黎既然已经找到青楚,那势必就要离去,她也没必要再躲开了。 宋恒却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强行将她按进了马车里。 会阴山位于仲离北面的位置,锦瑟的身子仍然不适宜赶路,因此一行人走得很慢,拖拖拉拉十余日,终于到达了会阴山脚。 至此锦瑟便没法再搭乘马车了,而宋恒又为她准备了一顶软轿。 山路难行,连带着绿荷在内的其他人都是自己走路,却只有她一个人坐轿,虽然她是所谓的病人,然而锦瑟心头却还是觉得不舒服。更何况,这么多人,都是为了她而来!于是她只盼着能早日走到不能再抬轿的地方,这样她也可以下来与众人一道走路。 宋恒找到的向导和猎户都是长期在这座山中来去的人,因此熟门熟路的带着众人挑好道走,尽管如此,在越往上走之后,队伍行进的速度越慢。 终于,当一行人到达有星星点点积雪的山腰时,因为路滑难走,而且此处连猎户都已经很少前来,路况生疏,因此众人也都赞同锦瑟弃轿。 锦瑟立刻舒畅的钻出轿子,却忘了自己素来是怕冷的,刚刚站定,便猛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绿荷连忙为她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又为她戴好风帽。 准备继续上路的时候,宋恒忽然道:“过来,我背你。” 锦瑟吓了一跳,连连道:“不要,我自己能走。” “这里山势已高,已经是呼气多进气少,又这么冷,你的身子挨不住!”宋恒低斥锦瑟任性,说着便在她面前躬下了身子。 锦瑟一呆。 正在此时,一行人后方却突然传来某个她熟悉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气喘:“四殿下说得对,只是背她这件事,还是交由本王这个青越人来做。” 众人皆愕然回首,而锦瑟则是骇然。 但见苏黎只带了两个人,大步自后方跨上来,大约是走得极了,气息微微有些不稳。 见到他,宋恒却淡淡笑了起来:“如此也好。” 锦瑟敢跟他叫嚣,却未必敢拒绝苏黎。 而事实亦正是如此。 锦瑟虽百般不情愿,最终苏黎却还是背上了她,走在队伍中间的位置。 当锦瑟伏在苏黎背上,听见他一声声清晰有力的呼吸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将青楚送至青越境内,便让侍卫们一路押送她回京了。”他沉声答道。 锦瑟一时便不知该说什么,良久,答了一声:“哦。” 苏黎微微拧了拧眉。 他不是第一次背她。从前在闵山行宫的时候,他背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喝醉了,在他背上又闹又叫,还在他后颈上狠狠咬了一口,至今,还留有浅淡的疤痕。 那时他将她丢在闵山半月有余,每日只给她吃粗茶淡饭,没想到背起来的时候,却还是觉得她沉。平日里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一个丫头,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可是如今,她看起来依旧是从前的模样,而且身量还拔高了一些,没想到背上身,反倒轻若无物了。 他沉默,锦瑟也趴在他背上沉默,一路上只有猎户和向导在与宋恒交谈,两个人却都未曾听进去半分。 继续往上走,山中的积雪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难走,一行人便走得更慢了,常常需要猎户和侍卫在前方探好路,众人才又跟上。 尽管如此,苏黎走上挑好的道时,却还要挑更好的地方走。 锦瑟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苏黎。” 苏黎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方才淡淡应了一声:“嗯。” 爱的模样(十四) 锦瑟轻轻咬了咬唇,顿了半晌,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低下了头,将脸埋在他后肩处,似乎只是为了挡风。 苏黎察觉到了,只不动声色的将她托得更稳了些丫。 一行人又行进了半日,便完全走进了茫茫白雪的世界,路变得愈发湿滑难行,方向也越来越难分辨,走了许久,才走出一小段。 眼见着天色暗下来,宋恒便下令先行安营休息。 其实在茫茫雪地上安营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这山上终年积雪,积雪达数尺之深,一行人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清出一小块空地,扎好了几顶帐篷。 雪地中也拾不到柴,好在猎户有经验,早在山下的时候便拾了柴背在身上,此刻燃起火把,终于增加了一丝暖意媲。 锦瑟和绿荷靠坐在火堆旁,一面烤火一面分吃着干粮。 苏黎携了一囊酒坐在对面的位置,一直盯着锦瑟的脸瞧。 锦瑟终于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抬眸瞪了他一眼。 苏黎一怔,她却又伸过手来,手中放着一块梅花糕,问他:“你吃吗?” 苏黎脸色却蓦地一沉,顿了顿,还是伸手取了过来,放进口中。 太甜了。他皱了皱眉,不知道她为什么总爱吃这些东西。 锦瑟朝他笑了笑,忽然又取了一块桂花糕递给一旁的宋恒:“你也吃。别只想着喝酒,伤胃。”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宋恒微笑接了过来,眼角余光中净是苏黎铁青的面色。 锦瑟却仿佛看不见,仍旧低了头拣自己爱吃的糕点放进口中,抬起头来,仍旧与绿荷轻声说笑着什么。 苏黎忽而站起身来,转身回到了旁边的一顶小帐中,这一夜,再没有出来过。 宋恒进帐的时候,苏黎已经躺下许久,鼻息却依旧不规律,宋恒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宁王身份尊贵,其实大可不必前来遭这份罪。” “四殿下身份难道不尊贵?”苏黎淡淡道,“更何况锦瑟与你不过一场旧识,你也肯冒这个险亲自前来,本王为何不可?” 片刻之后,宋恒才淡淡答道:“只因我对人有过承诺。” “是么?”苏黎冷笑一声,“我也有。” 于是一夜再无话,直至天明。 山上气候实在寒冷,第二天一早,锦瑟从帐中出来,便觉手脚都僵了。绿荷将她的手捧在手中呵了半天,也没见暖和。 “罢了罢了。”锦瑟抽回手道,“一会儿我将手揣在怀中,便不会再冷了。” 一旁站着的苏黎看了她一眼,忽然转头对自己带的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个侍卫立刻便解下了身上的包袱,片刻之后竟从里面取出一双动物皮毛所制的手套。 苏黎拿了过来,淡淡朝绿荷怀里一扔。 绿荷忍不住抿唇笑了笑,一面低了头为垂眸不语的锦瑟戴上,一面低声道:“这人也真够奇怪的,明明准备了,却到今早方拿出来。” 闻言,锦瑟才终于抬头,又往苏黎那两个侍卫身上背着的包袱看了看,心头忍不住暗自猜测里面还装了些什么。 不过戴好一双手套的时间,一行人便已经又准备上路。 锦瑟只是稍一迟疑,苏黎已经有些不耐的看向她:“还不过来?” 锦瑟心头默默叹了口气,谁叫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呢,仍旧只能被人背着走。 这一日的行程自然更慢了些,更糟糕的是,走到下午的时候,天忽然有些阴沉沉的迹象。 “不好,要变天了!”走在前方的向导不由得惊呼了一声,“看这情形,只怕今夜一场暴风雪也避不了的!” 闻言,整个队伍忽然就停了片刻。 “四殿下!”有御医站了出来,道,“山中气候本就恶劣,若然再遇上暴风雪,只怕我等有来无回,不如趁着此刻还未变天,我们沿路返回。” 闻言,宋恒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程大人莫非以为沿路返回,便有时间避过这一场风雪?” 向导亦言:“是,此刻我等唯有尽快寻找一处山洞,希望能避过这场风雪。” 闻言,队伍中又数人脸色大变。 他们这一路走到此处,根本就一个山洞都未曾见着,而如今要寄望于找到山洞避风雪,简直无异于在湍急的河流之中寻找一根救命稻草! 伏在苏黎背上的锦瑟心头愈发不安起来:“苏黎,你放我下来自己走。” 苏黎别过头看了她一眼,只道:“一会儿若是你又犯了心悸的毛病,我负担岂不是更重。” 锦瑟还要说什么,苏黎却蓦地打断了她:“你不用害怕,不会有事的。” 她如何才能不怕?这么多人都是因为她一人而上山,若要死,只死她一个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搭上这许多人的性命? 还有他。她已经欠他够多了,如果此次还要再让他为自己赔上一条命,只怕生生世世,她都会不安心? 仿佛看穿了她的胡思乱想,苏黎忽然微微蹲下,将她放了下来。 锦瑟刚刚站稳,还没回过神来,身子忽然再度一轻! 苏黎将她往自己怀中圈了圈,这才道:“接下来道路崎岖,总要看得见你,我才安心。” 爱的模样(十五) 被他抱在怀中赶路,尤其还在如此紧张的氛围之下,这情形可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锦瑟默默承受着来自前方后方或憎恨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脑袋一垂再垂,终于整个都陷入苏黎怀中。 始终背着她,又抱着她走了这么一路,他心跳竟自始至终沉稳丫。 锦瑟耳朵就贴在他心口处,一声声听着那心跳,自己原本慌张混乱的心竟然也缓缓沉淀下来媲。 事已至此,再慌张愧疚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安安心心的呆着,不给他们添麻烦,好让他们早点寻找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那希冀中的山洞仍旧不见踪影,队伍中的氛围也越来越压抑。 终于,当空中飘下第一粒雪花的时候,一个年轻御医克制不住的惊叫起来:“下雪了!暴风雪要来了!我们就要死在这山上了!” 原本就人心惶惶的队伍,霎时间便微微有些乱了。 宋恒眸光一沉,蓦地拔出剑来,指向了那个年轻御医:“住口。” “早也是死,晚也是死!”那御医似是豁出去了一般,死死瞪着宋恒,目眶眦裂,“你们这根本就是在往死路上走!我不要跟你们一起等死!我要回去,我要下山!” 语罢,他忽而便转身冲破原本整整齐齐的队伍,朝着来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去。 锦瑟埋在苏黎怀中看着他,忽然便挣扎着下了地。 “做什么?”苏黎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厉喝道。 锦瑟朝他摇摇头,猛地伸手从旁边一个侍卫身上扯下一个包袱,这才指了指那个逐渐远去的御医。 苏黎这才缓缓松开她,锦瑟抬脚便朝那御医追去。 那御医猛地回过头来,眼中一片血红的盯着她。 “妖孽!妖孽!害死人的妖孽!”那御医猛地大吼了两声,一把从锦瑟手中夺过包裹,转身跌跌撞撞的跑远了。 锦瑟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无声叹了口气。 重新转身,费力回到队伍之中,所有人都看着她。 锦瑟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扬起笑脸看着宋恒:“宋恒,你这个妖孽,我都说不来了,你非要我来!如今,你倒是给我变个山洞出来!赶紧!” 队伍之中,向导、猎户和另两位御医都是年纪稍长之人,见的世面多,自然也要沉稳一些。而宋恒和苏黎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也不会轻易慌乱。因此听见锦瑟的话,沉寂了一下午的众人中,终于发出了轻微的一阵笑声。 宋恒亦笑了起来:“我倒是变出一个来了,只不过如今还没到,那就辛苦你,再往前走走。” “不辛苦不辛苦。”锦瑟忙的摆手道,“我有坐骑呢!” 苏黎脸色蓦地一沉,旁边的人却再次笑出声来,连带着苏黎的两个亲卫亦忍不住笑了两声。 锦瑟这才看向苏黎,仰脸冲他一笑:“我们不继续赶路么?” 眼见她虽是笑着,面色却比先前又苍白了两分,苏黎的眉头虽然没有松开,到底也没法继续深拧下去,弯下腰重新将她抱了起来。 逐渐起了风,雪也越来越大,不时有刺骨的山风夹杂着雪粒朝众人袭来,向导不敢耽搁,催促宋恒赶紧上路。 一行人再次往前行去。 许是因为先前疾跑了一阵,锦瑟呼吸许久仍旧没有平复,苏黎低头,眼看着她脸色仍旧没有恢复,不由得慢下了脚步:“很不舒服?” 锦瑟头枕在他臂弯之中,微微摇了摇头:“没事,歇片刻就好。” 虽然她如此回答,苏黎还是逐渐放慢了脚步,尽量走得平稳,与前方队伍的距离也逐渐拉开来。 身后的侍卫见状,不由得上前提醒:“王爷,风雪越来越大,不出半个时辰,只怕连丈余外的人都见不着,还是跟紧前面。” 苏黎低头看了一眼,锦瑟已经阖上了眼睛,昏昏欲睡。 “不妨事。”他低声答了一句,“你们先追上去,莫要让距离拉得太远。” 果然不出那侍卫所言,又走了没多久,风雪果然便大得只能看清前方几步远的位置,方向也再难分辨。 因道路难行,宋恒一直都搀着绿荷,眼见着回头已经望不见后方的人,他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莫要跟丢了!” “是。”后面齐齐传来应答的声音。 “王爷不见了!”突然之间,一个极其慌乱的声音传来,蓦地打破了先前齐整回答的声音,“王爷和宋姑娘不见了!” 闻言,宋恒和绿荷脸色同时一变,宋恒忙的松开绿荷,沿着排成一列的人,迅速来到队伍最后,果然不见苏黎与锦瑟! 队伍一时便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开始呼唤苏黎与锦瑟,然而许久,竟仍然没有听到回声。 绿荷脸上逐渐流露悲戚之色,忽然不顾一切的往回冲。 “绿荷!”宋恒一把拉住她,“你这样找回去,根本于事无补!留四人在此处等候,其他人继续往前走!若然过半个时辰还未等到人,就不需再等,往前来寻大队!” 生死存亡,性命攸关,终究,还是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爱的模样(十六) 锦瑟在一阵阵刺骨的寒风中醒来时,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便什么都听不到,雪花早已被卷得漫天飞舞。她就躺在苏黎怀中,可是如此近的距离,竟然都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苏黎立刻伏低了身子,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风雪,这才道:“不要说话。” 锦瑟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这才察觉到什么不对:“他们呢?” “跟丢了。”苏黎将她护在怀中,云淡风轻的道。 待回过神来,锦瑟忽然有些想笑。上天待她,总归是不薄的,只可惜这回又要连累一个人。 “那你现在,知道我们在往哪里走吗?”她附在他耳边,问道。 “不知道。”漫天风雪模糊了近在眼前的容颜,苏黎声音仍旧极淡,仿佛即便被困死在这风雪之中,亦不算得什么大事。 “苏黎。”锦瑟忽然又唤了他一声,眸光闪烁之中,这一回终于有了下文,“你是傻子吗?” 苏黎看着她,许久,却答非所问的道:“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锦瑟微微一怔,他却又已经重新抱她起身,顶着狂风舞雪继续往前走去。 风雪实在大得厉害,尽管锦瑟已经围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只觉得脸上如同被刀割一般的疼。苏黎则不断的将她的脸往自己怀中埋,不让她被风雪袭击到。 可是锦瑟却仍然能在每次微微偏头的时候,看到他容颜模糊的脸。 这大风大雪的天气,她的心却如同被火灼一般的疼。 狂风吹散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苏黎却很自然的就将那些字句串联起来。 他抿抿唇,转头看了她一眼。 只露出脸来这么一会儿,她脸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覆得容颜更是惨淡。他只看着她的模样,终于隐约猜得到自己的脸此刻是什么情形,因为那里早已没了知觉。 他隐隐有些想笑,脸却僵硬得做不出丝毫表情,顿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回答,继续冒风前行。 因为方向辨不清,脚下的道路更是不明,再加上体力消耗,一路上都有些跌跌撞撞。 也不知又走出了多久,前方忽然撞到了什么,苏黎察觉到,猛地将锦瑟往自己怀中一护,身子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前跌去。 轰! 两人一同跌倒在地,又顺着地势往下滚去,苏黎紧紧将锦瑟护在怀中,待终于停下来了,却只觉得有什么不对。 苏黎猛地睁开眼来,一看,霎时间便有些怔住。 他们竟然跌进了一处山洞!遍寻不着的山洞,竟然就在这样的误打误撞之下跌了进来! “锦瑟!”他一把拉起仍躺在地上的锦瑟,见她意识有些混沌,便拍了拍她的脸:“我们找到山洞了,可以躲避这场风雪了!” 苏黎见她脸色实在苍白,有些担忧的抚上她的脸。 其实他的手也冻得没有了知觉,可是贴上她的脸时,却还是有冰化成水融化下来。 “很冷?”他将她的脸捂进自己怀中,又伸手解开她的手套。 察觉不到她手上的温度,苏黎想了想,索性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又解开里面的衣襟,将她的手伸进自己怀中,贴在心口处。 果然,她的手也是一片冰凉。 蓦然接触到温暖,锦瑟只觉一震,猛地睁开眼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放在何处,顿时大惊,忙不顾一切的就要抽回来,苏黎却按住她的手不准她动。 苏黎索性便将她整个人都按进怀中,于是锦瑟便再不敢乱动了。 她的手一直放在他衣襟内,被他的体温暖着,过了许久,终于逐渐有了知觉。 “不冷也好好放着,若拿出来,一会儿便又冷了。”苏黎低声道。 他将大氅披在两个人身上,而大氅里面,厚厚的棉外衫已经解开,锦一动不动的伏在他怀中,只隔了里面薄薄的两层单衣,感觉着从他身上传过来的温热,身子逐渐温暖起来,却僵直依旧。 良久,她忽然想起他的手,便再也没法继续将手放在他身体上,猛地从里面抽出来,摸索着寻到他的手,握住,果然一片冰凉! “你的手这么凉,你不知道么?”锦瑟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看着他。 苏黎这才望了一眼被她举起来的手,淡淡道:“不知道,早没知觉了。” 锦瑟一怔,随后在他淡然而专注的目光之下,缓缓将他的手放到了两人中间。 苏黎只是看着她。 锦瑟顿了片刻,却忽然撩起他的衣襟,猛地将他的手塞进了他自己的怀中! 锦瑟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怎么了?你该不会以为,我会用自己的身子给你暖手?” 所谓苦中作乐,亦不过如此了。 苏黎微微转开了视线,眼中似乎是带了一丝懊恼。 锦瑟追着他的视线,终又道:“不过,你既然为我暖手暖身,我也可以为你暖暖脸。”她将手心贴上他的脸,吃吃的笑:“暖暖你这张冰砖一样的脸!” 苏黎猛地从衣衫中伸出手,将她的手拉下来重新放入怀中:“别闹了。” “我手没事。”苏黎冷冷道,“倒是我的脚不大好。” 锦瑟这才想起他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久,不似她,脚不沾地。她忙的从他怀中起身,去察看他的脚。 果然,鞋子被湿透之后,又已经冻住。 锦瑟帮他试了试,好在鞋子还脱得动,她忙的为他将鞋子脱了下来。 “你原本,是带了备换鞋子的?”锦瑟想起来昨日他穿的是一双乌靴,并不是今日这双。 苏黎哼了一声,当是回答。 锦瑟自然知道他在哼什么。行礼包袱都在他那两个亲卫背上,如今他们两人根本就是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锦瑟伸手触了触他冰凉僵硬的脚,顿了片刻,忽然动手解起了身上的狐裘。 “呔!”苏黎猛地喝了一声,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你的脚若是不能赶快暖和起来,那必定会坏掉的!”锦瑟急道。 “没什么大碍。”苏黎一把将她再度扯进自己怀中,让她散开的狐裘摆尾遮住自己的脚,这才道,“如此,很快就会暖和起来了。” 锦瑟凝眉,将信将疑。 “放心。我不是会拿自己身子开玩笑的人。”苏黎又淡淡道。 锦瑟一想,似乎的确如此,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见他的手又晾在外面,又重新给他放进衣怀之中。 苏黎却顺势就扯着她的手,一并放入了怀中。 锦瑟怔住,低了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轻轻问了他一句:“还冷么?” 爱的模样(十七) 闻言,锦瑟先是一怔,随后猛地推了他一把,就要起身跳开时,苏黎却再度握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拖回怀中,随后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丫。 “苏黎!”锦瑟蓦地尖叫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苏黎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晶亮的东西:“我身上就不冷。” 锦瑟僵住,恨不得一口要掉自己的舌头,又道:“你不可以胡来!媲” 苏黎垂眸望着她,最终,还是低下头,飞快的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锦瑟身子一个紧绷,准备好踹他的脚蓦地便飞了出去,踹在他腿上。 奈何被他压住身子,无法发力,那一脚不痛不痒的踹上去,竟惹得苏黎低笑了一声。 苏黎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不会胡来的。” 锦瑟一怔,半信半疑的看着她,挥舞的手好歹是停住了。 苏黎这才松开她,轻轻抚上她的脸:“你大孝在身,我不会胡来的。” 锦瑟抿了抿唇,只想强忍住心头的那丝悲凉,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微微红了眼眶之后,转开了脸。 苏黎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重新靠进自己怀中。 “锦瑟。”他轻轻唤她,“你还记得,你欠我一个答案么?” 锦瑟身子微微一僵,垂眸不语。 苏黎捧起她的脸来,仔细的看着她的神情:“现在我要你告诉我,当初,你究竟是为什么,执意要与我和离?” 她眸光蓦地就开始闪避:“事已至此,已经不重要了。” “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扶着她的身子,沉声道,“你是为了报仇,才要和离,根本不是为了他,是不是?” 当他提及那个“他”,锦瑟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惊惶,随后,那丝惊惶缓缓自眼中流出,终于布满整张脸。 那个吐血夜晚的某种感觉再度袭来,她只觉得痛,五脏六腑都难受起来,满目眩晕。 苏黎眼见她瞬间脸色大变,心里不由得一凛:“锦瑟?” “哪里痛?”苏黎抚上她的头,逐一指过头上的穴道,“这里?这里?” 苏黎一怔,片刻之后,他缓缓抚上了她心口的位置,“这里,痛?” 苏黎只觉得心头一骇,竟不敢去想,手也缓缓松开了她。 没了他的支撑,锦瑟蓦地向后倒去,蜷缩伏于地上,始终痛吟不断。 苏黎怔怔看着她,许久,才仿佛终于想起此行上山的目的,忙的一把再度将锦瑟拉起来,抱进怀中:“不怕,等风雪停了,我们找到了雪灵芝,就不会再痛了。” 锦瑟却只仿佛听不到他的话,眉头紧蹙,所有的感官都已经消失。 只知道,心很痛。 苏黎轻轻吻住了她的额头,沉默。 风雪是在第二天中午才停的,那个时候,锦瑟早已经痛得晕了过去,脸色惨白的伏在苏黎怀中。 苏黎这才拾起自己那双仍然湿透冰凉的鞋,重新套回脚上。 抱着锦瑟走出山洞,只见满目雪白,雪势虽然才住,天色却已经清明起来。 经了昨夜,山上的积雪又厚了数尺,行路愈发艰难,几乎每走一步,积雪都会没道膝盖处。 苏黎却不管不顾,只大步朝山顶的方向走去。 通往山顶的道路应该不止一条,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走在昨日走过的那一条路上,可是一路往上而去都没有遇见宋恒他们,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走到了另一条路上。 好在前两日已经走完了大部分的路程,今日到山顶的道路虽然愈发艰难,倒亦有希望在天黑之前赶到。 大雪之中,他步履匆匆,竟然真的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山顶。 关于雪灵芝,在宋恒告诉他之后,他便翻查了书籍,在了解雪灵芝药性的同时,也大致知道雪灵芝生的模样。 雪灵芝的外表其实远不如名字这样灵性。最终,他在悬崖之巅,找到了一株那极其不起眼的,仿佛一颗极其普通菌类的雪灵芝。 锦瑟缓缓自昏睡之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包的严严实实靠在苏黎怀中,而就四周围的情形看来,这里似乎是山顶。 天边,正是旭日东升的时刻,金色的阳光从轻薄的云层中透射出来,映在雪地上,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饶是如此,山顶上却依旧是寒风啸啸,锦瑟微微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手脚都是暖的。 她一动,原本闭着眼睛的苏黎就醒了过来,见她睁开了眼睛,便揉了揉眉心。 “嗯。”苏黎淡淡应了一声,“吃过了,身子就不会再痛了。” 吃过了,身子便不会再痛了吗?锦瑟微微一怔,恍惚间却又隐约觉得,苏黎似乎又变得冷淡起来。 “是要在这里等宋恒他们,还是先行下山?”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苏黎却猛地避开了她的手:“不冷。” 两人同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不多时,便有一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好了。”苏黎道,“总算是都没有什么损伤。” 锦瑟心头微微一窒,缓缓回过身来,才终于朝那边的人挥起手来:“绿荷!宋恒!” 此一行上山,虽则经历一番风险,然而除了中途逃离的那个御医,终究还是保全了所有人。 锦瑟的心,终于微微踏实起来。 待下了山,入住驿站,众人都迫不及待的让驿馆备了热水沐浴,以便一洗山上的风尘与狼狈。 而苏黎自下山便一路无话,进了驿站也是不发一言就入了房。 锦瑟心头到底觉得亏欠,便上前敲了敲他的房门。 “何事?”片刻,他毫无情绪的声音才从屋中传出。 锦瑟一顿,半晌,才道:“你需要热水吗?” 里头,苏黎似乎是冷笑了一声,才答道:“不必了,我想睡一会儿。” 他既如此说,锦瑟也不便再继续打扰,回到了自己房中。 绿荷已经为她备好热水,见她进来,便张罗着为她宽衣洗浴。 待锦瑟泡入水中,她便又出门去提热水,再回来时,脸色忽然便有一丝不同寻常。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怎么了?”锦瑟看着她道。 绿荷凝了凝眉心,才道:“方才看见有御医进了宁王的房间。” “御医?”锦瑟心头顿时一骇,“他不舒服?” “不然呢?”绿荷耸了耸肩,漫不经心的道。 锦瑟慌慌张张就从水里起身,匆匆拭干水渍,换了衣裳就跑到苏黎门口,又敲响了门。 “何事?”苏黎声音一如先前的平静。 “我能进来吗?”锦瑟问了一句,却不等他回答,就推门而入。 那资历较老的秦御医果然在他屋中! 此时此刻,苏黎正坐在床边,双腿自膝盖以下的位置都露出来,给秦御医检视着,而秦御医脸色则颇有些凝重。 锦瑟闯进来,两个人同时看向她。 苏黎当先回过神来,猛地一撩袍子,遮住了自己的腿。 爱的模样(十八) 自膝盖以下,那双小腿并双脚,竟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冻伤,一块块红肿的突起伤痕,看得人怵目惊心。 锦瑟倏尔便落下泪来,眼泪滴滴答答的落到他腿上,自那些冻伤上淌过丫。 一丝微痒,逐渐由患处流淌至心媲。 苏黎伸手扶起她来,锦瑟逐渐哭出了声,抽抽噎噎的,分明是想忍,却忍不住。 秦御医见状,微微躬了躬身子:“老夫先行告退,待一会儿调制好外敷药,再给秦王送来。” “多谢。”苏黎朝他点了点头。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两人,锦瑟便再难强忍,低头站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哭出来。 “不过冻伤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苏黎松开了扶着锦瑟的手,见她头发挽在脑后,微湿的模样,便道,“你快些回去沐浴。” 他不扶她,锦瑟索性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埋在他膝上哭。 苏黎望着她不断抽动的肩膀,面上的平静逐渐破裂,眼中眸色深沉,倏尔又化作一道微哂的笑意划过嘴角,最终,却又再次归于平静。 “这次出来耽搁了这样久,好在也做了两件事。”他低头看着她,淡淡道,“明日我便启程回青越了。” “我说了只是冻伤。”苏黎微微拨开她放在自己膝上的手,缓缓褪下裤管,“不过几日便会好。好在此处离青越边境也近,不消一日就可入境,到那时,沿途自有人照应我。你不必担心,我说过,我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锦瑟心头一片凌乱,望着他平静的容颜,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从来没有人这样为她,他几乎可算得上是她生命中的唯一,好到让人不知所措的唯一。 她蹲在他脚边,眼角还挂着泪,却不说话,如同一只沉默的小兽。 苏黎伸出手来,似是想抚一抚她的头,却在只余两三寸的地方顿住,末了,又缓缓收回来:“以后,应该不会再有这样和平踏上仲离的机会了。今日一别,只希望来日,再也见不到你。” 锦瑟知道他的意思,心里霎时间大恸。 此一别,也许,他会成就大业,到那时,他会为了他一统天下的志向而奋斗,再次踏上仲离,很可能便是兵戎相见。而他说,再也不希望见到她,是因为不想看见她经历战火的模样,亦是因为,她会让他难过,让他痛。 “我也希望自己能好。”他声音再度冷硬起来,“在山上的时候,我想找到雪灵芝,医好了你,再将你带回青越,那应该是最好的。后来又想,不如等你在仲离度过三年孝期,再将你接回青越,也是极好的。如今我却也想通了,再怎么好,也只是我好。可是你不好,我又如何能好?倒不如,罢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锦瑟心头。尤其最后,当他说罢了,锦瑟的心,疼痛满溢。 “绿荷!”苏黎不再看锦瑟,忽然扬声唤绿荷的名。 绿荷很快赶了过来,见到屋中这副诡异的情形,不动声色的上前:“王爷。” “将你家小姐搀回去。”苏黎淡淡吩咐道,“本王想休息了。” 绿荷应了一声,伸手扯了锦瑟一下,却几乎将锦瑟带倒在地,她忙的搀住她,将她扶起来,这才看向有些神不守舍的锦瑟:“想什么呢?快些回去了。我再去为你取些热水,好好解解乏。” 锦瑟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她,又看看苏黎。 苏黎却早已不看她,似乎只待她一离去,就准备躺下了。 锦瑟终于点了点头,任由绿荷搀着自己走了出去。 她们刚刚离去不久,秦御医便取了药再度而来。 苏黎原本坐在床边沉眸细思着什么,见他取了药来,便又缓缓卷起了裤管。 “王爷,请容老夫奉劝一句。”秦御医一面将药敷上他的冻伤处,一面沉声道,“王爷如今还年轻,也许不会知晓这腿脚对人身子的重要,仗着身体底子好,便刻意这样糟蹋自己的腿脚,实在是万万不该啊。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况且王爷又是人中龙凤,实在更该爱惜才是。” “多谢秦御医。”苏黎冷冷勾了勾唇角望着他,“一切本王自有分寸,就不劳秦御医挂怀了。” 秦御医自然也是通透的人,闻言,唯有微笑应道:“是。自然王爷有存分,那老夫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一夜,锦瑟睡不着,走出驿馆,但见天上星月朦胧,刚好又看见屋檐下放了一张梯子,便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 没想到屋顶上竟然已经坐了一个人,锦瑟一惊,待看清那人的背影时,忽然有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然而当她看清他身旁摆着的两个酒罐时,忽而便再没有犹豫,颇有些毅然决然的爬了过去。 苏黎听见声响,蓦地回头,也不知喝了多少酒,颊边一抹淡红,染得眼角处亦流光溢彩。 见到他的模样,锦瑟忽然一顿,又过了片刻,才继续爬到他身边。 苏黎这才伸手搀了她一把,锦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腿冻伤了,不该喝酒。”锦瑟一坐下就去拨弄那两个酒罐,竟然都已经空了,她心头一痛,抬眸瞪了他一眼。 “不准瞪我。”苏黎忽然凑近了她的脸,语气之中染了薄醉的气息,“什么是规矩,你知不知道?” 锦瑟望着他,眸中微微染了湿意,到底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想起初嫁他的那段日子,虽然那时只觉得烦躁,他的脾气也暴躁到极处,可是如今想来,竟然算得上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锦瑟不敢再想下去,唯有答道:“好,我不瞪你了。” 锦瑟蓦地一呆,转眸望向他。 “真是作死!”他似乎是真的醉了,忽然暴躁的一脚踹上旁边的一个空酒罐。 那酒罐咕噜噜的顺着瓦槽滚到屋檐边,直坠而下,“啪”的一声之后,碎了。 他这才说出作死的下文来:“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他眸中都是恼火的气息,锦瑟有些艰难的笑了笑,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因为你傻。” 苏黎似乎更恼了,一把拖过她的手腕:“你敢说本王傻?” 苏黎忽然便松开手来,捧着她的手腕揉了揉。锦瑟只以为他是清醒的,待细细一看,又发现他眼神原来是涣散的。 “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他一面揉着她的手腕,一面如同孩子一般的委屈低喃,“为什么不给我时间?我愿意等过这三年,你也等我三年,好不好?” 他似乎是在问她,却更似在自言自语,说着,他忽然停住了为她揉手的动作,盯着她的皓腕许久,忽然魔怔了一般,低头亲了一口。 锦瑟呼吸有些艰难的望着他,竟没有挣开。 片刻之后,他忽然又顺着她的手腕,缓缓将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 “你怎么又在这里?”他忽然又暴躁的喊了一声,“你又来做什么?” 又?锦瑟抿了抿唇,沉默。 苏黎迷醉的盯着她瞧了半晌,忽然低下头,含住了她的唇。 锦瑟仍旧没有挣扎,他似乎是得了甜头一般,愈发的得寸进尺起来,贪婪得邀她共同品尝桂花酿的味道,霸道得占据她的呼吸。 她几乎从来没有在他的亲吻之中这样柔顺过,苏黎低垂的眼睑之下,眸光中掠过一丝浅淡却分明的光芒。 四周围很安静,连一丝鸟叫虫鸣都没有,他只听得到自己的低喃,并她微微有些凌乱的呼吸。 不能再这样安静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柔软的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 这一夜,苏黎醉得厉害,锦瑟找人将他抬回房间时,才发现他屋中原来还摆了好几个空空如也的酒罐,难怪屋顶上不过两罐酒,却已经让他在最后不省人事。 她先是拧了帕子为他擦脸,又听他模模糊糊喊着要水,又去找热水冲茶与他喝。 她没有做过服侍人的事情,有些笨手笨脚的,折腾了许久,他才终于安心睡了过去,而她虽然累,却半分睡意也没有。 一直在他床边守到天亮时分,锦瑟才逐渐开始困倦,没过多久,便趴在床边睡着了。 只觉得似乎没有睡多久,耳边忽然便响起了一些轻微的响动,似乎是有人下了床,又捣鼓了一阵什么,紧接着她似乎听到开门的声音,终于醒了过来。 直起身子一看,床上已经没有人,再一转头,却发现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正站在门口,见她醒来,似乎有些怔忡。 苏黎很快回过神来,淡淡应了一声:“嗯。” “哦。”锦瑟应了一声,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好笑,忍不住拿手捏了捏额头。 苏黎脸色暗沉了两分:“你笑什么?” 锦瑟倒未曾察觉自己在笑,闻言却还是站起身来,看向他:“昨天晚上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苏黎一怔:“什么事?” 锦瑟忽然摇了摇头:“没什么。” “宋锦瑟!”苏黎似乎这才想到什么一般,冷冷道,“你怎么会在我房中?” 锦瑟指了指头顶:“昨天,你喝醉了。” 眼见着他语无伦次,锦瑟耸了耸肩:“既然你都想不起来,那就如你所言,罢了!” 锦瑟忍不住脸上一热:“那就当你是在做梦好了。” “宋锦瑟!”苏黎蓦地唤了她一声,片刻过后,却忽然又抚上她的脸,放低了声音道,“你,再答应我一回。” “怎样?”他目光之中光华流转,死死盯着她。 以身许之。 三年后,你若还喜欢我,我就,以身许你之喜欢。 爱的模样(十九) 三年,是她的孝期,原本该是他等她,可是他却说,要她等他。 锦瑟自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三年之期,她要守孝,而他,自然也有他的雄心壮志要去实现。对他来说,也许三年的时间还远远不够,然而,那至少是一个期许,她给他的期许丫。 却不曾想,得了这个期许,原本准备即日启程回青越的他,忽然之间决定再留一段日子,说是要将她送回仲离国都再回去。 锦瑟颇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一路返回京城,沿途二人虽并未见得有多亲密,然而那种并不明显的变化,还是被众人看在眼里的媲。 然而所有人却都保持了一致的沉默,包括绿荷和宋恒在内,对二人从前态度怎样,如今还是那样。 锦瑟对这样的情形多少感觉有些惴惴,苏黎却不以为意,人前依旧端足王爷的架子,而私下与锦瑟呆在一处时,除却间或的固执骄傲,多数时候,却还是算得上千依百顺的。 好在锦瑟如今也不似从前刁钻古灵,很少再给他出难题。 回到京城那日,静好竟带了人在城门口迎接。 锦瑟得知前方情形的时候,离城门已经不过一里路的距离,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公主的仪仗队。其实她心里并没有多少介意,苏黎却忽然打马走到了马车边,敲开了小窗。 锦瑟掀起帘子便见着他眉头紧拧的模样,便轻笑了一声:“怎么了?” 苏黎看着她,嘴角动了动,半晌方才道:“不是我叫她来的。” 锦瑟克制不住的就笑出声来:“我知道啊,可是谁都知道,她就是为你而来。” 苏黎一眼就看出了她眼底的促狭,忽而再没有解释的心思,冷哼了一声打马跑开。 放下帘子,锦瑟仍止不住想笑,绿荷淡淡望了她一眼,也勾了勾唇角:“真是开心,哦?” 锦瑟似乎微微一怔,随后才再度扬起笑脸:“自然是开心的。” 重新转头,透过稀疏的帘布再度看向外面,隐约可见苏黎微微僵直的背影。锦瑟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此刻的神情,心头依然止不住好笑。 从公主仪仗队中有些人的神情来看,静好似乎已经在此处等候了许久,然而她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却依旧是光彩照人,笑靥明媚,当先迎向宋恒:“四哥可算回来了,此一去,很是辛苦?” 宋恒只是微微一笑:“尚可。倒是你,在此等候多日了?” 静好垂眸一笑,再次抬起眼帘时,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苏黎:“王爷一路舟车劳顿,静好已在宫中备好洗尘宴,不如,先行入宫?” “不必了。”苏黎负手而立,听着身后锦瑟逐渐走近的脚步声,淡淡道,“此次再度返回,实则只为私事,不便入宫打扰。” 静好一听,眸色微微焦急起来:“王爷乃是贵客,我等盛情款待还来不及,如何谈得上打扰二字?” “实在不敢劳烦公主。”苏黎淡淡拱了拱手,转向宋恒,“接下来几日,只怕会在四殿下别院之中叨扰了。” 宋恒看了一眼站在苏黎身后两步的锦瑟,之间锦瑟神情倒也自然,便微笑道:“蓬荜生辉。” “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人将洗尘宴设到四个别院中好了。”静好微微低身行了礼,也不待苏黎回答,转身便命人去安排。 苏黎微微拧眉,转头看了锦瑟一眼,锦瑟只是冲他笑,他心头一时又隐隐有些焦躁起来,微哼了一声不再看她。 锦瑟心头无声叹了口气。 待一行人回到别院之中,静好安排的洗尘宴已经一早就准备好。 宋恒和苏黎各自稍作收拾之后,便来到了花厅之中,却迟迟不见锦瑟。 又过了一阵,绿荷才缓缓前来,道:“四殿下,我家小姐身子乏得厉害,不能前来,请四殿下,王爷与公主先用。” 苏黎一听,眉头便又皱了起来。 静好见状,也仍旧笑答道:“身子乏,也是要吃东西的。既然锦瑟不能前来,我这里倒有一些自己亲手做的糕点,你取一些回去,让锦瑟好歹吃一些,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绿荷眉心微动,一些不好听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之际,忽见宋恒朝自己淡淡摇了摇头。她一顿,深吸了口气之后,方接过了静好侍女递过来的食盒,不冷不热的道了谢,转身便走。 厅中三人这才开始用膳,只是不过片刻,苏黎便匆匆搁下玉箸:“二位慢用。” “王爷这就用好了?”静好刚刚执了酒壶,正欲为他添酒,却不想苏黎已经站起身来,她亦忍不住随之而起身。 “连日赶路,无甚胃口。”苏黎淡淡道,“多谢公主盛情。” 语罢,他朝宋恒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出了花厅。 静好执酒壶的手蓦地便有一丝僵硬,良久,她才缓缓将壶嘴滴向自己的酒杯,斟满一杯之后,仰头一饮而尽。 宋恒自始至终云淡风轻,见状才终于开口道:“静好,算了。” “算了?”静好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声音却依旧沉稳得体,“四哥说得倒是轻松。可他,却是我的终身幸福,如何能算?” “他的心既不在你身上,何来幸福可言?”宋恒素来知道这个妹妹的秉性,然而身为兄长,却还是不得不多劝一句。 “只要我觉得幸福,不就足够了么?”静好微微一笑,“他是个聪明人,最终,他总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该如何选择,他也自然会有分寸。” * 苏黎寻到锦瑟院中的时候,只见那一丛不知名的繁花面前,正优哉游哉的坐了一个身影,怀中捧着一个食盒,一面赏花,一面摇头晃脑的往嘴里塞点心。 他大步走过去,毫不客气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锦瑟微微一惊,转头见是他,却又笑起来:“你来了啊。” 苏黎微微挑了眉:“如此看来,你是在等我?” 苏黎闻言,一把拉过她手中的食盒,扬手便扔了出去。 食盒落于远处的地方,里面的点心洒了一地。 “你怎么如此暴殄天物?”锦瑟蓦地惊叫了一声。 苏黎凝眸,又看向她手里捏着的仅剩的一块糕点。 锦瑟触及他的目光,眼疾手快,在他还来不及动作的时候,便已经将糕点塞进了口中。 “味道真的很好。”锦瑟有些可惜的看了远处那些洒了一地的糕点,再次将视线转到他脸上,忽然轻笑起来,“你怕她毒死我啊?若真的有毒,我刚才已经吃了好多,早就被毒死了。” 苏黎蓦地冷笑一声:“你还真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那倒不是。”锦瑟微微偏了头道,“她若真想害我,哪敢这样明目张胆?况且,她也不似会做这种事的人。” “以后但凡她送来的东西,你碰都不要碰。”苏黎沉眸嘱咐了一句,顿了顿,忽而又道,“罢了,将你独自一人留在仲离,我实在是不放心。不如,我另寻一个地方安顿你。” 锦瑟摇了摇头:“这里有宋恒照顾我啊,你放心,况且,过段时间,我想出去走走。” 苏黎一听,眉头便又皱了起来:“去哪里?” 锦瑟看着他迟疑了片刻,方道:“我想,去从前那依族生活的地方看看。” “那依族?”苏黎眉头忽而皱得更紧,“不过一片废弃荒山,去那里做什么?” “那里如今是废弃荒山,可是二十多年前,我娘亲在那里长大啊。”锦瑟认真道,“我对娘亲的印象很淡,便想去那里看看,想知道娘亲究竟是在怎样的环境之中长大的。” 苏黎望着她,似乎陷入神思。 锦瑟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说不定啊,我还可以为你找到那传说中的‘天下志’呢!” “谁要你为我找什么‘天下志’?”苏黎毫不客气的瞪了她一眼,“况且,我向来不信世上有那种东西。” 锦瑟撇了撇嘴:“你信不信是你的事,反正我要去那里看看。” 苏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罢罢罢,你实在要去,我也不拦。待我回去青越,派几个人前来保护你,如此我也安心些。” 锦瑟想了想,听话的点了点头。一转念,忽而又想问他几时回去,刚要问出口,便记起他的性子,于是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你洒了我的点心,先赔我再说。” 苏黎深深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无可奈何:“你若想吃,我从青越再遣几个厨娘过来,每日换着花样做给你吃。” “那我现在就要吃。”锦瑟蛮缠道,“你倒是吃了鲍参翅肚而来,我肚子还空着呢!” 苏黎望着她,忽然抬眸看向屋内,唤了一声:“绿荷!” 绿荷应声而出:“王爷有何吩咐?” 苏黎抬手指了指散落于地上的那些糕点,道:“你家小姐要吃,你去捡起来洗干净了给她拿过来!” “苏黎!”锦瑟气极,抬手就往他身上砸去。 却被苏黎一把捏住拳头,随后将她拉进了怀中,低头在她脸上轻轻一亲,沉声道:“你不在,鲍参翅肚也没什么好吃。” 锦瑟蓦地红了脸,有些张皇去寻绿荷的身影,却发现那丫头不知几时又已经回去了屋中,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般,一把推开了苏黎:“好小气的一个人,连几块点心也不肯赔我。” “小气?”他低笑了一声,“过两日,我赔你一份大礼。” 锦瑟顿时又来了兴致:“是什么?” “到时候你自会知。”苏黎故弄玄虚。 两日后,锦瑟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却突然被人知会前去别院门口收礼。 她匆匆而去,待出了门口,蓦地就呆住了。 别院门口,苏黎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手下,正抚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锦瑟呆呆的站在门口,直至苏黎回头看来,才蓦地回过神,有些恍惚的抬脚上前。 这匹马,她记得,她曾经在那老头的院中见过。 锦瑟伸手抚上马身,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是霁雪啊。” 苏黎却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它叫霁雪?” 锦瑟却不答,只欢喜的抚着霁雪雪白整齐的鬃毛:“你特意让人从青越带过来给我的?” “原本便是你的。”苏黎望着她,低声笑道,“不知一匹霁雪,抵不抵得过那一盒点心?” 锦瑟心头欢喜,却仍旧只是淡淡一笑:“堪堪而已咯。” 苏黎抬手想拧她的脸,被锦瑟大笑着躲开来。 爱的模样(二十) 霁雪送过来的当天,苏黎便邀锦瑟去骑了一回马。 霁雪既是难得的好马,性子又温顺,锦瑟以为十分难得,是以愈加喜欢,只想着第二日再出去骑游一番。 没想到第二日,她刚刚来到苏黎所住的院落,却迎面就撞见一陌生人匆匆而来,眸光一扫,只见此人腰悬令牌,方知是青越派来的。 那人似乎是认得她,见了她,眸光之中虽然难掩错愕,然而却还是低身行了个礼,随后低头匆匆走进了苏黎的园子媲。 锦瑟想了想,还是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待她来到厅堂门口,苏黎已经坐在里面,仔细的读着一封公函模样的书信。 眼角余光发现锦瑟,他这才缓缓收起公函,转向锦瑟道:“这么早?今儿还想去骑马?” 那送信前来的侍卫立刻自觉退了出去。 锦瑟缓步上前,笑道:“我倒是想去骑马,就怕宁王爷您,不得闲。” 苏黎微微拧了眉,道:“今日还是可以陪你再骑一回的。” “不必了。”锦瑟微微嘟了嘟嘴,道,“你若陪了我,便要将今日该赶的路程分摊到往后的路程中,每日多跑那么些路程,难道不累么?” 苏黎望着她,顿了片刻,忽而笑起来:“可愿送我出城?” 锦瑟蹙着眉尖望着他,良久,竟摇了摇头:“我不爱送别的场面,你找别人送你去。” 苏黎看着她,仍旧微笑,捏捏她的手心道:“那你可爱写信?” 锦瑟想了想,仍旧摇头:“也不爱。”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那这可如何是好?”他再度微微拧了眉,“如此看来,今日我是走不成了。” 堂堂亲王,倒堕落成无赖了。 锦瑟瞪了他一眼,终于妥协道:“那,我一个月给你写一封信。” “每月上中下旬各一封。” “两封。” 锦瑟竖起两只手指,再不肯退让。 苏黎恨恨的捏了她的手指一把,末了,终是又不放心叮嘱:“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锦瑟想了想,道:“吃喝拉撒睡?” 锦瑟不喜欢送别,果真便没有送他出城,只在别院门口与他挥别。 苏黎打马跑出老远,终究还是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锦瑟仍旧站在先前的位置望着他,心头一暖,竟生出缠缠绵绵的不舍之意来,身下马匹的速度也不由得放慢了。 “王爷。”那送信侍卫似乎看出了什么,忙道,“事情紧急,不由耽搁。” 苏黎心神一凛,又遥遥看了锦瑟一眼,终究快速打马而去。 一直到出了城,他才又开口道:“皇上此次突然决定微服出巡,究竟是要去哪里?” “小人不知。只知皇上此次出巡并未带多少人,宫中也无人知晓皇上的去向。如今秦王虽醒了过来,却依旧在闵山养病,因此朝中唯有靠王爷主持大局。是以太后吩咐,要王爷尽早赶回。” “秦王醒了?”苏黎蓦地问道,“醒了多久?” “一个月左右。大约就是王爷刚刚抵达仲离的时候罢。” “知道了。”苏黎淡淡应了一声,忽而快马扬鞭,直奔仲离的方向而去。 日夜兼程,风雨无阻的赶路,苏黎在半个月后,终于回到帝都青州。 而此时,皇帝却已经离京一个多月。好在朝政由内阁和新晋丞相陆昭共同主理,才没有产生多大的震动,然而一些内阁和陆昭意见不同的奏折,却悬而未决,一个多月的累积,亦是不小的量。 苏黎一回京便扑进皇宫,在内阁处呆了几天几夜,终于将悬而未决的奏折都处理了。 而他回京数日,这才终于得空前去给太后请安。 虽然先前母子二人有过嫌隙,到底是亲生母子,更兼太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的时间没见到他,今日一见,但见他因昼夜赶路和回宫之后的忙碌消瘦了一些,太后便蓦地心疼起来,拉着苏黎说了一阵话,母子二人便又亲厚如初了。 只是太后对青楚先行回宫,他却晚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颇有疑虑。苏黎早前便与青楚达成一致,他为青楚求情,而青楚断不许向任何人透露锦瑟在仲离的消息,如今看来,那丫头却是做到了。因此苏黎也就随意扯了个仲离国君厚待的假话,解释自己的晚归。 不料如此一来,太后却忽然又想起静好来:“既然他厚待于你,只怕是并未怪罪你先前的拒婚,如今,你与那静好公主,倒仍是有希望玉成好事。” “母后。”苏黎蓦地拧了眉,“儿臣暂且不想提这些事。” 因早前母子俩才因此事闹翻许久,如今二人心中到底都存着一根刺,短时间内谁也不愿意再度触及,因此太后也顺他道:“罢罢罢,那就果断日子再说。” 苏黎心头隐隐一惊:“二哥已经大好了?” 太后虽与苏黎母子亲厚重归于好,与苏墨的芥蒂却并未解开,因此闻言脸色便有些晦暗,淡淡冷笑了一声:“到底是年轻呀,伤得那样重,醒来,却一个多月就好了。而且还偏偏赶上皇帝离京的日子好起来,哀家真是不知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听太后这般言语,苏黎倒是禁不住微微一怔,随后抬眸,看向了从门口缓步而入的那个身影。 爱的模样(二十一) 自苏墨伤重,苏黎只在前期去探过两次,因此前前后后算起来,他几乎有四个月未曾见过苏墨。 他只料苏墨大伤初愈,模样怕是有些大变化,却不想苏墨缓缓自殿门口而入,只除却身形消瘦了些许,模样竟一如当初,脸上也未见半分虚弱的模样,含笑看过来时,丰采亦如当初。 苏黎微微怔了怔,一时间想起太后先前的话,眸色暗沉下来丫。 而太后的脸色明显不大好看,苏墨却权当不在意一般,上前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你身子刚刚好些,不必多礼了。”太后淡淡道,“今儿怎么想起进宫来了?媲” “已经歇息了许久,骨头都有些发懒了。今日只觉得精神好了些,便出来走走,顺便向母后请安。”苏墨这才转向苏黎,笑道,“却未知三弟也回来了。” “我也刚刚才回来几日。”苏黎看着他,淡淡道,“这些日子都在内阁处处理折子,今日方抽出时间来瞧母后,也一直没来得及去探二哥,还请二哥勿怪。” 苏墨摆摆手道:“我如今亦没有什么大碍,不值一探,不必放在心上。” “那倒是。”苏黎淡淡一笑,“看二哥的气色,倒不似才大病过。” 三人在殿中说了一阵子话,内阁那边忽然又派人来传话,说有重要折子需要苏黎即刻定夺。 苏黎看向苏墨,道:“既然事关重大,便请二哥一同前去,你我兄弟二人也好商议定夺。” 苏墨却摆摆手,笑道:“如今朝廷是什么模样,我早已不知,即便有心为你分担也是无能为力。” 苏黎微微拧了拧眉,刚欲再开口,外间突然又有宫女快步而入:“太后,公主大发脾气,说要见宁王,如今公主打砸了屋中所有的东西,正闹着要上吊,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真是胡闹!”苏黎蓦地一拂袖,这才再度看向苏墨,“我如今需得去看看青楚,内阁那边,就劳烦二哥走一趟了。” 事已至此,苏墨亦不便推辞,与苏黎一起出了寿康宫,一个往东内阁而去,一个往西青楚寝宫而去。 当苏墨素衫便服来到内阁时,所有人无不惊讶,还是赵阁老当先反应过来,忙的迎上前:“王爷身子大好了?” “多谢阁老,已经大好了。”苏墨淡淡一笑,“不是说有加急的折子么?” 赵阁老闻言,忙的点头,将他引到了平日苏黎坐的桌案前,呈上自北边洛林郡加急送来的折子,解释道:“洛林郡今年遭遇前所未有的雪天,许多百姓的屋舍都被压垮,将近十万百姓无家可归,朝廷必须尽快拨赈灾银两进行救济。” 赵阁老本是皇帝信任之人,又是两朝元老,便始终有些自恃甚高,向来与苏黎不睦,只道苏黎“毛头小子,不知所谓”,如今见了向来花名在外的苏墨,他态度反倒好些。 苏墨细细阅过一遍折子,眉心微拧,道:“国库如今情形如何?” 苏墨虽然也知近两年天灾不断,国库收支极度不平衡,却万不曾想到国库竟空虚至此,略思量片刻,便道:“抽起军费所需,全力救济洛林郡,即刻下拨五十万两白银,命专人押送过去。阁老心中可有理想人选?” “人选自然是有的,既然王爷下得命令,老臣这就着手去办。” 正在此时,年不过二十七八的新晋丞相陆昭快步而入:“秦王且慢!充盈军费的命令既是宁王所下,理应由宁王下令收回,秦王不经宁王认同,直接撤回宁王所下之令,只怕于理不合?” 闻言,苏墨却是笑了起来,眼眸之中光华流转:“本王多年未涉足朝政,如今头一遭下个令,反倒是僭越了。” 陆昭闻言,微微低头拱手:“微臣不敢。” 苏墨仍旧只是淡笑一声,却已不再看他,转而看向赵阁老:“阁老,事不宜迟。” 赵阁老匆匆带人下去安排,而陆昭愤然,也随之而去。 苏墨在书桌前静静坐了片刻,随手拣了几本折子翻看,却不经意在一堆才递上来的折子中碰掉了什么,弯腰去拾起之际,才发现原是一封信。 他静静捏着那封信,对着那几个簪花小楷看了又看,仿佛能从其中看出什么一般。 半个时辰之后,苏黎快步走入内阁,里面除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官员,苏墨却已经不在了。 “王爷。”几个官员之中有他的人,见他前来,忙的将先前发生在苏墨、赵阁老同陆昭之间的事与他详细说了一遍。 苏黎却并无多大在意:“秦王如此做,无可厚非,理应如此处理。” 语罢,他便快速来到桌边,在一堆折子中翻找了一番,终于寻到自己想要的那封信。 面上虽工工整整的写着宁王二字,然而拆开一看,里面起头却是大大的“苏黎”二字。其实她的字一向写得好看,如同信上其他的字迹一般,却偏偏唯有苏黎二字,写得极其马虎,可见对他强迫她写信这回事,倒真是十分忿忿不平。 苏黎忍不住勾起嘴角,还未开阅,心里已经是盈满欢喜。 春风斜阳(一) 水雾缭绕的浴房中,一个引天然温泉为水的浴池内,有男子精瘦的身子倚靠于池边,头枕于池畔,闭目小憩。 房门缓缓被推开来,随后,一个窈窕的身影提了一个竹篮,轻声缓步而来丫。 却是海棠。 她看了一眼苏墨的模样,随后便在他身畔的位置蹲跪下来,手中的竹篮打开,却见是各式各样的药材,约有十余种,分门别类的摆放着。 海棠逐一将药材浸入池中,弯下腰身之际,不免一眼就看到了苏墨腹部那个伤痕,心头不由得喟叹一声,却又很快收回视线媲。 待将所有药材都放进池中,她才又挪到苏墨身后的位置,纤纤素手抚上苏墨的额头,不急不缓的按着。 苏墨始终平淡舒展的眉却在此时微微一皱,下一刻,睁开眼来看了看她,漆黑的眼眸如深潭纹丝不动,很快却又重新阖上。 海棠微微一笑:“王爷今日,又头疼了?” 良久,才听苏墨轻笑了一声:“你又知道?” “唔。”海棠的食指逐渐移到他太阳穴处,轻轻揉了几下,方道,“王爷只要一头疼,浸浴的时候便会睡着,这一点,海棠倒是知道的。” 苏墨仍旧闭着眼睛,闻言却只笑不答。 见状,海棠轻轻叹出一口气来:“王爷若嫌弃海棠多口,叫海棠闭嘴便是了。若心底明明不爱听,却还强颜欢笑,倒显得海棠愈发不是了!” 苏墨听她语气古灵促狭,便知她是存心,因此仍旧不答话。 海棠便收回了双手:“既然如此,那海棠还是走。” 她给他揉捏的手势力度是极好的,如今骤然松开手去,倒真是有些不舒服。 苏墨反手捏住她的手腕,笑了一声:“你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差了点。” 语罢,仍旧将她的手置于自己额上,也不需吩咐,海棠便又继续按揉起来,一面却又回答他的话:“用得再差,却还是起了效。总比不得王爷,这么多年的‘以退为退’,竟半点效果都不起,反倒愈发将自己推到了那‘进’处。” 她言语之中带了嘲笑之意,苏墨睁眼看向她,却也不恼,反而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这么聪明的海棠,他日我若失了你,可不得扼腕叹息?” “原来王爷如今就打算着不要海棠了?”海棠眨了眨眼,“那奴家还不如自己放手离去呢,好歹还保全了自己几分,不是么?” “我会答应吗?” 果然,苏墨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垂眸淡笑:“以进为退么?倒真是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海棠仍旧轻笑:“虽说如此在外人看来仍然是王爷赶海棠走,可终究,是海棠自己努力求来的,海棠心里也舒服些,是不是?” 苏墨微微摇头叹息起来,握住她的手,俊眉斜飞,眼若桃花:“便是天崩地裂,我也舍不得放海棠走的。” 海棠嗤笑一声,抽回自己的手,提篮返身而出。 * 翌日朝堂,当久未露面的苏墨一袭亲王朝服出现在金銮殿时,除却在昨日见过他的那几个,其余官员无不面露讶色。似乎满殿寂静了片刻,官员们才恍然回神,忙不迭的都上前来问候。 苏墨一一拱手应承了,又与众人寒暄了几句,苏黎方才姗姗来迟。 见到苏墨也来了,苏黎倒是并没有多少惊讶,只道:“恭喜二哥重归朝廷。” 苏墨淡淡挑了挑眉,状似无奈的笑了起来:“这可未见得是什么喜,奈何身在皇家,担了王爷的名头,享了王爷的富贵,自然也是要做一些身为王爷该做的事。” 苏黎隐隐勾了勾唇角:“难得二哥如今竟想开了,那自然是极好的。皇兄不在京中这段日子,朝政责任重大,为弟便多多倚仗二哥分担了。” 皇帝虽不在,早朝却依旧认真严谨,众人所商议的最紧要一事,便是日前洛林郡那场雪灾。 却听苏黎道:“日前秦王已经谕下拨五十万两白银赈灾,又派专人司职,本王深以为是。然而朝廷历年来赈灾,却总有部分灾款不翼而飞,如今国库正是吃紧的时候,本王以为,此次赈灾,决不能再容许任何一个官员哪怕一文钱的中饱私囊!” 底下一群官员纷纷附和,皆道宁王所言甚是。 苏墨亦点头称是:“宁王的意思是?” “此次赈灾,本王意欲派出两个二品以上官员一同监察,深入洛林,确保每一两灾银都为灾民所用。各位同僚意下如何?” 身负监察重任,又要深入灾区,若然成形,那必定不是短时日能够解决的事情。 一份绝对的苦差,办得好是理所应当,办不好却是其罪难脱。众人虽然都表示同意,然而苏黎让推举监察人选时,殿中却一时沉默下来。 良久,却忽闻一丝轻笑,竟是苏墨开口打破了殿中平静:“既然诸位同僚都觉得为难,那本王就当先自荐,愿前往洛林,监察赈灾事宜。不知,哪位同僚愿意同行?” 此言一出,殿中无不震惊,连苏黎眸中也闪过一丝惊异,片刻之后,便又恢复常态,看向余下官员:“诸位同僚?” 春风斜阳(二) “臣愿往!” 片刻之后,殿中终于响起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众人皆向声音来处看去,原来是工部尚书徐宁。 苏黎沉眸望去,复又转头看向苏墨,征求意见道:“秦王以为如何?媲” “自然再好不过。”苏墨笑道,“此次赈灾需建造大批屋舍,实属工部分内,徐大人肯前往,那洛林郡的百姓们有福了。丫” “秦王亦纡尊前往,臣也不过想为洛林郡百姓做些实事罢了。”徐宁躬身道。 “既然如此。”苏黎看了徐宁一眼,淡淡接过话头,“此行,就辛苦秦王与徐大人了。” 散了朝,苏墨与苏黎最后离开大殿,一般的玄色朝服,一般的身量,一般的俊朗非凡,走在宫道之上,惹得四下许多双眼纷纷停驻流连。 苏黎仿若未觉,只对苏墨道:“二哥因何突然想去洛林郡?莫不是为弟说出分担朝政的话来,让二哥为难了?” 苏墨蓦地笑出声来:“三弟未免多心了,我闲散惯了,向来没为朝廷办过什么实事,如今便正好借着这一场雪灾,试试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一身懒骨头有没有用武之地。” “洛林郡天气奇寒,二哥身子受得住?”苏黎顿了顿,又道。 “自然受得住。”苏墨低头一笑,“垂死之际都挺了过来,还有什么受不住?” 闻言,苏黎眸光微微一变,心中忽而有些想提一提锦瑟,然而话到嘴边却还是变了:“如此,还请二哥保重身子。” 二人就此散开,苏墨出宫回府,而苏黎则仍旧前往内阁。 案头照例是一些需要他定夺的折子,苏黎拣起来一一批阅,刚阅到第三本,陆昭又捏了几张折子过来呈上案头:“王爷。” 苏黎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取过他呈上的折子,漫不经心的一一阅过。 陆昭便压低了声音道:“秦王此次主动要求前往洛林,怕是有所图谋。” 苏黎眸光忽而有些停顿,仿佛在细细思量什么。 “王爷?”陆昭又低唤了他一声。 苏黎回过神来,淡淡瞥了他一眼:“那依陆相之见,他是图什么呢?” 陆昭凝眸,淡淡吐出二字:“民心。” 苏黎听了,却勾了勾唇角,笑起来:“倒也未必。” “哦?”陆昭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倒是有些疑惑起来,“不过一个受灾严重的郡县,他还有别的什么可图?” 苏黎随手抛下折子:“也许,就是为了图个安稳。如果这个朝廷如今是个瓮缸,那么他,大概是不想成为那瓮中之鳖。” “若皇上此次离京是为了设下翁缸,那也是针对王爷您罢了,倒不该与秦王所有牵连。”陆昭沉吟道,“今时今日的模样,反倒似他自己要趟进这摊浑水。” 苏黎淡淡垂了垂眼,眸光散略:“他的心思,深不可测。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皇上,此次,我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王爷所言甚是。”陆昭道,“还好徐大人及时站出来请缨与他同去,如此一来,他的举动,我们倒也能掌握一些。” 苏黎略略点了点头,忽又道:“晚上你去徐宁府上走一趟,该吩咐他什么你知道。” “是。”陆昭垂了眼,躬身退下。 苏黎仍旧低头批阅折子,终于闲暇下来时,已经过了午时,内侍见他停歇下来,忙的去传了午膳。 因国库空虚,苏黎早前刚刚下令缩减皇宫上下吃穿用度,如今他的午膳亦不过数道简单菜肴,虽未至凄凉,与从前相比倒也却是大相径庭。 他蓦地就想起锦瑟来,若她如今在此,想必又会拿眼瞪他了。而如今,她应该正在那别院之中,欢天喜地的准备过年,吃喝想必是不会少了。 思及此,他忽而也没了用膳的胃口,匆匆吃了一些,便又回到桌案后,提笔给锦瑟写信。 其实昨日读过她的信后,他当下便回了一封让人快马送出,没想到今日提起笔来,却仍似有绵绵不绝的话说。 从前,从未尝如此,而如此,也未尝不好。 而此时,远在仲离的锦瑟,其实远没有苏黎想象中那般欢天喜地。 仲离气候温暖,因此即便是快过年,锦瑟也丝毫不惧冷,只穿了秋装坐在庭院中,百无聊赖的拿菜叶喂一只兔子。 喂得多了,那兔子大概也嫌她无聊,转身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锦瑟也懒得去追,仍旧坐在桌边出神。 不一会儿,门房上却忽然来了人,见她坐在此处,忙的上前来:“姑娘,外面来了两个人,说是来拜会姑娘的。” 锦瑟蓦地回过神来,惊讶道:“来拜会我?” 她在仲离除了宋恒和静好谁也不认得,怎么会有人来拜会她? “是什么人?可有拜帖?”锦瑟问道。 “是一位公子,并一个侍仆。”那人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物来,递给锦瑟,“他说自己来得匆忙,未备拜帖,权且以此物暂代一下。” 锦瑟伸手接过来,却见是一枚玉扳指。 谁会拿玉扳指当拜帖?锦瑟将那玉扳指仔细查看了一番,玉自然是好玉,然而当她看见扳指内壁上刻着的那个“然”字时,手上却猛地一僵,那玉扳指顿时从她手中跌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后,断成了两截。 春风斜阳(三) 锦瑟错愕的望着那断裂两截的玉扳指,仿佛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又重新将其拾起,细细看了一下那个“然”字。 并未有缺笔。也就是说,此人若是“故人”,那么,必定便是那写到“然”字时不用缺笔的人。 普天之下,此故人唯有一个丫。 锦瑟默默地收起断裂的玉扳指,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管家便将她的两位“故人”引了过来媲。 锦瑟虽说已然有了准备,见到的当下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直愣愣的看着苏然带着闵玉缓步而来。 “怎么了?”苏然走近,含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义妹见到为兄就是这么一副表情,为兄是该欢喜还是惆怅?” 锦瑟这时方才记起原来自己与他之间还有这样一重身份牵连,想了想,扯出一丝笑意来:“兄长请坐。” 苏然便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目光掠过锦瑟捏着他玉扳指的那只手时,微微挑了挑眉。 苏然看了她手心一眼,掩唇低笑了一声。 闵玉嘴角亦勾起笑意,上前一步,从锦瑟手中接过了两截断玉,一面察看,一面笑言道:“可得找个手工细致精巧的玉匠方能修补起来。”说完,他将玉包好,放进了袖中。 锦瑟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这玉,对兄长来说,是极其贵重的?” “年幼时父亲赠与的。”苏然望着她淡淡一笑,“确是不可再得。” 苏然便蓦地扬声大笑起来:“你赔我,还不是拿我赠与你的结义信物赔?如此一来,倒显得为兄小气了,不必放在心上。” 锦瑟倒也不是真心想着要赔,况且她也赔不起,闻言也就作罢,这才想起来问他:“兄长不在青越经营家族营生,怎的会突然跑到仲离来了?” 苏然挑眉望向她:“义妹一声不响离家出走,我既身为兄长,如何能够不挂怀?如今千辛万苦方探得义妹所在,故而前来探望。” “是么?”锦瑟干笑了两声,无力再与他言语周/旋,直接道,“你可真闲啊。” “家族营生么,只要家中还有人在,为兄自然是走得开的。”苏然道,“况且义妹的安危,在为兄心里是是极为重要的,即便一路险阻,为兄也定然要亲寻到义妹,方才安心。” 锦瑟闻言,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头疼。 他亲生妹妹青楚偷跑出京,一路追随宋恒来到仲离,尚且是太后派苏黎前来带其回去,而她,不过一个莫名其妙的“义妹”,究竟何德何能,竟能让这位九五之尊亲自为她前来? 锦瑟向来不喜欢把自己看得太高太重,因此笑道:“你说得倒是好听,其实不过是在那地方呆得烦闷了,想出来走走?” 苏然大笑,却不回答,只又问道:“这仲离气候宜人,倒很是舒爽。义妹既然已在此住了一段时日,明日便带为兄周围游历一番!” 锦瑟心头默默哀嚎了一声。她倒是喜欢玩,可是跟面前这个人一起玩,想来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他却已经开了口,她无奈,唯有道:“你住哪里?” 苏黎看了闵玉一眼,闵玉忙道:“主子今日刚到此地,便来看姑娘了,因此住处也尚未来得及安排。” 万万不可!锦瑟脑中略略思量一番,一抬头,却发现绿荷正好从外间回来,如此正好,她忙的唤了一声:“绿荷,你回来了!” 绿荷正低头走近园中,闻声方抬头,见园中竟有一个陌生男子与锦瑟同坐,眉心不由得就蹙了起来,径直上前拉开了锦瑟,用恰到好处的声音开口:“那是什么人?我不过片刻不在,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府中请?” 那一厢,苏然恰能听清此话,眸中不由得带了一抹玩味,看向那边站着的两个女子。 苏然并未喝水,却蓦地有一丝被呛住的感觉,忍不住掩唇低咳了两声。 锦瑟眸中闪过一抹好笑,继续道:“他特意从青州赶来看我,要在仲离呆上一段日子,回头你让人去城中最好的客栈定两间房,将我兄长安置下来,可好?” “你是小姐,自然怎么说怎么好。”绿荷悻悻拂开她的手,冷哼一声道,“平白无故要我服侍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我也唯有认了!” ,她提裙便往园外走去,头也不回。 苏然身后,闵玉的神情微微有丝古怪,似乎是想笑,却又极力忍着。而苏然则是一片坦然,淡笑着看向锦瑟:“如此,倒是劳烦义妹了。” 锦瑟不由得佩服。绿荷言语尖酸,唤作是旁人,只怕早已臊得站不住脚,偏这主仆二人,竟还笑得出来? 想来是还不够尴尬,于是锦瑟便尴尬的赔笑起来:“我那丫头性子古怪,也不会说话,还请兄长见谅,莫要听她胡言乱语。” “哪里。”苏然含笑,依旧风采翩翩的模样,“很是有趣的人。” 锦瑟颓然。 春风斜阳(四) 翌日,锦瑟还在睡梦中便被绿荷唤醒,说是外面有人在等她。 锦瑟不由得恼火,扰人清静也就算了,还要扰人清梦是怎么回事? 是以,当她作为向导的身份领着苏然在城中游玩时,专门将他往卖小吃的地方带,自己一路不停的买东西,闵玉便一路为她付钱丫。 锦瑟自己吃得畅快,自然也不会忘了苏然,时不时将手中的吃食分与他一些:“你也尝尝,这些都好吃。媲” 出乎意料的是,苏然身为帝王之尊,竟然丝毫不介怀这种行为,但凡锦瑟递东西给他,他都接过来,一一尝过,还时不时符合锦瑟两句:“嗯,是不错。” 锦瑟忽然觉得嘴里原本香甜的东西立刻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又走出一段,苏然忽然道:“听闻这卞城之中有一处奇景,四季百花齐放,不知是在何处?” “原来你喜欢赏花。”锦瑟蹙了蹙眉。 实则她对这些花花草草实在提不起兴趣,无奈苏然开了口,她也唯有勉为其难,带他前去观赏一番。 因奇景盛况,百姓皆以是有神明庇佑,故而时常有人执了香烛前来祈求福祉,久而久之,此处香火竟旺盛起来,每日来前求福的人络绎不绝,逐渐在花园外的位置形成了一条繁华的小街道,同园中的百花盛开一般,花样百出,热闹非凡。 锦瑟领了苏然和闵玉一路穿过那条繁华的小街,在走到园门外时,旁边便有出/售香烛的摊位,在苏然的示意下,闵玉上前买了一些。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三人这才走进园中,甫进门,铺天盖地袭来的便是桃花的颜色与香味,苏然蓦地便顿住了脚步,凝眸看了许久,方淡淡一笑:“这个时节还能见着桃花,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锦瑟一时觉得有些无言。在青州,每年春季亦有大片桃花盛开,又不是什么罕见的花,哪至于这么感慨? 然而苏然望着这一片桃花许久,忽而转身从闵玉手中接过了香烛,竟分与锦瑟一份,道:“来,你我一同祭一祭此处的桃花仙子。” 锦瑟有些嫌弃的看了看他手头的香烛,嘟哝道:“我可不相信这里会有什么神仙。” 话虽如此,却还是接了过来。 苏然却轻笑了一声,道:“有些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 锦瑟眼看着他闭目举香齐眉,虔诚祭拜一番之后方才将香交给闵玉,再由闵玉将香插好。 锦瑟虽还是不信,却也有样学样,终于也算得上祭拜了一番。 原以为祭拜完,苏然便会一路往前观赏,没想到他却始终停留在这边的桃树之下,似乎只为此而来。 锦瑟眼见他无意继续往前,又已经看了这几株桃树许久,不由得道:“看够了么?这花香熏得我头晕。” 苏然回头,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随后方才笑道:“既如此,那便走。” 三人便又一同出了园子,穿过先前那条小街时,却忽见原本就热闹的街上忽然又多了一群人,皆围在一处。 而被众人围起来的地方,搭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台子,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空中飘悬着各色轻纱,后方高高悬起的,是一幅手绘百花图,方寸竟有丈余,煞是夺人眼目。 竟恍若仙境。 而高台旁边,是一众乐师,只见其中一人当先起了个手势,片刻之后,仙乐飘扬。 如此的热闹,锦瑟又怎能不凑一下?因此她看了苏然一眼,苏然自然也答应,与她一起走到人群外的位置。 锦瑟却不甘心站这么远,索性拉着他一路往里面挤去,耳边历经抱怨和怒吼之后,终于挤到了台前。 苏然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微笑着摇了摇头。 眨眼之间,台上忽而已经出现了一个女子,因轻纱飘扬,竟不知其从何处而来,只仿若天降。再一看,那女子素纱白衣,以轻纱遮面,却异常窈窕轻灵。翩然起舞,仙姿摇曳,直看得台下众人目瞪口呆。 锦瑟也隐隐有些呆住,虽看不见那女子的容貌,她却隐约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而她身边的苏然,凝眸望着台上的女子,向来平和的眉目之中,却隐约透出一丝冷凝。 伴随着乐曲,台上的女子舞动逐渐加快,各色飘扬的轻纱之中,只见她飞速旋转起来,曲子蓦地上升到最高处时,只听“哧”的一声,竟是那女子身上的白衣破裂散开,仿若蝴蝶破茧而出一般,只眨眼间,便见女子身上已变作绯色的舞衣,从轻灵忽而转为明艳,哪一个却都是恰到好处的美。 台下“哗”的爆出一阵叫好的声音,锦瑟的模样却愈发错愕,有些呆滞的随着大众拍了拍手。 及至一曲终,那女子舞毕,躬身向众人道谢,锦瑟的目光仍旧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事实上,台下其他人,包括苏然在内,也同样始终看着那女子。 但见女子朝着众人盈盈一拜,随后捧了锦盒下台,从众人面前摇曳而过,是求打赏。 慷慨解囊的人许多,待她来到锦瑟和苏然面前时,苏然亦放了一大锭银子放入她锦盒之中,抬眸时,深深看了看女子的双眸。 锦瑟同样看着那女子仅露出的眼睛,身上忽然一震。 那女子垂眸收了这样一大锭银子,似乎很是欣喜,单独朝苏然盈盈一拜,声音清冷中却又透着一丝甜美:“多谢公子厚赏。” 锦瑟脸色猛的一变,忽然如同魔怔了一般,抬手便扯下了那女子脸上的面纱。 但闻底下一片抽气声。 苏然眸色赫然一凝,目光紧锁于面前女子的脸上。 这是一张绝美的脸,五官精致美艳,却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尘俗气息,反倒清丽出尘如山泉一般。正如女子先前的舞衣,无论是白衣,抑或红衫,她皆能穿得极美。又如她的声音,清冷和甜美竟能共存。而她的容颜,是明艳,亦是出尘。 如此这般的女子,想来,必为世之罕见。 可是罕见,却并不等于见不到。 恰如锦瑟,就已经见过不止一回。 那女子蓦地被众人看去了真实容貌,却半分慌乱也无,又听锦瑟唤自己作姐姐,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垂目探问道:“姑娘,你认错人?” 怎么可能会认错?如果这张脸还不足以说明她是姐姐的话,那声音呢?难道世上会有两个人,容貌相同,声音也相同?可是,她为何却似不认得她这个妹妹一般? 锦瑟蓦地慌乱起来,只恐自己是在做梦,又怕下一瞬这女子便会离去,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姐姐,我是锦瑟,你不认得我么?” 那女子眼见锦瑟顷刻间便已落下泪来,不由得有些惊疑,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苏然,又重新看向锦瑟,微微尴尬的笑起来:“姑娘当真是认错人了,我是家中独女,并无姐妹。” “你是姐姐!”锦瑟用力的捉着她的手,眼泪恣意横流,“我怎么可能认错?我们是十几年的姐妹,我怎么会认错你?你为什么不认得我?你忘记我了吗?” 那女子见状,愈发的为难起来,看向苏然,目光中隐隐带了一丝求助的意味。 苏然眸色始终深邃,又细细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捏住锦瑟,帮忙分开了她紧握住那女子的手。 她很慌,很乱。她已经孤寂太久了,她好不容易重新见到姐姐,她不敢放手。 春风斜阳(五) 那女子蓦地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再次看向苏然。 苏然重新伸出手来,轻轻拽住锦瑟:“这位姑娘不是你姐姐。” “她是!”锦瑟哭道,“她当然是!姐姐!你怎么不记得锦瑟了?你怎能忘了锦瑟!” 锦瑟情绪实在是有些激动,那女子迟疑着,将手中的锦盒递往旁边,空出手来缓缓抚上锦瑟的背:“锦瑟?媲” “姐姐!”锦瑟立刻便激动起来,直起身子看向她,“你记得了吗?你想起我了吗?” 那女子看着她,片刻之后,却还是微笑摇了摇头。 苏然见状,将锦瑟朝向自己,道:“我问你,你姐姐长你几岁?” 苏然点了点头,道:“那你再看看这位姑娘,横竖不过与你一般的年纪,即便你姐姐还在生,又怎么可能是这位姑娘?” 闻言,锦瑟果真便再度转头,细细看向那个女子。 是了,她脸上妆容虽然精致,然而透过妆容,依稀可辨年纪,亦不过十六七而已。 如果姐姐还在,那如今,也不该还是这般的年纪。 那女子望着她痴痴的模样,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是有些不忍心,却还是答道:“姑娘,我今年只十七岁。” 此说法无疑更为荒谬,连她自己也说不下去,苏然见状,重新将她拉了过来,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姐姐已经辞世三年,你焉能再在世上见到她?” “可是她们长得一模一样,连她们的声音都一样!”锦瑟一面找理由辩驳,一面忽而也提醒了自己,忙的又转头去看那女子,却只见她正被先前那些乐师护着往那高台后面走去。 “等一下!”锦瑟仿佛是被勾走了魂魄一般,失神的就往那边追去。 闵玉忙的上前拦下她:“姑娘,不可追。” 锦瑟慌乱的回头看苏然:“那是我姐姐!” 苏然望着她,淡淡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不是。” 仿若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一般,锦瑟一瞬间就变得颓然起来,再次回头看向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却早已看不见她。 忽而就连容颜亦惨淡起来,仿若百花凋零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得而复失,原来竟是这般的残忍。 自此,锦瑟就变得失魂落魄起来,一路返回她所居别院的路上,闵玉买了许许多多的小吃与玩意,也没能将她的魂招回来。 “姑娘,别瞎想了,回去好生休息一番,明早起来,脑子也就清明了。” 闵玉对她说这句话时,锦瑟大约勉强收回了一魂一魄,一抬头,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别院门口。 苏然微微无奈一笑:“你还认为那是你姐姐么?” “只是如此么?那我倒可命人为你查探一番。” “不必了!”锦瑟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法子一般,转身便跑进了别院之中。 苏然眼瞧着自己被她丢弃在别院外,不由得摇头苦笑了一番,带了闵玉转身而去。 闵玉眼瞧着主子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笑意,自己心头亦不由得沉重起来,低唤了一声:“主子可是认为,今日那伙人有不妥之处?” 苏然淡淡勾了勾唇角:“不急,且再观其几日。” 锦瑟想到的法子,自然是找宋恒。 今日见那些人身上所穿并非仲离服饰,可见是从外地而来,而但凡外来人员要当街卖艺表演,必定要现在官府备案。如此一来,要查就容易得多。 宋恒来到别院时,锦瑟竟然就在门口处焦急的等着,一听见他的马蹄声,立刻就冲出门外,径直拦下他的马头前,惊得宋恒猛地勒住了马,这才看向她:“怎么了?” 锦瑟已经将手递给他,搭着他的手攀上马背:“带我去京城衙门。” “究竟出了什么事?”宋恒一面调转马头,一面问道。 “我今天见到姐姐了!”锦瑟言语激动道。 宋恒调整着马缰的手臂忽而一僵,仿佛是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她越说越乱,宋恒不由得按住了她的肩膀,双手不自觉的用力:“你慢慢说,将今日发生的事情都说清楚。” 锦瑟便将事情细细与他说了一番,宋恒的脸色随着她讲的经过变了又变,然而锦瑟自己心思亦紊乱不已,根本无暇注意他。 到最后,二人终于在衙门查到那一行人的来历,却原来是自金丽国而来的表演艺人,投在一家小客栈住宿,而表演的地方,就是今日所在之地。 从衙门出来,锦瑟似乎是微微松了口气,宋恒却忽然道:“想不想去那小客栈看看?” 锦瑟不防他竟如此提议,一怔之后,慌忙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就去。” 两人便又直奔那小客栈而去,可是远远的,竟然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阵惊呼声:“走水了!来人,快救火!” 锦瑟心头猛地一跳,还没来得及催促宋恒,身下的马却已经加快了速度。 竟然真的是那小客栈起了火!熊熊的火光冲天,似乎要将一切都焚毁! 锦瑟霎时间大惊,只仿佛姐姐就当真在那小客栈里面,翻身下马后便径直往那火场里冲:“姐姐!姐姐!” 宋恒望着那场大火,容颜上竟是一片惨淡,目光触及锦瑟被人拉住的身影,才恍然回过神来,忙的上前拖住了锦瑟,将她拉回了离火场较远的地方,声音不知为何竟有些虚浮:“火太大了,你不要冲动。” “那不是你姐姐!”宋恒猛地伸手捉住了她的双臂,竟然低吼起来,“你姐姐已经死了!即便那里面有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不会是你姐姐!” 再一次被旁人用事实一语点醒,锦瑟仿佛又被人敲了一闷棍,心里酸涩凄苦,难以言表,唯有缓缓将额头抵在宋恒手臂之上,低低的啜泣出声。 宋恒任她靠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另一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微微眯着眼眸,看着眼前的这场冲天大火。 忽然之间,他却似眼花了一般,只觉得那火光之中,竟然有一个窈窕纤姿的身影,缓缓朝自己走来。 那身影逐渐近了,依稀能辨出身形的时候,宋恒身子猛地一僵,脸色竟是冲天火光也映不红的苍白。 近了,愈发近了。 当一张精致得仿若描画的容颜终于清晰映入他眼帘时,宋恒彻底变了脸色,口中喃喃,竟是“锦言”二字! 锦瑟猛地直起了身子,顺着他的目光往后一看,待看到白天跳舞的那个女子,霎时间再度喜极而泣,猛地扑上前拥住了她:“姐姐!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那女子对上宋恒的视线,微微有些疑惑的收回了眼神,转而看了看紧紧将自己抱住的锦瑟,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锦瑟?你怎么又忘记了,我不是你姐姐。” 锦瑟缓缓闭上了眼睛,眼泪扑簌而下,心里明明清楚的知道这个事实,可是就是宁愿自欺欺人:“我不管,我不理。你就是我姐姐,你不可以再丢下我一个人!” 春风斜阳(六) 那是一种几乎卑微到绝望的祈求,女子又怔了怔,似乎终是体会到锦瑟的哀绝,缓缓抚上了锦瑟的背,低声道:“我安然无恙,你放心。” 而宋恒,就站在锦瑟身后,神色始终有些凄惶的看着紧紧与她相拥的女子,一言不发。 女子间或的抬起头与他对视时,却似乎总是能察觉到他眸光的异于寻常,总是不敢多看。 如此大喜大悲的情形之下,锦瑟情绪实在太过激动,抱着她哭了许久。 身后客栈的熊熊大火终于熄灭,已经是夜深时分,客栈已经被烧得只余空架子,店主正垂头丧气的坐在街边叹息媲。 片刻之后,有一中年男子走了上来,却是对那女子道:“绫罗,天已经晚了,我们还是先另寻一家客栈去,否则今夜,大家都得露宿街头了。” 宋恒眸光微微一掠,这才扫到远处的一个小巷口里,坐着十余人,看那穿着打扮,似乎都是同这个女子在一同卖艺的。 原来他们在大火前都逃了出来,而此女,唤作绫罗。 绫罗,非锦言。宋恒暗自捏紧了掌心,神色终于逐渐恢复了平静。 绫罗闻言,心中也甚是焦急,然而锦瑟却还偎在她肩头哭,她无奈,唯有轻轻抚了抚锦瑟的头:“你饿不饿?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如何?” 绫罗这才微笑起来,又从袖中取出绢子为锦瑟擦去脸上纵横的泪迹,轻声劝慰道:“好了,莫要再哭了,我不是已经没事了么?” 锦瑟这才点了点头,看着她努力想微笑,眼角余光终于瞥见宋恒,顿时有些莫名的欣喜从心中涌出,上前拉了宋恒:“宋恒,你看,这就是我姐姐!” 宋恒垂眸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指出她话中的不妥之处,反而极其配合的将目光投向那名女子,询问似的开口:“绫罗姑娘?” 绫罗点了点头:“小女子正是唤作绫罗。” 宋恒点了点头,还未再开口,锦瑟忽然又松开他上前拉住了绫罗,欣喜道:“姐姐如今没有住处,不如去别院之中与我同住,我有好多话想与姐姐说。” “我们一群人,走江湖卖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能有片瓦遮头便已经是好的。如今只需另寻一家客栈住下便可,不便去府上打扰。”绫罗轻声道。 锦瑟张了张嘴,劝说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其实她从小便习惯于听姐姐的话,姐姐说什么,她即便未必都愿意,却都会听从。 绫罗闻言,微微有些错愕,随后又有些为难的看向了宋恒。 宋恒神情平静,只淡淡道:“绫罗姑娘日日卖艺辛苦,你要住客栈也行,只是需得单独一间,万不能打扰了绫罗姑娘休息。” 听了他的话,锦瑟便如同绫罗也答应了一般,欢喜的点头起来:“好,只要能与姐姐在一处,怎样都行!” 是夜,月明星稀,有些潦倒的月光之下,一个窈窕秀丽的身影正缓步踱于月光之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另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后响起的是男子平静的声音:“绫罗姑娘。” 绫罗回过头来,月光下,容颜美绝。 “宋公子?”她微微有些讶异的笑起来,“怎么您也睡不着么?” 宋恒淡淡一笑,却不回答,只是道:“锦瑟她莫名将姑娘视作她姐姐,姑娘也好心安慰她,宋恒在此谢过了。” 绫罗微笑道:“宋公子何必客气?我也是见锦瑟实在是有说不出的苦楚,才顺其自然而已。对了,锦瑟的姐姐,可是唤作‘锦言’?” 宋恒眸光微微一敛:“正是。” 绫罗依旧微笑:“适才似乎听得公子唤过这个名,原来公子也与锦言姑娘是相识。只是,我长得真的很像她吗?” 天边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云,忽而遮去的大半的月光。 宋恒脸上的神情倏地便陷于一片模糊之中,再也看不清,良久,却只听闻夹杂了微苦的平淡声音传来:“也不是很像。” 绫罗轻笑了一声:“如此便好。只希望锦瑟有一日锦瑟清醒过来,可以认清我不是她姐姐。” 静默片刻,宋恒忽而又道:“姑娘从金丽国而来,却不知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家中父母俱在,上有两位哥哥,下有一弟一妹。”绫罗轻声道,“因家贫,绫罗自幼便随了附近的曲艺班习舞卖艺。从前皆只在金丽国行走,如今长大了,觉得外出闯荡一番也好,所以便跟着班子来到了仲离。倒也是一番奇缘,竟会遇到锦瑟,让她将我认作姐姐。” 宋恒闻言,淡淡点了点头道:“那丫头自幼痴傻,还请姑娘多多包容。” “宋公子不记得自己先前已经道过谢了么?”绫罗忍不住笑道,“这般的客气做什么呢?”顿了顿,却又忍不住生出了一丝迟疑:“只是,小女子早晚亦要离开仲离,到那时,锦瑟若还未曾认清我不是她姐姐,可该如何是好呢?” 宋恒垂了垂眼,声音忽而变得极淡:“绫罗姑娘所言甚是。既如此,倒不如现在就离去,反倒为将来,省了一番事。” 春风斜阳(七) 翌日,当锦瑟恍惚从睡梦中醒来,蓦地记起自己身在何方时,心中顿时大喜,匆忙跳下床便往旁边的房间跑去。 轻轻敲了敲房门,无人响应,锦瑟便推门而去,却蓦地发现里面床褥齐整,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丫。 她心中莫名一慌,转身而出,四下找了一番,仍旧没有看见想找的人,直至寻到宋恒所住的房间,她忙的拉了宋恒问道:“姐姐呢?” 宋恒淡淡看着她,道:“许是走了罢。” 锦瑟脸色蓦地一变,顿了顿,却还是强笑道:“走了?去哪儿了?又出去卖艺了吗?我得去看看。媲” “锦瑟。”宋恒一把拉住了她,“他们已经连夜离开卞城了。” 锦瑟脸上赫然一片僵凝:“你说什么?你看见他们走,你知道她们走,你为什么不拦下他们?为什么不叫醒我?” 宋恒只是望着她,不语。 “锦瑟!”宋恒语气微微加重了些许,“那不是你姐姐!” “你凭什么这样说?”锦瑟蓦地大怒,狠狠抡起拳头朝他身上挥去,“你凭什么说她不是我姐姐?你认识我姐姐吗?你知道我姐姐是什么模样吗?就算你们都说她死了,可是如今我们都见不到她的尸身!如果她真是我姐姐怎么办?你眼睁睁看着她走了,万一她以后都不回来,你到哪里去赔我一个姐姐!” 宋恒任由她打着自己,却只是淡淡望着她:“你姐姐已经死了,我自问是赔不起!” “宋恒!”锦瑟身子重重一震,随后竟克制不住的发起抖来,仿佛是不敢相信宋恒会对自己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可是又仿佛是恼怒他对自己说这样的话。终于,她凝眸看着他:“你派人去将我姐姐追回来。” “锦瑟。”宋恒淡淡唤了她的名,扶住她的双肩,“我不会看着你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锦瑟脸色惨白的望着他,许久,忽然挣脱他的手,冷笑一声道:“好,我也不求你的帮助!” 她转身大步奔跑而出,径直冲出客栈,一路跑向城中最大的客栈处。 彼时,苏然正坐在房中用早膳,见到锦瑟泪流满面的冲进来时,不由得一怔,还没来得及搁下筷子,锦瑟已经扑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将桌上的早膳毁得一塌糊涂,却张口就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苏然微微拧了拧眉,似乎是不明白她因何这样问,却还是回答道:“二十多个。” 锦瑟眼中蓦地流露出一丝失望。才二十多个人,如何能帮她找回姐姐? 锦瑟颓然,跌坐于身后的凳子上。 苏然这才得以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又看了看她的模样,忽而笑了:“你该不会是想叫我帮你找你姐姐?如此,看来我得将那二十余人都杀了才行。” 闻言,锦瑟蓦地抬头,顶着苍白的脸色,恨恨瞪了他一眼。 苏然却在此时看向闵玉,笑道:“都说这世间有痴人,我如今可当真是见识了一回。” 闵玉低头答道:“姑娘是重情之人。” 锦瑟听得他们调侃自己,容颜愈发惨淡,良久,终究还是冷笑一声:“你们都不肯帮我,罢!我总能寻到肯相信我那人!” 语罢,她起身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客栈。 苏然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眉心微微拧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主子。”闵玉低唤了他一声,“这宋姑娘怕是要回青越了。” “是啊。”苏然从沉思中回神,忽而再度微笑起来,伸手抚上桌边的瓷盏,淡淡道,“看来还有人,比我还希望天下大乱呢!” 这一年的春节,锦瑟便是在带着绿荷奔波回青州的路上度过的。 苏黎送给她的霁雪,脚程是极好的,只是要再找到一匹与它相当的马,却极是困难。因此一路上,锦瑟尽管心急如焚,却还是不得不时时放缓速度等待着绿荷。 进入青越境内,天气逐渐寒冷起来,她原本极其怕冷,却仿佛都察觉不到,只是一路疾驰。 如此辛苦的赶路,加之食不下咽寝难入眠,短短十数日,锦瑟便消瘦了许多。 一个多月后,两人终于赶回了青州。 锦瑟却并没有当先入城,而是径直奔向了东郊,锦言的陵墓处。 她知道苏黎一定知道她赶了回来,他也一定会来找她,那么,她便在此处等着,等着他带来的人,帮她掘开这座让人绝望的冰冷陵墓,她倒要看看,那陵墓中埋着的骨灰,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黎果然来得极快。 当锦瑟听见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回过神来转头去看时,当先骑马冲过来那人已经翻身下马,锦瑟还来不及看清他的模样,他已经大步冲过来,一把将她拥进怀中,深深吻她的额头。 苏黎几乎难以克制自己心头的狂喜。 他是先前方才得知她突然回京的消息,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怒,当即便扔下了内阁数位重臣,匆匆寻她而来。 直至看见她纤细的身影站在锦言陵墓前,哪里还想得到什么怒,满心满脑的只余了欢喜。 “终于回来了。”他抱了她许久,才终于舍得将唇移开她的额头,低下头去看她时,却惊觉她容颜一片惨淡,心头不由得一凉,“怎么了?” 春风斜阳(八) 锦瑟垂眸靠在他怀中,半晌过后,才终于抬头看向他:“你会不会帮我?” 苏黎微微拧了拧眉,此时是半分笑意也扯不出来了,只是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锦瑟转头看向身后锦言的陵墓,缓缓抬手一指:“我要挖开这里。丫” 苏黎一怔,仍旧将她圈在怀中:“这是你姐姐的陵墓。媲” 苏黎脸色蓦地一变:“你说什么?” 锦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将这座坟挖开,我不要姐姐假死,我不要这座掩人耳目的陵墓!” “锦瑟!”苏黎只觉她精神有些古怪,一把将她重新按回自己怀中,“你冷静点,慢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苏黎眸色赫然暗沉,微微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绿荷求证,绿荷摊了摊手,示意自己也不清楚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苏黎道,“我派人去找。你先跟我回王府。” “不!”锦瑟蓦地将他推开一些来,仍旧指向那座陵墓,“还要将这里挖开!” 苏黎顿了顿,终于还是没有试图劝说,而是转而道:“要挖开这里也需要时日,况且我今日虽带了人来,却并未带有工具。我们先且回城,待明日拿齐了东西再来,可好?” 锦瑟虽仍然心有不甘,可是又觉得他说的似乎都是对的,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然而最终,她却还是没有跟他回王府,而是来到了自己从前所住过的那个小院。 她离开许久,小院自然也是一片荒凉,遍布尘埃,苏黎着实有些不放心,又从王府抽调来大批家丁侍女将小院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番,这段时间内,锦瑟便始终坐在檐下栏杆的怔怔的出神。 “一路上回来都是这个模样。”绿荷轻声对苏黎道,“总是魂不守舍的。我想她大约是真的见到一个和大小姐很像的人,再加上一直以来,大小姐的死都是她最伤心的事,所以便一心认定了大小姐还在生。” 苏黎微微拧了眉头,沉思不语。 绿荷又道:“我实在是有些担心,真怕继续这样下去,要是找不到那位姑娘,她早晚有一日会疯魔了。” 苏黎终于微微叹了口气:“我不在的时候,你好生看顾着她。” 语罢,他这才上前两步,将锦瑟拉起来:“屋子收拾出来了,你一连赶路多日,先进去休息,嗯?”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怔怔看了他片刻,神思终于恢复些许,方默默点了头,又问他:“那你呢?” “朝中还有事情未处理完,我需得进宫去,得了闲便来看你。我将小杜留在这里,有什么事你就吩咐他。” “那你明天记得早些过来。”锦瑟道。 苏黎知她还记挂着要去挖开锦言陵墓的事情,也不明确回答,只道:“明日忙完了,我即刻便来。你记得要等我。” 第二天,锦瑟果然很听话的等他,从早上等到晌午,再从晌午等到傍晚。 天黑之际苏黎方才匆匆而来,锦瑟自然恼火:“你为什么干脆不来了?” 苏黎其实也预料到了她会发脾气,因此耐着性子温言安抚,不料锦瑟却丝毫不领情,反而推开他冷言道:“你若像那些人一样觉得我是个疯子,不想帮我那便罢了,实话实说我也绝不会勉强你!可是你既答应了,又因何言而无信?还是你宁王爷觉得我宋锦瑟就是个傻子,可以被你握在手心耍得团团转?” 苏黎万不料她竟说出这些话来,一时心头也有些恼火:“我做哪件事不是为你好?事到如今,你竟还与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锦瑟所有的神经仿佛都集中在了一处,经不得一点撩拨,他堪堪触碰到,她便已经崩溃到失态:“你什么都是为我好?你那些造反的心思也是为我好?你心心念念想要得到,想要坐上这天底下最高的位置,那你就去做好了,何必还要分出一份心思来管我!” 苏黎大怒,顷刻之间已经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来逼近锦瑟:“你再说一次?” 锦瑟脑中的那根弦绷得很紧,一碰就大疼,哪里还想得起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怒火交加,不由得更大声道:“说什么?说你的天下?你能不能得到这天下关我什么事?谁在乎你的天下?鬼才在乎你的天下!” 苏黎猛地攥紧了拳头。 如果不是她,这拳头只怕已经挥了下去;可是如果不是她,他又何至于恼怒至此? 绿荷听见争执的声音,从西侧的屋子匆匆来到这堂屋前时,便只见苏黎满脸愠怒的从屋中走出来,不免有些惊讶:“王爷,出什么事了?” 苏黎却根本不回答,只一拂袖,大步而去。 绿荷忙的又来到屋中,却之间锦瑟正抱着头,缓缓蹲到地上。 “怎么了?”她上前,将锦瑟抱住,“不舒服?” “哪里痛?”绿荷伸出手来,为她一点点揉过头上的每一处,“这里?” 仿佛有很多事缠在一起,不停地缠紧,再缠紧,将她脑中的那根弦,绷到不能再紧。也许弦断便是解脱,可是那根弦,却始终那样绷着,疼得人几乎窒息。 于是第二日起来,人自然又憔悴了几分。 锦瑟这般吩咐完小杜,小杜便只余了一脸的为难,也不知究竟该不该答应。 绿荷在旁边看着锦瑟的脸色,忙的对小杜打暗示,示意他先答应。 小杜这才犹疑着答应,下去准备去了。 绿荷则先陪着锦瑟出门,眼见锦瑟还想骑马,忙的劝道:“我们还是坐马车,总是骑马,累得慌。” 锦瑟闻言,先是蹙了蹙眉,到底还是答应了。 约半个时辰之后,小杜才带着十余个男子执了铁锹锄头姗姗来迟,一面听锦瑟吩咐他们做事,一面偷偷向绿荷打眼色,意思是说没能见到苏黎。 绿荷眸中缓缓流露出一丝极淡的隐忧。 那些男子得了工钱与吩咐,自然十分卖力的开始准备干活,锦瑟就站在旁边不远处看着。 青越皇室虽不推崇奢靡厚葬,然而一个皇子妃的陵墓,自然也非轻而易举就能毁坏的。 那群人自然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折腾半日,竟然无从下手! 锦瑟只专注等着他们想出法子来,绿荷一连唤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听见。 直至身后蓦地传来男子虽低沉轻淡却又不怒自威的声音:“住手!” 锦瑟身子微微一僵,却并未转身看向来人。 而那群在陵墓前忙碌着的人却蓦地都停了下来,转眸惊疑不定的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衫男子,似乎在等待着究竟该怎么做的答案。 “继续挖。”锦瑟却忽然又开了口,“只要将墓室给我挖开,我再多付你们两倍工钱。” “谁若想拿自己的人头去换这两倍工钱,本王可以成全你们。”青衫男子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慑人的寒意。 更教人害怕的是,他自称“本王”! 一群男子顿时纷纷都扔下了手头的工具,全部跪伏于地:“王爷饶命,请王爷饶命!” 然而,锄头还未落下,却已经被人拉住,紧接着她的身子被旋转过来。 她终于被迫转向了这个人,却连他的脸都还没看清,便只听见“啪”的一声,只觉自己脸上一麻,竟是挨了重重的一个巴掌! 春风斜阳(九) 那一巴掌挥下来,锦瑟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仿佛“铮”的一声,断了。那些原本附着于那根弦上的事铺天盖地的涌过来,一片纷杂与凌乱。 然而脑中天翻地覆,面上却异乎寻常的平静丫。 她捂着脸,静静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苏墨。 几个月前,她一刀刺进他的身体,本以为从此就是天人永隔,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站在自己面前,甚至朝自己动手媲。 仿佛隔了一个前世未见的苏墨。 他面色一片深凝沉静,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说过,锦言的陵墓,谁都不许动。” 锦瑟说不出话来。 也许她该像告诉所有人那样,告诉他,姐姐没有死,她见到姐姐了;也许她该质问他,当初姐姐所谓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她更该问他,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可是她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看着他。 苏墨却在此时转开了视线,看向站在旁边绿荷:“还不陪你家小姐回去?” 绿荷平静走上前来,握了锦瑟的手:“我们先且回去?” 锦瑟却是不动,良久,朱唇轻启,却是吐出一个几近无声的“不”。 于是苏墨的目光又重新移了回来,落在她脸上。 锦瑟的执拗绿荷是知道的,然而苏墨的想法却不是她能猜测得到。她只怕苏墨再度朝锦瑟动手,便微微上前了一步,将锦瑟朝自己身后藏了藏。 见状,苏墨嘴角微微一勾。连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还能朝着她笑。 “那你想怎样?”他淡淡开口,问道。 锦瑟望着他,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她想怎样?她不过就是想姐姐活着,她想,永远和姐姐呆在一起。 她不答,他便又开了口:“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听来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为什么要以为你姐姐还活着。可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当初锦言的尸身是我亲手检查,是我亲眼看着火化。如今她就葬在这里,如果你想看着她死后也得不到安宁,那便尽管让人砸了这座陵。也让你姐姐看看,你这个好妹妹,是怎么敬她爱她的!” 锦瑟身子微微一抖,良久,终是开口:“你的话,我不信。” “好,那你就只管叫人来掘陵,你自会安然无恙,不过那些动手的人,通通都会身首异处。” 那是苏墨,那是从来对她宠溺温和的苏墨,锦瑟几乎从来没有想过,从他口中也能听到这样的狠话。 而他这句话,无疑就是断送了她再要继续掘开陵墓的想法。 “为什么?”她看着他,有些艰难的开口。 她知道旁边的人都不会懂她在问什么。苏墨的话其实很简单,因为那些人动手破坏了皇家陵墓,所以必死无疑。这实在是没什么好疑惑的,然而锦瑟却开口问,为什么。 然而苏墨是懂的。 她当日狠狠一刀刺下来,本意是要取他性命,可是结果他却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没有因为这件事,与她为难半分。 甚至连她刺杀他这件事,都只是一件秘闻,不过寥寥数人知晓。 “我说过,锦言确实为我所害。”他声音很平静,神情却冷凝,“那一刀,就当是我还她。仅此而已。” * 砰! 一个茶盏重重摔于地上,盏碎茶泼。 前方跪着的两个官员顿时都吓得缩了缩脖子,忙不迭的一起磕头:“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书案后方,是苏黎冷眸而立:“当日周、林两位大人是如何向本王担保一定会做好两郡知府,二位大人可还记得?” “‘微臣二人,愿以人头担保,定不辜负王爷栽培与所望’。”苏黎淡淡重复了一句,“当日之言,言犹在耳。如今二位毫无功劳建树也罢,竟还干起了贪赃枉法的勾当。既没有做到承诺,是否该兑现当日所下担保?” “求王爷饶命!求王爷,看在我二人忠心追随王爷数年的份上,绕过我们这回!” “王爷,我们辛辛苦苦在郡上部署多年,若此时此刻王爷将我二人拿办,新上任的知府若非王爷手下的人,岂不是前功尽废?求王爷开恩!我二人愿痛改前非,从此尽心竭力为王爷效力!” 闻言,苏黎眸光倏尔愈发寒凉,冷笑着开口:“二位大人是以为离了你们,本王便再不能成事了?”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微臣二人只是想尽忠于王爷,别无他想,求王爷开恩!” 底下二人不住哀求,苏黎心头却只觉愈发厌恶烦躁,终究还是冷冷一挥手,让人将二人堵口缚手拖了出去,当即处决。 陆昭缓缓从外而入,手头端了杯新茶,缓缓放置于苏黎案头:“王爷今日,性子似乎躁了些。” “哦?”苏黎冷眼瞥向他,“陆相是觉得,本王不该处决了那两人?” “有错确是该罚。”陆昭微微一笑,道,“只是,毕竟苦心经营多年,觉得有些可惜了。其实今日王爷若饶他们一命,他们往后能起到的作用,必定还是极大的。”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苏黎冷眸道,“这样的人,本王不会再用。” 苏黎沉眸看向他,他便改了口,道:“王爷,秦王回京了。” 苏黎脸色蓦地微微一变:“几时的事?如今他身在何处?” “就在刚刚。他去了先皇子妃的陵墓,自然,长安郡主也在那里。”陆昭淡淡道。 苏黎猛地站起身来。 “不过,此时此刻,秦王却已经又身在前往洛林郡的路上了。王爷实在不必太过忧心。” 苏黎看着他,几乎恨不能立刻将他一剑刺死。 * 而苏墨,此时此刻,确实已经再度踏上了前往洛林的道路。而伴他同行的,只有海棠一人。 这两个多月以来,他在洛林,与百姓同吃同住,百姓受过的苦,他这个秦王之尊亦一一承受,所到之处,当地百姓无不夹道欢迎。连站在苏黎那一方的工部尚书徐宁亦忍不住在私下赞叹过秦王贤能,只是不知当初为何竟抛却朝堂,度过了那荒唐的许多时日。 这些话也传到苏墨的耳中,他却只是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一路上他皆沉默不语。这倒是有些少见的情形,海棠眼眸一转,便挑了些趣话说与他听,苏墨听了,每每都很赏脸的勾了勾唇角。 海棠便叹了口气:“王爷其实,不想离开京城?” 苏墨举目望向前方的道路。 早晨天刚亮时,他才回到京城,便直奔去了东郊。却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便又已经踏上归途。 如此来回奔波一番,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有他知道。 海棠见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一面打马朝前,一面哼起了歌。 一曲既罢,她转眸看向他:“王爷,我唱得好听吗?” “自然是好听。”苏墨这回赏了个大脸,竟然回答了她一句。 海棠俏声笑起来:“王爷说了大话。王爷魂都快飞走了,根本没听到海棠唱了什么,居然还能说好听!” 苏墨垂了眼眸,淡淡一笑。 “海棠,我倒真是希望,她当日那一刀是将我刺死了。我若果真死了,今时今日,也许她便会好过得多。” “王爷果然是糊涂了。”海棠笑出声道,“照我看呐,只要世上曾出现过王爷这个人,无论你是生是死,她都不会好过。” 苏墨淡淡勾了勾唇角:“你终究还是不懂。” 海棠眸中蓦地生出一丝疑惑来,却并不追问,只笑道:“不懂便不懂。只是我虽愚笨,王爷也莫要嫌弃才是。” 苏墨哑然一笑,伸手抚了抚身下明月的鬃毛,蓦地扬鞭加快了前行速度。 春风斜阳(十) 漏夜时分,宁王府主园内灯火融融,倒丝毫不似夜深。 然而四下里,却只有花架前的屋檐下方站了一个人,手中擎着酒杯,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一盆二月兰。 小杜深夜回府,见到这幅情形时,几乎是吓了一大跳,匆匆走上前来,笑嘻嘻的看着面无表情的苏黎:“王爷今日回来得挺早。咦,还有心情赏花呢?丫” 苏黎淡淡瞥了他一眼,仰脖喝下杯中酒:“你回来做什么?媲” 小杜轻叹了口气:“那位宋姑娘她成日都跟失了魂魄似的,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听不见看不见,奴才见在那边也实在没什么用,便想着回来睡一晚。那边的床可没奴才自个儿的床睡着舒服!” 苏黎蓦地一拧眉,抬眸看向他,冷笑一声:“你这奴才做得也真是舒服,可要本王将自己的床让与你睡?” 小杜忙的退开一步,连连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只是奴才是王爷的奴才,如今王爷成日里不往那小院中跨一步,奴才成天呆在那里,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苏黎缓缓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修长的指上关节分明。 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她如今情形怎样?” 苏黎脸色蓦地一沉,忽然转头朝身后的位置吩咐了一声:“来人,将这奴才与我拖下去,重重打上二十大板!” 暗夜之中,悄无声息的便出现了两名黑衣侍卫。 小杜忙不迭的躲开求饶:“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只是王爷要置气,也要瞅瞅对方的情形呀!那宋姑娘,如今说难听一些,便似有病一般,王爷跟一个病人计较这么多有甚意思?偏堵得自己心里也难受。倘若真是挂念得紧,便自己去瞧瞧,难不成还等着她来瞧您?” 苏黎脸色愈发紧绷难看起来,然而没过多久,却见他一把扔了手中的酒杯,转身往屋中走去。 小杜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正欲溜回自己的住处,原本一只脚已经跨进堂屋的苏黎忽而又转过身来,淡淡吩咐了一句:“二十大板,照打不误!” 是夜,原本一片平静的宁王府,蓦地便充斥了令人不忍耳闻的惨叫声。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之际,苏黎便敲开了小院的门。 来开门的是绿荷,见了他,蓦地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宁王爷大驾,奴婢这就去唤小姐出来接驾!” 这丫头的嘴苏黎不是没有领教过,倒也没法与她计较,唯有微微拧了拧眉,跨进院中去。 没想到锦瑟竟已经起了身,正倚在堂屋的门框处张望来人,蓦地见了他,眼中竟迸发出一丝异样的神采,随后欢喜迎上前来,拉了他的袖口,扬了笑意问道:“你好几日不来了,是不是姐姐有了消息?” 她竟将与他闹过别扭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苏黎望着她脸上干净期待的笑容,缓缓握住她的手,却惊觉她腕处似乎愈发纤细,从前戴上手腕上的一些饰物也都不复存在了。 他心中蓦地对自己生出恼意来。明知她如今的情形有多难过,他为何还要与她置气? 锦瑟见他只是怔怔望着自己,又拉了拉他的手:“你倒是说话呀?” 苏黎回过神来,轻轻抚上她愈见消瘦的容颜,道:“暂时还没有消息。” 锦瑟眼中的那丝光彩,便一点点的覆灭下去,漆黑的眸子中再无生气,良久,轻轻答了一句:“哦。” “锦瑟。”苏黎见状,缓缓伸出手来圈住了她,“你姐姐的消息,我自然会尽力帮你查探。这段日子,暂且不要住这里了,好不好?” 锦瑟果然有些魂不守舍,听他如此说,也只是顺口问了一句:“不住这里,那要住哪里?” “去普渡寺住一些日子。”苏黎低声道,“那里的慧空大师与我素来有些交情,你去那里住着,有他照应,我也安心些。等过些日子,朝中没那么忙了,我便上山来看你。” “你听话。”他从来没有这般的温柔耐心过,只是对她,“一有姐姐的消息,我就让人通知你。山上安静,你去住一段时间,对你的身子也有好处。” 锦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有百般委屈,却都只能以一个孩童的模样表现出来。 良久,她终于再度抬起头来,眼眶和鼻尖都有些泛红:“那好,我都听你的。” 苏黎这才笑笑,又道:“今日想吃什么,玩什么,便尽情去。往后在山上有什么想要的,只需吩咐一声,也自会有人准备。” 锦瑟又乖巧点了点头。 苏黎又吩咐了绿荷几句,回头还想与锦瑟说说话,却因还赶着进宫议政,实在没有法子久留,唯有离去。 临出小院门前,却忽然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锦瑟仍旧站在先前的位置,巴巴的看着他,形单影只,身姿纤薄的模样,竟似一阵风都能吹走一般。 苏黎心中蓦地大恸,脚步也不由自主的停住,片刻之后,终于转身走回来,低头望着她:“今日不进宫,只陪你,好不好?” 锦瑟呆呆的看了他片刻,终于再度笑了起来,重重点了点头:“嗯!” 春风斜阳(十一) 普渡寺中,锦瑟一住便是一个多月。到第二个月,苏黎才终于抽出时间,兑现了上山来看她的诺言。 没想到在寺院中找了一圈,却都没有看见锦瑟。 寻到慧空大师处,慧空大师却只是微笑道:“王爷既将人交到老衲手中,老衲自然不会负王爷所托。丫” “哦?”苏黎却似不大相信的模样。 锦瑟对姐姐有多在乎,他隐约是知道的,正是那份在乎,才让她执拗如此。若要放下,谈何容易?当初将锦瑟送到这山上,也不过是抱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期望,倒并没有指望她真正能放下什么来媲。 慧空大师似乎瞧得出他的将信将疑,行合十礼,笑道:“往常的这个时辰,女施主通常在后山竹林之中度过,王爷大可前往那处一寻。” 苏黎依言寻到后山处,四下看去,却依然没有见到有人的身影。 山中宁静,片刻之后,却隐约有什么声响,从竹林深处传来。 苏黎听得分明,举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待走得近了,才终于看见了一抹纤柔的身影。 原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浅绿的纱裙,若非走进看,倒几乎与这竹林融于一体,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苏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顿住脚步,眉头微微拧起,只看着锦瑟在那边的动静,心头禁不住升起一丝疑惑。 她手中竟然握着一把锄头,背上还背着一个背篓! 苏黎眼见着她不慎熟练的用锄头在地上刨着什么,待刨出来后,又扔掉锄头,将所得之物一一放进背篓之中,除却挥锄头的姿势实在生硬了些,倒似已经做得熟练了。 苏黎悄无声息的上前,在锦瑟站起身来之际,蓦地自她身侧闪出,将她侧身抱住,低笑一声:“得了什么宝贝,给我瞧瞧?” 锦瑟蓦地惊叫了一声,待看清是他时,顿时气红了脸,伸出满是泥巴的手来,狠狠往他脸上抹了几道:“苏黎,你要吓死我是不是?” 苏黎忍不住微微僵住了。 倒不是因为锦瑟往他脸上抹泥巴,而是因为锦瑟如今的模样,竟果然与一月之前大不相同。 他看着她已然重新莹润的脸颊,以及眼中流转的波光,一时间,仿佛看到了当初初见时的那个少女,竟回不过神来。 有多久没有见到她这般的模样了?他在脑海之中默默地回想,竟直溯回一年多前! 锦瑟睁着一双清澈滴溜的眼睛看着他,见他仍然在发怔,忍不住又起了坏心,低头看了看自己仍然布满湿泥的手,抬起来,将指上的泥悄悄涂上他的鼻尖。 苏黎蓦然回神,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脸色微微一沉:“宋锦瑟!” 锦瑟忙的缩回了那只食指,明知故问:“什么?” 苏黎实在又气又好笑,想了半天,却想不出该说什么。终于见到她从前些日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又何必还要说什么? 于是他探头看了看她背篓里的东西,却原来是竹笋。 苏黎微微皱了眉:“谁让你来做这些事的?” “我自己要来的。”锦瑟朝他笑笑,“眼下正是开春的季节,竹笋可嫩了,拿回去给绿荷做菜,我每顿可以多添一碗饭。” 她伸出一只食指来,比划自己多添的那一碗饭,末了,大概觉得手上布满泥巴,实在有些见不得人,又讪讪收了回去,又问他:“你今晚要留下来吃饭吗?” 苏黎望着她,只觉得仍然有些回不过神来。 “锦瑟。”他唤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问我?” 锦瑟微微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才又展颜微笑起来:“你是说姐姐的下落吗?如果有,你一早就已经告诉我了,不是吗?更何况,如今我也想通了,她是不是我姐姐,都的确还是个疑问。如果她不是,那就是我自己枉费心力与人力。如果她当真是,虽然她不记得我这个妹妹,可是毕竟她如今过得很快活,我好像也不应该那样执意要找到她,让她来面临过去纷繁复杂的一切。” 苏黎全然不防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再度怔了怔。 苏黎蓦地变了脸色:“你说什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锦瑟看着他赫然沉下脸的模样,顿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挣脱他的手,转身便往山下跑去。 苏黎恨恨的咬了咬牙,提步追上去。 锦瑟所居的之处,是寺中一处独立的小院,有卧房,有书斋,甚至还有一个小厨房。 苏黎在小院中转过一圈,走进书斋时,却见书桌上堆满了各类经书,当中还有一本摊开的手抄本,是他熟悉的簪花小楷字体。 锦瑟捧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时,他正一页页的翻着那本经书。 “这是《楞严经》。”锦瑟道,“我抄了八遍了。” 苏黎微微有些诧异,又看了看桌子上其他的经书:“这些你都抄过了?从前不是最讨厌抄佛经吗?” 锦瑟笑笑:“我如今却喜欢,不成吗?” 苏黎忍不住笑起来:“那抄了这么多,可曾悟到了什么?” 锦瑟微微抿了抿唇,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亲如父子,近如夫妇,也不可能一生一世相守,又何况其他?万法无常,爱别离之苦,是谁也无法避免的。也许姐姐于我,就是这般的道理。” 春风斜阳(十二) 这一日的晚饭不过简单的三菜一汤,锦瑟却果然比之前胃口好了许多,虽还远远不及她从前爱吃的程度,却好歹算是恢复了常态。 苏黎坐在她对面,两个人分甘同味,将桌上的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却不想用过了晚膳,他仍旧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反倒拖了锦瑟在寺中清幽之地走动丫。 “近日朝中不怎么忙了吗?”锦瑟走在他身后,眼见他悠闲的姿态,忍不住开口问道。 苏黎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锦瑟朝他一笑,并没有反抗,上前一步与他并肩同行媲。 “自然是忙的。”苏黎答了一句,“不过皇兄在几日前回了京,所以我才终于得空上山来瞧你。”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提及朝中不过是想关心他,如今听他提起皇帝,忽然顿了顿。 苏黎敏锐的察觉到,回头看向她:“怎么了?” 锦瑟抬眸望着他,又顿了片刻,才道:“我最近常常想起在仲离遇见那位姑娘时的情形。那时候,他十分笃定的告诉我那位姑娘不可能是我姐姐。我那时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倒总觉他似是认得姐姐的。” “你姐姐曾经身为皇子妃,皇兄自然是认得她的。”苏黎不以为意的道。 “不,不是这种相识。”锦瑟摇了摇头,“是另一种。” 他才说出三个字,锦瑟已经伸出手来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说。这只是一种极其荒谬的猜测,我不想亵渎姐姐。” 苏黎缓缓拉下她的手,重新握在手心,心中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虽然放开了一些事,到底,有些执念还是不肯放下。 “其实,我今日刚刚得到一个消息。”苏黎顿了顿,道,“你说的那群卖艺的金丽国人,我派出的人已经寻到了他们。” 锦瑟微微瞪大了眼眸,等着他说下去。 “里面确实有几个年轻女子,可是没有一个长得像你姐姐,也从来没有一个叫绫罗的女子。”苏黎望着她,平静的述说。 锦瑟望着他,良久,忽然笑起来:“你是不是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自然不会。”苏黎微微拧了眉,“皇兄也曾见过,难不成你二人同时产生臆想?” 锦瑟低头轻笑了一声。 “可是这名唤绫罗的女子,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似乎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一样。我不认为她出现的目的单纯,可是突然消失又是什么缘故,我心头也有疑虑。” 锦瑟静静听了,忽然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忽然觉着,她不是我姐姐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所以,我的确应该放开了。” “当真放得开?”苏黎斜眸看向她。 锦瑟微微偏了头轻笑,却不回答。旁边有几株翠竹,低矮处有几支细细的竹枝,她信手摘下一片竹叶,擦了擦,放到嘴边用力一吹,却只是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 苏黎忍不住皱了皱眉,锦瑟却忍不住大笑起来,甩开他大步往前走。 她朗月一般的笑靥直勾得他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三两步追上前去,将她圈入怀中抱住,低头对上她泾渭分明的眼眸,呼吸有些紧绷的唤她:“锦瑟。” “嗯?”锦瑟眸中清水荡漾,晶莹剔透。 她眉心微微蹙了起来:“苏黎,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一言既出,如白染皂?一般人尚懂得信守承诺,你堂堂一个亲王,还想出尔反尔?” 他看着她,良久,喟叹一声,别开了脸。 * 数日后,早朝之前,皇帝还未前来,朝中大臣聚在朝堂之中,三三两两的说着话。 忽而一人捂着脸低头走进殿来,本是不想引人注意,却偏偏还是被人看在了眼中。 “张大人,这是怎么了?我怎么瞧着您这脸上,似乎有血痕?” 一人开口,立刻将殿中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连苏黎亦抬头看了两眼,果见那张大人尽管已经捂了脸,却仍然掩饰不住左脸上一道长长的血痕。看那血痕的模样,倒似被人抓的。 那张大人满脸尴尬,却又只恨躲不开,唯有涨红了脸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任凭旁边的人怎么问也不开口。 苏黎收回了视线,静静地想着事情。 “听闻前些日子,张大人新纳了一房小妾,可谓是百般盛宠,却引得张夫人醋意大发,雷霆大怒。指不定那脸上的抓痕,就是张夫人的杰作。” 苏黎微微皱了眉。似这般的家丑却几乎闹上朝堂,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哪有女人不善妒啊,就说我府里那几个,哪个不是成天的闹腾?”却听另一个人又开了口,“总归要闹出一些拈酸吃醋的事来!闹,你心烦,可是哪天她若不闹了,你不得更心烦?” 苏黎蓦地回头,脸色极其古怪的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一怔,只恨自己不该在朝堂上说这些话,还被这位冷面王爷听到,忙不迭的低了头:“王爷恕罪,臣一时失言。” 苏黎沉眸望了他许久,忽而开口道:“那她若是不闹,照李大人看来,是什么缘故呢?” 那李大人战战兢兢,不知他因何这样问,思虑半晌,觉得还是只有如实回答:“依微臣愚见,女子若不吃醋不闹腾,反倒雍容大度,只会有两个原因。其一,她自己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心中有愧;其二,那便是不在乎。” 闻言,旁边那人只见苏黎脸色一时阴沉得更加厉害,忍不住轻轻捅了捅那没眼力劲的李大人,示意他莫要再说。 李大人顿时惊出一声冷汗,待要补救,苏黎却已经又冷着脸转过头去。 * 春日午后,普渡寺中锦瑟所住的小院之内,一株生长多年的海棠开了花,满枝嫣红。锦瑟一时兴起,便让绿荷找了面白绢团扇,仔仔细细的坐在树下画扇面。 很久以来她都没有这种耐心了,如今住到这寺院之中,一颗数年来异常浮躁的心才终于似一点点平静下来,今日方重新拾起了搁下多年的画笔。 到底多年不画,再加上从前也并非擅长,接连画坏了好几张扇面之后,才终于得了一张较为满意的。 锦瑟这才搁下笔,细细晾干,正欲拿去给绿荷瞧,一抬眸,却蓦地发现苏黎不知几时竟站在院门口,静静看着自己! 锦瑟唬了一跳,一怔之后,忽然记起旧朝女子爱以团扇遮面的习惯,便蓦地用团扇遮去了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水灵灵的一只眼睛,朝着他盈盈一笑:“王爷因何大驾至此?” 那一树红花实在衬得一袭鹅黄裙衫的她太过好看,苏黎心中一时大动,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喜不自禁的旋转了几圈,方将脸埋进她颈窝的地方,深深地吸气:“为追寻仙子而来。” 锦瑟蓦地微微红了脸,轻轻推了他一把,不再与他打趣:“你今日又得闲了?” “你在山上呆了这许久,今日带你下山去走走。”苏黎道。 锦瑟有些疑惑:“咦,莫不是今日京中有什么热闹?” “京中哪日不热闹?你不是最喜热闹?” “我自然喜欢热闹。”锦瑟道,“可是你怎的突然这么好心,准我下去凑热闹了?” 苏黎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这话说得,倒似我将你软禁在此一般。” 锦瑟微微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苏黎低低咳了一声,道:“再不出发,到了晚上回不来,我便只有将你带回王府了。” 锦瑟蓦地瞪了他一眼,片刻之后,转身跑回房中换了衣衫。 苏黎在她身后看着,淡淡笑起来。 春风斜阳(十三) 许是山中日子的确安宁得有些像世外桃源,锦瑟时隔不久再度体味京中繁华时,竟隐隐有了恍然隔世之感。 苏黎护着她走在京中最热闹的那条街上,一路重新感觉她曾经最爱的吃喝玩乐,难得他那样的人,竟然拉的下脸来陪她疯。 锦瑟在强行塞了一颗冰糖葫芦与他吃下之后,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好吃吗?丫” 苏黎微微拧着眉,良久,冷冷道:“不好吃。媲” “啊,那你吃的那颗可能是坏了,你多吃一颗,再尝尝!”锦瑟说完,作势又往他嘴里塞去。 苏黎岂会还任她摆布,捉住她的手,反手将她欲塞给自己的冰糖葫芦塞进她口中。 锦瑟先是一惊,随后还是将那颗山楂吃了下去,一面遗憾的对他道:“这颗真是好吃,你没吃到,可惜了。” 看着她故意摇头晃脑的叹息,苏黎心头忍不住又有些微痒蔓延开来,只恨此处居然是大街,连想稍稍亲密些许都不得。 “二姐?” 锦瑟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惊讶的呼唤,脸上的笑顿时便僵了片刻,随即才又恢复,转身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四弟:“锦堂,你怎么也在这里?今日不曾上学吗?” “二姐!”锦堂见果真是她,便蓦地扑进了锦瑟怀中,眼红红的看着她,“二姐为什么不回家?” 锦瑟一怔,随即才又笑道:“二娘和你三哥近来好么?” 锦堂却仿佛听不到她的话,仍旧执着的追问她:“二姐,你为什么不回家?” 锦瑟眉心忍不住微微凝了起来,看了站在旁边的苏黎一眼。 苏黎看着这姐弟俩的模样,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虽然锦堂的出现实在不是他所愿,然而此情此景,却似乎并无退路。他执了锦瑟的手,淡淡道:“既然今日下了山,不若就回去看看。” 出乎意料的是,锦瑟却突然面无表情的推开了锦堂,将他交到后方家丁的手中,冷声吩咐道:“带四公子回府!此时本是上学的时辰,他却在外头闲晃,二夫人怪罪下来,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两个家丁闻言,不由得都微微变了脸色,忙的拉紧了还欲挣扎的锦堂:“四少爷,我们回府。” “二姐!二姐!” 锦堂一声声的唤她,锦瑟却已经转过了头,看向苏黎:“我饿了,去哪里用午饭?” 苏黎沉眸望了一眼被强行带走的锦堂,心中似是有所触动,缓缓握住了锦瑟的手,微微一笑:“这京中的酒楼,你该比我熟悉才是。” “是啊。”锦瑟眼眸微微有些发亮,“云膳楼的水晶饺好吃,惠膳楼的八宝糕也好吃,可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二者何能得兼?” 苏黎顿了顿,终于忍不住摇头叹息了一声:“那,我今日唯有为你当一趟跑腿了。” 锦瑟知道他今日未曾带人出来,闻言,忍不住低笑起来:“如此,劳烦王爷您了。” 将她送至城东云膳楼的雅阁之中,苏黎果然便又只身前往城西惠膳楼,去为她买八宝糕。 锦瑟趴在雅阁的窗口看着他离去,笑了片刻,忽而笑意渐敛,看向了先前遇见锦堂的方向。 身后已经摆上了各式各样的吃食,锦瑟独自一人,却是在提不起什么胃口,便仍旧趴在窗口,一面看着底下熙攘往来的行人,一面等着苏黎回来。 没过多久,大街之上忽然极速奔过一匹快马,马上的人一面开道,一面高声呼喊道:“秦王回京,速速让道!” 没过多久,底下的行人们忽而便自觉让出了中间的道路来,一面翘首张望,一面热烈交谈。 锦瑟趴在窗口一动不动,隐约听得“贤王”、“爱民”等词语,良久,脸上竟无甚波澜。 又过了没多久,便再度听到前方传来马蹄声,似有好几匹骏马,跑得并不快,然而马蹄声却甚是响亮。 锦瑟视线中终于出现那几匹马的身影时,当先注意到的却是行在最前方的两匹。 一匹通体雪白,名唤明月,马背上所坐的,是苏墨。 而另一匹是枣红色,马儿并未见得有多出挑,出挑是马背上坐着的人。英姿煞爽,清颜明丽,竟是海棠! 底下街道两旁的人显然也未曾料到竟还有女子与秦王同行,一时间都争相好奇的打量着海棠。 海棠倒并没有多少羞怯,反而转眸看向苏墨,嫣然一笑。 苏墨亦朝她微微一笑,忽而见她鬓旁不知几时落了一片小小的针叶,便放慢了马速,与海棠靠近,抬手为她取了下来。 如此不避嫌的温柔体贴,街道两旁的百姓忽而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叹声,终于引得海棠垂眸,含羞一笑。 锦瑟静静地看着,直至那几匹马远去,终于再看不见,街上重新熙攘起来,方才站直了身体,揉了揉弯得有些犯疼的腰身,回到桌边坐下。 桌上先前沏的茶一早已经凉了,锦瑟便起身,准备让人重新沏一壶来。 没想到刚刚拉开雅阁的门,迎面便正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经过,忽而见到她,那人也停了下来。 锦瑟一怔,还在回想此人是谁,那人已经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一头没心没肝的小白眼狼。” 春风斜阳(十四) 林淳瑜见她眸光之中闪过一抹了然,便知她终于记起了自己,便抱住手臂,冷笑了一声:“原来也不是没记性的人,怎的就记不住别人待你的好?不但不晓得知恩图报,反倒只会恩将仇报?” 锦瑟看了他一眼,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微微垂了垂眼帘丫。 却在此时见着酒楼小二上了楼,锦瑟忙的唤住了他:“小二哥,劳烦你为我冲一壶热茶来。” “好嘞!” 那小二畅快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下楼,林淳瑜忽然唤住他:“小二,你站住!” 那小二回过身来,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两人,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林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媲” 林淳瑜淡淡扫了锦瑟一眼,勾唇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凡事不要太过尽心尽力。有的人,看起来美妍动人,善良无害,心可狠着呢!你拼尽身家性命去帮她,到头来,她反倒会刺你一刀,直取你的性命,真是不值得!” 锦瑟静静地听了,良久,有些恍惚的一笑,却又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转身走进了雅阁之内。 没想到林淳瑜竟然又跟了进来! 锦瑟看向他:“你想干什么?” 林淳瑜扫了一眼桌上摆着的两副碗筷,淡淡一笑:“我只道你是自己来的,原来却还有人相陪。宁王?” 锦瑟转开眼,并不回答。 林淳瑜执起自己面前的那只酒杯,把玩了一番,忽而又冷笑一声,扔回桌上:“你们在此地也好。我在此设宴为秦王接风洗尘,秦王出宫之后便会前来,不若,一起坐坐?” “不必了。”锦瑟倏地站起身来,“我已经吃好了,这就离去。林公子请慢用。” “你不来也好!”将要走出门口之际,林淳瑜的声音在身后懒懒的响起来,“到时候你若来了,我还真怕席间发生什么血光之灾,连累了你。” 林淳瑜说着,起身走到了锦瑟身后,用极低的声音道:“宋姑娘,好心提醒你一句,一个人太过没良心的话,是会遭报应的。” 锦瑟垂了眼,良久,方微微点了点头:“多谢林公子提醒。” 刚刚走出酒楼,迎面,锦瑟便看见了从穿梭人群中径直而来的苏黎,顿了顿,朝他轻笑起来。 “怎么出来了?”苏黎行至她面前,淡淡问道。 锦瑟叹了口气,道:“你迟迟不来,我都吃撑了,便下来走走。” 苏黎扬起手中的八宝糕:“如此说来,我是白跑了这一趟路?” 锦瑟扬手将那包糕点拿过,抱在自己怀中,道:“谁说是白跑?留着我晚上吃。” 苏黎微微勾起唇角来,片刻之后,忽而不避嫌的在锦瑟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酒楼门前人来人往,锦瑟吓了一跳,四下看了一番,果然或多或少接触到一些玩味好奇的目光,心头忍不住一恼,重重掐了他一把,抬脚往前走去。 “还记得三月初七是什么日子么?”又走出一段路,苏黎忽然开口道。 锦瑟自然记得。三月初七,万寿节,他们和离的日子。 眼见她微微垂下眼眸来,苏黎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万寿节进宫,将我们的事禀明皇兄与母后。反正迟早他们也会知道,等你孝期一满,我们就成亲。” 与他重新在一起这么许久,哪怕是答应了他会以身相许,可是她却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成亲的问题。因为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于皇室而言,是绝对不可容忍的。莫说是太后,还有满朝文武,甚至是民间普通百姓,只怕也无法容忍她这样一个人,再度嫁入皇室。 “这是什么表情?”苏黎淡淡拧了眉,“别告诉我是惊喜。” 锦瑟望着他,张了张口,终于道:“我不想去。” 不想去万寿节大宴,亦不想提成亲之事。 苏黎脸色极其平静的一沉,随后,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自己缓步向前。 锦瑟顿了片刻,终于追上前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知道你母后不可能同意我们成亲,我不想要你为难。” 苏黎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不要我为难母后,所以,就让我为难你,是么?你既然已经答应与我一起,凭什么认为我会让你无名无分,不清不白的委屈一辈子?” 世上哪有女子会不在乎名声与分位?可是她,早已声名狼藉,哪还有在乎的资格? 苏黎伸出手来,将她揽进怀中,下颚抵住她发顶,方轻声道:“真是个傻丫头。” 万寿节,也不过就是两日之后的事,两人既然并未达成一致,那此事自然是暂时搁置。 然而锦瑟没想到的是,她与苏黎一同游玩这件事,在当夜就传入了太后耳中。第二天,她便接到了懿旨,召她入宫。 寿康宫一如既往清冷华丽,而座上的人,也一如既往的看她不顺眼。 难得的是这次太后竟然并未在初见时多为难她,唤起之后,竟然还淡淡与她寒暄了一句:“长安郡主别来无恙?” “一切皆好,多谢太后挂怀。”锦瑟垂了眸淡淡道。 “哦?”太后淡淡一笑,道,“哀家听闻你前些日子并不在京中,却是几时回来的?” “回到京中两月有余。”锦瑟平静道,“因恐打扰了太后,故而一直未曾进宫请安。” “这大半年的时间未见,你倒懂事了。”太后脸上的笑意依旧极淡,道,“听闻昨日有人见到你与宁王一起,两个人很是亲厚的模样。如今,你们倒又好了?” 锦瑟微微深吸了口气,道:“是。” 太后却在此时看向了旁边站着的紫曦,笑道:“和离和离,果然有其‘和’字的寓意,当初宁王写的若是休书,你说他二人如今可还能这么好?” 紫曦微微一笑,道:“如此看来,和离对宁王和长安郡主来说,倒还是美事一桩了。” 锦瑟听得有些迷茫,尚未反应过来二人究竟是何意,便又听太后道:“既然你们如今好了,那么你该是知道宁王的心思。如今他年纪也不小了,府中却只有一个侧王妃,提及纳正妃之事,他又老大不情愿。哀家一心琢磨着要为他再娶一两个侧妃,你也一同来参详参详。” 锦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所谓她与苏黎“好”,竟是“友好”,只需她站在友人的位置,为苏黎选出他所需的侧妃来。 若不选,指不定几时才能走出这寿康宫;若选了,回头那人还指不定要发多大的脾气。 权衡了一下利弊,锦瑟觉得,还是第一条路要好走一些。 记得当初苏黎曾经与她说过他当日挑选王妃的标准,她宋锦瑟恰恰是不合格那类,而他心目中理想的王妃,大约就是静好公主那一类?因此锦瑟小心翼翼,终于从太后准备的画像中挑出了三个与静好气质相似,看起来清丽婉约,又端庄沉稳的女子来。 太后看过之后,似乎甚是满意:“倒也挺合哀家心意的。” 锦瑟笑笑:“宁王向来孝敬太后,想必太后喜欢的,宁王也必定会喜欢。” 说完这句,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苏黎皱眉沉脸的模样,忍不住耸了耸肩,佯装自己什么也不曾想到过。 太后点了点头,对紫曦道:“将这几幅画像收起来,回头等宁王来了,取出来给他瞧瞧,就说是长安郡主用心为他挑选的。哀家为他选的,他终归是不满意,哀家倒想看看这回他还有何话说。” “是。”紫曦嫣然一笑,捧着画正要放回内殿,却忽然听殿外响起通传,锦瑟还没回过神来听清是何人前来,便听紫曦对太后笑道:“秦王来了。” 锦瑟面上的表情逐渐归于平淡,抬眸看了含笑自若的太后一眼,又缓缓低下头,轻轻捏住了自己的手心。 春风斜阳(十五) 苏墨颀长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殿中,身上还穿着朝服,似乎是刚刚从朝政中脱身的模样。 似乎没有想到锦瑟亦在此处,他眸光淡淡自她身上掠过,随后方才低身行礼:“儿臣见过母后。不知母后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太后淡笑了一声:“起来,咱们坐着说话。丫” 锦瑟垂着眼眸,依稀还记得上回她被召入宫时,太后对溶月的态度极其冷淡,因此也可映射出她对苏墨的态度。没想到如今,却又已经做出一副亲厚的模样媲。 人心叵测,尤以宫廷之中最甚。 苏墨起身坐到锦瑟对面的位置上,便有人奉了茶上来,他当即连饮几口,方才重新看向太后:“母后宫中的茶就是好。” 太后笑道:“哪里是哀家这里的茶好,是你近来太累了。昨日刚从洛林赶回来,今日又被你皇兄恣意使唤了?哀家总记着你身上的伤,虽说已过去许久,可哀家始终担心未曾痊愈。毕竟那一回,实在是伤得太重了。” “儿臣的伤的确已经痊愈了。”苏墨道,“母后实在不必再挂心。” “那就好。”太后点了点头,忽而又看了锦瑟一眼,道,“今日召你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趁着这丫头也在这里的时候,问问你们俩的意思。” 锦瑟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堪堪与太后相视,心里便骤然生出不详的预感来。 “哦?”苏墨挑眉看了锦瑟一眼,笑道,“我倒不知,有什么事是与我同义妹有关的。” 苏然收锦瑟作义妹,其实苏墨和苏黎都从未当作一回事,没想到今日从他口中说出“义妹”二字,竟是如此云淡风轻,仿若已经说过千百次般的平淡。 锦瑟不动声色的听着,心头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你也别拿什么‘义妹’来诓哀家。”太后指着苏墨笑骂道,“你们真拿哀家当瞎子?宁侯出事那段时间,你二人情形怎样,哀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锦瑟的心蓦地一阵狂跳,脸上的血色疾速褪去。 “虽说哀家始终对这丫头与宁王和离之事耿耿于怀,但那始终是过去的事,况且,当初既是‘和离’,说好自个嫁娶互不相干,哀家也实在没必要再介怀。如今你二人既是有意,哀家也做个好人,便准了你们的事,如何?” “太后!”锦瑟蓦地站起身来,连唇上的血色都开始变得极淡。 苏墨深沉如海的眸光淡淡掠过她,却似乎并不着急答话,只等着看她如何开口。 “怎么了?”太后偏头看着锦瑟,笑道,“可是欢喜得过了?” 欢喜?锦瑟心头冷笑,明白自己终究还是成了这皇室众人相争相斗的棋子,可是她万万想不到,太后竟然会提出这么一桩荒谬的事来! “太后怕是有所误会。”锦瑟深吸了口气,勉力开口道,“我与秦王,并无太后口中所谓的情意。” 太后淡笑一声,低头抚了抚自己的手,叹道:“哀家也曾年轻过,这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哀家也曾经有过。你二人如今不过是恼了别扭,才做出一副互不理睬的模样。哀家好意有心成全,怎么还拧起来了?” 锦瑟只觉莫名其妙:“多谢太后好意,只可惜,太后的确是误会了。若太后执意认为我与秦王之间有什么,只怕是好心办了坏事。” 闻言,太后脸色微微一沉,苏墨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来。 正在此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只听得一声通传“宁王”,那“到”字还未出口,便化作一声惨叫。 随后,苏黎沉着脸大步而入,一见殿中情形,眸中蓦地怒火腾腾:“锦瑟!” 锦瑟见了他,脸上紧绷的神情骤然一松,忽而迅速移步走向他,抓住他的一只袖,低头站在他身侧。 她这副模样,苏黎先是一怔,随后心下蓦地一软,伸出手来将她护进了怀中,低声问了一句:“没事?” 苏黎目光倏地飞向坐在一旁的苏墨,目光交汇处,苏墨淡然一笑,移开视线。苏黎这才又看向太后,冷声道:“母后这是何意?” “何意?”太后淡笑一声,“哀家不过是阿墨与这丫头互相有意,便想着不计前嫌成全他二人,如此一番好意,为何你们两人都是这般的模样?当初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自个嫁娶,互不相干,如今又想反悔?” “我是说过各自嫁娶互不相干,然而锦瑟要嫁的人,是我!”苏黎眸光扫过淡然不语的苏墨,凛然道。 “荒唐!”太后起身道,“你二人可是当着满朝文武和离了的,岂是儿戏?” “破镜重圆,岂非好事一桩?”苏黎冷冷反唇道。 锦瑟咬咬唇,委屈的看着他。 苏黎登时便没了言语,重新抬头看向太后:“我与锦瑟终身已定,母后这般处心积虑苦苦相逼,却不知究竟是为哪般?” “为哪般?”太后蓦地恼怒起来,指着苏黎道,“哀家还不是为了你!黎儿,你醒醒,这丫头心里的人不是你,你又何必这样执着,倒不如放手成全了别人!” 春风斜阳(十六) 太后此言一出,殿中蓦地安静了下来。 苏墨自始至终的沉默,只在太后说出那句话时,眉心微微动了动。 苏黎身子微微一僵,随后,缓缓低头看向了锦瑟。 良久,他方才开口,仿佛是为了证明给太后和苏墨看,声音却微微有一丝喑哑:“你心里可有我?媲” 锦瑟望着他,微微凝眉,片刻之后,朱唇轻启,当先溢出的却是一声轻叹。 叹息过后,方闻得她轻柔缓缓的声音:“我已许你终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苏黎默然望着她,但见她清澈的眼眸之中没有一丝闪烁,心中终究泛起一丝满足的叹息,随后再次将锦瑟揽进了怀中,方凝眸看向太后:“母后可还执意乱点鸳鸯谱?” 太后冷笑一声,却转眸看向一直未曾开口的苏墨,低唤了他一声:“阿墨?” 苏墨似是有一丝恍惚,太后唤过他片刻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来:“母后?” “黎儿竟说哀家乱点鸳鸯谱,你怎么说?” 苏墨眉峰微微一凝,随后方才轻笑了一声,道:“鸳鸯谱该是怎样,儿臣可没有见过。然,儿臣却知,破镜重圆,确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事。” “是么?”太后竟淡淡一笑,道,“便是两情相悦也及不上的美?” 苏黎揽着锦瑟的手臂蓦地一紧,锦瑟抬眸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相视,他心头骤然一松,手臂也随之松开了些许。 却听苏墨朗笑出声来:“情之一字,皆由心生。无心之人,何来情?” 太后闻言,面上竟掠过一丝恍惚,随后苦笑起来,叹息道:“这么多年,哀家从未听你说过这样的话。” “这算得什么大事,母后又何必感怀?”苏墨漫不经心的答道,终于抬眸看了一眼站在一处的苏黎和锦瑟。 锦瑟低头垂眸偎在苏黎怀中,苏黎见苏墨视线投来,却也镇定自若起来,也淡淡投去一瞥,片刻之后,仍旧想目光凝于太后。 太后以手支颐,轻叹了一声:“这么说来,哀家又错了?你兄弟二人的婚事,哀家竟一错再错,可见当真是老了。” “母后!”苏黎蓦地唤了她一声,“请母后成全。” 太后只是冷笑一声:“你三人已将话说至此,哀家还能说什么?” 语罢,她蓦地站起身来,却忽然一阵晕眩,引得紫曦惊呼一声。眼见太后摇摇欲坠的模样,苏黎忙的松开了锦瑟,大步上前搀住了太后,低唤道:“母后?” 太后似是有些艰难的睁开眼来,看了他一眼,终于低声道:“你与哀家入殿,哀家有话与你说。” “是。”苏黎低低答了一声,回头看向锦瑟。 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微微有些虚弱的吩咐道:“着人送她去碧云阁等候,你随哀家进来。” 苏黎心头隐隐有丝不放心,然而眼见太后虚弱的模样,却还是对着锦瑟点了点头。 锦瑟自然明白,便退出了大殿。 太后这才对苏墨道:“阿墨,你也去,早些回去歇着,莫要太过操劳。” “是,母后保重。”苏墨应了一声,这才转身也离开了寿康宫。 他出得寿康宫宫门时,锦瑟已经在一个宫女的带领之下走出长长的一段路,在他眼中,便只剩了一个遥远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浮生在世,竟恍若一梦。 然而这一梦,却不能沉迷。只因他深知,前路艰难。 锦瑟一看便明白她因何面红,便道:“你去,我在这里等你就是。” “是,请郡主稍等,奴婢速去速回。”语罢,人已经一溜烟的跑开了。 锦瑟百无聊赖的四周围看了看,并未觉得有多大乐趣,便寻了个假山旁的大石坐下,刚松了口气,却忽然隐约听闻那假山后传来轻微的说话声,伴随着隐约的啜泣。 另一人的声音伴随着呜咽:“我自入了寿康宫,受了他多少气,为他办了多少事,如今他升做掌事太监,便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推荐张灵接了带班太监的位,我如何能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只怪你心眼实,不若那张灵机灵狡猾,会讨好他。” 片刻之后,假山后一阵衣袂窸窣的声音传来,两人似乎慌慌张张想要打探周围有没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却在钻出假山时,就看见了坐在大石上一动不动的锦瑟。 锦瑟脸上依然没什么血色,眸子却晶莹得有些骇人。她怔怔的盯着那两人瞧了片刻,忽而冷笑了一声:“我饶你们什么命?” 先前劝解那人忙的磕头道:“此人近日得了失心疯,故而胡言乱语,还请郡主莫要听信他胡言乱语。” “够了!”锦瑟抬手扶住额,淡淡道,“不要再演戏了。” 那寿康宫的宫女刚巧将她带到此处,便内急离去,而她,在附近闲晃一圈,便刚巧能听到父亲自尽竟是为人所逼的真相。 世上大概不会有这样的巧合,而如若不是巧合,便必定是为人所安排。 只是这人是谁,她一时却全无主意。脑中掠过那三个人之余,便只剩了父亲死时的模样。 时至今日,她依然清晰记得父亲颈上那怵目惊心的伤口,大批血液凝聚在那剑口周围,吓得她几乎目不敢视,只能一直看着父亲的脸,却在父亲脸上看到安详,仿佛以剑自刎,对他来说竟是解脱。 是以,她竟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的死,竟是为人所逼。 那两个太监无论是不是奉命在此做一场戏,将事情的真相有意或者无意透漏于她,自然皆不会说出幕后主使,然而锦瑟,却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在乎了。 苏黎在碧云阁寻到锦瑟时,锦瑟正趴坐在阁中一处小池塘的栏杆旁,怔怔的望着水中的鱼儿。 “在想什么?”他悄无声息的走上前,待一把将她抱住,方才低笑问出声来。 锦瑟转眸看向他,笑得有些飘渺。 苏黎蓦地皱起眉来:“怎么了?” 锦瑟缓缓抬起手来,轻抚上他的额头,顿了顿,方才轻声道:“知道么,我刚才听说了一件事。那两个人说,我爹爹,是被你母后逼死的。” 苏黎眸色蓦地一沉。 锦瑟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忽而垂眸低笑了一声:“原来你早就知道。” “锦瑟,”苏黎唤了她一声,一手紧紧握住她,沉吟良久,竟不晓得该说什么。 “傻子。”锦瑟望着他,声音依然很轻,“你怕什么呢?你是你,你母后是你母后,我分得清。” 春风斜阳(十七) 这世间事,大多是有章法可循,正如佛家所言之因果,之报应。 如此说来,一个人,若能有足够理智,在顺藤摸瓜,找到所有事情发生的起因,便理所应当能承受发生的一切事情。 然而人生在世,或多或少,焉能不被个人情感所牵绊丫? 而她宋锦瑟,大概就永生无法成为那样理智的人。因为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猜透,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谓的因在何处,果又将如何。 月色如薄纱,笼了清幽静谧的院落媲。 天地溶溶一派平和之中,桂花蜜酿的香味静静流淌。锦衣男子席地而坐,膝头枕着青衣素纱的女子,如画的眉目间一片凄冷的安宁,似睡着了一般。 苏黎低下头来,看了看她紧闭的双眸,心底微微一动,却都是极其小心翼翼的,仿佛连叹息都不敢。 良久,他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她微烫的脸颊,低唤了一声:“锦瑟?” 锦瑟半梦半醒的睁开眼来,朦朦胧胧看了他一眼,复又闭上眼,在他腿上挪了挪,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继续睡着。 苏黎收回手来,沉默看着她,良久,方褪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了她身上。 她枕在他腿上沉睡,而他,却彻夜无眠。 早上,锦瑟被金色的阳光照射醒来,缓缓睁开眼时,苏黎竟仍然是昨日的姿势,一动不动的沉眸望着她。 因昨夜饮了酒,锦瑟有些头疼,苏黎扶她坐起身来,她才缓缓记起了这是什么地方,随即看向他:“什么时辰了?今天不是万寿节么?你怎么还没进宫?” 苏黎伸出手来,为她整理一下有些凌乱了的鬓发,沉声道:“你睡得熟,我不想唤醒你。” 锦瑟轻轻“啊”了一声,随后低下头,微微有些不认同的模样流露出来:“我睡觉,与天下大事相比,哪个更重要?” 苏黎垂眸一笑,没有回答。 锦瑟抓了抓头,从地上站起身来:“我去梳洗,你快些进宫。” “锦瑟!”苏黎随她站起身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待她看向自己,又沉吟良久,才终于开口道,“宋侯会出事,我真的不知道。” 锦瑟怔了片刻,而后缓缓低了头,轻轻一笑,道:“我知道。虽然那时,你不肯答应我救父亲,可是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恼我,故意说来气我。我说过,你是你,是你母亲是你母亲,我不会怪你的。” 语罢,她再度抬起头来,朝他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小心翼翼的一根根掰开他捏在自己腕上的手指,转身朝屋舍的方向跑去。 苏黎挺拔的身子微微有些僵硬,一直看着她跑进屋子里,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丝叹息。 仙风道骨,白须飘飘的老头缓缓自他身后走向前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还不进宫?那丫头睡觉,与天下大事相比,哪个更重要?” “恩师。”苏黎神思有些恍惚的唤了他一声,忽而又想起来他重复锦瑟的那句话,嘴角倏尔勾起一丝苦笑,“我只知道,对她来说,睡觉更重要。” 锦瑟梳洗完毕,跨出厅门时,只见院落中已经摆好了一张小桌,桌上摆满了早食,而那老头正坐在桌旁慢悠悠的喝粥,苏黎却已经离开了。 锦瑟径直上前在那老头对面坐下,抓了一只包子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粥,末了,咂咂嘴道:“真香。” 虽然口中说着真香,却再没有多吃一口。 老头压低视线仔细观察了一番她的神情,云淡风轻的问道:“在想什么?” 锦瑟抬眸看了他一眼,良久,方缓缓扯出一个笑容:“在想,老天爷待我究竟是公不公平。” “想报仇?”老头继续风轻云淡。 此时却轮到那老头露出一副疑惑的面容来:“怎的?此次竟没有想过要报仇?在普渡寺中住过一段日子,竟果然生了些慧根,将生死都看开了?” 老头看着她平静的容颜,缓缓道:“你所在乎与执着的,都不过局限于你的小世界。这世间,其实还有很多大事值得你去在乎。” 锦瑟看着他,忽而勾起了笑意:“可是那些大事,又关我什么事呢?这天下是统一还是分裂,与我有什么关系?这青越是属于苏然或是苏黎,我又为什么要在乎?对我来说,这家国天下,远不如父母亲姐来得重要。这家国天下不是我的,若然是我的,我宁愿拿它去换一个完整平静的四口之家。当然,你也许不会懂这种在乎,因为你是苏黎的恩师,你是要帮他夺取天下的,在你们的眼里,我所谓的在乎,真是又可悲,又可笑?” 老头平静注视了她片刻,忽而摇头叹息了一声:“即便我说我懂,你只怕也不会相信。不过如今,我自己也不相信。” 这句话听在锦瑟耳中,只觉似是而非,然而她也无力深究,撑了腮坐在那里,继续道:“如今我只是庆幸,庆幸我与苏黎的三年之约,还有两年多的时间。你看,我真是懦弱得紧,有个两年的时间可以给自己逃避,我都觉得是万幸。” 老头望着她,忽然道:“我曾经问过他,究竟喜欢你什么,他告诉我,喜欢你勇敢。” 锦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勇敢?他是个傻子,傻子都是乱说话的。” 老头淡淡一笑,道:“谁敢说你不勇敢呢?当着皇帝与太后,当着满朝文武,当着自己最畏惧的父亲,你竟敢提出与亲王和离。普天之下,怕再没有女子敢做出这样的事了。” “那不是什么勇敢,那只是我少不更事。”锦瑟皱了皱鼻尖,“难怪苏黎那样傻,你这个恩师,当得可真是差。” “少不更事?那若给你机会回到从前,你便不会和离了吗?”老头意味深长的笑笑,“你不过是以为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是因你这颗‘天煞孤星’而起,所以才会变得迷茫怯懦。既然如此,那老夫今日便点醒你,你不是什么天煞孤星,你父母亲姐之死完全与你无关。其实你完全可以,活得像从前一样勇敢恣意。” 锦瑟微微有些怔住。这些话她似乎曾经听过,是慧空大师讲给她听的,可惜他讲的大多是对锦瑟来说虚无缥缈的佛家经典,她实在是没什么慧根,偶尔能捕捉到一些,多数却并不明白,好在却也帮她化解了那段时间的心魔。 而眼前这个老头,就仿佛是将慧空大师讲给她听的那些佛语都释义了一遍,清楚明白的告诉她,她不是天煞孤星。 锦瑟缓缓抱住了自己的头,有些回不过神来。 明明她是在跟老头谈太后逼死自己父亲的事,到后头,怎的成了他来解开她的心结? 而她,为何竟从来不知,自己有这样的心结?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京城,离开这里,到外面去走走。”不知何时,老头缓缓抚上了她的头,掌心竟异常温暖,“或者去你母亲长大的地方看看。那依族,是天地孕育的民族,所居之地汇聚了天地的灵气,在那里,你可以纵情恣意,不必再活得这样小心翼翼。终有一日,你会在那里找回自己。” 春风斜阳(十八) 万寿节,宫中夜宴。 因天灾连连,国库吃紧,宫中开销接连削减,是以今年万寿节大宴亦与往年大不相同,不止大殿布置清雅素净,连宴会上的菜式也极其简单朴素。虽如此,殿中人却个个满面笑意,依然是一派普天同庆,其乐融融额景象。 舞乐渐起时,殿中人便各自聊开来。 上首王座,皇帝倾身与太后说着话,二人谈谈笑笑,旁边坐着的庄妃偶尔也说上两句,场面甚是融洽欢畅媲。 而次席的苏墨同溶月则安静得多。苏墨撑着腮,微微眯了眼看着殿中舞姬的表演,时而转头与溶月说上两句话,溶月多数只是微笑,专心着为他布菜添酒。 而第三席上的苏黎并礼卉便更是安静。倒不是礼卉愿意安静,而是之前她频频与苏黎说话,苏黎面色阴沉,多数应都不应一声,此时更是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满殿的人在他眼中都是虚无,礼卉逼不得已,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上了嘴。 宴席过半,近半年来圣眷正浓的季嫔才姗姗来迟。 季嫔入了殿,站在殿中向皇帝贺寿,殿中舞乐一时便都停了下来。季嫔模样便生得讨喜,性子也活跃,三两句吉祥话说下来,太后已经是满面笑意,皇帝也微笑道:“芩儿因何来迟?” 当着文武百官,皇帝竟毫不避讳称呼她闺名,可见盛宠之至。季嫔闻言,双颊微微浮上一丝红晕,道:“臣妾原本准备好了一早前来,未料临行前,却突然有些不适,便耽搁了一阵。” 一旁的庄妃闻言,忙关切问道:“季嫔妹妹身子怎么了?可传了御医?” 季嫔闻言,脸色忽而更红,含羞带怯的看了皇帝一眼,略带娇嗔的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眼见她的模样,忽而了然一笑:“芩儿这副模样,可是有事要说与朕听?” 季嫔揉了揉手中的绢子,俏声道:“臣妾想单独说与皇上听。” 皇帝轻笑了一声,伸手将她召上王座。 此举不可谓不逾矩,庄妃脸色一时有些不大好看,然而太后只当未见,底下的官员们自然也假装没有看见。 但见季嫔附于皇帝耳畔,满面红晕的说了一句什么,皇帝神情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便朗声大笑起来,一把将季嫔揽住同坐,同时侧身看向太后:“儿臣恭喜母后,终于要做皇祖母了。” 太后闻言,当先也是一怔,随后脸上才浮起惊喜的笑意,看向季嫔:“此话当真?” 季嫔红着脸,低头道:“回太后,方才御医已然确诊。” 太后顿时大喜,一旁怔忡的庄妃也终于回过神来,忙道:“臣妾恭喜皇上,恭喜太后,也恭喜季嫔妹妹。” 底下的官员们这才都反应过来,纷纷起身,齐齐恭贺:“臣等恭喜皇上,恭喜太后,恭喜季嫔娘娘。” 苏墨轻笑了一声道:“万寿节普天同庆,又在今日喜闻皇室新添龙裔,真是喜上加喜,臣弟敬皇兄与季嫔娘娘。” 皇帝含笑端起酒杯来与他同饮,苏黎却在一旁不咸不淡的看了苏墨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他心思不在此处,只想赶紧离开皇宫出去寻锦瑟,待殿中这一阵纷纷的恭贺声过后,他刚欲起身,殿中却再度起了舞乐。 苏黎本不在意,仍旧起身往殿外走去,却不想正在此时,领舞舞姬入殿,绯红的舞衣,映着倾城绝色的一张脸。惊鸿一瞥之下,苏黎蓦地顿住了身形。 舞乐欢快,殿中众人笑过系过之后,逐渐也讲注意力移到了那群舞姿翩跹的舞姬身上。 苏黎蓦地回转了身,看向苏墨所坐的位置。 苏墨正偏了头与溶月说话,片刻之后,饮下一杯酒,终于抬头看向了他平日最爱观赏的歌舞。 抬眸的一瞬间,苏黎看得见,他神色分明一顿,片刻之后,目光紧锁于那袭绯红舞衣。 溶月向来只注意苏墨,如今见他目光沉凝的看向一处,不由得也望过去,这一下,登时变了脸色。 逐渐的,上首的太后,庄妃似乎也注意到了那名舞姬,脸色不约而同的一变。唯皇帝始终揽了季嫔低声说着话,似乎没有注意。 苏黎心头微微一顿,片刻之后,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同样眼也不眨的望着那名舞姬。 绫罗,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便是锦瑟所见过的那位“绫罗”?他看了神情微变的苏墨一眼,嘴角微微勾了一丝冷笑,倒果真,是一模一样。 殿中逐渐也有大臣注意到了绫罗,还记得从前锦言模样的,当下心中都有些惶惶,一些记忆模糊的,经旁人一提点,便顷刻间恍然大悟。 不消片刻,殿中的氛围已经可以用诡异来形容。 舞曲渐至巅峰,一直低头与季嫔说话的皇帝终于抬起头来,含笑看了一眼殿中的情形,目光掠过绫罗,只是稍作停留,便不动声色的移开了。 一直到一曲终,一群舞姬簇拥着绫罗退下,殿中尚有大半人的目光停留在绫罗身上,竟似移不开一般。 眼见着舞姬退出殿外,苏黎蓦地站起身来,追了出去。 虽然锦瑟说自己如今已经看开,然而他若然能将这个古怪的“绫罗”带去见她,说不定才是真正揭开她的心结。 而他竟一时忘了注意,苏墨的座位,早已空了。 春风斜阳(十九) 苏黎径直寻到舞姬们装扮歇息之偏殿时,着实吓坏了那一群舞姬,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直至小杜领着她们到外间的空地上站定,苏黎冷凝的目光一一从她们脸上扫过,却根本没有看见自己想要寻找的那张脸。 他脸色倏地一沉:“领舞的那位姑娘呢?丫” 众舞姬一时都有些惊讶的四下探视了一番,末了,都惊疑道:“绫罗怎么不见了?” 苏黎眉峰一拧,朝小杜使了个眼色,小杜心领神会,立刻便下去带人搜寻媲。 苏黎这才又道:“你们是哪里的舞姬?那绫罗又是什么人?” 那些舞姬都不认得他,只一个低声回道:“回大人的话,我们是元封郡守选送的舞姬。那绫罗舞跳得极好,是前段日子郡守大人特意破格挑选出来领舞的,而她性子孤僻,我们都与她不熟悉,也不知晓她的来历。” 元封郡是离京城青州最近的一个郡县,不过半日路程即可到达。 而那名身份不明,却能单凭舞姿混进皇宫的女子,每每出现都极其诡秘,几乎可算得上是来无影去无踪。 苏黎几乎不用想,便能断定此女的出现是个阴谋,可是不能确定的是,这个阴谋,究竟是冲谁而来? 第一次她出现,是在仲离,锦瑟和皇帝面前,而第二次她出现,是在青越皇宫,万寿节。 两次事件的唯一交集似乎就是皇帝,莫非,她是冲着皇帝而来? 苏黎一路沉思,往来时的走去,行经设宴大殿前的一座假山时,却蓦地与自另一方向而来的苏墨撞个正着。 苏墨微微一笑,倒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模样,掸了掸袖口,道:“先前觉得殿中有些闷了,便出来走走。你怎么也出来了?” 苏黎亦勾起唇角来:“我么?先前看见一个舞姬,与从前的二嫂生得极像,一时好奇,想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二哥竟未发觉,那一袭绯衣的领舞女子,竟与从前的二嫂生得一模一样么?” “哦?”苏墨淡淡挑了眉,“许是先前饮多了酒,有些头晕眼花,我实在是未曾注意。” 苏黎仍旧笑着:“是么?有些可惜,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就从皇宫消失了,我怎么找也找不着她,只怕二哥也无缘相见了。” “不是什么打紧的人,见与不见,有何要紧?”苏墨淡淡笑了一声,抬脚往大殿走去。 “那何人算是打紧?”苏黎举步跟上,望着苏墨从容自若的背影,一字一句道,“季嫔,算是打紧的人么?” 苏墨顿住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的笑起来:“三弟此话何意?” 苏黎淡淡一笑:“先前殿中所有人都在恭喜皇兄与母后,在为弟的看来,却该恭喜二哥。这一颗棋,摆得真是妙极。” 苏墨低笑着摇头叹息了一声:“此言荒谬,更兼大逆不道,三弟如何可乱言?你我兄弟自然无甚可计较,可若然被旁人听了去,后果真是堪忧。” “是么?”苏黎微微挑眉看了他一眼,“如此,就当做为弟胡言乱语。” 语罢,他径直越过苏墨,大步回到了殿中。 殿中果然还沉浸于由先前绯衣舞姬带来的震撼中,氛围很是有些古怪,而只有皇帝和季嫔,依旧浑然不觉的低声说着话。 所有人之中,脸色最难看的应该算是溶月。因为所有人都看到,秦王自那长得极似自己少年发妻的舞姬退场之后,便再没有出现在殿中。 * 万寿节,热闹的不仅是宫廷,民间也有各种为皇帝祈福祝寿的活动,是以这一夜的京城,格外热闹与喜庆。 锦瑟一路穿过人流如织的大街,看过各式各样的热闹,随后转入了一条小巷,来到了自己从前住过的那个小院。 自苏黎将她送上山后,这座小院算是又暂且荒废下来,然而锦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最喜欢的住处就是这座小院,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辗转,仍然觉得这里是最好的。 小小的院门虚掩着,锦瑟推门而入,里面自然是一片漆黑与宁静。 她在小院中站了一会儿,又走进了堂屋之中。 屋中的一切她都熟悉,便摸索着寻到了一个凳子,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坐着,灵台半清明半混沌,似乎总有一些不敢触及的地方,永远一片混乱。 屋子里很静,静到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可是逐渐的,却生出一丝旁的声音来。 锦瑟从怔忡中回神,侧耳细听之下,仿佛仍然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可是偏偏,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锦瑟霎时间大惊,猛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谁?” 许久,没有人回答她。 这原本是一件极其可怖的事情。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有一个不知道什么人,悄无声息的与她共处,不知意欲何为。 然而不知为何,锦瑟除了惊,竟然一丝害怕都未曾察觉,片刻之后,她摸到了火折子。 一团虚弱的光晕缓缓升起,终于映出屋子最深处的那张椅上一双漆黑深邃,眼角上挑的眼眸时,锦瑟手中的火折子啪的落到地上,那丝好不容易升起的光,倏地又灭了。 春风斜阳(二十) 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锦瑟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晕眩,仿佛什么也听不到想不到,唯一能做的,便是蹲下来,遍地摸索着那支不知滚落何处的火折子。 身后蓦地响起一阵衣袂窸窣声,那人来到她身旁的位置,缓缓蹲下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帮她寻找火折子,总之片刻之后,他握住了她的手丫。 他手心微凉,覆在她温热的手背上,锦瑟蓦地大惊,猛然抽回手来想要起身,却“砰”的撞上旁边的梨木圆桌,闷哼一声之后,便只觉耳际火/辣辣的疼,伏低了身子再起不来。 苏墨却在此时蓦地将她抱起来,放到了圆桌之上。 屋中逐渐又亮起光晕来,锦瑟在疼痛之中看见他手中捏了她之前丢掉的火折子,凑到她耳际,似乎是在察看她的伤情。 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就这样近在咫尺,近到她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或表情。锦瑟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提醒她,快走媲。 那个声音反反复复,多次以后,锦瑟终于伸出手来,一把推开了面前的人,跳下桌子就往门口跑去。 火折子再度跌落,屋内重新陷入黑暗,她却没能逃脱,反而被人重重抵在了门后的墙上,不得动弹。 暗夜之中,两个人的呼吸都略显沉重的起起伏伏,他是隐忍所致,而她,却在逐渐慌乱。 “你想干什么?”锦瑟终于开了口,厉声质问的口吻,被她微微慌乱的语气冲击得一丝震慑力也无。 黑暗之中,谁都看不见对方的神情模样,良久,方闻得苏墨一丝冷笑:“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他如此一反问,锦瑟那丝慌乱忽而就显得可笑起来,于是她竟奇迹般的镇定下来,良久,低声平静道:“想杀了我,对么?” 这是自从她刺他那一刀之后,两个人第二次面对面。第一次,是在锦言的墓前,他当着许许多多人的面,重重一个巴掌挥向她,平静而又淡漠的威胁,不准她动锦言的墓地丝毫。而这一次,仅剩了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大约,他会恨不得杀了她? 苏墨闻言,于黑暗之中无声勾起了嘴角。 真是残忍。决裂之后的两次会面,都是这样残忍。 可是他们之间,除了残忍,还剩下什么? 他的声音蓦地便冷凝下来,却依稀还带着笑意:“我若杀了你,你便会快活么?” 锦瑟一顿,缓缓道:“反正你已经杀了姐姐,还差再杀了我么?” 苏墨蓦地低下头来,鼻息也倏地贴近,淡淡自锦瑟耳旁拂过,锦瑟蓦地别开了头,却听他微微嘲讽的语气:“你不是认定了锦言还在生么?如何这时,又说我杀了她?” 锦瑟蓦地冷笑了一声,迎向他的呼吸:“因为你也说了,姐姐是被你所害,被你亲眼看着火化,根本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随后,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锦瑟心头剧烈起伏,为自己此时此刻在这里与他这个杀人凶手讨论姐姐的生死而感到极度的不适。 良久,却听得苏墨淡淡开口:“所以,即便已经杀过我一次,你仍然恨我?”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我怎么可能不恨你?”锦瑟几乎立刻就接口,冷声道,“杀你一次又如何?即便你死一百次,也赔不了我一个姐姐!我这辈子,最恨你的人就是你!”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最”更胜,所以她说,我最恨的就是你。 苏墨仍旧紧紧将她抵在墙上,一只手却缓缓抚上了她的脸,声音低得半丝情绪也无:“如果你不是口是心非,那么,再多恨一些又何妨?” 锦瑟神思一滞,忽然便只听得“嗤啦”一声,紧接着一片凉意袭上身子,她才蓦然意识到,他竟然撕开了她的衣衫! 她身子重重一颤,随后,便僵住了。只是身子虽不得动弹,神思却依旧是有的,她努力的睁大眼睛瞪向黑暗中的那张脸,在隐约见到疑似他眼眸之中的一丝光亮之后,克制不住的冷笑了一声:“恨到极致,不过陌路罢了。终究,也算是好的。” 话音未落,外间忽然响起院门被推开的声音,随后,有锦瑟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苏黎带了一丝不确定的声音响起:“锦瑟?” 锦瑟一凛,脑中似乎一丝理智也无,倏地便应了他一声:“苏黎!” 黑暗之中,苏墨一丝举动也无,既不阻止,也不强逼,仿佛就等着苏黎冲进门来,亲眼见到他们这幅情形。 庭院之中,苏黎原本未料会听见锦瑟的回答,却蓦然听见她带了一丝湿意颤抖的声音从那漆黑的屋子里传来,心头蓦地一惊,片刻之后,手握剑柄,缓步走进屋中:“锦瑟?” 锦瑟听见他进了屋,却忽然没法再回答他第二声,同时,苏墨竟然出乎意料的,缓缓松开了她。 苏黎没有听到回答,迅速燃起了火折子,借着那丝微弱的光线,蓦地看见了站在门后墙边的两个身影。 光线太暗,他几乎看不清锦瑟的脸,却还是一眼就认出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是苏墨。而正对着他的锦瑟,竟然裙衫撕裂,衣不蔽体! 顷刻之间,那火折子忽而烧到明亮处,映得苏黎暗沉的眸子火光乍起。 那一厢,苏墨尚未回头,苏黎手中剑已出鞘,冰凉的剑尖直抵苏墨脖颈! 春风斜阳(二十一) “锦瑟,过来。”苏黎声音低沉隐忍,只是盯着苏墨平静的容颜,却再难看锦瑟一眼。 锦瑟却仍然是被苏墨制住的,根本动不得。 苏黎剑锋微微一挑,不轻不重的在苏墨颈上划了一道,眸色愈发冷暗丫。 大概是吃痛,苏墨微微“嘶”了一声,随后嘴角一勾,缓缓松开了锦瑟。 锦瑟一被他松开,身子差点就无力委地,却在将要摔倒之时,拼尽所有的力气撑着墙壁重新站了起来,随后敛好自己零碎的裙衫,看也不看苏墨,走到了苏黎身边媲。 苏黎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剑尖仍旧抵着苏墨的喉头,眸光掠过苏墨颈上溢出的血迹,冷笑一声:“今日我即便是杀了你,不知你可有不甘?” 苏墨闻言,竟再次勾起笑意,不紧不慢的伸手在自己颈上一抹,看到血迹,笑意扩大开来,将那染了血的手指放进口中一吮,邪肆道:“你来得早了些,自然是有不甘的。” 闻言,锦瑟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紧紧盯着苏墨,仿佛不能相信他说的那句话。 触及锦瑟的目光,苏墨淡淡敛了笑,顺着抵在自己喉头的剑,缓缓看向苏黎:“你是不怕毁了自己,那便动手。” “怕?”苏黎冷笑道,“有何可怕?谁会知道我今日在此杀了你?” 苏墨邪气的目光在此落到锦瑟身上,重新勾起笑意:“这丫头,便不算人么?” 锦瑟眸光倏地一颤,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的退开了一步。 苏黎察觉到她退后,转头一看,却见她脸色竟比之前还要苍白了几分,心中那团怒火仿佛噌的一下便窜了起来,将他整个胸腔的燎烧得痛起来。 只见他剑尖猛地一收,片刻过后,却又猛地转了势头,朝着苏墨的心口,狠狠一剑刺去! “啊!” 剑尖没入苏墨皮肉的那一瞬间,响起的,竟然是锦瑟的尖叫。 苏黎的心,忽而一阵麻痹,原本狠绝的剑势,竟生生顿住了几分,转头看向锦瑟。 苏墨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哼,随后捂住苏黎刺入的位置,也头看向锦瑟。 她脸色苍白如纸,看着苏墨被刺中的位置,仿佛看见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不断的摇头,不住的退后。 仿佛又看到那日,她亲手将那把匕首刺进他腹部的情形,没有人比她更害怕,没有人知道,她比所有人都害怕! 胸中仿佛又有什么东西开始翻滚,叫嚣着涌了上来。她控制不住,只觉得喉头一甜,片刻之后,竟“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苏墨脸色蓦地一变,而苏黎,看着锦瑟无力跌倒在地,许久,竟然没有动。 锦瑟觉得很痛,在仲离时那种心悸的感觉再度袭来。可是她明明已经吃下了雪灵芝,为什么还会痛? 她想不明白,却强忍着疼痛,看着地上那摊血,良久,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一般,抬头去看苏黎。 不知何时,苏黎已经抽回了自己的剑,挺拔的身子站在她前面几步的位置,眸色晦暗,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苏墨在他身后,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斜斜倚在墙上,双眸要睁不睁的模样,根本看不清眸子里藏了什么。 许久,苏黎终于缓缓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静静与她相视:“是这样吗?哪怕我费尽心思,哪怕你已经吃下雪灵芝,却依旧为了他心痛,是不是?” 后方,苏墨半闭阖的眼眸忽而再度掀起了半分,凝眸看向锦瑟。 锦瑟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我在你眼里,算什么?”苏黎淡淡望着她,“一个需要你感激,需要你怜悯到以身相许的可怜虫?” 锦瑟忙的再度摇起头来,却因心绪再次波动,又一口血克制不住的吐了出来。 苏黎冷笑了一声,伸出手来,毫不费力的就拨开了她的手。 锦瑟心中大恸,心绪大动之间,只觉绝望,那丝绝望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终于冲击得她一丝力气也无,强撑起来的身子再无力承受,终于昏倒于地上。 苏黎猛地站起身来,再度拔剑指向苏墨。 苏墨呼吸已经沉重,看了看锦瑟,才又看向他:“她已病重至此,你竟还不送她医治?” “医?”苏黎冷冷道,“杀了你,她的病,不医也会好!” 话音刚落,他手中剑已猛地朝着苏墨刺去,电光火石之间,却突然听闻“啪”的声音,竟是有人破窗而入! “锵”的一声,来人的剑与苏黎相接,苏黎只来得及瞧见来人轻纱遮面,身形似女子,一时不妨,便已经被她一剑隔开。 此女,竟是难得的高手。 苏黎回过神来,待要再战,却见那女子已经搀了苏墨,以极快的速度越窗而出,消失于夜色之中。 “海棠!”暗夜陋巷之中,只闻男子一声低唤,随后,原本匆匆的脚步蓦然停住。 海棠揭下面纱,搀住苏墨:“王爷?” “王爷是担心宋姑娘?”海棠道,“放心,我先前赶来的时候,正好见着她身边那侍女,唤作绿荷还是什么的,也匆匆往那别院赶呢,不过落在我身后,这会子,也应该到了。” 苏墨这才微微舒出一口气,倚到一旁的墙上,微喘道:“你身上可带着金创药?” “咦?”海棠微微疑惑了一声,“王爷先前不是说没有大碍么?” 苏墨在痛中低低笑了一声:“罢,当我未曾问过。” 海棠这才叹了一声,道:“这世间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哪还能当没有发生过?” 话音刚落,她已自腰间取出金创药来,借着月色为苏墨敷于伤处:“止血要紧,王爷先且忍耐片刻,待回去了再清洗伤口,重新上药。” 苏墨淡淡应了一声,便再没有多说什么。 果如海棠所言,片刻之后,绿荷赶到了小院,那堂屋之中,却已经是一片漆黑。 她匆匆进门,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却惊骇的看见锦瑟躺在一滩血迹旁,而苏黎,竟然就蹲在她身旁,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的脸。 * 锦瑟醒来时,绿荷的脸色是极差的,甚至比她的脸色还要差。 锦瑟朝她笑了笑:“你怎么了?” 绿荷上前坐在了她身边,伸手抚上她的身子:“可觉得哪里痛?我要听实话。” 锦瑟闭上眼睛感觉了一番,这才微微摇了摇头:“不痛,哪里都不痛。”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就启程,离开这里。”绿荷果断决定道。 锦瑟一顿,忽而记起昨夜,想起苏黎对她说的那两句话,心头忍不住泛起苦涩,连带着脸上的笑也微微苦了起来:“也好。” 绿荷见她的模样,终于还是不忍心,缓缓将她拥进了怀中。 “没事了。”绿荷抚着她的头,“离开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宁王府。 苏黎一夜大醉,早晨起来只觉得头痛,早朝也没去,端了一杯浓浓的热茶站在檐下,望着檐下一只笼子里养着的斑斓雀鸟出神。 小杜快步从外而入,见了他,忙的上前来:“王爷,宋姑娘走了。” 苏黎闻言似是一怔,片刻之后,忽而将手中的热茶都倾倒于那个鸟笼之中,冷声道:“走就走罢。” 雀鸟在鸟笼之中扑腾着躲避滚烫的茶水,却因被囚笼中,根本无力挣脱。 正如他,虽然拼尽全力想要靠近,却被万水千山所阻隔。更何况,他的生生母后,还是她的杀父仇人。 苏黎缓缓捏紧了手中的空杯。 小杜却在此时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奴才在小院中发现了这个。” 苏黎眉心一动,无意识的接过来展开,待看清上面的那句话时,却再度怔住。 笺纸上,是她纤柔的笔迹,只写了一句话。 三年约,妾不违,君莫忘。 原乡(一) 三个月后。 清越西南境,群山连绵起伏,巍峨高雄,郁郁的苍翠之巅,云雾缭绕,似有万千秘密隐藏其间。 这里,便是从前那依族人群居生活之地媲。 群山入口处,高高立着一块残破不堪的牌子,上书“禁地”二字丫。 锦瑟伸手推了推那遍布疮痍的高杆,便只听得“吱呀”一声,紧接着那牌子竟然颤颤巍巍的就倒了下来。 “躲开!”绿荷忙的拉着她闪到了一旁,两个人眼睁睁看着那牌子倒地,立刻摔得四分五裂,可叹竟还未碎成粉末。 锦瑟忽然笑了起来:“谁想出的主意,立这么个破牌子在这里,还禁地,拦得住谁?” 绿荷道:“离这里几里外就有一个小镇,可是这个牌子却在此处立了这么久也未被人破坏,可见对这附近的人还是有震慑力的。” 锦瑟上前拾了一块牌子的碎片瞧了瞧,方才应道:“想必最初青越的确是派了人在这里把守,不准外人擅入此境,可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偏居一隅的那依族也快被世人忘记了?” 更何况,当今皇帝苏然,锦瑟虽知道此人心思深不可测,却总觉得他不会在已覆灭的那依族身上费什么心思。至于他的心思都费在哪里,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锦瑟提裙便要进山,绿荷却拉住了她:“这片山这么大,又荒废了二十多年,就我们两人进去,找不找得到那依族居住地不说,只怕连旧时路都找不到。还是先回那小镇上,寻得一两人同行,备足干粮再进山。” 锦瑟恋恋不舍的又看了那片高山几眼,这才拉了绿荷的手转身往回走,一面按捺不住的欣喜道:“绿荷,你知道么,走到此地,我总觉得,娘亲一定会保佑我的。” 绿荷顿了顿,道:“你对夫人,还有多少印象?” 锦瑟摇了摇头:“没有多少印象了,只隐约记得一些很淡的情形,可是娘亲的模样,我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我猜姐姐应该生得像娘亲,所以娘亲也一定是很美的。” 绿荷笑了一声:“是啊,想来夫人是不会像你这个模样的。” 锦瑟大怒,扑上去拧她的脸。 附近小镇上的人果然对山中那片禁地万分忌惮,讳莫如深。锦瑟费尽力气,才终于打听到原来在十几年前,那片禁地仍然是有人把守的,但凡靠近那片禁地的人,全都被毫不留情的弑杀,无一幸免。以至于到了十年后的如今,当地人仍然心有余悸,不敢靠近那片大山。 原本就是已经覆灭了万千生灵的地方,又平添这么多杀戮,倒确实是令人胆寒的。 锦瑟和绿荷又在小镇上呆了两日,也没有找到一个人愿意陪她们进山。而且镇上人看她们的眼光也越来越防备,几乎要将她们当做外敌赶出小镇了。 至第三日,锦瑟终于按捺不住,准备只与绿荷两人进山。 不料刚刚走出借宿的人家,迎面便见到几匹骏马飞驰而来,竟在她们面前停住。马背上的人翻身而下,齐齐低身行礼:“小人等见过姑娘。” 锦瑟见这四人个个英武,心下不由得一滞:“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答道:“小人唤作贺英,隶属宁王麾下惠军,我四人是宁王派来保护姑娘的。” 闻言,锦瑟微微一怔。虽说苏黎情绪一向反复,然而锦瑟先前听绿荷讲述那日她昏迷后的情形,只觉得苏黎此次是果真动了气,绝不会轻易回头,却没想到真么快,他又派了人来保护她。 绿荷在旁边冷笑了一声,道:“宁王可真是有心了。不过你们既是宁王麾下,只怕跟你们的主子一个德性,到时候做出什么见死不救的事情来,还不如我们自己进山!” 贺英神情不变,道:“小人等负命前来,便定当不辱使命。” 绿荷还想说什么,锦瑟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口:“进山要紧啊,就让他们为我们开路好了。”语罢,她才看向贺英四人,道:“你们都起来。” 贺英等人这才起身,却见贺英又从包袱中取出取出一物来,递与锦瑟:“王爷交待,此物一定要交到姑娘手中。” 锦瑟接了过来,将外面的锦盒打开,待看见里面所放的物件时,心头蓦地一震。 那是她当初惊悉母亲是那依族人后竭力想要寻回的东西,正是她那记忆残缺的幼时之中,娘亲曾亲自教习于她的那依文书。 怎么会在苏黎那里?锦瑟几乎不敢相信,将那泛黄的书页翻了翻,在触及母亲亲笔写下的每一个字时,终究忍不住泪湿了眼眶。 进山的道路自然坎坷难行,然而有了贺英四人在前方开道,锦瑟和绿荷其实走得还算容易。贺英是有备而来的,身上竟然还带了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二十多年前的地图,一路朝着上面所指示的那依族聚居的方向寻去。 一行人在山中足足走了五日,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方平坦宽阔的地段,却叫所有人的顿住。 那是一大片废墟,房屋瓦舍,无一完好,断壁残垣之间,依稀还看见的多年前被焚烧的痕迹。 这是一片浇注了无数那依人鲜血的土地,这里,也许埋葬了她无数的亲人。 静默良久,锦瑟终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终于到了。” 原乡(二) 尽管这一片聚居之地已经荒废至满目疮痍,然而锦瑟却还是决定暂时在此处安置下来。 贺英等人很快便利用原有的残破屋舍和山间林木拾掇出两间小屋来供锦瑟和绿荷居住,而他们一行四个侍卫在破屋舍中露宿两日过后,终于又建起一间简易的小屋,至此便算是在此安顿了下来。 此时正值盛夏,山中气候却出奇的好,七月份的天气没有一丝的燥热,也没有夏季一贯的多雷雨,只偶尔在夜间听得到一些雨声,早晨起来,便又是大好天气,舒爽宜人。 而这一片看似荒废的土地,其实除了那些断壁残垣依然让人感觉荒凉之外,别的地方却无一不显示出勃勃生机媲。 附近的山林之中,生满各种珍奇树木和果树,多数都不过碗口大小,可见是当年那依族被灭之后方才生长出来,根本无人看管照料,却棵棵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有的锦瑟认识,多数却根本见都未曾见过。在锦瑟看来,这一番胜景堪比仲离那四季之花齐开的百花园。 而让人惊叹的还不止这些,山林之中竟还生长着各种珍奇草药,锦瑟并不通医理,却也认得一些类似灵芝之类的珍奇药材,再加上绿荷认得一些,贺英四人也能认得一些,几个人将大家认得的药草一总结,竟全都沉默了。 这那依族聚居地的山林,不仅是个百果园,还是个百药园,而且这些药材全都是外间千金难觅之珍奇。 如此一个得天独厚的民族,若再加上传说中的“天下志”,的确是让任何一个统治者不安的存在。 锦瑟爱极了此处,然而尽情享受此处的安宁美好之际,心中却隐隐有着不安,总觉得这样一个似人间仙境的地方,怕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也许这也是那依族被灭的其中一个诱因。 没过几日,锦瑟忽然在后山出发现了一方约五丈方圆的天然温泉,这实在是个极大的惊喜,日日安宁舒适的生活之余,还能和绿荷一同去洗个温泉浴,再借着月光沿经崎岖的山路返回住处,实在是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日子了。 空闲的日子,锦瑟会独自前往山林之中,寻一枝可供躺着休息的树枝,仔细的研读娘亲留下的那本书,费力的咀嚼里面那些古灵精怪的文字。 其实她幼时素来是勤力好学的,先生教什么都学得很快,从来先生都夸她聪敏。只是后来姐姐去世,她才生了厌学的心思,书也不再好好读,浑浑噩噩度日。 没想到此次拿起那本书,却异常的吃力,那些古怪的字符,她竟无论如何都记不住。就算今日勉强记住了几个,到第二日起来,便总会忘得干干净净。 她努力钻研了大半个月,却毫无进展,索性将那书拿给绿荷,让她看看。 不料绿荷却不似她,当天随意记了几个字,第二天起来,竟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锦瑟便黯然了,只觉得是自己出了问题,连那依族文字中最简单的那部分都学不会。 自此她便将那本书丢开来,只是难免不挂怀,一连郁郁了许久。 不料她郁郁,绿荷却一副比她还要郁郁的模样,时常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很多时候锦瑟唤她,都要唤好几声她才能听到。 这种情形在锦瑟看来很是诡异,因为绿荷从来不似会有心事,没想到在此住了一段日子,竟让她也与从前不大相同起来。 月色温柔,锦瑟浸在温暖宜人的温泉水中,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神情又有些飘忽的绿荷,忽然掬起一捧水,“哗啦”一声朝绿荷头上泼去。 绿荷不由得惊叫一声,随后才恼怒的看向她:“你做什么?” 锦瑟便游到了她身边,绿荷似乎还在恼她先前的作为,别过脸不看她。锦瑟心中微微有些难过起来,趴在岸边,低声道:“你有心事,却不告诉我。” 顿了片刻,绿荷才抹了一把脸,淡淡道:“我能有什么心事,你别胡乱猜想。” 锦瑟也顿了片刻,才轻笑一声道:“是啊,你有什么心事,你不说,我可真是猜不到。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只长我一岁,却仿佛永远没有心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你却不肯告诉我。” 绿荷听罢,却也只是轻轻哼笑一声:“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先把自己的心思理清楚不是更好?” 锦瑟微微往下沉了沉,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重新浮起来:“那老头说得真不错,那依族聚居之地,真是天下少有的好地方。在这里住着倒与在寺院中住着有几分像,可是这里却比寺院中还教人觉得舒服,人心也更为沉静。” “哦?”绿荷终于偏了头看向她,“那你倒是说说,秦王怎样,宁王又怎样?” 锦瑟偏了头,神情微微有一丝俏皮:“你是在考我吗?我素来不喜欢考试,今日便权且应付你一回。” 绿荷微微挑了眉头看着她,静待她的回答。 却见锦瑟平静道:“我想得很清楚,苏墨,是害我姐姐的仇人,即便如今我愿意泯灭一切恩仇,却还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所以,不若将他当做陌路。而苏黎,我既许他终身,便会安心等着他。如今只剩两年,两年也好,十年也罢,我都等着他。” 原乡(三) 绿荷闻言,却似来了兴致一般,也转身趴在了岸边,同锦瑟一个朝左一个朝右面面相视:“那太后逼死侯爷的事,你也不在乎了?” 锦瑟眸光微微一闪,方道:“我说不在乎,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对?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总有一个想法,总觉得父亲好像一早就料到了自己会出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丫” “你的意思是,即便太后不逼他,侯爷也会自尽?” 绿荷静静望了她片刻,道:“你既懂得,也不枉侯爷一片苦心了。媲” 锦瑟略略勾了勾唇角:“可是,与其如此胆战心惊的在朝中度日,父亲为何不肯带着我和二娘他们归隐呢?哪怕是我后来求他,他也不肯,仍然要冒死留在朝中。” 绿荷顿了片刻,才道:“只怕,侯爷是放不下夫人的死。” 锦瑟闻言,嘴角的笑容愈发苦涩:“我也这样想过,听侯府中老人说,娘亲虽然和父亲恩爱,却终日郁郁寡欢,如今看来,可能就是放不下族人之死,以致后来郁郁而终。可是如果父亲真的放不下娘亲,要靠帮苏黎谋反来为娘亲的族人报仇,为什么他后来又要娶二娘呢?如此,我可真是想不通。” “想不通就莫要想了。”绿荷拍了拍她的头,“如今你这样凡事都看得开,我心里也欢喜。” 锦瑟睁着泾渭分明的眼睛看着她,良久,忽然道:“我们刚才好像在说你的心事。” 绿荷立刻便避开了她的眼神,身形一动便要上岸。 锦瑟忙的伸手,一把扯住了她,这才道:“绿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绿荷嗤笑了一声,拿开她的手,径直上了岸。 锦瑟忙的也起身,穿好衣衫追上绿荷的脚步:“不是宋恒,对不对?我们从仲离回来这么久,你都没有任何异样,偏偏来了这里,你才开始变得心事重重。所以那个人,是京城里的人?到底是谁?” 绿荷终于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平静道:“若我不想说,你会逼我吗?” “我自然不会逼你。”锦瑟道,“我只是怕我们之间会生了嫌隙,我怕是因为你要陪我来这里,所以不得不与他分开。我怕你这样不开心,是我一手造成的。” 绿荷微微顿了顿,终于向锦瑟靠近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其实我从没想过要将你锁在我身边。”锦瑟凝眸望着她,低声道,“我也知道你不可能一生一世陪着我。所以,你心里如果有人,你可以尽管去找他。你不用担心我,如今,我自己也是能照顾好自己的。” 绿荷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良久,才道:“侯爷与夫人待我有养育之恩,我与你又是从小一起长大,这般的情分,哪里能说割舍就割舍?况且,若是要为着那个人割舍,那可真是不值得。他不配。” 虽然锦瑟也已猜到些许,然而听绿荷这般亲口承认她心中有人,到底还是微微有些惊讶:“他负了你?” “我们不提他,没多大意思。”绿荷淡淡应了一声,拉着她的手转身往回走。 “绿荷。”锦瑟又忍不住唤了她一声,绿荷顿住脚步来看着她,她才又道,“你以后,若是再遇上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那就跟他走,不用顾及我的。” “你放心,那人若是值得,我一定会毫不留情的踹了你跟他走。”绿荷恢复牙尖嘴利的模样,冷冷道。 “没良心!”锦瑟笑骂了一句,两人一路斗嘴一路回到住处。 许是这夜两人说的话亦有几分算得上谈心,自此以后,绿荷的精神状态亦重新好了起来,虽然偶尔也仍旧免不了轻微失神,在锦瑟看来,也权且算是恢复了常态。 进入十月,山中气候并无多大变化,树上仍旧生满了各式各样的果子,锦瑟与绿荷便开始筹备过冬的事宜,以免到时候大雪封山,出入不便,又没有粮食,几人会被困死在山中。 十二月,青越大部分地方都应该已经是北风凛冽,鹅毛飞雪,可是这山间,却似脱离了人间一般,依旧百树繁茂,气候宜人,与秋季无甚分别。 锦瑟不由得惊叹这样的情形,同时也愈发觉得这那依族不可思议,不由得又想到那传说中的“天下志”,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若然当真存在,那当年那依族全族被灭,所有珍奇异宝亦都被洗劫一空,那“天下志”却不见踪迹,究竟是在何处呢? 锦瑟好奇心起,便又重新翻开了母亲留下来的那本书,仍旧费力辨认上面的文字,虽然仍旧无甚进展,她此次倒显得乐此不疲起来,连泡温泉的时候也不忘带着书去研读一番。 这一日,由于夜间下了雨,天气微微有些凉,绿荷呆在屋中不愿意出来,锦瑟便自己跑到了后山,美美泡在温泉之中,让泉水驱散那些微的凉意之际,一面继续学习那依文。 山林之中异常安静,偶尔听得一两声鸟叫,加上温泉的汩汩声。 原乡(四) 锦瑟蓦地竖起了耳朵,凝神细听。 这一片山被青越列为禁地,附近小镇根本无人敢来,再加上这后山温泉处隐秘清幽,所以从前锦瑟和绿荷几乎从来没有担心过会有外人前来。可是,若有从远方来的人,误打误撞走了进来,或者是意有所图而来,也不是不可能。 锦瑟细听之下,再没有任何响动,却也不敢大意,悄无声息的没入了温泉池中,将自己整个藏在水底。 然而温泉水中,到底是不适宜久待的地方,锦瑟潜在里面没多久便有些支撑不住,正待浮出水面,忽然便听到了极其清晰的一阵脚步声,沉稳厚重,分明是男子媲! 果然是有陌生人前来! 锦瑟心头微微有一丝惊骇,潜在水底再不敢乱动。且不论来者究竟是善是恶,单是她如今泡在温泉池中这副模样,无论那人是善是恶她都应付不了。 她在水底艰难的支撑,而那阵脚步声却在由远及近之后,停止了。 那人停在了温泉池边! 锦瑟只觉苦不堪言,暗恨自己今日为何要独自前来之际,却仍然不敢动。 “浸在下面那么久,是想将自己淹死?” 如果不是泡在温泉池中,锦瑟一定会大叫出来,可是偏偏她此时既叫不出来,也不敢冒头。 想了想,她在水底径直朝对面的方向潜去。 她的衣衫就放在对面的池边,如今尚能庆幸的便是这温泉池够大,惟愿她潜到对面,可以避开一些那人的目光。 锦瑟潜到岸边,仍旧没有冒头,只是伸出一只手来,终于摸到自己的衣衫,便拖入水中。 在水底奋力将衣衫裹上身,她这才迫不及待的冲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喘气,同时透过湿漉迷蒙的眼,微微有些恼火的看着长身玉立于岸边的那人。 “这温泉水有多舒服?你竟甘冒被淹死的危险,也要在水下呆那么久?”他说着,忽然在岸边坐了下来,开始慢条斯理的脱下自己的鞋袜,一副准备下水的模样。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憋了许久的尖叫终于克制不住的爆发:“苏黎!” 一袭月白锦袍,风姿卓越坐于岸边褪着鞋袜的苏黎蓦地便止住了所有的动作,抬眸看向水中狼狈不堪的她,竟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怎么了?这温泉水又不是你家的,只准你享受,不准我染指?” 锦瑟万万没有想到会见到他,更想不到他竟然会如此戏弄自己,登时气极,转身拖着湿漉漉的身体爬上岸,头也不回的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路无声无息,直至走了约莫一半的路程,身后才传来某人的脚步声。 锦瑟原本是疾步而行,听到他的脚步声追上来,忽然抬脚便跑了起来。 只是奈何身上衣衫全都浸了水,沉重得仿佛背了几块大石一般难行,没跑几步,锦瑟便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撩起裙摆,懊恼的拧出一把把的水。 苏黎缓步由后而来,在她面前站住。 锦瑟负气,垂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衫,看也不看他一眼。 苏黎脸上的神情反倒仍然自在,上下将锦瑟狼狈的模样打量了一番,方淡淡道:“可要我帮你?” 闻言,锦瑟终于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度绕开他继续往回走。 锦瑟头晕脑胀的躺在床榻上,难受得直哼哼时,仍旧不忘在心底暗骂苏黎。 而知她感染了风寒,苏黎也终于无法在继续摆脸色,当夜便端了一碗药前来探锦瑟,却被绿荷拦在了门外。 “不知王爷前来所为何事?” 躺在屋中的锦瑟微微清醒一些时恰好听到绿荷的声音,心头禁不住有些好笑。绿荷每每用这种语气,便总是不那么好打发的。可谁叫苏黎这般害她呢,给他几句冷嘲热讽,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黎素来也知道绿荷的性子,被她拦下心中自是不悦,却仍然按捺着性子,将手中端着的药给绿荷看了一眼。 绿荷立刻就捏住了自己的鼻子,故意尖着嗓子道:“这是什么?毒药?王爷莫非是嫌我家小姐染风寒还算太轻,故而还要拿这么一碗药来将她毒死才甘心?” 苏黎一噎,面对着绿荷到底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是淡淡道:“你让我进去。” “凭什么?”绿荷横眉,“放你进去,回头我家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见死不救,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苏黎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再懒得与绿荷纠缠,转头唤了一声:“贺英!” 贺英出现之后,绿荷冷笑了一声:“王爷强权,奴婢哪有不低头之理?不过我家小姐可是个烈性子,王爷可得提防着,莫要将我家小姐逼死了!” 苏黎沉着脸走进锦瑟房中时,锦瑟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听着绿荷的那些尖酸讽刺,忍不住躲在被中偷笑,待听到苏黎的脚步声,忙的止住笑,拉下脸来等着他。 苏黎见她躺在床上,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一缓,上前在床边坐下,将药碗送至锦瑟唇边:“喝药。” 锦瑟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是想毒死我吗?” 苏黎脸色一变,猛地将碗往床头的几案上一搁,瞪着锦瑟道:“我想掐死你才是真!” 原乡(五) 锦瑟本来也还未恼完,听他如此一说,自然不甘示弱,起身将脖子往他面前一伸:“你掐!反正我没有溺死没有病死,你只怕是不甘心的。” 苏黎闻言,脸色蓦地一僵,随后竟果真将手伸出来,卡住了锦瑟的脖子丫。 他根本没用什么力气,锦瑟脸色都没变一下,四目相视良久,他忽然低下头来,将唇印在她的脸颊。 锦瑟猛地推开了他,翻身躺下。 苏黎脸色微微一沉,目光触及床头那碗药,这才缓和下来,重新将锦瑟拉了起来:“喝药。媲” 锦瑟自然不乐意听他的话,别过脸不理他。 苏黎无奈,唯有冷下脸来唬她:“你不喝,那就只有我来喂你了。” 语罢,他将药碗放到了自己唇边。 锦瑟顿时一惊,忙的夺过碗来,咕咚咚喝完了药,将碗胡乱往他怀里一塞:“喝完了,你走。” 苏黎低头盯着自己被残余药汁染得乱七八糟的衣衫,抬头又瞪了锦瑟一眼。 锦瑟再次别过了脸。 这一番别扭原是大半年前就结下的,不想那次之后她便远走,两个人隔了这许久的时间不见,到今日方闹腾起来。 她离开过后,苏黎心头虽仍旧有疑虑疙瘩,却因为她留下那九个字,到底还是放不下,故而还是寻了机会前来。如今既已经来了,自然不甘心就这样别扭下去:“我偏是不走。” 锦瑟瞪眼瞧着他:“无赖!” 苏黎望着她,片刻之后,忽然握住了锦瑟的手。 锦瑟挣了一下,挣不脱,便由着他去了。 苏黎便顺势又坐得离她近了些,低声道:“还难受吗?” “不难受。”锦瑟忿忿道。 苏黎便轻笑了起来,愈发将她的手握紧,忽而又道:“九个月了。” “这么快?”锦瑟疑惑道,“我只当才过了几日。” 他顿了顿,低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往下说。 锦瑟侧躺着看着他:“正如你所言,已经九个月了,我在这里安顿下来也有半年了,是不是危险我自己不知道吗?也只有你才会突然莫名其妙的闯来!” 苏黎被她激得一噎,最终还是面色不善的道:“总之以后不准你再独自去那里。” 锦瑟忽然笑起来:“那该怎么去?带上贺英他们四个一同前往?” 苏黎脸色又是一沉,看得锦瑟“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才道:“你放心,正如你那恩师告诉我的一般,这那依族曾经住过的地方,是汇聚了天地灵气的。如今你也亲眼见到了,这里竟然神奇到连冬季都没有。这么一个有灵气的地方,不会发生你担心的那些事。” 苏黎听完,脸色忽然微微一怔:“恩师告诉你的?那也是他让你来这里的?” 锦瑟一时错愕,倒不知他竟然不晓得老头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想了想,才道:“他不让我来,我也会来的,早在仲离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不是吗?” 他忽然便笑了起来,清风朗月一般:“自然不会。如今朝中大部分都是我的人,只需等待一个契机,便可兵不血刃,使皇兄主动退下皇位。” 锦瑟轻轻咬了咬唇。兵不血刃,皇帝认输退位,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情形,然而,若事情没有这么顺利呢?更何况苏然那个人,那么深不可测,真的会如此轻易落败? 她面上的忧愁轻易的便流露出来,落在苏黎眼中。他心头竟蓦地欢喜起来,低身抚上她的脸:“你担心我?” 锦瑟偏过了头,嘴硬道:“才不是。” 他低低笑出声来,附在她耳边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自己输。” 他温软的鼻息拂在锦瑟耳畔,亲密而又暧昧。锦瑟蓦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耳:“我管你怎样!总之我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苏黎仍旧离她很近,闻言又是一阵低笑,锦瑟蓦地恼了:“你还不出去,我要歇了。” “你睡。”苏黎这才微微直起身子来,“我在这里陪你。” “你守在这里,我哪里睡得着?”锦瑟翻身坐起,将他推了推。 那“睡”字尚未出口,锦瑟已经猛地捂住了他的口,疾声道:“闭嘴闭嘴闭嘴!” 苏黎眉目间笑意更盛,拉下锦瑟的手来,终于不再逗她:“好了,我走便是,你今夜好生休息,明日我们便出山去。” 锦瑟蓦地一怔:“出山做什么?” “再过几日就是大年夜,你莫不是忘了?”苏黎沉声提醒她,“在这山里怎么好过年?总要到外面去沾些人气才好。否则我可真怕你在这里成了仙,不食人间烟火了。” 锦瑟本不乐意,可是听他这般说,也唯有勉强答应,末了,还忍不住嘟哝着抱怨:“出了这里,我一定会被冻死。” 苏黎只是笑。 原乡(六) 正是寒冬腊月,山外果然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锦瑟伤寒原本就未大好,下了山被凛冽的北风一吹,愈发没了精神,赶路的时候就窝在苏黎怀中神思昏昏,待到达歇息的客栈时,便总是迫不及待的倒头就睡,以至于接连在马背上奔波数日,她都没有想起来问苏黎他们究竟是要往哪里去。 行程第六日,锦瑟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时,发现他们原来已经到达了一座看起来颇为繁华平和的小城,只是周围的房屋瓦舍皆是新的,倒似一座新城。 绿荷和贺英等人的马落在后面,尚未见踪影媲。 锦瑟吸了吸鼻子,头晕脑胀的抬起头来望着苏黎:“这是哪儿?” 苏黎将马停在一间成衣铺前,抱着锦瑟下了马,才答道:“洛林郡。” 洛林郡?锦瑟微微一怔,随后便被他拉进了成衣铺中。 因一路冒着风雪赶来,她身上的披风雪帽都沾湿了,没到一处,苏黎第一件做的总是为她换上新的衣饰。 锦瑟随意挑了一件新的大氅披上身,一转眼,忽而看见墙上挂着一件火红的狐裘,想来是用极罕见的火狐毛所制,通体皆红,毫无杂质。 锦瑟一看便喜欢了,精神也好了些许,指着那狐裘对店家道:“那一件多少钱?” “回姑娘,只需一百两银子。”因二人皆通身的气派,再加上苏黎挑选东西时毫不犹豫的阔绰,店主倒是殷勤得紧,忙的上前将那狐裘取了下来。 那几乎是一个普通人家全年的用度,锦瑟从前吃过银子的亏,因此如今格外晓得好歹,听见那一百两银子,不由得有些胆寒。 店家殷勤笑道:“姑娘您看看这皮毛的成色,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火狐,身上一根杂色都没有,绝对值得起这一百两银子。” 锦瑟只是笑笑,并不应答。 那店家便将目光转向了苏黎。 苏黎正好也换好了一件新大氅,见状走上前来,看了看店主手里的狐裘,道:“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物什,你若喜欢,便买下来。” “不要。”锦瑟忙的摇头,“一百两银子,实在太多了些。” 苏黎蓦地一笑:“瞧你这小气的模样,一百两银子就难道你了?怎么半分宦家小姐的气度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这件狐裘适合绿荷,想买了给她。如今既然买不起,也不可强求了。”锦瑟起身从那店主手中取过狐裘,挂回了墙上。 “我只当是你自己喜欢,却原来是想着绿荷。”苏黎道,“给谁都好,你既开了口,哪里有不买的道理?” 语罢,他便径直将银票交到了店主手中,嘱咐店主将狐裘包起来。 “你这人!”锦瑟忍不住心疼的跺了跺脚,却又拿他没法子,唯有道,“你就是没吃过什么苦难,才总是这样毫不在乎,大手大脚!” 苏黎行至她身畔,低声说了一句:“你不就是我的苦难?” 锦瑟蓦地红了脸,仿佛连自己还在生病也忘记了,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 苏黎转过头,掩唇轻笑了一声。 最终锦瑟还是抱起了那件狐裘,欢天喜地的出门,准备等绿荷到达之后交给她。 却不想刚刚跨出店门槛,外头忽然也跨进一个人来,两个人都猝不及防,重重撞在一起。锦瑟“哎哟”一声,跌进了苏黎怀中,而对方也是“哎哟”一声,跌进了另一个怀中。 也不知那一下撞得多重,苏黎一看锦瑟额头竟然撞得红肿了一块,登时拧了眉头,看向门口的来人。 却见门口那人扶起了怀中被锦瑟撞倒的女子,迎上苏黎的视线,英俊深邃的桃花眼微微一眯,笑得风/流倜傥:“原来是三弟。” 这时,刚刚从他怀中站直的那女子也回过神来,瞪大眼睛看了看苏黎,忍不住惊道:“宁王?您这一去数日,是到哪里去了?怎的今时今日才回来?” 苏黎冷冷勾了勾唇角,将头晕眼花的锦瑟往自己怀中一揽,方才道:“二哥好兴致,与池小姐一起出来游玩么?” 苏墨微微一笑,尚未答话,店主已经迎出来,几乎是感恩戴德的行礼:“原来是秦王大驾,小人参见秦王,参见郡守小姐。” 那娇俏明丽的女子正是洛林郡郡守之女池蔚,见苏黎脸色不好,目光掠过他怀中的锦瑟,便忙的岔开话题,对那店主道:“老板,我今日总算凑齐银子了,你那件宝贝狐裘呢?” 苏黎脸色又是微微一变,苏墨的目光淡淡移到锦瑟怀抱的那个包袱上,只看了一眼,便又移开了视线。 锦瑟终于慢悠悠的缓过劲来,忍不住哼哼了两声。 苏黎伸手轻抚上那块红肿处周围的位置,低声道:“可是疼得厉害?” 池蔚闻言,忽然伸手揉了揉自己半分伤痕都没有的额头。 “还好。”锦瑟扶住额头,低低答了一句,抬头看了看面前站着的两个人,面上竟然半分波动也无,眸光掠过苏墨时,也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偏了头对苏黎道:“我们走。” 苏黎应了一声,半揽半扶着她往外走。行至门口,锦瑟却突然察觉到什么不对,转头看时,却见池蔚正一眼不眨的盯着自己怀里的包袱,一副哀怨的模样。 锦瑟想了想,问道:“你想要?” 原乡(七) 见锦瑟突然注意到自己,池蔚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雀跃起来,忙不迭的点了点头:“嗯!” 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天真明丽的时候,池蔚那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得只长她两岁的锦瑟心头禁不住有些唏嘘。 她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的包袱,想了想,将包袱递出去,塞进池蔚怀中,同时伸出手来:“承惠一百两。丫” 池蔚霎时间喜上眉梢,回头看了苏墨一眼,欢天喜地的就要将银票放进锦瑟手中时,怀中却突然一轻,定睛一看,那本已经在自己手上的狐裘,竟又被苏黎一把拎了回去媲。 “王爷!”池蔚顿时大喊了一声,既是不甘心,却又有些小害怕。 苏黎捏着那个包袱,低了头看着锦瑟:“我买给你的,你倒好,还没出门就转手卖给别人,可真是对得起我!” 锦瑟脸一热,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嘛。” 苏黎冷哼一声道:“你一个小女子,充什么君子?。”语罢,他才又看向苏墨与池蔚,冷冷道:“这件狐裘本王既已经买下,便万万没有转让的道理,还请池小姐与二哥另择心头好。” 正说话间,店门口忽然传来几声马啸,正是绿荷并贺英等人抵达了。 绿荷整理着自己湿漉漉的披风走进来,一见店中情形,却是微微一怔,随后方才低身行礼:“见过秦王。” 苏墨淡淡一笑,道:“不必多礼,怎的你一人骑马,反倒比这两人同骑的慢了许多?” 绿荷轻笑了一声,道:“有什么法子呢?怨只怨自己骑术不精罢了。” 锦瑟心头不知为何忽然一顿,抬头看了绿荷一眼,又回眸看了一眼苏墨。 难道,是他? 她心思一时便乱了起来,却忽然听苏黎道:“绿荷,接着。” 紧接着苏黎便将手中装着狐裘的包袱扔给了绿荷,绿荷展开一看,不由得叹了一声,道:“这件可是个好东西,得百八十两银子?” 苏黎低头看着锦瑟,道:“你家小姐一心一意要给你穿上的东西,你便莫要计较金钱了。” 绿荷蓦地嗤笑一声:“她一心一意给我的?只可惜自己是个穷鬼,只怕还是王爷给的钱?” 说完却也不客气,径自将狐裘披上身,随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多谢王爷。” 锦瑟脸一红,瞪了绿荷一眼,又看向池蔚:“真是对不住了,池小姐。” 池蔚满眼遗憾的看着绿荷站在店中大大的落地铜镜前,听锦瑟道歉,方才勉强笑了笑:“没关系,命里无时莫强求,大概我与它果真无缘。” 绿荷却在此时走上前来,在锦瑟面前兜了一圈,专为刺激池蔚一般,竟还开口问道:“好看吗?” 锦瑟又尴尬又无奈,终于还是笑起来,挽着绿荷道:“好看,咱们家绿荷姐姐,淡妆浓抹总相宜!” 池蔚微微有些低落的垂下头,苏墨却缓步走到墙边,另取了一件紫色大氅下来,递到池蔚眼前,笑道:“依我看,池蔚着这件会更好看一些。” 池蔚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笑起来,将紫色大氅裹上身,确是合身宜人,然而比起绿荷身上火红的狐裘,到底还是逊色一截。 绿荷素来嘴不饶人,见状冷笑了一声:“秦王,退而求其次,亦不用这般委屈?” 锦瑟登时在底下偷偷掐了绿荷一把,绿荷脸色不变的拂开了她的手。 池蔚本没多大兴致,听到绿荷说的话之后,却忽然扬起笑脸来,转头看向苏墨:“王爷说的是,这件大氅的确更适合池蔚,老板,我就要这件了。” 离了成衣店,池蔚倒变得如同先前一般雀跃,仿佛真是买到了自己的心头好,一路走,一路把玩着大氅下摆,也不惧冷。 苏墨走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见状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喜欢也不必这样欣喜,以后日日夜夜都是你的。” 池蔚掉转头看着他,道:“这是你选给我的,我自然会珍而重之!” 苏墨微微摇了摇头,脸上勾起无奈的笑意。 池蔚顿了顿,又道:“其实我看得出来,先前得了狐裘的那个绿荷姑娘,是故意针对你。” “哦?”苏墨微微挑眉,饶有趣味的看着她。 “她句句话中有话,尤其是那句‘退而求其次’。”池蔚细细的回想品味,愈发觉得不对头,微微探了探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墨,“她是不是一早就对你有意,这次看见我与你在一起,她不高兴了?” 苏墨蓦地朗笑出声,伸手在池蔚头上敲了一把:“乱猜。” “哎哟。”池蔚揉了揉被他敲疼的地方,不甘心的鼓起腮来,想了想,又道,“那就是你对那位锦瑟姑娘有意,可她却成了宁王的人,绿荷姑娘才故意说这话来讽刺你。” 苏墨脸上笑意不变,仍旧在她头上一敲:“胡说。” “真的?”池蔚的眸子顿时又亮了起来,“你当真不喜欢她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苏墨勾了勾唇角:“当真。” 苏墨微微垂了垂眼,才又笑着看向她,目光宠溺:“那依你看呢?” 池蔚转了转眼珠,带了七分信心三分忐忑的猜道:“依我看,你们之间虽然亲密,可是你也未必是喜欢她,是不是?” 苏墨望着她,片刻之后方才点了点头。 池蔚顿时吃吃的笑了起来,转身继续往前走,一面道:“那我可就放心了。” 恰好行至一家首饰店前,池蔚立刻又欢喜的拉着苏墨走了进去。 店家一见到池蔚前来,立刻笑意盎然的捧出了一盒首饰给池蔚挑选。 池蔚指着其中一件精致的蝶恋花金簪,转头对苏墨道:“这支钗我也看中许久了,可是因为一直要攒钱买那件狐裘,始终没舍得买。如今那件狐裘买不成,虽然有了余钱,可我仍然舍不得买。” 苏墨饶有趣味的看着她灵动的表情,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池蔚又看了金钗两眼,才突然转头对他道:“不如,你送给我好不好?只要十两银子,我知你素来小气,总不至于连十两银子都舍不得?” 苏墨低笑了一声,目光从那金簪上掠过,却并不作停留,转而伸手取过旁边的一支玉钗:“依我看,这支玉钗更好些。” 池蔚凑过头来打量了一番:“这支玉钗平平无奇,我还是喜欢金簪,精工细作。” 店主忙的开口道:“这玉钗和金簪都是本店极好的货色,池小姐无论戴上哪一支,必定都好看。” “就要这支玉钗。”池蔚还来不及开口,苏墨已经率先扔下了一锭银子,“包起来。” 池蔚嘟了嘟嘴,终于还是道:“其实,玉钗也不错的。” * 郡守府。 西厢一座小院中,闲置多日的屋内升起了火盆,不多时便温暖了整个房间,而素来最怕冷的那个人,却依旧站在屋檐下,怔怔的看着对面积满白雪的屋顶,仿佛那平平无奇的屋顶也是一方胜景。 苏黎自屋内走出,上前轻轻揽住了锦瑟:“又说怕冷,又不进屋,在这里望什么?” 又顿了许久,锦瑟才终于转头看向他:“为什么要来洛林?” 苏黎淡淡勾了勾唇角,道:“去年洛林遭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灾,过了一年方才完全重建好,皇兄放心不下,故而选在今冬来此巡游,一是为了察看洛林重建的情形,二么,是为了安抚民心。我与二哥就是先行前来打点的。” 锦瑟蓦地变了脸色:“皇上也要来?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 锦瑟心头重重叹了口气,负气似的一把推开他。 苏黎微微拧了眉:“这是与我置气呢?” 锦瑟微微咬了唇:“你若是早点告诉我你们三兄弟都会在此,我打死也不带绿荷下山。” 原乡(八) 关于绿荷心里的那个人,锦瑟虽然不曾追问过,然而却也在心底想了许多。 如果那人真的是在京城,锦瑟猜来猜去,实在逃不出苏家这三兄弟。按理,苏然与绿荷不过有过几面之缘,且无甚交流,应该不会是他。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苏墨与苏黎。然而绿荷性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依她的态度来看,锦瑟实在瞧不出她对苏黎有什么异常,所以才带她一起下山。却没有想到苏墨和苏然也会在此,尤其今日在店中见到苏墨时,绿荷态度有些古怪。 然而,不管是苏墨还是苏然,抑或是苏黎,锦瑟如今是后悔了丫。 眼看着绿荷好不容易逐渐走出情伤,她真是怕此次下山,带绿荷跳入的会是一个火坑媲。 苏黎却在此时冷笑了一声:“我道是为了什么生气呢,原来是绿荷。只是这也是我的错?” 锦瑟转眸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又知道我在说什么?” 锦瑟没想到他竟看得出来,忙的捂住了他的嘴:“你别胡说,绿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头被她听见了,指不定又说什么话给你听。” 苏黎顺势吻了一下锦瑟的手心,锦瑟忙的缩回了手,他才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我不在乎她,所以任她说什么话,我也是听不进去的。” 苏黎瞪了她一眼,转头眼看着天空又开始飘雪,便握住了锦瑟的手,将她拉回了屋中。 这一夜,锦瑟睡得很不安,频频醒来时,都听见旁边床上绿荷平稳的呼吸声。 半夜,她终于忍不住,起身爬上了绿荷的床。 绿荷一下子就醒了,睁眼看着她:“做什么?” 锦瑟笑呵呵的藏进她被窝之中:“我一个人睡不暖和,挨着你睡才好。” 绿荷冷哼了一声:“女子为阴,男子方为阳。你睡不暖和,应该去找宁王,而不是找我。” 锦瑟蓦地涨红了脸,在被子底下轻踹了她一脚:“叫你胡说!” 绿荷也不躲,等她踹完,便又闭上了眼睛准备睡觉。 “绿荷。”锦瑟又唤了她一声,终于道,“你怕见到他么?” 许久,没有回答。 锦瑟只以为她已经睡着没听见自己问话的时候,才忽然听见绿荷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怕什么呢?我巴不得看看他现在,是怎样的春风得意呢。” 锦瑟心头蓦地一跳。 这么说来,绿荷是向她默认了此次下山,会见着她的心上人?只是春风得意的,是谁?她怎么想怎么觉得,那苏家三兄弟如今都是春风得意的人。 可是听绿荷的语气,又仿佛是说她与那个人之间,并不是只是她单方面的事情。 锦瑟忙的翻身看向了她:“他给过你承诺吗?” “承诺?”绿荷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是什么什么啊,哪要得起他的承诺。” 锦瑟于是又沉默了。 “你不是想问我那人是谁么?”绿荷忽然道。 锦瑟怔了怔,讷讷道:“你不想说,那就算了。”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嗯。”绿荷答应了一声,竟果然就翻身睡去了。 锦瑟有些目瞪口呆,又静思了半晌,才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还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几个侍婢正用力的清扫着院中厚重的积雪。 苏黎一早已经出了门,同郡守四处巡查,似乎是为了不日便会到来的苏然而忙碌。 锦瑟和绿荷吃过早膳,又百无聊赖的看了看扫雪,终觉无趣,在绿荷的提议之下,决定出府去四处逛一逛。 大约是因为朝廷拨款救助,而又有苏墨和朝中大官监察的缘故,即便是一郡之首的郡守府,也只是建得比寻常百姓家多了几处屋舍和一个花园,相比一些富贵人家,便显得精巧了许多,说得难听一些,也就是寒酸。 锦瑟和绿荷一路从西厢出来,不过几步便来到花园,而花园也是小的可怜,一眼可以望尽所有的景致。 所以,花园中仅有的凉亭内坐着的两个人,也清晰的映入锦瑟眼中。 那名唤池蔚的郡守家小姐似乎正准备练琴,苏墨就坐在她身后的位置,慵懒的斜靠着柱子,似笑非笑的看着。 只见池蔚深深吸了口气,随后,指端触上琴弦,自发出第一个声响之后,接下来,连绵不绝的每一个音,都可谓是一塌糊涂,魔音入耳。 苏墨在她身后扬声大笑起来。 池蔚蓦地一恼,伸手按住了琴弦,却不想用力过大,竟崩断了一根弦,断线弹在她手上,只是一瞬,便割出了一道血痕。 “哎呀!”池蔚惊呼了一声,甩着手跳了起来。 苏墨微微拧了眉,招手唤她:“过来,我看看。” 池蔚便嘟着嘴走到他旁边坐下,将受伤的手伸到他面前,怨道:“谁让你笑我的!” 苏墨忍不住又低笑了一声,这才道:“没事,还好伤口不长,我给你包起来。” 语罢,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来,低了头温柔细致的为池蔚包好手上的手背。 池蔚微微红着脸瞧着他低头的模样,满目欢喜荡漾:“你可轻着点,我怕疼。” 苏墨轻笑一声:“小丫头都怕疼。” 池蔚微微“哼”了一声,在苏墨为她包好手背,收回手时,目光却蓦地触及他右手手心一道突兀的断痕,顿时一惊,什么也不顾的捧住他的手:“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伤,怎么割的?” 原乡(九) 苏墨垂眸,淡淡看了一眼,方笑道:“不记得了。很早以前的事了。” 池蔚心疼的哼了一声,道:“你也太不小心了,这种伤痕,一划下就是一辈子,再也消不了,多难看呀。” 苏墨轻笑了一声,道:“我怕什么难看?只要不是划在你这种小姑娘手上,有什么大不了。丫” 池蔚这才满意的笑了笑,一抬头,忽然看见了自西苑走出的锦瑟并绿荷二人,忙的松开了苏墨的手,笑着朝锦瑟打招呼:“宋姑娘,昨夜可睡得好么?媲” 苏墨回头,果见锦瑟携了绿荷款款而来,脸上一片平静,一双素来清澈的眼眸也未见半分波澜。苏墨只看了一眼,便又移开了视线,坐回自己先前的位置,懒懒靠着亭柱。 “极好,多谢池小姐关心。”锦瑟在亭外站住脚,得体微笑答了一句。 “那就好。”池蔚跨出凉亭,走到她面前,“爹爹一直怕招呼不周,好在两位王爷和你都是随性的人。” 锦瑟笑笑,又听她问道:“你们这是要出去游玩么?可需要我为你们引路?这城中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我最清楚不过了。” 眼见池蔚的眼睛在一瞬间就变得明亮有神,锦瑟刚欲答话,后方却忽然传来苏墨慢悠悠的声音:“这琴才练了一炷香不到的时间,这么快就想弃甲而逃?” 池蔚被人揭穿,顿时恼得红了耳,回头瞪了他一眼,竟毫不避讳的唤了一声:“苏墨!” 她平常不爱称呼他,大多时候与他说话都是用“你”来唤他,却唯有恼了的时候,会气呼呼的唤他的名。 苏墨却笑了起来,抬眸看了她一眼,眸中溢满宠溺:“罢了,反正左右你也是弹不好的,要去就去罢。只是回头郡守回了府却不见你,我可不帮你隐瞒。” 池蔚顿时大喜:“你放心,我必定在爹爹回府前返来。”语罢,她一双晶亮的眼眸顿时就看向了锦瑟:“宋姑娘,我们走。” 从头到尾锦瑟都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却平白就多了一个向导,心头虽然无奈,却也感激池蔚热忱,于是点了点头道:“多谢池小姐。” “不必这样生疏,你可以唤我蔚儿。”池蔚眉眼弯弯的笑道。 锦瑟瞧见她的笑颜,忽而怔了怔,随后方才点了点头,随着池蔚往府门口走去。 绿荷走在最后,临出花园时回头看了苏墨一眼,却见他已经低了头,不知在看着什么,眉目分明清冷疏淡,却仿似看得入了迷。 * 池蔚对洛林这座小城的熟悉果然不在话下,一个早晨的时间,便带着锦瑟和绿荷逛遍了小半座城。因城郭之中屋舍多为新建,其实并没有多大看头,反倒是一路林立的商铺更吸引人一些。 然而锦瑟如今对这些却并无多大兴趣,只碍于池蔚的热情,也唯有一路逛下去。 晌午时分,池蔚引着二人来到了一座酒楼面前,笑着对锦瑟道:“这家酒楼的菜做得很是有风味,连秦王都赞不绝口,宋姑娘你一定要试试。” “那可真是要尝尝了。”锦瑟没有说话,绿荷倒率先答应了一声。 入了酒楼,池蔚熟门熟路的便要带着锦瑟和绿荷上楼,没想到掌柜却忽然拦了上来:“池小姐请留步!今日二楼被一位公子包了起来,池小姐若是要用膳,小的在楼下给您安排一桌。” “那怎么行?”池蔚立刻皱了眉道,“我今日可是要招待贵客!什么人包下了二楼,你去与他说上一说,二楼那么大,让一个雅间于我又如何?” 不一会儿,他便满面笑意的下来了,对池蔚道:“公子人好,答应让出一间雅阁给几位姑娘。” 上了楼,却见楼上共有四个雅间,其中三个都关着门,分明没有坐人,而唯一坐了人的那间,门倒是敞开着。 锦瑟心头忽然有了一种不大妙的感觉。 跟着池蔚行经那唯一有人的雅间时,锦瑟直觉便垂了眼眸,目不斜视的走过去。 刚刚走过那间房门,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男子一声轻唤:“义妹!” 锦瑟蓦地顿住了脚步,忍不住在心头骂了骂自己的预感,这才退后两步,转头看向雅间之中端坐着的人,微微一笑:“兄长。” 里面端然而坐的,正是传闻不日将会抵达洛林的苏然,而他身后站着的,一如既往是闵玉。 “这可真是巧了。”苏然微微挑了眉一笑,“倒不曾想在这里也会见到义妹,几时来的?” 锦瑟倒并不会真的以为他不知自己在这里,自然也不会去问他为什么会提前悄然到来,只是道:“我也没想到,会在今日见到义兄。” 话没说完,便突然没了声响。 锦瑟转头看她,却见她愣愣的盯着苏然,脸上满是迷茫。 苏然却接口道:“没错,既是相熟,自然可以同坐,请。” 苏墨微微偏了头含笑等着锦瑟回答,锦瑟见他的模样,倒似乎不怕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回了他一个微笑,径直道:“这位是我义兄,至于他因何与秦王生得像,池小姐应该能想到。” 关系既然挑明,那一餐饭便自然不会吃得太顺畅。锦瑟倒是不在乎,绿荷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苦了池蔚,一举一动都变得极其小心翼翼。 吃了一半,绿荷忽然便冷笑了一声,看向池蔚:“池小姐在秦王面前尚可无上自在,甚至对秦王直呼其名,如今怎的忽然变得战战兢兢起来了?” 绿荷还欲说什么,锦瑟在底下悄悄捏了她一把,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住了口,低了头默默地吃东西。 锦瑟夹起一筷子菜放进池蔚碗中,道:“池小姐莫怕,咱们这位皇上最是待人温厚,也向来没什么架子,你平日怎样,如今也能怎样。兄长最是喜欢看见人的真性情,不是么?” 这最后一句自然是对着苏然说的,苏然似乎丝毫听不出其中的嘲弄,还点头微笑道:“说的是,这世间最难得的,大概就是真性情了。” 听了此番说话,池蔚方终于勉强放开了手脚。 苏然又看了池蔚一眼,方才看向锦瑟,微微拧了眉道:“义妹如今胃口似是大不如前了?” 锦瑟如今吃东西的确不像从前,听苏然问起,却泰然答道:“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总之胡吃海塞,如今方才晓得食要有量。” “果然是长大了。”苏然叹了一声,“如今确实是稳重了许多。” 锦瑟笑笑:“听兄长的语气,人还是不要长大的好?” 苏然似笑非笑的端起一杯酒来:“这便要视乎你如何取舍了。只是在为兄看来,似池小姐这般的烂漫少年时,才是最难得的,也是最招人喜欢的,义妹觉得如何?” 锦瑟还未及答话,一旁绿荷忽然“啪”的拍下了筷子,冷笑一声道:“皇上金口一开,已然这样下了定论,还教我家小姐怎样回答?说是,无疑是打自己的耳光,说不是,又违逆了皇上的意思。皇上倒真是擅于给人出难题。” 闻言,苏然看了绿荷一眼,忽而大笑起来:“好一个真性情的丫头啊,倒教朕无处落脚了。” 锦瑟看了绿荷一眼,又看看苏然,忽然突兀的举起一杯酒来,转移话题道:“听闻两月前兄长喜得皇子,还没有恭喜兄长。” “多谢。”苏然端起酒杯,畅然饮下。 锦瑟又看了绿荷一眼,却见她神色如常,半分异样也无,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原乡(十) 用过午膳,苏然便极其坦然的随着池蔚和锦瑟一同回到了郡守府,当下还没什么,只是不到一个时辰之内,洛林郡中大小官员便已经先后匆匆到齐,并苏墨与苏黎二人,都聚到了郡守书房之中,供苏然召见问话。 当夜自然是有一场不大不小的宴会,小小的郡守府可谓是热闹非凡,一直到夜深,众官员方才逐渐散去。 锦瑟和绿荷早早的已经吃过了晚饭,不欲早睡,便随便抓了本书坐在暖炕上读着。 屋中实在温暖的紧,锦瑟便将旁边的窗户撑开了一点点,天地间一片银妆,园中腊梅的香味若有似无的飘过来,实在是再好不过的读书夜。 只可惜她向来非读书人,有人也存心不让她读书。 手里的书刚刚翻过两页,园中便忽然传来了一阵微微凌乱的脚步声,锦瑟探头从窗口看出去,便正见着苏黎踩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在园中。 他也看见了打开的窗内,烛火下,锦瑟容颜似雪,清丽难言。一瞬间,本就因喝了酒而奔腾的血液霎时汩汩涌动起来,他大步走进了屋中媲。 一进屋,他便径直走向锦瑟所在的暖炕,锦瑟见他模样不对,登时起身就要跳开,却已经迟了。 苏黎大步而来,一把就抱住了她,将她重新压回暖炕之上。 他大概是喝得有些多了,面颊并双眼都泛红,一动不动的盯着身下的锦瑟,忽而便低头亲了下来。 锦瑟忙的偏头一躲,急急地唤他:“苏黎!” “我在,我在。”他喃喃的应着,仍旧去寻她的唇。 到底还是被他掰过了脸,带着淡薄酒味的吻落下来,重重的亲她。 锦瑟被堵得无法呼吸,万般无奈之下,张口重重咬了他一下。 锦瑟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着,闻言,没好气的又踹了他一脚:“早知你会如此,我才不跟你下山!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苏黎一顿,随后蓦地低笑起来:“你既知道我不安好心,何不早日从了我?” 苏黎见她的模样,无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我几时骗过你。方才不过与你逗笑,这脾气怎的愈发不好惹了?” “不好笑。”锦瑟蹙眉,别过脸去。 “罢罢罢。”苏黎径自翻转了身子,头枕着她的腿躺下来,语气却也负了气,“以后都不提了。反正这回过后,也许往后一年半的时间都见不着了,想提也提不了。” 锦瑟一顿,低头见他阖了眼,眉目中却含一丝微冷,也微微觉得心疼,便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 苏黎微微哼了一声,仍旧没有睁开眼来。 房门却在此时一响,原来是绿荷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见苏黎躺在锦瑟腿上的模样,眉心微微一凝,冷着脸将碗摆在了锦瑟手边的几案上:“王爷,醒酒汤准备好了。” 苏黎仍旧闭着眼,不为所动。 锦瑟微叹了口气,抬手欲去端那碗,苏黎却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捏住她那只手,攥在手心,冷哼了一声:“谁要喝那劳什子醒酒汤,端走!” 闻言,绿荷也冷哼了一声,果真端着醒酒汤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锦瑟望着绿荷消失的背影,低头又看了看苏黎,忍不住低叹道:“还说我脾气不好惹,你脾气又哪里好惹了?” 苏黎这才睁开眼睛来:“嫌弃我?” 锦瑟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才道:“岂敢。” 苏黎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顿了顿,才又道:“我听说今日是你先遇见皇兄的?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锦瑟微微垂了垂眼帘,道:“他那个人,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懒得去猜。” 苏黎点了点头:“他这个人,确实教人捉摸不透,以后你离他远一些。” 锦瑟顿了顿,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只是点了点头。 苏黎仍旧躺在她腿上休息,没过多久,被酒意和屋中暖气所袭,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回答她的,却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呼啸的北风。 沉默许久,锦瑟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窗外,逐渐又开始飘雪,屋檐下孑然站了一人,望着满天的飞雪,同样悄无声息的叹了一口气。 原本倚靠在暖炕小几上打瞌睡的锦瑟一下便惊醒了,而仍然枕在她腿上的苏黎,微微拧了拧眉头过后,也倏地睁开了眼睛,翻身而起。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苏黎忽然一把拉了她的手往外跑。 锦瑟知道他急需知道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放心她单独留下,便带着她一起前往,然而她心中却挂记着绿荷:“绿荷还在里面!” “绿荷身份无碍,刺客断不会伤害她。”苏黎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拉着她大步往传来呼喊的东厢奔去。 原乡(十一) 此时此刻,天边不过只有一丝微光,锦瑟一路随着苏黎磕磕绊绊来到东厢,却见此处已经是灯火通明。 园中聚集了许多慌乱无措的家丁侍女,包括池蔚,都紧张的关注着屋内住着的那人。 苏黎径直拉着锦瑟进了屋,赫然发现苏然竟果真受了伤,伤在左臂,似乎是刀伤,此刻正有随行御医细细的在为他包扎。而地上,池郡守颤巍巍的跪着,整个身子都看得出在抖。 圣驾第一日驾临,便发生这样的事,他这个郡守难辞其咎。此时此刻,他甚至连自己的乌沙能否保住都不想了,只想着能保住全家的性命便是皇帝极大的恩德媲。 苏黎这才是松开了锦瑟的手,上前察看苏然的伤势:“皇兄伤得可严重?可曾见着那刺客是何人?” “皮外伤,不是什么大事。”苏然淡淡道,“天色这样暗,又哪能看清那刺客是何人?只知道必定是个高手,竟连这院中重重守卫都越过,进出无碍。” 苏黎此时已经看过苏然的伤口,淡淡点了点头道:“还好伤得不重。”他这才转头看向池郡守:“是否已经派人缉拿刺客?” “回王爷,下官已经命府中众人全力捉拿刺客,未敢有半分懈怠,请皇上恕罪,请王爷恕罪!”池郡守忙不迭的磕头回禀道。 苏然一直等着御医为自己包扎完伤口,方才抬眸瞥了池郡守一眼,道:“此刺客朕的近卫亦防他不得,拿他不住,倒并非池爱卿的错,起身。” 那池郡守登时大喜过了头,呆呆的看了皇帝片刻,片刻之后,眼中竟然盈了泪,这才再度磕起了头:“微臣谢皇上。” 锦瑟站在旁边看着,总觉得自己在看一出闹剧,忍不住蹙了蹙眉。 苏然的目光却在此时投了过来,伴随了温和的笑意:“可是吓着了义妹?” 锦瑟淡淡勾了勾唇角:“没有,只是突然被惊醒,有些没精神。” “既如此便回去歇息。”苏然道,“为兄也没什么大事,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池爱卿,让园中的人都散了。” 正在此时,苏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看向池郡守,道:“秦王呢?” 话音刚落,门口蓦地响起苏墨的声音:“臣弟来迟了,请皇兄恕罪。” 众人回头看去时,却见他长发披散,轻衣缓带,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眼中略略带了一丝愧疚,看向苏然手臂上的伤。 锦瑟不动声色的转开了视线,苏黎却冷笑一声:“二哥来得好早!” 苏墨亦上前询问了一番苏然的伤势,方才答苏黎道:“昨夜饮多了酒,况且你向来知道我睡得沉,所以刚刚才被人唤醒。所幸皇兄没有出什么事,否则臣弟便真是罪过了。” “行啦。”苏然笑着摆了摆手,“别一个两个都来跟朕说有罪,今次有罪的,便唯有那个刺客而已。” 锦瑟愈发不愿意听这些,微微低身行了礼:“臣女先行告退。” 苏黎看了一眼皇帝和苏墨,随后伸手握住了锦瑟,道:“我送你回去。” 出了屋子,园中聚集的众人已逐渐散去,苏黎接过旁边下人递过来的伞,又看了看锦瑟单薄的衣衫,低声道:“冷不冷?” 锦瑟摇了摇头,拉着他的衣袖走进了雪地。 苏黎觉出她情绪微微有些不对,伸手握住了她:“怎么了?” 锦瑟脸色始终不大好看,顿了许久,才终于看向他:“是不是你做的?” 苏黎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冷笑了一声:“为何怀疑是我?” “我不是怀疑。”锦瑟道,“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苏黎僵着脸,淡淡吐出两个字。 锦瑟默默地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往前走。 苏黎这才意识到什么,追上前去,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这是在担心我?” “没那闲工夫!”锦瑟没好气的应了一声。 两人回到园中,才发现先前那一番动静将所有的侍婢们都惊了起来,此时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的立在园中,见到苏黎和锦瑟二人,才纷纷行礼。 “没事了。”锦瑟见众人脸上神情实在不安,便道:“都散了。” 众人这才纷纷舒了口气,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锦瑟提裙走进屋中,却蓦然察觉到什么不对,顿住了脚步。 苏黎正站在檐下收伞,回头时,却见锦瑟身形猛地一闪,已经朝着旁边的一间厢房跑去。 那是绿荷住的房间,苏黎也方才意识到,方才绿荷竟然一直没有露过面。 锦瑟来到房前,伸手要敲门,却蓦地发现房门竟是虚掩的。她心头蓦地一跳,一股极大的不安占据了心尖,终于还是缓缓推开了房门。 屋中弥漫着一股她熟悉又陌上的味道。 熟悉,是因为那是绿荷惯常爱用的熏香,她自小闻到大。 而陌生的,则是混合在那香味之中,一阵又一阵,令人感到战栗的血腥味! 血腥味!锦瑟反应过来时,登时抬脚跨进了屋中。 天仍然没亮,屋中还是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只觉得害怕,四处摸索着唤绿荷的名:“绿荷?” 苏黎随后而来,闻到味道,心中顿时也是一惊,迅速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屋中的蜡烛,这才照亮了屋中的情形。 锦瑟猛地跌坐到了地上。 苏黎沉眸,迅速上前,将手指放到了绿荷鼻端,片刻之后,却僵直了身子。 锦瑟挣扎着上前,捉住他的手臂:“绿荷怎么了?” 锦瑟呆了呆,望着地上静静躺着的绿荷,仿佛是明白了什么,眼泪克制不住的滑落下来,却只是道:“你放开我。” 苏黎还试图抱住她,锦瑟却突然大力的挣扎起来,尖着嗓子吼道:“你放开我!” 苏黎不肯放手,她忽然埋头在他肩上,狠狠一口咬下来,更兼手脚并用,一下子就推开了苏黎,爬到了绿荷身边。 她不敢学苏黎那样拿手去探绿荷的鼻息,她只知道这是她的绿荷,日日陪在她身边,从小一起长大,再无人能替代的绿荷。 她缓缓伸出手来,将绿荷仍然温热的身子抱进了自己怀中,随后低下头来,一下又一下轻拍着绿荷的脸,语气慌乱而急促:“绿荷,你醒醒,我回来了,你快点醒一醒!” 怀中,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具身躯,正一点点散去温热,却再没有人回答她,再没有人指着她的脑袋骂她,也再没有人,会用尖酸刻薄的话语,将所有伤害她的言行顶回去。 苏黎神色一片冷凝,眼见锦瑟悲恸欲绝,却根本无能为力。 房门口逐渐有听见响动的侍女汇聚起来,见状无不大惊,却没有一人发出声音。许久,方有人想起来通报,遂转身跑出了园子。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苏然、苏墨、池郡守、池蔚等人,竟通通都来到了这座小院中。 苏然和苏墨当先跨入房中,见到屋内情形,两个人皆微微变了脸色。 眼见着锦瑟仍然穿着先前单薄的衣衫跪坐在地上,抱着绿荷哭得声嘶力竭,苏墨缓缓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上前两步想要为锦瑟披在身上。 孰料锦瑟竟蓦然大骇,抬头扫视了一眼屋中众人,用力抱着绿荷往后挪了些许。 原乡(十二) 腊月二十七这日,洛林又下了一场极大的雪。 这一日,苏然出游访察洛林周围的几个小城镇,苏墨、苏黎并洛林郡大小官员皆随行,原本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却因为这场大雪耽搁了行程,当日没来得及赶回,一行人就宿在了隔壁仙林镇的一个客栈之中。 因挂记着独自呆在郡守府的锦瑟,时至深夜苏黎也未能阖眼,唯有起身,没想到拉开/房门,却见隔壁房的苏墨竟然也没有睡下,拎了两壶酒,坐在廊下独饮。 见到苏黎出来,他亦只是淡淡一笑媲。 苏黎直觉便要别过头转身离去,心头却蓦地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来。 其实他与苏墨之间,以前绝没有如此紧张的关系,甚至,在锦瑟出现以前,他们还可以一起坐下来饮酒畅谈。虽然苏黎始终对苏墨深藏不露的用心表示怀疑,然而在最初,到底还是有最本真的兄弟情谊。 或许是最近的日子太过难熬,或许是这个雪夜太过安静,他忽然便记起了以前的日子,以至于竟淡化了几分心中对苏墨的恨。 苏黎转身,在苏墨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苏墨却半分惊诧也无,转手便递了壶酒给他。 苏黎接过来,咕咚咚喝下几大口,酒入肺腑,内里终于升起一丝暖意。他长长舒了口气。 “雪真大,快赶上去年了?”苏黎勾了勾嘴角,“可今年却再未听闻有房屋坍圮,可见去年工部真是做了实打实的工程。也是多得二哥全力操持,莫怪得这洛林郡的百姓,几乎将二哥奉做神明。” 闻言,苏墨面上神情却依旧没什么波动,只是道:“这天下,富人少,穷人多。偏偏那部分少的人,将穷人几辈子也享不到的福分给享尽了。若这是天道不公,那我们总能尽些人常。” “没想到二哥竟还有这份忧国忧民的情怀,往日,倒是为弟的小瞧二哥了。”苏黎冷笑一声,又道,“只是二哥在这洛林郡一番动作,却几乎将自己的地位凌驾于皇兄之上,二哥就没有担忧么?” 苏墨看了他一眼,道:“我们各自都在为着己之欲打拼,沿路必定满布荆棘,困难重重,然而这条路,却还是非走不可,不是吗?” 苏黎眸中波光微微一凝。 苏墨这样说,是坦承了他的野心吗? 这倒是苏黎始料未及的,只是在这样一个苏然近在咫尺的地方谈论这样的事情,不可谓不疯狂。 他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没有再回答,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苏墨也猛灌了一口酒,将空了的酒壶往面前的雪地上一扔,忽然长笑了一声:“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愁么?苏黎思及郡守府,嘴角再度勾起一丝冷笑:“二哥如今春风得意,过段日子,再娶了那池小姐,难道不是大喜事一桩?这愁事,还是交由为弟。” 苏墨又笑了两声,忽而站起身来,转身之际,拍了拍苏黎的肩:“珍重。” 第二天天亮,雪总算停了,一行人这才启程赶回郡守府,至下午时分,天空中又飘起绵密的小雪,总算是抵达了。 花园中,那一弯月牙形的小池塘边,正坐了一个人,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头顶也已经覆得一片雪白,远远望去,只仿佛是谁堆砌的雪人。 然而一行而来的苏然、苏墨、苏黎却皆在同一时刻顿住了脚步。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毕竟都是极其眼明心亮之人,焉能看不出那是锦瑟? 苏黎登时变了脸色,大步上前,一下子将锦瑟从她坐着的地方拉起来,低声疾唤:“锦瑟?” 锦瑟原本低垂的眼帘一下子便掀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了他许久,仿佛才终于认出他来,不由得笑了笑:“你回来了。” 那笑容实在僵得有些可怕,苏黎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捏了捏她的手,竟然都如同冰雪一般的凉!眼看她头上还顶着那一撮雪,他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子气来,伸手拂掉她头上的雪,声音中带着薄怒:“下雪了你不知道?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的一切事宜一向皆由绿荷打点,冷了穿衣,饿了吃饭,从来都是妥妥帖帖,从今绿荷突然没了,她却再不肯让别的侍女接近自己半分,是以在这里坐了许久,竟然连一个披衣打伞的人都没有。 苏黎那一腔子怒便全都窝在了心里,再也发不出来,直窝得心都疼了,才终于缓缓握了她的手:“我们回去。” 锦瑟挣了挣:“我还没喂完鱼呢。” 说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才发现手中竟空无一物,再往池中一瞧,那池水竟是结了冰的! 原乡(十三) “锦瑟!”苏黎蓦地打断了她絮絮而无章的话语,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外面太冷了,我们回去。” 锦瑟被他一路拉扯着,近乎踉跄的往自己所居的园子走去,在接近园子的时候,既无力追上他的脚步,又无力挣脱他的手臂,终于一下子扑到在雪地中,脸深深扎进地上的积雪。 她摔下去,就一动不动的趴着,苏黎动了动嘴角,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蹲下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头丫。 很久以后,锦瑟才缓缓抬起沾了雪的脸来,看着他,眸光分明是平静的,然而看在他眼中,却只觉满目悲戚。 语罢,她头忽而无力一垂,再度埋进了那雪地中。 苏黎此时却赶忙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发现她果然终是昏了过去。 抱着锦瑟一路回到房中,那房中既无暖炕也无火盆,被衾凌乱,衣衫四顿,到处都是冰冷的气息。 连桌上摆着的那碗奇形怪状的饺子,亦早就冰冷得冻人。 * 苏墨回到自己所住的园子时,早有池蔚在廊下等着他。 外头实在是有些冷,池蔚挨不住便来回的跑动跺脚,只想第一时间看见归来的苏墨。 当苏墨的身影出现在园门口时,池蔚双眸赫然便明亮起来,一下子从廊下越过几级台阶跳到他面前,仰着头看他:“可算是回来了!又开始下雪,我多怕你们今天也赶不回来!” 苏墨望着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却有些无力,似乎是疲惫了。 池蔚心疼的蹙了眉:“很辛苦么?” “还好。”苏墨低低答了一声,让廊下候着的人为自己除了风帽,又抖落身上的积雪,方才掀帘进屋。 屋中桌上竟摆了一个小暖炉,炉上放着一个小锅具,不知温着什么。 “是饺子!”池蔚笑着为他解答,揭开了锅上的盖子,露出里面一碟温得有些变形的饺子,她顿时惊呼了一声,“怎么会这样?” “真是傻丫头,哪有将饺子一直温着的?”苏墨终于又笑了,还是伸手将那碟饺子取了出来。 却只见一碟饺子,却个个参差不齐,有包得如同元宝的,有包得似馄饨的,至于还有的,便真是四不像,完全看不出那是什么。 苏墨淡淡“哦”了一声,又道:“几时包的?” “昨天夜里包的。”池蔚道,“娘亲说我也该学着自己弄些吃食,便在昨夜教我。我想着锦瑟姑娘独自一人呆在那园子中也是孤独,便让人将她请了过来,与我和娘亲一起。” “是么?”苏墨伸手拿起了筷子,径自夹起一块“四不像”放进口中,惊得池蔚“哎呀”一声。 他将那饺子吃下去,方才看向池蔚:“怎么了?” 池蔚大惊他竟然吃下了那只饺子:“我将锦瑟姑娘包的一起煮了是为了给你看看而已,你怎么就吃下去了?我昨天尝了一颗,她自己擀的面和的馅料,皮又厚,馅又咸,根本不能入口呀!” “是么?”苏墨舔了舔嘴唇,不以为意的笑笑,“我大概是饿坏了,也吃不出什么好歹来。” 话音刚落,池蔚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惊叫了一声,抱住自己的头道:“我昨天请她来跟我一起像娘亲学习包饺子,是不是已经触动了她的伤心事?” 苏墨顿了片刻,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必担心。她如今,应该学会坚强了。” * 锦瑟刚刚醒来,清醒的神经正是脆弱的时候,苏然便来探她了。 待苏黎沉着脸退出去,苏然便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含笑看向锦瑟:“好些了么?” 锦瑟一边脸贴着软枕,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却反问道:“皇上身上的伤好了么?” “不是什么大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苏然抚着手臂,淡淡道。 “真好。”锦瑟低声道,“如果绿荷能活着,今天大约也好得差不多了。” 苏然顿了顿,微微勾起唇角来:“你这是在怨我招来杀手,害了你的绿荷?” “不是。”锦瑟轻叹了一声,忽而笑起来,“别说是你招来杀手,即便是你派的杀手又如何呢?是苏墨派的杀手,或者苏黎派的,或者这里的郡守大人派的,又怎样呢?若是我将那人千刀万剐,就能还我一个活生生的绿荷了么?” 苏然微微挑起眉来:“你当真不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她?” “不想。”锦瑟直截了当的道,“从今往后,你们有关于朝政,有关于天下的事情,我一件都不想知道。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不想再听。那些虚与委蛇,似是而非,试探挑衅,皇上就留给别人。还请皇上放过我这一介孤女,还我一个清宁。” 苏然的眉头挑得老高,良久,却终究只是轻笑一声,起而转身,径直离开了屋子。 原乡(十四) 因为紧接着便是大年三十,呆在洛林郡的这一行人,终于得以空闲下来,好生歇息一番,而一直忙于各种各样事务的苏黎也终于暂且放下手边的事,陪在锦瑟身边丫。 锦瑟如今表现得倒果真是坚强,虽然伤心,却极少再有什么失态的举动。 大年三十这天,两个人腻在屋子里一个下午,也没什么事做,就着一些并不稀奇的小玩意玩了两三个时辰。苏黎耐性出奇的好,怎么都让着她,于是锦瑟愈发得寸进尺,到最后终是笑了起来,却还是察觉到什么,有些不满的对他道:“你就是故意让我的。” “有些人孩子脾气,我不让她,怕她哭鼻子!”苏黎让了一个下午,终于舒展了一下筋骨媲。 锦瑟听他这样说,自然不甘心,两个人又闹了一会儿,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自从绿荷没了,这屋子的门便极少再响起,即便偶尔被敲响,多半也是找苏黎的。因此锦瑟听了敲门声便直接歪倒在榻上,让苏黎自己去应门。 果然,他起身出去了片刻,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便消弭了许多,对锦瑟道:“我有事与人商议,你在此处等我片刻,一起去东边吃年夜饭。” 锦瑟歪着头看着他:“片刻是多久呢?” 其实她大抵知道他要商议的是什么事。这两日,便是连郡守都空闲下来,而以苏然为首的他和苏墨,自然更不可能再有什么事忙。可如今他却说要与人议事,唯一的可能,便是他私密中进行的那些事。 苏黎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低笑道:“片刻,就是你小睡一会儿的光景。” 锦瑟闻言眨巴了一下眼睛,却不再说话。 苏黎只当她答应了,刚要起身离去,袖口却蓦地一紧,转身一看,却是她捏了自己的衣袖藏在身下。 他无奈又坐回床榻上:“别闹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锦瑟却只是看着他,等到苏黎的目光也终于专注下来时,她才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不争这个皇位,不争这个天下?” 苏黎脸色微微一僵,片刻之后,淡淡道:“从未。” 锦瑟面容倒是依旧沉静,继续道:“那,若我说,我不想你争呢?”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似乎从开始到现在,她对他的那些事都是不过问的,仿佛他做什么都由他去,她只是偶尔会担心他的安危。可是如今,她竟然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不想他争。 其实苏黎也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毕竟她身边最亲近的那些人,或多或少皆是因为朝中之事而亡故,他知道她心底必是恨透了这些。可是,他又有什么选择? “锦瑟。”他握着她的手唤了一声,“这是我毕生的志向。” 沉默片刻,锦瑟才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你恩师的房子里告诉过我。没关系,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想而已,你想做什么,还是尽可以去做的。” 苏黎顿了许久,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背,又贴上去亲了她一下,方才道:“等我。” 他这一去亦是便是许久。 眼看着天就黑下来,东厢那边两度派了人来催请,锦瑟终于决定不再等他,自己翻找出一间云缎大氅披上身,缓缓走向东厢。 穿过壁堂,便只听厅中一片欢声笑语。 今夜的年夜饭也算是简单,除了他们苏氏三兄弟,还有郡守一家,便只余了她这个外人。 厅中,郡守夫人正忙碌着张罗一些年夜饭餐桌上最末的细节,苏然和诚惶诚恐的郡守坐在一起聊天,而苏墨则与活泼开朗的池蔚坐在一处,池蔚正附在他耳边低低的说着什么,还没说完自己便先笑了起来,苏墨微微拧了拧眉,抬眸见到走进来的锦瑟,顿了顿,也勾起了嘴角。 锦瑟只扫了一眼厅中的情形便兀自找了最边上的位置坐下,刚一坐下,苏然的视线便投了过来,神情依然如常,调笑道:“这三催四请的,可算来了。老三呢?” “不知道。”锦瑟也不知道该为苏黎找什么借口,只怕他来时弄巧成拙,便索性说不知道。 “罢了,不等他了,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定性。”苏然微笑摇头抱怨了两句,随后依旧看向锦瑟,“也就只有你才能忍受他了。” 锦瑟不想回应他,便垂着眼打量桌上的菜式,待众人都坐拢过来,她便当先拿起了筷子,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苏然竟然也不怪,反而指着锦瑟的模样对池蔚道:“小丫头,你若是也能像她这般不管不顾,这顿年夜饭就算是吃得畅快了。” 池蔚吃吃的笑起来,诚惶诚恐的郡守和郡守夫人总算也不再那么紧张,一番推让之后,终于举起了筷子。 众人那边刚喝过三杯酒,锦瑟便已经吃饱了,放下筷子,道:“我吃好了,诸位慢用,我出去透透气。” 郡守一家都知她心中悲伤,虽说惊惶她的举动,却也并不见怪。而苏然则根本仿佛听不到见不到,仍旧笑意温润。 苏墨又陪苏然和郡守饮过一杯,便借口离席了。 出了厅门,抄手游廊的最角落处,锦瑟搭着脚坐在栏杆上,随着双脚轻晃,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苏墨途径之时,忽而顺便在她身旁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下来,只是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互相看不见对方的模样,只眼角余光看得到一个侧影。 原乡(十五) 周围只有落雪的声音,和着锦瑟口中那首曲曲折折的小调,却几乎交织成最动人的乐章。 然而苏墨坐下不过片刻,锦瑟便倏地收了声。 良久,方听得苏墨开口道:“这是那依族的小调。丫” 锦瑟微微一怔媲。 这首小调是前两天莫名出现在她脑海的,最近的日子更是反反复复的响起,她也学会了哼唱,却总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知道这首曲子。 “你怎么知道?”她问。 有多久,没有听她用这样普通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了?长久以来,仅有的几次相会,寥寥数语之间,要么陌路,要么伤害。 只为这样一句普通到极致的话,竟然已经等过了两年半。 苏墨声音却也平静:“我研究过那依族留下的乐谱,虽然与诸国乐理有极大差异,然而却自成一脉,特色鲜明。” “哦。”锦瑟似乎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平静的应了一声。 这是怎样一种诡异的情形,似乎明眼人都能察觉到,偏偏,却有人不自知。 又沉默片刻,锦瑟竟出乎意料的开了口:“那位池小姐,你很喜欢吗?” 她竟然会开口问这样的话,是苏墨始料未及的。片刻怔忡之后,他淡淡点了头:“尚可。” “尚可。”锦瑟轻轻重复了一遍,随即缓缓翘起了唇角,“希望她不要走上姐姐的老路。” 苏墨眸色微微一沉,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 “她是个好姑娘,很好。”锦瑟声音平稳得似平陆上流过的小溪,没有半分起伏,“这些日子我看着她,心里真是羡慕。人生在世,能活得像她那么快活,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所以,不管你有几分真心,都请你对她好。这世上能有多少好姑娘,禁得住你毁完一个又一个?” 苏墨坐在那里,一颗心仿若被外间绵密的雪花所缚,再无旁物可触及半分。 锦瑟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移开了视线,纵身一跃,跳进了廊下的雪地之中,站直了身子方才重新转身看向他的背影,朗声笑起来:“我回去歇息啦,你也回去继续用膳。” 苏墨并没有回头。 一直到锦瑟转身大步跑开了,遥远得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他才缓缓站起身来。 此生在世,不正是如此了么?再痛,也不过爱别离,求不得。 短短六字而已。 锦瑟往自己住的园子返回的半路,终于撞上了匆匆而来的苏黎。 一见苏黎她便不高兴了,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苏黎大步而来,将她拦下:“这是要往哪里去?” “赏雪,看花。”锦瑟答道,随后瞪了他一眼,“不要你管!” “我不过就是耽搁了片刻,你小家子气起来,真是无人能敌。”他无奈拨了拨她的头,又道,“那我陪你去赏雪看花?” 锦瑟别开头,不予理会。 苏黎抚了抚额:“既如此,我让人从京城运来的一车烟花,可是派不上用场了。” 锦瑟回转头来看向他,眸中涌起雀跃:“烟花?” 果真是有满满一马车的烟花,大大小小的都有。 锦瑟从马车上跳下来时,满脸的喜色,随后用力从马车上拖下来最大的一盒烟花,放到空地上,对苏黎道:“你放这个给我看。” “我放有什么意思?”他笑着握住她的手,“我带你一起放。” 锦瑟手里被塞进一根火折子时,还是微微有些害怕的,手抖了一下,立刻便被苏黎握住。 他从伸手圈着她,带着她一步步走到那盒烟花前,随后再将她的手带着,把火折子伸向了引线。 锦瑟又期待又害怕,一只眼紧紧闭着,另一只眼却睁得大大的,眼见那引线点燃了,她立刻紧闭了眼睛,猛地推着苏黎往后退。 “砰”的一声,黑丝绒一般的天空之中,蓦地绽开一朵五彩缤纷的巨大花朵,绚丽到让人睁不开眼来。 锦瑟捂着耳朵埋在苏黎怀中,听见声音才猛地睁开眼来,抬眸看时,满目的惊喜与欢欣。 紧接着,又有一朵,两朵,三朵,接连不断的绽放在夜空之中,照得附近的街道和屋舍都明亮起来。有吃过年夜饭的百姓纷纷涌出门来,惊喜且热闹的看着天空中那一出热闹的繁花盛开之景。 巨大的声响之中,锦瑟笑得开怀,凑在苏黎耳边道:“真好看呐。” 苏黎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中,低声道:“上回与你一起看烟火,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锦瑟讶然:“什么时候?” 苏黎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不记得就算了,你只需记得,今日这一场烟火,是我独为你而燃放。” 郡守府内,此刻厅中几人也都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天空中这一幕胜景。 池蔚站在苏墨身前的位置,看到好看的烟花时,也忍不住大声拍手叫好,回头抓住苏墨的衣袖,将自己喜欢的焰火指给他看。 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却惊觉冷如寒冰,池蔚微微一惊,回头看向他:“冷么?” 苏墨摇摇头,微笑起来。 原乡(十六) 过完年,按理从京城过来的那几人就应该都急着赶回京城,不料却迟迟不见动静,仿佛所有人都不着急离去。 在这样一份众人不慌不忙的从容中,锦瑟却生了离开的念头。 苏黎自然不允。莫说绿荷不在了,他难以放她一人再回那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就算是绿荷如今还在,他只怕也不能放手让她离去丫。 “这有什么呢?”锦瑟试图说服他,“有贺英他们四个保护着我,怎么会出事?这大半年都已经过来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行。”苏黎断然拒绝,“跟我回京城,我再不会将你一个人放在外面了。媲” “你知道我不会回去的。”锦瑟道,“我要回那依族。” 两个人争执无果之下,前段时间蜜里调油似的日子就此过去,就此陷入僵局。 苏黎悄无声息的忙碌起来,也无暇再多顾及锦瑟。锦瑟既离不开,又不想留下,面上虽然依旧平静,然而实际上却一天比一天沉默。 绿荷不在了,也没有人会在她沉默无言的时候劝她出去散散心,偶尔锦瑟想起来,就会自己出去走走。而贺英等人总是悄无声息的尾随。 这一日天气晴朗,她趴在一家酒楼的二层眺望着洛林郊外的山色,却不小心失手打翻了一杯酒。 那酒杯直直从二楼落下去,正好砸在底下街道上一个行人的头上。锦瑟探头看去时,便正好见到那人也抬起头来,四目相视,那人啧啧一叹:“哎呀呀,老夫还只当是天上下雨,原来是小锦瑟请老夫喝酒,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白白浪费了这杯酒给老夫洗头!” 锦瑟顿时大惊,随后慌忙站起身,拉开门冲出去,踏上下楼的楼梯时,却见那人已经出现在了楼梯口,仙姿飘飘的微笑看着她:“丫头,好久不见呐。” 真是千思万想也不曾想到老头竟然也会出现在洛林,锦瑟忙将他请上二楼坐下,又用绢子为他拭干头顶的酒液,才道:“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天下之大,有哪里是老夫不能去的么?”老头子笑眯眯的问道。 锦瑟却没有被他逗的心思,微微垂下眼眸去:“是苏黎叫你来的么?” “何以见得?”老头笑道。 锦瑟闻言,心头微微一动,随后抬头看向他:“如果不是他叫你来的,那么,你可不可以为我所用?” “你想利用老夫?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锦瑟讷讷道,“我一无所有。不过那依之地却有许多珍奇,想来你是知道的,你要好处,尽管上那里取去!” 老头顿时扬声大笑起来:“那些珍奇么,你先替老夫保管着,总有一日老夫会问你讨的。” 如此他便是答应帮自己了?锦瑟诧异,忙又道:“你只要我要什么?” “你苦恼,他亦苦恼,老夫焉能不晓得?”老头眨眨眼,“等我好消息。” 老头就住在这酒楼附近的一家客栈中,锦瑟陪他回去时,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来找自己的。可是他总是一副似是而非的模样,锦瑟知道问了也是白问,索性便不问了。 从老头住的客栈出来,锦瑟在街上胡乱晃了晃,从一家玉器店出来,刚欲回郡守府,却突然发现斜对面一个小巷口,正有一对男女缓步走进去。 看到那两人的背影,锦瑟忽而僵住,仿若遭了雷击一般,竟不能动。 眼见着那两人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小巷中,锦瑟蓦地清醒过来,咬咬牙,追了上去。 巷子并不深,只有十来户人家,锦瑟看见那两人进入其中一户小门小院的人家,便快步追了过去。 院门竟并未上闩,锦瑟不知这两人为何会大意至此,却还是推门便走了进去。 刚刚跨进院门不过片刻,忽然便听得那尚未闭合的堂屋门中传来“砰”的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砸碎了,锦瑟一僵,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里面传来女子的冷笑声:“放不下你就回去,是我求你留在这里了?” 那声音清冷,盛怒之下,却仍然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甜美。 分明是她熟悉的,此时此刻,却又陌生至此。 随后传来的男子声音也是她熟悉的,带了一丝戏谑的轻笑:“我说什么做什么了?这脾气可真是大得没谱!” “你第一日识我我就是这个脾气,你若是嫌烦,受不住,那大可以另寻去处!天下这么大,有的是脾气温柔的小姑娘等着你!” “我偏是不喜欢温柔的小姑娘。”男子的声音愈发戏谑起来,“我偏偏就喜欢,你这只生满利刺的小刺猬。” 随后,两人的声音都消失了,锦瑟缓缓捏紧了手心,再度向前走了几步,待来到那半掩的堂屋门口,才忽而又听见了女子微喘的声音,清冷之中带着七分不耐三分妩媚:“你进来时院门也不关,如今就想着要胡来?” “唔。”男子轻笑了一声,“谁若胆敢闯进来,看得你一分一毫去,我便挖了他的眼出来,给你泡酒喝。” 女子蓦然大怒,声音中的三分妩媚骤然消失不见,冰冷摄人:“在你心里,我不过就是个妖女,对罢?我要人的眼珠子做什么?你若是真心待我,那便将你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我倒情愿喝下那酒!” 男子蓦地低笑起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女子顿了片刻,似乎又没那么恼了。 两个人声音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便忽而又没了声音,片刻之后,屋中传出令人耳热的喘息声来。 原乡(十七) 锦瑟眉头紧蹙的站在原地,微微咬了下唇,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现下究竟是何种情形,只是听到屋中人的声音,却知自己不应再留在此地,刚要转身离去,却忽然听见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去把门关起来,否则别指望我从你!” 屋中男子似乎又纠缠了片刻,才缓缓拉门走出来,想要关上院门。 既然来不及离开,锦瑟也不躲避,仍旧直挺挺的站在那门口,屋中男子一走出来,迎面便与她相视。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并未对她莫名出现在此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反而只是淡淡挑眉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锦瑟冷眼望着他,终于缓缓低身:“见过皇上。” 屋中蓦地传来一丝轻响,随后出现在门口的女子,一如锦瑟想象的模样,美颜绝色,一顾倾城,只是见了她,眉头却不知因何紧蹙。 锦瑟与她对视了片刻,忽听得苏然道:“朕还是喜欢你管朕叫大哥。媲” “大哥?”锦瑟嗤笑了一声,“您这样的大哥我要不起,正如我姐姐已经死了,虽然我很想这世间任何一个像她的人是她,然而到底是要不起。” 说完,锦瑟再度眸色深寒的看了看站在苏然身后的女子一眼,随即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苏然身后,那有着与锦言一模一样容颜的女子,忽而恨恨推了苏然一把,随后也转身,却是进屋“砰”的一声关起了房门,似是再也不肯开启的模样。 锦瑟大步匆匆的跑回到郡守府时,忽而迎面便撞上了正要出门的苏墨。 她蓦地便顿住了脚步,敛容侧身,让出道路来。 苏墨看了她一眼,随后便不动声色的从她面前走了过去,然而刚刚走出几步,却蓦地又退回了她面前:“你怎么了?” 锦瑟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怎么了?” 她原本便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见那瞳仁愈发的漆黑,却映衬得脸色苍白如纸。 苏墨静静打量了她片刻,随后却仿佛从她那五个字中得到了回答一般,点了点头,转身继续走出了大门。 锦瑟又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这才转身,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这夜,苏黎回来得很匆忙。 一回来,他便不顾锦瑟最近正在与自己闹别扭,径直来到了锦瑟的园子,却发现满园一片漆黑,半丝灯火也不见。 苏黎心头微微一顿,大步推门而入,来到房中,待点亮火折子,看见床榻上躺着的锦瑟,又上前唤她:“锦瑟?” 锦瑟从沉睡中慢悠悠醒转,睡眼惺忪的望着他:“什么事?” 苏黎这才似微微松了口气,道:“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锦瑟凝了凝眉:“困了便睡了,况且天已经黑了不是么?” 苏黎又顿了片刻,才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锦瑟半眯着眼睛想了想他所谓何事,想了半天才顿悟:“哦,你是说下午苏然带了绫罗回来的事么?” 今日下午时分,苏然忽然就领着绫罗回到了郡守府,满府的人顿时又惊又好奇,不消片刻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郡守府,锦瑟焉有不知的道理? 她如此平静,反倒实在有些不同寻常,苏黎伸手贴上她的脸,低唤了她一声:“锦瑟。”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我知道你担心我有事,你放心,我没事。”锦瑟朝他笑笑,“我知道她不是我姐姐,我万分确定她不是我姐姐。” * 第二日锦瑟起来的有些晚,慢腾腾的为自己熟悉换衫之后,走出房间,却赫然发现厅中竟坐了一抹窈窕的身影,看情形,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 见她终于出来,绫罗缓缓站起身来,朝她笑了笑,丝毫不见昨日面对苏然时的清冷尖酸,反倒一如锦瑟初见她时的模样,是个清冷中又透着温婉的人。 一个人,竟能有如此发差的两面么?锦瑟静静地想着,绫罗已经开了口。 “你起来了。”绫罗道,“你这园中来个服侍的丫鬟也没有,我不知道你几时起身,又不好进屋打扰你,唯有坐在此地等了。” “是么?”锦瑟淡淡道,“不知绫罗姑娘为何要来见我呢?” 绫罗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你心里是否还有误会,我是想来对你重申一次,我真的不是你姐姐。” “这我已经知道了。”锦瑟语气淡薄,“还有别的事吗?” 绫罗垂眸片刻,依然微笑:“难道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自然是有的。”锦瑟冷声道,“请你收起你这副伪善的嘴脸,顺便告诉苏然,你们两个人,都让我恶心透了。” 绫罗微微叹了口气:“你果然还是误会了。” 锦瑟容颜一片冰冷,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道你肯定以为我一早便已经与他合谋,要来骗你些什么,但是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的确是在仲离遇见你那次,才第一次遇到他。” 绫罗声音平静舒缓,仿佛是忆起了当初的情形:“我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从来没有,所以很好奇,很想接近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青越的皇帝,我曾在去年万寿节混进皇宫为他献舞,却发现他美人在怀,并且即将为人父,所以又离开了皇宫。却没想到他竟然派人追查我的下落,最后查到我在洛林郡,故而寻了过来。” 原乡(十八) 无论她说的是真是假,然而当锦瑟听到苏然是为了寻她而来到洛林之时,克制不住的冷笑起来:“如此看来,我那位心思深不可测的义兄,还真是个痴情种子!” 绫罗闻言笑笑:“你可以当我是胡说八道,然而我要解释的已经解释清楚,告辞。丫” 锦瑟别过脸让她自行离开,绫罗行至门口,却又转回头来:“其实,我还是很希望你能相信我的话。毕竟你曾将我错认为你的姐姐,我看得出来你有多辛苦,我实在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情,再给你造成什么困扰。” 锦瑟微微吸了口气,平静道:“绫罗姑娘请放心,你们对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闻言,绫罗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提裙离去媲。 锦瑟静静在厅中站了片刻,仍旧回到了房中,复又躺倒,继续早已经饱足的睡眠。 从锦瑟园子所在的西厢到苏然园子所在的东厢,要么经过花园,要么经过回廊。 绫罗提裙走上回廊,刚刚行出几步,便蓦地顿住了脚。 前方拐角处,正有一芝兰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青衫磊落的模样,倒不怎么似皇族中人。 绫罗顿住脚步,垂眸行礼:“见过秦王。” “绫罗姑娘不必多礼。”苏墨回转身,眸色幽深,“不知绫罗姑娘可愿借一步说话?” 绫罗勾起唇角,却是冷笑:“奴家与秦王有什么好说的吗?” “若你当真是什么绫罗姑娘,自然没什么与本王好说。”苏墨也笑了起来,和煦如春风,却吹得人身上发凉,“只是,你确定自己是绫罗吗?” “可笑,我竟不知自己是谁?”绫罗微微偏了头,眉毛轻挑,似是嘲笑。 “你若实在想不起来,本王倒是可以提醒你一番。”苏墨淡淡瞥了她一眼,“顺便,也可以提醒一下你先前见过的那人。” 绫罗脸色终究微微一变,却依然噙着冷笑:“告诉她?秦王舍得吗?就不怕她伤心欲绝?” 苏墨笑了笑:“本王素来只知,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她这般一直为你伤心难过下去,倒不如,索性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让她看清自己的伤心难过有多不值得。疾痛过后,谁说不能大好呢?你说是,绿荷姑娘?” 绫罗神情并无多大变化,脸色却蓦地苍白起来:“秦王果然好眼力。” “眼力再好,当初也几乎被你骗了过去,那一场诈死,做得真是漂亮。”苏墨眸色暗沉,冷笑翩然,“还有当初,你忠心护主的种种,本王竟都看不出那是假的。” 绫罗微微深吸了口气,道:“那不是假的,只不过那时候我是绿荷,如今,我是绫罗。” “换了一个身份,便能将这十七八年的姐妹情一并舍弃?”苏墨神情依旧浅淡,却依稀有着逼人的气势,“眼看着她为你的死性情大变,姑娘心头,就半分愧疚也无吗?” “呵。”绫罗轻笑一声,“愧疚,那是绿荷的,可惜绿荷已死。绿荷一辈子都是为别人而活,绫罗只想活得自私一点,为自己而活罢了。” 苏墨再度将视线投向她:“为自己而活?那请问当初绫罗姑娘初现身仲离是何目的?顶着这张与锦言极其相似的脸进宫献舞又是什么目的?若这也叫作为自己而活,那绫罗姑娘是视自己身后藏着的人为无物?” “这些事,奴家实在没必要向秦王交代。”绫罗敛眸道,“若秦王再无别的事,绫罗先行告辞。” “你不说,又有什么难猜?”苏墨在她与自己擦身而过时淡淡开了口,“其实你的模样并非与锦言一模一样,只是占了八/九分相似。只可惜锦瑟对锦言心结太重,以至于竟认定了你与锦言一模一样。然而这世间为何有人会生得这般相似?” 绫罗顿住脚步,冷笑一声道:“奴家与锦言姑娘是双生呢。” “足足小了七岁的双生,本王倒真是第一次见到。”苏墨微微偏头看向那张与锦言无比相似的脸,“只可惜,锦言没有双生姐妹,这一点,当初为宋侯夫人接生的稳婆可以作证。” 绫罗走也走不得,说也说不得,索性按捺住性子,静静等待着他往下说:“还有呢?” 苏墨不曾说话,却蓦地伸出手来,轻轻在她下巴上一勾。绫罗霎时大怒,几乎克制不住的扬手便要挥向他。 却教苏墨一把捏住了手腕。 苏墨淡淡撩开她的袖口,露出她手腕上刺着的一枚极小的弯月,倏尔勾起了嘴角:“果然。” 绫罗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来,用袖子掩住袖口。 “你也是那依后人。”苏墨看着她的模样,道,“如今绿荷的身份不再用了,这枚弯月也不再需要掩饰了,因为皇兄早已经知道,并且也接受你那依族的身份。哪怕你最初接近他的目的是想帮那依族复仇,如今也已经不再重要,是不是,绫罗姑娘?” 绫罗捂着自己的袖口,强自按捺了心神,看着苏墨云淡风轻的脸:“说来说去,秦王还是没说奴家为何会与锦言长得像。” “因为你是锦言的表妹,锦瑟的表姐。”苏墨淡淡道,“你的母亲,正是宋侯夫人的双生姐妹。” 事已至此,绫罗反倒轻松下来:“皇上早就说过秦王不简单,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只是不知秦王将奴家的底细摸得这样清楚,究竟是要换得什么呢?” 原乡(十九) 苏墨骤然冷笑了一声:“对于你,本王还能有什么指望?绿荷虽已死,本王却也希望她在黄泉之下,能念及与锦瑟多年的情谊,放过已然一无所有的她,再不要靠近她半步!” 绫罗怔了怔,片刻之后,倏地转开了脸,强忍住微微泛红的眼眶,淡淡咬了唇道:“我也希望她能过得好。丫” “是么?”苏墨道,“若有朝一日,她知道了你的身份,发现了你所有的秘密,还要如何才能过得好?” 绫罗蓦地深吸了一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接近她了。” 她刚刚说完,忽而便瞥见望见自苏墨后方缓缓而来的苏黎,顿时敛了容,淡淡的与苏墨擦身而过。 “见过宁王。”又与苏黎迎面遇上,绫罗不得不停下来,行了礼媲。 苏黎瞥了一眼不远处苏墨的身影,淡淡负手而立,缓缓道:“不知绫罗姑娘这是从哪里来?” 绫罗淡笑一声:“这个方向,不是唯有锦瑟姑娘所住的小院么?” 苏黎眸光蓦地一凝,冷声道:“离她远一点。往后,你再敢靠近她一步,不管你是谁的人,本王都不会对你客气。” “宁王如今也并未见得待奴家有多客气。”绫罗冷笑一声道,“不过有什么关系呢?绫罗知道宁王素来对任何人都是不客气的,也不敢奢望。” “嘴皮子功夫倒是不错。”苏黎冷笑一声,“不管你是谁的人,不可否认,你本事确实也不小。除了每出现一次,当下时态便混乱一次之外,单凭你能赢得皇兄的欢心,便已经是不简单了。不过你要相信,你本事再大都好,本王想要你的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绫罗闻言,却仍然只是笑笑,却不回答,移步翩然而去。 苏黎缓缓来到苏墨身后时,苏墨依然云淡风轻的看着廊外的景致,尽管此时此季,还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看。 苏黎冷眼瞥了他的侧颜一番,终究没有开口说话,转而继续前行,来到了锦瑟所住的小院。 却没想到锦瑟竟仍然是睡着的,床幔低垂。 苏黎自顾自的挂起了床帐,这才看见她瞪大了眼睛躺在床上,双目却无神,竟仿佛睁着眼睛睡觉一般。 “锦瑟?”他低低唤了她一声,锦瑟涣散的目光这才缓缓聚集起来,看向他,轻轻应了一声。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睡?”他看了看她已然梳洗过的模样,心头已经有数,却还是道:“还为着前些日子的事情与我置气。” 锦瑟顿了片刻,眸色终于缓缓流动起来。只见她倏地坐起身来,露出身上完好的衣衫,随后一把推开了苏黎,整着云鬓起身,还是负气的模样:“我才没那闲工夫与你置气。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戏,是那些孩子气的人惯使的!” “如此说来,我的锦瑟,是已经长大了?”苏黎蓦地自身后拥住她,已有所值的问道。 锦瑟一听便知道他又挂记着一些事,联想起那日在那家小院中听到苏然与绫罗发生的事,心头倏尔骤冷,被他抱在怀中,竟还是克制不住的抖了抖。 苏黎察觉得分明,缓缓松开她来,将她转向自己:“我与你说笑呢,你又瞎担心了是不是?” 锦瑟瘪瘪嘴,摇了摇头,又道:“最近精神总是不大好,我想出去走走。” 苏黎看着她,片刻之后,忽而开口道:“我答应你,送你回那依族的地方。” 这可实在算得上一份大惊喜,锦瑟似乎还回不过神来:“你是说真的?” 是太过惊讶,以至于竟然会忘记,他这个人从来是不说玩笑话的。 当天下午,锦瑟提着一罐蜜酿酒,来到了那老头居住的小院。 她知道没有老头的帮助,苏黎只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在送她回那里的,所以心头实在很是感激。 没想到刚刚进了院门,却忽然听见从里面的屋子中传来了一阵箫声,那曲调正是她所熟悉的。 锦瑟一怔,随后寻声而去,终于在一间类似书房的屋子中找到了吹箫人。 正是那老头,正坐在一只凳子上,神思深沉的缓缓吹奏着一支箫。 那支曲子,她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她也会,而且是前些日子刚刚从久远埋藏的记忆之中学会的。 苏墨告诉她,那是那依族的曲子。 锦瑟静静站在那间房门口,一直听到老头吹完了整首曲子,才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老头抬头看向她,脸上浮起的笑容依旧如从前一般:“丫头,你怎么来了?还给我带了一罐子好酒?” “是啊。”锦瑟将那罐子酒放到桌上,“我还记得,好久之前,我似乎欠了你一罐酒的酒钱,如今便拎了酒来还给你。” 老头笑得开怀,胡子微微翘起:“那次的酒钱你拿一壶酒来还,那这次,你拿什么还?” 锦瑟眯着眼睛想了想,目光触及他手边的箫,忽而道:“我也会吹箫,那不如就让我给你吹奏一曲,算是报答?” 老头眉毛微微一挑,示意她随意。 锦瑟便伸手取过箫来,只闭目凝思了片刻,便将箫放到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曲折蜿蜒,却异常动人心魄的小调,在她口中吹奏而出,竟一点不差于那老头。 一曲毕,锦瑟伸出手来,缓缓抚过碧绿的箫身,垂眸道:“这首曲子,我只知音律,却不知配词如何。你能告诉我么?” 原乡(二十) 原本这便只是一首小调,因此曲子所配的歌词也极其简单-- 配词虽简单,却叫锦瑟觉得有种难得的惊艳。 后来,她曾经在偶然阅到的一本藏经之中再度读到这几句话,方才知晓,原来这才是出处。而最初以此词来配上那依族小调的人,也是极其聪慧睿智的媲。 夜,微雪。 苏黎披着一身薄薄的积雪踏上回廊,让人伺候着脱了大氅,这才走进屋中,却见锦瑟正抱膝坐在南窗下,而打开的窗户,正对着一枝雪夜腊梅。 听见声音她也没有回头,苏黎上前在她身边坐下,锦瑟却顺势就倚了过来,轻轻的靠在他怀中。 如今苏黎倒是怔了怔,随后方伸出手来,轻轻圈住她的腰身:“怎么了?” 安静了许久,锦瑟才忽然道:“我今天新学会一首曲子,唱给你听,好不好?” “洗耳恭听。”苏黎道。 苏黎凝神细听完,疑惑道:“这曲子有些奇怪,不似青越的曲风,配词也古怪,这样简单直白,倒似异族的民风。” 锦瑟看向他,轻笑起来:“嗯,你最是聪明。” 苏黎伸手抚上她的后脑:“你从哪儿学来的?” “你定是担心是那绫罗教与我的,是不是?”锦瑟微微舒了口气,“放心,我没见过她。” “她那个人,古怪诡异得很,又来路不明,我不让你与她接触,也是为你好。” 锦瑟答道:“我自然知道。你安心,我不会再与这个人有什么瓜葛。况且,后日我就要启程离开,也绝不会与这个人再有什么交集。” 听她提及离开,苏黎眸中闪过一丝黯然,缓缓抵住她的额头:“闭嘴。” 两个人隔得这样近,锦瑟连他的每一根眼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她静静数了一会儿,待发现自己没法数得清才放弃,伸出手来,又一次极其难得的触碰了他。 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脸,对上他微微惊异的眼神,锦瑟轻笑起来:“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会在那依山中等你,等你安然无恙的来找我。” 苏黎眸色缓缓沉淀下来,反手握住了她:“我答应你。” 锦瑟离开的那日,几乎所有该来不该来的人都出现在了送她的行列中,包括苏然和绫罗,郡守夫妇和池蔚一家,以及所有郡守府中的家丁下人。 而这些人中,绝大部分根本不知道她将何去何从。 这实在是有些可笑,而且从一开始锦瑟就只打算自己悄悄走,因此看见这么多人送自己时,她也并没有作什么话别的行事,只是骑在马上与苏黎并肩而行,头也不回的往城门口的方向行去。 绫罗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神情平静,眼眸之中,却依稀有东西翻涌。 锦瑟自然看不见,若还能看见什么,那便是苏黎冷凝的脸了。 锦瑟不爱看他这幅模样,想着临走前能作弄他一下也好,便扬起鞭子欲往苏黎的马身上抽去,却没想到刚刚扬起手便被他制住。 “你再胡闹,我可不放你走了。”他脸色又难看起来。 锦瑟哧哧笑了两声,唯有作罢。 没想到城门口竟然也有等着送她的人。 锦瑟脊背僵直的坐在马背上,看着独立于城门外的那老头--前日,他终于告诉了锦瑟他的名,原来他根本不姓那,让锦瑟一直唤他“那老头”也不过是逗着她玩耍,而他的名,原来是梅月恒。 梅,也是锦瑟母亲的姓氏。 苏黎见到梅月恒,便停步下马,回头看见锦瑟仍然坐在马背上,便道:“还不下马?” 锦瑟又顿了顿,这才慢腾腾的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梅先生是来送我的么?”不待那两人开口,锦瑟当先便开口问道,捏在手中的马鞭懒洋洋的挥着,鞭击着地上稀疏的野草。 梅月恒微微挑起了白色的眉毛,泰然自若的笑道:“这是自然。听苏黎说你要回那依山,你我之间如此有缘,我怎么能不来相送呢?” “缘?”锦瑟唇角弯弯的笑起来,“所谓的缘都是骗人的。什么血缘,孽缘,情缘之类的,哪个不是人蓄意制造的?所以呢,谁若是相信什么缘分,那可真是傻子!” “你一个读了那么多佛经的人,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怕佛祖怪罪你?”苏黎听着她这时候还有心思胡言乱语,禁不住又气又好笑,又对梅月恒道:“恩师莫与她计较。” “这丫头是什么性子我焉能不晓得?”梅月恒抚了抚长须,笑道,“好啦,保重的话其他人应该也说了不少了,老头子我就不重复了,快些上路。” “多谢了。”锦瑟朝他吐了吐舌头,立刻便转身翻上了马背。 苏黎脸色便愈发阴沉起来:“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锦瑟拉着马缰,低头看着他,轻轻笑起来:“嗯,迫不及待了。” 眼见着他脸色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她才又补充了一句,道:“迫不及待,想赶紧到一年半以后。” 苏黎阴沉的面色一僵,随后方极其不情愿的勾了勾唇角:“路上当心些。”随后又对随在锦瑟马后的贺英等人道:“好生护着姑娘,不得出一点差池!” “是!”贺英等人齐声应答,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锦瑟的马已经飞快的冲了出去。 苏黎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便又皱了起来,一直到那五匹马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才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一年半而已。”梅月恒莫测一笑,“这都等不及?” 城楼之上,高高的瞭望台,一袭青衫孑然迎风而立。 不过,永别而已。 天为谁春(一) 锦瑟回到那依山后的日子,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贺英等人只是肩负了保护她的职责,永远只会远远站在她身后,而她身边,却再没有旁人陪伴的身影。 苏黎偶尔派人送过来的一两封信会惊破一丝平静,但却都只似小石子投入深潭,不过片刻,死水便仍旧是死水丫。 进入宣德八年,苏黎的信便断了。 锦瑟大约猜得到他因何事而忙碌起来,但山中与外界消息根本不通,外间发生什么,她从来都无从知晓。又因京城离此地甚远,即便偶尔贺英等人中会有人下山,也几乎收不到来自京城的任何消息。 后来,锦瑟才明白,原来有些事,果然是没消息便是好消息媲。 宣德八年,初夏时节,前年已遭受过一次洪涝之灾的江、汰二州再度为暴雨所袭,洪水泛滥,大批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一时之间,天下怨声载道,皆言青越数年来天灾连连,皆因执政之人不得道,是以上天频频降宰,以示惩罚。 那依山中,锦瑟等人再得到苏黎的消息时,已经是宣德八年盛夏时节。 山中长期以来的杳无音讯,已经让几人之中最是沉稳的贺英也沉不住气,便亲自下山去打探。 三日后,贺英回到山中,立刻与另三人聚在屋中商议了什么事,约半个时辰之后,四人再度出来,却已经背上了各自的包袱。 锦瑟的屋子就在不远处,四人出来时,她正静静站在屋门口,似乎是在等着他们。 贺英一怔,与另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才上前:“请姑娘恕罪,贺英等人,不能再继续留在山中保护姑娘。” 锦瑟伸手撑着门框,脸色是平静的,然而面容却微微有些发白:“出什么事了?” 贺英略一沉眸,低声道:“回姑娘的话,王爷出事了。” “是。”贺英答了一声,“属下在山下探得消息,王爷出事之后,已由我惠军弟兄护着,离开了京城。只是如今身在何方,却不得而知。属下等深受王爷知遇之恩,如此大难之下,贺英等人必须下山寻找王爷下落,请姑娘见谅。” 锦瑟听闻他尚且安然,心头骤然一松,然而又听他此时此刻不知身在何方,一颗心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缓缓闭目沉思片刻,锦瑟才终于又缓缓开口:“他既然还安然无恙,那他必定会上山来寻我。” 半个月前,她三年守孝终于期满,便只等着他依照两人的约定来寻她,如今他既然还好好的,锦瑟便相信他一定会来。 贺英顿了顿,又道:“姑娘,家国天下,非儿女情长能比。若姑娘执意留在山上的话,贺英等人唯有自行下山了。” 锦瑟没有阻拦,而贺英也根本不劝说锦瑟与他们一同下山。 自此,大片大片的山林之中,便只留下了锦瑟独自等待的身影。 山外的世界是怎样一番巨变她根本无从知晓,然而这一年,山中的世界竟然也无声的起了变化。 这一年,原本根本没有冬季的那依山,却忽然在十一月的时候飘起了雪,在其后的两个月中,大雪接连不断,覆盖了层层山林,将原本常年青翠的几座大山,染得一片雪白。 因从来以为这山中无冬季,锦瑟翻出两年前绿荷准备的那些过冬的衣物时,才发现那些衣物或虫蛀,或霉烂,早已不能再穿。 锦瑟本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山中时,有一日,门外却莫名出现了一包过冬的衣物。 大雪封山,进出无路,然而锦瑟却还是在雪地上发现了脚印,并且从脚印延伸的方向可以看出,给她送来衣衫的人,是从山外来的! 会是谁,冒着这样的大风雪,从无论可走的山林中一路而来,给她送衣物,却不现身? 锦瑟猜得到其中的一些可能,却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绝不是苏黎所为。 如果是他,他不会不现身。可是这将近一年以来,他音讯全无,却究竟在何处? 三个月后,开春之际,山中积雪终于融化。 锦瑟苦苦守在山中九个月,终于不再作无谓的等候,而是启程下山,探听苏黎的消息。 当她经过三日两夜,终于走出那匹大山,来到那从前高高竖立着“禁地”牌匾的山口时,却惊讶的发现这片从前杳无人烟的荒芜之地,竟赫然多了一个小村庄,聚集了一百多号人,一片安宁祥和的生活在此处。 果然是山中不知时日过。她两年多没有下山,却不知这世间已经是这样大变。 而村庄中人见了从那大山深处而来的她,无不大惊,皆将她当做妖孽看待。 锦瑟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便向众人解释了自己只是隐居在山中,常年不下山,不知年月,因此向众人打听如今是哪一年。 “你这小姑娘也大胆,居然独自一人生活在那深山之中,连年岁都不晓得。”其中一个老妇人道,“今年啊,是丰元二年。” 丰元二年?锦瑟霎时间变了脸色。 因何宣德年号已经改为丰元?难道这青越江山,竟已经易主,故而改朝换代? 天为谁春(二) 锦瑟只觉得震惊,然而心头却另有一种害怕,悄无声息的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害怕到连当今皇帝是谁都不敢问,匆匆继续赶路,几日过后,来到了洛林郡。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赶往何处,既不敢问当今皇帝是谁,又不知苏黎在何处,这实在是一种漫无目的的胡乱奔波,可是她心头却总有一种感觉,若是能遇上曾相识的人,再从他们口中知晓这两年以来发生的事,也许会不那么难过丫。 洛林比之两年前又繁华了几分,好在街道锦瑟还是熟悉的。她循着从前的道路一直寻到郡守府,想了想,对守门人说想要求见池蔚,却被人告知没有此人媲。 细问之下,才知原来洛林郡守竟已经换了旁人,再不是从前的池大人。 “那,原本的郡守池大人呢?”锦瑟忍不住又问道。 陌生而又熟悉的街道,还通往一处她曾知晓的地段,锦瑟默默地在街上站了许久,终于再度移步,缓缓走向那个自己只去过一次的院落。 陋巷之中的院落,早已不是两年前的模样,而是住着一大家子老少同堂的三代,热闹非凡。 其实她亦早想得到,时隔这么久,绫罗怎么可能还住在这里? 阴雨绵绵天,锦瑟独自立在护城河畔,静静的思量。 向来冷清的地段,今日却有些奇怪,不断地有人来往行走。 锦瑟在河边站得累了,干脆坐了下来,一坐就是半日,身后的行人却始终连绵不绝。 她心中一动,思量片刻,忽而闭了眼,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一副晕死过去的模样。 片刻之后,果然有凌乱的脚步声朝她涌来,几个人低低商议了一番,随后有人为她盖上薄披风,将她移到自己背上,匆匆背着前往一处别院。 她早就该察觉到,这些人自她出山口,便一直跟着她。 锦瑟仍旧紧闭着双目,倒想看看这群究竟是什么人。 有人低声吩咐。 他口中的王爷,让锦瑟的心不觉颤了颤。 忽而又有人生了质疑:“王爷近来诸事繁忙,他不过吩咐我们一路暗中护着宋姑娘平安,我等只需尽责,又何必将这些事情上报,徒增王爷忧心?”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胡说!王爷若是不关心,何必在那依山口布下一个村落,以卫宋姑娘安宁?又何必派我等前来一路护她?你无需多言,派人上报即可。” 锦瑟缓缓睁开眼睛,幽幽然叹了口气。 站在她床前屏风外的两人顿时一惊,忙的躬身就要退出,锦瑟唤住了他们:“你们站住。” 两人果然顿脚。 锦瑟缓缓坐起身来,终于道:“我且问你们,当今青越,是哪家的天下?”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其中一人方才道:“回姑娘,自然是苏家的天下。” “那你们口中的王爷又是何人?” 既然青越已经换了皇帝,那么新帝是谁?苏墨,还是苏黎?那这个让人护着她的王爷,又会是谁? 那两人顿了片刻,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并不回答锦瑟,只是微微一躬身,道:“姑娘好生休息。” “你们可以不回答,也可自行离去,只要不怕没法向你家主子交代就好。”锦瑟漫不经心的重新躺倒,淡淡道。 其中一人倒似不屑,径直走出了房门,另一人却顿住脚步,良久之后,微叹了一口气回答锦瑟:“回姑娘,是摄政王。” 锦瑟呼吸蓦地一窒。 摄政王?哪里来的摄政王? “正是。” 轰的一声,锦瑟只觉得自己所有的神思都被冲撞得灰飞烟灭。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可是心底到底还是无数次勾勒过当今事态的模样,想过千万种可能,却万万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摄政王苏墨,那么当今皇上,应该就是苏然数年前仅得的那小皇子了?那么苏然如何了?绫罗如何了?苏黎如何了?还有梅月恒,他又如何了? 就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与她斩断了牵连,而唯一还牵连着的那个,却是万万不该有牵连的。 锦瑟倏地再度坐起身来,绕过床前的屏风走到外面,这看清外头站着的那人约莫三十五六,身强力壮,模样清正。 “那我请问你,苏黎如今在哪里?” 林忠这下不再迟疑,只因知道这些事不得不说,因此道:“两年前,先帝还在位时,江、汰二州再发水患,两州百姓怨声载道,宁王趁机发动朝臣,意图逼迫先帝退位让贤,同时还调动大军,将九重宫门重重包围。朝中文武大臣大多为宁王所用,出言附和,更有甚者鼎力相逼。先帝被迫答应写让位诏书,却又暗中命人擒了意图谋反重臣的家眷,大开杀戒。朝中一时大乱,后宁王逼宫,鏖战十数日。最终幸得秦王带兵回京营救,平定叛乱,宁王外逃,先帝也不知所踪。一番震荡之后,皇长子即位登基,秦王为摄政王,主理一切政事。” 天为谁春(三) 朝政更迭,青越形势大变,而苏然不知所踪,苏黎也仿若人间蒸发。 如此情形之下,锦瑟对自己该何去何从有些迷茫。两年以来苏黎半分消息也没有,究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如果他还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找她?而如果他是出了事,为什么却半点风声也未曾传出? 天下是谁的,她其实并不关心,眼下,她只想知道苏黎究竟在哪里丫。 思虑两日以后,锦瑟决定回青州。 这一场宫变,唯苏墨是最后,也是唯一的赢家,也许,也只有他才知道苏黎究竟在哪里媲。 锦瑟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可是,这似乎也是摆在她面前的唯一道路了。 经了一连多日的赶路,锦瑟终于回到青州。 今时今日,这座她自小长大的城池,已经变得无比陌生了。 但好在当初与绿荷住过的那个院落还依然,锦瑟循着记忆来到那个小院,只见得满眼荒芜。 然而如今之际,除了这里,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所呢? 她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独自从里到外将遍布尘埃的小院收拾了一番,至黄昏时分,终于大致都收拾好了,只剩擦地,于是她便又去往后院,打了一桶水上来,开始擦地。 其实从来都不是会做这些事的人,可是独自生活了那么久,该如何照顾自己早已懂得,像擦地这样的粗重活做起来,竟然也变得得心应手。 活在这世间,其实也远不如她从前想象的艰难。 堂屋前悄然出现一抹颀长的赤色身影时,锦瑟正埋头用力的擦拭着一处不知是什么的污渍,反反复复,粗糙的擦拭布磨得她手都红了,才终于将那块脏污擦去。 她将脏得不成样子的布扔进水盆之中,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那个身影。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已经消失了,而她只顾着擦地,连灯也忘了点。此时抬头看着门口的人,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或神情,然而却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倒是没有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快,毕竟如今朝廷的情形,他这个摄政王应该最是忙碌的。 锦瑟站起身来,匆忙寻到了火折子,却发现长久未用,早已受潮,点不着了。 屋中悄无声息的亮起火光,却是苏墨举着手中的火折子跨进屋来,照亮他一身尊贵仅次于明黄的赤色朝服,也照亮锦瑟蓬头垢面一身脏污的狼狈。 “真是对不住。”锦瑟开口道,“我才回来,收拾了一天,既没有茶叶也没有烧水,没法奉茶招待你。” 苏墨神色平静悠然,修长的手指捏着火折子点亮桌上遍布尘埃的蜡烛,随后捻灭火折子,一个极小的动作,却莫名的昭示出身居高位之人的淡漠与疏离。 锦瑟转开眼,将脚下的盛满脏水的木盆搬到屋外,这才又走进屋中,苏墨已经坐了下来,正垂眸翻阅着她收拾屋子时从某个角落翻出来的几本书。 锦瑟看了看他那一身天下无双的尊贵,又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想了想,拣了个凳子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这才开口:“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苏墨仍然垂眸,静静地阅着那本书,片刻之后,终于又翻过一页,他这才终于抬眸看向她,神情平静清淡:“你又知道,我所愿是什么?” “现在还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锦瑟淡淡一笑,“我姐姐已经因此亡故,而你如今终于身居高位,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各得其所?” 苏墨淡淡支着额头,勾了勾唇角,等着她继续说。 锦瑟深深吸了口气,才又道:“我这次回来,是想知道,苏黎他在哪里?” “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他在哪里?” “凭你是苏墨。”锦瑟平静道,“苏然那么厉害的人,都斗不过你。如今这青越的天下就是你的,你连我的行踪都了若指掌,不可能不知道苏黎如今在何方。” 苏墨抬眸看了她一眼,忽而站起身来,行至她面前,弯腰勾起她的脸来,逼得她目光与自己相视,这才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想知道谁的行踪,只是视乎谁对我更重要而已。” 锦瑟默默地与他对视,良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话中的意思,是指于你而言,我甚至比苏黎还重要吗?” “若我说是呢?” 赫然之间,锦瑟只觉得他眸色暗沉得有些骇人,却还是摇头笑了起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姐姐是怎么死的。你若果真是什么痴情大圣人,那便绝没有今时今日的摄政王,苏墨。” 苏墨蓦然低笑起来,愈发将她的下巴捏得紧,“其实你这丫头心中自有一杆秤,只可惜这称上,做的不是公平的生意。” 他说完似是而非的这句,忽而直起身子便要离去。 锦瑟倏地也站起身来,拦在他面前:“请你告诉我,苏黎在哪里?” 苏墨眸光淡淡自她面容上掠过,勾起唇角来:“你既然知道我不是什么痴情大圣人,又何必生这种指望,以为我会告诉你他在哪里?” 锦瑟顿了顿,没有说话。 苏墨冷笑了一声,与她擦身而过。 锦瑟深吸了一口气,蓦地转身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你若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就告诉你天下志的秘密。” 苏墨缓缓顿住了脚步。 天为谁春(四) 锦瑟看着他的背影,接着道:“天下志,当初,你说过,很想一窥其究竟,不是吗?” 那是多久以前说过的话?苏墨缓缓眯起了眼睛,淡淡一笑:“可我也说过,若看不到,我也不会遗憾。丫” “身居高位之人,不是都希望能得到更高的权势吗?”锦瑟凝眸道,“说不在乎,又能骗到谁呢?” 苏墨眸色微微一沉,终究又转头看向她:“好,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会知道天下志的秘密?” “我在那依山中生活了三年,我学会了那依文,天下志的秘密,也是我无意中发现的。”锦瑟神情平淡,仿佛只是在叙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只要你告诉我苏黎的下落,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苏墨闻言,倒是微微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没过多久,却又轻笑起来:“言之凿凿,倒真似确有其事。只可惜,即便你真的知道天下志的秘密,我也没兴趣知晓。这个秘密,你就留着以后告诉苏黎,他才应该是最需要的那个。当然,前提是,你能找到他。媲” “是你。”她冷眸望着他,“他是来找过我的,是你拦下了他派来的人,是你拦截了他传给我的音讯!” 苏墨眉目舒展,竟半分否认的模样都无。 果然如此。锦瑟闭目,深深吸了口气。 苏墨的心思,她似乎是知道的,可是又总是猜不透。 他对她,从来都是好的,哪怕当初她那样决绝无情的将匕首刺向他,他对她也没有半分为难。而这一次,他在那依山口布下的村落,以及遣人暗中护她,似乎也都昭示着他的心思。 她曾经问过他,是不是真心喜欢自己,他说,是。 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心究竟有几份,有多少,可毕竟他的言行都回答了她,是。 喜欢,却总是对她做出孤绝的事,说出孤绝的话; 孤绝,却又似乎从来没有勉强过她,逼迫过她。 哪怕是三年前,那个万寿节的夜晚,虽然他近乎魔怔一般的撕开她的衣衫,却根本没有对她有丝毫的侵犯。 是以这个男人,她无论如何都看不透。 “罢了。”锦瑟轻轻开口道,“我不求你。” 苏墨站在她身前的位置,闻言,亦丝毫不为所动。 片刻的沉默之后,小院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来人跑到门口,却是一副宫苑内侍的模样,见到苏墨匆忙跪下行礼:“奴才给摄政王请安。” 苏墨回眸:“何事?” “回王爷,皇上自今日下午起便起了烧,一直到现在都不退,太后忧心忡忡,拿不定主意,故而让奴才出宫来寻摄政王前往探视。” 锦瑟探头看了一眼那内侍,心头却无不疑惑。她这小院这样隐蔽,知道的人本来极少,而且她是今日方才回来,可是这内侍竟能寻苏墨寻到此处,可见真是不简单。 她这想法刚刚在脑海浮现,外头忽然又传来了另一阵脚步声,来人竟仍是宫苑内侍,见到苏墨在此,却是赫然大惊的模样,忙不迭的跪倒在地:“奴才叩见摄政王。” 苏墨淡淡凝了目光:“汪公公不在寿康宫服侍太皇太后,何以会来此处?” “回摄政王,太后因听闻长安郡主回到京城,故而派奴才前来,宣郡主明日进宫一叙。” 闻言,锦瑟不由得抚额苦笑。看来京城对她来说,果然是个是非之地,大约八字是相冲的,只要她一呆在这里,终归是没有好事。如今方才回京一日,麻烦便已经找上门来。 “劳烦这位公公回禀太皇太后,我有急事明日便要离京,只怕赶不及去向她老人家请安了。”长久以来,锦瑟实在疲于应付这位老人家,今时今日,无论如何都不想她再在自己身上打任何主意。 苏墨转眸看了她一眼,忽而淡淡开口道:“太皇太后盛情,长安郡主又何必假意推脱?以长安郡主的身份,于情于理,进宫探视太皇太后都是应该,不是吗?” 锦瑟倒不曾想到他会开口帮腔,闻言静思片刻,忽而便点头答应了。反正她如今,一无所有,一无所惧,还有什么好害怕? 眼看着这一厢的事情解决,最先前来的那内侍微微急了:“王爷,太后和皇上还等着王爷呢。” 苏墨果然不再迟疑,抬脚跨出房门,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锦瑟这一日忙了整整一天,累得腰酸背疼,待无人之后,强打起精神为自己烧了热水,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躺到床上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满目的亮堂,刺得刚刚醒来的锦瑟有些睁不开眼。 恍惚间,便觉得仿佛应该是几年前的时光。那时候,绿荷还在这里,总是见不得她迟迟不起,常常毫不留情又是拖又是拽,实在不行便将她吼起来,于是一天便这样开始。 锦瑟怔怔的在床榻上坐了片刻,回过神来,不由得笑了笑,终于舒了口气起身。 推开窗,屋中阳光更盛,尘埃恣意,飞扬无度。 绿荷,终有一日,我会活出你期望的模样。 哪怕,你已不复存在。 * 起身收拾妥当一切,已经将近午时。因昨日前来的内侍并未严明要她几时进宫,锦瑟也不着急,离了小院,慢慢的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从这里前往皇宫,势必要经过安定侯府,锦瑟走了约半个时辰后,那个熟悉的府门口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 她离开这么些年,安定侯府竟一如当初的模样,可见二娘与锦辉锦堂他们,是生活得很好。 如此锦瑟也心安一些。她在府门外的一株大树后站了许久,过了晌午,忽见府门打开,竟是锦堂拿着弓箭跑了出来。 她三年没见过锦堂,只见他长高了许多,可是拿着弓箭的模样,却还是从前那个贪玩的孩子模样。 到底也不过十二岁。锦瑟心里想着,忽见里面又走出一锦衣少年,一把捉住了锦堂,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弟锦辉。 之间锦辉捉住锦堂,厉声喝斥了一番,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却已经少年老成,很有父亲当年的风范。 锦瑟站在大树后静静地看着,直至锦辉将锦堂重新拖回府中去念书,她才走出来。 幸好,他们过得这样好。 微松了口气过后,锦瑟才又继续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没想到才走出没多远,却忽然听得身后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宋锦瑟?” 很少有相识的人这样连名带姓的唤她,锦瑟心中一动,蓦地转身,但见后方几步的位置站了一个身着蓝色锦袍的男子,正拧着眉,拿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她,见她转过脸来,那怀疑的目光顷刻间便转为了惊诧。 锦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叹了两声:“三哥,别来无恙,这些年你日子过得倒是不错,愈发珠圆玉润了!” “北堂临!”锦瑟蓦地尖叫了一声,“多大的人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北堂临一怔,这才意识到周围众人投来的目光有些嘲笑的意味,这才悻悻松了手,一把拽住锦瑟的袖子,将她拖进了旁边的一家酒馆,恶狠狠的道:“这几年你都跑到哪里去了?” 锦瑟整理了一下被他抓得凌乱的发,揉了揉被他惊吓到的耳朵,并不回答,却只是道:“干奶奶还好吗? “得知你这丫头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却不去看她,她老人家好得起来吗?”北堂临冷哼了一声,“,怎么突然就消息全无了?” “哎,我这不是回来了么?”锦瑟忽然一把捉住了他的手,“三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北堂临警惕的竖起耳朵来:“什么事?” “你能派人帮我查探苏黎的下落吗?” 北堂临登时变了脸色,一把捂住了锦瑟的口:“你怎么还敢提这个人?” 天为谁春(五) 锦瑟忙不迭的挣开他的手:“如何提不得?” 北堂临紧拧着眉,压低了声音道:“他煽动满朝文武逼先帝退位,后又逼宫,这是犯上作乱你知不知道?你还想着要找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跟乱臣贼子有干系?” 锦瑟蓦地笑了笑:“乱臣贼子?就算是,那又怎样呢?太后太后还与他有干系呢,也没见她被人怎么着了?媲” “你这丫头是疯了还是傻了?”北堂临怒目瞪着她,“你要知道,现如今你宋家与我北堂家能存活下来,那都是倚靠最高高在上那人。你娘亲是那依人这件事,你以为当真就已经尘埃落定了?要怎样,还不只是靠他一句话?他要我们生就是生,他要我们死就是死!你不顾你自己,也总该顾一下旁人!丫” 闻言,锦瑟却并无多大反应,只是淡淡拨了拨眉间的发丝:“放心,我自有分寸。” 正在此时,他们所在的这间雅室门口,却蓦地响起一丝带了嘲意的轻笑:“北堂,这下你可看出来了?你这个妹妹可是既不疯也不傻,她是装疯卖傻。” 锦瑟脸色微微一变,看了北堂临一眼,蓦地起身道:“我要走了。” 房门却已经被人推开来,林淳瑜邪肆的脸出现在门口,似笑非笑的看了锦瑟一眼:“长安郡主长久未见,怎的一见着在下便要躲?” 锦瑟看了他一眼,道:“我与林公子并不相熟,也没什么话可说。” “你没话说,本公子可是憋了一肚子的话呢。”林淳瑜微微挑眉看了她一眼,“长安郡主不想听一听?” “不想。”锦瑟干脆的答了一声,越过他就要往外走。 “如果是关于你一心一意想要寻找的那个人,你也不想听?” 身后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锦瑟蓦地顿住了脚步,片刻之后,却轻笑了一声:“就算你知道他的下落,你也不会告诉我。你站在谁的那一边,我心里清楚。” “他日怎样?”锦瑟微微抬起下巴,转身望着他。 林淳瑜轻抚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她,邪笑了起来:“他日,你会伤心绝望,后悔莫及。” 锦瑟勾了勾唇角:“多谢你提醒。” 一个多时辰以后,锦瑟终于到了皇宫。 宫中一切并无大的改变,只除了从前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所居的寿康宫,冷冷清清,再不似从前。 锦瑟见到太皇太后时,也微微吃了一惊,因为那个向来雍容华贵,高雅冷艳的妇人早已不再是从前的精神奕奕,年届五十的她,额头眼角皱纹毕现,虽然妆容依旧整洁,然而整个人却显出前所未有的颓态,比之从前,竟似苍老了十岁有余! 其实她与太皇太后从来相看两厌,便是到了如今也不例外。 太皇太后见到她,依然没有半分的好脸色,如今更是连从前的虚与委蛇都省了,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黎儿如今身在何处?” 锦瑟如实摇了摇头:“不知。” 太皇太后登时大怒,心口起伏不定:“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莫说他一定会给你消息,难道苏墨不会告诉你他的下落吗?” 锦瑟微微抬起头来看她:“太皇太后言下之意,是指我会与摄政王合谋,一起害苏黎?” 太皇太后蓦地冷笑一声:“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知道!苏墨狼子野心,你也从来不怀好意!哀家逼死了你父亲,你却还与黎儿一处,图的是什么,别以为哀家看不出来。” “你说得对,跟他一处,我的确有所图谋。”锦瑟眼带怜悯的看向她,“我图的,就是他这个人,与你何干?所以,虽然我会尽力探询他的下落,但那是为我自己。对于你,对于一个逼死我父亲的人,我不会可怜半分!就算我找到了他,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你他的消息,抑或告诉他你的近况。” 太皇太后登时脸色大变:“宋锦瑟,你不怕哀家命人斩了你!” “我为什么要害怕?”锦瑟笑道,“就算今日我再出不了这皇宫,至少我还能自由走动。而太皇太后您,如今,可还能走出这寿康宫半步?” 太皇太后霎时间心绪大动,伏在软榻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锦瑟身后,原本紧闭的殿门蓦地被人推开来,随后传来一阵女子轻柔却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蓦地绕到她面前,高高扬起手来,重重一巴掌扇上锦瑟的脸:“宋锦瑟,你竟敢这样与我母后说话?” 青楚的脸色与太皇太后一般愤怒,见锦瑟的目光投过来,心中怒火登时更上一层,再度扬起手来,还要再打。 锦瑟却蓦地伸出手来,拦住了她就要落下的那只手,随后扬起另一只手,重重一巴掌,回敬给这位公主。 青楚始料未及她竟然会还手,立刻被打得懵了,良久方才不可置信道:“宋锦瑟,你竟敢打我?” “我为什么不敢?”锦瑟不顾自己脸上那块泛红的巴掌印,轻笑着拍了拍手,盯着青楚与太皇太后道,“民间有一句话,叫作‘落地凤凰不如鸡’,今日,我总算见识了是哪般的落地凤凰,不如哪般的鸡!” 说完,她再也不做停留,转身便出了大殿,径直离开了寿康宫。 软榻上的太皇太后仍旧剧烈的咳嗽着,听了锦瑟的话,眼见锦瑟离开,竟蓦地咳出一口鲜血来。 “母后!”青楚蓦地扑上前去,抱住太皇太后,“母后莫急,儿臣一定会找到三哥的下落,让母后安心。” 太皇太后艰难的平复了喘息,却仍旧只是盯着大殿门口的方向,眸中浮现出清冷的幽光。 锦瑟出了寿康宫,便走进了御花园,再往前走一段,忽而望见远处一汪碧波,以及那碧波之畔的长廊。 鬼使神差的,锦瑟竟然转而走上了那段长廊,迎着春日和风一路往前,走出很长一段才停了下来,在长廊底下坐了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她想着自己刚才与太后和青楚说的话,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时光可以回到从前,回到她还说不出这种话的那些年,她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取。 然而现实毕竟还是现实。在这样的现实之中,她仍然必须好好过下去。 只是,那个人,他如今究竟在何方? 锦瑟想得出了神,直至被一阵孩童的哭声惊醒,这才蓦然回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只见一大群人跟在一个身着明黄色锦服的奶娃娃后面,诚惶诚恐的哄着,而那奶娃娃一面放声大哭,一面抹着眼泪往前走,丝毫不理旁边的人。 于是锦瑟便知道自己见着了当今的天子陛下。 那奶娃娃皇帝哭着哭着便往锦瑟这边走了过来,锦瑟见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却依然束手无策,又见那小皇帝哭得脸色都变了,仍然脚步蹒跚的往前走,又可怜又可爱,心下不由得一动,在那小皇帝走到自己面前时,忽而也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小皇帝被蓦然多出来的一阵哭声吓了一跳,一时间连哭也忘了,抽抽搭搭的看着面前的锦瑟。 锦瑟听他没了哭声,便也不再发出哭声,拿下手来。 在看见眼前这个孩子的瞬间,锦瑟却怔了一怔。 奶娃娃生得极好,虎头虎脑的模样,嫩嘟嘟的小脸,长长的眼睫上还沾着泪水,黑白分明的眼中写满疑惑,怔怔的看着锦瑟。 这孩子,倒是生得有些像苏墨。 锦瑟这样想着,一怔过后,忽又想起苏然与苏墨兄弟二人本就生得像,这孩子生得像父亲,又有些像苏墨也是正常。 见她不哭也不说话,奶娃娃很是好奇,奶声奶气的开口道:“你怎么不哭了?” 锦瑟偏了头看他:“你都不哭了,我为什么要哭?” 奶娃娃一怔,撇撇嘴,忽而再度放声哭了起来。 天为谁春(六) 于是锦瑟取出绢子来,捂住脸,又一次陪这个奶娃娃放声大哭。 小皇帝身后一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小皇帝也目瞪口呆,又一次忘了哭。 大概是这一次她哭得实在太假,小皇帝起了疑心,上前仔细的对着她捂住脸的绢子瞧了瞧,随后努力的踮起脚尖来,使尽浑身的力气扯了一把锦瑟的绢子,登时明白了过来:“你是骗我的呀!丫” 锦瑟取下绢子,炫耀道:“我说哭就能哭,说不哭就能不哭,你会吗?媲” 小皇帝又一次撇撇嘴,随后却重重“哼”了一声:“我当然也会!我也不哭!” 于是他扭着圆圆的身子,在锦瑟的帮助下奋力爬上了锦瑟旁边的位置,与她并排坐着,昂着下巴嘟着嘴,示意自己果真能做到说不哭就不哭。 锦瑟看着他依然微湿的眼睫,不由得哑然失笑,又道:“那你方才是为什么哭?” “二叔找不到了!”小皇帝说着忽而又愤然了,撇撇嘴,大有又要开哭的架势。 锦瑟缓缓靠在了围栏上,满目忧伤,终于引得小皇帝的目光投了过来:“你怎么了?” “嗯。”锦瑟轻轻应了一声,随后才道,“我也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 小皇帝于是好奇起来:“你也要找二叔吗?” 锦瑟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要找那个人,那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人。” “他在哪儿?” “不知道。”锦瑟缓缓叹息了一声,“我找不见他了。” 小皇帝胖嘟嘟的小手忽然就伸到了她的脸上,并道:“你不哭,我陪你玩,你不哭呀!” 锦瑟抚了抚自己微湿的眼角,无声笑起来:“好。” 小孩子其实是极好哄的,再加上锦瑟从前便是个大玩家,稍稍使出一点点功架,即便是两颗石子,也能逗得小皇帝兴致盎然,玩得尖叫连连,满头大汗。 她举出了一大堆民间小孩最爱的吃食,引得小皇帝馋得不行,直晃着她的手要她带自己出宫去吃,锦瑟才发觉自己惹了祸,想了想,摇头道:“小孩子不乖是没得吃的,你要回去问问你母后,要怎样才可以吃得到。” 小皇帝清澈的眸子里布满怀疑,片刻之后,却倏地明亮起来,朝着锦瑟身后的方向大喊了一声:“母后!”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微微一惊,转头看去时,却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她这才发觉自己竟从来不知道小皇帝的生母、当今太后是谁,然而此时乍然一见,眼前的少妇妆容精致,衣衫华美,虽已贵为太后,却依旧难掩眉目间灵动的气息。 而正是这股灵动,触动了锦瑟的记忆。她终于艰难的记起来,当今太后,竟然就是当初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季嫔! 一怔过后,锦瑟忙放下了小皇帝,朝着季太后行礼:“见过太后。” 季太后却是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还是当初那活泼的性子:“我就听说长安郡主今日入了宫,还想着能不能有机会遇到呢,没想到这就撞见了,可真是缘分到了!咱们既是老相识,你也不必行这样的大礼,随意一些就好了!” “真是个馋猫!”季太后将小皇子抱了起来,爱怜的责备了一声,却还是回答道,“二叔说你可以吃,你就可以吃。” 闻言,锦瑟心头微微一滞,抬眸看了年轻的太后与小皇帝一眼,心头忽而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来。 太后心疼一笑:“不怕,二叔忙,母后晚上找二叔来,陪觅儿玩,可好?” 小皇帝欢喜得直拍手:“好,好,等二叔!” 太后这才又看向锦瑟,道:“这小魔王,平日里除了摄政王便没人治得住,难得他今日倒听了你的话,可真是件奇事!不如就请郡主你在宫中住些日子,让他多欢喜一些日子,郡主可愿意?” 锦瑟看着生得十分讨喜的小皇帝笑了笑:“能陪皇上玩耍,是我的福气。只是,这宫里我却不能住,不知太后可会怪责?” 季太后闻言,却仍旧笑道:“郡主若住在宫外,日日来回,实在是有些不方便,倒不如就在宫中安置下来,也不用车马劳顿,如此不是甚好?” 她如此一说,锦瑟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成真了,这皇宫,果然是进得来,出不去。只是苏墨将她困在这皇宫,图的究竟是什么呢? 太后金口一开,锦瑟在宫中住下似乎便成了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情。而她每日的主要任务,竟然就是陪小皇帝玩耍。 此项任务倒也简单,唯一难的就是小皇帝没能吃到心心念念的那些小吃,每日总要闹上一阵。每当此时,锦瑟却总有更多花样转移他的注意力,长久下来,终于使小皇帝逐渐遗忘了那些没能入口的吃食。 她在宫中呆了半月有余,没能与外界有半丝联系,除却后宫中人,也没有见到半个多余的人影。只是没想到这一日,送回小皇帝回寝宫之后,竟然会再次遇上青楚。 青楚就站在御花园一株大树下,一动不动,见锦瑟来了,才蓦地转正身子朝向她,看样子,倒是特地在这里等她。 “宋锦瑟。”青楚疾步走上前来,神情前所未有的正色,“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三哥在哪里?” 锦瑟怔了怔,艰难勾起笑意:“我又何尝不想知道?” 青楚紧紧地盯着她的面色许久,似乎才终于判断出她没有说假话,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的声音:“我只怕再没有三哥的消息,母后会撑不住。就当我求你,我为当初冒犯你而道歉,求你去找二哥,探出三哥下落何在,安慰如何,行不行?” 青楚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锦瑟实在是有些惊讶的。记忆之中,她只是个跋扈任性,胆大妄为的刁蛮公主,如今竟然也已经沉稳了许多,看来她实在是在山中呆得太久了。 “你不必怀疑我的诚意。”青楚道,“为了母后,我不会再胡作非为。” 锦瑟这才注意到青楚竟是梳了髻的,心头不由得再次惊讶了一番,却又想起她与自己年岁相当,如今也已经双十年华,嫁了人倒也是正常的事情。 “你成亲了?” 青楚一怔,随后略带一丝自嘲的笑起来:“我的事,你竟然半分也没有听说过?我两年前就嫁了,嫁给了傅大学士家的大公子。只可惜嫁了不过半年,傅大公子便不幸堕马而亡,我如今,不过是个寡居妇人。” “堕马而亡?”锦瑟略带疑惑的反问了一句。 青楚蓦地冷笑了一声:“没错,不是意外,是本公主蓄意为之。怪只怪他福薄,当了这个冤大头!” 锦瑟自然还没有忘记青楚当初对宋恒的一片痴人,闻言,心头虽叹息,却并没有多少震惊:“你如今,还想着宋恒?” 青楚斜睨了她一眼:“你既不晓得我的事情,那宋恒的事情,只怕也不晓得?” 锦瑟微微一笑。宋恒的事情,她也的确再不曾听说过什么。 “他如今已经是国之储君,只待仲离国王驾鹤仙游,他便是一国之君。” “若那是他想要的,便再好不过了。”锦瑟答了一声,仍旧看向青楚,“所以,你是为了他,才害了自己的夫君?” “为他?”青楚冷笑道,“我再为他负尽天下人又怎样?他对我说过,此生,他心里只有一个人,并且,非她不娶。” 语罢,她神情古怪的看了锦瑟一眼。 锦瑟忍不住摇头轻笑起来:“你该不会以为那人是我?” “这世上,宋恒只对你最好。”青楚微微咬牙道,“如果那个人不是你,那难道是个死人?” 天为谁春(七) 在从前,她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然而经青楚那样一点,她却忽然有些被吓着了丫。 若按照两人不过相识数年的情分看来,宋恒待她,似乎的确是好得有些过分。然而若要说宋恒待她有男女之情,那却是实实在在的无稽之谈。 宋恒不过是将她视作妹妹,可是,他凭什么要将她视作妹妹? 锦瑟不愿深想媲。 与此同时,她脑中仍然惦记着苏黎的下落。 青楚说苏墨一定知道苏黎在哪里,锦瑟也相信他知道,可是他曾言明他不会告诉她,而锦瑟也曾经说过,她不会求他。 然而这宫廷之中,太皇太后与青楚已然失势,她茫然四顾,根本无人可信,又能从哪里得到苏黎的消息? 这一日,锦瑟托人从宫外带回了一串冰糖葫芦,哄得小皇帝高兴坏了,一拿到就欢天喜地的要拿去给母后看。 到底冰糖葫芦是民间吃食,锦瑟并不怕太后责备自己什么,倒是怕她紧张孩子,回头小皇帝没了吃,只怕又会大哭大闹一番。因此她一路追着小皇帝,哄着让他别去找太后,一路哄小皇帝一路闹别扭,没想到这个情形之下,竟然撞见了苏墨。 算算日子,锦瑟进宫一月,竟然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小皇帝一见了苏墨,欢天喜地的扑上去叫二叔,身后的宫人齐齐下跪行礼,唯独锦瑟一人站在原地,只淡淡看了苏墨一眼。 苏墨也仿似没有见到她一般,只是微笑着弯身将小皇帝抱了起来:“觅儿因何欢喜?” 小皇帝将胖乎乎的手举到苏墨眼前,手中的冰糖葫芦外面那一层糖已经开始融化,糖浆遍布了他的小手,实在是让人有些不忍直视。 “二叔吃!”小皇帝毫无察觉,将内里的山楂递到苏墨唇边。 出乎意料的是,苏墨竟然真的张口含了一颗,包进嘴里,仅余的糖浆甜味混合着微酸的山楂,两种融合得恰到好处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他抬眸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锦瑟,见她正转了脸看着旁边,脸上竟是没有表情。 收回视线,苏墨这才看着小皇帝,笑道:“好吃,觅儿也吃。” 苏墨抚了抚他的头,道:“母后不爱吃这个,觅儿自己吃,不用去找母后。” 小皇帝这才蓦然又欢喜起来,在苏墨的喂食下,甜甜的吃了起来。 一串冰糖葫芦吃完,小皇帝心满意足了,手和脸却都已经被糖浆染得不成样子,于是苏墨便唤了人来带他下去清洗擦拭。一时间后面的宫人都忙的跟上前去,锦瑟顿了顿,也要跟随前去,却忽然听到他唤自己:“锦瑟。” 于是便不得不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他:“摄政王有何指教?” 苏墨眸光微敛,神情认真:“以后不要随便给觅儿吃东西。” 他会这样说,锦瑟其实并不意外,因此仍旧平静的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这样的乖觉,倒真是出人意料。 苏墨看了她一眼,又缓缓道:“觅儿的身份不同寻常,你若随意给他东西吃,他日被有心人利用,害了觅儿,这其间的利害关系,你心里也是有数。” 锦瑟自然知道,只是不知这利害关系之中,苏墨所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摄政王请放心。”锦瑟垂眸道,“我以后再也不会给皇上胡乱吃东西,皇上出不了事,摄政王的王位也是安然无忧的。不过我倒是不懂,若然皇上出了事,得益的,不也是摄政王么?到那时,幼帝被害,摄政王以天下为己任,顺理成章登上皇位,岂不,更是如虎添翼?” 苏墨嘴角极其不明显的一沉,十分不易察觉,锦瑟却注意到了,于是继续道:“还是说,苏黎在朝中仍旧是有地位的。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如今苏黎还活着。若小皇上出了事,又有人会跟摄政王狠斗一番?”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墨淡淡重复了一句,忽而勾了勾嘴角,“我还以为朝政中的诡谲,你未必看得懂。” “这不就是你们宫廷中人吗?”锦瑟偏头反问了一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未达目的不折手段!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也能狠心算计。这世间,‘情’之一字对于你们来说,只等于无物。” “难得你竟有这样清醒的认识。”苏墨望着她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执着于苏黎的下落?” “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锦瑟凝了眉,“摄政王既有心阻拦,也不必问这种话了。” “是么?”苏墨缓缓负手,“你就这么确定,他还安然无恙的活着?” 锦瑟脸色骤然煞白,望着他平静的容颜,却说不出话来。 苏墨也淡淡望着她,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脸色骤变,根本不为所动。 两人相视而立许久,夏日的御花园,周围竟诡异的寂然。 忽然间,头上的树间却响起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终于惊破了平静。 两人同时抬头看去,却见竟是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鸽子,大约是受了伤,一阵扑腾之后,还是从树上掉了下来,就落在锦瑟脚边。 苏墨眼神微微一变,凝在那鸽子身上。 锦瑟低头看时,只见那鸽子身上染了血迹,果然是受了伤,再定睛看时,才发现那鸽子脚上有脚环,竟是只信鸽! 这信鸽既受伤落在此地,可见此处离它受伤之地也不远,甚至可以肯定它就是在这宫中受伤。可是既然是信鸽,为何这宫人竟有人要射杀它? 锦瑟脑中蓦地闪过什么,抬眸看了苏墨一眼,果然见他凝眸看着自己脚边的信鸽,脸色虽仍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阴沉。 那是,苏黎的字迹。 她的手忽而重重一抖,细致而反复的将那张被血晕染的纸条看了许多遍,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举着手中的字条看向苏墨:“这一下,我是不是可以确定,他还安然无恙的活着?” 苏墨还未答话,从他身后的远处忽而有侍卫飞快的跑过来,见到苏墨锦瑟在此,又见到锦瑟脚边的那只信鸽,脸色赫然大变:“奴才罪该万死,一时失手,竟让这只鸽子飞来此处,搅扰了摄政王,求摄政王恕罪。” 苏墨沉眸,淡淡负手而立。 锦瑟捏着手中的字条,良久,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难怪,难怪他丝毫消息也无,甚至连自己的母后都弃之不顾,连半分报平安的消息也无。原来有人存心封绝了他所有的音信,原来,是有人逼他弃之不顾!摄政王真是好能耐,他放了多久的信鸽?摄政王又射杀了多少信鸽?” 苏墨望着她,一颗心悄无声息的乱了起来。 他蓦地转头看到跪在地下的那个侍卫,忽然道:“去把前些日子捉到的信鸽取来。” 那侍卫本以为自己已经必死,闻言惊疑不定的抬头,愣了片刻,才忙的磕头,起身跑回去取了一笼子的信鸽来,呈到苏墨面前。 苏墨接过笼子,抬手便扔到了锦瑟脚边。 “这些信鸽都是他放飞过来的,你若想与他联系,尽管写信让这些信鸽带回去给他。” 锦瑟缓缓扶正了那个鸽笼,看着里面惊魂未定的几只信鸽,冷笑起来:“写信给他?为什么呢?告诉他我被困在这皇宫之中,他的母后被软禁在寿康宫中,以此诱他回青州,再一脚踩进摄政王精心为他布置的陷阱,好让他这条百足之虫,彻彻底底身死而僵吗?” 说完,她蓦地站起身来,打开鸽笼,将里面关着的几只鸽子,通通放飞蓝天。 苏墨抬头,神情淡漠的看着那些鸽子时,锦瑟缓步走到了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我要出宫。” 天为谁春(八) 她要出宫,苏墨果然就让她出了宫。 只是虽出了宫,身后明里暗里的却不知跟了多少人。 锦瑟心知肚明,却也知道那些人的作用无非是阻止她离开京城,如果她只是不肯回宫,那些人定然也拿她没有办法。 北堂府媲。 “干奶奶!”长久未踏足此地的锦瑟一进府,便直奔北堂老夫人所居的园子,还未进门便急唤了一声,待到跨入房门见到满面惊喜的北堂老夫人,锦瑟一下子便仆倒在她脚下,“孙儿给干奶奶请安。” 北堂老夫人又惊又叹,霎那间便红了眼眶,颤巍巍伸出手搀起了锦瑟:“丫头,你怎么才来?再迟个几年,只怕干奶奶都瞧不见你了!” “孙儿不肖。”锦瑟不肯起身,跪坐于地,将头伏于北堂老夫人膝头,同样红了眼眶,却唇角带笑,“可是孙儿知道,干奶奶一定会原谅孙儿。” “你呀!”北堂老夫人在她头上轻轻一点,地叹道,“就是吃准了老身拿你没办法。” 锦瑟轻轻笑起来,又往北堂老夫人膝上埋了埋,心中长久以来的空泛,终于有了些许补足。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为何半分消息也没有?”好不容易终于将锦瑟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北堂老夫人这才开口问道。 “我去了那依山中,那依族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在那里住了一些日子。”锦瑟微笑答道,“那里,可真是美极了。” 北堂老夫人微微一怔:“你独自去了那荒废之地?从前一直跟你形影不离的绿荷丫头呢?怎么不见她?” 锦瑟笑意微敛:“绿荷,她不在了。那依山虽是荒废之地,然而却自有新的生机,是个极好的去处,我一心想着以后还要回去呢。” “干奶奶,我没事。”锦瑟靠在她怀中,“绿荷虽然走了,说不定也是另一种新生呢?” 北堂老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干奶奶,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你一些事。”锦瑟重新抬起头来,看向北堂老夫人,“那次父亲出事,几乎连累了干奶奶,我却一直没来得及向干奶奶求证,我一直唤您作干奶奶,其实与您结为干亲的并不是我父亲,而是母亲,是不是?” 北堂老夫人没想到她还会问起这些事。当初锦瑟母亲身份不明不白,要嫁与宋京涛自然是件难事,因此宋京涛便来求她收锦瑟母亲做了义女,并且也将其身世如实相告。后来二人成亲,有了大女锦言,因担心有朝一日会出变故,连累北堂老夫人,便一直教锦言唤北堂老夫人为干奶奶,以此来淡化宋夫人身世的不清不白。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事情为人揭露,还是将北堂老夫人牵扯了进来。 “是。”事到如今,自然也没什么再隐瞒,因此北堂老夫人如实道,“当初的确是你母亲结为干亲。” “那您与我娘亲感情可好?”锦瑟忙问道。 北堂老夫人微笑起来,道:“你娘亲模样生得好,性子也好,哪有不讨人喜欢的道理?只是却还是时常因灭族的事情而神伤,虽如此,却又惹人怜。我疼惜你母亲,正如疼惜你一般。” 锦瑟记事以来,从未有人如此清晰的在她面前提起过娘亲,她心中一时大恸,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 北堂老夫人轻轻为她擦去眼泪,锦瑟深吸了口气,又道:“那娘亲可曾向干奶奶提起过从前的事情?比如,我外公外婆,以及其他亲人的下落?” 北堂老夫人微微皱了眉:“你娘亲家中亲人?那依既然被灭了族,她那些亲人自然也是遭了横祸,否则,你娘亲又何至于十年郁郁寡欢,终至香消玉殒?” 锦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仿佛是不敢相信,片刻之后,却又转为迷茫。 “丫头?”北堂老夫人见她怔忡,轻唤了她一声。 锦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笑道:“干奶奶,我没事。我今天留下来陪你可好?吃过晚饭,便像小时候那样,我们睡一张床,你哄我睡觉。” 北堂老夫人无奈轻笑了一声:“真是个长不大的丫头!” 当夜陪北堂老夫人用过晚膳,又像儿时那般赖在她床榻上度过一晚,第二天一早锦瑟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回宫带小皇帝,其实出了北堂府,她便一直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刚刚行至城门口,前方蓦地便有两人闪身而出,拦住她的去路:“郡主请留步。王爷吩咐了,为了郡主安全,不得放郡主出城。” 锦瑟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淡淡道:“我要去祭拜我姐姐。我给你们时间让你们回去禀告苏墨,看他同意还是不同意。” 前方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无声的交流之中似是达成了一致,终于还是让出道来:“郡主请。” 数年未曾前来祭拜,锦言的陵倒是一如既往的清幽整洁,倒似时时有人来打扫一般。 锦瑟焚了些香烛纸钱,这才靠着锦言的墓碑坐了下来。周围一个人影也不见,那些暗中跟着她的护卫都躲得不见踪影,只有风声自林间刮过,如此的安静之下,就仿佛只有她和姐姐两个人,背靠背的坐在一起,可以说说姐妹间的那些知心话。 “姐姐,我好久没来看你了,上一回,还是我犯傻的时候,几乎掘了姐姐的墓,扰了姐姐的安宁,真是太不应该了。” 两年多前,洛林郡中,她提了一罐酒去寻梅月恒,在他那里听到了那依的小调,知道了那依小调的歌词,同时,也终于知道了他的真正名字与身份。 梅月恒,梅惜清,原来竟为父女。 而梅惜清,是母亲的名讳。 天为谁春(九) 然而,虽则有怨,有恨,然而那人,到底还是外公。 锦瑟艰难的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竟重重将头撞在锦言的墓碑之上丫! 身后的林间霎时间便有了异动,数人同时闪身而出,匆忙上前查看锦瑟的情形。 锦瑟仍旧将头靠着墓碑,听得身后的动静,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身后的脚步蓦然便顿住了,大约是得知她还清醒,片刻之后,便又悄无声息的散开了媲。 然而那些人散开之后,锦瑟却真的开始晕眩起来,疼痛上脑,她未曾哼过一声,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悄无声息的晕了过去。 晚风渐起的时候,安静的林间终于又有了其他的声音,却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自城中方向而来,由远及近,终于停下来时,林中蓦地又多了几个身影,纷纷低身行礼:“参见王爷。” 苏墨眸色漆黑清冷,翻身下马,颀长的身影缓步穿过树林,终于来到锦言陵墓前,看到了那缩作一团,双眸紧闭的身影。 他默然站立片刻,终于缓缓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裹到锦瑟身上,这才看见她额前高高肿起的一处。 他顿了顿,抬起手来,轻轻抚上那块红肿的周围,修长的食指温柔而颤抖的划着圈。 终于还是忍不住苦笑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当初那个为了我连人都敢杀的丫头?可是如今,你将她藏到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被林间的晚风一带,便卷到了远处,随即消散。 仿佛,从不曾响起。 黯淡的天色之中,他将她从地上抱起,大步走向明月,跨上马背,扬鞭而去。 * 锦瑟迷迷糊糊醒过来时,耳中嗡嗡的,只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并未完全清醒,脑子里只是一片混沌,睁开眼来时,却只见头顶似曾相识的青纱帐,转眸看见床前那架屏风,再看到屋中陈设,竟都是为她熟悉的。 一霎那间,只彷如时空转换一般,她仿佛忘记了发生的所有事,脑海之中,竟仅余住进这间屋子之前的情形。 那个时候,绿荷还陪着她,父亲虽然被拿下大狱,可是他还活着。 “绿荷?”锦瑟蓦地扬声唤了起来。 房门倏地便被人推开来,一如当初,只要她一唤,绿荷总在第一时间走进来。 可是从门口走进来的人,却不是绿荷。 锦瑟看到那张娇妍明媚,灿若晨曦的容颜时,倏地便怔住了。 霎那间所有的一切都疾速前进起来,后来发生的种种通通涌入脑海,锦瑟蓦地抱住了自己头,痛苦的吟唤了一声。 “宋姑娘!”池蔚见她的模样,忙的扑到床榻边来,惊骇道,“你又不舒服了吗?” 这声音与先前响起在脑海中的声音天衣无缝的重合起来,锦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先前所以为的一切,都不过是从前。 艰难平复脑中那些“现在”,锦瑟深吸了口气,不顾自己脸色苍白,朝池蔚笑了笑:“池姑娘。” 见她整个人又松懈下来,池蔚这才松了口气:“你刚才是想起了绿荷姑娘吗?那模样可吓着我了,这会儿清醒了就好。” 锦瑟抹了一把自己额头的虚汗,呼出一口气道:“我没事,劳你挂心了。” “我们毕竟一场相识,你这是说哪里话!”池蔚握住她的手,又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锦瑟抬眸往周围看了一番,其实心中清楚的知道,这里是从前的秦王府,如今的摄政王府,苏墨的卧房。 她从前曾在这个屋子中住了那么些个日子,焉能不记得?然而此时此刻,她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闻言,锦瑟便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低声道:“摄政王府这样大,又何必非要占了摄政王的房间与我养病?我是福薄之人,只恐消受不起。” 池蔚却登时诧异的瞪大了眼睛:“这里不是苏墨的卧房,宋姑娘怎么会这样以为呢?他的园子在北面,与这里隔得可远呢!” 锦瑟一怔,随后才又重新躺回了榻上:“是么,那是我误会了。” 池蔚毫不怀疑的笑了起来:“那也难免。我初进这间屋子时,也觉得必定是个男子居住的,而且床前这架屏风还是出自他的笔墨之下。若不是知道他住在别处,我也几乎要以为这里才是他的卧房。” 她并未说出疑问来,池蔚却已然明白了,脸上蓦地飞上两朵彤云,害羞地垂下眼睑去:“我今年便十七了。母亲曾说留我到十七岁,便允我许配人家。” 锦瑟再度笑起来:“如此,恭喜了。” 池蔚脸又红了一阵,神情忽然又黯淡了几分:“可是,自从他当上摄政王,愈发的忙碌起来,我只怕他已经将我十七岁的生辰抛到脑后了。” 锦瑟微微一顿,才又道:“那怕什么?只要他还在你身边,你随意找个时机提醒他不就行了?” “你莫要这样难过。”池蔚忙道,“虽然宁王与他之间势成水火,然而你和宁王的情意,我却通通都看在眼里的,我一定会尽力帮你打听宁王下落!” 锦瑟沉默良久,再度抬头,扯出微笑看着她,终于也握紧了她的手:“池姑娘,你是个好姑娘,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如今日这般快活,所以这些事,你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 池蔚既还未嫁苏墨,那即便苏墨再宠她纵容她,她到底还是摄政王府的客人,不便久留于此,因此她又陪了锦瑟一个下午,便告辞离开了。 她离去后,锦瑟起身在园中走动了一圈,毫不意外的发现这府中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很是古怪,苦苦的压抑之下,似乎隐藏了某种东西,一触即发。 第二日,在她见到久违的青青盈盈时,才蓦地明白,原来那是愤怒。 “姑娘是好人,我们姐妹自然相信。”青青微微蹙眉道,“可是当日,姑娘刺了王爷,几乎将王爷害死的事情却传遍了整个王府。我们姐妹自然不信,可是那些人都言之凿凿,虽然最后,这些流言被强行压制,可是,府中所有人心里都自有定数。如今我也想问姑娘一句,当初王爷几乎丧命,究竟是不是姑娘所为?” 能与故人相见,锦瑟心头其实是万分欢喜的,会被问及这个问题也是在她预料之中,然而她的心却还是在一瞬间就沉了下来,良久,方才淡淡回答了一个字:“是。” 对面坐着的青青盈盈二人霎时脸色大变,盈盈立刻站起身来:“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爷待姑娘的好,几乎所有人都看见眼里,为何姑娘却要如此伤王爷?” 锦瑟微微吸了口气,方道:“这已是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青青痛心道:“姑娘不想再提,然而这府中人却个个记得清清楚楚,焉能轻易平息?” “不能平息,我也没有法子。”锦瑟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好在,我不会在这府中久呆。”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抛下身后的青青盈盈两姐妹,往府门口的方向走去。 行出长长一段路,身后却蓦地响起一个温和从容的女声:“郡主怎么会以为,就这样大摇大摆就能走出摄政王府?” 锦瑟不用回头也知那人是谁,便顿住了脚步:“那么,摄政王妃可是要为我指一条明路?” 溶月站在锦瑟身后几步远的位置,笑意款款:“明路难有,暗道却有一条,却不知,郡主敢走不敢走。” 天为谁春(十) 今时今日,能让锦瑟害怕的东西其实已经不多了。然而听溶月这样讲,她心头更多的却是疑惑:“不知王妃可知,摄政王根本无意给我路走?” “我知。”溶月淡淡道。 “那你还与他作对?丫” 溶月蓦地淡淡笑了起来:“怎么郡主竟觉得,我这是在与自己的夫君作对么?” 锦瑟微微扬眉看向她媲。 溶月亦看着她,道:“我夫君心系一个女子,我原本该帮他,可是他为这个女子却几乎搭上性命,偏偏这个女子,却又是他舍不得伤害的。我曾以为这个女子心里必定有他,可是如今看来,却是我看错了。那么如今面对着这个女子,郡主觉得,我这个为人妻的,该怎么做?” 锦瑟顿了顿,嘴角微微翘起:“我若是你,要么杀了她,要么赶走她,还要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种。” 溶月轻笑起来:“一路往南,不知郡主可会觉得辛苦?” 锦瑟望着她,心中虽有疑虑,却也没什么好怕。若溶月是要杀她,那么无论她怎么躲,可能都躲不过。既如此,就按着她说的路线走一遭,又能如何?只是,一路往南,那岂不就是仲离?苏黎竟然在仲离? 沉吟片刻,锦瑟才终于朝溶月点了点头:“多谢王妃。” 溶月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锦瑟开始寻找出路。 苏墨治府有多严,她不是不知道,是以溶月虽然透露了苏黎的去向,却根本无力放她离开。想要逃离京城,还是唯有靠锦瑟自己。 她在这摄政王府中呆了数日,发觉苏墨都极少回府,抑或偶尔他回来了,她也并不知晓。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于是锦瑟决定守株待兔。 她接连在门房上等了两日,到第三日,才终于等到苏墨。 彼时,她已经偎在暖阁中的软榻上睡着了,却忽然察觉有人给自己盖东西,这才醒转来,睁开眼时,眼前正是苏墨平静的容颜,而她身上盖着的,正是他的披风。 锦瑟倏地坐起身来,将他的披风扔还给他。 披风掉到地上,苏墨不接,也不看,转而在旁边的椅上坐下来,瞥了锦瑟一眼,不咸不淡的道:“,有什么事。” 锦瑟低头坐在榻边,顿了片刻才道:“我想去普渡寺一趟。” 苏墨勾了勾嘴角:“这话你叫个人传与我便是,有必要在此等候两日么?” 锦瑟深吸了口气,道:“摄政王身份尊贵,我总要亲自前来说明,才显得自己有诚意?” “诚意?”苏墨淡笑着反问了一声。 锦瑟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若不肯,也就罢了。” “你的诚意,还真是少得可怜。”苏墨忽然站起身来,朝锦瑟走近几步,俯身与她平视,“明日太后将携皇上前往普渡寺进香,并会留宿一宿,如此,你是不是还要去?” 太后携皇帝前去进香?锦瑟心头微微一震,如此便意味着寺院周围的守卫将极度严密,她想借机从那里逃走,也变得更加艰难。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着苏墨寒凉平静的眼神,她还能怎样回答? “我去。”锦瑟平静与他对视着,淡淡吐出两个字。 翌日,普渡寺周围果然里三层外三层的布满侍卫,锦瑟在到达山脚时,虽然出示了摄政王府的令牌,马车却还是被细搜了一番,好一番波折之后,终于是被放行上山。 普渡寺也曾是她住过一段时日的地方,因此也算是极为熟悉。锦瑟入寺之后,太后和皇帝却还未到达,因此方丈慧空大师仍旧安排她住进了从前住过的那个小院。 她刚刚安顿下来,外头便传太后和皇帝驾到,满寺僧人皆出迎,而她所住的这个小院,虽在寺中,却与别的地方隔绝开来,因此她即便不出迎,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没想到这日晚间,太后銮驾却突然驾临了她这座小院。 “哀家也是方才听慧空大师无意中提起,方知你竟然也在此地,恰好哀家嫌一个人用膳冷清,索性便过来找你一起用晚膳了。”季太后异常平易近人,一进门便拉了锦瑟的手,笑言道。 锦瑟忙低头退开两步,道:“让太后纡尊驾临,是锦瑟的不是了。” “怎的你在哀家面前就如此多礼起来?”季太后倒似微微有些不满,“哀家听说,在摄政王面前,你可不是这样规矩的。” 锦瑟蓦地微微变了脸色:“太后?” 季太后“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哀家并非要责怪你,你何必吓得脸色都变了?况且,哀家知道,你并非只在摄政王面前无礼,在宁王和先帝面前,也不见你有这么多规矩的。” “守不守规矩,视乎面对什么人而已。”锦瑟道,“有的人面前,可以恃宠而骄,有的人面前,是因恨而骄。而在太后面前,锦瑟无从而骄。” 季太后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美眸中竟流露出一丝惋惜来:“果然岁月无情,会面目全非的,不只是人的容颜。罢了,我们不提那些,安心吃东西便可。” 一顿晚膳,锦瑟食之无味,只想等季太后赶快离去,却不想用过晚膳,季太后却突然又说她这小院清静,想在这边留宿。 锦瑟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心中却蓦地有什么翻涌起来。 太后莫名留在此地,看似为她出逃设置了又一重障碍,然而,只要她好好利用,却未尝不可助自己一臂之力。 只是,不知太后如此行事,却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是有意,那么,她的心思,是不是同溶月一般,想要将几乎害死苏墨的女人,赶得越远越好? 如果这位季太后心之所系,竟然也是苏墨,那么先前那一场宫廷政变,似乎便不再是外人看到的那么简单了。 只是想一想,锦瑟便觉得心惊肉跳。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太远了,可是,却总是控制不住这个恐怖的念头在自己脑海之中蔓延。 五更时分,季太后在旁边的床榻上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可见正是在安稳睡梦之中。锦瑟悄无声息的起身披衣,拉开了房门。 门口候着季太后的侍女,听到声音蓦地便转过头来,见到锦瑟,低身行了个礼:“郡主起身了?奴婢去为郡主和太后准备洗漱。” “不必了。”锦瑟道,“此间离厨房甚远,你去那边打水,有的一番耽搁。西边倒是有个小厨房,我从前用惯了的,让我自己去备水便可。” “那奴婢陪郡主一同前往。” “你留在此处便可。万一太后起身,要唤人服侍,你我皆不在的话,岂不是大大的不敬?”锦瑟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应付得来。” 那个小厨房其实处在整个寺院的最西面,一墙之隔,便是寺外,只是这寺院西面是悬崖,应该不会有侍卫把手。 锦瑟入了厨房,关上门,却既不碰灶台,也不舀水,而是来到柴火堆放处,一点点的将堆在墙角的柴火移开。 墙角赫然露出一大块的黄泥渍时,锦瑟蓦地松了口气。 这墙角原本是有个洞,从前她和绿荷住在这里时发现的,大概是寺中小和尚偷偷下山时用的。那时她们不愿意劳烦慧空大师,于是绿荷便自己动手用黄泥胡乱补住了这个洞。 锦瑟捣鼓了一阵,那块黄泥便蓦地裂开了缝,再使劲一推,墙角的洞便悄无声息的恢复了原装。 有熹微的晨光从那洞中透进来,锦瑟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伏在地上,从那洞口钻了出去。 几步远的位置就是悬崖峭壁,此地果然没有侍卫。 锦瑟回身,用手够着里面的柴火,勉强重新将这个洞口堵住,这才站起身来,紧贴西墙,小心翼翼的走过这段悬崖。 离悬崖不远处,便有了侍卫把手,锦瑟自然不敢往那边走,唯有顺着脚下一处很陡的斜坡,一点点的往下爬。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有人发现她,除了她有些体力不支。虽然往下爬得缓慢,然而一想到终于可以脱离苏墨的掌控,身上便又有了力气。 她耗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终于从那处陡坡攀下。到了后山地势平缓处,要下山就变得容易多了。 为了避开道上把守的侍卫,锦瑟一直拣荒芜的道路走,半日之后,终于成功下了山。 顾不得自己满身狼藉,满脸赃物,锦瑟慌忙跑到最近的一个驿站,买了些干粮和水,又买了一匹马,径直往南而去。 天为谁春(十一) 往南的路途其实不算艰难,而且这一条路,锦瑟已经走过两回,然而却从来没有哪回像今次一样累,只因她不知道去到仲离又能怎样,对苏黎,又究竟还该不该见丫。 尽管如此,一路往南而行的马步却没有丝毫迟疑。 哪怕是不相见,终究也是可以偷偷看他一眼的? 秋风渐起,锦瑟昼夜不停的赶路将近一个月后,终于踏上了仲离的国土。 每到一个新地方,她连自己梳洗换衫也顾不上,所做的第一件事总是换马。换了马,稍作休息之后,便又是马不停蹄的赶路。 这一日到达的仲离小镇上,卖马的地方却是极少,锦瑟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马档,却发现里面的马都是骨瘦如柴,半分精神也没有媲。 她站在马槽外摇头叹息,摊主见状,道:“姑娘莫叹气,这两日我这里就会来一匹好马,是从京都贩来的,您要是不急着赶路,就稍等等,明日再来看看!” 锦瑟略一思量,就权当休整,便等到第二日又来此处寻马。 结果竟果然看见好几匹膘肥体键的骏马,那贩马人正倚着当口,口沫横飞的与昨日的摊主说着什么。 锦瑟上前,那摊主热络招呼了她一声:“姑娘来了啊,好马来了,你自己看!” 锦瑟点了点头,细细的查看着每一匹马。 那摊主便又转头与那贩马人说话:“仲离多少年没有这样大肆练兵了,老兄你从京都来,可曾知道这次大张旗鼓的练兵,究竟是为了什么?” 贩马人低咳了两声,道:“这话原本不该浑说,然而既然在这僻壤小镇,也就没什么值得顾忌了。不止你们好奇,京都许多名士也在猜测,大多数的人都觉得,此次练兵一定是为了出兵做准备。” “出兵?”摊主登时瞪大了眼睛,“仲离这么多年来,一直与邻国相安无事,怎的会突然想起出什么兵?往哪里出?” 贩马人神秘的低笑了一声:“这话说来就长了。两年前青越那场政变,老兄你可曾听闻?宁王苏黎发动宫变,却被秦王苏墨所败,从此音信全无。而青越先帝亦不知所踪,是以幼帝即位,秦王苏墨为摄政王,可谓是独揽青越朝政大权,无人可撼动。” 锦瑟细细的挑着马,闻言,微微抬起眼来,瞄了一眼那贩马人。 “可是这场政变之中,却同时有两个重要人物不知所踪,这难道不古怪吗?”贩马人微微压低了声音道,“有传说,这两个重要人物的其中之一,便在咱们仲离皇宫,而且成功说服了国主出兵攻打青越。” “这便不好说了。”贩马人撇着嘴摇了摇头,“不过么,我猜是宁王苏黎。” “这又有何缘故?”摊主好奇道。 “你可知我仲离最美的公主是哪一位?”贩马人道。 摊主呵呵笑了起来:“自然是那年逾双十,却依然没有出嫁的静好公主了。” 贩马人也笑了起来:“没错,可是如今,宫廷之中似有消息传出,静好公主的大婚,已经在筹备了。” 锦瑟蓦地一怔,目光凝滞的看着自己手下的那匹马。 “莫不是,要嫁与那位重要人物?”摊主忙道。 贩马人捏着胡须,高深莫测的笑起来:“你可知几年前,青越曾有意与仲离结姻亲之好,而对象,就是宁王与静好公主!虽然并未昭告天下,最终也是不了了之,然而却还是在京都之中流传开来。听闻静好公主对宁王苏黎一往情深,逾双十而不嫁,也正是为了这位宁王。所以,依我看,那宫中的重要人物,必定是这位宁王无疑!” 摊主听得目瞪口呆:“既如此,那宁王此举,明显是为自己报私仇而已,国主焉能认同?” “何谓互利?”贩马人微微轻蔑的瞥了摊主一眼,道,“若此举一能为宁王报私仇,二能强壮仲离国力,国主何乐而不为?” “摊主!” 两人正说到兴头上时,忽闻旁边一声脆生生的呼唤,正是锦瑟。 摊主见她已经牵了一匹马在手上,忙的凑过去:“姑娘挑好了?” 锦瑟抿唇笑笑:“挑好了,银子补给您。” 摊主接过银两,笑呵呵的目睹锦瑟将马牵出马槽,随后翻身上马,扬尘而去,还不忘送上一句祝福:“姑娘一路好走!” 一路好走,对锦瑟来说,却似乎成了一个坎。 她策马狂奔,刚刚跑出几里地,千挑万选的这匹马却突然马失前蹄,不知因何竟被绊倒,马身顿时失去平衡,锦瑟没有握紧缰绳,一下子从马背上飞起,随后重重摔在地上! 巨大的疼痛随即侵袭而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摔碎了一般,她察觉不到自己身体任何一处的所在,就仿佛一具躯体已经四分五裂,无论她再用力也拼凑不起来。同时再无法拼凑起来的,还有那丝微弱的意识,终于,她昏迷在这荒郊野外。 * 锦瑟拼尽一口气从无边的黑夜之中挣脱,断断续续的听了一些话后,终于睁开眼来。 晕眩的视线之中,只隐约见得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身形挺拔俊立。 再睁开眼时,面前男子的轮廓已经清晰起来,却并不是苏黎。 锦瑟怔怔望了他片刻,脑中蓦地生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来。 这是一张倾倒众生的脸。明明长在一个男子身上,却是说不出的美艳流波,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而这张脸,她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宋姑娘可算是醒了。”那美男子斜斜勾起嘴角,笑起来,“可还记得槿风?” 槿风? 这名字却也是熟悉的,锦瑟想了许久,终于蓦地想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子,艰难开口道:“慕容槿风?” 慕容槿风,仲离六皇子,与宋恒为一母所出。当初,锦瑟曾在边境小镇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一面之缘,姑娘竟记得在下至今,真是在下的福气。”慕容槿风抚了抚自己的鬓角,丝毫不顾锦瑟此时此刻的身子,继而道,“不知姑娘因何会再度踏上我仲离国土?” 锦瑟五脏六腑之间再度疼了起来,忍不住咳了两声,却引得肋骨也开始发疼。她一时便痛得脸色都变了,想蜷缩起身子,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罢了,姑娘还是省些力气。”慕容槿风勾起唇角,眼神之中微微带了丝轻蔑,“你摔得不轻,骨折了好几处呢。好生休养些日子,待能说能动了,我再来问你话。” 语罢,他蓦地转身,再不作停留的离去。 锦瑟目送他出门口,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房间,却是客栈的模样。想来,是这慕容槿风在路上撞见昏迷在地的她,将她救起,带来了这附近小镇的客栈。 想了想,锦瑟只觉好笑,似乎每一次她来仲离,便总是要在路上遇上仲离皇室中人。 第一次,是遇上静好,第二次,是遇上慕容槿风和宋恒两人,这第三次,便又遇上了慕容槿风。 只是前两次,第一次有苏黎,第二次有宋恒,似乎一切都是顺利稳当的。而这一次,只有慕容槿风,那个眼里带着邪气,也带着轻蔑的男子,不知自己会遭遇如何? 锦瑟想着,忍不住又有些想咳嗽,然而想着刚才的那阵剧痛,终究还是强忍住。 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其实,只要知道苏黎还安好,她似乎也再没有别的什么挂牵了。 天为谁春(十二) 锦瑟身上多处的伤终于逐渐好起来时,已经是三个月后。 三个月之中,慕容槿风带着不得动弹的她走走停停,状似无意,实则掐着恰到好处的时间,将她带到了仲离国都,安顿在驿馆之中。 锦瑟身上别处的伤都已好得差不多,唯腿脚还有些不方便,尽管如此,却还是一瘸一拐的去向慕容槿风道谢辞行:“多谢六殿下一路照料,如今我伤也好得差不多,不敢再多打扰六殿下。” 彼时慕容槿风正坐在驿馆西廊下的丛花旁饮酒,美到极致的一张脸趁得繁花都失去了颜色,似醉非醉的眸子抬起来看了锦瑟一眼,却是冷笑:“宋姑娘竟以为我一路将你带回京都,只是为了救你?媲” 锦瑟其实亦已料到慕容槿风看似巧合的举动决不会如此简单,心头也不过是报了一丝侥幸,闻言,便拖着自己不方便的腿脚又朝他走近几步:“那么敢问六殿下,还有何事是小女子能为六殿下效劳的?” 慕容槿风掀起眼帘看向她:“凭你?”语罢,他蓦地冷笑一声,道,“你能做什么?无非,只会一次次承受身边人离散的痛苦罢了。” 锦瑟眉心微微一动,竟不由得轻笑起来:“没想到六殿下对小女子的事情,竟还这般了解。” 慕容槿风轻蔑看了她一眼,讥讽道:“饶是如此,却还不哭不闹,像个木头人一般,真是无趣极了。” 闻言,锦瑟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微微垂下眼帘来:“哭了闹了,又能怎样呢?心疼你的人枉自心疼,白白让那些厌恶你的人看了好戏去。” 慕容槿风闻言再度冷笑一声:“宋锦瑟,你这个样子,苏黎到底喜欢你什么?” 锦瑟站得久了,腿有些受不住,闻言,便索性再度上前几步,艰难的在廊下寻了个位置坐下,这才松了口气,道:“你问这个问题,教我如何回答你呢?虽则我也知道自己值不起他这样的喜欢,然而却还是庆幸,感激有他这样喜欢我。” 慕容槿风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坐着,以手抚着额头,漫不经心的看了锦瑟许久,忽然嗤笑道:“依我看,他必定是不甘心你当初曾当着青越满朝文武的面狠狠践踏了他的面子。男人么,谁丢得起这个脸?于是,愈难堪便愈是放不下,永远,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 “他果然是在这里。”话到此处,锦瑟忽而便确定了,随即便又记起三个月前在那小镇上听到的传言。这三个月以内,她几乎都没法动弹,更别提出门,而身边只有慕容槿风的人,想要探听丝毫的消息都是不能,如今才终于能开口问起:“他与静好公主的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锦瑟万万没想到,她刚刚说完这句话,旁边的慕容槿风倏地脸色大变,猛地挥落了身前几案上的杯盘酒壶,霎时间满地狼藉,而慕容槿风的眼中,已经满是微醺后的暴怒。 这情形实在是有些诡异,锦瑟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平复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见慕容槿风似乎始终沉浸在那暴怒之中,不由得轻唤了一声:“六殿下?” 慕容槿风倏地抬头,眼中的怒火蓦地蔓延至锦瑟身上,几乎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反手拔出了自己身旁的剑,直指向锦瑟的喉头:“我真是该一早就杀了你!” 锦瑟三分惊骇七分莫名,实在有些想不通自己究竟因何激怒了这位六殿下。似乎是因为她提及苏黎与静好的婚事,然而,这桩事又仿佛根本值不起慕容槿风这样的盛怒。 “杀了我,能予谁好处?”锦瑟平静下来,盯着自己面前的剑身,开口问道。 “予谁好处?”慕容槿风冷笑道,“杀了你,静好就不必再日夜忧心苏黎的心思始终系在你身上,也不必再担忧苏黎终有一日会回到你身边。只要杀了你,她就可以安心嫁得自己想嫁的如意郎君,从此以后,高枕无忧。” 锦瑟眉心微微一凝:“六殿下,您若真是为了静好公主,这些话,不该说与我听。” “哈!”慕容槿风顿了顿,忽而又大笑出声起来,“说与你听又如何?凭你宋锦瑟,一个早晚都会死的人,又能对她造成什么威胁?从来那样聪明的人,为了一个苏黎,竟然看不透,竟然对你这个根本无足轻重的人昼夜不安至此!那苏黎,又凭什么值得她这样子对待?” 原来,是身为哥哥替妹妹不值么?锦瑟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自己“早晚都会死”,而是顺着他的话道:“静好公主有六殿下这样的哥哥倾力为她护她,真是好福气。” “福气?福气?福气?”慕容槿风竟接连反问了三次,随后,却忽然收回了剑,扬手扔开,又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几案,莫名扬声大笑。 锦瑟微微退开些许,凝神看向他:“六殿下?” 又过了许久,慕容槿风才终于又看向她,酒意似乎已经尽数上涌,原本顾盼流波的双眼泛起可怖的红色:“我不杀你,我绝对不会杀你。我要你一直这样无心无情下去,好好活在这世上,证明给她看,那个男人不爱她,即便她倾尽所有为他,却还是抵不过你一个眼神!” 慕容槿风果然是大醉了,说完这句话,便伏卧于地,再也没有起来。 锦瑟望着他,竭力想抚平自己内心莫名的惊骇,终究还是有一个念头自那些惊骇之中逐渐的生长,膨胀,最终溢满她的脑海。 * 十二月初八,在上回慕容槿风醉酒之后,锦瑟第二次见他。 慕容槿风嘱人扔给锦瑟一套近卫军服,看样子似乎是要带她出门,锦瑟心存疑虑,却还是将头发高高束起,作男装打扮,换上了那身军服。 出了门,却见慕容槿风已经坐于一匹高头大马上,神情不见丝毫异常。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上次自己说过的话,总之锦瑟是没有提及丝毫,也没有与他有什么眼神接触,眼看他马后立了数个近卫,便自发上前,立于最后。 慕容槿风拉了拉马缰,头也不回的前行。 其实锦瑟的腿脚仍未大好,站在那些近卫后头,实在有些跟不上众人的步伐,无奈慕容槿风在前方却是自顾自的悠然驾马,不消片刻,锦瑟便落在了众人后面。 也多得落在最后,街道两旁的百姓避过那小队近卫,基本也无视锦瑟这个个子娇小又一瘸一拐的独行近卫,又开始肆无忌惮的谈天说地。 锦瑟越走越慢,听到的也越来越多。 静好公主大婚之喜,婚礼竟设于皇家大营,原因是静好公主所嫁之人,是近日新受国主提拔的镇北元帅。传说这位镇北元帅来历神秘,自投靠了国主,便日日夜夜皆呆在军营之中,大推练兵之举,在短短一年之间,仲离大军战斗力大有提高,全都得益于这位新晋元帅。而国主自然也是大喜,将掌上明珠静好公主许之,在今日,十二月初八,成就锦绣良缘。 锦瑟终于彻底落在慕容槿风的人马之后,抬头时,再也看不见慕容槿风或他的任一近卫。似乎慕容槿风丝毫也不担心她会逃走,锦瑟知道,他料定了自己一定会去军营,而身上这身近卫服,便是他给予的通行证。 婚礼定于夜间举行,而皇家大营位于城郊,她身无分文,唯有靠这双不利索的腿脚一瘸一拐的前往,也许到那里的时候,便正好可以看见苏黎与静好拜堂的情形。 慕容槿风帮她算好了一切,所以才不担心她会逃跑。 而锦瑟的确也不打算逃。既然已经来到此地,等到今日,她总要亲眼看看,苏黎究竟是不是安好。 仲离皇家大营依山而建,规模宏大。夜晚时分,不仅大营之中篝火嘹亮,连旁边的山上,也遍布星星点点的火炬。尤其这一夜,军营之中喜气洋洋的氛围,几乎溢满方圆。 锦瑟拖着已经毫无知觉的右腿,艰难的攀上军营后方那座高山时,底下的军营之中,喜乐已经奏响了半个时辰。 天为谁春(十三) 山风凛凛,吹得山巅仲离大旗猎猎作响。锦瑟微微斜着身子站在那一面大旗之下,凝目往下方的军营看去。 视线落到军营之中,早已不再清晰,却还是一眼就能看到四处遍布的,与军营氛围格格不入的喜庆大红。 那是,庆贺苏黎大喜的大红丫。 锦瑟的眼,就此跌进那大片大片的红色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媲。 锦瑟蓦地回过神来,往底下那些根本看不太清楚的人影看去,竟然奇迹般的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辨出了自己熟悉的一个身影。 那是仲离如今的太子殿下慕容祁连,她曾经熟悉的宋恒。 锦瑟缓缓捏紧了自己的手,看着宋恒模糊的身影穿过人群,行至军营中央燃着大片篝火的宴场,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虽则公主大婚,然而这大婚却并非在宫廷之中举行,而身为天子之尊的国主却万没有纡尊前来军营为女儿主持婚礼的道理,故而才派了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且足以彰显圣威的太子前来。 一袭太子朝服的宋恒在上首位坐下,高洁华贵,皇妹大喜之日,容颜却是清冷的。他目光淡淡的扫过宴场周围坐着的众多王公大臣,见众人或喜气洋洋,或冷淡不屑,神情各异,也并无多大反应。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慕容槿风身上时,才顿了顿。 慕容槿风原本正一面饮酒,一面眯着眼与旁边的五皇子说笑着,忽而却似察觉到宋恒的视线一般,抬眸与他对视一眼,竟展颜笑了起来。 宋恒微微拧了拧眉,移开视线,看了身旁站着的礼官一眼。 吉庆热闹的礼乐顿时再度响起,带有仲离乐曲特有的高亢和嘹亮,几乎穿透云霄。 锦瑟被山顶的风吹得有些冷了,不由得抱住自己的身子,缩坐在地上,艰难而安静的看着地面的情形。 震耳欲聋的喜乐和礼炮声中,有一纤细窈窕身姿,被八名红衣侍女所护,身着大红色嫁衣,头顶珠帘凤冠,踏着娇柔而又坚定的步履,缓缓走向宴场中央。 慕容槿风紧紧盯着那眼睑低垂,娇羞美艳无双的容颜,良久,嘴角忽而勾起一丝邪邪的笑意来。 宋恒眸光依旧是清冷的,自静好身上掠过,再落到慕容槿风面上,不由得再度拧了眉。 片刻之后,宴场周围的氛围微微变得有一丝古怪起来,与会王公大臣无不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宋恒神情并无多大变化,然而面容却又清冷了两分。 礼官见状,忙高唤道:“有请新郎官!” 众人皆朝四周围看去,却不见任何新郎官现身的迹象。 礼官额头不由得生出一层冷汗来,捏紧了手心,再度高唤:“有请新郎官!” 该现身的人,依然没有现身。 宴场中便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了。关于这桩婚事,无论是仲离皇室或是朝廷,持反对态度的人都不在少数,若非静好坚持,若非国主驳回了众人的反对意见,坚持赐婚,是决计不会有今夜这一场喜宴的。 面露愠色的人已经不在少数,有性直之人,已经毫不顾忌的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也有脸在仲离摆架子!” 因新郎官迟迟不现身,现场礼乐已停,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忽而听闻这样一句话,不由得便有些群情激愤起来,却唯三人甚是冷静。宋恒居于上首,垂眸饮茶,冷眼旁观;慕容槿风捏着酒杯,嘴角噙着看好戏一般的笑,目光始终紧锁于静好美艳无双的面容;而今夜的主角静好,却是最冷静的那个。 她仍旧保持了先前的姿态,双手交叠而握,静静站在远处,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周围异样情绪的影响,依旧保持了新娘该有的娇羞模样,静静等待着那个将与自己拜堂成亲的人。 这是属于她和他的今夜,旁人,通通无关紧要。 礼官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深吸了口气,再度高喊了一声:“有请新郎官!” 宴场忽然便又安静下来,众人皆静静等待着,看这一回的“有请”是何结果。 山巅,锦瑟缓缓捏紧了自己的衣袖,同样屏息等待。 当那份安宁达到一个诡异的地步时,忽然,从营地的大帐之中蓦地传出一丝声响,“啪”的一声,似是杯盏摔落于地。片刻之后,大帐毡帘被人掀开,自里面走出那人,素衣青衫,长身而立,容颜冷峻,目光三分迷醉七分清冷,踏着从容不迫的步伐,在众多王公大臣愤怒的眼光之中,一步步走向宴场中央。 锦瑟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唇,目光却一瞬不移的凝于那人身上,终究还是模糊了视线。 苏黎,真的是你么? 紧封的口唇之下,她咬着自己的手掌,飞快的抹去眼中的泪,继续看着底下那个模糊,却又清晰的身影。 “王爷!”有惊慌失措的呼喊自那大帐之中传出,随后飞奔而出的却是小杜。只见他捧着新郎喜服,焦急万分的冲上前来,将喜服礼冠胡乱往苏黎身上披去。 苏黎却仿若未察,依旧冷眸举步上前。 “今日本宫大喜,多谢诸位卿家赏面莅临,一阵,本宫一定好好敬各位卿家一杯!” 静好沉稳的声音骤然响起,字字掷地有声,宴场中再度安静的片刻,她却已经转身迎向苏黎,娇妍的面容上,是与之前那句话其实截然不同的温柔笑意:“夫君喜服未曾着好,静好愿服侍夫君。” 苏黎眼中之中依旧泛着粼粼的冷光,静好却仿佛见不到,从小杜手中接过苏黎未曾穿好的衣袖,拉起他的手来为他穿好,又低头亲自系上襟口,抚平每一处皱褶,这才又从小杜手中接过礼冠,微笑为苏黎戴于头上。 “夫君,穿戴好了。”她扬起脸来,看着他清冷的容颜,温柔的笑。 慕容槿风杯中的酒尽数泼洒于地,又撒酒疯一般的去抢旁边五皇子的酒。 却已经没有人注意到他。上首宋恒早已面沉如水,礼官忙道:“时辰到,行礼!” 仲离成婚之礼与青越自是不同,锦瑟又在自己脸上重重抹了一把,想要仔细看看。 她曾经也披过一次嫁衣,行过一次成婚之礼,然而那一次,有些什么仪式她早已记不清,因此今日,她很想借机看清楚,成亲,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底下的一切,却都已经模糊了。 密匝匝的人群早已与大地融为一片,那些火把与篝火融为星星点点的光,而先前那些耀目的红,此刻,也全都看不清了。 她只听见底下礼乐和鞭炮齐鸣,夹杂了士兵们的欢呼声,是沸反盈天的热闹。 她还什么都没有看见,礼乐已经蓦地拔高了一个调,宣告礼成。 锦瑟有些呆滞的坐在原处,许久,目光终于再度清明起来时,已经只能看见底下的筵席大排,她曾昼夜思量想要见到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夜风很凉,她的脸几乎被吹到麻木,再没有丝毫知觉。 没过多久,她的身后,驻守在山上的那些士兵们,忽而也都热闹起来,原来是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囊酒,庆贺元帅大婚之喜。 那分酒的士兵见到坐在山巅的她,微微有些诧异:“你这个近卫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想坐得高看得远?这么远能看见什么?还不如在底下就着篝火热热闹闹的喝酒呢!也赏你一囊酒,让你也沾沾我们家元帅的喜气!” 语气之间,似乎满满都是对自家元帅的自豪。 锦瑟缓缓接过酒囊来,道了谢,又怔忡许久,方才拔开囊塞,仰脖喝下一大口酒。 酒很烈,是军中士兵最爱的烧刀子酒,于今夜畅饮,真是再好不过。 锦瑟抱着酒囊,低头轻笑起来。 见过了他安然无恙的人,参加了他的婚礼,喝了他的喜酒,终究,也足够了。 该满足了。 天为谁春(十四) 那天晚上,慕容槿风没有再来找她。锦瑟虽微微有些意外,却也求之不得。 从后半夜她便开始往城里走,可是右腿已经痛到毫无知觉,行路万分艰难,一直到翌日早晨,她才终于回到城中,已经又是一身狼狈。 她身上没什么银两,唯有搜出了身上仅余的一些饰物,加上身上的那身近卫服一起拿去当,没想到却只能当到五两银子丫。 五两银子,根本不够她回青越媲。 锦瑟站在当柜外出神,那掌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停留在她头上仅余的一支素玉钗上,方道:“姑娘,若真是缺钱,便将你头上那支钗摘下来,小老儿可考虑再给你五两银子。” 锦瑟怔了怔,抬手抚上自己头上的玉钗。那是姐姐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生辰礼物,她从来舍不得离身,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转身走出了当铺。 用一两银子买了一大包仲离特有的馍饼当干粮,又使二两银子买了一头驴,将最后二两银子兑成铜板,锦瑟就这样上路了。 驴子自然比不得马,却因锦瑟如今腿脚受了伤,成了再好不过的代步工具。唯一让人忧虑的是这头驴走得太慢,吃得又多,每日锦瑟喂给它的馍饼比自己吃的整整多出两倍。找这样算下去,再走不过十日,她准备的干粮就会吃完,而这头驴子不过驮着她走了十分之一不到的路程。就算再将剩下的盘缠都用来买粮食,也是不够回到那依山的。 锦瑟觉得很愁,每每犯愁得厉害时,便总是吃不下东西,那头驴子便会伺机再从她手里抢了吃的去,吃得多了,脚程仍不见加快半分,于是锦瑟愈发的犯愁。 直到有一天早晨,她自晚上露宿的地方醒来,身边竟连驴子的踪影也没有了,方圆五里之内亦不见人烟。没有驴子走不了,没了干粮更走不了,于是锦瑟愈发没了力气,仍旧躺在原处,只想着听天由命。 没想到却因祸得福,第二天她就遇上了一队过路的商旅,大约是她脸上脏身上旧的模样实在太让人可怜,那队商旅就带上了她,到了夜间投栈也算上锦瑟一份。 自此,锦瑟才终于得以靠别人的救助,不再风餐露宿。 这天晚上她痛痛快快洗了澡,商队中的女眷又借了她两身衣衫,整个人才终于又整洁起来。没想到沐浴换衫出来,商队中年纪稍长的女眷看她的眼神便都不一样了。 “哎哟,我只当我们拣了个野丫头,却未料竟是个十足的大美人呢!” “可不是,瞧这模样俊得,真是要将公子的几位夫人都比下去了!” 她们口中的公子是此商队的领头人,姓商,名南承,约莫三十的年纪,生得亦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却没有什么公子哥做派,单看他亲自领商队从仲离前往青越送货物,便瞧得出是个能吃苦的人物。 几个婆子将锦瑟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又有人道: “模样是生得俏,只可惜啊,实在太瘦了些,可见这一路上必定吃了许多苦,回头定要好好养养身子。” “养身子这事哪还用你我/操心?依我看啊,就冲这姑娘这模样,很快你我都要尊称她一声主子了!” 几个婆子顿时都心领神会的笑起来,锦瑟心头却微微一紧:“各位婶子这话是何意思?” 其中一人上前拉了锦瑟的手道:“我们家公子啊,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你这个模样,被他瞧见了,能不喜欢吗?到那时,你吃香的喝辣的的不说,我们不得叫你一声主子吗?” 锦瑟蓦地变了脸色,缩回自己的手:“还请众位主子莫要瞎说。” 几个婆子见状,只道她是害羞,又嘻嘻哈哈说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锦瑟没想到当天晚上,商南承忽而就让人找了她。 锦瑟腿脚仍是不好,一瘸一拐的走去见他时,他正坐在客栈花园之中赏月,抬眸见到锦瑟,淡淡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锦瑟依言坐了下来。 其实救起锦瑟的时候,他只是看了一眼点了个头,两个人根本十足陌生,他却半分陌生的神态也没有,看着锦瑟,淡淡道:“敢问姑娘贵姓?” 锦瑟顿了顿,道:“姓梅。” 商南承抬眸,沉静的目光自锦瑟脸上扫过,忽而淡淡勾起了嘴角:“尚某并无恶意,为何姑娘却要报上假姓?” 此人眼光实在锐利,锦瑟沉吟片刻,又道:“是我小心之心了,我姓金。” 商南承淡淡点了点头,又道:“不知金姑娘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锦瑟蓦地想起下午时分那几个婆子说过的话,心头不由得又防备了几分:“我家在青越,家中父母俱在,还有三位兄长。” 商南承仍旧点了点头,似乎对锦瑟的话照单全收:“那金姑娘可曾许了人家?” 锦瑟心头的防备蓦地就蔓延到四肢百骸:“自然是许了。我此次去仲离,原本就是为了寻找我未婚夫婿,没想到半道却被贼人抢去了财物,无法继续前行,亦无法返家。幸亏遇上了公子一行人,否则如今,小女子只怕已经葬身野外了。” 商南承忽而点头轻笑起来,那笑看在锦瑟眼中实在是有些意味深长,她心头不由得又生出另一层防备,却又听商南承道:“我看姑娘的模样,亦是大户人家出身,住在下房只怕委屈了姑娘。我已命人另拨一间上房,已准备妥当,姑娘可以入住了。” 锦瑟刚要拒绝,商南承却已经站起身来,朝锦瑟拱了拱手便往回走去。 锦瑟既唤不住他,又追不上他,着实无奈。 不消片刻,便有商南承的侍女来请锦瑟入上房,锦瑟心中实在有疑虑,百般推辞却无果,终究还是入到了那上房之中。 却原来果真是入上房易,出上房难。第二日她再想出门时,门口已经被护卫守住了。 “姑娘,昨夜这客栈之中发生盗窃,公子吩咐,在此案未曾查明之前,我们暂时留在此客栈之中。为了姑娘安危,还请姑娘不要出房门。”门口守着的护卫义正言辞,倒似说的是真事一般。 锦瑟除了觉得自己命途多舛,实在无力再做他想,返身回到屋中,只想着一切静观其变。 没想到这一静便静了三日,锦瑟的心微微有些慌乱起来。 其实在之前,她一直是冷静的,慌乱,是因为刚刚想到了事情存在别的可能性。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商南承有什么企图,可是这一连三日的按兵不动却告诉她,商南承很有可能是在等待什么人。 将她困住,然后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一下子思及此处,锦瑟脑中便如同炸响了一个霹雳,再也静不下来。 无论要来的那个人是谁,她都不会想见。 还好,大约是商南承觉得她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用不着多花什么力气,所以每日只是派两个人看住她,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手段。 锦瑟开始竭力练自己的腿脚,努力让自己的腿走起路来,看似与常人无异,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便也足够。 这实在是艰难万分,然而她却强要为之! 第四天,那个每日进来给她送饭的小丫鬟被她打昏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怕伤到那丫头,又怕门口的人听到动静,紧张上头,也不知自己下手的轻重。 眼见着那丫头倒在地上,锦瑟几乎立刻吓得面色发白,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这才松了口气。 发式是她一早已经梳好的,如今只需换了那丫头的衣衫,再强忍腿上的疼痛,低头走出房门便可。 门口的守卫一连站了多日,并无异动,因此也难免松懈。锦瑟提着食盒,低头走出房门时,二人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连模样也未看清,便任由锦瑟出去了。 锦瑟犹自镇定,艰难的用正常人走路的姿态,待终于脱离那两人的视线时,她蓦地扔了食盒,加快脚步,躲进了花园中一处假山内。 她刚刚躲进去,不过片刻的时间,忽然便听到客栈门口传来了一阵长长的马匹嘶鸣,随后,是一阵纷杂凌乱的脚步。 “你们都退出去,留在客栈外!” 花园中蓦地响起男子冷凝的声音时,躲于假山内的锦瑟蓦地捂住了自己的口,悄无声息的蹲了下来。 她已竭力避开,为什么他却还是寻了来? 天为谁春(十五) 外间迅速响起数十人退出的声音,片刻之后,那些人似乎都退到了客栈外,只余了一人的脚步声,缓缓往锦瑟先前所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锦瑟捂住自己的口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丫。 她听见他吩咐守在门口的那两个护卫下去,随后,他敲了敲门,低唤她的名:“锦瑟?” 锦瑟缩在假山内,一动不动,任由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下。 大约是因为没听到回答,又过了片刻,他推开了房门媲。 随之而来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静。锦瑟几乎可以想象到此刻他会是怎样的神情,却不敢多想,唯有死死抱住自己。 “锦瑟!” 他倏地高唤了一声,那声音似惧似痛,击得锦瑟的心猛地一痛,忙的咬住了自己的手。 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从四方涌来,似乎都聚集了那间房门前。 商南承的声音微微带了丝惶然:“王爷,是属下办事不力。她腿脚上有伤,应该不会走得太远,属下这就派人去寻。” 房前围着的众人很快又四下散去,锦瑟却没有听见他离去的脚步,想着他定然还站在那房门口的模样,心头禁不住微微有些惶恐。 苏黎,苏黎,这又是何苦? 客栈花园之中很快就安静如初,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了。可是锦瑟却知道他还在。 若找不回她,他大概会一直在? 锦瑟坐在那里,许久,终似想明白了一些事,又顿了顿,缓缓起身来。 假山处传来的响动很快惊醒了檐下站着的苏黎,他定定的望着那座假山,满目荒凉之余,终于生出了些许期望。 锦瑟拖着剧痛的右腿,艰难的从假山中钻了出来。 那一幕,几乎生生掠夺了他的呼吸。 锦瑟缓缓站直了身子,不再前行,只是看着他,轻轻地勾起一个笑。 一瞬间,苏黎目光之中似转过千百种情绪,却最终都隐匿于那漆黑的眸色。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拥进怀中,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将她箍住。 仿佛已经是隔绝了千百年的一拥,锦瑟却察觉不到痛,良久,伸出手来抚了抚他的背,低唤了一声:“苏黎。” 苏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抱住她,死死抱住,就像是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放手。 * 夜沉如水,月色迷离。 大夫将最后一支银针从锦瑟腿上取下时,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姑娘切记,这腿万不可再胡乱折腾,如今便安心休养,直至全部好起来。否则,即便是大罗神仙,只怕也无力回天。” 苏黎眉头紧拧,只是看着锦瑟,锦瑟却轻松地朝那大夫笑了笑:“知道了,有劳先生。” 待送走大夫,又有侍女熬好了药送来,苏黎打发了侍女,亲自端了药碗,拿银勺一点点的喂给锦瑟。 “苦不苦?” 锦瑟摇了摇头,见他实在太过小心翼翼,便索性端过碗来,仰脖三两口便喝光了。 苏黎眼神微微一黯,还是接过空碗放在一旁,扶着锦瑟躺了下来。 便只是这片刻的沉默都让人觉得难受。锦瑟躺下后,忙道:“那商南承也不说自己是你的人,一声不吭的就将我软禁了,我哪里知道他想做什么,自然是要想着逃了。下回你可得好好教一教他们,凡事别这样神神秘秘,怪吓人的。” 苏黎望着她,片刻之后,微微笑了起来。 三年。 从他们在洛林郡分别,已经有三年未见,大约是历尽沧桑变迁,他终于也已沉稳许多。 锦瑟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 苏黎低头看着她,随后伸出手来握住了她,又顿了许久,才道:“仲离形势险恶,待你腿上的伤好起来,我送你到金丽国,找个清静的小镇安顿下来。” 苏黎握着她的力气蓦地就加重了几分,似乎不想她继续说下去。 刚刚说出一个字,门口忽然就传来了敲门声,随即想起商南承的声音:“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 苏黎看了锦瑟一眼,又握了握她的手:“你先休息,我去去就回。” 这一去却就到了半夜,锦瑟没能等到他回来,一直到天明也没有睡好。 待到翌日,晨光满室时,苏黎才重新踏进她房门,见她已经醒来,嘴角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饿了没?想吃什么?” 锦瑟抿唇笑了笑:“不饿。我想到外头坐坐。” 苏黎看了看她的腿,又看了看她的神情,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上前躬身将她抱起,来到了外间的小花园中。 在花园中的石凳上坐下来时,锦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右腿,苏黎见状,缓缓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将她的腿放进自己怀中:“可是刚才被我碰疼了?” 锦瑟摇了摇头:“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是你太过紧张而已。” “胡说什么?”苏黎缓缓扶起了她的身子,又望了她片刻,忽然起身道,“我去让她们准备早膳来。” 说完,他站起身便要离去,锦瑟坐在原处没动,望着他将要离去的背影,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不要避了。我们谈一谈,好好谈一谈。” 苏黎身子微微一僵,几乎无力转身。 锦瑟再度垂眸,微微一笑道:“你与静好大婚的那天晚上,我也在,我都看见了。” 苏黎蓦地回转身来,大步走回,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黑如墨玉的眼眸之中,隐隐有裂痕。 又是一沉长久的沉默,他才终于再度开口:“你可是,在怨我?” 锦瑟凝目看向他,再度摇了摇头:“这世间许多事,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控制,我不怨你。” “那你当日既寻到了我,为何却不现身?”他捏紧了她的肩胛。 “胡说!胡说!胡说!”不待锦瑟说完,苏黎已经一把将她的头按进了自己怀中,封住了她接下来的声音,“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来骗我,我不会相信的!” 锦瑟将脸紧贴在他怀中,眼泪忍不住充盈,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往下说。 “那你可愿意继续等我?”苏黎紧紧拥着她,“往后的路,你不必陪着我走,你可以继续过自己平静的生活,你只需等我。锦瑟,我曾答应过你的,决不食言。” 锦瑟强忍着不哭,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苏黎却又一把将她摇着的头固定在自己掌下,不许她继续摇:“答应我,锦瑟,答应我。” 锦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却只知道不可以。 他既选择了那条路,那他的世界,便决计不会再有她的容身之处。 聪慧睿智,擅于审时度势的静好,决计是容不下她安睡于卧榻之侧的。 锦瑟是怕,也累,这样被人算计的日子,她过够了。 “我要见驸马爷!” 锦瑟正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外间却蓦地传来一声怒吼,随即是一阵嘈杂,片刻之后,发出那一声怒吼的人到底还是冲破重重阻碍来到了两人面前。 苏黎这才缓缓松开锦瑟,转头冷眸看向那人。 “属下参见驸马爷!属下快马从公主府赶来,是为了通传于驸马爷,公主日前于御花园中跌跤,御医诊断有小产的迹象,还请驸马爷速归!” 天为谁春(十六) 那人话说完,跟随在他身后而来还想拦住他的侍卫们倏地都僵住了,面面相觑过后,不知所措的看向苏黎。 谁都知道静好公主与驸马爷成亲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而此时此刻,忽然就传来静好公主要小产的消息,这已然是涉及到公主清誉的问题,是以几人几乎被自己所听到的事实吓到。 苏黎面容冷凝沉静,淡淡扫了面前的几人一眼丫。 那几个侍卫忙的同时低头,迅速退了下去,却唯有前来回禀那武将,仍旧昂首站在那里:“还请驸马爷速速启程。” 苏黎转眸看了锦瑟一眼,锦瑟似乎也被先前那消息惊骇到了,察觉他的目光,才缓缓回过神来,对上他的视线,竟勾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媲。 那丝笑,霎时间撩动了苏黎心头的怒火。 “砰”的一声,他重重一掌拍上面前的石桌,那武将微微一怔,顿时分了神,苏黎一把便夺了他的佩剑,剑身出鞘,几乎只在电光火石间便刺进了那人的胸膛! 锦瑟蓦然大骇,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吓得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苏黎眸色倏地一冷,往回一收,抽回了剑,扔到地上。 那武将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又倒退了几步,终究还是支持不住的跌倒在地,再没了气息。 锦瑟呆呆的看着他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脑中倏地闪回很久之前的片段,那是她在玲珑阁亲手杀死一个人的画面! 苏黎回头,见她满目骇然,血染唇际,倏地变了脸色,上前一把将她拥进怀中:“锦瑟?锦瑟?” 锦瑟还在咳,重重的咳,每咳一下,喉头都仿佛有带了甜腥味的东西上涌。 很痛。 痛不欲生。 * 砰! 砰! 砰! 前来为锦瑟诊治的大夫还没跨出房门,里面便已经传来数声泄愤一般的打砸,大夫回头看了一眼,只对上苏黎暴怒的目光,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停留,逃也似的离开了客栈。 苏黎反手拎起一只花尊,狠狠朝门口扔去! 已经是第七个大夫,竟然无一能诊治出她因何咳血! 苏黎没法子不暴怒。 为了来仲离寻她,她已经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如今偏偏又莫名的咳血,他心头的负疚已经几乎将自己逼疯! 苏黎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多趟,终于来到门口,唤来了商南承:“你立刻派人回京,带两个御医前来。” “王爷!”商南承神情微微有丝凝重,“如今静好公主那边出了事,王爷并不曾回去,反倒要带御医出京,只怕不是易事!”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五日后,我要见到御医!”苏黎沉声道。 屋中蓦地传来两声轻咳,却是锦瑟醒转过来,苏黎没有再与商南承多说,关上门,转身大步走向床榻。 锦瑟看见苏黎时,似乎是怔了怔的,随即才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苏黎不答,上前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中坐着:“可还觉得哪里痛?” 痛?锦瑟愣了片刻,这才思及昨日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忙的伸手按住心口,却又已经没有半分疼。 “不疼了,已经好了。”锦瑟思及昨日他一剑杀死那武将的情形,心头还是禁不住微微一悸,身子不由得僵了几分。 苏黎见她脸色虽仍然苍白,然而神情之中确实再没有半分痛楚,与昨日之情形真是天差地别,心中却不由得愈发担忧起来:“我已派人回京传御医,总要给你好好瞧瞧,这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黎脸色不由得沉了几分,淡淡道:“那人素日以来与我不睦,今日杀了他,不过是为以后的道路扫开一颗石子。” 锦瑟微微仰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其实,是因为他当着我的面透露了静好身怀有孕的消息,你本不愿意让我知道,故而被他激怒,再斩杀之。” “我不想让你知晓,只因她腹中的孩子于我而言,没有半分意义。”苏黎冷冷道。 锦瑟还没回过神,他的唇已经印了下来,她慌忙一避,却倏地触及自己腿脚的痛处,霎时无力倒回床榻。 如此却正益了苏黎顺势覆身而上,将细密的吻倾轧而下。 触及她眼角的湿意,苏黎才仿佛赫然回神,见她果真是疼得脸色都变了,忙的移开了自己的身子:“哪里疼?” 于是先前被苏黎赶走的大夫之一又被请了回来,小心翼翼的为锦瑟扎针止疼,仍旧不忘嘱咐:“姑娘的腿再不能受折腾了,否则这条腿真的会废。想必公子也不愿见到这位姑娘在如此大好的年华就没了一条腿,还请公子小心为上。” 大夫说完便又慌忙退了出去,苏黎默然。 床榻上,锦瑟因又累又痛,此刻似乎已经缓缓睡了过去,只是眼角却仍旧挂着未干的泪痕。 苏黎静静看了她许久,一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终于回过神,起身准备离去。 行至房门口时,身后却蓦地传来锦瑟一声轻唤:“苏黎。” 苏黎缓缓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回去。”锦瑟的声音很轻,“我虽不能陪你走那条路,却还是不希望自己成为你路上的一颗绊脚石。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为我安排的地方,我也愿意去。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圆满地,实现自己的抱负。” 苏黎在门口站了许久,终究没有回答,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第二日,苏黎没有再出现。 锦瑟的腿再不能动,只能整日整日的呆在床榻上,累了就睡会儿,醒来就盯着空空的房间发呆。 其实并没有多艰难。独自生活的三年,她早已经习惯了孤单,有没有人陪在身边,对她来说,没有多大差别。 就这样在房间里躺了两日,大约是侍女实在看不过她冷清的模样,跑去向商南承回禀了什么,第二天房间里忽然就多了一把安了滑轮的椅子,门槛也被锯掉了,她可以坐着这辆轮椅去花园中透透气。 透气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习惯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当商南承也现身在花园时,锦瑟便不怎么自在了。想唤侍女推自己回屋,却发现侍女已经不知去向。 商南承朝她扬了扬手中的茶盘:“在下带了一些好茶,姑娘可愿上面同饮一杯?” 既然如此,锦瑟也不好推辞,见他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却臣服于苏黎手底,甘愿为之来往奔波,不由得好奇:“商公子是青越人士?” “正是。”商南承淡淡答道,同时似乎看穿了锦瑟心底的疑问,继续道,“家父当初也曾入过仕途,可惜却遭奸人陷害,身陷囹圄。我求宁王搭救家父,并许诺他日宁王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在下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原来是为报恩。锦瑟点了点头,明白了个大概:“那商公子跟了宁王多久?” 商南承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没多久。大约从一年半前开始,宁王被逼退至仲离,同时请我帮他查探一个女子的下落。可惜那女子的消息被人刻意封锁,根本查不到丝毫。无奈,在下唯有行走在仲离青越之间,但凡见到形似的女子便探问一番。偶尔也有两个会让我误以为是找到了,带给宁王一看,却都不是。无奈,唯有我自己收了那些女子为妾。一年下来,家中屋舍已住满人,正准备换座大宅子,如今看来,却是不用了。” 天为谁春(十七) 听完,锦瑟笑了笑,想起那日被他们一行人救起,那些个婆子说她多半会被商南承收入府中,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正思量间,商南承递过一杯已经冲好的茶,锦瑟接过来,放到鼻端闻了闻,赞道:“好香。丫” “再好的茶叶,也要有人懂得欣赏才能成为一杯好茶。”商南承道,“就如同一颗好的棋子,也要有人懂得如何利用其走出最精妙的一步,方为好棋。” 锦瑟低头抿了一口茶:“商公子想说什么呢?” 商南承道:“宁王还年轻,却并非没有能力,从前之所以会经历那些失败,是因为太过年轻而引致的心高气傲,很多事情他不屑于做,也不甘心让自己去做。而如今,身在仲离,与静好公主成婚却是难得的一步好棋。可惜宋姑娘你的出现,却几乎毁了这步棋。媲”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垂眸不语,商南承继续道:“其实以王爷这将近两年的生活来看,忍辱负重并不算什么难事。可是宋姑娘一来,便蓦地又勾起了王爷从前的骄傲,仿佛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他,他应该要像从前那样,骄傲得眼里容不下半粒尘埃,那才应该是他。” 锦瑟蓦地抬起头来,微微震惊的模样:“商公子是说,他仍然没有回去?” 商南承倒不意她这样快就能察觉,顿了顿,还是点了头:“他执意不回。宋姑娘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旁人哪里劝得动他半分?” 锦瑟沉默半晌,却终究开口道:“既然公子说我是勾起他骄傲倔强的存在,那么我又怎能去劝说他?倒不如就让他一个人安静着,等到他想通了,也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商南承微微无奈,摇头叹息了一声。 锦瑟喝完手中的那杯茶,刚欲告辞回屋,却蓦地听见离此处不远的客栈后门处传来一阵响动,随即传来的却是守在门口的侍卫齐齐行礼的声音:“参见公主!” 锦瑟蓦地一怔,只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抬眸看向商南承,却见他脸上也闪过一丝诧异,方知不是自己的错觉。 只是,据两日前那武将禀告,静好原是有小产迹象,怎么可能在两日间就赶来此处? 直至身后传来脚步声,甚至衣袂窸窣声都已经能听见,锦瑟才终于回转头,看向来人。 静好美艳动人一如当初,脸色也是极好的,由身旁的侍女搀着,看着锦瑟,却没有半分的惊讶,反倒温柔的笑起来:“锦瑟,好久不见了。” 见状,商南承微微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锦瑟迎上静好的目光,终究也还是微微一笑:“我腿脚不便,不能向公主行礼,还请公主见谅。” “你我二人本是旧相识,何必还要说这样的客套话?”静好在侍女的搀扶下,在锦瑟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接着道:“况且你与我夫君亦是渊源颇深的旧识,若我要你向我行礼,只怕夫君会恼我。” 说完她便轻笑起来:“我与你说笑呢,你别介怀。” 锦瑟心中明白她此行是为何,自然懒得介怀,却还是忍不住上下端了端她的身子,道:“你身体还好?” 静好微微诧异的扬起眉,随后却欢喜的笑起来:“好,极好。腹中孩儿也好得很,已经快三个月了,只是一想到往后还有七个月,便难免觉得辛苦。可是再一想到这是为夫君所孕育的孩子,又觉得再辛苦都是值得。人呐,总是擅于这样自我安慰。” 闻言,锦瑟垂眸笑笑:“恭喜你。” 静好仍旧微笑看着她:“多谢。话说回来,半个月前我与夫君方才举行大婚,只是那时不知你身在何处,不然必定将帖子送到。今日知道你在此地,我特地从宫中带了上好的酒来。你没有饮过我们的喜酒,今日,就权当我向你赔礼,也算是你喝了我们的喜酒。” 语罢,静好回身吩咐了一句,身旁的侍女立刻下去,不消片刻便取了一壶酒两只杯回来,壶杯皆是上好的白玉材质,可见的确是宫中之物。 静好亲自斟了两杯酒,对锦瑟道:“我敬你,只可惜我如今不能饮酒,好在我知你并不介怀,不如就为我代饮这杯。” 锦瑟抬眸看向自己面前的那两只杯,顿了片刻,终是点了头,伸手取来,刚欲放到唇边饮下,却忽然闻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她手上一痛,那杯酒也随即落到地上,抛洒出来,只余空杯。 紧握着她的手腕的苏黎一脚踢开那个杯子,冷眸看向静好:“你来做什么?” 静好似乎微微一怔,看了看苏黎,又看了看他握住锦瑟的那只手,随即才道:“自然是听闻夫君在此处与旧识相会,想着锦瑟也与我是旧识,故而前来探视,夫君却因何恼怒?” 苏黎冷冷扫了一眼她的身子,脸色不由得又阴沉了几分。 他本不欲当着锦瑟的面提起那些事,却不料身后一个侍卫却忽而诧异道:“两日前赵将军不是前来禀报,说公主在御花园中不慎摔了,有小产迹象吗?” 静好微微一惊:“有这样的事?两日前,我已身在前往此地的路途之中,却不知赵将军因何这样诅咒本宫?王爷,我能见见他吗?” 苏黎淡淡扫了她一眼,沉声道:“来人,将公主引到赵将军尸首埋藏的地方。” 静好霎时大惊:“你杀了他?” “正是。”苏黎眸光冷冽如冰。 顿了片刻,静好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他向来与夫君不睦,如今更胡言乱语诓骗夫君,诅咒本宫,确是该死。” 苏黎脸上依旧寒冰千里:“多谢公主体谅。” “你我既是夫妻,我焉有不站在你那边的道理?”静好道,“只是我先前正与锦瑟一处,想着她没有饮过我们的喜酒,故而想请她喝一杯,夫君却因何阻拦?” 苏黎垂眼,看了锦瑟一眼,但见她神色荒芜,心中瞬时大恸,再不理会静好,俯身对锦瑟道:“我带你回房。” 锦瑟被他抱起来,忍不住缩了缩身子,苏黎却不管不顾,径直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夫君!”静好蓦地上前两步,拉住了苏黎,声音微微发颤道,“夫君原是以为我会在酒中下毒害锦瑟么?若是如此,我愿饮下那杯中酒,向夫君证明,我确是诚心待锦瑟。” 话音刚落,她便回转到桌边,端起仅余的那杯酒来。 “公主,您的身子如今不能饮酒!”一旁的侍女急劝道。 静好看了看苏黎头也不回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随即一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才又道:“夫君现下可相信静好?” 苏黎冷哼一声,几乎是嗤之以鼻的态度。 静好却又上前道:“我明知锦瑟对你而言不比常人,早晚她都是你的人,既是一家人,又何来坑害之礼?” “谁说,锦瑟早晚都是他的人?” 蓦然间,斜里竟传出一把微微有些苍老的声音,苏黎和锦瑟同时变了脸色。 三个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客栈深处,缓缓走来一人,白发白须,仙风道骨。 锦瑟心头霎时一震,忍不住伸手捏紧了苏黎的衣衫。 苏黎却仿若未觉,只是沉眸看着那人,良久,终于沉声道:“梅先生,长久未见。” 独静好并不识得梅月恒,微微蹙了眉,目光沉凝的打量着他。 梅月恒微微展开眉头笑起来:“的确是长久未见了,宁王。” 锦瑟只听苏黎唤他作“梅先生”,再不是从前的“恩师”,心头顿时又震了震。 莫非,苏黎已知悉梅月恒的真实身份?还是说,他当初之所以事败,梅月恒亦是功不可没? 苏黎不再与他多言语,抱着锦瑟就要回屋。 锦瑟垂眸偎于苏黎怀中,心下竟然一片惶惶。 他竟然在,梅月恒竟然会在此处!可是为何,他却仍然一直不现身?而此时此刻,现身又是为了什么? “锦瑟。”仿似听得到她心头的疑问,梅月恒在身后开口唤了她,“你不想与外公聊一聊么?” 苏黎的脚步霎时间顿住,看向锦瑟的目光之中,不由得带了几分惊疑。 天为谁春(十八) 苏黎只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糊涂。明明当初事败,他得知梅月恒的真实身份竟是从前那依族的族长,可是却似乎从来没有想到他和锦瑟会有什么关系,直至今日,方才恍然知晓,不可谓不糊涂! 眼看梅月恒推锦瑟入了屋,他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丫。 静好站在旁边看着他,终于也似想明白了什么:“锦瑟的母亲是那依人,那她的外公,岂不也是那依人?”说到此处,她忽而轻笑了一声,“当初不是说那依被灭族了?怎么如今一个两个都成了那依人?往后说不定还会有别的那依人出现?灭族灭得剩下这么多余孽,还真是本事。” 苏黎冷冷瞥了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屋中,梅月恒拈了一段熏香,点燃了放入香炉,便只见香炉之中冉冉升起丝丝细烟,同时有淡雅的香味缓缓撩过鼻端。 这香味是锦瑟熟悉的,那是那依山中一种特有树木的味道,往常她住在山中的时候,常常在走过树林时闻到那种味道。却没想到梅月恒竟然将它制成了熏香,带出了那依山媲。 所以至今,他依然放不下那依的灭族之恨? 锦瑟静静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直至梅月恒来到她面前,缓缓抬起她的腿,为她细细检查起来,锦瑟方才开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得知你下山,我自然是要来看看你的。”梅月恒看着她微微一笑,倒似理所当然的模样。 锦瑟蓦地一怔。也就是说,从她下山起,他就是跟着她的? 她禁不住想冷笑:“那么,又是想在我身上谋划什么呢?” 梅月恒丝毫不在意她的无理与冷漠,看过她的脚,又从身上取出一盒药膏来:“以后每日涂一点,腿会康复得快一些。” “我不敢用。”锦瑟看也不看那盒膏药,“我怕用了以后,便又会沦为别人的棋子,被人利用得淋漓尽致,却尚且不自知。” 梅月恒微微叹了口气,却还是笑了起来:“丫头,你怨我怪我,我皆无话可说。你是否还记得当初你一心一意想为锦言报仇的时候?这些年以来,外公亦只专注于报仇一事,也许是因为年岁过去太久,早已忘怀其余一切。” “连亲情也是可以忘记的?”锦瑟看着他,“连亲人也可以利用?” 梅月恒微微低了低头,随后又抬起手来,想要抚一抚锦瑟的头,锦瑟微微一缩,躲开了,梅月恒手再度一探,锦瑟再躲不开,由他布满皱纹的手抚上自己的头,不由得重重一抖! “只因为那依当初亡故的,不仅只有我们的亲人,还有我们千千万万的族人。”梅月恒抚着锦瑟低垂的头,道,“我不仅仅是你娘亲的父亲,你们的外公,我还是他们的族长!身为族长,却护族不利,引致灭族之祸,是我的错。也许你会觉得外公不可理喻,可是有的事情一旦成为执念,那便很难放下。更何况,外公活了这么多年,那份执念早已深入骨髓,超越了一切。” 锦瑟心头狠狠一抽,眼泪终究还是不可自制的滑落。 她心头是怨,是恨,可是说到底,她曾经也做过和外公一样的事情,她也曾为了报仇,深深地伤害了苏黎,可是到头来,苏黎却一如既往的对她好,甚至加倍的对她好。如今,自己成了被伤害那个,如何外公就成了不可原谅?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亲人,她想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 她小声的哭着,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一般。只因长久以来认定了自己不详,只怕自己会带给别人麻烦和厄运,连哭都怕打扰了别人,终是不敢大声。 “这天下如今已经是一派将乱的景象,让他们自己去争、去抢也就罢了。我放手。”梅月恒将自己的手放到锦瑟面前,“那依族人遭遇大难,我却幸运活下来,总该为死去的族人享享他们未曾享受到的福分。从今往后,我就只管含饴弄孙了。” 锦瑟禁不住又一次破涕为笑,却又道:“像从前一样,只怕是不能了。不过,我一定会努力让自己活得很好。” * 锦瑟和梅月恒的言归于好,异乎寻常的迅猛和突然,同样也是让苏黎措手不及的。 很早以前,这世间事对他而言,无一不是简单直接的,是,或者否,绝无第三个答案。那时候母亲便时常告诫他,年轻气盛没什么不好,可是人总要成熟,到那时,世事便绝不会再这样简单。 如今,他是真切的体会到了世事究竟多让人为难,只是从来没想过,会这样难。 唯一能庆幸的,大抵就是,锦瑟终于能寻到一种新的快活。 她不愿意面对他,其实他知道,可是若然不面对,有些事,又该如何抉择? 清晨,霞光初升的时刻,锦瑟坐在屋中为自己梳头,苏黎在外叩了叩门,未及锦瑟答应,便已推门而入。 锦瑟手中的梳子“啪”的一声就落到地上,她忙弯身去捡,却又扯痛了右腿,身子禁不住微微蜷起。 苏黎上前,将梳子拾了起来,交回她手中。 锦瑟默默地接了过来,却不说话。 两人一蹲一坐,沉默得教人难堪。 良久,终于还是苏黎开了口:“你要跟他走,是不是?” 锦瑟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可终究没有笑出来,只能故作轻松的语气:“我找回了外公,这多不可思议!我自然是要陪着他的。” “他说了什么?”苏黎道。 “外公说愿意放开一切,陪我好好地生活。”锦瑟重新抓了一缕发,静静地梳起来。 “你相信了?” 锦瑟身子不由自主的一僵,随后转脸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他是我外公。” 苏黎一顿,随后缓缓站起身来:“那你可曾想过,我们以后会怎样?” 锦瑟想过。从前独自在那依山的时候,她就想过。两人之间最好的情形,莫过于他得偿所愿,而她,也终于能兑现从前许给他的承诺。 而最坏的情形,她不敢想,也不知道如今究竟算不算得上坏。到底,他还没有输得彻底,还走在自己想走的那条路上。可是两个人之间,以后会怎样,她想不到。 从小到大,她曾经为自己设定了太多太多的以后,可是到头来却无一实现。如此,倒不如不再奢望以后。 苏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顺其自然?” 锦瑟缓缓对上他的视线:“没有我,你想走的那条路会顺得多。等你终有一日走完了那条路,再来说我们。这不正是你想的?” 苏黎微微一怔。 “外公说,过段日子,待我腿好起来,我们就离开这里,去金丽国寻一个平静的地方住下来。这不也正与你的设想一样吗?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 苏黎看着她,许久,终究还是转开了视线。 怎么可能是没差别? 那些差别,她知道,他也知道,不过都装作不知罢了。 天为谁春(十九) 过了年,初春的时候,锦瑟的腿总算是好了起来,重新能跑能跳,对于她来说,竟宛若新生一般,将儿时爱玩的踢毽子,跳房等玩乐游戏都拾了起来,每天就是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她终于走出客栈去逛了逛,在街上遇见一群孩童玩蹴鞠,兴致更是大好,回来便买了个鞠球,自己在客栈的小花园内玩乐起来。 到底许久没玩过这些,如今踢起来已经很生疏。在锦瑟不知道第多少次将球踢出墙外时,墙外不知何人竟倏地又将球踢了回来,随后响起一个男子爽朗的声音,却分明是她熟悉的:“许久不见,二小姐的球技还是没有丝毫进步啊!媲” 花园后门处倏地就蹦出一个她熟悉的身影来,余潜笑意盎然的朝她作了个揖:“难为二小姐还记得余潜,余潜在此向二小姐请安了。丫” 锦瑟望着他,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却又微微凝了眸:“余潜,你怎么会来这里?” “余潜可是有主子的人,来这里,自然是追随主子而来。”余潜笑嘻嘻的应了一声,随后便让出了道。 当宋恒一袭素衣便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锦瑟竟有一瞬间懵了,回过神来,鼻尖竟忍不住一酸。到底还是恨自己的不争气,她蓦地踮起脚边的球,重重一脚朝宋恒抽去! 宋恒轻而易举的抬脚一挡,便将球拦在了自己脚下,看着锦瑟微微负气的样子,禁不住微笑起来:“果然如余潜所说,一丝进步也无。” 锦瑟蓦地恼怒起来:“你们两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刚刚折了腿的小女子,还真是大有进步!” 语罢,她转身走向自己房间檐下的台阶,负气的重重坐了下去。 见状,余潜偷笑了一下,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宋恒将脚下的球踢到一边,这才缓步上前,见锦瑟坐在那里的模样,似乎是迟疑了片刻,末了,却还是撩起了袍子,与她并肩同坐在台阶上。 他低头看着她的腿,道:“腿全好了吗?我看你这又蹦又跳的模样,只怕不到几日又要将腿给折了!” “折了又如何?”锦瑟别过脸去,“反正那个答应过爹爹要照顾我的人一直对我不闻不问,哪天我就是死了,只怕他也不会知道!” 宋恒看着她怨气冲天的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又笑起来:“好记仇的丫头。” “自然记仇。”锦瑟没好气的道,“打算记你一辈子呢!” “既如此,那我便继续对你不闻不问,好让你记我一辈子?”宋恒微微扬了眉道。 “我不!”锦瑟撇起了嘴,“你宋恒会记别人一辈子,我却要记你一辈子,如此也太不划算了些!” 闻言,宋恒似是微微一滞,随后方道:“你又知道我要记谁一辈子?” “不知道。你太子殿下从来便有许多事情瞒着我,我猜得到一件猜不到第二件,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猜啊猜的。你有那闲心,我还没那心力呢!”锦瑟说完,忽然就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准备进屋。 宋恒还没来得及回头,锦瑟已经越过他扑上前去,挂住来人的胳膊:“外公,你今日又寻到了什么宝贝?” 梅月恒顿时哈哈大笑:“我的宝贝,哪有你看得上眼的?”语罢,他才看向宋恒,道:“这位公子是?” 宋恒拱了拱手,刚欲回答,锦瑟却蓦地插话道:“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梅月恒再度大笑了两声,宋恒也无奈微笑摇了摇头,这才道:“在下宋恒,见过梅先生。” “唔,宋恒。”梅月恒伸手拈了拈胡须,“这名字老夫却也是听过的。” “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外公不需要记得,快些把他的名字忘记才好。”锦瑟吐了吐舌头,“不过么,过门都是客,留他吃一顿饭却也是可以的,免得别人说我抠门。” 傍晚时分,晚饭上桌,一碟一盏,却竟然都是锦瑟从前十分喜爱的菜式,无一不是青越的做法。 锦瑟又惊又喜,抬头看向宋恒,却见他淡淡一笑,道:“终究此处还是仲离,这尽地主之谊的事还是让我来做好了,免得别人说我小气。” 美味当前,锦瑟又欣喜又得意,也懒得再与他斗嘴,直接敞开了肚皮吃。 宋恒为梅月恒斟了一杯酒,道:“不知梅先生今后打算与锦瑟去往何处?” “哪里安宁太平便去哪里。”梅月恒道,“难不成这些年,还没有过够漂泊流离的日子?” 闻言,宋恒看了锦瑟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如此自然是好,对锦瑟也是极好的。” 正埋头苦吃的锦瑟抬起眼来,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宋恒只当没看见,又道:“我见先生已经购置了许多旅途用品,是已经准备启程了吗?” “正是。就在这一两日内,因这丫头的腿上,在仲离也停留得够久了。”梅月恒答道。 宋恒微微勾了勾嘴角,无奈低笑道:“是我疏忽了,竟到了近日才知道锦瑟竟呆在此处,没有早些赶来。若再迟一些,往后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再见这丫头了。” 锦瑟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嗤笑一声道:“你那一母同胞的弟弟掳我那么多日,你竟然都未曾察觉,鬼知道你的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锦瑟忽然又想起另一桩事,心头倏地一跳,忙的又低下头去,有些慌张的吃着东西。 吃过了晚饭,宋恒陪她外出散步消食,锦瑟这才终于鼓起勇气来问他:“慕容槿风的事,你知不知道?” 宋恒微微一怔,下一瞬,眸色却不由自主的暗了几分,又顿了许久,方才极不明显的点了点头。 “这种事情,是外人能制止得了的么?”宋恒无奈勾了勾唇角,“不过,也确是我这个做哥哥失职。如果我没有离开那几年,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毕竟,这种有悖于天理伦常的事情,即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都会觉得难以启齿,更何况是锦瑟。 锦瑟一惊,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止不住好奇:“祸事?” 锦瑟蓦地一震,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那天所有人都忙着父王寿宴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后来,却是苏黎意外撞破,救下了静好。”宋恒仍旧没有看锦瑟,道,“否则,今日我只怕已经少了一双弟妹。” 锦瑟顿住了脚步,看向宋恒的背影:“后来,静好就有了身孕,是不是?” 宋恒点了点头:“这虽也算不得一桩好事,然而到底还是避免了皇室一桩更大的丑闻。父王极为震怒,几乎要杀了槿风,所有人求情都不管用,到最后,我唯有去找静好。她自然不会愿意为槿风求情,她正恨不得槿风死。可槿风毕竟是我唯一的胞弟,母亲早逝,我若不能护他周全,将来有何面目面对母亲?” 锦瑟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深深吸了口气,道:“所以,你去跟静好讲条件,只要她肯替慕容槿风求情,你就说服你父王成全她与苏黎。” 宋恒伸出手来,抚了抚锦瑟的头。 锦瑟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事实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静好也只有嫁给苏黎这一条出路了。否则,一个姑娘家,情何以堪呢?” 天为谁春(二十) “情何以堪?”宋恒微微勾了勾嘴角,似有一丝无奈浮上眼角,“那么如今,她就情能以堪了?这世间女子大抵如此,只以为自己想着能好,便定是极好的,却总是会忘记周围的人。静好就是被迷住了眼,以至于只看得到苏黎,只想着要得到他。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至于幸不幸福,便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锦瑟沉默片刻,低低应了一句:“大概是幸福的。” 宋恒看了她一眼,忽然又道:“只想着自己固然不好,然而若只想着他人,却将自己全然忘记,也不见得是好。” 锦瑟嗤笑了一声:“哪有这样的人?媲” 宋恒深深看了她一眼,锦瑟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起来,暗自想了许久,只觉得自己根本全然不似他说的那种人,这才重新直起腰来,又道:“这样的人必定是愚极,既如此,你再为这种人忧心也是白搭,还不如省些力气。” 宋恒微微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锦瑟呵呵笑了两声,又揉着肚子往前走。 宋恒在她身后两步开外的位置一直跟着,眼见着越走越远,才蓦地唤了一声:“锦瑟?” 锦瑟既不回头也不停留,仍旧小步小步的往前走着,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你那日不是说,没有心力再去猜我心里会一辈子想着的人是谁吗?”宋恒眸色沉寂,声音也骤然低沉了两分,“那我今日告诉你,便不用你继续猜了。” “不要了。”出乎意料的是,锦瑟竟然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一声,“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宋恒微微抬起头来,看向锦瑟脚步不停的背影,似乎微微有些怔忡。 锦瑟轻笑了一声,道:“有些事情不是一定要知道。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不如不知道。这个道理,我知道得迟了些,好在如今也悟到了一点点。”语罢,她才蓦地转身,见宋恒停在十来步开外的位置不动,笑了笑,返身朝他走去,神情虽温柔,语气却认真:“宋恒,这个道理,是教我们凡事要放得开。如果你等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你也就放开一些,不要再执着了,好不好?” 宋恒仍然没有说话。他猜锦瑟知道他等的是谁。尽管那段逝去已久的感情早已无迹可寻,她却依然察觉到了。顿了许久,他忽然无声轻笑起来。 好些年不见,倒未料这丫头竟然真的长大了,如今竟然能拿道理来说服他。 锦瑟被他笑得微微有些毛骨悚然,抱住自己的手臂,道:“我言尽于此,听或不听,你自己瞧着办。这都开了春,晚上还这样冷,我们回去。” 两人回到客栈,梅月恒刚刚制定好路线,见锦瑟回来,便对她道:“丫头,我们明日下午启程,到傍晚时,便整好能赶到下一个小镇住宿。你看可好?” “好,自然好。”锦瑟倒是好说的话得很。 却是宋恒上前查看了一番梅月恒制定的路线,半晌过后方笑道:“先生这路线定得可真好,全是为这个丫头着想,一路上都可以尽情吃喝玩乐了。” “我外公不为我着想,那还能为谁着想?”锦瑟微微哼了一声,说完也上前观察了一番路线,却根本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宋恒也不理她的胡言乱语,只道:“既如此,我明日送你们离去,再返回京都。” 锦瑟却仍不忘揶揄他:“劳烦太子殿下大驾,区区小女子,何德何能呀?” 宋恒无奈扶额,无力应答。 没想到第二日,锦瑟劳烦到的倒不止仲离太子一个大驾,另还有匆匆而来的仲离驸马爷。 锦瑟那时正奋力将行李一件件的往停在后巷的马车上搬,好不容易搬完所有行李,抬手正欲抹汗,却忽然听得一阵矫健有力的马蹄声,再抬头时,便看见了刚刚转角而来的苏黎。 倒并没有想到在离开前还能见他一面,锦瑟怔了怔,还是朝他笑了笑。 苏黎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她,目光之中一片晦涩,看得人心都疼了起来。 锦瑟伸手揉了揉眼睛,忽而恼道:“喂,有什么话你就下来与我说,老坐在那马上,要我仰着头看你,太阳照得我眼睛都疼了!” 苏黎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顿了顿,才从马背上下来,走到锦瑟面前,看她仍然拿手揉着眼睛,不由得拉下她的手来:“别揉了,大约是有东西进去了,我给你吹一吹。” “不用了不用了。”锦瑟忙的摆摆手,同时站定,“已经好了。” 那只眼睛已经被她揉得有些红肿,说好实在有些勉为其难,然而苏黎却还是接受了,点了点头。 苏黎勾了勾嘴角,浮上一丝微苦的笑意:“你这一去,便不知又是多少年,总要来看看你,我才放心。” 锦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说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却总也不相信。” “就算千百人照顾你又如何?”苏黎道,“你不在我眼前,我总归是放心不下的。” 锦瑟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片刻的沉默之后,苏黎伸手入怀,缓缓掏出个镶金长扁状锦盒,在锦瑟眼前打开来,却见里头红色的锦布上,静静躺着一支颜色青翠欲滴的玉钗。玉钗形状很奇怪,弯弯扭扭,上头的雕花也极为笨拙,明明已经是最简单的花样,却还是有很多刀雕坏了。 锦瑟一怔,苏黎已经取出玉钗来,摘下锦瑟头上原本戴着的钗子,将那支玉钗为她戴上。 锦瑟抬手摸了摸那粗糙的钗身,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苏黎凝眸注视她许久,始终低着头的锦瑟终于抬起头来,朝着他笑了笑。 如此,便算是收下了。 苏黎脸上却依然半分笑意也无,看了她许久,才终于又道:“锦瑟,终有一日,我会去寻你的。” 锦瑟默然,还未及开口,苏黎却已经蓦地松开捏在她臂上的手,转而翻身上马,一直打马走到拐角处,才再一次回头来看她。 锦瑟深吸了口气,张口终于能说出两个字:“保重。” 苏黎眉宇间似骤然升起一丝疼痛,拧眉片刻,倏地打马狂奔而去。 锦瑟又在原地站了许久,回头时,宋恒竟站在后门口处,抱着手臂倚在门上,眸色淡淡的落于她身上,竟不知看了她多久。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不知如何应对,过了许久,方有些气急道:“看什么看?” 宋恒站直了身子,转身,淡淡抛下一句:“看愚人。” 锦瑟大怒,却无可奈何。 于是当天下午便告别了宋恒,同外公一起踏上前往金丽的道路。 此前锦瑟曾将这一段旅途称作“逍遥乐途”,而在起初精神怏怏的两日过后,第三天锦瑟果然便开始尽情享受乐途。 更有趣的是,在途经的不知第几个小镇上,锦瑟一个人在外头闲逛时,忽然在一家小酒馆门口发现了自己那头走丢的驴子! 之所以认出那只驴子是自己那只,是因为这只驴子在驮着她上路的时候,曾经有一次瞎了眼一般的撞上一根尖利的树枝,在驴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 锦瑟对这只弃主而逃的驴子自然是恼火万分,然而一想到那时自己身上只有五两银子,却用了将近一半的财产来买它,还是有些舍不得,便上前解开绳子想要拉驴子走。 没想到酒馆中蓦地冲出来一个大汉,一把就从锦瑟手中抢过栓驴的绳子,暴喝道:“你这死丫头敢偷我的驴?” 锦瑟却不怕他:“这驴明明是我丢的,不过恰巧被你捡了去,怎么就成了你的?” 那汉子粗声粗气地笑了一声:“你说着驴子是你丢的,你叫它一声,看它答不答应?” 时间若倒退几年,锦瑟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因为一头只值二两银子的驴跟人在大街上争执,可今时今日,她偏偏很看重这二两银子。 天为谁春(二十一) 锦瑟正与那大汉相持不下之际,人群外忽而有个锦衣男子,仿佛闲步至此,听了听人群中的动静,便拨开人群,缓缓走到了最里面,抱着手臂看好戏一般的望着中间争执不休的两人丫。 锦瑟从前虽也跟无赖打过交道,但却从未遇到过这种地痞式的无赖,争了半天到底还是争不过,恼火一抚额:“既如此,我们报官!” “报官?”那大汉蓦地怪笑一声,“报就报,我还怕你不成?” 周围人群中蓦地便有人开了口:“为了一头驴闹到官府,不值得啊姑娘!” 锦瑟气上心头,根本听不进,却忽然有一好心大娘拉了她到一旁,低声道:“姑娘,你与这等无赖计较个什么?像这样的人,成日里都在官府里晃悠,县老爷见了他都头疼,为了不与自己找麻烦,常常对他犯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了官府,吃亏的只有你。” 周围看热闹的人仍有在劝她的:“姑娘,算了,不过二两银子,看你穿得这样体面,也断不会缺这点银子,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媲” 锦瑟转头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那头驴,忽而大声道:“小女子多谢各位好意。然而自古以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逃不过一个争字。正是因为有了这样贪婪无赖的人,时时刻刻想着将别人的财物据为己有,因此害死了多少人?我今日也不为别的,只为讨一个公道!那些想着霸占别人财物而害人的人,早晚会见到天理昭昭!” 似乎并未想到她会将一件不过一头驴的纠纷说得这样义正言辞,周围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想来大多数人都在心底笑她痴愚。 啪啪! 一片安静之后,忽然响起了两声鼓掌的声音,随即响起男子低沉的声音:“说得好!天理昭昭,是谁的就是谁的,那些为了抢夺别人财物而犯下罪孽的人,迟早会得到报应。” 众人惊诧看向出言相助的那个锦衣公子,但见他风华无度,器宇不凡,却只是含笑看着站在当中的女子。 锦瑟不曾回头,听到这个声音,却就已经微微白了脸色。 那大汉见竟有人为锦瑟出头,登时大怒:“你算哪根葱,也敢为这丫头说话?” 男子微微挑了眉,缓步上前,自锦瑟身后一步步走近,却对那大汉道:“我倒不是一根葱,只是一个跟县太爷有些交情的闲散人。今日这小姑娘的气度我倒是看上了,偏要帮她一帮。”语罢,已经走到锦瑟身后的位置,微微挑了眼角看向锦瑟:“要不要我帮,姑娘倒是说句话?” 锦瑟微微深吸了口气,蓦然回眸看向他:“大爷乐意出手相助,小女子自然求之不得。” 男子眼角的笑意忽而更深了,锦瑟又看了他一眼,才回头看向那大汉,自信满满的勾起嘴角:“走,公堂之上,看看县老爷帮你还是帮我?” 那大汉一怔,看了看锦瑟,又看了看她身后气宇非凡的男子,忽而重重啐了一口,将手中的绳子摔到地上:“算老子倒霉,一头驴,老子懒得跟你计较!赏给你了!”语罢,灰溜溜的溜出了人群。 果然是个无赖,在这种时候,还要给自己讨个嘴上的痛快。锦瑟心中无声的叹了一声,重新上前将驴绳牵进自己手里。 周围的人见已无甚热闹可看,纷纷叹息了一声,散去了。 锦瑟低头看着那头驴,忍不住拿手拧了拧它的耳朵,骂道:“你这头笨驴,我待你哪里不好?你却要丢下我自己跑了,如今几乎落到无赖手里,你可真是高兴了?” 身后蓦地响起男子一声轻笑,锦瑟抚着驴脸上的那道伤痕,知道他必定不是那么好打发,略思量了片刻,终究还是站起身来转向他,微微低身见了个礼:“多谢大爷为我说话。” “呵。”男子浅浅淡淡的笑了一声:“长久未见,看来义妹果真是不打算认我这个义兄了。” 锦瑟抬眸看向他,眸色一片冷淡。 “大爷身份尊贵,什么兄啊妹啊的,小女子当不起。”锦瑟眼神淡漠,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倒是前些日子,这头驴一直驮着我前行,我俩相依为命,我倒是想过拜它为兄长。” 苏然脸上却再次漾开笑意来:“见着义妹伶牙俐齿的模样,为兄可真是放心了。” 锦瑟白了他一眼,不再多说,拉着驴就往自己住的客栈方向走。 苏然却缓步跟在她身后,走出一段路之后又道:“不知义妹因何出现在这仲离小镇?途径,定居,亦或是探亲访友?” “寻人。”锦瑟头也不回的道,“我来寻我这头驴兄,方才大爷不是见着了么?” “这么说来,却是途径了。”她语气中满满的讽刺,苏然似丝毫也听不懂,又道,“虽是途径,好歹也算是来过,为兄这个东道主,怎么着也该招待义妹一番。” 锦瑟心头一顿,脚步终于也缓缓顿了下来,回头看了苏然一眼,嘲道:“原来大爷已经做了这仲离小镇的东道主,恭喜大爷觅得新生。” “有什么办法呢?”苏然状似无奈的捶了捶额头,“有人喜欢这里得很,非拉着我来此地定居。她的性子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我哪里拧得过?” 锦瑟蓦地一怔。 关于苏然消失,而绫罗亦不知所踪这件事,她心底其实多多少少有自己的猜测,也不是没有猜过苏然和绫罗二人相携远走,可是那时却很快推翻了自己这个猜测。只因苏然这人,如此深不可测,锦瑟万不能相信他会为了一个女子,放弃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放弃青越的大好河山。 可是此时此刻,却听苏然这样说出来,她心头虽然仍有满怀疑虑,却没法不震撼。 这人,一定是有什么阴谋?锦瑟心底暗暗想着,可是脑中思及如今的青越皇宫,苏然之子为帝,苏墨为摄政王,这情形在他不知所踪之后可谓是再正常不过,会有什么阴谋,让他布下这样的局面? 苏然见她的模样,忽然大笑起来:“怎么了?莫不是思及那人的脾气,你也会吓着?” 锦瑟回过神来,却并不答话,转身继续拉着驴子往前走。 苏然见她越走越快,便缓缓顿住了脚步,看着锦瑟的背影,朗笑道:“我们就住在镇西五里外的青石村,义妹哪天得了空,便可来看看为兄!” 锦瑟听他声音停在原处未曾跟上,顿时加快了脚步,匆匆而去。 “自然是我走失的那头。”锦瑟匆匆答了一句,将驴牵到后院拴好,便回到了自己房中,躺倒床上,拉被子盖住头,静静地想事情。 没过多久梅月恒便上来了,敲了敲房门,推门而入,见锦瑟的情形,便上前拉下了她蒙在自己头上的被子:“怎么了?” 锦瑟皱了皱眉,不大愿意答话。 梅月恒抚了抚白须:“唔,不愿意说,那便让外公猜猜。是遇上了什么人?” 锦瑟听他一猜即中,便只是瞪着他:“你早就知道!你故意来这里,就是为了遇见他们么?” 梅月恒轻笑了一声,道:“早就知道是真,可是行经这里却只是意外。况且我哪里知道,你出去一次便会这样巧撞到他们?” 锦瑟不爱听这样的解释,重重翻了几个身以示抗议,末了,却还是低声道:“没见着他们,只见着一个苏然。” “哦。”梅月恒捻着胡须道,“毕竟从前身在高位的人,想来还是耐不住什么寂寞,成日在这镇子上寻乐子,见了你,他只怕欢喜还来不及?” 锦瑟微微哼了一声,道:“我只知道他愈发厚颜无耻。” 梅月恒淡笑了一声:“那你又何必为他负气?” “我不是为他!”锦瑟恼怒的答应了一声。 “唔。”梅月恒点了点头,“那么,是为了你表姐?” 锦瑟登时又变了脸色,拉起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头。 天为谁春(二十二) 梅月恒见状,仍旧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锦瑟用被子遮住的头,没有多说什么便起身离去了。 第二日,祖孙俩却都没有提起启程的事。 锦瑟在房中一直关到傍晚时分才下楼用晚膳,走到大堂,却刚巧遇到梅月恒自外间返回丫。 “去哪儿了?”锦瑟见他容光焕发的模样,又想想自己这一日是怎样度过,不由得有些恼火。 梅月恒却突然就收起了容光焕发,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叹息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只是去逛了一下午书斋,竟然就累成这般模样。接下来的几日只怕都走不了了,我要好生歇息一番,你这丫头别来打扰我。媲” 说完,他晚饭也不吃,自顾自的走上了楼,关上房门果然就再没有出来过。 锦瑟独自默默的吃过晚饭,便也回到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醒了过来,再无睡意,便唯有起身。 隔壁梅月恒的屋子果然没有一点响动,她百无聊赖的在客栈之中来回晃荡,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后院,见自己那头小驴子正可怜兮兮的拴在一群马匹旁边。马虽算不得什么骏马,然而相较起来,那头驴子实在显得有些可怜。 锦瑟便从马槽旁拿了些麦麸喂给它,看着它狼吞虎咽的吃着,顿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道:“吃,吃好了,我们出去走走。” 青石村,是镇西一座小村落,名字虽不起眼,不想却依山傍水,流水悠悠,山色葱葱。行走间还能看到许多笑闹着踩着水车的少女,又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锦瑟骑在驴背上一摇一晃的走在田间小路,禁不住感慨这地方虽偏僻不起眼,却也的确静宜舒适。 她并不知道苏然和绫罗到底住在村子什么地方,也没有打算问,只想着这样骑驴转一圈,若然遇不到,那也没什么非见不可的必要。 引着驴子在能看见的道路上走了一圈,锦瑟并没有见到哪怕一张熟悉的面容,想想大约是天意,便掉转驴头,准备返回。 行至一片大大的水塘边,驴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大约是走得久了想喝水,锦瑟便翻身下来,将它牵到塘边,放它自己喝水,自己则站在旁边舒展筋骨。 今日天朗气清,远处山色悠然,锦瑟远眺片刻,心头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忽然便消散了。 这既然是个如此安宁祥和的地方,那二人定然过得也是极好,想来她这个外人突如其来的到访,只会打乱了他们已经平静的生活。就此返回,也没什么不好。 锦瑟想得清楚,脑子忽然也清明了,侧过身子想要牵过喝饱水的驴子时,身后忽然有人不轻不重的拍了她一下。 说是拍,其实更像是推,她本就站在斜坡处,被人从后面一推,身子便克制不住的往前倾去! 噗通! “啊!”伴随着一声惊叫,她整个人都掉进了水塘中。 “哗啦”一声,锦瑟凫水而出,待抹干脸上的水渍,这才看见岸上站了个人,正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义妹,真是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只是来了这里,如何又这般不小心,竟让自己掉进了水中?” 苏然! 锦瑟咬了咬牙,没有说什么,浮到了塘边。 苏然伸出手来,要拉她上岸。锦瑟却只仿佛没看见他那只手,自己抓住一揪野草,奋力爬上了岸。 苏然在她旁边蹲下来,笑意满脸的看着她:“身上都湿了,这可真是件麻烦事。好在我家就在对面,倒是可以引义妹前去坐坐,顺便换身干净的衣裳。” 锦瑟一面拧着自己身上的水,一面恨恨瞪了他一眼,起身拉过驴子,径自跳上了驴背,对驴子道:“走,快走,我们不跟疯子一般见识。” 苏然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驴子缓慢的走出两步后,颈上套着的绳子便落入了他手中。 “义妹性子虽古怪了些,为兄却是不会介怀的。”苏然一面拉着驴子往反方向走,一面道,“身为兄长,眼见义妹衣衫湿透,又怎放心义妹就此离去?” 锦瑟全身都还滴滴答答的落着水,如此的确是不舒服,倒不用过于矫情,因此听苏然这样说,也只是愤愤的皱了皱眉头,并不多说什么。 这一方水塘面积不小,苏然牵着驮着她的驴绕过大半片水塘,又看见一条水流清浅的宽河,而宽河上一道栈桥之后,便是一座屋舍,灰瓦白墙,极其普通,却也是极其舒适的色彩。 等走上栈桥,锦瑟才蓦然瞧见那屋舍前一株大树下,竟然拴着两匹骏马。 苏然也顿了顿,似乎有些疑惑:“咦,今日莫不是还有旁的客人来?” 锦瑟蹙了蹙眉,苏然却又转头看向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看来义妹今日来得甚巧,我们这里,可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不知为何,锦瑟心头骤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苏然一直将驴子牵到了那株大树下,将锦瑟扶下来,才又亲自动手将那头驴也拴在了树上。 锦瑟抱着湿漉漉的身子,正打量着那两匹高头骏马,身后屋舍之中,忽然有不止一人的脚步声传出。 “可算是晓得回来了?”绫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动人,夹杂着毫不客气的责备,从背后传来。 锦瑟身子微微一僵,转头看向门口。 绫罗拎着裙裾刚刚跨出院门,便赫然也僵住了,怔怔看了锦瑟片刻,脸色忽而白了白,似乎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此。 锦瑟视线与她相接,只觉得她眼中一瞬间闪过许许多多的东西,最终,却都归于平静。 她这才将视线移开,随后越过绫罗肩头,看向了自她身后缓步而出的人。 一身素衣青衫的苏墨,身无点饰,面无余情,眸色黑得如同他头上的发,直直的看着锦瑟。 苏然拴好了驴,回头时,蓦地笑出声来:“我说今日早起时,外头喜鹊叫得勤快,原来果真是有贵客临门。” 苏墨缓缓收回了投在锦瑟身上的目光,转向苏然,忽而像从前一般,低身行礼:“臣弟叩见皇兄。” “当不起,当不起。”苏然摆手一笑,却走到绫罗旁边,方继续道,“我一介平民布衣,如何当得起当今摄政王行如此大礼?” 绫罗脸色依旧微微有些苍白,此时似乎尤其听不得他这般言语,微微一拂袖,避了避他。 倒是锦瑟,听见他这样说,微微勾了勾唇角,笑了起来。 这样的情形,真是荒唐可笑。一个是自称平民布衣的“先帝”,一个是低身行礼的当今摄政王,却不知这场戏,是怎么个唱法。 苏然的不受礼,似乎也并未影响到苏墨什么,他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衫,淡淡道:“此事再议,却也不迟。” 闻言,绫罗脸色忽而更加难看,转身就要往院里走去。 苏然见状,忙的拉住了她,指了指仍旧湿漉漉的锦瑟,道:“你瞧瞧她这个模样,你不带她去换身干净衣裳?” 绫罗这才再次看向锦瑟,顿了片刻才道:“随我来。” 锦瑟看着她,片刻之后,才忽然微笑道:“多谢表姐。” 绫罗脸色再次一变,末了,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当先走了进去。 锦瑟低头随之而入,与苏墨海棠依次擦肩而过,却只当未见。 院落之中是一目了然的屋舍,除却坐北朝南的正屋,东西边各还有两间侧屋,是典型仲离屋舍的式样。庭中馥郁芳香,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点缀得满院子都是生气。 入屋之后,绫罗寻出一套新衫来,递与锦瑟:“快些换上。” 锦瑟瞧了瞧,道:“哪敢着表姐新衣,一套旧衫便可。” “旧衫没有。”绫罗淡淡道,“要穿,便只有这套了。” 闻言,锦瑟也不再推辞,接过来,换了上身。 天为谁春(二十三) 待锦瑟换好衣衫,绫罗早已离开了屋子。 锦瑟望着除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的房间,微微有些怔忡,过了许久才想起这该是苏然和绫罗的房间,她始终不好在这里久呆,这才也出了房门。 庭中也没有人,她有些恍惚地走到门外,蓦地看见海棠正站在那株栓马的树下端着一些草料喂马,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海棠抬头见了她,淡淡点头一笑:“宋姑娘。媲” 锦瑟也微微点点头算是应答,一转眼却看见自己的那头驴眼巴巴的看着海棠端着的草料,一副口水就要落下的模样。 锦瑟心里突地怨起苏然来,既看见那两匹高大威风的骏马拴在那里,为何还要将她那只又蠢又笨的驴子也栓在那里?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栓驴的绳索解开,不料那驴却不肯跟跟她走,死乞白赖的看着海棠手里的草料,脚步动也不动半分。 海棠在旁边见了,蓦地笑出声来:“人常说驴脾气,大概指的就是这种?” 说完,便将手中的草料分了一些与那头驴,那头驴立刻欢天喜地的吃起来,高兴得直哼哼。 锦瑟哀怨地看着它,叹了口气:“是啊,只听说驴脾气,哪里听过驴骨气?” 她这话本是无意,海棠却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奴家不过喂它一些草料,宋姑娘又何必扯到什么骨气上去呢?况且,一头驴,的确不会有什么骨气。” 闻言,锦瑟微微怔了片刻,终究也笑了:“是啊,一头驴,穷讲究什么骨气!” 语罢,她缓缓松开了拴在驴脖子上的绳索,那头驴立刻欢天喜地的奔到了海棠面前,将整个头都扑进了海棠端着的草料里。 海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锦瑟静静地看着,片刻之后转身回到了院内。 她刚刚进去没多久,苏墨忽而出现在远处的栈桥尽头,缓步而回。 海棠听见脚步声,回头见他独自一人,眉心一蹙,却又勾起一丝略带嘲意的笑:“寻不到么?看来这位惠帝,还真是是铁了心要避开王爷呀。我早说王爷此行必定是白费工夫,王爷偏偏不信。” 苏墨淡淡勾了勾唇角,低头却看向她手边的驴。 海棠瞧见他的目光,顿了顿,道:“先前宋姑娘出来,海棠似乎无意间说了句冒犯的话,可能是得罪了宋姑娘,还请王爷恕罪。” “哦?”苏墨淡淡应了一声,微笑起来,“我倒不信你能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 海棠低头看着那头吃饱喝足的驴,忽而偏头微笑道:“王爷就不怕高估了海棠?” 苏墨轻笑了一声,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信心十足,根本无意回答。片刻过后,却又是道:“即便你当真说了什么所谓冒犯的话,我想她也不会介怀。” “在王爷心里,女子都是这么大气的?”海棠看着他,笑了笑,忽然又道,“还是王爷根本也知道,这位宋姑娘,根本就不会再在意和王爷有关的人或事。” 苏墨目光微微有些涣散,淡淡地投向远处铺满落霞的天边。 海棠在身后微微叹了口气:“既然王爷根本也知道,又何必还巴巴的跑这一趟?虽说是因为得了惠帝的下落而来,然而海棠却知道王爷心里想着的是什么。王爷那般精心为她,对所有人隐瞒了宁王的下落,她却不要,宁愿拼尽全力出逃换得遍体鳞伤,如今仍然没有领王爷一分一毫的情。这姑娘根本就是个无心之人,王爷又何必心心念念挂怀之?即便你认为你对她有所亏欠,如今,也是在还得够多了。” 海棠性子中其实透着一丝顽劣与古灵,像今日这般与苏墨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苏墨微微拧了眉看着她,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探究,似乎是在疑惑。海棠忍了片刻,终是没有忍住,又一次笑出声来:“罢了罢了,我也知道,这世间事永远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这些话,我只说今日这一次,往后王爷再想听,可别指望了。” 苏墨伸手在她额上掸了掸,海棠轻轻呼了一声痛:“王爷这般欺负海棠,就不怕海棠日后缠上王爷?” 苏墨轻轻哼笑了一声,还没答话,一抬眼,忽而看见自海棠身后不远处的菜畦中钻出一个人来,便微微敛了容。 绫罗抱着一些新摘的菜,面无表情的走过来,看向仍旧站在一起的苏墨与海棠,冷冷道:“劳烦让一让。” 苏墨没有动,片刻之后,海棠微微退开了,让出与苏墨之间的空位,让绫罗穿过。 看着绫罗头也不回地走进院落之中,海棠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看来我这次,得罪的可不止一个人。” 绫罗捧着菜跨入厨房的时候,便只见锦瑟正坐在灶下,低头将柴火一根根的添进灶炉之中,直至蓦然察觉到门口站了人,她回头,见是绫罗,便微微展颜一笑:“我见是做饭的时辰,便先为你烧了些水备着。” “多谢了。”绫罗点了点头,挽起袖口,放米入锅之后,便开始背对着锦瑟忙碌起来。 锦瑟仍然坐在灶下,望着她忙碌的背影,眼神逐渐由清明变得浑浊,最终变得怔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锅中忽然传来糊味,绫罗回头看时,当先触及的便是锦瑟怔忡的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脸上。 绫罗微微一顿,锅中的糊味顿时愈发浓烈了,锦瑟这才回过神来,收回了视线,慌忙站起身来。 “对不住,我忘记锅中下了米,把火烧得太大了些。”锦瑟一面看着绫罗奋力挽救那锅糊掉的米饭,一面有些内疚的道歉。 绫罗眸色微微一暗,顿了许久,才终于道:“你既唤我一声表姐,难不成我还要因为这样的小事责骂你?” 锦瑟心头微微一痛,再不敢抬头,只是看着她忙碌的手,没有再说话。 到了吃晚饭的时辰,莫名消失许久的苏然准时现身,坐在餐桌旁等吃。苏墨并海棠坐在苏黎右手的位置,锦瑟端着绫罗做好的菜进来时,苏黎和苏墨二人正不咸不淡的说着幼时的事,见她进来,苏然便打住了,笑道:“可算有得吃了!” 绿荷最后将米饭摆上桌子时,原本便有些古怪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尴尬了。 一共只有五碗米饭,都带着厚重的糊味,唯一不同的是,其余人面前的米饭还算是白色,尚能入口,而摆在海棠面前那一碗不仅有糊味,里面盛着的都是黑乎乎的类似焦炭的东西。 见状,海棠嘴角微微一翘,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转头看了苏墨一眼。 苏墨看了绫罗一眼,余光扫过锦瑟,没有说什么。 “有人不会烧火,所以饭煮焦了,勉强盛了这五碗,再没有多余,各位就将就着吃。”绫罗容颜平静,淡淡道。 锦瑟倏地尴尬起来。米饭糊了,她自然难辞其咎,也不是没有想过补救的法子,重新做一锅,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然而绫罗却只说不用,将就着也够吃。却没有想到端上来竟有一碗焦炭,这教人怎么吃? 锦瑟心中内疚,将自己面前那碗米饭摆到了海棠面前:“你吃这碗。” 海棠没有动,而是看向了绫罗。绫罗果然很快就做出了反应,重新拿回那只碗放回到锦瑟面前:“你这是何意?给你吃你便吃,没的回头说我这个当表姐的刻薄你,饭也不给你吃。” 苏然见状似乎是想笑,掩嘴低咳了一声,方道:“吃罢,好歹是你表姐的一片心意。” 锦瑟低着头,只觉得愈发尴尬起来。 正在此时,苏墨却忽然拿过了海棠面前的那碗焦炭,倒了出来,余出一只空碗,将自己碗中的米饭拨了一大半过去,才又递给海棠,淡淡道:“既有米有菜,还能饿死不成?” 海棠展颜欢笑:“多谢王爷。” 绫罗望着苏墨碗里仅余的小半碗饭,冷笑了一声:“摄政王胃口真是小得厉害。” 苏墨挑眉一笑:“绫罗姑娘手艺好,我吃菜就够了。” 海棠却笑着忽然接话道:“是王爷怜香惜玉,为了海棠宁愿委屈着自己,海棠多谢王爷。” 绫罗似笑非笑的看了苏墨一眼,再不多言。 至此,锦瑟闯下的祸似乎终于得到了解决,她微微松了口气,拿起筷子,朝绫罗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天为谁春(二十四) 这一餐晚饭氛围尴尬,锦瑟也吃得味同嚼蜡,神思不知为何飞得老远。直到众人皆搁下了碗筷,她还神不守舍的吃着。 见状,苏然蓦地笑了一声,伸手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敲了一下:“有这么好吃?” 锦瑟蓦地回过神来,抬头发现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这才忙的搁下筷子:“我吃好了。丫” 绫罗神色如常,开始动手收拾碗筷,锦瑟欲动手帮忙,海棠却抢先一步收拾好了余下的碗碟,朝她笑笑:“宋姑娘烧饭已经累着了,余下的事,就交给我来做。” 海棠随着绫罗将碗碟撤下,屋子里便只剩了锦瑟并苏然苏墨兄弟二人,不尴不尬的坐着媲。 苏然一如既往的挑着笑,时不时看锦瑟一眼,倒教锦瑟觉得自己似乎是个笑话,永远能让他发笑。 苏墨却在此时开了口:“今日下午没说完的话,希望皇兄能容臣弟说完。” “现在?”苏然明明是在回答苏墨的话,却又看了锦瑟一眼,“你确定?” 苏墨还未回答,锦瑟已经倏地站起身来,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他们二人之间要说的话,她不该听,也不想听。 苏墨并未看锦瑟,只听见她起身离去的脚步声,眸色微微一黯,道:“这天下,终归还是皇兄的天下。当初皇兄费了多大的心思从父皇手中接过玺印,如今却说撒手就撒手,置万里河山于不顾,如何对得起父皇临终前的嘱托?” 苏然放手河山,得利之人恰恰是他苏墨,为何他言语之中,竟对苏然有指责之意? 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操心,她竟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想听苏然怎么说。 苏然的目光也恰恰看向刚刚转身的她,四目相接,他唇角忽而又挑起笑意来,对苏墨道:“为兄如何对不起先帝的嘱托?将这天下托付于二弟,不正是为兄执政八年最睿智的一个决定么?” 是苏然将这天下托付于苏墨?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禁不住微微僵直了身子,伸手扶住了门框。 苏然目光紧紧锁于她身上,苏墨却仍旧未曾看她一眼,只微微冷笑了一声道:“皇兄就确定,臣弟想要这天下?” “你不想要?”苏然微微眯起了眼睛,道,“你既不想要,当初那玲珑阁是因何而建?朝中一大群官员都是你那玲珑阁常客,他们所有的动向都能为你知悉。卫星还以为,阿墨你图的就是这天下呢。” 玲珑阁! 锦瑟怔怔的站在那里,待想清楚事情的原委,忽然大步走向桌边,走到一直没有看她的苏墨面前,声音泠泠的开口:“玲珑阁是你的地方?” 苏墨神情一片平静,终于抬头看向她,淡淡道:“是。” “是因为有人就要查到玲珑阁幕后主使是你,所以,你才想封了玲珑阁,一面落下什么把柄在别人手中?” “是。” “所以,要怎样封了玲珑阁,你其实早有打算?” 苏墨顿了片刻,点了点头。 锦瑟又怔了怔,随即再次惨白了容颜,嘴角勾起自嘲的苦笑:“所以,那个刺客也是你一手安排。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真正伤害你。所以,我杀了一个只是受命于人的无辜人?” 苏然的神情倏尔变得玩味起来,眼神之中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直直的投到苏墨脸上。 苏墨神情淡然,却只是沉默。 如此,锦瑟自然便懂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提裙便要再次转身,苏墨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放手!”锦瑟近乎失态的挣开他,才忽而意识到什么一般,轻轻抚住自己被他握过的手腕,勾了勾唇角,“不是,我不是怪你。在这件事上,你没有任何错,犯下这桩罪孽,只是我自己蠢,自己笨,没有资格去怪任何人。” 她再次转身,绫罗却静静地站在门口,神情平静的看着她。 锦瑟与她擦身而过,出了房门,绫罗却只是冷眼看着苏然与苏墨:“你们现在高兴了?” 苏然忙的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无辜,苏墨看了苏然一眼,冷眸起身,也离开了房间。 锦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附近的人家处买来了少量的香烛纸钱,蹲在河边焚烧的时候,那香因为放得久,大概有些受潮,她点了许久也没点着,反倒呛得自己泪流满面。 身后却倏地响起很轻的脚步声,随后有人接过了她手里的火折子与香,不消片刻便点燃了,蹲身插在她祭奠的地方。 那香的味道很刺鼻,跟身边那人身上明朗好闻的气息截然不同。锦瑟怔了怔,忽然扯了扯嘴角道:“得摄政王为他燃香,想来,是他莫大的福分?但愿他能沾了摄政王的福分,莫要做了孤魂野鬼。” “你不必内疚。”苏墨淡淡道,“他当日既接了这份差事,便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与其行刺之后再经过审判被处死,你其实是帮了他。” 锦瑟不由得挪得离他远了些:“多谢摄政王宽慰。若在十年以前摄政王这般与我说,我心里可能的确会好受一些。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是我造下的杀孽。” 苏墨听了,许久,忽而微微勾起了唇角,唤了她一声:“锦瑟。” 锦瑟没有答应。 苏墨接着道:“或许的确是我想错了。许多事,我总以为你年纪还小,未必能承受得住,却总是忘记,你终有一日会长大。” 锦瑟默默地烧完最后一张纸钱,任由火堆映出自己面无表情的脸,逐渐由明转灭,最终隐于黑暗。 两个人都是沉默,直至面前的灰烬再没有一丝温度,锦瑟才终于开了口:“其实,这几年来,你对我的好,我通通都知道。可是我没法子多谢你。我只求你,以后不要再对我好。” 他们之间,终究隔着太多太多。他不再对她好,其实对大家都是解脱。 暗夜之中,苏墨久久没有回答,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周围很安静,安静得锦瑟觉得这里似乎只坐了自己一个人。 可是旁边不远处,他身上的气息又那样清晰的传来。锦瑟脑中空白了许久,才终于又想起先前他与苏然说的那些话,道:“我以前好像问过你这个问题,可是我却记不清了。如今却想再问你一次,这天下,你想要吗?” “我说不想,你会信吗?”苏墨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语调已经冷凝。 若放在从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可是今时今日,她却忽然莫名其妙的有一点信了。 可是这一点点的“信”,却怎么也抵挡不过心中铺天盖地的“不信”。 苏墨,深沉睿智如苏墨,韬光养晦如苏墨,怎么可能不想要这天下? “全天下的人都不会相信。”苏墨淡淡开了口,打断了锦瑟的思绪,“所以,我的回答是怎样,根本无关紧要。” 锦瑟便不再问了,仍旧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而她身畔不远的位置,也始终没有一丝动静,仿佛苏墨也一直坐在那里,陪她一动不动。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坐竟然就坐到了天亮。锦瑟神思渺渺,连时间是怎么过的都不知道,更没有想到苏墨竟然果真陪她坐了一夜。 晨露有些重,两个人的衣衫都被沾湿了许多。 早晨朝霞灿烂,有从荷塘采莲而归的孩童笑嘻嘻的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见锦瑟容貌生得标致,也会送一些莲蓬给锦瑟,讨好道:“送给你吃。” 锦瑟心中泛起酸涩的欢喜,接过来:“多谢。” 苏墨脸色大概实在有些凝重,那些孩童见了他,便纷纷都逃开了。 锦瑟握着几支莲蓬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低头便离开了湖边。 天为谁春(二十五) 锦瑟回到屋院的时候,里头依旧没有丝毫的动静,似乎苏然,绫罗以及海棠都还没有起身。 她朝安安静静的中庭看了一眼,心头实在是有些依依不舍的。毕竟经此一别,再见便不知何日了。 她牵了驴,又怔怔的站在原地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离去时,一回头,却愕然发现苏墨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身后丫。 锦瑟微微垂了眼睑,低头想要从他身边走过。 苏墨淡淡负了手,静静望着她:“不与她告别么?媲” 锦瑟不由自主的就顿住脚步,再次依依不舍的回头看向中庭,眼前却忽然出现一女子身形,她心头一震,定睛看时,却是海棠款款而来。于是刚刚有些许澎湃的心就此便又沉了下去:“不了,知道她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说话间海棠已经走了过来,见此情形,微微一笑道:“宋姑娘这便要走了么?” 锦瑟看向她,扯了扯嘴角算是回答。 海棠也朝她笑笑,便又看向苏墨:“那么王爷,我们也该走了?” 苏墨并未答话,目光微微一凝,却是看向了庭中。 与此同时,屋子里忽然传来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打砸了什么。 锦瑟也听到了,顿时微微变了脸色,刚要抬脚进去,便眼看着绫罗自屋子里疾步而出,脸上分明有愠色,跨出院门,瞧也不瞧站在门口的几个人一眼,径直便走向了远处。 随后苏然才不紧不慢的从屋子里走出,看着绫罗逐渐远去的背影,竟然半分去追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这脾性,也太大了些。” 语罢,他竟然还看着锦瑟笑了笑! 锦瑟心头蓦地就恼火起来:“她脾性大,你是今日才知道么?当初是你撩拨了她,如今却又嫌她脾性大?你既要不起,又何必扮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为她将天下都抛弃?” 她这反应不可谓不过激,苏然微微凝了眉,略有些疑惑的看向她,苏墨眸色却赫然又暗沉了几分,目光沉沉的扫过锦瑟的容颜。 锦瑟却无暇顾及他二人的反应,蓦地撒手扔下驴子,朝着绫罗消失的方向追去。 绫罗其实并未走得太远,锦瑟在上次自己落水的那个地方寻到她,她正坐在池边,面色不豫的揉着自己的脚。 锦瑟匆忙走过去,在她身畔的位置坐下:“你伤了脚?” 语罢,也不待绫罗回答,便自己动手帮她褪去鞋袜,看着她微微有些肿起的脚踝,蹙起眉来:“扭伤了,可莫要再乱动了。” 绫罗见她握着自己的脚踝,目光微微一闪,忽而拿开了她的手:“你我之间,本没有如此亲厚,不必如此。” 锦瑟微微一顿,低头许久,方才道:“你我是表姊妹,本不用如此生疏,更何况你又与我姐姐生得这样像,我只拿你当亲姐姐看待,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多打扰你。我就走了的,以后,大约都不会再回来了。” 绫罗没有看她,目光移向一旁,却微微有些神伤。 “你不要动。”锦瑟仍然低着头,“我去叫他来将你抱回去。” 她刚欲起身,绫罗却拉了她一把:“别去,我不想见他。” “我有身孕了。”绫罗淡淡道。 “哎?”锦瑟先是一愣,随即却喜上心头,不由自主的笑起来,“那不是好事么?为什么你们却要闹别扭呢?” 绫罗忽而冷笑了一声:“他自然是欢喜,可是这又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他当初不也欢喜过?” 锦瑟想起宫中的小皇帝,终于隐约明白绫罗是因何而闹别扭。 说到底,也还是害怕,怕苏然仍旧放不下皇宫,放不下小皇帝。更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沦落至当今太后与小皇帝的地步,只不过太后与小皇帝还有一座皇宫,而她,若真正沦落到那一步,只怕会活不下去。 苏然的心思,其实到今时今日,锦瑟仍旧看不懂。哪怕他真的放手了天下,陪着绫罗来到此处隐居避世,锦瑟依旧有所怀疑,只觉得他那样的人,不可能会甘于平淡。 然而绫罗竟然也是害怕的,她心中纵有万千疑虑,终究也不敢与她说,只得道:“其实,他为了你,已经放弃了所有,早已不是寻常男子能做到。你又何必再做这些多余的担心?” “为了我么?”绫罗再度勾了勾唇角,“谁知道他是为了谁呢?从来,你不是也将我认作你姐姐锦言么?” 锦瑟心头猛地一滞。关于这一点,她不是没想过。姐姐从前身为苏墨的皇子妃,苏然不可能不认识,可是如今,他偏偏又为着一个几乎与姐姐一模一样的女子放弃江山皇位。也幸亏世人皆不晓得这样的内情,若是知道,还指不定会闹出怎样的风波来,民间定然又会多出许多旖旎悱恻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只怕要搭上姐姐的清白了。 “可是你不是姐姐。”锦瑟忙道,“认识你之后,没有人会将你认作姐姐,你们不一样,除了容貌,完全不一样。” “是啊。”绫罗叹了口气,“所以,等他终于认清,不再自欺欺人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锦瑟一顿,缓缓站起身来:“绫罗,锦言是我姐姐,你说这样的话,是在亵渎她。” “清者自清,我就算随口亵渎一番,又能伤什么大雅?”绫罗的脸色也沉下来,冷冷道。 “不用说了。”绫罗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心头的这些怀疑,其实你心头也通通都有。所以你再怎么说,再怎么安慰,都不过是言不由衷的话。” 锦瑟咬咬牙,忽而转身朝他们房屋的地方走去。 院门口,苏墨和海棠正牵了马,似乎在打算离去,而苏然就站在他们身后,仍然是带笑的模样,似乎是在送别。 锦瑟大步而来,三人的目光皆惊疑不定的落在她身上。 锦瑟径直来到苏然面前,开门见山的问道:“我问你,你与我姐姐,究竟有什么关系?” 苏然霎时间拧起眉头,似乎很是意外锦瑟会这样问他。而锦瑟身后的位置,向来波澜不惊的苏墨,竟已变了脸色。 苏然的目光与苏墨相接,无声交汇之后,却是苏墨开了口:“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锦瑟不看他,仍然看着苏然:“你与我姐姐,究竟有没有关系?” 苏然这才扯开嘴角笑起来:“你姐姐,不就是我的弟妇么?” “仅此而已?” “锦瑟!”苏墨蓦地冷叱,“你可知,你是在亵渎锦言?” “我不是。”锦瑟赫然转身看向他,“我只是,想还姐姐一个清白,想告诉绫罗,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周围一下子都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苏然抚着下巴暗自沉思着,海棠眉心轻蹙,还在思索这番对话的因果。而苏墨与锦瑟,彼此看着对方,眼神却都是寒凉的。 “关于锦言,你已经做了多少错事?”苏墨眸色发冷,“如今不管你是为了谁,问出这样的话来,就真是大错。” “没有人比我更爱姐姐,没有人比我更想还姐姐一个清白!”锦瑟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语调却是坚定的,“所以我才要问,我一定要问清楚!姐姐的死已经是不明不白了,难道死后的清誉,还要被人玷污?” “没有人会怀疑锦言的清白!现在,就是你在玷污她的清誉!”苏墨一把捉住了锦瑟的手腕,“锦言已故多年,为何你却总要对她的事这般咬着不放?” 苏墨几乎是在震怒,锦瑟却比他更怒:“我咬着不放?如果不是你害了我姐姐,我怎么会咬着不放?如果你能还我一个活生生的姐姐,我怎么可能咬着不放?” 他们之间,已经平静了太久太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那会是永远的时候,却没人想到却还会爆发这样一场争执。 天为谁春(二十六) 锦瑟话音刚落,苏墨眼眸中的愠怒,忽而尽数崩裂开来。 眼见此情形,旁边的海棠脸色忽而一变,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苏墨眼中的那些碎裂,居然缓缓地归于平静。 他勾了勾唇角,竟然笑了起来丫。 “我只道你真的已经放开了,原来你心里却还是记恨着我的。媲” 他顿了顿,忽然一弯身取出防身的匕首,塞进锦瑟的右手中。 锦瑟一呆,却又已经被他握紧了右手,随后,她便眼睁睁的看着他带着自己的手,缓缓将匕首对上他的腹部,对上她曾经刺过一次的位置。 “王爷!”海棠脸色一变,疾呼出声。 “再杀我一次,这一次,不留后患的将我杀了,以消弭你心头的恨。” 闻言,一直作壁上观的苏然忽而也开了口:“阿墨,你忘了自己如今是怎样的身份么?” 可是锦瑟却仍然在怔忡中,满脑子只有苏墨方才说过的话。 他说,再杀他一次。 一字一句,冻结得锦瑟心头的愠怒溃不成军。 她一直也以为自己放开了,那些过去的所有,她也以为过去就过去了,甚至在之前那么多次与他面对面,她都可以淡然处之,平静得仿佛两人从无瓜葛。 可是这一回,她居然又一次失态了,又一次将尘封已经的往事提出来,又一次要逼得所有人都要跟她一起面临往事的痛苦。 她只觉得是自己错了,有些茫然的抬头看向苏墨。 他眸色比之漆黑的夜更黑,似能蛊惑人心:“刺进来,你的那些怨恨,都能得到痛快淋漓的宣泄。” “王爷!”海棠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王爷切勿意气用事。” 苏墨却仿佛没有听到,直看着锦瑟,仿佛就等着她再一次将匕首刺进自己的身体。 锦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她就是为绫罗而来,只想在苏然那里讨得一个回答,一个让绫罗安心的回答,为什么到头来却变成了与苏墨发生争执? 而苏墨,又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偏执? 她心头的迷茫愈发的扩散开来,忍不住就想挣开他的手。却没有想到她的手刚刚一缩,苏墨却同时用力,拖住了她要缩回的手。 与此同时,一声很轻微的利刃划破衣衫的声音响起! 锦瑟眼看着刀尖已经没入他的衣衫,霎时间只觉得大骇,竟拿了空着的那只手去握那柄利刃! 苏墨蓦地收住力道,却已经迟了。 锦瑟的左手握在刀刃之上,刹那间,血珠滴落成串。 “锦瑟。”苏墨一把握住了她的那只手腕,锦瑟这时方才松开那刀刃,却只觉得无力,顷刻间身子便不由自主的往下委顿。 苏墨伸手将她搀住的瞬间,锦瑟靠着他,身上的力气,忽而便莫名的恢复了许多。 只见她缓缓站直了身子,容颜惨淡的摆了摆手,也不知是在与谁说话,只是道:“没事,没事。”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锦瑟看了半天方找到自己那头驴,忙的走过去牵了它,翻身骑上驴背,一面举着自己流血不止的手,一面对它喝道:“我们要走了,快走!” 那头驴今天却是出乎意料的听话,锦瑟夹了夹它的肚子,它果然就挪步了。 然而没走出两步,就已经被苏墨拦了下来。 锦瑟坐在驴背上看着他,只觉得心下一片大乱,有什么东西,似乎不断地在心底闹腾,想要冲体而出。 难受,很难受。 苏墨大抵是看出她的不对,伸出手就要将她拉下来。 锦瑟原本就极其难受,被他一拉,身上没有力气的同时,心口忽然一阵剧痛,随后涌起的,竟然又是那阵熟悉的血腥味。 原来想要冲体而出的,就是这个。 锦瑟模模糊糊的想着,竟果然就吐出一大口血来,随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苏墨一把将锦瑟抱住,眼眸之中涌起的除了震惊,还有怀疑。 转头看向海棠,海棠却同样眉头紧蹙,盯着锦瑟吐出的那摊血,仿佛有着同样的疑虑。 苏然见此情形,却并无多大反应,只是道:“既然海棠姑娘在此,大夫就不必请了。我去将绫罗叫回来。” * 简易得只有一张床榻,并没有一件多余家具物什的房间,是绫罗昨夜为锦瑟所准备,没想到她昨夜没用上,如今决定要离去了,反倒昏睡于此。 苏墨坐在床榻边,一面为锦瑟包扎着受伤的手,一面看向仔细为锦瑟检查的海棠。 海棠几乎将自己所有的能耐使出来,末了,却还是只能对苏墨摇摇头:“王爷,请恕海棠无能。” 苏墨淡淡凝了眸:“不是你无能。若当真是‘红颜’,根本无人能探知。” “可是,怎么可能是‘红颜’呢?”海棠心中疑虑重重,“若她当真中了‘红颜’,不可能这样久才毒发一次。要知道,‘红颜’是教人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受尽情伤之苦的诡异蛊毒,其残忍惨烈,王爷当初不是没有见过。中毒之人既要受尽苦楚,便断没有她先前那般轻松自在的模样。由此可见,宋姑娘虽同样呕了血,却不大可能是‘红颜’。” 苏墨脸色却是一派冷凝:“四年前,我曾经见过她呕血,与今日的情形,是一模一样。” “四年前?”海棠脸色蓦地一松,随后,却又再次变得凝重,“若是四年前她已经开始呕血,那便更不可能是‘红颜’了。红颜之毒,无人能逃得过七七四十九日的诅咒。只是,这无端呕血的缘故,却实在让人费解。” 苏墨微微俯低了身,看着锦瑟苍白而虚弱的容颜。 大抵实在是太难受,她额上泌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来,却仍旧咬紧了牙关,哪怕是在昏迷之中,亦没有发出一声痛哼。 苏墨缓缓为她拭去额上的冷汗,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触及她紧紧攥成拳的右手。 他握住她的手,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打开她的掌心。 不再如从前细嫩柔软的掌心,一条断痕,却依旧是往日的模样,静静横亘在掌中。 苏墨缓缓摊开了自己的手,目光所及,是一条同样的断痕。 断掌,本是极大的凶兆,如今这两条断痕分布于他们二人的手掌,却仿若一双。 他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怀疑过自己。 忍了这么久,退了这么久,谁能告诉他,究竟是对是错? 海棠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微微垂了眸,刚欲转身离去,房门却突然被人“砰”的撞开,随后,绫罗跌撞的跨进门来,脸色发白的来到床边察看锦瑟的情形。 “怎么回事?”绫罗眸光之中一片慌乱,转头看向苏墨,“你对她做了什么?” 苏墨只是握着锦瑟的手,并不答话。 海棠却在身后轻轻淡淡的冷笑了一声:“夫人今日的态度,倒与昨日大不相同呢。昨日见夫人对待宋姑娘的模样,未了解内情的,只怕会以为夫人是在打发要饭的。今日偏又这般紧张起来,倒仿佛视宋姑娘为亲妹。夫人为何不问问自己对宋姑娘做了什么呢?” 绫罗脸色瞬时一变,却再度瞪向苏墨。 苏墨终于抬起头来,转头看了海棠一眼:“海棠,你先出去。” “是。”海棠微微低了低身,很快便退出了房间。 “她呕血的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闻言,绫罗微微沉眸,仔细回忆了一番,方道:“是那年,我们离开青州,去了仲离之后。那次,静好带来消息,告诉她你并没有死。她自此便变得魂不守舍,没过几日,便第一次呕了血。“苏墨身子微微一僵。 竟然,又是因为他么? 天为谁春(二十七) 绫罗将他的模样看在眼中,又回头看了看锦瑟,终于道:“你曾经说过,不想让我再继续伤害她,让我远离她。如今,我也将同样的话赠与你,请你,离她远一些。” 苏墨并不回答。 “我知道,你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她好。可惜,她这一生有太多的苦难都是因你而起。你靠得她越近,对她越好,越是她苦痛的延续。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房门忽然再度被人推开,这一回,却是苏然走了进来。 绫罗迅速抹了一把眼泪,只是凝眸看着锦瑟。 苏然走上前来,见状竟笑起来,拍了拍苏墨的肩,道:“她的话你大可不必听。某些事她自己做得还怎么样,反倒教训起别人来了。” 床榻边,绫罗倏地站起身来,转身看向他:“苏然,你心里想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你不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吗?你想看天下大乱,想看二虎相争,这世上大把的机会给你看,你若再敢利用锦瑟,我们就恩断义绝!媲” 苏然忙的上前,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却被绫罗毫不犹豫的挣开来。 “我都已经随了你来此地,早就想着不问世事,不过是这次偶然撞见了这丫头,一时兴起想要捉弄她一番,谁知道阿墨会前来,搞得事情一团糟?” 闻言,苏墨勾了勾唇角,冷笑。 苏然重新扶住绫罗的腰:“真以为就你们心疼这丫头?我好歹也是她的义兄,我也心疼她得很。” “少猫哭耗子!”绫罗再次挣开他,“锦瑟之所以会吃这么多苦,罪魁祸首是谁,你心里清楚!” “罢罢罢。”苏然连忙投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就莫要再动怒了。已经是过去的事,就不能原谅我?” 绫罗却冷笑道:“认错?你跟我认错?你看清楚我是谁了吗?你心里想的可是我这个人?莫不是想着你从前那红颜知己了?反正你对不起她的地方那么多,相比之下,我算什么?你要认错,便去找她认个够,别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语罢,她再度看了床榻上昏睡的锦瑟一眼,便头也不回的拂袖离去。 苏然禁不住抚额叹息:“莫不是女子有了身孕,脾气便会愈发恶劣?可是当初季芩有身孕时,性子却不见有丝毫变化。这可真是难倒为兄了。” 苏墨冷淡转开了视线:“皇兄可说完了?若说完了,便赶紧去抚慰。” “阿墨。”苏然却忽然笑着唤了他一声,“为兄今日却想与你谈谈,也不行么?” 苏墨仍旧坐在床榻边,又为锦瑟拭了拭汗,方道:“皇兄说不出臣弟想听的话,臣弟也说不出皇兄想听的话。这样谈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 “我却不这样以为。”苏然微微挑眉一笑,“阿墨,你今年,三十出头了?膝下尚无一男半女?” “皇兄又何必明知故问?” 苏然轻笑了一声:“还是之前那句话,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如今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全天下都知道,青越完全在你掌控之中,实际上,你就是青越最尊贵的人。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你就这样冒然离京这样久,实在是太任性了。” “苏家的人,有不任性的么?”苏墨淡淡冷笑了一声,“上有先帝,下有皇兄,哪个的任性,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 苏然蓦地扬声大笑起来:“这么说来,我也的确是没资格与你这样说的。不过,不管有没有资格,为兄也说了该说的话。至于这丫头,为兄劝你还是带回京去。要知道,她身子状况这样古怪,若不用京中御医调理身子,你觉得,单凭你那个海棠,就能治得好她?” 苏墨淡淡沉眸:“这些事,不敢劳皇兄操心。” “我的确是不怎么操心。”苏然想起刚才大发脾气的绫罗,忍不住又伸手扶住了额角,“只是这丫头若是不好,有人又会死钻牛角尖,到时候,吃苦受罪的,还不是我?” 语罢,他站直了身子,转身便要离去。 苏墨却忽然又开了口:“皇兄待绫罗姑娘真是情深意重。只是不知,皇兄今时今日,可还想到过锦言?” 苏然脚步微微顿住,随后,却嗤笑一声:“阿墨,锦言于我,我刚才已经回答得那丫头清清楚楚。有些话,你还是莫要乱问,否则教某人听了去,为兄可有得苦头吃了。” 说完,他这才舒展着手臂,大步走了出去。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是第二天下午才醒来的,睁开眼时,便只见海棠正低了头在床边熬一罐药。 左手手心隐隐还有一丝痛,她抬起手来,便只见包扎得厚厚的左手,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仿佛根本没想自己的手是怎么伤的。 就是这一抬手的动作惊动的海棠。海棠抬起头来,见她醒了,微微笑了笑:“可算是醒了。” 锦瑟又躺了片刻,才支撑着坐起身来,海棠收拾了一下熬药的炉火,便也走了过来:“可曾觉着有哪里不适?” 锦瑟想了想,将自己的左手聚到她眼前。 “只有这里?”海棠扑哧一声笑了,末了,却又将手指向她的心口,“这里,可有痛感?” 锦瑟顺着她的手势按上自己的心口处,很用心的感觉了一番,是果真没有昨日那种剧痛,这才摇了摇头:“没有。” 海棠眉心微微蹙了起来,见锦瑟始终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便又笑道:“不痛便好。若你说痛,那才要难倒我呢。” “你懂医术?”锦瑟终于主动说了一句。 海棠点了点头:“是。不过略学了些皮毛而已,止血包扎什么的,还不成问题。”语罢,她站起身来走到药罐旁边,检查了一下,便熄了炉火,将药汁倒出来,端到锦瑟面前,这才继续道:“所以,我也勉强算得一个三脚猫的医者。若不怕我的医术会害了你,便喝下这碗药吗?” 锦瑟望了一眼那黑乎乎的药汁,脖子微微一缩:“这是什么药?” “护人心脉的,对你有好处。”海棠终于微微正色,将碗放在了锦瑟手边,“还很烫,凉一下再喝。” “心脉?”锦瑟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我已经吃过雪灵芝了,怎么还要调理心脉呢?” 闻言,海棠倒是回头看了她一眼:“雪灵芝?这倒是味绝世难求的好药,你是如何得来的?” 锦瑟微微垂眸,道:“那年,我莫名呕血,医嘱雪灵芝为治病良药,是苏黎陪我一同在雪山之巅找到。” “宁王?”海棠淡淡反问了一声,却再没有说别的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等药温热的时候就喝,有什么事再叫我。” 她转身出了门,苏墨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神情淡漠的看着面前的一片姹紫嫣红。 “王爷,宋姑娘醒了。”海棠走上前去,轻声道。 苏墨淡淡应了一声:“可有什么病症?” “只有手痛,算不算是病症?”海棠笑了笑,“不过,之前我不是怀疑过,是不是‘红颜’还有别的慢毒不为人所知,如今我却确定,她绝不是中了‘红颜’之毒。” “何以见得?” “是么?”苏墨嗓子微微有些喑哑,淡淡反问了一句。 顿了片刻,苏墨淡淡勾了勾唇角:“我并没有这样说过。” 天为谁春(二十八) 闻言,苏墨没有答话,眉心却微微拧了拧。 海棠微微垂了垂眼帘,道:“王爷,海棠别无他意,只是想提醒王爷,莫忘了当初自己是如何被刺了一刀。” “她不会了。”苏墨沉眸道丫。 “何以见得?宋姑娘的心思,其实我们大家都猜不透,却各有各的想法。王爷自可以认为宋姑娘善良无害,海棠也自可以认为她无心无情,包藏祸心。”海棠声音微微冷硬起来媲。 苏墨淡笑了一声:“海棠,你今日有些反常了。” “因为没有人知道,当初王爷被她刺了一刀之后,究竟伤得有多重,甚至连王爷你自己也不知道。是海棠亲眼看着王爷几乎耗尽性命,一次次死里逃生,最终才活了下来!”海棠说着,竟微微红了眼眶,转开眼去,“海棠不愿意再经历那样的噩梦一次!” 不料,苏墨却再度微微笑起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只是那时候,她毕竟年纪还太小,小到不足以承受那样厚重不堪的事实,所以才会选择那样极端的方式。而今时今日的她,不会了。” “可惜到今时今日,她仍旧认定是王爷害了她姐姐,并且仍然怨恨着王爷。”海棠道,“难道王爷就真的不担心,昨日她当真会一刀刺下去?” “锦言的确是为我所害,所以昨日,她就算再次一刀刺进来想为姐姐报仇,我也绝无怨言。可是她没有,所以我知道,她以后都不会了。” 海棠微微有些震惊的望向他。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跟在苏墨身边,自认为已经是苏墨最贴心的人,关于他所有的一切,她无所不知。然而唯独关于锦言的死,苏墨却是绝口不提。而这一次,是他第一次对她提及,锦言,是为他所害。 就是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却深深震撼了海棠,良久,她方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我不信。” “伊人已逝,无谓多提。”苏墨淡淡道,“你也累了许久,先下去歇息。” 海棠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转身推门入房,关上了房门。 苏墨这才转身,朝着锦瑟的房间走去。 刚要抬手叩门,却蓦地听到里面传来“砰”的一声,苏墨来不及多问,便已经推开了房门。 却见锦瑟不知因何下了床,此时此刻正跌坐在床脚的位置,外衫凌乱的披在身上,模样颇有些狼狈。 抬头见到苏墨站在门口,锦瑟忙的回转身,重新站起来想将外衫穿好,却因为伤着的那只手,着实太不方便,摆弄了半天,也没能将衣袖穿进去。 苏墨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终于缓步上前,伸手将锦瑟的身子扳向自己。 他的手刚一触及,锦瑟猛地便退开了几步,看他的眼神,仿若他就是洪水猛兽:“不要碰我。” “要么让我帮你,要么,你就这样衣衫不整的走出去。”苏墨并无多大反应,然而语气淡极之余,却仍然有一丝莫名的清越。 锦瑟背对着他沉默良久,终究是放不下绫罗的心占了上风,未曾答话,便算是默认了他帮自己。 苏墨极仔细的为她整理好衣袖,在帮锦瑟将受伤的左手放进袖中时,还是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伤处。锦瑟顿时疼得狠狠一缩,又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苏墨随她的步伐而上前,伸出手来握住了锦瑟的右手,不让她再后退。 锦瑟刚从疼痛中缓过来,就意识到自己的右手被他握着,登时又急又气:“你放手!” 苏墨抬眸,直直对上她恼怒的目光:“若我不放呢?” “锦瑟。”苏墨淡淡唤了她一声,“你以为,我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你以为,从前我一再纵容着你,便真的是拿你毫无办法么?” 锦瑟微微一怔,面容瞬间冷凝:“那么如今,摄政王想拿什么法子来对付我呢?” 她眸光清悠,几乎一眼可以望见所有的情绪,有厌恶,有反感,有憎恨,可是独独没有他想看见的,因他而生的另一些情绪。 此时此刻的她,又与昨日的她判若两人。 苏墨沉下眼眸:“我要你跟我回京。” “你休想。”锦瑟昂头看着他,“死也不可能!” “是么?”苏墨淡淡反问了一声,随即又道,“那么,若我告诉绫罗,其实你一早就知道她是谁呢?” 锦瑟面容骤变:“你说什么?” 苏墨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此生竟还会对女子使出这样威逼的手段,心头不由得也觉得可笑,然而面容却依旧平淡,轻轻将锦瑟披在肩上的发拨到身后,这才道:“绫罗是谁,我们都心知肚明。你装着不知道,其实你知道。” 锦瑟脸色变了又变,目光逡巡于他的脸上,终究还是归于平静。 是,绫罗是谁,在绿荷死后,她在大街上看见她和苏然时,她就知道她是谁。 那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被她视若至亲的女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赖和相信的人,可是她却没了。她亲眼看见她躺在血泊之中,她亲手埋葬了她,可是那一天,她却在大街上看见她的背影,她看见,她和苏然在一起。 她那时又混乱又惊喜,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一路尾随他们,只想上天给自己一个奇迹,告诉自己,她最亲爱的绿荷还活着。 可是,她却看到了一张和姐姐一样的脸,那个女子曾经告诉她,她叫绫罗。 绫罗,有着与姐姐同样容颜的绫罗,为什么却有绿荷的背影? 她不敢想,可是却不得不想。 从前,绫罗每一次出现的时候,她身边从来没有绿荷的身影。而那时,她近乎偏执的认为绫罗就是姐姐,以至于从来没有注意过,绫罗的身影,竟然与从小陪在她身边的绿荷那么像。 如今,绿荷没有了,绫罗不再被当做姐姐,她第一次将这两个人结合起来。 可是,绿荷,怎么可能是绫罗?她怎么可能装死来骗她,让她伤心欲绝之后,又以绫罗的身份再一次出现?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绿荷会这样刻意,处心积虑的丢下她一个人。而绿荷为什么这样做,她也根本无力参透。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可是她却固执地认为,不是绿荷不要她,是绫罗带走了绿荷,是绫罗让绿荷抛弃了她,丢下她一个人。 所以,当后来,绫罗出现在郡守府她住的小院中,与她说出那些看似道理实则宽慰的话时,锦瑟觉得很恶心,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甚至说了很难听的话来赶她走。只因心中始终记挂着,就是这个人,带走了自己的绿荷。 直至大家分开,她一个人回到那依山上,忽然才明白,自己一个天煞孤星似的人,害了身边一个又一个,哪有资格去怪责,去怨恨绿荷丢下自己一个人?她选择抛弃绿荷的身份,用绫罗的名字和容貌来重新活过,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根本无权干涉。 再后来,便是那场宫廷政变。苏黎不知所踪,苏然也不知所踪,同样不知所踪的,还有她的外公。 还有,还有绫罗。 她心中担惊,忧虑,却从来不敢与旁人说。 直到遇到外公,知悉绫罗的真实身份竟然是表姐时,她才终于真正明白,绿荷究竟为什么要死。 那依族当初被宣称灭族,却没想到还余生数条性命,偏偏这几条性命,都与她有着莫大的干系。 而绫罗既然是表姐,那么,背后的人,自然是外公。 也就是说,绿荷自小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长大,根本都是外公蓄意安排。而那时,外公所有的心思都扑在报仇之上,绿荷的作用,除了探听消息,自然离不了在关键时候煽风点火,总之,这青越的宫廷朝政,越乱越好。 这就印证了为什么当初,在对苏墨与苏黎二人的态度上,绿荷因何左右摇摆,时而劝她珍惜苏黎,时而又指引她去看自己的心。 大约就是因为如此,她才想逃? 谁想一辈子顶着假名假脸过活?谁想一辈子被别人摆布而活?谁不想为自己而活? 所以,从那以后,锦瑟再也没有怪过她,一丝一毫都没有。 天为谁春(二十九) 锦瑟知道绫罗现在过得很好,不再受人操控,不再为她挂怀,只为自己而活。 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她知道自己其实一早就看出她是绿荷。 纵使她始终对自己冷言冷语,万分排斥的模样,然而锦瑟却知道,绫罗终究还是心疼自己的。如果让她知道,她会内疚丫。 锦瑟不想让她内疚,锦瑟只想她一直这样好好生活下去。所以,她明明知道她是绿荷,却始终将这个秘密藏在自己心底,连外公也不说。然而外公到底还是看出了什么,不然,也不会故意给她机会,让她来这里看看她心心念念的绿荷,已经变成绫罗的绿荷。 可是,她没有想到苏墨竟然也会看出来自己的心思,而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绫罗就是绿荷的呢媲? “你是如何知道的?”锦瑟看着他,沉声问道。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天下聪明人何其多,独她痴傻无可救药。而绫罗那一场戏,亦不过只为诓她而已,其余人能一眼看出门道,又有何不妥? 而眼见苏墨也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锦瑟终也只是无奈勾了勾唇角:“要我跟你回青州,然后呢?” “然后?”苏墨眸色深不见底,伸出手来抚了抚锦瑟的发,“你不是不要我再对你好?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然后,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这样轻描淡写,锦瑟心头却震了震,眼中倏地布满防备。 苏墨见她的模样,却淡淡笑了起来:“看来,果然不是非对你好不可。” 锦瑟蓦地退开两步,挣脱他缠在自己发丝上的手臂,冷声道:“还好,我从来也不觉得你是好人!” “如此,真是恰如其分。”苏墨神情并无波动,仍旧淡淡勾着唇角,仿佛丝毫不为所动。 与这样一个人,纠缠再多似乎都是徒劳。 锦瑟抿唇,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转头便往外走。 苏墨也不跟随,只静静看着她离去,直到她身影消失,才缓缓移步,也离开了这间房。 锦瑟在屋中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绫罗或者苏然的身影,她心中到底还是惦记着,于是忙的出门去寻找。 沿房前长河顺流而下,不过几块田的距离,便可以望见一方荷塘,莲叶田田,碧绿无边。 莲叶较矮的地方,一叶扁舟静静停留,恰好落入锦瑟视线之中。 舟上正有两个人彼此相偎,无间亲密,仿若一体。 正是绫罗与苏然。 此时此刻,绫罗正偎在苏然怀中闭目小憩,苏然护着绫罗身子之际,亦安然闭目养神。 此情此景,却与昨日情形天差地别。 锦瑟站在远处看了许久,忽而笑了起来。 两个亲密如斯的人,偶尔折腾,偶尔别扭,不过都是为了证明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仅此而已。这样的小打小闹本是亲密的另一种体现,偏偏她这个外人当了真,还当真得厉害,真是痴愚极了。 她垂了垂头,转身往回走。 此处的确是美极好极,又不失人气,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平静生活,相夫教子,对绫罗来说,应该是再幸福不过的。 锦瑟回到屋前,并未进门,而是径直转到栓驴子的地方,解开了绳索,骑上驴背,捧着自己受伤的左手颠颠的离开了。 一路顺畅的离开,回到镇上客栈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梅月恒并不在客栈中,锦瑟向店家打听了一番,店家也不知他去了何处,锦瑟唯有呆在客栈之中等他回来。 夜逐渐深了,梅月恒依然没有回来,锦瑟心头微微有些烦躁,又觉屋中闷热,索性出了房门,来到后院之中一边乘凉一边等候。 外头果然凉快许多,月色皎洁,亦让人心下平静。 锦瑟独自在后院中坐了许久,一颗心,逐渐沉到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 缓缓伸手入怀,摸到一支细长状物,取出来,正是苏黎所赠的那支玉钗。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她头上几乎只戴玉钗,而苏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么多饰品他不送,独独只送玉钗。 望着这支在寻常人眼中几乎称得上一个“漏”字的玉钗,锦瑟心头有淡淡的酸涩弥漫开来。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会陪自己走完余生的那个人,以这支玉钗,终究是与她说了告别。 心里不是不难过的,只是这份难过,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承受。 也许,是因为那个未知年岁的承诺? 她趴在石桌上,静静看着那支玉钗,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似乎心底是一片空白,可是这片空白却又让她觉得慌乱与茫然。 究竟,为什么? 翌日,天刚蒙蒙亮,整个大地都是灰沉沉的,几乎所有人都还在沉睡,锦瑟亦伏在后院石桌上睡着的时候,客栈的门被人叩响了。 店小二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面前站着的锦衣男子:“客官,这么早是要用早饭么?只怕还有得等!” 苏墨抬眸,递出一块碎银子:“找人。” 他在后院找到锦瑟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亮了不少,而趴在石桌上睡着的人却依然毫无察觉。 苏墨低头看着她被晨露沾湿的裙裾,眸色微微一暗,刚欲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与她披上,一抬眸,却蓦地看见她手边那支古怪的玉钗。 抬手将钗取过来,只淡淡打量一番,他便猜到了出自谁之手。 若非苏黎亲手打磨,大概也不会被她珍视至此。 他又看了一眼她的睡颜,忽而将玉钗收进自己袖中,转身离开了此地。 锦瑟是被客栈中小二唤醒的,睁开眼时,那小二正满脸堆笑的看着她:“姑娘,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院子里凉,可别染了风寒,还是回屋歇息去。” 锦瑟揉着酸疼的脖子坐直身子:“我外公回来了吗?” “梅先生?”店小二摇头道,“还不曾见到。” 锦瑟蹙了蹙眉,只觉再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起身梳洗一番过后,便出了客栈去寻。 小镇并不大,很快锦瑟便寻完了那些梅月恒有可能出现的酒楼茶寮,却都不见他的身影。 在街道上信步至午时,锦瑟随意步入一家小饭馆,刚点了两个小菜正要起筷,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动,探头看时,却见许多人都往对面的一间酒馆奔去,就连这店中小二亦是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不时踮起脚往那边张望。 “小二哥,对面可是有什么热闹可看?”锦瑟见状,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句。 那小二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道:“对面酒馆的老板为了招揽生意,从金丽国寻了好几个绝色美人回来,个个都令人称绝的美!每月,那些美人会不定时跳几日舞,每逢那日,酒馆生意便定然爆满。而就算不是美人们跳舞的日子,也总有人想去撞撞运气,提前选定个好位置,万一就赶上那日了呢?所以啊,那酒馆的生意是蒸蒸日上,像我们这种小店家,几乎被他挤垮喽!” 锦瑟这才注意到店中果然只有一两桌客人,心头不由得好笑,想道,你一个店家小二心思都不在这里,会垮也是正常。 只是那金丽国的绝色美人却勾起了她一些兴致,很快便扔下银子结了账,慢腾腾的踱到对面看热闹。 酒馆里果然人满为患,锦瑟听见丝竹渐起,眼前却只见着密密麻麻的后脑勺,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刚欲转身离去,前面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与喊叫。 有人仍拼了命想往前挤,想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而最前头的人却已经开始抽身想要出来,一时间人潮乱作一团,锦瑟被人挤着,逼不得已的一步步往前挪动。 耳边不停传来一些人失望的叹息甚至谩骂,锦瑟糊里糊涂的被人推倒了最前头,眼前蓦地出现三张绿油油的脸时,那些原本挤着她的人突然也轰然散去。 周围一下子空旷下来,锦瑟怔怔的看着舞台上那三个顶着绿色妆容卖力舞动的舞姬,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是,她曾经研究过的绿面妆。 天为谁春(三十) 周围人失望的谩骂仍不绝于耳,然而不消片刻便已散去,因为先前还热潮涌动的人们已经火速散去,大堂之中登时只剩了寥寥几个人影,而二楼的数间雅阁之中,也有人起身离去。 锦瑟仍然怔怔的望着台上的舞姬,良久,忽而扯起嘴角笑了笑丫。 自此方才发觉自己从前的日子过得多荒唐,可是那种荒唐,却是她日夜梦寐都回不去的快乐时光。 大堂之中最后的几个人也都失望叹息而去,空荡荡的只余锦瑟一个,她索性就地而坐,近乎痴迷地望着台上飞扬舞动的三个舞姬。 一曲未罢,后堂之中,忽而有人拍掌而出。 锦瑟一下子从怔忪之中回过神来,凝神看去,却见一身着玄色锦服的男子,约三十上下的模样,仪表堂堂,俊秀非凡媲。 锦瑟只见他一面鼓掌一面朝自己走来,目光触及锦瑟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轻微的讶异。 “想不到一个小镇之上,懂得欣赏我这绿面妆的,竟然是一个小姑娘。”他迈着优雅的步调走过来,在锦瑟身前站定,又细细盯着她的脸看了一番,笑道,“只是,你这泪流满面的,是何意?” 锦瑟又是一怔,随即抚上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湿意,这才察觉到什么,忙的转过脸,低头道:“你这店中有风沙,迷人眼。” 那男子立刻朗声笑起来:“在下心目中,能迷人眼的,只有美人而已。楼上那位客官,你说是不是?” 楼上还有人?锦瑟胡乱抹着眼睛,抬头朝上面看去,这一看,眼中弥漫的湿意顿时都收住了。 二楼上,那双手撑着扶栏,正低头微微眯了眼瞧着她的,不是苏墨又是哪个? 锦瑟心头蓦地一顿,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唯有叫自己转身离去的意识是清晰的。 锦瑟转身抬脚欲走,身后那人却忽然一把拉住她,笑道:“美人因何急着离去?在下还想着请美人饮酒,畅谈一番呢!” 锦瑟顿时又惊又怒,只觉这人看起来这样仪表不凡,实际却是这样轻浮之人!她忙的挣开他,退开两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那人挑眉一笑,道:“在下向来只知情难自禁,这自重,却是要禁情,实在辛苦的紧,那又何必?” 语罢,他伸出手来又要去拉锦瑟,锦瑟再度甩开手,忍不住冷笑一声:“这情难自禁是一回事,动手动脚,只怕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人却依旧只是朝着她笑,那笑在锦瑟看来,实在很是恬不知耻,眼见他还欲再接近自己,她忽然摸到旁边小几上摆着的一个花瓶,忙的拿了起来,朝着面前的男子:“别过来。” 明知苏墨就在上面,锦瑟却一点求助他的心思也没有,而苏墨似乎也没有帮她的心思,始终站在楼上,一动不动的看着。 眼前的男子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看向锦瑟手中的花瓶,笑道:“这可是前朝古物,值几千颗夜明珠的价呢!” 锦瑟心头一惊,手不由得将花瓶握得紧了,微微垂了眼半信半疑地打量。 男子再度扬声笑起来,这一回,却微微转身看向了后堂的位置:“梅老,你这小外孙女,倒的确有几分意思。” 锦瑟愈发错愕,抬头看时,竟看见外公不紧不慢的从里头走出,见到她的模样,呵呵一笑。 “外公?你怎的会在这里?”锦瑟微微拧起了眉。 不待梅月恒回答,那男子已经先行解释道:“在下与梅老一见如故,已结成忘年之交,故而邀请梅老在舍下住了两日。却不想梅老还有个这样有趣的外孙女。梅老,我看你这外孙女甚是欢喜,不错不错。” 锦瑟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才又看向梅月恒:“外公,你在后头看着他欺负我,竟也不管?” 梅月恒抚了抚长须,眸光状似不经意的掠过站在二楼的苏墨,道:“老夫本以为,有人会出手相救。况且,云起不过是在与你玩耍。” 锦瑟咬咬牙,再度将目光投向面前那人,那人却微微凑过脸来,微笑道:“看样子,你对钱财很紧张?” 锦瑟此时手中还握着那个花瓶,闻言忙的放下,冷冷道:“只是学不会暴殄天物。” 像这样名贵的花瓶,这人竟然就将它摆在人潮涌动的酒馆大堂之中,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锦瑟想着,忽然又转头看向大堂四周,却见周围摆了十余处瓷器,墙壁之上更是不吝字画,锦瑟细细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那幅画的落款,霎时惊得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那是前朝名士唐微山的化作,如今,早已是价值连城,即使有钱,也未必就能得到。 可是这个人,竟然将这样一幅宝贝就挂在这大堂之中?他究竟有多富? 眼见着锦瑟目瞪口呆,那人笑意愈发灿烂:“喜欢么?” 喜欢?此时她除了觉得惊心动魄,便再找不出别的心情了。 此时,苏墨缓缓自二楼走了下来,那男子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抱拳迎上去:“多谢公子欣赏在下的绿面妆。” 苏墨微微点头一笑:“别有韵味。”语罢,目光淡淡扫过锦瑟,锦瑟却没有看他,挽了梅月恒的手低声说着什么。 “难得公子喜欢。公子若不嫌弃,便在舍下暂住一宿,明日,在下还有别的美人妆呈现,希望到时候能与公子一同观赏。” “哦?”苏墨微微挑了挑眉,又将目光投向锦瑟,“莫非,是半面妆?” 锦瑟却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偏了头,气呼呼的与梅月恒说着话。 眼前的男子蓦地大笑起来:“公子果然是知己!在下欲请公子饮酒,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陆公子赏脸相邀,在下又岂敢不从?”苏墨抬眸看向面前的男子,淡淡一笑。 那人眼中闪过一抹微讶,随后却再度扬声笑起来:“公子好眼力。” “能将一间貌似普通的酒馆布置成宝库的,天下除了陆离陆三分,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苏墨目光缓缓落到离自己最近的那幅画上,勾了勾唇角。 那一边,锦瑟终于抬起头来:“陆离?” 她本不是关心天下事的人,这天底下有多少名人名士,她可能一概不知,可是陆离,却是三岁孩童都知道的。 因此近年来,民间又流传出,陆三分,其实应该改作陆九分,即天下财十分,陆离独得九分,其余天下人共享一分。 而能拥有这样惊天财富的人,竟然就是眼前这个言辞轻浮的浪荡公子? 锦瑟只觉得惊诧,求证似的看向梅月恒,梅月恒却只是微笑朝她点了点头。 陆离听见锦瑟唤自己,便转头走向了她,笑道:“美人,我表字云起,你可以这样唤我。” 这人真的是陆离!锦瑟抚住心口,深深吸了口气,堪堪站住。 见状,陆离又笑道:“美人,我看你对财物似是爱惜得紧,偏偏我又大手大脚使惯了,不如,美人你嫁了我,替我管家如何?”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闻言,锦瑟霎时沉下脸来,转头看着梅月恒,眼中怒火丛生。 梅月恒却只是呵呵一笑:“我看云起不错。” 锦瑟再度深深吸了口气,勉强一笑:“如何不错?” 陆离立刻举手对天:“在下尚未娶妻,并且今生,只打算娶一个妻子。” “那又如何?”锦瑟冷笑道。 陆离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丝迷茫,看向梅月恒:“梅老,怎么你外孙女仍旧不知道?” 锦瑟一怔,转头看向梅月恒:“知道什么?” 梅月恒抚须一笑,众人身后,苏墨眸光微敛,也看了过来。 天为谁春(三十一) “那依族,是一个珍视女儿家的民族。”梅月恒望着锦瑟,微笑道,“我们那依族的姑娘,是最尊贵的。” 锦瑟微微一怔。以女子为尊,在很遥远的古时候不是没有,可是在当今的天下,哪里不是以男子为尊丫? “所以呢?”她低声问道。 “我们那依族的女儿,不需要像外族的人,两人,三人,甚至多人共侍一夫。在我们看来,忠贞是相互的。妻子对丈夫忠贞,丈夫亦必定要对妻子忠贞,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是对女子的亵渎。”梅月恒眸光淡淡一扫,仍旧落回到锦瑟身上。 锦瑟再度怔住了。似这般的婚恋习俗,她闻所未闻,可是听起来,却又那样合情合理,甚至,让人心驰神往媲。 后方,苏墨淡淡流转的目光之中,亦微微流露出一丝诧异。 世上训诫女子忠贞的书籍典故比比皆是,然而,要求男子亦要付出同等忠贞,却是真的闻所未闻。 梅月恒看着锦瑟怔忡的模样,微笑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头:“你是我们那依族的女儿,所以,你的夫君,只能与你,唯独与你,相守一生。” “美人,你要知道,在当今世上,大约没几个男子能接受这样的婚约束缚,偏偏,云起愿意。”陆离勾起魅惑的笑,将脸凑到锦瑟面前。 锦瑟看着他,片刻之后,终究是笑了出来:“你认为我配得上你?” “美人是美人,云起自认为相貌也不差,如此登对,如何配不起?” 锦瑟仰头笑了一声,低下头来,忽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眨着眼睛道:“你不会愿意娶我的,除非你愿意家宅不宁,家财散尽。” “美人言下之意,是说自己是个不祥人?”陆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样的借口虽差了些,到底还是为云起着想,云起心里,仍然欢喜得紧。” 锦瑟便笑不出了,只觉得这陆离年纪轻轻便能拥有惊天财富,大约就是这厚脸皮的功劳。 “还是,美人至今仍想着,那仲离驸马爷,宁王爷苏黎?”陆离挑挑眉,看着锦瑟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锦瑟霎时沉下脸来,再度转向梅月恒,怒目而视。 梅月恒摊了摊手,无奈的表示自己清白,锦瑟还来不及开口,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同时手往怀中探去,却已经找不见那支玉钗。 她心头蓦地一空,推开面前的陆离,就在大堂中四处找起来。 “美人丢了东西?”陆离笑意悠然的跟在她身后,几乎是亦步亦趋,兴味盎然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锦瑟懒得理他,找到苏墨脚边时,苏墨却只是低头看着她,一动不动。 锦瑟微微吸了口气,这才抬头看向他:“劳驾挪挪贵脚。” 苏墨眸色黑得如能溺人,眸光却是寒凉的。他淡淡看了锦瑟片刻,终究是挪开了几步。 还是没有。 锦瑟蹲在地上,默默思索起来。 陆离竟然随她蹲在地上,笑意款款的看着她。 待忆及自己在客栈时曾拿出过玉钗,往后便再没有印象之后,锦瑟倏地站起身来,拔脚便朝酒馆外跑去。 “美人!”陆离在后头唤了一声,抬脚便要追去。 “陆公子。”苏墨在身后唤住他,微笑道,“陆公子不是说,要请在下饮酒么?” * 锦瑟匆匆回到客栈,先去后院找了一番,又在房中寻了几遍,皆不见玉钗的踪影,于是又到大堂去问小二和掌柜,几人也皆言没有见过。 锦瑟微微有些懊丧,脑子里一片混沌,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个小二见她这副模样,忽然道:“说起来,今日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一位公子来找过姑娘。” 锦瑟猛地抬起头来:“什么公子?” 那小二便将早晨见到的那人形容了一番,锦瑟越听,手心便越是发凉。 苏墨来找过她?为何她却毫无察觉?那她的那支钗,会不会是落到了他手中? 锦瑟再回到陆离的酒馆时,已是傍晚时分。 大堂之中空无一人,她绕到后方,刚刚跨进后院,便一眼看见园中挂满琉璃灯盏,将园子照得比白昼还要明亮。而园子中央的凉亭中,苏墨正与陆离二人举杯对饮,似乎言谈甚欢。 正对着她的苏墨当先察觉到她的到来,只是抬眸一看,原本背对着的陆离也倏地转身,见到锦瑟,当即喜笑颜开:“美人可算回来了,这么小半日不见,可真教云起挂念。” 语罢,他起身迎向锦瑟,拉了锦瑟的袖口,一同来到亭中:“一去半日,美人定然饿了,尝尝云起准备的吃食。” 锦瑟果然依言坐下,抬眸看向苏墨。 苏墨饮了一杯酒,并没有看她,却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嘴角微微一勾,又为自己添了杯酒。 陆离一面殷勤为锦瑟布菜,一面道:“美人,你可要多吃些,我家中那些婆子都道女子要珠圆玉润方好生养,美人太瘦了些。” 锦瑟闻言,果然举起了筷子,吃了一口,忽然又看向陆离,展演一笑:“瘦一些有何不好?反正我又没打算生养。” 陆离模样夸张的一惊,手中的筷子都掉了:“美人,云起可是家中九代单传,不能没有子嗣。” “与我何干?”锦瑟收回视线,低头一笑,“反正我要嫁的人又不是你。” “你你你!”陆离一下子站起身来,伸手指着锦瑟,作痛心疾首状,“你果然还想着那人。可你明知那人已经娶妻,你们根本再无可能!” “我也是今日方晓得那依族竟有这样的婚俗传统。”锦瑟勾了勾唇角,轻轻笑起来,“原本是想等他有一日来娶我,如今虽眼看着是不能了,我却还是要等他的。即便不能相守,我也会等他。如此,既不违背我的心,亦不违背那依族的传统,两全其美。” 语罢,锦瑟视线淡淡扫过苏墨,只见他兀自饮酒,似乎根本没听到她说的话。 陆离顿时疾呼大恸,捶胸顿足地奔回自己房间疗心伤去了。 锦瑟低了头默默地吃东西,苏墨又一连饮过三杯,才终于放下酒杯,看向锦瑟,嘴角淡淡一勾:“不就是为了一支玉钗么?说出这样口不对心的话来,你心里就不嫌难受。” 玉钗果然在他那里。锦瑟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他:“口对不对心,是你说了算么?把玉钗还给我。” 苏墨仍旧笑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我瞧你先前的模样,对钱财宝物好像异乎寻常的紧张,对这支玉钗这样着紧,是因为它很值钱?” “对你来说不名一文。”锦瑟毫不回避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是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 “撒谎。”苏墨面容平静的吐出这两个字,寂然片刻之后,他忽然抬头看向她,伸出手来,用力将锦瑟揽进自己怀中,另一手扶住她的脸便要亲下去! “苏墨!”锦瑟似乎一早已经预料到了他的失态,竟丝毫也不慌乱,只是用力抵住他,冷声道,“你敢碰我一根汗毛!你对得住我姐姐吗?” 苏墨蓦地顿住,两人面容近在咫尺之间,他目光之中竟缓缓流露出前所未见的悲凉来。 锦瑟一怔,可是只是片刻,那丝悲凉便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深不见底的深幽:“不能碰吗?那么曾经,南山下的小镇上,客栈里,王府里,我的卧房里,我还差碰你那一根汗毛?” 疏衾残梦(一) 陆离备下的客居奢侈浮华,高床软枕之前,绵密精美的水晶帘几乎隔断人的视线,挡住床榻上的一切。然而屋中所熏上好的沉水香,还是畅然无阻的飘了进去。 那沉水香与苏墨身上的气息悄然融入到一处,挥之不去的萦绕在锦瑟鼻端。她拼了命想躲开,那味道却死命往她鼻里钻,深入肺腑,仿佛非要触动一些什么丫。 她艰难屏住呼吸,制住她手脚的苏墨,居高临下的看了她片刻,忽然就伏低身子亲了下来。 炽热的亲吻沾染着凉薄的酒气侵袭而来,势之汹汹,几乎要将她湮没。 他仿佛是用尽了全力,亲吮啃咬,无一不将她逼至绝境,痛不欲生媲。 大痛之下,锦瑟忽然就挣脱了他的双手,手掌狠狠朝他脸上身上打去。 苏墨没想到会被她挣脱,终于松开她的唇,撑起身子,微喘着看向她。 锦瑟气息也不稳,加上青丝凌乱,唇际红肿,模样很是狼狈。饶是如此,却依然凝起冰凉的目光看他:“姐姐有知你这么对我,定然不会饶你!” 苏墨眼眸如夜色一般的深邃暗沉,闻言亦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嘴角却勾起笑意:“锦言若地下有知,就让她上来找我好了。我又有什么好害怕?” 锦瑟心中霎时大怒,再度扬起手来,重重一巴掌扇到苏墨脸上。 苏墨微微一顿,眼眸之中却逐渐起了波澜,似乎已经彻底被她激怒。 他扬手便扯下了床头用来系帷幔的绦带,再度制住锦瑟的双手,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已经将锦瑟双手缚于床头,再不得近他半分。 随后,他再度缓缓低身下来,唇贴上锦瑟的面颊,低声道:“是你逼我的。” 如果说先前,锦瑟还完全沉浸于悲愤恼恨之中,那么此时此刻,她才真切感受到了来自苏墨的危险! 两人几乎面贴面,她别过头不想看他,却依然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手,缓缓拉开了她的束腰带。 锦瑟身子重重一抖:“苏墨,你不得好死!” 苏墨一双手毫不费力的解开她的外衫,闻言低笑一声:“你以为,我这一生,有哪时哪刻当得起一个‘好’字?既如此,又何必去在乎死时好不好?” 他再度低头含住她的唇,同时又将她的中衣亦拨开,在要除去之时,才发现锦瑟被缚的双手碍了事。于是索性大手一撕,将她外衫并中衣一并扯去,扔到地上。 锦瑟身上霎时间仅余了贴身小衣,雪白的肌肤大片大片暴/露于他眼底时,苏墨却忽然顿住了。 锦瑟死死咬住牙,紧闭双目地将头转开时,苏墨却盯着她的手臂,似乎是怔住了。 那纤细苍白的手臂之上,一粒鲜红的守宫砂,竟宛然如昨!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和苏黎亲密无间,他没有想到时至今日,那颗守宫砂,竟仍然还在! 锦瑟明知自己逃不过,只恨自己为何身为女儿身,在这种时候只能任人欺凌,却忽然感觉他温热的唇印上了她的手臂。 苏墨的亲吻开始变得细致而温柔,只专注于那一处,仿佛那是他失落已久的宝贝,如今终于重新寻回。 这般的小心翼翼。 锦瑟悲愤绝望之余,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喉头发出轻微的抽噎。 苏墨的吻,便顺着她被缚的手臂下移,再度回到了她的脸上,吻着她破碎的泪眼和紧闭的唇齿。 锦瑟听到这句话时,几乎以为他会放过自己,可是下一刻,他的手竟然就已经探进了她的小衣之中! 她倏地就睁开了原本紧闭的双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还未来得及滑落的泪水不断在眼眶之中打转,无辜清澈得教人心疼。 苏墨只看了她一眼,便侧身拣起了先前被他扔在床边的她的束腰带,蒙住了她的眼。 那和自己紧闭双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被人强制夺走视觉,其他的感官忽而都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连他再度吻下来,那阵凉薄的酒气亦变得厚重起来。 呼吸交缠,从前彼此最亲密也不过如此,可是此时此刻,这种亲密所带来的恐惧,无声地蔓延了锦瑟全身。 与此同时,他的手缓缓从小衣之中滑出,却并没有离开她的身子,轻抚而下,探入了另一处私密。 锦瑟无力挣脱,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就此死去,偏偏所有的感官还越来越清晰! 当他的手指终于一点点入侵,锦瑟也终于绝望崩溃,哭出声来。 苏墨似乎顿了顿,却仍然没有停手,温热的唇在锦瑟唇上点过,一路蜿蜒而下,来到他手指停留的地方,随后,取而代之。 他放肆的品尝仿若一种毒,她身上的力气终于彻底流失,连带着思绪也被抽离,所有的感觉也随被蒙起来的双眼一般,变得一片混沌。 唯一清晰的,是他细碎的胡茬扎在她光洁大腿内侧时的痛感。 就算所有的意识都消失,她心底终究还是存在着挂怀。 哪怕在自认为能放开一切之后,也仍然存在的,那永不能释怀的心结。 那细如蚊吟的呼唤清晰地传入苏墨耳中,在他逐渐变得赤红的双眼之中掀起一阵诡秘的波澜,不大,却成功地绞断了他脑中那根已经绷得不能再紧的弦! 哧! 似乎是谁衣衫撕裂的声音,一片混沌之中钻入锦瑟耳中,她朦胧涣散的神智倏尔便有了几分清醒,感觉着他抬起了自己的腿。 微微一动,她只想知道如今两人之间是什么情形,然而下一瞬,她就再也无法动弹。 床榻猛地轻微震动了一下,是她不自知的扯断了将她双手缚于床头的绦带。 而她所有的感官只剩下痛!生不如死的痛,仿佛漫无边际的潮水,满满将她包围,不容一点空隙的吞噬! 她僵直的身子中,苏墨呼吸一点点的沉重起来,随后不得不俯下身,再度封住了她的唇。 锦瑟漫无意识的为他开启唇齿,似乎唇舌的纠缠能化解那令人窒息的疼痛,而哪怕只是如此轻微的一丝,她也死死抓住,不愿放开。 实在是太疼太疼,而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疼。 苏墨在她迷乱的索吻和回应之中,渐渐的开始动作起来。 锦瑟疼得几乎痉/挛,得了自由的双手亦不自觉的攀上了他的肩头,紧紧将他缠住,不断地呼痛,恨不能与他融为一体,好将这漫无边际的疼痛分与他一半。 她将自己缩作一团,低低的呜咽着,早已不知神智为何物。 她原本早已神思昏昏,然而他那句话,却奇迹般的一点点唤回了她那些正四处飘荡的神智。 当那些分散混乱的思维一点点在脑中重新凝结,那漫无边际的疼痛也逐渐归根究底,锦瑟从迷离混乱之中清醒过来,清醒地察觉到此时的情形,忽然猛地张口咬住了他的肩胛,同时张开十指,用自己并不尖利的指甲,划过他光裸的背。 她用尽了全力,只为将他加之于自己的痛,通通还给他! 当口中逐渐溢出鲜血的气息,十指指甲也终于深深扎进他的背,锦瑟却愈发只觉得痛。 这才知道,原来痛竟是相互的,他加之于她,而她还给他,却被他再度加之回来。 反反复复,却是彼此的越来越痛。 疏衾残梦(二)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知觉的,只知道醒过来的时候,满室昏暗,一丝光亮也无。她甚至有些不明白此时此刻究竟是什么情形,直至颈后光裸的肌肤上察觉到来自另一人的呼吸,疲惫的身体才终于缓慢察觉到一阵难以启齿的疼痛。 适逢外头突然传来打更的声音,锦瑟侧耳听了片刻,才知道原来已经是五更丫。 她心头一片悲凉的茫然,身后苏墨的呼吸却是平和而温暖的,分明还在熟睡之中。 脑中一片空白,锦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静静躺了片刻,天边终于出现第一抹晨光时,她缓缓坐起了身。 苏墨依然沉睡,毫无察觉。 她自己的衣衫早已碎裂一地,即便捡起来也是衣不蔽体,所以她只是捡起了苏墨的外袍,胡乱披在身上,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媲。 天色尚早,院中一片朦胧,昨夜点的琉璃灯早已尽数熄灭。 锦瑟走得很慢,却依然跌跌撞撞。她先是寻到后院,找到了晾晒衣物的地方,取了一套衣衫,随后又来到水井旁,几乎费劲全身的力气,自己动手打了一桶水。 井水冰凉,她毫不犹豫的浇在自己身上,用力地冲洗,直至用完了一桶水,才又匆匆穿上那套窃取而来的衣衫,趁着天色还未大亮,在马厩中牵了一匹马,走出了这座酒馆。 她心头有一个念想,只有那个念想,她什么也不顾,只想跟随那个念想而去。 * 苏墨是被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唤醒的,陆离的侍女语调亦格外温柔:“苏公子?苏公子可起身了?我家主人请苏公子共进早餐。” 苏墨这才猛地睁开眼来,发觉竟已日上三竿。他甚少睡得这样沉,一时只觉有些不妥,待目光触及碎裂一地的衣衫时,心头顿时一震! 一些残缺不全的画面接连映入脑海,锦瑟含泪带恨的脸格外清晰,似梦,却又仿佛不该是梦。 苏墨猛地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眼中唯一所见,便是床单之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与此同时,肩胛和背后的痛楚同时传来,清晰地提醒着他,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门外侍女的声音仍然还在:“苏公子?可需奴家进来服侍?” 苏墨缓缓撑住额头,静默片刻,忽而迅速起身来。 花园之中,陆离正坐在昨日二人对饮的亭中,说是用早膳,却捧着一罐酒闻了又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苏墨缓步上前:“陆公子。” 陆离这才放下酒罐看向他,挑眉一笑:“苏兄起得可真是晚了些。昨夜是睡得不好么?我看苏兄的脸色似是不大好。” 苏墨并不答话,却只是凝眸看向他手中的酒罐。 陆离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忽而就痛心疾首地叹息起来:“气煞我也,气煞我也!昨日不知是哪个侍女糊涂,竟将我精心收藏十多年的魂牵梦萦取了出来!要知道天下间可就仅此一坛!如今我与苏兄不过饮去半坛,另半坛就搁在此处一夜,早已是毁了!真是气煞我也!” 苏墨闻言,眉头微微一拧。 “苏兄也知道魂牵梦萦?”陆离见他的神色,问道。 “不过略有耳闻。”苏墨声音有一丝喑哑,淡淡道。 陆离仍旧捧着酒罐长吁短叹:“相传二十年前,酒圣姜熹耗尽毕生心力酿出十坛魂牵梦萦,自己一连饮去九坛,竟一命呜呼!天下间便只剩了这一坛,熟料如今亦是毁了!毁了!想我昨日不过饮了数杯,真真是可惜,可惜!” 苏墨伸手揉了揉额头,陆离的目光便又看了过来:“好在昨日苏兄倒是饮了不少,多少给这坛天下无双的魂牵梦萦一丝慰藉。听闻魂牵梦萦有一奇特之处,便是能勾出人心最深处的欲/望,我饮得少,未有察觉,不知苏兄是否察觉了自己心中最好?” 心中最好么?苏墨勾了勾唇角,道:“饮酒之人,心中所好,大抵便是酒罢。” 闻言,陆离惊奇道:“竟是酒么?我还道会是哪位国色天香的姑娘呢!” 苏墨只是一笑,随后又道:“未见梅先生?” 陆离蓦地“啊”了一声,又摇头叹息起来:“我那小美人不见了踪影,梅先生着急外孙女去向,此时正四下寻找呢!” 苏墨眸光一凝,猛地站起身来。 陆离诧异看向他:“苏兄?” 苏墨微微拱了拱手:“在下忽然记起还有要事未办,现行离去几日,他日若有机会,再与陆兄把酒言欢。” “既然苏兄已经这样说,那云起也不做挽留了。”陆离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早去早回。” * 锦瑟一路快马疾驰,不分昼夜,五日之后,终于到达了仲离国都。 其实离开此地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然而多数时刻都是耽搁在路上,如今快马疾驰回来,竟也不过五天五夜的时间。 她不知道苏黎在哪里,脑中只存着一个地方,就是他与静好成婚的那个军营。 她再度扬鞭催马,在行到至军营还有两三里地的位置,却突然就住了马。 前方并不平坦的道路上,正有一列车队缓缓前行,恢弘华丽的马车周围,是数十个威风凛凛,兵甲防身的侍卫,团团护住马车里的人,可见其人身份之尊贵。 此条道路上赶路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让到了路边的位置,直至那马车从自己身前经过,才又继续赶路。 “静好公主与驸马爷可真是恩爱,已经身怀六甲,却仍然不辞辛劳,日日出宫前往军营探视驸马爷。只怕寻常女儿家也没有这般的毅力,更何况她还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公主,可当真是难得。” “岂止是难得,我看这两位,多半是要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了!” 两个妇人自锦瑟身边走过,兴致勃勃地探讨着。 锦瑟的马,便再也走不动一步。 明明这一路不管不顾的疾驰而来,就只是为了要见他,要问他几句憋在心中已久的话,可是突然之间,就仿佛失去了力气与方向。 她怎么可以这样自私?明明说好让他放手去为自己的毕生志向拼搏,明明早已说服自己不要做他的绊脚石,如今不过受了些许委屈,被人欺侮了一番,就差点忘了所有曾经对自己立下的承诺。 她知道自己差点犯下大错,因此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静好的马车逐渐而去,先时那些无法克制的冲动,已经生生被扼去了。 这日天气格外晴好,傍晚时分,夕阳余晖尚未落尽,月亮已经迫不及待地挂上天边,银盘似的一轮,无声地提醒着已是月中。 锦瑟静静坐在一座荒山山腰,举目眺望着远处星火点点的军营。 远远的,却隐约看见一队人马逐渐往这边行来,当中马车的轮廓还依稀可见,锦瑟知道,这是静好沿路返回了。 她抱膝坐在高处,静静观望着越来越近的车队,与此同时,视线之中,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竟然也出现了! 锦瑟倏地站了起来,凝目望着那个骑高头骏马行进在马车旁边的身影。 暮色渐起,她站得又这样高,根本看不清他的容颜,然而脑中却清晰浮现出他一张冷峻的脸。 原来静好今日此行并非只为探视,还为了接他回京,共度十五。 锦瑟呆呆站在原处片刻,那一行人便已经行过她脚下的路段,继续往前而去。她这才回过神来,朝着他们前进的方向,沿着山腰追随。 底下的路虽然也坎坷,然而到底宽阔,而她脚下却是一座荒山,连羊肠小道都没有一条。 她艰难追随了片刻,眼见着车队行完这段坎坷不平的路,就要转入官道,她脚下也终于再无路可追,这才生生顿了脚。 眼看着苏黎坐在马背上的身影越行越远,她却不敢现身。 她知道他不快活。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被迫这样委曲求全,已经够难受了,她不能再将自己所受的委屈告诉他,那样,他会更不快活。 她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融入茫茫夜色,再也看不见时,终于忍不住张口唤了一声:“苏黎!” 她明知他听不见,他听不见,她才敢唤他。 没有人给她回应,甚至连回声都听不到。 锦瑟终究无力跌坐下来,紧紧抱住自己,泣不成声。 如果知道我如今的遭遇,如果还可以回到从前,你,还是会选择背弃我们的三年之约,丢下我一个人吗? 疏衾残梦(三) 夜色深沉如海,而她那冗长的梦,就仿佛无边无尽的海水,她淹没其中,总也望不见岸边。 冷清的梦境里,漫无边际的孤苦,娘亲,姐姐,爹爹以及绿荷,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唯有苏黎,一直握着她的手丫。 而是当他的手也一点点松开,她竟不知何处是归。 好在,好在她还有外公,纵使曾经伤害,可他到底是她挚亲的外公。 可是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当她被苏墨欺侮,伤痛到体无完肤时,无意识扯下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条,竟然看见了投在闭锁窗户上的一个人影!刹那间,她张口就要唤他,然而,那人竟然蓦地一转身,离去了媲! 她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什么心情,脑海之中一片混沌,身心一片冰凉。 晌午的日头正毒辣,躺在地上的锦瑟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惊醒过来。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她慌忙坐起身,第一件事便是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发现完好无损,这才将自己紧紧抱住。 静静坐了许久,她这才发觉自己仍然在那座荒山的半山腰上,刚欲起身,却忽然看见远处的道路上,一辆似曾相识的马车正缓缓驶向军营的方向。 那是静好的马车,她又去看苏黎了。 锦瑟静静地看着,直至那辆马车消失不见,她这才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寻到自己栓马的地方,牵着马下了山。 进了城,锦瑟方觉自己腹中空空,于是买了两块饼充饥,刚欲重新上马,却忽见前方两个大汉追着一跌跌撞撞的女子往这边跑来,边追边骂,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锦瑟不欲多事,刚想避开,没想到那女子脚下突然一滑,竟重重摔倒在她的马前。 锦瑟眼见她身形单薄,满身狼狈,心中微有不忍,便伸手掺了她一把。 池蔚!她虽蓬头垢面,消瘦不已,锦瑟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不由得低声道:“怎么会是你?” 说话间那两个大汉已经追了过来,伸手就要来捉池蔚,池蔚吓得惊叫一声,躲到了锦瑟身后。 “出了什么事?”锦瑟拦下二人,问道。 “这丫头狡诈得很,吃了东西竟敢不给钱,还逃跑!我们要抓她回去向老板交代!”两人一面回答,一面就要将池蔚拖走。 锦瑟忙的取出一锭银子:“够不够?” 那两个大汉看了看,接了过来,又对池蔚狠声威胁了两句,这才转身离去。 锦瑟带池蔚去了一家客栈,又为她买了一套新衣,等她沐浴换好衣衫之后,方问道:“你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锦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哭。 池蔚哭了许久才逐渐止住,又抬头看向锦瑟:“锦瑟姐姐,你见过他吗?” 她低了头边哭边说,许久听不见回应,抬起头来,却只见锦瑟正静静地看着窗外一株大树,脸上半分表情也无,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池蔚兀自哭了一阵,终于又安静下来,重新看向锦瑟:“锦瑟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嗯?”锦瑟回过神来,听她这么一问,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池蔚见她又怔忡,忽而忆及自己此前听到的传闻,不由得道:“锦瑟姐姐,我听说宁王做了仲离的驸马爷,是真的吗?所以,你是来找他的吗?” 锦瑟顿了顿,垂下眼帘:“嗯。” “见到了。”锦瑟淡淡道。 池蔚脸上倏地出现了一丝焦急的神情:“见到了,他就让你自己一个人这么走了?那他从前对你那么好,都是假的吗?” “不是。”锦瑟摇摇头,“我看见他,可他并没有看见我。因为我知道,我不该再打扰他。” 池蔚微微有些迷茫:“那你又来找他?” 锦瑟缓缓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忽而笑了笑:“因为人总会脆弱啊。即便已经习惯了孤单,适应了一个人,却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会脆弱,会控制不住自己。” 闻言,池蔚仿佛愈发迷茫:“你不怪他吗?还是你已经完全放下他了?” 锦瑟没有再回答,只是从身上掏出荷包,将里头所剩不多的银两分为一大一小两份,将小的那份重新装回自己荷包,剩下的那些拨到池蔚面前:“我只有这么多,你好好收起来,莫要再被人骗了去。” 池蔚呆呆的看着,眼见锦瑟起身就要离去,她才突然明白过来,忙的起身拉住锦瑟袖口:“锦瑟姐姐,我们不一起走么?” 锦瑟淡淡一笑:“我们不同路。” 锦瑟低头看着她,良久,忽而伸手抚了抚她的头,低声道:“你本来是那么快乐幸福的姑娘,他怎么舍得伤你?” 闻言,池蔚心头满满的委屈仿佛突然便爆发了出来,抱住锦瑟大哭起来。 到底锦瑟也没能走成,池蔚大概是一个人在外漂泊得太久,实在害怕得厉害,连抽搭着睡着的时候都还拉着她的袖子不放。 锦瑟舍不得丢下她一个人,是因为从第一次见到池蔚起,她就仿佛看见最初的自己。她看着池蔚那么快乐,那么明媚,便总觉得她应该被好好护着,不要让她也失了那份明媚与快乐。 可是终究,这个姑娘还是为人伤了心。 锦瑟陪了池蔚两日,池蔚终于决定不再盲目寻找苏墨,而是先回青州,锦瑟便带了她上街购置行装。 没想到这日却正好遇上静好出宫探望苏黎的马车。锦瑟仿若未见,仍然仔细地为池蔚挑选换洗衣物。而池蔚听了旁边人的议论,知道那马车里坐着的原来就是嫁给苏黎的那位公主,不由得拉住了锦瑟的手:“锦瑟姐姐?” 锦瑟只是将手中挑好的衣衫递到她眼前:“满意么?” 池蔚呆呆的点了点头,锦瑟付了帐,便带着她离开了。 两人同静好的车队擦身而过,锦瑟仍然仿佛没有察觉,池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不知不觉行至那四季之花齐放的百花园前头,池蔚深深吸了口气:“真香,桃花的味道可真浓。” 锦瑟抬头看了一眼,道:“这园中桃花在最前头,自然它的味道最浓。” 池蔚却蓦地不再答话,锦瑟回头看她时,却见她正神色黯然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她开口问道。 池蔚又一次红了眼眶:“我只是突然想起,他好像也是喜欢桃花的。他书房里放着好几幅仕女图,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背景都是桃花。” 锦瑟再度陷入沉默,转开了眼。 锦瑟蓦地回过神来,淡淡勾了勾唇角:“我姐姐不爱桃花。” 疏衾残梦(四) 闻言,池蔚眼中蓦地浮起一丝失望,心中只觉得若然是他从前的皇子妃还好,若然是其他未知名的女子,似乎才更教人担心。 她忧心忡忡的低着头,默默发了一会儿呆,忽而抬起脚,缓缓步入了前方的百花园丫。 锦瑟并未阻拦,见她进入,便也信步跟随而去。 锦瑟闻言看了她一眼:“你从前来过?媲” 池蔚蓦地转向她:“画里的背景,是这里!就是这片桃林!” 锦瑟一怔,随即转眼看向前方一片繁茂的桃树,淡淡道:“桃林都是差不多的,你莫要认错了。” 锦瑟定定望向那颗桃树,便仿佛能看见树下坐了一个女子,素手弄琴,眉目含笑。 然而,那竟是姐姐的模样! 锦瑟脸色倏地一变,不敢再看,不敢再想,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池蔚过了许久才发现锦瑟不妥,忙上前掺住她:“锦瑟姐姐,你怎么了?” 锦瑟摆摆手,刚欲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平淡的呼唤:“宋姑娘。” 那声音却是她识得的,锦瑟还未回头,池蔚看向来人,脸色已经大变,眼中蓦地带了一丝惊怒:“是你?” 海棠微微勾起唇角,笑道:“原来池姑娘也在。” 池蔚似乎对海棠很有敌意,朝她怒视片刻过后,忽然拉了锦瑟:“锦瑟姐姐,我们走。” 锦瑟被她拉着,与海棠擦身之时却蓦地顿住了脚步,对池蔚道:“你不是想找人么?要找人,跟着这位海棠姑娘是再合适不过了。” 池蔚一呆,这才想起海棠素来是跟在苏墨身边的,可是偏偏她最恨的也是这一点,被锦瑟这么一点醒,忽然就前后为难起来,看向海棠的目光又是恼恨又是期待。 “原来池姑娘是来找王爷的。”海棠看了池蔚一眼,目光还是绕回了锦瑟身上,意有所指地道,“只可惜,此行海棠独自前来,并未与王爷同行。” 闻言,锦瑟容颜依旧一片淡漠,池蔚却急了起来:“那他如今在何方?” “王爷自有他的去处。”海棠答道,“海棠只会听王爷的吩咐,又哪里敢过问王爷的行踪?” “你撒谎!”池蔚气得红了脸,道,“平日里,就属你与他最亲近,时常形影不离,你会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海棠无奈一笑:“池姑娘,我先前已经说过,王爷吩咐什么,海棠便做什么,旁的事,海棠一概不理会。” 池蔚还要说什么时,锦瑟忽然轻轻挣开了她的手,淡淡道:“二位慢谈,我先走了。” “锦瑟姐姐!” “宋姑娘!” 二人同时出声挽留,池蔚是因为心中恐惧,而海棠却微笑上前:“海棠此行前来,是为了寻宋姑娘。宋姑娘就这么走了,海棠要如何与王爷交代呢?” 池蔚一惊,诧异地看向锦瑟。 锦瑟脸色没有丝毫好转,却还是笑了起来:“海棠姑娘要向人交代,所以我就走不得?好霸道的道理!只可惜,我自问没什么需要向人交代,所以,我想走便走,你又凭什么拦我?” 语罢,锦瑟抬脚便往外走去,海棠却只是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宋姑娘,梅先生亦费尽了心力寻找你的下落,毕竟已经是一位老人,宋姑娘又何必因为自己的任性而为难自己的亲人?” 锦瑟倏地顿住了脚步,那漫无边际令人窒息的痛楚仿佛再度袭来,逼得人喘不过气。锦瑟紧紧按住自己的心口,再不能走动一步。 海棠看出她的不妥,上前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宋姑娘?” “别碰我!”锦瑟一把摔开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你从哪里来,自回哪里去。你要与谁交代是你的事,我却只是一个孤女而已,与谁都没有瓜葛!” 锦瑟说完,便再不做停留,大步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然而,还没有到客栈,远远的,她便已经看见客栈周围站了许多兵卫,锦瑟心头一惊,忙的闪身躲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悄悄地查看那边的情形。 兵卫进进出出,似乎是在搜寻什么人,没过多久,似乎什么也没搜到,一队队兵卫自客栈之中撤出,恢复列队。 而当最后一人自客栈之中大步跨出时,锦瑟蓦地屏住了呼吸,捂住了自己口鼻。 苏黎!竟然是苏黎!他竟知道她来了此地,带人来找她? 她看着那些兵卫迅速撤离,而苏黎依旧孑然立在客栈门口,顷刻之间,眼泪便掉落下来。 不是这样,她所期望的生活,原本不该是这样。 她想完整地履行三年之约,她想和他在一起,她想过安静平稳的生活,想看着他笑,想握着他的手,想让他一辈子不放开自己。 可最终,不想放开的手,却还是必须要放开。即便她也会脆弱,也会寂寞,也会怀念他手心的温暖,却再也不敢真的去握住他。 她强忍着哭泣,一片泪眼模糊中,忽然看见立在门口的苏黎往这边看了一眼。她顿时一慌,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却仍然觉得不安全,于是又跑到巷子转角处躲了起来。 苏黎果然走向了这边,在巷子口顿住,往里看了一眼,只见空空如也的一条小巷,根本一个人影也无。 他静静在巷口站了许久,末了,仍旧转身回到客栈门口等待。 锦瑟和池蔚没有退房,她的马匹也仍旧拴在客栈中,他相信她一定会返回。 然而锦瑟却没有再回去,她从那条巷子的另一个方向出去,另买了一匹马,当天便离开了卞城。 几日过后,锦瑟最终还是回到了那座小镇。 她并没有去陆离的酒馆,而是回了自己最初栖身的那家客栈。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还没进门,里面忽然就有人迎了出来,抱了手臂挑眉看着她笑:“美人儿,你可算回来了。” “陆离?”锦瑟一怔,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经被陆离拉着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你一声不吭消失这许多日,可真是愁煞我也!”陆离一面走一面叹息,“好在今日终是回来了,我这一颗心吊了许久,今日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锦瑟对他的这些话充耳不闻,刚想问及外公,却已经被拉到后庭中。庭中那唯一一张石桌上摆了一张棋盘,数只酒壶,而石桌的旁边,还坐着另一个人。 她本以为回来客栈可以避开一些搅人心神的事情,却没想到被人看得这样尽,猜得这样透彻。 苏墨平缓的目光投过来的瞬间,锦瑟心头那丝悲凉倏地便转为了晕眩之感,不由得伸手拉了拉陆离:“等等。” 陆离回头,见她面容惨白,不由得大惊:“美人,这是怎么了?” “我头晕。”锦瑟扶着额头答道,“想回房去休息。” “无事无事。”陆离却仍然不放开她,而是将她拉到石桌旁,扶她坐下,道,“美人你风尘仆仆的模样,定是赶了不少路,头晕是正常的,单是休息可起不了多大作用。我这里正好有上等的美酒,专医你这头痛!” 锦瑟回过神来时,面前已经摆了一杯斟好的酒,陆离正含笑看着她:“喝。” 苏墨眉宇之间一派清平之色,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坐在那里,就只是专注于下棋而已。 锦瑟望着那杯酒,没有动,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陆离见状,也不逼她,转而道:“美人一去十来日,究竟去了何方?这趟回来又消瘦了许多,可真是让我心中忧虑。” 疏衾残梦(五) 锦瑟只觉疲惫不堪,竟连应答的力气也无,半晌,再睁开眼来,却只是道:“我外公在哪里?” “外公么?”陆离含笑,顺着她的称呼便唤起外公来,“你一丝消息也无,外公心中自然焦急,正四下寻找你呢。丫” “是么?”锦瑟略有些无力的笑了笑,“那可否劳烦你帮我将他寻回来?” “美人这是说哪里话。我早将美人看作自己人,早晚都是一家,美人实在不必这样客气的。”陆离笑着,伸手拍了拍锦瑟的手背。 锦瑟倏的缩回手来,良久,朝他展颜一笑:“我嫁过人了。媲” “喔唷唷,美人莫不是在试探云起?”陆离啧啧叹道,“天下谁人不知美人当初和离是凭着什么?你嫁过人,云起根本不在乎。” “是么?”锦瑟美眸微扬,忽而再度一点点拉开自己的袖口,露出一大截雪白的手臂,“可惜如今,我也不是什么清白之躯。” 陆离目光钉在锦瑟手臂上,片刻过后,微微挑了挑眉:“那云起也不介意。” “如此,陆公子果然是大度之人。”锦瑟淡淡一笑,“那么我心里想着别人,陆公子也是不会介意的?” 陆离面上倏的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你果然还是想着那位仲离驸马爷么?你这一去许久,就是去找他么?” “是。”锦瑟毫不避讳,“我就是去找他。” “美人这般的作为,云起心头自然失落,然而美人既肯坦言相告,云起心头多少又宽慰了些。我既立誓想娶美人,自然当以此愿为先。”陆离仍然是微微挑眉笑着的模样,似真似假,亦庄亦谐。 “我一介残花败柳之身,更兼令天下人不齿唾弃,陆公子觉得值吗?”锦瑟微微偏了头看着他,神情微微俏皮,竟同样真真假假,不得而知。 陆离抚了抚自己的下巴看着她:“心中所好,怎样都值。” 两人你来我往,明明有第三人在场,却仿佛只当他是透明。 苏墨始终垂眸看着棋盘,淡淡捏了一枚白子,漫不经心的把玩。 锦瑟静静看了陆离片刻,忽然也笑了:“陆公子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若我再继续为难,反倒是我不识抬举了。” 陆离含笑,静静等待着她继续往下说。 通往后庭的门口,忽而有人影逐渐走近,锦瑟眼角余光看着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疾步而来,微微扬起了下巴,对陆离道:“我答应你。” 此言一出,陆离顿时喜上眉梢,梅月恒刚刚跨入后庭的身影微微僵住,苏墨手中那颗棋子,顷刻间化作白色齑粉! “那么,什么时候成亲呢?”锦瑟以手撑了下巴,微笑看着陆离。 “娘子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云起百无禁忌,哪怕是娘子想今晚就拜堂,云起也是没有意见的。” 陆离说着,便伸手握住了锦瑟放在桌上的那只手,锦瑟也不避忌,忽然就听到梅月恒淡淡唤了自己一声:“锦瑟。” 锦瑟这才站起身来,转向他:“外公回来了。” 梅月恒走上前来,胡须微微一翘,笑起来:“要成亲,也不与外公商量一声?” 锦瑟看着他,笑了笑:“难道外公不想见着锦瑟嫁人么?” “自然不是。”梅月恒伸手抚了抚锦瑟的头,“只不过,外公才找回你没多久,自然是有些舍不得。” “嗯?”梅月恒似是没有听清,低头看向锦瑟。 锦瑟散乱的眸光很快便又凝至一处,朝他微笑:“外公如果舍不得,那就按照先前之言,带锦瑟去金丽国,我们找个小镇住下来,过最平静的日子。我会一辈子陪着外公,外公舍不得我出嫁,我就不嫁,再没有人能够打扰我们祖孙俩。只要外公答应,我们今日就启程,好不好?” 梅月恒微微拧了眉:“锦瑟?” “外公答不答应?”锦瑟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之中一片平静的哀凉,只等着他给自己回答。 梅月恒眉头紧锁,看着她,却始终一言不发。 锦瑟无奈笑了笑,眼中的哀凉逐渐汇聚成水光,晶莹剔透得教人不忍看:“我知道了。外公既然不想再与锦瑟去金丽国隐居,那么锦瑟嫁给云起,应该是最好的出路了?至少从今往后,吃穿不愁,富足天下。” 她是笑着,然而眉目间的绝望,却已经能任人看出。这么多年,她终究也没有学会好好隐藏自己,保护自己,反而愈发的愚钝,明明已经看得见身前的剑尖,却还要义无反顾的撞上去,敞开胸膛,任人将自己万箭穿心。 “云起。”她唤着陆离的表字,“今夜我有些累了,明日我们再谈成婚的事宜,可好?” 陆离仍旧扬眉笑着,仿佛对刚才锦瑟与梅月恒说的那番话丝毫不介意:“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云起都听娘子的。”语罢,他才倏的想起还坐在此处的苏墨一般,开怀大笑道:“苏兄,明日云起大喜,苏兄可一定要来啊!” 苏墨这时方才抬起眼来,目光淡淡投向锦瑟。 锦瑟原本低垂的眉眼,忽而也就抬了起来,迎向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是啊,姐夫,你记得早点来。我终于得以再嫁,姐姐一定会在天上看着我的,到时候,你记得替姐姐多喝几杯水酒。” 闻言,苏墨始终清冷平淡的面容之上,竟缓缓勾勒出一抹笑来。 拨拨手指,散去指尖残余的粉末,他这才站起身来,走到锦瑟面前,低头附于她耳边,轻声道:“我自然会来,并且,一定会来。今夜,你最好多与你姐姐说说话,好教她保佑你,明天能顺利嫁出去。” 两人离得这样近,呼吸之中都是彼此的气息,却疏离得教人胆寒。 锦瑟不动声色的退开两步,脱离有他气息存在的范围,仍旧微笑:“我很期盼。” * 夜已深,小客栈中所有人早已各自安歇,却唯有后庭之中,仍旧点着数盏红灯笼,庭中的一切都笼罩在温柔而朦胧的红色光晕之中,寂寂无声,却有一人。 苏墨冷容倦怠,孑然独坐,一面饮酒,一面盯着客栈大堂,仿佛等待着什么。 四更时分,寂寂许久的大堂中终于传来响动,片刻之后,海棠的身影逐渐靠近,看清坐在庭中的他,不由得有一丝惊疑:“王爷?” 苏墨淡淡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你那位医术了得的师兄,至今仍未现身。” 海棠一顿,很轻易地便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善。这是苏墨与她说话时从未用过的语气,海棠吸了口气,无奈一笑:“许是路上耽搁了,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啪! 苏墨手中的杯子猛地被掷到地上,碎裂的瓷片四溅。 海棠匆匆退开两步,避开那些碎片,抬眸看向苏墨,强自按捺下某种的恼火,淡淡道:“王爷,您喝多了。” 苏墨抬眸看向她,眸色深不见底:“海棠,我知你一向对她心有不忿,若在这件事情上,你敢与我绕什么圈子,便是这么多年情分,我也决不饶你。” 海棠微微一怔,回过神来,脸色倏而变得惨白,咬牙冷笑了一声:“海棠跟随王爷十几年,本以为自己是王爷最信任的人,没想到今日王爷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真是教人寒心。王爷说得是,十几年情分又算什么呢?始终抵不过一个无心无情,几乎将你置于死地的丫头!我是对她心存不忿,然而请王爷放宽心,海棠医术再不济,也始终记得师父传授‘仁心仁术’四字,断不会做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苏墨眼神微微一顿,伸手抚住了额头。 “再者说了,那位无心无情的姑娘还未必有什么不治之病,王爷就已经如此怀疑海棠,倘若当真诊断出她身患奇疾,王爷还放心让海棠的师兄帮她医治吗?既已不信任至此,那海棠又何必劳心劳力,不若趁早撒手不管,也好乐得一个逍遥自在!” 语罢,海棠登时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去,回到自己房间,将房门紧闭,再没有半点声响传出。 疏衾残梦(六) “陆三分不愧是陆三分,这一场筵席排下来,花掉的银子只怕不是千万能计数的!” 一大早便聚在一起等待傍晚到来的一群人中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叹息声,忽然又有人问道:“却不知这新娘子是什么来路?能有这样好的福气,嫁与陆三分?媲” “听闻却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好像是姓宋,家中既无财也无势,还真没人知道陆公子究竟看上她哪点了!丫” 正低头默默喝粥的海棠便再也喝不下了,起身吩咐店小二为自己另备了一些吃食,准备送去给苏墨。 也莫怪得他那样失态,原来竟是那宋家小姐要嫁人了。 海棠想着,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苦笑。 虽然锦瑟呕血的毛病是长久才会犯一次,没有病症,亦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然而苏墨却还是放心不下,总觉那当中必定有异,故而嘱咐海棠将她那素有“医中圣手”之称的师兄裴一卿寻来,要为锦瑟查一查身子。 然而那裴一卿却送来一个要求,即望、闻、问、切,从望伊始,便需病人始终保持在平和心境之下,不得有一丝较大的情绪起伏。 因此自昨日锦瑟回来,苏墨始终强忍,也知道先前那件事自己给她造成多大伤害,故而连话也不说,只为不刺激到她,却没想到终换得她允诺嫁与陆离,还对他提出挑衅。 海棠咬咬牙,叩响了苏墨的房门。 没有人答应,海棠静静等待片刻,便自顾自推门而入。 苏墨果然是在屋中的,而且已经起身,正准备更衣。 海棠放下手中的吃食,走到他面前,熟练地为他整理对襟,袖口,一点点的系好衣衫。 苏墨脸色仍然十分不好看。他这个人,向来平和从容,随性不羁,倒是极少见到这样长久冷峻的容颜,连那双风流恣意的桃花眼,也仿佛结了冰。 “师兄他既允诺,那便必定会及时赶来,王爷还请宽心。”海棠一面低头为他系好腰带,一面开口化解。 苏墨看了她一眼,冷倦的容颜终于缓和了些许:“怎么,四更时不是还生我气,怎的才过去两个时辰便又乖巧起来了?” 海棠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王爷。” 只这一声,苏墨的容颜瞬间又冰凉下来,淡淡拂开了她的手。 “我知道这些话王爷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海棠仍然站在他身前,“今夜师兄来了之后,王爷势必会阻止婚礼进行,对罢?可是如此一来,不是正中了那梅月恒与陆离的诡计吗?梅月恒唯恐天下不乱,一心只想将锦瑟送到王爷身边,一面挑起王爷与苏黎不和,一面又可以制约王爷。那陆离更是野心勃勃,不甘富甲天下,还一心涉足朝廷,他根本一开始就知道王爷的身份!王爷一旦破坏婚礼,那便双双给了他二人可趁之机。王爷向来冷静睿智,这一回,不可能看不到这中间的玄机!” 苏墨闻言,却只是微微一哂:“你看到的也够多,却始终不够通透。” 海棠看着他:“不是海棠不够通透,是王爷你执迷不悟。我明知劝你也不会有结果,不过说出自己该说的话,也就够了。” * 锦瑟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此生是还会披上嫁衣的,望着镜中那凤冠霞帔,妆容璨若明霞的女子,她就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做了好多年都没能醒过来的噩梦。 侍女刚刚帮她做好最后的装扮,陆离便径自推门而入:“时辰快到了,娘子可收拾好了?” 旁边的侍女便忍不住打趣他:“公子好没羞,堂还没有摆就擅闯新娘的房间,更堂而皇之开口唤人作娘子,也不怕羞煞了新娘子!” 锦瑟从镜中抬眸,扬起笑靥:“我又不似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脸皮薄,更非头一遭嫁人,实在没那么多羞怯可以用。” 旁边的侍女们皆惶惶相觑,面露惊疑之色,仿佛都没有想到自家公子大婚,娶的竟然不是个身家清白的姑娘。 陆离却倏地扬声大笑起来:“娘子果然快人快语,我就喜欢娘子这份直接坦率!” 正说话间,房门忽然被叩响,紧接着传来侍女通传的声音:“公子,青越摄政王驾到。” 陆离蓦地一挑眉,看向锦瑟:“娘子好大的面子,竟将摄政王也请来了?” 锦瑟亦淡淡一笑:“云起明知来人是谁,又何必假装糊涂?” 陆离便笑着拉了她的手:“既然苏兄如今真正挑明了身份,那我与娘子自然要携手相迎的。” 与前院中一派沸反盈天的热闹相比,这后院实在算得上一处清雅怡人之地,而更为清静的花厅之中,正坐了苏墨和另一人。 陆离携锦瑟而入,见到苏墨,微笑施以淡礼:“寒舍得摄政王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云起未能远迎,还请摄政王恕罪。” 苏墨看了看一身喜服,并肩而立的两人,只淡淡一笑:“大家相交多日,陆兄又何必如此多礼?况且,本王只是个穷困寒酸的摄政王,今日陆兄大喜,本王连薄礼也未曾备下,还请陆兄莫要见怪。”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摄政王肯赏脸前来,已经是给在下与拙荆天大的面子了。”陆离说着,看向锦瑟,“娘子,你说是?” 锦瑟却没有回答,目光淡淡瞥过苏墨,落到他旁边那人身上,只见那人约三十开外的年岁,一身书卷气息,容貌虽平平,一双丹凤眼却平添了一丝清俊冷傲,并无寻常书生的迂腐之气。 见锦瑟瞧着他,那人目光亦毫不避忌的投过来,将锦瑟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又将她的脸看了又看,方才收回视线。 “未知这位是?”陆离开口道。 “再下裴一卿,偶然来到此地,听闻此处有天大的热闹,便随了摄政王前来观礼,还请陆公子莫怪再下唐突。”裴一卿站起身来,微微拱手施礼。 “哦,原来是医中圣手裴一卿裴先生。”陆离恍然道,“早就听说裴先生悬壶济世,医术了得,还以为是位行医多年的老者,却未料原来裴先生竟与在下是一般的年岁,好生佩服。” “彼此彼此,传说中的陆三分,年纪亦实在让人惊讶。”裴一卿淡淡道,随即再次将目光投向锦瑟,“只可惜陆兄空有富甲天下之财,挑选妻子的眼光却差强人意。我看这位姑娘身子似乎不是很好,并不适宜传宗接代。” 闻言,陆离微微诧异的转向锦瑟:“娘子身子不好?我瞧娘子身子倒是好得很呐!” 锦瑟心中冷笑一声,看了苏墨一眼,淡淡道:“不劳裴先生多虑,我身子好得很。” “好或不好,一探便知。”裴一卿微微挽起袖口,露出细长的手指,“姑娘请。” 锦瑟明知一旦被他把上自己的脉便必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偏偏陆离还在后头推波助澜:“难得今日裴先生大驾光临,娘子是有福分之人,就让裴先生瞧一瞧?” 陆离心中所想,锦瑟自然知道。他巴不得苏墨出手破坏这场婚礼,如此一来,他便寻到了进入朝廷的契机。 可是,苏墨真的会给他这个契机? 似陆离这样坐拥无边财产的人,唯一的缺憾,也许就是自己家族商人的出身。即便富甲天下,从商者,却依然只是排在士农工之后阶层。而想改变这一现状,最好的方法,无疑就是跨入仕途。 然而,给这样富裕无边的人进入朝堂,财他已是应有尽有,再逐渐与政相融,无疑便会对当朝统治者造成极大的威胁。这无异于用一匹狼来看管自己的羊圈,是以中原大陆一分为五,五国之中却无一国给陆离这样的机会。 在锦瑟看来,苏墨是疯了才会给陆离这样的机会。 疏衾残梦(七) 而她,需要的正正是苏墨的放手。 只要苏墨放手,不再纠缠,对她来说就是解脱,无与伦比的解脱。外公不会再一心想着利用她为族人复仇,陆离利用她染指朝堂的打算自然也会破灭,而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再与苏墨有一丝一毫的纠葛。 她恨他,恨到愿意赔上自己,来换取生命之中没有他。 一世安宁媲。 可是苏墨却带了裴一卿过来,锦瑟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裴一卿细细为锦瑟把脉,神情始终淡漠平静,苏墨与陆离都在旁边静静看着,只是一个漫不经心,一个神情着紧。 锦瑟早已做好准备裴一卿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因此见他久久不开口,便抬眸微笑看向他:“裴先生,莫非我的病,严重得紧?” 裴一卿淡淡看了她一眼,方不紧不慢开口:“姑娘身子虽弱了些,倒果真没有什么病症。” 他如此回答,却是大大出乎锦瑟预料的。 苏墨微微侧目,淡淡唤了一声:“裴先生。” 陆离嘴角隐隐勾起笑来,也开口道:“裴先生可检查清楚了?我家娘子对我是极其重要的,我可不希望她身子存在任何隐患。” 锦瑟心头冷笑,微微咬住了牙。 裴一卿顿了片刻,才又开口道:“陆兄说的是。这位姑娘,身子虽没有任何病症,倒也不是没有隐患。” “哦?”陆离惊讶的应了一声,“先生此话何解?” 裴一卿淡漠的目光扫过锦瑟微凉的容颜,终于还是开了口:“隐患便是,这位姑娘,很可能在十几日之后被查出身怀有孕,陆兄平白无故添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算不算是隐患?” 裴一卿说出这句话来,陆离惊诧了,锦瑟顿了顿,忽然便笑了。 是哪家的医师有这样的本领,连她十几日之后会被查出有身孕也能推算出? 缓缓将目光移到苏墨脸上,他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锦瑟凝眸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的笑意逐渐地就淡了,最终,一点点的消失不见。 只需要放过她而已,对他来说,真的就这么难?哪怕甘愿让陆离计谋得逞,让外公如愿以偿,将他自己置于危机四伏之中,也不能对她放手? 这会是他的喜欢,抑或是,报复? 她眸中一点点流露出的哀绝,映在苏墨眼中,终引得他的心狠狠一疼。 那一瞬,他甚至想,不如干脆就此放手,让她就这样嫁了陆离去,为自己绝了后患,也如她所愿,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明明这样,才是对彼此最好的解脱。 两人静默相视的目光之中,裴一卿淡淡低咳了一声,提醒似的唤他:“王爷?” 苏墨回过神来,转眸看向他。 裴一卿将他引至屋角,方低声道:“这位姑娘虽无任何病症,然而听王爷与海棠所述情形,却着实诡异,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苏墨心中微微一紧,先前脑中闪过的放手之念倏地烟消云散。再度看向锦瑟,锦瑟却已经转头看向陆离,朝着他柔柔一笑:“你不会再娶我了,对不对?” 陆离看着她,眼中依稀是闪过一抹心疼:“娘子?” 锦瑟摇头轻笑起来:“既然已经不娶,便无谓再这样称呼。陆公子,后会有期。” 语罢,她站起身来,提着厚重的婚服裙摆,缓缓自花厅中走了出去。 没有人阻拦她,一直到她的身影从院落中消失不见,陆离才收回视线看向苏墨:“王爷,如今这亲事,只怕不是我陆某想成就能成的?” 苏墨敛起眸光,道:“此事,确然是我疏忽所致,给陆兄所造成之困扰,实在是抱歉了。” 陆离转头,再度看向锦瑟消失的门口,微微勾起无奈的苦笑:“真是伤人呐,我那么喜欢她。只可惜,原来选错了人,是陆某该向王爷道歉才是。” “陆公子言重了。”苏墨道,“本来我还有求于陆公子,如此一来,倒教人为难了。” 陆离闻言,淡淡一笑:“陆某不是不爽快之人,何事,王爷不妨直说?” 苏墨微微点了点头:“既如此,也不怕陆公子笑话,我就有话直说。青越自先帝罹难,幼帝即位以来,朝政便一直不甚稳定。再加上近几年,青越数个州省连遭天灾,朝廷财政可谓捉襟见肘。陆公子富甲天下,不知可否出手相救?” 陆离闻言,心中忍不住嗟叹了一声。他只道自己需要借助苏墨的权势,却不想,原来苏墨也是要利用自己的财富。只是可惜,平白伤了那个无辜可怜的小娘子。迅速平复内心,陆离低头一笑:“钱财,陆某有的是,只是,陆某是个生意人。今日已经赔了夫人,难不成,还要再做一桩赔本的买卖?” 苏墨淡淡勾起唇角:“我朝之中,尚有靖安侯之爵位空缺,依本王看,以陆兄之材,绝对足以胜任。只是不知,陆兄是否嫌弃?” 陆离微微扬眉,终是朗声大笑起来。 * 暮色渐起的时分,天空竟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向来颇为繁华的小镇,此时此刻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 锦瑟知道,小镇上所有人都去了她和陆离的婚宴。即使当她拖着裙裾走出来时,所有人惊诧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然而,流水筵却依旧照常开办,人们照旧大吃大喝,领那九十九两银子的赏钱。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一场婚宴,其实她这个新娘子都是无关紧要的,总之,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哪还有人会在意她? 雨逐渐下得大了起来,锦瑟察觉到自己微微被淋湿时,便寻了个人家,坐在门口房檐下,一边躲雨,一边看着大雨洗涮眼前这座空空如也的小镇。 没想到这雨的势头却丝毫不见小,一炷香之后,反倒转为倾盆大雨,瓢泼直下,足以将人的视线都隔绝。 锦瑟虽坐在屋檐之下,却依然被雨水泼溅得浑身湿透,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怔怔望着自己面前的雨帘。 远远地,有单薄的女子身影,擎了一把大大的油纸伞,艰难地行进在大雨之中。 天色已暗,雨势又这样大,视线中便只剩了一片灰蒙,然而,当一抹红蓦地跃进眼中时,她缓缓顿住了脚步。 那是屋檐下的锦瑟,鲜红的嫁衣已被雨水湿透,直透出教人悲伤绝望到窒息的美艳。 她顿时加快了脚步,往锦瑟坐着的地方走去。 与此同时,在她对面的方向,忽而也出现了一个持伞身影,缓缓地朝锦瑟走去。 她不想被那人抢了先,索性扔下自己手中的伞,自大雨之中奔过去,蹲在锦瑟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锦瑟?” 锦瑟呆凝的目光许久才活动起来,在她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眼中是挥之不去的迷茫。又过了许久,锦瑟才微微偏了头,试探性的低唤了一声:“姐姐?” 锦瑟脑中一片混沌,在大雨的嘈杂声中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哭泣,许久,脑中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也终于明白过来她是谁。 “表姐?”她慌忙推开将自己抱住的绿荷,将她仍然留在雨中的半个身子拉进屋檐下,自己替换了她的位置。她慌且乱的检查着绫罗的衣衫与头发:“你都淋湿了,你有了身孕,怎么可以淋雨?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要是感染了风寒怎么办?” 锦瑟半个身子被大雨冲刷着,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脑袋越来越沉重,终于再听不清她的话,眼前一黑,晕倒在她怀中。 “锦瑟?”绫罗霎时大骇,努力想将她护进怀中,却总也使不上力气。 苏墨颀长的身影蓦地便出现了。将手中的伞塞到绫罗手中,他一把将锦瑟抱起,冒着大雨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疏衾残梦(八) “你对她做了什么?”客栈中,当换过一身干净衣裳的绫罗匆匆赶到锦瑟的房间,发现苏墨竟然已经为锦瑟由里到外换过衣衫之后,蓦地便惊觉了什么,“你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苏墨坐在床边,不顾自己发际仍在滴水,手握毛巾,却只是低头一点一点为锦瑟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丫。 绫罗等不到他的回答,索性自己上前,握住锦瑟手腕,一把捞开她的袖口。 果然,从前那粒守宫砂,已经无影无踪。 苏墨擦完锦瑟的发,又拾起她的手来,将每一只手指都细细擦过,才又重新替她塞回被窝,掖好被角。 静静看了锦瑟苍白的睡颜许久,他才终于微微勾起唇角开了口:“那你说,我该怎么待她好?” 绫罗站在他身后的位置,看着他低头望着锦瑟的模样,心中只觉大恸,然而一时却又恨上心头,咬牙怒道:“我早就让你离她远一些,我说过你越是离她近,她心中的痛苦就会更甚!为什么你就是不放手?任两个人这样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痛苦,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办不到。”苏墨嗓音微哑,却平静,“今时今日,你要我对她放手,我办不到。” 可是不放手,又该怎么办?对苏墨来说,三十年的人生似乎从未像今时今日这般举步维艰,进退维谷。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错,什么都不做也是错,将她留在身边是错,放她离去也是错。 “为什么?”绫罗冷笑一声,“就因为你强占了她的身子?你以为她稀罕你对她负责?你以为她会就此甘心做你的女人?” 苏墨双目微微一阖,眉心却透出一丝罕见的倦意,良久,才沉声道:“她的身子,实在是太古怪了,也不知是毒是病,可是却绝非表面那般安然无事。” 闻言,绫罗倏地变了脸色,重新低头去看锦瑟苍白的容颜:“你是说,她呕血的症状?” 苏墨默然。 绫罗僵直着身子,沉默看了锦瑟良久,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她早就知道丢下锦瑟一个人,对锦瑟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可是她自私,她只想着自己能脱离那人的掌控,只想着能做回自己就是万幸,却忘了只剩锦瑟一个人的前路,是那样荆棘密布。 她这一生,不过二十余年,却已经经历万千痛楚加诸于身,她不是神人,她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沉默良久,苏墨才终于又开口道:“她如今,亦根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绫罗哭声蓦地一滞,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抹了一把泪水,起身夺门而出。 客栈后庭之中,果然有一个人正坐在凉亭中独饮,银须白发,长袖飘飘,从密密的雨帘之中看过去,分明一派仙风道骨,然而在如今的绫罗看来,那却是世上最可怕的一个人。 她穿过雨帘,走进亭中,看着这个从前被自己奉若神明的外公。 梅月恒低眉独饮,并未抬头看她一眼。 绫罗忽然有些想发笑,笑自己年幼时为何不早些醒悟,乖乖听了他那么多话。如今,便只恨自己懂事得太晚,又逃脱得太着急,以至于生生将锦瑟推进了痛苦的深渊,代替了自己,甚至比自己从前更痛。 她向来知道自己是凉薄的人。虽然面对的人是外公,然而在清醒之后,她就生生地将这个人与自己划分开来,心头虽然也怨恨,然而却没有半分不舍。甚至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锦瑟,她也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决然抛下她一个人。 可是锦瑟却不同。她这一生,最看重的也许就是亲情,可是偏偏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如今,连唯一仅有的外公也变得不可信任,对锦瑟来说会有多痛,绝非常人能够想象。 绫罗前所未有的恨自己,可是更恨的,却是面前这个人。 “你为什么不去看她?”她颤着声音开口,“此时此刻,她就躺在上面,昏迷不醒。而你,作为她唯一最亲的外公,却在这里喝酒,你不觉得可笑吗?” 梅月恒手中酒杯微微一顿,随后缓缓重置回桌上,双目一闭,竟似养起神来。 绫罗蓦地冷笑一声:“还是你心头也会有愧,也会觉得伤了她没脸面对她?可是今时今日的情形,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你如今不是应该很满意吗?既然满意,为什么不上去看看,看看你胜利的证据?从此以后,一个行尸走肉的宋锦瑟,就是你的战利品,你连自己的战利品也不想看到吗?” 许久,梅月恒方淡淡开口:“既生而成为那依族的子女,自当有所背负,天命如此。” “那不是天命!”绫罗怒道,“那是你自己的执拗!那依族无辜被灭,确是天道不公,然而那与我跟锦瑟有什么干系?你将我们当作你复仇的工具,即便你当真复了仇又如何?那依族会死而复生吗?青越王朝会就此断送吗?不会!通通都不会!你的复仇有意义吗?” “绫罗!”梅月恒终于睁开眼来,如炬的目光扫过绫罗面容,“我教了你十几年,真是教得你太好了!” 绫罗为他气势所慑,竟蓦地倒退了两步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随后道:“我不会如你所愿,我不会再丢下锦瑟一个人,我不会再让她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语罢,她转身冲出凉亭,重新回到了楼上。 梅月恒独坐片刻,脸色变得极度灰暗,复又自斟自酌起来。 * 锦瑟是在两天后的深夜醒来的,睁开眼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定。她定睛看了那盏烛光许久,这才确信自己真的是醒了过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在昏迷之中与那无边无尽的的黑暗做争斗实在是太累了,如今终是回到了现实之中。 缓缓坐起身来,取了床边备着的一件外衫披上身,仅如此已是费了许多精力。锦瑟不由得又静坐休息了片刻,这才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月上中天,一片静谧之中,楼下的空庭之中,竟还有朦胧的灯笼光晕射上来。 锦瑟微微一怔,来到护栏侧,扶栏往下一看,却正对上底下人抬头投上来的目光。 苏墨坐在那一片温柔朦胧的光晕之中,沉眸静静看着她,仿佛刚才那一声房门响,便已经告诉了他她会出现。 两个人一上一下,静默相视许久,到底还是锦瑟先回过神来,刚刚收回视线,却忽然听到隔壁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锦瑟回头,看清来人,又是一怔。 只这两句,声音便已经忍不住哽咽了。 锦瑟又是一怔,只觉得这不该是绫罗,绫罗不该对自己说出这样亲切热络的话来。 那一瞬,锦瑟黯淡的双眸分明如同霎时被点亮了一般,明亮如同最初,然而却只是片刻,便已经覆灭,随后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与迷茫:“表姐?” 疏衾残梦(九) 不知为何,她心头的慌乱却失措翻涌上来,忙的推开绫罗些许,伸手便捂住了她的唇,防止她说出自己怕听到的那些话。 绫罗被她冰凉的手心封住唇,与她四目相视,先是一怔,随后,眼中的泪再也克制不住的落下来。 锦瑟眼睁睁看着她掉了泪,愈发手足无措起来,心中千百种情绪翻腾,终于也红了眼眶。 绫罗伸手想要抚过她的眼,锦瑟却先一步拥住了她,低声道:“不管你是谁,也不论你在哪里,姐姐,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姐姐。” 绫罗深深吸了口气,竟克制不住的低泣起来媲。 她早就应该知道,锦瑟早晚会知道她的身份的。她多数时候都是那样聪明,偶尔的懵懂,不过是因为装傻充愣,抑或自欺欺人罢了。 锦瑟微微勾起唇来,抚了抚绫罗的头:“不要哭了,你有孕在身,总是哭,会对孩子不好的。” 又过了片刻,绫罗才猛地抹了抹脸,抬起头来:“你睡了两天了,我去准备点东西给你吃。” 语罢,她匆匆转身而去,锦瑟还来不及出言阻止,她便已径直下了楼。锦瑟无奈,也只能由得她去。 楼下,灯笼泛出的红色光晕依旧温柔而朦胧,锦瑟微微低了头,却见原先坐了人的那个位置,已经是空空如也,只余两瓣落花,静静地躺在那张椅子上。就如同先前看到的都不过是她在做梦,那里根本没有人出现过。 如果真的是做梦,如果那个人,自年少时便从不曾出现过,多好。 天亮时分,绫罗正陪了锦瑟用早膳之时,海棠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口,轻叩房门两声,便举步跨了进来,温言笑道:“宋姑娘总算是醒了么?身子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便直言于我听,切莫强忍。” 绫罗素来不喜海棠,闻言,冷冷将调羹扔回了碗中。 锦瑟顿了顿,抬头道:“我想见裴先生。” 裴一卿来得倒也快,只是轻衣缓带,倒似刚刚才起的模样,一双凤眸微微眯起:“宋姑娘找在下何事?” 锦瑟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他面前:“我有一事想请教先生。那日,先生说我十几日之后,可能会被查出身怀有孕,究竟是真是假?” “那,不知能不能让这可能,变为不可能?”锦瑟容颜依旧如初,平静望着他问道。 裴一卿凤眸一扬,还没开口,绫罗已经倏地站起身来:“锦瑟,你在说什么?” 锦瑟抿了抿唇,依旧只是看着裴一卿。 裴一卿微微冷笑了一声,道:“医者,是为救人,并非为扼杀。还请宋姑娘莫要高看了裴某。” 锦瑟闻言也不失望,只淡淡一笑:“我也不过就是问问,反正也只是可能而已,到时候,也未必就会有。” 语罢,她转身回到自己先前的座位上,继续低了头吃东西。 裴一卿再度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退出了房间。 海棠就站在外间走廊上候着他,见他出来,神色之中似是带着疑惑,不由得道:“师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一卿淡淡摆了摆手,道:“我只是好奇。这些年,走南闯北见了许多人,却从未见过哪个可以真正做到心如止水,今日,却长了见识了。” “宋姑娘么?”海棠淡淡一笑,“她的心思素来是旁人摸不透的,如今这心如止水,只怕也是深不见底的水。” “你说得对,世上没有哪个人可以真正完全做到心如止水。”裴一卿顺手敲了敲海棠的额头,“如果有,也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活人装出来的,另一种,便是死人的心。” 海棠微微一怔,似听得出他话中有话:“师兄的意思,宋姑娘不是前者?何以见得?” “因为,她并没有假装心如止水,她装的,是自己还有情绪波动,实际上,却根本没有。”裴一卿回头看了海棠一眼,“也就是说,如今在你面前的宋锦瑟,是个活死人。” * 虽然昏迷了两天两夜,锦瑟精神却恢复得极快,反倒是绫罗神思有些恍惚,刚刚吃过午饭,便露出困倦的模样。 锦瑟恐她积食,便拉着她陪自己出门走走。 许是大街上来来往往人的气息的确比那憋闷的客栈好得多,绫罗精神果真好了些,锦瑟这才轻笑了问她:“怎么这一回你离家出走两三日,也不见那人来寻你?” 绫罗睨了她一眼:“谁会来寻我?如今我与我腹中的孩子便是一家,再加上你,只我们三个人,再没有旁人。” “唔。”锦瑟应了一声,却又继续问道,“这回,又是为了什么闹别扭?定是他又做错事惹恼了你,是不是?” 绫罗忍不住微微恼了:“总提那些不相干的无谓人做什么?” 锦瑟轻轻“啊”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道:“因为那个‘无谓人’,一直跟着我们呐。” 绫罗脚步立刻便顿住了,回头一看,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那状似随意晃荡,实则一路跟随他们的,不是苏然是谁! 一怔过后,绫罗蓦地便变了脸色,抬脚便大步往前走去。 锦瑟拉她不住,忙的向苏然招了招手,苏然这才又不紧不慢的走到她面前,竟还是那副万事不羁的模样:“上回义妹不告而别,可害得为兄担心了好久,如今见到义妹安然,为兄方才心安啊。” “我好不好与你有多大干系?”锦瑟笑了笑,“你真正该紧张在乎的人是她,可你却永远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难怪总要激怒她。” “哪里是为兄漫不经心的缘故?分明是因为这世上女子多小气,实在是难伺候得紧。”苏然摇头叹息了一声。 锦瑟知他对着自己永远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因此也不欲与他多言,只是道:“再难伺候,也是你自己选的。快些寻她去。” “既如此,义妹稍候片刻,在附近走走便可,切勿走丢了。”苏然笑着叮嘱了一句,继而便寻绫罗去了。 锦瑟看着他逐渐远去,脸上笑意渐敛,终归于一片平静。 刚刚信步走了一段路,身后忽然传来一句相熟的称呼:“娘子?” 回头,落入眼帘的,毫无意外是前两日几乎成为她夫君的陆离。 锦瑟朝他笑笑:“陆公子。” 陆离眉目依旧,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连连叹息:“不过两日未见,娘子怎么消瘦了这许多?教云起好生心痛!” 锦瑟微微退开一步,道:“陆公子非得还这样唤我么?” 闻言,陆离脸上竟缓缓流露出委屈的神情来:“是了,以后都不能这般唤娘子了。娘子,婚礼的事,云起也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我知道。”锦瑟点头应了两声,转身继续往前走。 陆离就跟在她身后,叙叙的说着什么,锦瑟一路东张西望,也没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刚走出一段不远的位置,陆离忽然拉了她一把,将锦瑟拉进了旁边的一家店堂。 锦瑟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原来是到了他那家价值连城的酒馆,而此时此刻,堂中一个客人也无,却音律齐鸣,场中央的舞台上,舞姬摇曳生姿。再一细看,才发现那些舞姬的妆容,竟都是她也曾研究过的半面妆。 “娘子如此愁郁,云起心中实在愧疚难当,故而备下这一场歌舞,惟愿能博娘子一笑。”陆离拉她在正对舞台的那张桌旁坐下来,又取了先前便备好的水酒,亲自给锦瑟斟了一杯,“娘子,这可是当世罕有的好酒,娘子可要好好品尝一番。” 锦瑟自他手中接过酒杯,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陆公子这两日,可曾见过我外公?” 陆离摇摇头:“不曾。怎么,外公不见了?” 锦瑟淡淡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疏衾残梦(十) 陆离就坐在她身侧,一手支颐,时而看看歌舞,时而又转头看看锦瑟,只要一见她面前酒杯空了,便动手为她添满。 锦瑟饮下几杯,便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微微偏头看向他:“你是想将我灌醉么?丫” 陆离挑挑眉,笑起来:“正所谓一醉解千愁,云起也不过是想帮帮娘子。” 锦瑟闻言勾了勾嘴角,却只是一瞬,只低声道:“愁绪满怀,本非几杯淡酒可解。况且,我如今本没什么愁,喝了你这酒,反倒是承认自己有愁一般。我不喝了。” 她伸出手来,将面前的酒杯往陆离面前推了推。 陆离也不逼她,道:“不喝便不喝罢,你我一同观舞。媲” 锦瑟便果真凝神看着前方身姿动人的舞姬,舞袖翩跹间,半面妆时隐时现,着实有些不伦不类。锦瑟微微侧了脑袋看着,时不时的便发出一两声轻笑。 陆离目光依然在她和舞姬之间游移,慢慢的,当锦瑟不再发出笑声时,陆离的目光便凝在了她脸上。 锦瑟觉得很难过,明明依然告诉自己要笑,可是心底的另一个地方,却不断地有奇怪的感觉,拼命往上涌着。她摸不准那是什么感觉,分明是陌生到极致的,却又隐约透着阔别已久的熟悉。 她不爱这种感觉,可是偏偏却越来越强烈,一颗心也仿佛被人揪了起来,她有些承受不住,颤抖着抱住了自己。 “娘子?”陆离在旁边低低唤了她一声,“可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锦瑟眉头紧锁,双眸紧闭,许久,才拼尽全力般的摇了摇头。 陆离打了个手势,丝竹歌舞顿时便都停了,乐师和舞姬皆一一离场,最终,偌大的堂中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锦瑟依然紧紧抱住自己,容颜急剧转淡,仿佛已经难受到极点。 陆离见状,眉心一拧,正色起来:“锦瑟?” 这两个字蓦地撞进锦瑟脑海,竟正与她那翻滚叫嚣着上涌的记忆重叠起来,化作一人的声音,生生激得锦瑟睁开了眼睛,随后,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心头那阵奇怪的感觉终于也逐渐明朗,旗帜鲜明的告诉她,那是她早已遗落很久很久的怨与痛。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那些久远的记忆却逐一纷至沓来,她仿佛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终于克制不住地伏在桌案上,痛哭出声。 陆离没有见过锦瑟哭。他们相识不过短短十余日,锦瑟多数时候都是从容自持的模样,却并非克制引致,而是属于另一种,心如死灰的从容。总要有喜怒哀乐才算是真正活着的人,而她,却仿佛都没有。虽然她时常面对他的时候都是笑着的,但那种笑容,反倒不若面无表情来得自然。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而如今,她却像个孩子般在他面前嚎啕大哭,陆离心头有着些微的唏嘘,只是好奇心却愈发膨胀,想知道她究竟为何而哭。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笛来,放至唇边,缓缓吹响。 那竟是锦瑟熟悉的音律!轻扬奇巧的小调,分明是那首那依小谣!而这首小调,恰恰又是幼时母亲时常哼唱与她听的。 陆离一遍又一遍地吹着这首小调,眼见着锦瑟愈发泣不成声,还是伸出手来,抚了抚锦瑟的头。 锦瑟却在那一瞬间哭得更厉害,抓住他的手不肯放。 心中疑惑立时被解,陆离倏地抽出手来,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苏墨果然是站在那里的,眼眸深邃暗沉,仿佛掩藏了万千情绪在其间,归于面上,却还是不为所动。 海棠站在他后方的位置,同样看得见听得见锦瑟的情形,眉目间浮起少见的哀怜之色:“她竟这样会做戏,骗了世上所有人,最后连自己也骗倒。若非饮下这仅余的‘魂牵梦萦’,只怕这辈子,她也再想不起自己的心事了。” 若非亲眼所见,她也绝不会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人,为了逼自己忘掉一个不该恋上的人,竟可以将自己逼至绝境,哪怕无心无情,也不容许自己留恋半分。 遗忘,从来是这世上最难的事,而锦瑟,却将这样难的事,做得这样好,这样彻底。 苏墨沉眸不语,只是一直看着底下的锦瑟,海棠微微不忍,移开视线:“王爷不下去看看她吗?” 良久,方听得苏墨应答:“又有何用?她已这般尽力将我忘记,即便今日饮下魂牵梦萦,明日醒来,她照旧可以记不起。” “王爷决定放手?”海棠凝眸看向他的侧颜,“舍得吗?” 苏墨再度陷入沉默。 如何会舍得?他这一生,从来没有为一个女子这样羁绊过,可偏偏,竟是这样进退两难。 “若我能教她彻底记起来,王爷势必就不会放手了罢?”海棠忽而弯了弯唇角,眸光闪闪地看向苏墨。 苏墨略一回眸,神色愈发暗沉。 “可是王爷也看见了,她最在意的,还是关于姐姐的事。”海棠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单教她想起来,却仍然陷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又该如何是好呢,王爷?” 又过了许久,久到楼下的锦瑟已经没了哭声,才听得苏墨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你若做得到,那便尽力一试。” 海棠本以为已经等不到他的回答了,不由得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心头悄无声息的叹了一声。 终究,还是舍不得占了上风罢? 楼下,锦瑟已止了哭声,然而这样大哭半晌,神思却早已一片涣散,只是将脸贴在桌案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一只茶杯。 陆离再抬头往楼上看时,那里已经没了人。他蓦地伸了个懒腰,也学锦瑟的模样将脸贴上去,与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面面相视。 过了许久,锦瑟才将目光从杯上移至他的脸上,见他五官皆微微变了形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陆离初始倒未觉锦瑟心思有多简单,然而此时她既饮下魂牵梦萦,又经了那样一场嚎啕大哭,一颗心当是全无戒备的放松状态,朝着他笑时,眼中有灵动笑意闪过,一如方才哭时,便是清澈的满目悲戚。 至此他方知道,原来竟果真是个心思清澈简单的姑娘,却只因独自背负了这许多,竟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个活死人。 “累了么?”他问她。 锦瑟垂眸,点了点头。 是真的很累很累,在之前很久很久的日子里,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累。 陆离本想劝她睡一阵,话到嘴边却忽然一转:“那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锦瑟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喃喃道,“你们不是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么?你们知道我无路可退,偏偏合力将我逼往绝路。” 陆离眸光一转,忽而直起身子来,揉了揉自己微微僵硬的脸,缓缓道:“有时候,想解脱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语毕,他忽然抬手扔过一样东西来,哐当一声落在锦瑟面前。 那是一把匕首,镶了七色宝石,华美贵重到教人移不开眼。 锦瑟掀起眼帘,只看了一眼,便又将眼睛阖了起来,悄无声息的将脸转向另一边。 许久,才听她低低开口道:“几年前,父亲突然也离我而去,那时我万念俱灰,确实是想过死,可如今想起来,却只觉得可笑,也庆幸自己那时没有做下傻事。” 陆离挑眉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我这条命,本没有什么贵重,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可是偏偏父亲却用他自己的性命来保全我,我那时竟然差点辜负他,真是愚蠢透了。所以,到如今,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让自己活下去。只有我好好活着,父亲的牺牲才没有白费。” 所以,不管是自苏黎大婚后的一无所有,还是被外公亲手推入火坑,甚至被苏墨强占这样极致的伤痛,她都再不曾想过“死”这个字。 总要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自己曾经吃过的那些苦。哪怕是血泪,也好过一柸黄土。 疏衾残梦(十一) 锦瑟说完,便又阖上眼睛,再没有了声响。 沉寂许久,方听得陆离的声音缓缓传来:“都言浮生似梦,也许有朝一日你醒过来,才发现那些痛楚皆不过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锦瑟也不知听没听见,始终双目闭合,仿佛已经睡去丫。 她连苏墨在这里出现过都不曾察觉,便更不知晓还有两人在酒馆门口站了半晌,将她所说的话一一都听进了耳中媲。 苏然看了看仿佛已经失落了魂魄的绫罗,伸手扶上她的双肩。 未想绫罗却猛地撞开他,转身便大步离开了酒馆。 人潮往来的大街上,绫罗大步流星走得飞快,丝毫不顾及自己府中胎儿。 苏然好不容易才在人潮中捉住她,眼见她面容冷暗,眼色沉郁,不由得笑了一声:“作甚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绫罗冷冷看着他,忽然道:“锦言的真正死因,你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我?” 苏然却仍旧是笑着的模样,伸手为绫罗整理了一下鬓旁的碎发,道:“无端端的,怎么又说这些陈年旧事?” 绫罗咬了牙看着他,半晌,忍不住冷笑一声,继续大步往前。 这一回,苏然却并未继续追随她的步伐,在原处目送她离去,又静静站立了片刻之后,他才又重新起步,却只剩了漫无目的的缓步而行。 绫罗几乎是冲回客栈的,提裙登上二楼,便毫不客气的推开了苏墨的房门。 宽敞明亮的屋中,苏墨背对房门坐于北窗之下,支颐低首,仿佛在静思,听见声音,竟仍然一动不动。 绫罗快步绕到他面前,这才发现他低头原是看着手中的一支金簪,平平无奇的式样,他却已然看得入了神。 “你满意了吗?”绫罗颤着声音开口,“终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将她逼至了怎样的绝境,你还能继续无动于衷吗?” 苏墨淡淡将那支金簪拢回袖中,这才抬头看向绫罗,眸色深邃暗沉,几乎前所未见。 他这副模样,却教绫罗愈发恨起来:“到底锦言的死有多不堪,才教你们个个都这样讳莫如深?难道在你眼里,一个死人,比一个活生生的宋锦瑟还重要?” 苏墨倏地站起身来:“绫罗姑娘顾好自己的事情便可,其余大可不必多操心。” 绫罗霎时大怒:“那个人是锦瑟!你若真心疼惜她,你便告诉她锦言不是你害死的!你告诉她,她不必这样恨你,不必那样苦自己!难道非要看着她痛苦至死,你才满意?这就是你苏墨的疼惜?” 苏墨依旧面窗而立,神色冷凝:“绫罗姑娘因何以为,锦言非我所杀?” 更何况,苏然、宋恒,这两人,或明或暗,皆与锦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丝缕关联,锦言的死,不会是这样简单的事。 苏墨却淡淡接过了话头:“更何况,皇兄与仲离太子慕容祁连,皆可能与锦言的死有牵连,是不是?” 绫罗容颜急剧转淡,呼吸急促的看向苏墨。 “那么绫罗姑娘以为,你所察觉到的这些,锦瑟会察觉不到吗?”苏墨声音极其不明显的喑哑了几分,仿佛浸了墨汁一般的沉重。 苏墨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似自嘲一般:“她最大的心结就是锦言的死,可是,在明知锦言的死有蹊跷的情形下,却只是一味回避,连一丝追寻真相的举动都没有。是以,锦言死因的真相,对她来说,只会比锦言是我所杀更沉痛。” 绫罗猛地退开一步,克制不住的跌坐在苏墨先前所坐着的那张椅上。 一颗心仿佛被置于冰窖之中,每一下的跳动都格外艰难与绵长。良久,绫罗才终于再度轻声开口:“果真与苏然有关,是不是?” 苏墨脸上笑意愈发淡薄:“说到底,绫罗姑娘最在意的还是这个。是不是与他有关,绫罗姑娘自可回去问他,我答不了你。” 一时间,绫罗只觉悔痛交加,心中乱作一团:“是,我最在意的的确是他,试问天下有哪个女子最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相公?可是对锦瑟,我同样在意!她这样子,你却强留她在身边,对她不会有好处!你让锦瑟留下,我会一直陪着她,就算她身子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你照旧可以派人来诊治,如此不是最好吗?” 她话音刚落,身后敞开的房门处忽然响起了两声轻叩,海棠的声音略有些着急的响起:“王爷!” 苏墨回头,海棠这才匆忙跨进门来,道:“京中来人了,正在后庭中候着。” 苏墨眉心一拧,又看了一眼垂首抱头,痛苦不堪的绫罗,嘱咐海棠道:“你看着她。” 语罢,自己这才离开/房间,匆匆下了楼。 他离京之前,将一切政务事宜都已安排妥当,若非大事,京中也不会派人前来。 他心中隐约有着不祥预感,来到后后庭处,果见素来跟在他身边的楚幸并另一侍卫正焦急等候,一见了他,匆忙行礼过后,便递过一封奏折:“王爷,渭南急奏。” 听见“渭南”二字,苏墨心头微微一紧。 打开奏折,竟果然是灾报!近年来,渭水两岸洛江、汰二省已经连遭三年洪灾,朝廷虽已派出专员治水,然而如今渭水汛期之际,竟然再遭洪涝!两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眼下正是民怨沸腾,怨声载道,已绝非天灾而已。 阖上折子,苏墨沉声道:“我拟一份名单,你二人速速回京通报,着名单上之官员速速前往渭南赈灾,我会先行赶往。” “是。” 苏墨复又转身上楼,回到房中,绫罗依旧抱头不语,海棠则迎上前来,见他要写字,便准备为他研磨。 “海棠,你速与我收拾两套行装,我要连夜启程。”不待海棠走近,苏墨一面已经自行研磨,一面吩咐她。 海棠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却是绫罗紧张的声音先传来:“你要去哪儿?你要带锦瑟走?” 苏墨无暇顾及她,只看了微怔的海棠一眼,低头开始书写。海棠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转身为他整理行装。 待一切收拾妥当,名单亦交由楚幸二人带回,海棠这才又取出一套赶路行装:“海棠服侍王爷更衣。” 而此时绫罗仍然在屋中,一瞬不瞬的看着苏墨,仿佛依旧等待着他的回答。 苏墨终于道:“此行我暂且不会带锦瑟走,海棠,你亦留在此地。待到渭南灾祸得到治理,我便回来接锦瑟。” “你明知道她有多痛苦,为什么还执意要带她走?”绫罗几乎是吼出声来。 “锦瑟的事,我自有分寸,不劳绫罗姑娘担心。”苏墨冷眸沉声道,“绫罗姑娘若真是为着她好,那这段日子,便请好好照顾锦瑟。” 海棠拎了包袱送苏墨出客栈之际,心中犹牵挂不舍:“王爷,还是让海棠陪你起行,宋姑娘若需人照料,大可请师兄多留一些日子,照料锦瑟姑娘,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苏墨一拧眉,忽而便思及了什么:“不,你留下,你师兄倒是可与我同往。如今灾害刚过,天气又这样热,只怕会生疫情。你去找你师兄,我去找陆离,届时在陆离酒馆会合。” 海棠这才点了点头:“是。我这就去找师兄,王爷一路保重。” 苏墨看着她,顿了顿,才又道:“你知我留下你是何用意。好好照顾她。” 海棠笑道:“知道了,王爷的心思,海棠素来是知晓的。定不负王爷所托。” 疏衾残梦(十二) 时近傍晚,陆离的酒馆却是安安静静,一丝人声也无。原本他开这酒馆便是别有所图,如今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对外开放。 苏墨翻身下马,径直推门而入丫。 大堂之中光线昏暗,不见一个人影,苏墨打空荡荡的厅中穿过,刚欲进入后院,脚步却倏地顿住了。 回头再度扫视了大堂一圈,依旧未见半个人影,苏墨却又折身返回,取了火折子点亮烛火,随后缓步走到下午时锦瑟坐过的地方。 她趴过的梨木长几仍原封不动的摆着,然而那长几之下,又窄又短的空间里,竟然躺了一个人媲。 苏墨猛地掀开那张长几,却是锦瑟,安安静静的蜷成一团躺在那里。 长几翻倒的声音似是惊了她,原本平和的秀眉倏地便蹙了起来,久久不曾松开。 半晌过去,她却依然没有睁开眼睛,紧蹙的眉头却终于再度缓缓舒展开,似乎重新陷入了安然的睡梦。 苏墨凝视着她的睡颜,良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让掌心贴合她的脸。 大约是饮了酒的缘故,她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他刚刚一路骑马过来,手心微凉,贴在她脸上,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熟悉感。 他手心下,原本连长几翻倒都未被惊醒的人,却忽然毫无预兆的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视,她眼眸之中仿佛凝了水光,被摇曳的烛火一映,星星点点,波光荡漾。 苏墨倏地便记起了那阵恍若隔世的熟悉感。 望着眼前的这个人,锦瑟心头一片空白,然而时空却仿佛刹那间经历了斗转星移,时间迅速往后退,退回到十五年前,那个白雪茫茫的冬季。 那年她才七岁,姐姐的婚事还没有定下,依然待字闺中。 可能是因为母亲早逝的缘故,身兼母职的姐姐总是将她管得极紧,再加上父亲严厉,醒世前锦瑟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模样。也正是因为如此,幼时的北堂临最大的兴致,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欺负锦瑟。 那年冬天雪下得极大,在锦瑟起初的记忆中,大雪仿佛延绵了一整个冬天,不曾有片刻消停。 北堂三公子总会适时出现在宋府,然后在姐姐面前装出一副乖巧纯良的模样,将锦瑟从姐姐处带出来,美其名曰“同乐”,实际上,乐到的永远只有他自己,锦瑟总是被欺负的那个。 然而她那时还远没有勇气将自己受欺负的事情告诉姐姐,更不敢当着姐姐拒绝北堂临的邀约,在姐姐“谨言慎行”的教育之下,说出一点不得体的话,或是做出一点不得体的事,皆是要被罚抄书的。对那时的锦瑟来说,被罚抄书,远比被北堂临欺负来得痛苦。 这一日北堂临又将锦瑟从锦言处领出来,立刻原形毕露,张牙舞爪的对锦瑟说:“来来来,三哥今日教你捕鸟玩。” 锦瑟根本不爱学什么捕鸟,心里明知这是北堂临又一条捉弄自己的计策,却还是不敢说不。 果然,捕鸟的最终结果是她被一个大大的簸箕完全覆住,像被捕到的鸟一样,被扣在雪地上。 雪地中实在是冷得厉害,锦瑟默默地趴在簸箕下,听着北堂临在外头大笑了许久,又听见他扬长而去的声音,这才掀开簸箕,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雪,准备悄悄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免得被姐姐发现自己的模样,又免不了一顿责罚。 她飞快地穿过回廊,绕过壁堂,准备自东厢花厅之中穿过回自己的住处,没想到刚刚跨进花厅,却猛地惊觉里面竟有两个陌生男子,一坐一立,她毫无预兆的冲进去,两人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 锦瑟一惊,满心只想着这回的处罚是吃定了,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飞快地返身,躲到了花厅门外。 那站着的男子似是侍卫,登时横眉:“什么人?” 话音刚落,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片刻之后,将锦瑟小小的身子拎进了门。眼见锦瑟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模样,那人撇了撇嘴:“二爷,是个不知来历的野丫头。” 锦瑟被他拎在手中,几乎吓哭,朦朦胧胧中只觉那边坐着的人看了自己一眼,随后淡淡道:“这是宋家二小姐。” 那侍卫猛地一惊,忙将锦瑟放到地上,却仍然心存疑虑:“哪有这样的大家小姐?” 坐着那人的声音蓦地便带了一丝笑意:“两年前我见过她一回,没成想两年过去了,却似乎一点都没有长大。” 那时锦瑟的身量确实比同龄的孩子小了许多,听他这样说,便愈发只觉得委屈,撇了撇嘴,差点就要哭出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有咬着唇绞着手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许是那人见她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怜,忽然就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过了许久,锦瑟才终于一点点的挪过去,走到他跟前的时候,手中却忽然被塞进一个异常暖和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暖手壶,想来是那人先前一直抱在怀中的,如今却给了她。 实在是冻了许久,于是她几乎立刻就忘记了他先前笑自己不长个子的话,只抱着那个暖手壶搓了又搓,待到手微微有了一丝暖意,忙的又将手心贴上自己冰凉的脸,可是这样一来,手很很快变得冰凉。 她一时顾手,一时顾脸,甚是手忙脚乱,坐在她面前的那人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随后竟伸出手来,将自己温暖的掌心贴上锦瑟的脸颊。 如此实在是暖和得紧,锦瑟却微微有些呆住,紧紧将暖手壶抱在怀中的同时,终于抬起头来细细看他。 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袭青灰色素袍,外罩一件墨色大氅,却衬得其面若冠玉,清华俊秀,眉宇间一片温和。 锦瑟甚少得见外人,父亲与姐姐又素来严厉,如今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以自己双手温暖她面颊,她心中蓦地升起一丝酸涩的委屈感,并缓缓膨胀开来,让人难过得想哭。 可尽管眼中已经波光点点,她却还是没有哭出来,只抬起水波粼粼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终于敢开口:“你是谁?” “姐夫?”锦瑟微微有些疑惑,“你是要娶我姐姐的人?” “嗯,我想。”少年纠正了她既定,随后反问着逗她,“那你愿不愿意唤我作姐夫?” 锦瑟在他双手之中很郑重的点了点头。 少年再度笑起来:“为什么?” “因为你是好人啊!”锦瑟一双眼眸波光微漾,却清澈见底,“因为你对我好!” * 她深陷回忆之中,望着眼前这张经年未改的容颜,喃喃唤出声来。 苏墨眸中飞快闪过一丝痛疚,缓缓将锦瑟扶起,拥进了自己怀中。 其实很多年前的很多事,他都已经刻意尘封,那些少不更事的年纪,对他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他生生在自己的人生中划开一道鸿沟,仿佛自己没有那些过去,仿佛自己的一生,只是从做一个逍遥不羁的闲散王开始。 可是,她却似乎成了跨在那道鸿沟上的一座桥,将他执意划分开的两部分人生串联起来。 时至今日,他重新看自己年少轻狂那些年,方知原来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可是,记忆中那个胆小怯懦,但受尽委屈也不会哭的倔强丫头,怎么会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锦瑟伏在他怀中,回忆依旧散不去,然而记忆中那温暖的手心,却逐渐清晰地转化为现下他手心的微凉。 为什么明明是最温暖的存在,却一点点变得冰凉,变得不可靠近? 其实她一直没有变过,她一直是当初那个胆小怯懦的丫头,好多事,她明明都知道,却根本不敢问。 可是她又万分缠恋与不舍,害怕失去他的温暖。 她在回忆与现实之中反复纠缠翻转,各种思绪纷纷扬扬,交织混乱,终究化作热烫的泪珠滚滚而下。 终究,她退无可退,唯有直面自己心底最痛: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疏衾残梦(十三) 她一连三句“是不是你”,却连他的回答都等不到,便已经哭倒在了他怀中。 苏墨沉默地将她抱住,不发一言。 他明知她需要的其实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只是将一些事情埋得太深太久,今日是因为饮了魂牵梦萦,将那些前尘以往通通勾起来,冲击了她尘封已久的心。他知道她承受不住,若能承受住,当初便不必将自己的心深埋以抵挡这种痛丫。 可终究,这种痛还是他带给她的媲。 如果没有他,她一定会过得很快活。就算母亲早亡,家姐早逝,时光终有一日会为她抚平那些痛,或许她仍然会嫁给苏黎,两个人做一对欢喜冤家式的小夫妻,甚至她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过得平和而满足。 她本是那样玲珑清澈的女子,脸上该永远带笑,或灵动,或慧黠,哪怕生气,看起来都是嘴角上扬的模样。 总之,她不该是如今这样沉郁寡欢。 他心底怅惘叹息,却依旧沉默,低头在她鬓角旁一吻,随后抱着她站起身来。 锦瑟犹不自知,靠在他怀中小声地哭着。 苏墨刚刚抱着她走进后院,陆离便适时出现在眼前,朝着苏墨躬了躬身子,笑容之中别有深意:“在下已为锦瑟姑娘准备好了房间,王爷这边请。” 陆离先是微微一怔,随后迅速反应过来,道:“是,微臣这就命人打点一切,并准备赈灾物资。” 苏墨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这才抱着锦瑟去到了房间。 将锦瑟置于床榻之上,为她褪去鞋袜,她却立刻就将自己的脸埋进了软枕之中,似乎仍旧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落泪,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 苏墨就在床边席地而坐,静静守着她。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去,屋中只有一盏烛台,光线忽明忽暗。她哭声逐渐消失过后,屋中便安静极了,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唯有铜壶滴漏的声音,滴滴答答,声声清晰。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墨听见极远处原来打更的声音,竟已是三更时分,眼看锦瑟还是没有一丝动静,他估摸着她大概已经睡着了,便起身拉过被褥,为她盖好。 锦瑟依旧没有动,似乎已经陷入熟睡。 苏墨又坐了片刻,方起身来,转身朝门口走去。 床榻之上,锦瑟身子极其不明显地动了动。 直至苏墨行至门口,伸手拉开/房门,她的脸才缓缓从软枕之中转了过来,眸光呆凝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跨出房间,房门在他身后又合起来,锦瑟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那处,仿佛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此时已是深夜,苏墨快步来到前方大堂,不出意外地发现里头正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陆离与裴一卿各据一方,每人面前都聚集了一群人,陆离正一一吩咐着需要采购运送之物资,而裴一卿则正将有可能用到的药材一一写在纸上,再逐一交给不同的人去采买。 苏墨在旁边听着,见陆离几乎事事皆打理妥当,心头这才略微一松,便只吩咐众人在仲离境内只需采购适量物资,其余部分待回到青越境内再行采买。至于药材,则只需采购仲离盛产,而青越稀缺之物,其余的也待回到青越再购置。 陆离笑道:“这可是照顾他仲离百姓营生的好事,王爷还担心朝廷会出手阻拦不成?”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照顾还是扰乱,不过一线之差。”苏墨道,“到底我们还在他国境内,一切权以稳妥为先。天灾未治,万不可再招**。” 语毕,苏墨眸色忽而又暗沉了几分。 连年天灾不断,这**,又还差多远呢? 等到诸事打点得都差不多,苏墨才起身,折返锦瑟所在的那间屋子。 屋中烛火依旧昏暗摇曳,苏墨却在推开门的瞬间就僵住了。 就在门的旁边,锦瑟正打了赤脚蹲在那里,手中握了一件物什,神情苍白空洞,不知已经在那里蹲了多久。 待看清她手中之物,苏墨立刻探手往自己袖中一摸,果然是他掉的。 锦瑟被他推门的声音惊动,脸上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望向他时,却是满目的惊讶与不可置信,仿佛根本没有想到他还会再折返。 她倏地站起身来,握着那支金簪,连连倒退了几步。 那支金簪,是她所属之物。 六年前,她将这支金簪藏在手心,同时划破自己与他的掌心,然后拉着他,一同跃下好逑崖。时至今日,那条断痕仍横在掌心,清晰可见。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戴金簪,从来都是以玉钗为饰,所以苏黎才会赠她玉钗。他以为,她只爱玉钗。 可她明明是那样喜欢金簪,从来都喜欢,却再也不敢触碰。 她将那支遗失六年之久的金簪紧紧攥在手心,却丝毫没有失而复得之喜,反而满心慌乱,不知所措。 有些事,明明心底早已有了定数,为什么却还是会在既定的事实面前再一次被震撼,继而,兵败如山倒? 苏墨清晰地将她面上的每一丝变化收入眼底,心中百般滋味,却不待将那些情绪一一辨别,便已经大步跨入房中,在锦瑟慌乱且无所遁形的目光之下,一把将她捞进自己怀中,低头亲了下去。 锦瑟却无力反抗。 此情此景,实在是太像梦境,往日里那些从来无迹可寻的想念,忽而就变得无孔不入,侵袭着她的每一处感官。 自她刺他那一刀,并仓惶而逃,已经足足有五年的时间。五年以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想念他,想他的声音,他的微笑,他的怀抱,他的亲吻。她想念他的所有,想念那段短暂到几乎握不住的快乐时光里,他所有所有的一切。 她怎么可能将自己的想念,整整遗忘了五年? 如今,疯狂迸发的想念几乎湮没了一切,若她清醒,会清楚地明白这是怎样一种灭顶之灾,然而,积压了五年的想念,却早已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她开始予他回应,一如当年的青涩,却比当年大胆主动许多,拼命想要尝尽他的滋味。 这些年来,她身在暗无天日的时光之中,所有的感觉仿佛只剩下一个“苦”,而她身在其中,早已不自知。如今复又尝悉他的味道,才惊觉原来往昔那样苦,而他,竟是那样美好的存在。 而苏墨的理智,亦早已分崩离析。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他制止不了自己,也不想制止自己。 与那晚不同的是,他缓缓试探,循循诱导,而她听从,跟随,接纳,一切都那样顺理成章,却又那么不可思议。 锦瑟恍恍惚惚,在他低沉的喘息之中,在那股陌生到令人害怕的愉悦之中,放任自己的一切与他交融。 原来两个人,是真的可以亲密到这样的地步。 云收雨歇,她青丝凌乱铺满床,与他的缠在一处,几乎分不出彼此,是最亲密的纠葛。彼此都出了一身汗,实在是很不舒服,她却连计较的力气都没有,枕在他手臂上便欲昏昏睡去。 苏墨拥着她,整理了一下她濡湿的发际,眼见她就要睡着,原本曜石般闪亮的眼眸,蓦地便黯淡了几分。 他明知今日所有的一切,皆是因为她饮下魂牵梦萦,终于牵动心底事的结果。他也知道,她这样睡去,再睁开眼来,便还是会如同先前的那些日子一般,再度将所有的一切深埋,仍旧视他为恨。 所以才这样舍不得,所以才希望她能一直不睡,这样,也许便不会有醒来的第二天。 锦瑟迷迷糊糊听到了他的声音,已经阖上的双目再度缓缓开启,眸光闪烁地望他一眼,朝他勾起一个羞怯的笑,往他怀中埋了埋,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疏衾残梦(十四) 七月盛夏,从前想来热闹的陆离酒馆,如今却清静极了。 自苏墨携陆离、裴一卿等人离去,这酒馆便由锦瑟与海棠住下,而绫罗竟还未与苏然言和,也搬来与锦瑟同住。至于梅月恒,则一直再未在锦瑟面前出现过。 七月中的天气仍燥热得教人不堪忍受,即便是坐着不动也能拧下一身汗来。陆离的酒馆后院虽有一个大冰窖存冰,以作消暑之用,在大热的天气里,却仍然起不了太大作用,往往整日下来,唯有两三个时辰是凉快的丫。 趁着早晨天气尚可,绫罗总在这个时候做针线,锦瑟大多时候都起得晚,今日难得起早了,便坐在旁边看她手中针线翻飞媲。 绫罗手中一个小小的红肚兜已经成形,如今正往上头绣鱼跃龙门的图案,锦瑟见她一针一线绣得极其仔细,不由得道:“你如今该做的是好生歇息,偏却这样劳心劳力,仔细伤了神。” 绫罗头也不抬,道:“都是为孩子准备的衣物,自然要为娘的亲自动手。” 锦瑟闻言微微一笑,却又蓦地记起了什么,脸色一白,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绫罗方察觉到不妥,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不舒服?” 锦瑟摇摇头,起身坐到她身侧,将头靠在了她肩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绫罗微微叹了口气:“又胡思乱想了。” 锦瑟不答话,脑海中却还是忍不住又一次浮起了那一晚的情形。她明明没有醉,那晚发生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她却偏偏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如今回忆起来,她只觉得自己那晚的思绪竟是一片空白,仿佛失了灵魂一般,唯有那具行尸走肉,在做着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却也忘不掉的事。 见锦瑟久久不睁眼,绫罗又道:“你若还困,那便继续去床上躺着。” 绫罗一顿,“怕什么?” “怕自己是中了什么蛊毒,怕以后会连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锦瑟轻声道。 绫罗抬手抚了抚她的眉眼,道:“人心,大约是这世上最深不可测的东西,藏着太多的未知,有时候,我们在想什么,可能连自己也不知道。” “胡说。”锦瑟轻声驳斥,“哪有人会不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难测的,只有其他人的心而已。” 绫罗并不与她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顿了片刻,忽然凑到锦瑟耳边,低声问了一句话。 锦瑟一怔,倏地睁开眼来,有些茫然无措的看了她两眼,方道:“尚未。” 绫罗也是一顿,神情难表。 片刻过后,锦瑟却已经摇头轻笑起来:“不可能的。那位海棠姑娘日日与我把脉,我若真有了孩子,她不会察觉不到。” 其实她心中所忧,并非海棠是苏墨的人,而是海棠对苏墨的爱慕之心。若非因着爱慕,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一心一意地陪在那个男子身边,不计较名分,不计较为他照顾另一个女子?可也正是因着爱慕,这份不计较,显得那样不牢靠。 打定主意,绫罗放下针线,道:“不如就趁现在凉快,我们出去寻一位大夫把把脉?” “不。”锦瑟断然拒绝,起身坐回了自己先前的位置,拣过绫罗放在旁边的多余针线,低头胡乱摆弄起来。 绫罗知道她在逃避什么。对于锦瑟如今的心思来说,若是真的有了苏墨的孩子,只怕会将她逼至几近崩溃的绝境。所以,她宁愿听海棠的,海棠不说有,她便坚信没有。 绫罗看着她,刚欲再劝,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耳朵尖,立刻横眉道:“谁?” 来人缓缓跨进房门,颀长翩然的身形生生挡去了大部分的光线,逼得锦瑟不得不抬头,待看见那人,不由得便抿嘴笑了起来,而另一边,绫罗早已甩出了一张冷脸:“你来干什么?” 来人正是大半月未见的苏然,听见绫罗的冷言冷语,不以为意的挑眉一笑:“来看自家娘子和孩子,难道不该么?” 绫罗登时冷笑一声:“青越皇宫那位太后就是你家娘子,那个小皇帝就是你的孩子,你倒是看去啊!” 听闻此言,锦瑟也不免缩了缩脖子。绫罗性子刁钻古怪,她自是早有见识,而如今眼见她愈发变本加厉,她心中也不由得胆颤,只怕苏然一个不耐烦,便甩手而去。 好在苏然的心思远非她所能揣,承受能力也远在她预估之上。只见他上前来,伸手扶住绫罗双肩,垂目道:“这是嫌我来迟了?我这不是怕你还没生完气,我一出现便又引得你大动肝火,动了胎气怎么办?如今看来,我果然还是来得早了些。” “那你尽可以回去。”绫罗容颜愈发冷凝,“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 苏然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音,外头忽然传来海棠一声娇俏的笑:“这是苏大爷来了么?怎么也不提前招呼一声,好让海棠迎着您?” 话音刚落,人便已经跨进门来,手中端着两个炖盅并几只小碗,当先便朝着苏然笑了笑。 苏然立刻便回以一笑:“海棠姑娘又炖了什么好东西?” 闻言,绫罗的脸色不由自主的一僵。 海棠将东西放到桌上,道:“正是昨日苏大爷称赞过的雪参鸡汤,想着既然苏大爷都说好,那必定是极好的,今日便做了让两位姑娘尝尝。” 锦瑟看了看海棠,又看了苏然一眼,最后才再度将视线投向面容僵冷阴沉的绫罗,心头不由得一颤。 苏然此时还存了向绫罗解释的心思,道:“这些日子我住在客栈,多得海棠姑娘每日送些滋补汤水过来,才不至于太落魄。” “落魄?”绫罗好不容易才看向他,嘴角勾起的笑已无一丝温度,“我看苏大爷您的日子倒是过得滋润得很!既如此,敞开心胸做一个逍遥自在人便是了,何必还假惺惺地来寻什么妻儿?” 语罢,她拾起手边的针线活,狠狠都砸到苏然身上,起身便离开了房间。 苏然毫不迟疑的提步追上,只听二人一路纠缠,声音最终还是没入了绫罗的房间。 锦瑟这才收回心神,抬头看了海棠一眼:“多谢你。只是这一招,未免也太险了一点。” “对绫罗姑娘这样脾性的人,不用险招,如何出奇制胜?”海棠朝她眨了眨眼睛,递上一碗鸡汤。 “反而会更加仇视我,对不对?”海棠笑了笑,“我怕什么呢?反正仇视我的,又不止她一个。王爷身边的所有女人,但凡见过我的,大抵都是对我抱有恨意的。” 语罢,她忽而别有深意的朝着锦瑟一笑:“不知宋姑娘,也不是也如她们一般?” 锦瑟心头蓦地一堵,推开了她递上来的碗,淡淡道:“不敢。海棠姑娘这般倾力照料,我感激还来不及。” 海棠不以为意的收回手,转而送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方笑道:“其实姑娘早在最初见我的时候,心中便存了不快。这些年过去,那丝不快仍未见得消弭。” “何以见得?” 海棠又喝下一口鸡汤,才又道:“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姑娘每次看我的眼神,都不算和善。还有,那位姓池的小姑娘,姑娘虽待她极好,然而眼神之中仍旧未见半分暖意。归结因由,无非是因为我们都是跟摄政王有关的女人。” 锦瑟眸光未见半分闪动,道:“他是我所恨之人,与他相亲相关之人,海棠姑娘觉得我该如何对待?” “宋姑娘,陆离、我师兄裴一卿都是摄政王身边的人,却为何不见姑娘冷色以待?”海棠笑笑,“原因就是,你在乎的,只有他身边的女人。” “嘴长在你身上,你爱怎么说都行。”锦瑟不欲与她多说,起身欲走。 海棠看着她,忽然又道:“宋姑娘,海棠还有一事,是今早从外头听回来的,想想还是该说与姑娘听。” 锦瑟回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海棠笑靥愈发明媚:“宁王在五日之前,喜得一位小公主,如今正式为人父了。” 疏衾残梦(十五) 长夜冷寂,夜更敲过三遍,锦瑟依旧未能成眠,便披衣起身,打开了房门。 月如清霜,锦瑟缓步踏入花园,信步走了一段,却在园中小径的转角处停了下来丫。 月色清冷,整个花园都一片森然,并无一丝生气。然而,就在她驻足的地方,竟然有一株昙花,在这样的夜色之中,悄然盛开。 锦瑟又惊,又喜。从来只是听说昙花在夜间开放,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凋谢,却没想今夜竟有如此机缘,偶然见得这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她抬起手来,从昙花花瓣上虚虚抚过,“若这世间没有韦陀,你又为谁而绽放?媲” “为这大好河山,为这锦绣风光,为这惜花之人。” 身后骤然响起男子畅然应答的声音,锦瑟一骇,转头看时,却是不知几时到来的苏然,轻衣缓带,正负手立于自己身后。 见他这身打扮,锦瑟便已猜到了他二人之间的结果:“你哄回她了?” 苏然挑眉,权当默认。 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锦瑟还是说了句:“恭喜。” “她想让你留在此地,一直同她在一处,再不离开。”苏然挑起笑意看向锦瑟,“你怎么说?” 锦瑟缓缓站起身来,看向他,也笑了:“我不会留在这里的。这是绫罗想要的生活,她抛弃了所有才换来的生活。她对我心存愧疚,只觉得要将我留在身边,一直照顾我才算是补偿。初初尚可,但时日一久,我终究会破坏你们的安宁。” “所以?”苏然抱起了手臂,静待。 “那老三呢?”苏然眸中带笑,似漫不经心一般开口,“虽说如今,他已与静好成亲生女,你觉得,他就会对你放手么?” 锦瑟呼吸蓦地一窒,竟呆了片刻。 苏黎的性子,她自是再清楚不过。从最开始到现在,哪怕她曾经对他做出过最绝情绝义的事,他也不曾真正对她放开手。 可今时今日,即便她心中再难过,又能如何呢?从前那些艰难的日子,她并不是真的无路可走,因为清楚地知道,哪怕去到绝路,她还有宋恒可以依靠。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动过去找宋恒的念头,因为事情一旦涉及宋恒,随之而来的,便是继续成为苏黎的负担。 他如今正走在一条多艰难的路上,所有人都知道,而她,也万万不可再与他多做纠缠。 “是我负了他。”良久,锦瑟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就此作罢。” 语罢,她再度回头去看那株昙花,却发现就在这短短的工夫里,昙花竟然已经谢了。 锦瑟眸中浮起一丝哀凉的惋惜,声音愈发低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后,也许他会懂,我于他,就该似这昙花,我无力一直陪着他,而这天下繁华锦绣,一株昙花,又算得了什么?” 回到房中,她彻夜不眠,第二日早起,却蓦地惊觉什么,回头一看,自己先前躺过的地方,果然留下了一片小小的红渍。 她先是一怔,回过神来,心头骤然一松。 月信虽姗姗来迟,却终究为她卸去心头一块大石。 七月末,这座繁华热闹的小镇迎来此地一年一度的圣女诞,从镇外涌入大量商贩,当地居民也悉数倾巢而出,一连数日,热闹得几乎要赶上京都。 锦瑟长久未期盼过这种热闹,如今置身其中,心头不免也有些向往,终于择了一个凉爽的夜,走出了陆离的酒馆。海棠自发岁往,而绫罗是有了苏然的陪伴便哪里也不想去的,更何况有海棠随行,她便更不愿意同往,拉了苏然一同闭门不出。 陆离的酒馆本就处于小镇中心地带,一出门,锦瑟并海棠便融入了人潮,但见路旁商贩林立,或售吃食,或售小玩意儿,多数都是精奇少见的。 锦瑟一路走走瞧瞧,虽也觉得许多玩意古灵精怪,却极少掏荷包买什么,倒是海棠,一路却是兴味盎然,买了不少吃食和玩物。 其实海棠长了锦瑟几岁,又曾经在玲珑苑那样的地方呆过,因此锦瑟很是纳罕她会这样小女儿心态。 海棠看出她的疑惑,淡笑着解释道:“我自小没了父母,幸好遇见师父,传我武功,授我医术。幼时日日苦学苦练,寻常孩童有过的玩乐,我皆不曾拥有。到长大后出师,便跟了王爷,寻常姑娘家该有的玩乐亦不曾经历。如今岁数大了,却沾姑娘的光,得以这般纵情恣意一回。” 闻言,锦瑟心头竟蓦然升起一丝怅惘,素来瞧见她见冷硬防备的心,不由得便柔软了几分。 想这世间,谁没有自己的苦楚,都不过芸芸众生之一罢了。 锦瑟心思澄明,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事。” 海棠朝她脸上深深看了一眼,未见丝毫波动,心头微微叹息一声,面上却是微笑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往前走,海棠买了什么吃食,总要分锦瑟一半,如此锦瑟面上倒有些过不去,终于道:“我身上只有二两银子,我请你喝酒。” “喝酒?”海棠挑眉一笑,“也好。” 锦瑟素日并不贪杯中物,加上近日来天气炎热,更是少碰,今夜却莫名生出一丝酒意,想要畅饮一番。 两人又往前走出一段,人潮却忽然拥挤起来,未几,竟举步维艰起来。 锦瑟不疑有他,只静心等待。海棠却蓦地警觉起来,踮起脚往四周看了看,待到触及几个面目森然的男人同时望向她与锦瑟的方向时,心头霎时一惊,猛地将手头的东西仍在了脚边。 锦瑟一惊,转头待要问,却发现海棠脸上已是一片肃色,同时握紧了她的手。她几乎立刻就察觉到必有不妥,因此海棠拉着她往人群外挤时,她没有丝毫迟疑,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果见几个男人,正像她们一样,奋力拨开人群往这边追来。 会是什么人?她心头惊疑,下一瞬,脑海中竟浮现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来。 与此同时,海棠也微微冷笑了一声,道:“早两日便听闻民间传言,说自静好公主生产过后,驸马爷便一直留在军营练兵,夫妇二人似是不睦。如今看来,宁王果然是激怒了她。” 她竟然也猜测是静好派来的人,如此看来,倒是确信无疑了。 锦瑟心头哀凉,却只是沉默,随着海棠奋往前逃离。 却又听海棠道:“待会儿一有机会,还请姑娘尽力保全自己,尽快逃离。” “就算我不为你,也要为王爷。”海棠头也不回,“于我而言,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完成王爷的交待。” 正在此时,那边的几个男人似乎已经失了耐性,有人迫不及待地亮出了长刀! 只听身后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随后,惊呼声此起彼伏,来人纷纷亮出了刀剑,趁着人群四下逃离之际,大步往海棠与锦瑟的方向追来。 “快走!找地方躲起来!”海棠猛地将锦瑟往逃散的人群中一推,转身抽出腰间软剑,迎上了那几个男人。 锦瑟被人群推着往前跑了一段,终究还是在越来越分散的人群中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海棠有多大本事,却知道她也只是女儿身,而静好派来杀自己的人,绝对不会是泛泛之辈。 海棠要向苏墨交代,而她,也要向自己交待。 旁边的小食摊早已没了人,锦瑟看着上头摆着的各种调味品,匆匆往自己袖中塞了一些,转身大步往回,又沿途抓取了一些物什。 远远的,锦瑟便见数人缠斗在一处,海棠一人挡四人,竟已经刺伤两个,然而看身形,她似乎也负了伤。偏在此时,其中一人突然连连刺穿,海棠巧身躲避,却被另一人钻了空子,重重一掌击于她心口。 海棠抵挡不住,跌倒在地。 眼见那人提剑就要刺向海棠,锦瑟大步跑出:“住手!” 余下两人果然便住了手,抬头看向她。 海棠似被那一掌伤得不轻,竟呕出血来,艰难转头看了锦瑟一眼,又承受不住的闭上了眼睛。 锦瑟缓步上前:“你们要杀的人是我,无谓拿旁人来作牺牲。” 当先的男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自是要杀,她也非死不可。” 他再度提起剑来,锦瑟暗暗将手伸进了袖口。 此动作却被旁边另一人收入眼中,登时朝提剑男人大喊了一声:“当心。” 提剑男人一顿,扭头看向锦瑟,锦瑟的手飞快从袖口扬出,却是冲着他身后的那个男人! 各色调味之物混在一处,尽数洒向那人的面容,那人猝不及防,正中面门,顿时丢了兵器,捂脸惨叫起来。 与此同时,原本躺在地上的海棠,竟突然生出了力气,挺身而起,拼尽力气将软剑刺进了分神的提剑男人心口! 眼见着那男人倒地而亡,其余三个男人也都失去再动手的能力,锦瑟方白着脸去扶海棠:“你怎么样?” 话刚说完,她便已经撑不住退了两三步,锦瑟一时搀扶不住,海棠便再度跌倒在地。 “海棠?海棠?”锦瑟慌忙将她的头从地上抱起,目光移转,这才触及她左腰处,竟然有一大滩血红,竟还不断地渗出血来! 锦瑟眼睁睁她的鲜血浸湿自己的衣袖,忽然伸手圈住海棠,想将她抱起来。 锦瑟呆呆地看着她,扶住她肩膀的手,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余下的话,却似再也无法说出一般,锦瑟眼睁睁看着她闭上眼睛,只等着她再睁开眼来将话说完,却再没有等到。 何妨惜清欢(一) 一连大半月的骄阳似火,却偏在近两日落下一场昼夜不断的雨,反复地冲刷着大地的一切。 “锦瑟?”见锦瑟有些失神,绫罗握住她的手,轻唤了她一声。 锦瑟从那连绵的雨声中回过神来,低头又看了一眼已经安然躺在棺木之中的海棠,久久没有动丫。 仿佛仍不敢相信,那个前一刻方与自己有说有笑,相约一同饮酒的姑娘,竟然就为了保护她,香消玉殒媲。 其实,自己这条命,又哪里值得她这般倾力相护?她们素来有些不睦,如今她却为了护自己而殒命,锦瑟难过负疚懊悔,却偏偏又无所适从。 许久,锦瑟才又抬起头来,取过先前已经准备好的香料与药材,一一细致地摆在海棠身畔,末了,又仔细地为海棠整理了一下衣衫裙裾。 绫罗不忍再看,拉开锦瑟,对前来封棺的人道:“可以封棺了。” 锦瑟沉默着,直到棺门沉重地闭合在一起,再看不见棺中人的容颜,她才轻轻开了口:“我要把她的棺木,送去苏墨身边。” 海棠心中似乎只有苏墨,甚至临死前,亦不忘给她嘱咐。如今她为锦瑟而亡,锦瑟能想到的,便只有为她做这件事。 绫罗沉吟了片刻,道:“如此自是应该。我陪你。” 锦瑟这才转头看向她,微微一笑:“此去山长水远,更何况灾区恐有疫症,你万万不可同行。莫要忘了如今你最要紧的事,是好好照顾腹中的孩子,还有,别再同孩子的父亲闹别扭。否则,孩子出生之后是不会快活的。孩子不快活,我这个做姨娘的,也不会快活。” “眼下这等情形,我如何能放你独自离去?”绫罗脸色凝重地握住锦瑟的手,“那慕容静好既派得了一次杀手,自然还会派第二次。你要独自上路,万万不能!” “那带上你一起,便能保护我了么?”锦瑟笑了笑,“再说了,怎么会是独自上路,苏然不是潜了几个护卫保护我么?你这个相公有多大的能耐,难道你还不了解,对他还不放心?” 绫罗顿了顿,却仍旧不肯松口:“便是如此,那也不行!” 锦瑟望着她,许久,忽然开口唤了她一声:“绫罗。” 绫罗一怔,凝眸看向她。 锦瑟却伸出手来,缓缓拥住她,将头靠在她肩上,眸中漾起湿意:“我这一生虽不长,却平白欠了好多人,多数都没机会偿还了。这一次,就当我为海棠尽最后一点心意,好不好?” 她声音平缓,却偏又凄婉,绫罗嘴唇动了又动,终究还是没能再说出拒绝的话来。 锦瑟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从来她决定要做的事,根本没有人劝得住。更何况此行离去,对锦瑟来说,也许是另一个契机? 绫罗心思紊乱,却清楚地知道锦瑟这一离去,只怕便没机会再回这个地方。苏墨治理完水患,必定会带着她一同回京城。而京城那个地方,绫罗此生是再不愿意踏及一步的,因此,这一别,再见便不知是何年何月。 绫罗格外不舍,锦瑟却少见的豁达,一再保证等他们的孩子出生时,她必会回来看他们,又惜别良久,这才终于辞了苏然与绫罗,启程上路。 锦瑟离开的第三日,一队铁骑突从南而至,踏破小镇的平和宁静,直抵陆离酒馆所在之处。当先那人锦衣玉带,容颜清俊,却面无血色。但见他利落跃下马来,径直便踢开了酒馆的门。 一路走到后院也未见半个人影,也不闻半点声响,他脸色愈加惨白,终于张口唤了一声:“锦瑟!” 半晌过后,身后的某个房屋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拉门声。他闻声,飞快转身,循声而去,来到房门前,却蓦地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心头蓦地一凛,还未回神,便已经飞快地拔剑相向。 苏然蓦地挑高了眉头看着对着自己喉头的剑尖,朝他笑了笑:“三弟,好久不见。” 苏黎冷眸逼视,剑尖往前了几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皇兄。” 苏然低笑出声来:“我也没想到,我们再见面,竟然是以这样的姿态。” 苏黎丝毫不为所动,剑尖依旧稳稳搁在他喉头处:“锦瑟在哪里?” “她死了!” 屋中蓦地传来一个清冷女声,苏黎剑尖一颤,看向缓缓走到门口的女子时,眉心微拧,似乎没想到出来的人会是她,心头更着紧的却又是她方才那句话,不由得张口道:“你方才说什么?” 绫罗瞥了一眼他的剑尖,眸色清冷倨傲:“我说宋锦瑟死了。拜你,拜你家娘子所赐,她被前几日那几个杀手杀死了。宁王爷,您满意了吗?” 苏黎死死盯着她,许久之后,又转向苏然,咬牙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绫罗满目嘲讽,“是因为你对她好,你始终不曾离弃过她,她才终于有勇气许你终身!她什么都没有,她就只寄望于你!可是到头来,你给了她什么?你让她亲眼看见你跟另一个女人的成亲大典!你有没有想过在那个时候,你放弃她,她会怎么样?你没有!你自私!你已经放弃她了,却还要她继续等你,你凭什么!如今,如今你的公主娘子派人来杀了她,你终于是想起宋锦瑟这个人了?可你又肯为她做什么?站在这里不痛不痒的说一句不可能,就能换回她一条命?还是回去杀了慕容静好为她报仇?” 仿若全身血液都停止流动一般,苏黎只觉手脚冰凉,手中的剑不觉缓缓垂落,满心荒凉。 他何尝不知道是自己负了她,可是私心里却还是固执地认为,总有一日,他实现了自己的毕生所愿,便终能握住她的手,给她她想要的安宁平静,再也不松开。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不在。 他心里没有慕容静好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可是与她大婚却是既成事实,眼见她大腹便便时还日日奔波于公主府与军营之间,他也并非铁石心肠完全不为所动,那丝心软,却也仅限于每月初一十五陪她用两次膳。可是女儿出生之后,他却仍然没有半分的欢喜,甚至连初一十五那两日也抛诸脑后,如此,终是激怒了静好。 在得知静好竟派出杀手时,他怒不可遏,却连回去质问静好的心思都没有,直接便飞驰来了此地。在绫罗开口的前一刻,他都是坚信锦瑟不会轻易离去的,可是在绫罗说完那段话之后,他竟然动摇了! 是他负了她,是他将她置于最孤立无援的境地,是他为她树立了静好那样一个敌人。而他,又凭什么要求她为自己活着? 眼见苏黎霎时间失魂落魄的模样,绫罗心下只觉一阵畅快,然而畅快过后,却是愈加绵延的怨恨。 苏然看了绫罗一眼,却忽然伸出手去,握住了苏黎的手腕:“锦瑟没有死。” 苏黎倏地抬起头来,破碎的眼神过了许久才又凝于平静:“她在哪里?” “让你知道她在哪里又怎样?”绫罗冷笑了一声,“好让慕容静好再派人杀她一次吗?” 苏然亦只是微笑:“总之她会是安全的。我保她无虞。” 苏黎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终于从他眼中确定了什么,这才缓缓挣脱他的手,良久,艰难吐出两个字:“多谢。” 苏然笑道:“亏得你来得早,你若来晚一日,我们便也不在此处了,到时候只怕你又得费好大一番力气。你我兄弟二人许久不见,同饮一杯如何?” 苏黎顿了顿,却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当初我要夺你皇位,你与苏墨联手将我击退,已是势不两立的姿态,如今又来一起饮酒,可笑了。” “如今我不再是什么皇帝,你也不再是宁王,却到底还是骨肉至亲的兄弟。” 苏黎不再答话,片刻之后,提步走进了旁边的花厅。苏然抚慰了绫罗两句,便也走了进去。 绫罗端了酒送进来的时候,苏黎的眼睛便一直停留在她面上,待绫罗毫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他才收回视线转向苏然,不无嘲意地道:“想不到大哥倒颇有父皇的风范,竟肯为了女子将江山拱手相让与他人。” 苏然为他斟好酒,道:“说到底,你才是我亲生兄弟,阿墨到底是异母而生,若是拱手让江山,我为何选他不选你?” 苏黎捏着酒杯的手蓦地一顿,却还是缓缓放至唇边,一饮而尽,冷笑道:“生在皇家,从来都是同根相煎,争名夺利,骨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我在大哥心里,不过是一个存了反心的弟弟,相比而言,还不若一个看似衷心无害的苏墨。” 苏然看着他,忽然轻叹了口气:“当日早在你谋反逼宫之前,我就将调动汉林大营的虎符交给了阿墨。” “好一招里应外合。”苏黎自嘲一般的勾了勾嘴角,“是我算漏了他竟然会帮你。” “那你以为,为什么他还等到最后的时机才动手?”苏然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那是因为我在最紧要的关头,答应他,只要他帮我平定这次叛乱,我便放他离开,从此以后,让他如愿以偿,做一个真正的逍遥散人。” 苏黎眸色一紧,抬眸扫向苏然。 苏然依旧是慵懒的模样,笑道:“你我都知道阿墨是有本事的人,这样的人,授予权力,我们不安心,他说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我们依然不安心。对皇帝来说,这世上,有机会威胁到皇位的人,总要斩草除根才能真正教人安心。阿墨这样的人,你相信他竟志不在天下么?” 苏黎没有回答,脑中似有千头万绪,正飞快地串联成线。 苏然自顾自与他斟好酒,轻笑了一声,道:“没有人会相信,但我信。” 苏黎面色阴沉如水,缓缓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睁开来,再度勾起了自嘲的笑意:“真是荒谬。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不爱江山爱看戏。想做逍遥闲人的那个,被逼得接手天下,而一心想染指江山的那个,却被狼狈驱逐。原来这江山对大哥来说,不过是一件玩物,而我与苏墨,也不过是两颗供皇兄玩乐的棋子。” 苏然低头一笑:“看了这许多年戏,终究也厌了。这江山,你们一个想要,一个不想要,若能坐下来谈谈,很多事情便可迎刃而解。”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苏黎蓦地站起身来,勾了勾唇角:“大哥果然是下棋高手,如今已经不在高位,却依旧能亲手排一出好戏。你明知这天下我非打不可,便是苏墨不想要,也须得是我逼他放手,容不得他施舍!” 语罢,他拈起桌上的酒杯,朝向绫罗:“绫罗就是绿荷,绿荷就是绫罗,对罢?都是下棋的高手,倒真不负今日这番良辰美景!” 语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猛地摔了杯子,转身大步离去。 苏然也朝绫罗举起酒杯来,笑道:“好戏连场。” 绫罗冷冷扫了他一眼:“死性不改!若锦瑟再受牵连,我必不饶你!” 何妨惜清欢(二) “王爷。”苏黎出得门来,一队铁骑皆恭候在外,见他脸色竟比先前来时还要难看几分,不由得都有些心惊。 苏黎翻身上马,顿了顿,方道:“给我查出她的下落。” 领头那侍卫正是从前保护过锦瑟的贺英,闻言便有些迟疑:“那王爷是打算在何处等消息?丫” 苏黎沉眸不语。 贺英忙劝道:“王爷如今身为军中统帅,若擅离军营太久,只怕会被有心人从中破坏。况且,听闻国主有意趁着如今青越天灾之际出兵,王爷忍辱负重,不就是为着这一日?这中间可万万再出不得一点岔子,否则只怕前功尽废!媲” 其间利害关系,苏黎自是比谁都清楚。早在当初被迫逃离京城之际,他心中便立下誓言,总有一日要将自己失去的夺回来--从苏墨手中,一点点地夺回来。而如今,他终是等来了这一日,终于可以在不久的将来,真正踏上自己冀望已久的那条路。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可心底,却终究忍不住犹豫。 贺英等人见他沉默,便皆不敢再多说。 许久之后,苏黎才再次抬起头来,只是声音已喑哑许多:“贺英,你亲自带人去查探,本王先行回京等消息。” 贺英顿时长长地松了口气:“是。” 三日后,苏黎回到国都南仲,马不停蹄地便回到了军营。 刚刚下马,便有副将迎上前来:“元帅,公主来了,正在帐中等候。” 苏黎面色极其不明显地一沉,却又很快恢复常态,淡淡应了一声,转身往营帐走去。 天气炎热,帐中更是闷热难耐,然而苏黎掀帘而入的时候,静好却姿态娴雅地坐在里面翻着一本书,衣衫齐整,妆容精致,无一丝凌乱,倒似感觉不到热一般。 他一面松着衣领盘扣,一面走进去,静好听见声音,抬头见是他,忙不迭地站起身来,笑道:“可算是回来了。这风尘仆仆的,去哪里了?” 苏黎拧拧眉,仿佛是没有听到,径直入到内帐,没想到刚一踏进去,脚步便蓦地顿住了。 帐中床榻之上,正躺了一个熟睡的婴孩,小小的身子在他眼中,简直可以用奇异来表述--怎么会这么小? 身后适时传来静好的声音:“我出门的时候,她一直哭,想着你们父女到如今还未曾相见,想来是天性使然,想让我带她前来与父亲相见,便将她一并带来了。” 苏黎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静好缓缓自身后圈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轻声道:“女儿到现在还没有名字,母后一再问我,我只说等你决定。你可曾想好了?” 苏黎还未答话,便先拉开她的手臂,想要抽身出来,未料静好却愈发将他抱得紧。 “你松开。” “不。”静好偏反其道而行,声音微微湿了,“你许久不来见我,连女儿出生你都不回来。我知那日我说错话惹恼了你,我也不是成心,只是一时脑热便冲口而出。你别再与我置气,好么?” 苏黎闭上眼来,深吸了口气:“你没有说错。我的确一直都想着她。” 这话,已经有不只一人对他说过。苏黎嗤笑一声,用力拉开了静好,继续解着衣衫。 “她心里根本没有你!”静好委屈负气,“为何你总是不肯相信?” 苏黎解着外衫的手蓦地一顿,随后极其不耐地大力一扯,扯得衣襟上盘扣尽数脱落,他这才褪下外衫,狠狠摔到地上。 静好总是很聪明。她从来不说自己有多怨,多恨,她只是一味劝他,永远说那些为他着想的话。苏黎却止不住想笑。明明是这个女人,派出杀手去刺杀锦瑟,偏偏他还要站在这里,与她虚与委蛇。 再懦弱也不过如此了。他闭上眼来,暗暗捏紧手心。 曾经的骄矜被撕碎一地,要付出多少才能重新赢回,他心里一直有着很清楚的计较。 他又缓缓松开手心来,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孩子,淡淡道:“唤作苏幸。” 静好微微一怔,霎那间眼色变化万千,随后低声应道:“你选的,那自然好。苏幸。” 苏黎径自取了干净外衫换上,方又道:“今后你不要再往军营来了。” 静好脸色一变,眉心微微蹙起。 “得了空,我自会回府。”苏黎换好衣衫,转身取了佩剑,方才看了静好一眼:“回去。” 静好脸上复又恢复笑容:“好,我都听你的。” * 青越,江州城外五十里。 月色当空,郊野茫茫,黑暗之中却有一队马蹄声,自远处传来,从模糊到清晰,惊破夜的寂静。 锦瑟猛地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天色已经黑了,而她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燃起的火堆,也只剩了微弱的火苗。 他们在晌午时分到达此地,本想着稍作休息,便能在天黑前进城,没想到锦瑟却睡着了。 “姑娘醒了。”身旁的护卫见她醒来,忙道,“前方应该是江州城中前来接应的人马。” 锦瑟轻轻应了一声,抬头看向装着海棠尸身的棺木,又陷入沉默。 不过片刻,一队人马便在几人面前停了下来,当先那人一翻身下马,便逮了锦瑟直唤:“娘子?” 锦瑟只觉头疼:“怎敢劳靖安侯大驾相迎?” “娘子,你我之间,说这样的话,岂不是生分了?”陆离笑着过来拉她,“云起给你准备了马车,可以让娘子好好休息一番。” 因先前睡了一觉,连日来赶路的困倦已经消弭不少,锦瑟坐在马车里,便再也没了阖眼的欲/望,一路到江州城,都只是睁大了眼睛默默地出神。 入了江州城,原本该平坦的路途却开始有些颠簸,锦瑟回过神来,掀开车窗帘一看,便只见城中街道上,竟都还或多或少积着淤泥,正是洪水退去后的情景。 陆离见她探出头来,便道:“前两日又淹了一次,这些淤泥还未来得及清理。” “城中之地尚且如此,那乡间水患岂不是更严重?”锦瑟问道。 “那还用说。总归是焦头烂额。”陆离扶额叹息。 “以你陆三分的财力,大可以建一座新城,将受灾百姓移居过去,不是吗?”锦瑟难得起了一些心思,继续问道。 陆离仍旧只是叹息:“江、汰二省,受灾百姓虽多,以我的财力,也不是没法解决。只是,摄政王大约是穷惯了,不敢这样大手笔的开支。” 说完,他朝锦瑟眨眼笑了笑,分明是逗她玩耍。 锦瑟很配合的朝他勾起笑来:“那你便自行修建十几座新城,待建好了,自己做城主,再招兵买马,便可自成一方皇帝了。” 陆离瞪她一眼,摸摸鼻子,还要再说什么,一抬头,却发现已经到了衙门,便对锦瑟使了个眼色:“到了。” 马车稳稳停住,锦瑟弯身跳下去,正好踩在一片淤泥之上,惹得陆离在一旁哈哈大笑:“出淤泥而不染,好极,好极!” 他正笑着,县衙门口突然走出一人来,陆离便蓦地止了笑:“王爷。” 苏墨一袭玄色便服站在门口,似是清减了一些,目光清冷幽远,只是看着锦瑟后方那辆马车上的棺木。 锦瑟匆匆瞥了他一眼,便低头站到了陆离身后的位置。 苏墨缓步上前来,一直走到那棺木面前,又顿了片刻,才对旁边人道:“打开。” 很快便有人将已经封好的棺木打开来,苏墨站在棺木旁,静静凝视着棺木中的人,良久,缓缓伸出手去,抚了抚里面躺着那人冰凉的容颜。 他站在那里许久,旁边终于有人小声提醒:“王爷,更深露重,还是先进府。” 苏墨这才缓缓收回手来:“将棺木抬到我房中。” 苏墨抬手抚上眉心,不再赘言。旁边众人再不敢质疑,匆匆抬上棺木,往府衙内而去。 他这才转身往回,走到陆离身边时,锦瑟仍是站在陆离身后,低头,百无聊赖般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苏墨未有停顿,径直入了府。 何妨惜清欢(三) 此次水患来势汹汹,江州城地势虽不算低洼,却也全城遭袭,连县衙内都透着潮湿腐坏的气息。 锦瑟被安顿在一间简易的房中,床褥都是新换的,她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没两个时辰天便亮了,她听见外头有人走动的声音,便起身来,略略梳洗了一番,打开门时,便见外头小院中已经站了十数个官员模样的人,不知在等候什么。 听见她房门打开的声音,旁边房间的门也打开来,陆离舒展着筋骨从里头走出来,一面看着对面的厢房,一面走到锦瑟身边,道:“可真是难得,往日起得最早的人,今日房门却依然紧闭。丫” 锦瑟闻言,也朝对面的厢房看了一眼,方知原是苏墨住在那里。思及里面海棠的棺木,心头便不由得一沉。 “饿了没?”陆离却在此时笑着执了锦瑟的手,“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往日由摄政王带着,所有官员都与难民一样,同食清粥馒头,可寡淡得死人。今日难得你来了,他又还未起,我们也可趁机饱食一餐。媲” 锦瑟收回自己的手,淡笑了道:“难怪当初你各国求路无门,你陆三分这样的人,哪里适合入仕途了?” 话音刚落,对面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来,院中的官员顿时都抖擞了精神,陆离登时面露苦相,压低了声音对锦瑟道:“又得吃清粥馒头了。” 一袭青衫的苏墨自屋中跨出,眉宇间似有倦意,神情却依旧如常。众人皆低身,他略略一挥手免了,一开口,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今日本王想去陆家村那边走访,诸位大人也请分散开来,前往附近村庄察看灾情,三日后回禀。” 众官员纷纷应答,便很快分配了各自察看的区域,散去了。 苏墨这才看了看站在对面廊下的陆离与锦瑟,转身往饭厅的方向走去,陆离便拉了锦瑟一同前往。 二人还未进饭厅,便听得里面传来苏墨低低的几声咳嗽,陆离仍径直拉了锦瑟进去,一进门便惊喜得叫唤起来:“哟,是我眼花?这桌上摆的可是包子?” 往天日日摆着一盘糙面馒头的地方,今日的确是换成了一叠包子。苏墨坐在上首的位置,亲自动手分配摆好碗筷,陆离便毫不客气的拉锦瑟坐了下来。 三人之中,似乎只有陆离胃口不错,苏墨端了碗不紧不慢地喝粥,锦瑟则捧了一只包子小口小口的吃着。 其实她从来不确定海棠在苏墨心里是怎样一种存在,而如今苏墨表面虽若无其事,锦瑟却隐约觉得,他对海棠的死,其实是耿耿于怀的。 思及此,她微微抬起头来,朝苏墨看了一眼。 却未料苏墨早已搁下碗,此刻正端坐于对面,神情清冷地望着她。 骤然四目相对,锦瑟始料未及,手里的包子一下子就落到了桌面上。苏墨陆离二人的目光同时投过来,锦瑟低头收拾了一番面前的狼藉,才终于低低开口道:“对不起。” 陆离轻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大不了呢?” 锦瑟知道他是装傻充愣,因此也不回答,苏墨却缓缓站起身来,却只是对陆离道:“赶紧吃,吃完好上路。” 说完,他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锦瑟心头,隐隐有空寂逐渐放大开来。 陆离却忽然拍了拍她的手,笑言:“赶紧装两个包子放包裹里带上,不然去到陆家村,有你好受的。” “陆家村?”锦瑟微微一顿,摇头道,“我不去。” “你如何能不去?”陆离不由分说拉她起身,“就算摄政王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此处,我也是不放心的。万一,杀手又来怎么办?”说着,他伸出手在锦瑟脖子上比划了两下。 锦瑟拿开他的手:“你家摄政王不会想见到我。” “你不想理他,那便大可不理。”陆离仍是嬉笑的模样,“我想见你,还不成么?” 到底锦瑟还是同行前往了陆家村,一路上看见遍地屋舍废墟与淤泥,只觉怵目惊心。 待到了陆家村村口,眼前几乎是一片沼泽之地,马匹再难前行,一行人唯有下了马,褪了鞋袜,挽起裤腿,一点点摸索着淌过这片水泽。 锦瑟蹙眉看着一众男人的举动,顿了顿,也抬脚褪下了鞋子。 陆离忙的按住她的手:“你要作甚?女儿家岂能轻易露脚踝?你且安分,我背你过去。” 话音刚落,他才似想起什么来,往前方隔了两三个人的苏墨看去,却见苏墨正仔细地听取当地村民指引水泽高矮低洼之处,似乎根本不曾注意过锦瑟。 锦瑟略一思量,也不想多添麻烦,便点头答应了。 一行人开始涉水而过,陆离稳稳背着锦瑟,竟行至与苏墨并列的位置,一面小心翼翼地试探前行,一面与苏墨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锦瑟偏了头面向另一边,侧脸伏在陆离肩头,却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人的肩膀。 仿佛又看见漫天风雪的那个山头,那人不管是背是抱,总归是将她紧紧护住,不舍她受一丝伤害。能被人这样倾力相护,其实是一种天大的幸福。 这一段时日以来,她心思虽多,心绪却并无多大波动,偏在此时此刻,却不知因何竟心绪难平,悄无声息地落了泪下来。 陆离突然惊叫一声:“又下雨了么?” 众人抬头望天,却分明是晴空万丈。 惟苏墨淡淡望了他背上的锦瑟一眼,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 锦瑟亦突然惊觉自己思绪混乱,忙拭去眼泪,收拾心绪,待淌过水泽,从陆离背上下来时,又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陆离看着她还微微有些泛红的双眼,笑起来:“怎么了?太阳刺眼?” 锦瑟不搭理他,一转头,却见前方有几个村民迎上前来,对着当地县官行了礼,又听县官陈说了苏墨的身份,忙不迭的都下跪磕头。 苏墨亲自将几人扶起,当先那个原是村长,苏墨便细细询问了村中情形,一面又让村长带着众人四处察看。 锦瑟被人单独领着前往尚可遮风避雨的祠堂,却在经过一座破庙时,见到好些气虚体弱的村民,奄奄一息地躺在破庙里外。 她脚步一顿,刚要走近两步察看,却蓦地被领路人拦住了:“姑娘,去不得,这些人都害了病,怕是瘟疫!如今村中没有人敢来此地,今日若不是前来迎接诸位大人,小人也是万万不会经过此地的。” 正说话间,破庙转角处忽然转出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身后还带了两个提着药盒的少年,三人虽都以布罩面,锦瑟却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来:“裴一卿?” 裴一卿并未注意这边的两人,只从两个医僮手中接过药碗,逐一将药喂给躺在地上的人。两个医僮也纷纷取了药,帮着让病人饮下。 正在此时,廊下一人却突然抽搐着口吐白沫起来,裴一卿迅速起身走过去,一人之力竟控制不住那人,不由得道:“过来帮手!” 身畔却蓦地就多了一双女子纤细的双手,帮他用力按住那个抽搐的病人。 裴一卿凤目一扬,锦瑟略略朝他点了点头:“裴先生。” 他并不答话,只是迅速从袖中抛出一条干净帕子来,递给锦瑟。锦瑟意会,接过来遮住自己的口鼻,愈发用力地按紧那人,看着裴一卿从容不迫的施针喂药。 那人终于安定下来,锦瑟微微松了口气,却见裴一卿依旧神色冷峻,一颗心便又提了起来:“裴先生,真的会爆发瘟疫吗?” 裴一卿站起身来,淡淡道:“不可幸免。” 锦瑟心绪一凝:“那先生可有医治良方?” “良方是有,药材却难寻。”裴一卿凤眸之中闪过一丝莫辨的情绪,“若海棠还在,以她的足智,想来是不难解决这个问题的。” 锦瑟身子微微僵住,半晌,见两个医僮依旧没有喂完药,便低声道:“我去帮忙喂药。” 裴一卿略一扬眉:“劳烦姑娘。” 何妨惜清欢(四) 因大水为患,村中多数房屋都已被冲毁,仅剩一座祠堂可遮风挡雨,后来当地官员又命人临时修建了几间大屋,这才勉强安顿完当地村民,而此次苏墨一行人前来,安歇之处便成了难题。好在祠堂后方有两座屋舍,屋身虽歪斜,倒也勉强可以栖身。当地官员皆惶恐不安,不敢让苏墨住这样的地方,然而苏墨坚持,也唯有就此安顿。 夜里,锦瑟躺在砖木临时砌成的床榻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丝睡意也无。 那屋顶是由草料搭建,大约是好些日子没人住,其中一角被风吹开了也无人打理,从锦瑟躺着的位置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屋顶的天空,星光璀璨。 星光璀璨,也就是说明日照旧是个大晴天。水患当前,下雨自是让人恐惧,然而晴天,也未必能让人心安。这样热的天气,一旦爆发疫症,那后果真是不可想象媲。 裴一卿说,若海棠还在,必定能想出寻到药材的好法子。可是海棠已经不在了,为护她而殒了命。 锦瑟揪住自己的领口翻了个身,却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房门开阖的声音。 隔壁住着的,是苏墨。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便悄无声息的也起身来。 陆家村临泾水,夜里河风很大,吹得人身上发冷。她看着苏墨往河边走去,便抱紧了手臂,跟在他身后。 河边水势汹涌,苏墨临水而立,被夜风吹得衣衫飘扬。锦瑟远远看去,便仿似一幅以天地为背景的画,天地之间,便只有他孤清冷寂的背影。 她静静在他身后站了许久,终于扛不住那样的冷风,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那样大的风声和水声之中,前方那人,却忽然就转过脸来,森然夜色之下,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只觉得他目光如同天上星一般清冷寒凉,投在她身上。 锦瑟的脸被夜风吹得有些麻木了,所以即便他再冷漠,她亦可以波澜不惊。原本跟着他出来便有些魔怔,既然如今还打搅了他,自然还是回去的好。 锦瑟默然转身,缓缓往回走去。 苏墨依旧站在水边,看了她的背影片刻,便又回转了身,任由她背对着自己越走越远,低头看了看手心那道疤痕,却缓缓将手捏合起来。 回到屋中,锦瑟便觉有些昏昏沉沉,是风寒前兆,翌日醒来,果真便鼻塞耳鸣,喷嚏连连。 早膳是和村民一起吃的,正是陆离口中的清粥和糙面馒头。见锦瑟生了病,陆离更是叹息:“生病都没一口好吃的,真是辛苦?” 锦瑟喝了一口粥,看着他道:“若是你现在想辞去这个爵位,不知朝廷可会答应?” 陆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无奈叹息道:“你怕是不晓得,我从摄政王手里买到的是一顶铁帽子,摘不下来的。” 竟是世袭爵位?锦瑟微微有些吃惊:“要价几何?” “无价呀。”陆离苦了脸,“我以后就唯有认人剥削了。” 锦瑟很配合的叹息:“这笔买卖,你可真亏啊。” 话音刚落,伴随着几声咳嗽,对面的位置忽然就多了一个人。锦瑟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因此只是低了头吃东西。 “王爷也病了?”陆离看着苏墨,道,“不若返回江州城休养几日?” “没事。”苏墨摆摆手,目光自锦瑟身上扫过,才又看向陆离,“你倒是可以回去江州一趟,传令给本地官员,让他们通通前来此处。我昨夜略略察看过地形,从此地沿河而上是最好的位置,我要亲自去看看泾水的地形河道,也好研究出治水良方。” 陆离一听便直摇头:“这样劳苦的事,何必王爷躬亲,派几个人下去便可。” 苏墨冷笑一声,道:“这么些年,哪次不是本地官员治水,年年治水年年洪涝,这一回我倒想看看,这水究竟有多难治!” “说的也是。”陆离目光倏地回到锦瑟身上,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带着宋姑娘回江州,她也病了,女儿家身子弱,还是回去才好修养。” 锦瑟抬起头来看他,陆离得意地朝她挑眉,锦瑟眉心一蹙,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从远处而来的裴一卿。他刚一过来就被众多村民围了起来,但凡家中有病人在那破庙之中的,无不忧心地拉着他问东问西。 “我不回去。”锦瑟忽然就道,“我只是偶感风寒,裴先生一两剂药便可医得好,这来来去去,一路颠簸,反倒折腾人。” 闻言,陆离立刻换了一副烂泥扶不上壁的目光看着她,外加各种眼色提醒,锦瑟就是当看不到。 苏墨却似乎并不关心锦瑟怎样,掩嘴又咳了几声,才对陆离道:“天气热,你趁着此时出发,倒还凉爽几分。” 陆离无奈的抚额叹了口气,果真便起身离去了。 他一走,那边的裴一卿便走了过来,撩袍子坐下:“王爷,宋姑娘。” 苏墨点了点头,道:“那些村民病情如何?” 听他这样问,锦瑟心头咯噔一跳,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裴一卿。 “纷繁复杂。”裴一卿喝了两口粥,道,“虽然到现在还没有疫症的情形出现,但只怕也快了。这天气一直这样热,那些没被寻到的尸首必然已经腐烂,只怕不消半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却察觉到锦瑟的目光,这才转眸看着她,见她面色不佳:“宋姑娘染了风寒?” 锦瑟却不答,只道:“裴先生,我可以帮忙,替你打下手吗?” 裴一卿淡淡一笑:“这样的事,哪里敢劳烦姑娘。若是海棠还在,由她来做是再好不过的。” 锦瑟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苏墨眸光自她脸上掠过,沉眸不语。 良久,锦瑟才终于轻声道:“我也不会做什么大事,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裴一卿虽然婉拒了锦瑟,然而用过早膳,锦瑟跟随他去到破庙时,他还是极自然的指挥起锦瑟做事来。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熬药,她一个人守几十个药罐子,忙得停不了手,呼吸之间全是药的苦味,却还是坚持下来,熬好了药,又一一送去给病人,倒是解脱了裴一卿那两个小医僮。 一上午下来,锦瑟手上便被烫伤了大大小小十几处,到了下午又要熬夜间的药,如此下来便一整天都呆在药庐之中,她只觉得自己身上也全是药味,连夜风都吹不散。 回去的路上裴一卿给了她一小盒擦烫伤的药,锦瑟一面小心翼翼地往自己手上抹,一面回头去看那座破庙,道:“裴先生,这些人都身染重病,难道要一直躺在这破庙中?” “用来安顿他们的大屋还未盖好,如今不过是暂且安顿。”裴一卿答了,又道,“从明日起,我要前往附近的几条村子为村民瞧病,不知宋姑娘怕不怕辛苦?” 锦瑟摇了摇头:“我愿同裴先生前往。” 裴一卿点点头:“我让医僮令拣了两剂药,一副是宋姑娘的,一副是摄政王的,宋姑娘给自己熬药时,莫忘了将摄政王的药也熬好。” 锦瑟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熬药自然要费些时辰,她回来得又晚,等到药熬出来,苏墨的房门已经紧闭,似乎已经躺下休息了。 她喝下自己的那碗药,眼见着苏墨那碗就要凉了,终于端起来,敲了敲苏墨的房门。 过了许久才听见里面有响动,一阵咳嗽声以后,房门打开来,苏墨披了发,身着寝衣,果真已经睡下,见是她,脸上并无些许神情,转身回到床边坐下。 锦瑟默然跨进门,将药搁在屋中那张简易的木桌上,道:“趁着还温热,你喝了药再休息。” 苏墨抬眸看她,只见她微微垂了头站在一边,也不再多说什么,仿佛就等着他喝完药,她再取了空碗出去。 他们上一次单独相处时,就是苏墨离开仲离前一晚,那旖旎似梦境的一夜。至今锦瑟想起那一夜,仍旧不知道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魔,可是那天晚上,他的态度却是那样清晰,哪怕是后来她因困倦而睡去,也能察觉到他拥着自己温言细语。 后来她也曾恐惧,怕再见他时,那夜的事会被提及。却万万没有想到,两人再见,却已经是隔了海棠的死。她再不用担心他会因为那夜的事而纠缠不清,因为他根本已经不再理她。 她心中并无悲喜,只是空。明明胸腔只有那么点大,一颗心却空得无边无际。 海棠临死前对她说,苏墨心中所系只有她,言辞之中大有请锦瑟珍惜相待之意。而锦瑟也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在苏墨心中的位置,大概是有些不同的,可如今想来,却只想嘲笑自己不自量力,又忍不住觉得遗憾。若海棠仍活着,知道她自己才是苏墨心中所系,大抵,会很快活? 可是海棠已经不在了,她无从知晓,锦瑟也无从探寻。 锦瑟静静地等待苏墨喝药,可是他却始终没动静,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药凉了。” 苏墨淡淡垂下眼去:“不用了。素来只有海棠知晓我服药的习惯,不是她煎的药,我喝不下。” 锦瑟抿了抿唇,顿了许久,才终于勉强一笑:“那么打扰了,你休息。” 语罢,她伸手取了那碗已经凉透的药,转身就离开了苏墨的房间。 她心头是有负疚,可那负疚是因为海棠,对苏墨,她实在没有负疚的必要,只不过因为他是海棠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她心头才会有一些异样的情绪翻涌。 锦瑟默默地倒完药汁药渣,回到自己房中,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她就跟着裴一卿踏上了前往邻村的路。 隔壁几条村子的情形与陆家村差不多,也有一群人因为水灾的原因患了各种病,因人手不足,无论是京中下来的御医还是民间郎中,都无暇顾及这样的小村庄,唯有裴一卿隔几日探访一回,对众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福音。 而跟随裴一卿走这一遭过后,锦瑟才深切体会到这一回的水患有多严重,眼见着那么多的人流离失所,是她从来未曾经历过的震撼。 十日过后,当她跟着裴一卿踏上第六个村子,却惊闻村子里已经有好几个村民先后染疾病逝,而眼见着裴一卿沉重的神色,锦瑟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来了--瘟疫!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整个村子几乎立刻便被控制起来,却已经晚了,不消两日,附近的村子接连传来有人身染瘟疫而亡故的消息。 如此情形之下,不少医者自发前来疫区医治防疫,即便如此,裴一卿却比以前更加忙碌,连带着锦瑟也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一天要跑两三个村子,走得越多,便越发惊觉此次疫情的严重,同时,药材也出现了短缺的情况。 裴一卿每到一个村子,总会召集所有医者,讨论药材的问题,却始终得不到解决的法子。锦瑟心头的担忧并不比谁少,尤其是想到裴一卿说过,若海棠在,定能想出法子解决这个问题,心头负担便更重。 大约是锦瑟的脸色实在是有些凝重,面前等着她送药的男孩有些虚弱地开了口。 锦瑟蓦地回过神来,忙笑着抚了抚他的头:“自然不是,你和你的那些小伙伴,都会好起来的。” 锦瑟心中难过,依然微笑:“不会的,医治你们的药材很快就会送来,你不用担心。” 锦瑟伸手将他扶起来,将药碗送至他唇边,一边喂送一边道:“嗯,所以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记住每天要好生喝药,不许嫌苦。” 男孩喝完药,乖巧地点了点头。 锦瑟便从袖中取出丝绢,打开,露出里面包着的蜜饯。这是前些日子陆离遣人给她送来的,在当下的环境中,她哪里还有心思吃零嘴,便都留了下来,哄孩子们吃药,倒是很有成效。锦瑟取了一颗放进男孩口中,道:“今日你乖,这便是奖赏。明日若还这么乖,还有赏。” 男孩欢喜地将蜜饯含在口中,点了点头。 锦瑟收了药碗,目光触及碗底的药渣,耳旁回想起男孩方才说的话,脑海中似乎有个什么念头飞快地一闪而过,她却抓不住。 无奈摇摇头,站起身来,那个念头却突然猛地一闪而回,生生霸进她脑海! 啪! 锦瑟手中的药盒倏地落到地上,里面的空碗登时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惊得好些病人都朝这边看过来。锦瑟却什么也不顾,转身提裙就跑了。 “裴先生!”她飞快地奔到裴一卿所在的地方,气息未稳便拉了他的袖口,气喘吁吁道,“我知道去哪里寻药材!” 裴一卿立刻转过脸来:“什么?” 裴一卿先是怔了怔,待回过神来,向来清冷的眼神之中竟浮起喜意:“来人,立刻给知府送信!” 锦瑟按住自己的心口,看着他,终也露出了笑意。 何妨惜清欢(五) 当锦瑟随着裴一卿再次回到陆家村,已经又是半个多月以后。苏墨携本地官员勘察河道地形未归,好在此时疫情终于得到控制,而短缺的药材也都得到了补充,裴一卿始终凝重的神情至此方才缓和了些许。加上汛期渐过,村民们的屋舍也正式投入新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丫。 然而锦瑟却丝毫没有得到轻松,疫情虽得到控制,疫症患者中没有康复的仍大有人在,因此她每日依旧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常常一天下来,只有两个多时辰可以休息。 这一日照例又是忙到夜深,偏偏还遇上两个无论怎么也不肯安睡的小鬼头,锦瑟哄了许久,终于将他们安顿好,这才起身离开。 走出大屋,被外间风一吹,忽然就异常困倦,仿佛这一个多月来积累的疲累通通袭上来,竟再不能走动一步。 锦瑟心头叹了口气,顺着墙根坐下来,只想着休息片刻再回去,没想到一坐下,便连眼睛也几乎睁不开了,不消片刻便陷入了近乎昏迷的沉睡。 夜间的风本是寒凉的,然而这一夜,她睡梦之中却异常温暖媲。 翌日卯时,锦瑟几乎准点醒来,一睁开眼便迅速起身,只想着该熬药了,却在准备梳洗时,才蓦地惊觉自己竟身在一个似曾相识的房间里,方才躺的那张床,温被软枕,根本不是她房中那张冷硬的砖木床。 再细细一回想,才记起自己昨夜在药庐外睡着的情形,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桌上散乱的放着一些折子,并朱砂毛笔,锦瑟心头一跳,上前拣了一本折子打开,果然是京中官员呈给苏墨的折子。 他回来了? 她正踌躇,手中的折子还未来得及放下,房门忽然就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一个多月的亲力亲为,风餐露宿,苏墨黑了,也瘦了,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没有多大变化,见她站在那里,只淡淡道:“醒了。” 锦瑟低低应了一声,也不多说多问,侧身便从他身边走过,准备出去打水梳洗,刚刚踏出房门,却就吓了一跳--苏墨旁边本就是她之前的房间,可是此时此刻,旁边却是一堆坍圮的废墟,她的房间去哪里了? “房子那一角坍了,还好你昨夜不在那屋中。”苏墨略略解释了一句。 锦瑟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手上竟受了伤,见她看过来,便不动声色地负了手。锦瑟微微一顿,点点头之后,这才离开了屋子。 在药庐一忙就忙到晌午,锦瑟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拣了个馒头,就着茶水填肚子时,庐中光线忽然一黯,有男子高大的身影掀帘而入。 久未露面的陆离一见锦瑟就连连惊叫起来:“娘子,月余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般模样?外头那些人都吃上了米饭,你怎的还是啃这糙面馒头?” “这馒头还剩着,我便随意拣了吃,能填饱肚子就成。”锦瑟骤然见到他,并没有什么重逢的惊喜,吃完馒头之后懒懒解释了一句,这才将他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竟还是一个月前玉面英姿,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不由得挑了挑眉。 陆离似乎很是嫌弃她这样的不讲究,抱怨道:“这药庐里全是苦药味,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呆下来的。”语罢,拉起她的手来打量,便又嫌弃了一番:“熬药熏得手都黄了,你还挺自得其乐。” “你不在的时候,我更乐呢。”锦瑟收回手,毫不客气地回道。 “真是没良心啊。”陆离顷刻间便又是一副西子捧心之状,“亏我昨夜见你那间屋子坍塌,只以为你被埋在里面,当下恨不得将那间屋子都给掀了,将你救出,你却这般对我!” 锦瑟嘴角微微一抽,不知为何,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苏墨负伤的手,只淡淡应了一声:“是么?” 锦瑟蓦地朝他勾了勾唇角,满不在乎地道:“嗯。” 陆离还要说什么,锦瑟已经不耐烦地推搡着他往外走:“我又要熬药了,你不是嫌弃这个味道么?快些走,别在这里啰嗦,耽误我工夫。” 当天夜里,锦瑟并没有离开药庐。她住的那间屋子既然已经塌了,那还不若就在这药庐之中安顿,倒也省去许多麻烦。 第二天,裴一卿忽然遣了人来,接手了锦瑟熬药的任务,一时闲下来,锦瑟反倒有些不习惯,在药庐中守了片刻,索性走进大屋,陪那些尚未痊愈的孩子玩耍。 那些孩子皆由她照顾,又时常在她那里讨到一些零嘴,故而都对锦瑟喜欢得不得了,再加上她各种玩乐法子层出不穷,逗得那些孩子很是开怀。 苏墨带着几个官员走进这间大屋时,锦瑟正带着几个孩子比赛抓石子,其中一个孩子输了,很是不服气,朝着锦瑟嘟了嘟嘴,锦瑟看他一眼,忽然回了他一个大大的鬼脸,滑稽极了,几个孩子顿时都哄笑起来。 苏墨身后的几个官员亦都忍俊不禁,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 锦瑟蓦然回头,见到门口站着的那几人,立刻便微微红了脸,迅速收拾起石子,将几个孩子送回自己的铺位。 苏墨等人前来既为探视,也是安抚,关怀问了众人的病情,又在屋中呆了片刻,便又各自有事情忙,待要离去之时,苏墨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锦瑟正呆在屋中最里头的角落,跟一个孩子说话,那孩子缠着锦瑟要她带自己出去玩,锦瑟想了许多的招,都没能将她安抚下来。 身后蓦地传来一人的脚步声,锦瑟身子微微一僵,愈发低下头来安抚那女孩,刚刚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却在半空之中被人握了去。 锦瑟手心冰凉,苏墨将她握得很紧,微笑了对那女孩道:“锦瑟姐姐很累了,需要休息。你好好养病,明日我让人做了木马,送来给你玩。” “真的?”小姑娘几乎立刻就被吸引了,睁着亮晶晶的眼眸看着他。 苏墨伸出另一只手的小指来,那女孩欢天喜地地与他打了钩钩,这才肯放锦瑟离去。 而屋中的官员和其他村民,见苏墨握着锦瑟的手没有再松开,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多看,不懂事的小孩子们却纷纷拍手起哄,暧昧地笑。 锦瑟微微咬了唇,一直随着苏墨走到外面,才低低说了一句:“放手。” 苏墨却置若罔闻,仍旧握紧她往前走。 锦瑟刚想用力挣开他,目光却忽然触及他手上那些大大小小,尚未愈合的伤口,身子便禁不住微微一僵。 她怔忡的片刻,苏墨忽然顿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她。 他神情依旧很淡,却还是紧握着她的手:“锦瑟,海棠临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她立刻变了脸色,下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苏墨伸手扣住她下巴,逼着她与自己相视,循循善诱一般:“告诉我,海棠临死前,说了什么?” 锦瑟被迫看着他眼眸之中的一汪深邃,心头忽然涌起莫名的难过。 明明她就笃定自己不欠他什么,为何,海棠最在意的人非要是他? 与他之间的恩怨纠葛已经够多了,从前她尚可勉力将那些纷乱的纠葛划分清楚,可是,自海棠死后,所有的一切忽然又都乱了套。 锦瑟前所未有的恨起自己来。 * 三个月后,京都青州。 江、汰二省救灾之事终于大局已定,苏墨携一众官员班师回朝,竟得太后携幼帝亲自出城相迎,一时间,东城门成了京中重地。 “摄政王忠君爱民,为青越朝廷,为天下苍生不辞辛劳,鞠躬尽瘁,终将一场大祸化为无形,哀家在此代天下百姓,向摄政王说声多谢。” 季太后坐于銮驾之中,率满朝文武候于城门口,又在文物百官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虽未下车相迎,却已然给了苏墨最大的尊崇,文物百官皆纷纷下跪:“摄政王忠君爱民,青越朝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 何妨惜清欢(六) “好一场大戏。”苏墨身后的一匹马上,锦瑟作男装打扮,见此情形,忽然偏了头,对旁边的陆离道。 陆离一副大惊之状,看了看前方的苏墨,对锦瑟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丫。 苏墨自然是听见了,也不回头,自顾自翻身下马,刚刚落地,太后马车銮车之中,忽然就溜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面朝苏墨奔过来,一面欢喜地大喊:“二叔!” 小皇帝飞快地扑进苏墨怀中,被苏墨高举过头顶,欢畅的大笑起来。 锦瑟却在此时接到陆离惊诧的眼神:“那个是小皇帝?媲” 锦瑟知道他在惊诧什么,弯起了唇角:“是啊,是不是跟摄政王生得很像?” 陆离眉心微微一拧,只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同:“仗着他宠你,便果真什么话都敢乱说!” 宠她么?锦瑟看了苏墨的背影一眼,又迅速别过了头。 这几个月来,苏墨对她的态度仍然不冷不热,仿佛依旧放不开海棠的死,然而锦瑟心头却隐隐生出别的感觉来。若然苏墨当真是为了海棠的死而厌弃她,大可放她离去,从此眼不见为净,可偏偏他仍旧将她带在身边。再思及那日苏墨问她海棠遗言的情形,她只觉得,他似乎就是为了撩拨她的内疚。可这到底也只是自己的猜测,加之自己心神紊乱,锦瑟并不敢确定,只恐又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不过是说事实罢了,如何就成了乱说?”锦瑟心不在焉地答了陆离一句,便将目光投向城门里头,那座繁华热闹,却曾经教她痛不欲生的城池。 终究,还是又回来了。 苏墨正抱了小皇帝说话,太后銮驾后方,一辆马车的帘子缓缓打起,有女子温雅娴静的身姿款款而来,终于在苏墨面前站定,温言带笑,语气却有一丝颤抖,是期待已久的惊喜:“王爷可算回来了。” 苏墨含笑看着她:“怎么你也来了?这种热闹你向来不爱凑。” 溶月又上前两步,轻挽了苏墨:“夫君远归,做妻子的哪有不相迎的道理?” 苏墨握了握她的手,溶月低眉一笑,却忽然惊觉了什么一般,再度抬起头来,看向苏墨身后的位置。在看到锦瑟的瞬间,溶月眉心惊讶一闪而过,目光再落回苏墨身上时,已经转为了温和笑意:“妾身早已将王府上上下下重新整理了一翻,就等着迎回王爷了。” “好。”苏墨道,“太后在宫中设宴,她不方便前往,你且带她回府,先行安置。” “是。”溶月答了一声,再度看向锦瑟,锦瑟却依然只是看着城门的方向,神情飘渺。 入了城,陆离自然随苏墨一同入宫赴宴,溶月便将锦瑟邀进了自己的马车,先行回府。 “真是对不住王妃。”锦瑟淡淡道,“当初得王妃相助方能逃出京城,却未料如今还是又兜回来了。辜负了王妃的心意,真是抱歉。” 溶月望着她,却只是淡淡一笑:“我尽我所能,终抗不过天命,也就罢了。” “天命?”锦瑟微微偏了头看她,“什么是天命?” 溶月神情一滞,末了,又缓缓勾起笑意:“我以他为天。” 锦瑟顿了顿,勉强勾了勾唇角,不再说话。 到了摄政王府,两人还未及下马车,忽然就听得外间一阵异动,片刻之后,马车门已经被人自外头拉开,一个脑袋急不可耐地探进来,看到马车中坐着的二人时便怔住了。 “池小姐。”溶月朝她笑了笑,“王爷入宫赴宴,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池蔚脸上的失望再难掩饰,朝锦瑟看了一眼,有些委屈地唤了一声:“锦瑟姐姐。” 锦瑟此前在仲离国都与她不辞而别,后来得知方海棠遣人将她送回了京城,此时见到仍不由得微怔:“你也在。” 待下了马车,池蔚立刻握了锦瑟的手,一直入了府仍旧握着不放,将锦瑟看了又看,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状,溶月对锦瑟道:“我去给你安排住处,你们先休息片刻,也好说说话。” 溶月一走,池蔚立刻就开口道:“锦瑟姐姐,你这次,是跟他回来的?” 锦瑟看着她焦急的眉眼,忽然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池蔚见她沉默,便蓦地确定了什么,眼波先是一凝,随后又荡散开来,化泪而下。 “池蔚。” 也罢,也不待锦瑟答话,池蔚便已经转身飞奔而出,只留给一声未能收住的呜咽,便消失在了花厅外。 锦瑟静静坐着,终究忍不住低叹了口气。 * 夜里,一直到亥时,苏墨才终于从皇宫折返,而溶月也仍未歇下,终于等到他回来,忙的迎上前:“王爷回来了。” 苏墨在筵席上喝了不少酒,略有些微醺,溶月将他搀至屋中坐下,方道:“我让人去准备醒酒汤。” 苏墨淡淡应了一声,用手撑住额头,道:“明知今日我会晚归,你该早些歇下,不必等我。” “王爷离开许久,终于回京,妾身不等你回府,哪里会睡得着。”溶月笑了笑,见他神情有些倦怠,不由得道,“妾身先服侍王爷更衣?” “不用了。”苏墨却忽然坐直身子,用力摇了摇头。 溶月心中清明,道:“我将锦瑟安置在了她从前住过的园子里,这会儿想来应该已经睡下了。” “嗯。”苏墨应了一声,又伸出手来握住她,“辛苦你了。” 溶月笑笑,顿了片刻,终究开口道:“王爷此次带锦瑟回来,与别次都不同?我以后,可是该唤她一声妹妹?” 苏墨忽而低低笑了两声:“她那个性子,会认你作姐姐么?” “她认不认有什么关系?只要王爷认,那我也认了。” 苏墨愈发握紧了她的手,道:“这府中若没有你,我只怕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溶月轻笑两声,抽回自己的手来:“她才回来,我只怕她睡不习惯,王爷过去看看。” 苏墨顿了片刻,方点了点头,道:“你也早些回去歇着,醒酒汤我自己会喝。” 溶月应了一声,这才起身离去。 苏墨独坐片刻,喝了醒酒汤,这才起身,往锦瑟所住的园子走去。 “王妃?” 东厢回廊拐角,溶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苏墨的身影逐渐远去,眸中哀色渐起。身后的丫鬟见状不忍,道:“王妃先回去休息,明日再与王爷相聚不迟。” 一直到苏墨身影消失,溶月才低笑了一声,道:“韶华易逝,红颜老去亦不过瞬息的事,如何不迟呢?” * 夜已深,锦瑟的屋中却仍然亮着灯,苏墨并未觉惊讶,跨进屋中,掀帘而入。 锦瑟正坐在桌边拼装着一个孔明锁,听见声音,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 不料拼到一半,却怎么也拼不下去了,她研究半晌仍未得要领,终于丢开。 苏墨却顺手就接了过来,将她先前已经拼好的地方拆去一部分,重新装起来,却十分顺手,不过片刻便装好,重新放回桌上。 锦瑟接过成品来看着,半晌,眸色也无波动,末了,却低声道:“原来你不止玩弄人心是高手,玩孔明锁也是高手。” 苏墨眼色微微一暗,偏了头看着她。 锦瑟搁下孔明锁,忽而也偏头朝他一笑:“你是来临幸我的吗?” 她眸色清澈晶亮,坦荡无畏的就说出这句话来,苏墨微微一怔,挑眉道:“何以见得?” 锦瑟抬手解开自己的发,淡淡道:“将我带回京中,养在你摄政王府,为的,不就是将我变成你众多侍妾中的一个?深夜前来,不为此,又是为何?我既跟得你回来,也就是认了。” 她拨了拨如墨的青丝,漫不经心的模样:“我盥洗过了,那边盆里的水是干净的。” 苏墨倏尔勾了勾唇角。既连盥洗的水都已经为他准备好,倒不如,就盛情难却。 何妨惜清欢(七) 夜深沉,屋中仅剩的一支红烛跳跃摇曳,光线忽明忽暗,伴随着女子或急或缓的喘息,暧昧得教人心神荡漾。 苏墨心神的确是荡漾了,而且,直荡回了多年前丫。 星眸微启,不迎不拒,口中虽有吟哦,面上却无半丝媚态。锦瑟此时此刻的神态,真是似极了当初初嫁他时的锦言。 这么多年来,他经历过许许多多的女子,这样的神态,是第二次看见。 于是突然便失了兴致,他骤然停顿,随即抽身而去媲。 锦瑟缓缓平复了呼吸,睁开眼来,微微一偏头,便只看见他冷峻的面容。她突然嗤嗤笑了两声,抬起手来,轻轻在他肩头抠了抠,故作无辜的语气:“你怎么了?” 苏墨并不回答,阖了阖眼,忽然翻身背对着她。 锦瑟的手便从他肩头滑落到背上,却并不移开,仍旧胡乱地划着。 明明两个人都醒着,屋子却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许久过后,她低低的声音才从身后响起:“你什么时候娶池蔚过门?” 原来这便是今夜的企图。苏墨淡淡道:“真是劳你挂心了。” 锦瑟淡淡叹了口气:“那姑娘心眼实,认定了的事,必定无法轻易释怀。当初你若不曾招惹,又哪里会有如今的麻烦?” 苏墨眸光微微一凝,忽而勾起了嘴角。 身后,锦瑟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倏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却已经迟了。 苏墨转过身来,猛地将她身子覆住,旋即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说得对。当初你若不曾招惹,又哪里会有如今的麻烦?” 锦瑟微一怔,他已经从容不迫地压低身子,再度闯了进来。 她重重喘了一声,忍不住瞪着他,他却勾着她的下巴,挑了眼角:“人呐,总该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你既懂得,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一下子就发了狠,每一个动作都重重冲击着她的理智。男女情事之上,她毕竟生涩,哪里可能是他的对手? 不过片刻锦瑟便败下阵,再想要与他对峙已是不能,咬牙承受下来,唯望这样的折磨能快些过去。 苏墨却似乎永远不会入她所愿。其实他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只是今夜,这丫头着实有些气着他了。 两人一直纠缠到寅时,锦瑟早不知死去活来几回,闭目伏在软枕上一动不动。苏墨替她拉起被子时,她却突然睁开眼来:“我饿了。” 闻言,苏墨却只是勾勾唇角,答道:“食有时。”说罢便侧身闭目,浑欲睡去。 锦瑟负气,披衣而起,在房间里乒乓哐当地翻找起来,时不时弄出一阵大动静。 床榻上,苏墨皱了皱眉头,终于起身来。 这个时辰,当值的厨娘亦已经歇下,听闻主子要进食,一时间直闹得人仰马翻,才终于从厨房送来两碗鸡汤银丝面,并几样精致小菜。 锦瑟才吃了两口就嫌弃起来,搁下筷子道:“不好吃。” 苏墨刚刚抿了一口茶,见她就要起身,忽而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吃完再走。” 锦瑟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见他目光清越悠然,似漫不经心,可偏偏又隐隐透出一丝威胁。锦瑟果真便坐好,重新拿了筷子往嘴里塞东西。 “你连我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锦瑟吃完了面,一面捧着碗呼呼地喝汤,一面模糊不清地抱怨,“苏黎从来不逼我吃我不爱的东西。” 苏墨正往她碗中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便放下筷子,道:“在江州时,我见你日日捧着糙面馒头倒也吃得开怀,想来是喜欢那个。我知道了。” 锦瑟蓦地被呛了一下,搁下碗重重咳嗽起来。 苏墨伸出手来抚上她的背,一下下轻拍着。 锦瑟好容易平复了呼吸,再度抬头看向他,忽而就端正了神色,朝他微微一笑:“糙面馒头也好,我就只等着你娶池蔚的时候,在酒宴上再大吃一顿好了。” 说完她就要起身,可苏墨却再度握住了她的手。 “锦瑟,我们之间的事,你何必非要扯进别人来?”他说。 锦瑟顿了片刻,忽然道:“你和我之间,原本就隔了很多人。从来没有什么我们,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苏墨随即站起身来,锦瑟三步并作两步逃回床榻之上,用被子紧紧捂住自己,却听远处适时传来钟鼓楼的声音,已经是卯时了。她心里竟大大一松,只对苏墨道:“你该去上朝了。”语罢,便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阖眼睡去。 溶月登门造访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然而锦瑟仍旧熟睡不自知,溶月吩咐不必打扰她,侍女穗儿便斟了杯茶,让溶月在厅中小坐。 溶月坐定,便看着穗儿道:“王爷昨夜在这边睡得可好?” 溶月脸色微微一僵:“如何个不曾休息法?” 穗儿微微红了脸,将昨夜苏墨到来之后的情形说了一番,又如实禀告了锦瑟寅时进食的事情:“等姑娘进食完,王爷就更衣上朝去了。” 闻言,溶月微微垂下眼帘来,轻叹了口气:“在外头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回来也不晓得顾着自己的身体。” “王妃且莫忧心。”溶月的随侍丫鬟文杏忙劝道,“王爷这才刚回来,往些天在外头也没个贴心人服侍,自然要苦累一些。王爷向来也不是没分寸的人,如今回了王府,又有了王妃在身边,很快就会像从前一样的。” 溶月沉默了片刻,方道:“你让厨房准备好食材,回头炖一盅好汤,给王爷送进宫去。” “是。”文杏低头答道。 溶月这才站起身来,走出几步,又回头对穗儿道:“好生服侍着宋姑娘,不要出一点岔子,但也不要凡事都由着她,多陪她出去走动走动,也可以到我那儿去坐坐。” * 晌午时分锦瑟醒来,胡乱扒了两口饭,便坐在屋中发呆。穗儿送茶水进来,见到锦瑟的模样便想起溶月的吩咐,忙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刚用过膳,不如出去走走?外头天气好着呢。” 锦瑟仿佛是听到了,但模模糊糊应了一声过后,仍然坐在那里不动。 穗儿从昨夜她待苏墨的态度便觉这位姑娘不好伺候,此刻见她不动,也不再劝,正欲悄悄退出去,锦瑟却忽然站起身来:“去摄政王妃园子里走走。” 溶月正在屋中盘点府中账务,听闻锦瑟前来,便搁下手头的事,邀锦瑟在花园中走动。 “刚回京城还习惯吗?园子里若缺什么,便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手下的人若服侍得不好,也尽管与我说。”溶月对锦瑟笑道,“如今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便实在不必多拘礼了。” “王府上上下下都需王妃打理,真是辛苦了。”锦瑟顺手摘了一朵菊花,一面赏玩一面道。 溶月顿了顿,道:“王爷国事繁忙,我们女人家也帮不上,唯有帮他打理好王府,免得他再多担一份心罢了。” 锦瑟闻着手中的菊花,轻笑道:“说的是啊。那不知迎池蔚过门的事,王妃为他操心了么?” 溶月闻言一怔:“池蔚?” “他与池蔚之间是怎么回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何况王妃?如今眼见着别人姑娘年岁渐长,却迟迟不给别人一个交代,这算什么事?他国事繁忙,顾不上也就罢了,王妃怎么也不帮着打点起来?” 溶月望着她,先是微微蹙眉思虑,不一会儿便笑了起来:“的确,王爷与池蔚之间是怎么回事,需得明眼人才看得出来。你怎么偏在这会儿将自己的眼睛给蒙上了呢?” 锦瑟转动着菊花的手微微一僵,溶月看见眼里,继续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池蔚不过是因为性子与你从前有几分相似,才入了王爷的眼。如今,你这个人已经真真切切地陪在了王爷身边,王爷又怎么还会去在乎一个替身呢?” 锦瑟转头就欲辩驳,然而刚刚张开口,目光便触及溶月身后一抹绯红的身影,再要细看时,那身影已经转身,掩面狂奔而去。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终于认出那身影来,心头大惊:“池蔚!” 何妨惜清欢(八) 暗夜,无边无际。锦瑟独自走在一条看不清前路的小道上,周遭也不知道生了什么草,不住地绊缠着她的脚,她却仍然固执地往前走。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她就这样一直走,直到前方某处,悠悠然生出一丝光亮。 锦瑟蓦地加快了脚步,逐渐离那丝光近了,终于看清那团光晕中池蔚的脸,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池蔚!” 池蔚恍惚着转头,看着她,忽然就落下泪来:“锦瑟姐姐。” 她心头大恸,上前握住了池蔚的手:“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只要你信我,我必定为你达成心愿。” 池蔚望着她,眸中凝了泪,缓缓流淌至面上,锦瑟只觉得哪里不对,定睛一看,她流的哪里是泪,分明是血! 锦瑟惊叫一声跌倒在地,回头一看,却见来时一片漆黑的道路,正散发出阴森诡异的光,而先前那些绊缠着她的,哪里是什么草,分明是一双双染了血的断手! “啊--”锦瑟猛地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却仍旧沉浸在梦境之中,慌忙翻滚着从床榻上爬了下来,直缩到墙角的位置,紧紧将自己护作一团媲。 “姑娘?”房门一响,穗儿连忙冲了进来,循声在墙角处寻到锦瑟,“姑娘,你怎么了?” 锦瑟全身克制不住地发抖,听见穗儿的声音,混沌不清的脑子才逐渐变得清醒,方知自己刚才是在发恶梦。 抬起头来,却见天色大亮,已是一夜过后。 她一抬头,面青唇白,满头大汗的模样却吓了穗儿一跳,穗儿忙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将锦瑟从地上搀了起来,手扶上锦瑟,却惊觉她背心处寝衣已经湿透,可见冷汗之甚。 “没事。”锦瑟强行克制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紧握成拳,方道:“帮我梳洗,我要出门。” “外头正刮风下雨呢。”穗儿道,“这样的时节还有这样的天气,是天象异常,姑娘还是不要出去得好。” 锦瑟这才听见外头的风雨声,屋檐处水声一线,从不间断,更兼风声吟啸,可见雨势的确不小。她沉默地听了片刻,忽而愈加坚定:“我要出去。” 外间的雨下得比她预料中还要大,油纸伞根本起不了作用,锦瑟便挑了又厚又重的蓑衣和斗笠,匆匆穿过雨帘,从花园中跑过,往门口奔去。 花园中的回廊之上,原本出来察看自己所栽种花木的溶月,眼睁睁看着锦瑟的身影从大雨之中奔过,微微蹙起了秀眉。 “王妃?”文杏疑惑道,“那不是宋姑娘吗?这样大的雨,她怎么还往外跑?” 溶月淡淡移开了视线,道:“把穗儿叫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溶月刚刚回到自己的园子,还未及换下湿衣,门房上忽然传苏墨回府了。溶月思量片刻,道:“把王爷请过来,厨房里的姜汤应该正是时候喝。另外,去穗儿那边说一声,不用她过来了。” 苏墨在廊下除了蓑衣斗笠,走进屋来,溶月刚刚换好衣裳出来,上前挽了他的手臂:“一夜未归,王爷定是又彻夜看折子了?偏赶上这坏天气!好在我刚好让人备了姜汤,王爷换身衣裳就能喝了。” “这倒巧。”苏墨笑了笑,“你是知道我会冒雨回来,故而备了姜汤?” 溶月伸手为他解下外头微湿的衣衫,闻言垂眸一笑:“有备总无患。” 待苏墨换过衣裳,喝了姜汤,不待溶月开口,他自己倒先说了话:“我在你屋中歇会儿,用过午膳再唤我。” 溶月忙答应了一声,陪着他入房,又服侍他躺下,这才退出了房间。 外头,文杏正将厨房重新熬好的姜汤捧进来,见溶月嘴角带笑,不由得也笑起来,轻声道:“奴婢早就说过,无论王爷纳谁入府,总归只有王妃才是王爷心里最重要的人。” 溶月喝了一口姜汤,闻言却垂下了眼眸,不置可否。 到了晌午,溶月本心疼苏墨,想教他多睡片刻,不将他唤醒,没想到门房上却突然来了人,说有事禀报,溶月这才将苏墨唤起。 刚刚传了午饭,苏墨走出来便坐到桌边,不紧不慢地吃了几口,方才抬起头看向来人:“人呢?” 溶月只觉得他脸色似乎不大好看,心头微微一凛。 那小厮忙道:“回王爷,宋姑娘先是去了池大人府上,没见着池小姐,便在池府门口坐了许久,这会儿正云膳楼用午膳。” 溶月心头一惊,未料苏墨竟知晓锦瑟去向,指尖捏住的玉箸忽而一顿,旋即道:“锦瑟妹妹离府,妾身却不闻不问,请王爷恕罪。” 苏墨搁下筷子,转而捏起了酒杯,神情清淡,道:“即便你过问了,也拦不住她。” 溶月顿了顿,又道:“王爷,我瞧她对池小姐的事实在是上心,不知王爷心中可有打算?” 苏墨淡淡嗅了嗅杯中清酒,嘴角忽而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微苦。 他自然知道她有多上心,为了能达成池蔚的心愿,她甚至不惜取悦他。而他们彼此心中都知道,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对他说,池蔚心眼实,认定了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其实在他看来,她宋锦瑟的实心眼,才是无人能及。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无论他是冷是热,是远是近,她依旧将他抛诸脑后,似乎再也想不起来她心里,其实是有他这个人的。 他其实很失望,却又实在无可奈何。如今借着池蔚的事,她倒是愿意与他亲近了,只可惜依然是个无心之人。 他知道,其实锦瑟心底总觉得池蔚像从前的她,如今她是再也回不到从前,所以便只希望池蔚能一直过着那种快乐无忧的日子。然而她其实不知道,池蔚与她其实一点都不像。池蔚单纯乖巧,直来直去,所有大起大伏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她,却实在将自己的心藏得太深了。 “王爷?”溶月见他失神,禁不住又唤了一声,随后道,“我看那池小姐,待王爷也的确是情深意重,不如,就择个吉日--” 她话还没说完,苏墨便已经淡淡垂眸开口:“溶月。” 溶月微微一顿,倏尔又笑了:“王爷不爱听,那妾身不提便是。” 又过了片刻,苏墨才道:“如今你既已唤锦瑟为妹妹,也该教府中人改口了。” “唤作夫人罢。” “夫人?”溶月一怔。按制,皇家是绝不会出现这样的称呼的,然而苏墨既提出,她亦不会反驳,只道:“好,就唤作夫人。” * 风雨大作的天气,锦瑟艰难地穿街过巷,四下寻找池蔚的踪迹。 自昨日池蔚从王府离去,便再没了消息,池府也已派出所有人四下寻找,依旧没有丝毫的消息。 虽然披了蓑衣戴了斗笠,然而锦瑟身上却还是湿透了,又冷又累之下,要从偌大的京城找到池蔚,似乎就更加渺茫。 她不知不觉走到江边,但见乌云压顶,暴雨不绝,狂风不止,而江水汹涌奔腾,她心头骤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暗暗捏紧了手心。 却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柔软清脆的呼唤,穿过风雨的声音而来:“锦瑟姐姐。“锦瑟回头一看,竟果真是池蔚,还是昨日那身单薄的群裳,全身已经湿透,形容狼狈,却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有些怯生生地看着她笑。 “池蔚?”锦瑟转身,“你一直跟着我?” 她一直寻她,却没想到自己要寻的人,竟一直跟在自己身后。锦瑟脑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只一瞬而过,她抓住了,却又放开,朝着池蔚招了招手。 池蔚果然便走过来,锦瑟取下自己头顶的斗笠戴到她头上:“你没事?” 池蔚却只是看着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紧紧锁在锦瑟脸上:“锦瑟姐姐,摄政王妃说我是你的替身,说我的性子有几分像从前的你,可是我始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像?” 何妨惜清欢(九) 密密的雨点从头顶上砸下来,瞬间便模糊了人眼。锦瑟看不清池蔚的面容,可她提出的问题,却还那样清晰的摆在她眼前。 “那他为什么喜欢你?”池蔚依然睁大眼睛看着她,眸中却有泪珠开始止不住地滑落,“为什么这么些年来,他还是喜欢你?丫” 锦瑟抬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终于有一瞬间看清池蔚的模样,只觉得冰凉的雨水忽然就彻骨寒凉起来。顿了顿,她抬手解下了自己身上的蓑衣,披到池蔚身上,一面仔细地为她系好,一面低笑了道:“是不是做姑娘的时候,都爱胡思乱想?池蔚,在我还是姑娘家的时候,也与你有着相同的想法,总觉得他是喜欢我,而且,最喜欢我。” 池蔚眸色先是一黯,随即便回味过来她话中另一层意思,忽然便愣了愣媲。 锦瑟为她系好蓑衣,又抹了抹她脸上的泪,继续道:“可是近日我才想明白了,我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觉得他会喜欢我呢?就因为他从小就对我好,任我怎样唐突讽刺都不怪罪,可是我却几乎忘了,他对我的这些包容,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姐姐,到今时今日,仍然是因为姐姐!他不是喜欢我,从一开始我蓄意接近他,他半推半就地接受我,到后来一路纠缠,一直不肯放手,其实都是因为姐姐。因为他害死了姐姐,他心中有愧,所以他对我好,所以他一直没有放手,而其他人才会觉得,他是喜欢我。其实不是,从来不是!” 锦瑟这才想起这姑娘原是不知道这层缘故的,不由得勾了勾唇角:“是啊,十年前的事了。他到底还是有良心的人,依然挂念着和姐姐年少夫妻的情意,故而才对我格外包容,却不是我们所有人以为的喜欢。” 池蔚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为她这样云淡风轻地说出最后那句话。 “池蔚。”锦瑟轻唤了她一声,略自嘲地道,“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懦弱得连死都要寄望于别人。而你,却是勇敢快活的姑娘,我们一点都不像。他不是真心喜欢我,更不可能因为你与我像,而对你好,你明白了吗?” 锦瑟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大雨冲刷着自己的其他感官,也不再说话。 池蔚心思百转千回,却愈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间,却似有一声遥远的马嘶,穿过厚重的雨帘,极其不明显地传了过来。池蔚登时一个激灵,回头,只觉得大雨那头,似乎有一个身影正逐渐靠近。 她心头一震,再度回头看向锦瑟,忽然急切开声问道:“锦瑟姐姐,你真的觉得很辛苦吗?” 锦瑟却似乎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仍旧站着一动不动。 池蔚又回头,先前那个模糊的身影已经逐渐开始清晰,她心头一时大乱,最初的念头和此刻的心绪交加,她忽然向前两步,伸出手来,猛地朝锦瑟背上一推! 锦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便任由自己如一尊石像一般,一头栽进那滔滔江水之中,还来不及下沉,便被浪头卷走。 比先前的雨水还要冰凉的江水一股脑地灌进她的身体,她却仿佛没有知觉,由着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席卷拍打着自己的身子,只等着彻底失去知觉的那一刻。 到那时,所有的一切便都会去到尽头,再也没有伤痛,再也不会辛苦。 她在江水之中浮沉,却前所未有的安然舒适,直到那无边冰冷的江水之中,却突然多出一只手臂来,猛地缠住了她的腰身! 她本已经浑浑噩噩,却在意识到缠住自己腰身那人带着她浮出水面之时猛地睁开眼来,入目,竟是苏墨冷峻的面容! 锦瑟张了张嘴,却立刻被冰凉的江水夹杂雨水涌进口中,再发不出一点声音。苏墨立刻便将她往上搂了搂,锦瑟这才喘过气来,却仍旧说不出话。 “不是说要为了你父亲活下去吗?”浪声雨声之中,苏墨的声音却异常冷凝清晰,“怎的就甘心淹死在这里吗?” 锦瑟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水底的脚缓缓抬起,重重往他身上蹬了一脚,借着水势,竟成功脱离他的手臂,被另一个浪头卷走。 苏墨霎时脸色大变,再度钻入了水中。 汹涌的浪潮之中,他循着她被卷走的方向划去,挣扎努力许久,才终于再度握住她的手,锦瑟神智却已经开始模糊。 “锦瑟!”他揽着她,一面躲避浪潮,一面用力唤她。 锦瑟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却又见着他的脸,尚未有心力体会自己的心情,却忽见他紧皱了眉,似受了什么痛楚,随后便往水里沉去。 * “池小姐,王爷至今仍未清醒,你一直在这里哭也无用,倒不如省些力气,还王爷一个清静!” 摄政王府,苏墨居处外,溶月前所未见的沉下了面容,看着缩在地上抱着自己哭的池蔚。 池蔚努力想要克制,却还是止不住地抽噎,溶月终于彻底冷了脸:“来人,送池小姐出府!” 溶月蹙眉看着她颤颤巍巍地走到园门口,目光却又移到园门口突然多出的一个身影上,脸色微微一变,索性转身进屋,对身后的管家林平吩咐道:“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池蔚捂着脸出了园门,却蓦地撞到一个人身上,顿时一惊,待看见是锦瑟时,整个人便僵住了,许久,才嗫嚅着道:“锦瑟姐姐,你,你是来看他的么?” 锦瑟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的群裳,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只道:“我是来看你的。” 锦瑟本看着她,闻言目光却忽然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 说完她转身便走,锦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林平从园中走出,朝锦瑟唤了一声:“夫人。” 锦瑟微微一顿,道:“林管家,请你派人送送池小姐。” “是。”林平低头答应了,待再要说什么,锦瑟却已经转身,朝自己园子的方向走去了。 又过了一夜一日,苏墨才终于在深夜醒了过来。 苏墨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微笑道:“不过是场意外,不值一提,以后也定然不会再发生了。时辰这么晚了,你这两日必定不眠不休照顾我,先回去歇息。” 溶月本不欲离去,然而话到嘴边,却还是变了:“是,那王爷也好生歇着,妾身明日再来探望。” 何妨惜清欢(十) 苏墨点了点头,眼见溶月离去,刚刚阖上眼片刻,便忽闻得一丝娇俏的笑,学了先前溶月的口吻:“王爷以后可切莫再冒这样的险,真是吓得我魂飞魄散!”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苏墨尚未睁眼,便已勾起了唇角:“该是你莫让外间人见着,否则倒真是会吓得人魂飞魄散。丫” 床后的幕帘蓦地被人掀开,一紫衫女子盈盈款款走出,语笑嫣然:“只要王爷还活着,对我来说,便已足够了。” 苏墨睁开眼来,看向坐在床畔的女子,但见其红粉绯绯,面若桃花,却正是早该长眠于地的海棠! 海棠眸中秋水涤荡,看着苏墨,笑道:“王爷,似乎有心事?” 苏墨再度阖了阖眼:“只是有些后悔罢了。媲” 海棠眸光一闪:“后悔不该用这样的法子来逼她?” “当初若非痛到极致,又怎会逼自己遗忘?我明知那丫头所有的心思,明知这几年她过得有多苦,却偏还对她用这样的法子。”他看向海棠,语带轻叹,“你可知,她如今竟以为,我是因着对锦言愧疚,所以才对她好。” 闻言,海棠却轻笑起来:“难道不是吗?” 苏墨凝眸,海棠却又低头看着他道:“王爷最初对锦瑟好,不正是因为当初皇子妃早逝,所以王爷才心疼锦瑟吗?未料,那丫头年岁虽小,却已将王爷摆上心头多时。难得王爷心疼那姑娘,那姑娘身上偏又接连发生事情。王爷将她摆上心头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偏偏,摆着摆着,就再也放不下了。” 说完,她轻叹了一声:“那姑娘吃了那么多苦,说起来没甚福分,可实际上,她的福分却是不小的。” “若真是福分,倒也好了。”苏墨轻叹一声,坐了起来。 海棠回头看了一眼屋中铜壶滴漏,道:“王爷,都快丑时了,你这时候去看她,她不早睡下了?” 苏墨穿好鞋袜,道:“她这几日要是睡得好,那便不是她了。” 苏墨没有猜错,已经是丑时,锦瑟屋中却依然点着烛火,只是廊下屋前,却一个侍女都见不到。 房门并未上闩,他径直推门而入,屋中,锦瑟正披了被子坐在床榻边,守着床脚一个烧得旺盛的火盆。 其实天气还远未寒冷到需要取暖,可是她身上披着厚厚的被子,还离得那火盆那样近,模样竟似寒冬。苏墨拧了拧眉,缓步上前。 锦瑟始终低着头,竟未曾察觉有人入屋,直到低垂的视线之中蓦地出现一双男子乌靴,她才惊愕抬头,目光触及苏墨还微微泛白的脸时,眼中竟闪过一抹慌乱。 苏墨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上前坐于她身畔:“冷?”他一面问,一面将手探入她紧裹的被中,捏到她的手,竟果真一片冰凉! 锦瑟复又低下头去,只是盯着那火盆,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边不好,晚上总是冷得厉害。” 苏墨便道:“那明日就换个住处。” 锦瑟又沉默片刻,忽的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那我睡了。” 她裹着被子就躺了下去,苏墨坐在床边看了片刻,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方褪了鞋袜躺上床榻,另取了一床棉被覆住自己与她。 隔着厚厚的棉被,锦瑟亦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不禁往里挪了挪。苏墨却突然就伸出手来,将她连人带被搂住,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锦瑟惟紧闭了双眼,再也不动分毫,苏墨也再没有任何举动。锦瑟逐渐心安下来,神思开始变得模糊之时,却忽然听得头顶两声压抑的低咳,她心头一震,灵台复又清明如许。那阵低咳总是隔一段便出现两声,于是锦瑟再没有一丝睡意,直到天明。 苏墨也是彻夜未眠。先前在水患灾区生的那场病其实并未断根,如今又被勾起了咳嗽。一直到天亮他才终于睡着一会儿,再睁开眼时,锦瑟已经起身了。他伸手进锦瑟裹的那床被中探了探,察觉到一丝尚未消散的暖意,这才微微放下心,也起身来。 这晚,锦瑟果真就搬到了王府西边地段的园子,而苏墨仍旧宿在她那里,往后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 “嘶--”溶月蹙眉,吸着气看向铜镜之中披头散发的自己。 新来的丫鬟手脚笨,梳头极其不利索,一不小心便扯痛了主子,忙的跪倒在地:“王妃恕罪。” 溶月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出去,叫文杏进来。” 不消片刻,文杏便走了进来,执了梳子熟悉利落地为溶月梳头,一面轻笑道:“王妃的头发还是这么好,真是教人羡慕。” 溶月却心不在焉,根本没听见,过了许久才开口道:“王爷昨晚,仍旧宿在那边吗?” 文杏顿了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王爷这次回京,除了不在府中的日子,其余时候都是宿在那边。以前王爷可从没这样过。” 从前,尽管苏墨也时常不在王府中,然而每过三两日,总是要来溶月此处歇一晚,府中其余姬妾虽难得见他,每月倒也会有一两个得幸的。府中人尽皆知,王爷从不在同一妃妾处留宿连续两晚,即便是王妃也不曾得过这样的待遇。 溶月顿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伸手挑了一支步摇,笑了笑:“是啊,从前的想法,只怕他都已经忘记了。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溶月带着文杏走进锦瑟所住的新院落时,锦瑟正坐在庭中一架秋千上,看着几个侍女比赛踢毽子,个别笨拙的总也接不到,站在锦瑟身后的穗儿忍不住哈哈大笑,总能带着锦瑟也笑起来。 见到溶月,众人忙都停下来见礼,锦瑟也从秋千上站起来,刚要施礼便被溶月阻止了:“你我之间不必这样生分,坐下。” 锦瑟便依言坐回了秋千上,又指着旁边另一架秋千,道:“你也坐。” 溶月抬手抚了抚秋千绳索,颇为感怀地笑道:“我若是再年轻个十岁,也愿意坐这上头。如今,平白惹人笑话了。” 屋中一时便有人搬了凳子出来,溶月见锦瑟喜欢看侍女们玩乐,便一并打发了文杏和穗儿也过去,只余了她和锦瑟坐着说话。 “我看近日你气色好了不少,想来这新园子住得还习惯?” “还好。”锦瑟笑了笑,道,“只比那边暖和了许多。” 溶月微微一怔,随即道:“我竟不知你原来怕冷,那回头我拨些银子,让管家多添置些上好的碳,都拨到你这里,也就不怕冷了。” “多谢你。”面前的女子一向温和周到,锦瑟却总也不习惯她这样的好。 溶月笑了笑,又道:“近日王爷晚间睡得可好?” 锦瑟未料她竟向自己打听这个,微微一顿之后,记起苏墨这两日晚间仍有些咳,一时却不知怎样回答。 溶月却只以为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几日都不曾见过王爷,也不知道他身子还有没有不爽利。” 见她的模样,溶月便道:“我知你心中可能仍旧不曾放开当初的事,只是如今王爷待你怎样,所有人都看得见,难道你这身在其中的人还看不清楚?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多想了,如今好好陪在王爷身边不是甚好?若能早日为王爷诞下麟儿,便更教人欢喜了。” 闻言,锦瑟倏地一怔。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与苏墨并没有过任何亲密,更何况,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为他生孩子。 “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来,王爷膝下一子半女也无,外间人还指不定怎么传出什么难听的话呢!”溶月突然轻叹一声,感念道,“若是当初,你姐姐腹中的孩儿能顺利产下,如今,也该有十多岁了。” 锦瑟握着秋千索的手蓦地一紧,良久,才终于转头看向溶月:“你说什么?” 锦瑟倏地站起身来,连呼吸都绷紧了。 姐姐竟然怀过孩子?为什么她却从未听姐姐提及半个字? 何妨惜清欢(十一) 溶月见她的模样,也站起身来:“再怎么说也是过去的事情,你实在无需这般紧张。” 不该紧张吗?锦瑟很惶然。可是脑海之中却不断地开始翻涌很多事,那些曾被她刻意遗忘与忽略的事。 “姐姐有身孕,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转头问溶月丫。 溶月一顿,随后才低声道:“其实,也就是你姐姐仙逝前的四个月。孩子流了没多久,你姐姐就--媲” 锦瑟倏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再不敢说一个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很多事情她都已经忘记,就好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记忆之中总有大段大段的空白。可是,此时此刻,有些空白开始一段段地被填上,却冲击得她几乎承受不住。 “锦瑟?”溶月见她情形不对,忙的伸手搀了她一把,“你怎么了?” 锦瑟忙退开一步:“没事,没事。我只是想休息片刻。” 溶月这才道:“那好,你好生休息,若是不舒服,定要叫人告诉我。” 溶月带了文杏离去,锦瑟不消片刻便又从屋中走了出来,没有带任何人,出了园子,穿过花园,沿着幼时无比熟悉的那条路,一直走到苏墨的书房。 苏墨不在府中,书房自然没有人,锦瑟推门而入,一阵熟悉的书香立刻扑面而来。 她这才想起,自己小时候,原是经常呆在这里的。那时候苏墨似乎也是很忙的,她来探望姐姐时,姐姐总是需要休息,她便时常来到这边找书看,却没有一次撞见苏墨。 锦瑟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书桌后的画筒处,将里面的画通通抱了出来,一张张铺开在地上,却皆不过是一些风景山水画,并无多少稀奇。 锦瑟几乎是屏住呼吸翻完每一张画,却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张,起身往周围看了看,忽然搬过墙角的短梯,一排接一排地翻着书架。 终于,在翻到第十五排书架时,她又看到了几幅卷轴。 锦瑟却呆住了,站在梯子上看了良久,才终于缓缓伸出手,然而手却抖得厉害。在即将触到画轴的那一刻,她又猛地缩回手来,逃一般地想要下梯子,脚下却蓦地一滑,整个人便从梯子最高那一级摔到地上,梯子也随之倒下,被其中一段重重砸在头上,锦瑟只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她醒过来时,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却是天已经黑了。头很疼,被砸的地方火/辣辣的,应该是肿了起来。锦瑟推开砸在自己身上的梯子,缓缓坐起身来。 屋中一丝光线也无,她抱住自己缩坐在两排书架之间,心中脑中,便如同这屋子一般,黑得教人绝望。 良久,不知多远的地方传来打更的声音,锦瑟才猛地回过神来,又呆坐片刻,终于站起身,摸到火折子,点亮了屋中的烛火。 书房已经被她翻得一片狼藉,她静静从被弃于地的那些书上踩过,重新回到先前的书架,扶好梯子,再度踏了上去。 再一次向那些画轴伸出手,这一回终于没有再抖,锦瑟迅速抓了所有四幅画轴在怀,跳下了梯子。 寻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她缓缓展开第一幅,铺好,又展开第二幅,第三幅,第四幅,一一平铺于地。 眼前,一片似曾相识的桃花林,姐姐或坐或立,或颦或笑,皆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却又不完全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锦瑟忍不住抬起手来,抚过画中呼之欲出的绝美女子,忍不住想对她笑,嘴唇微微一动,眼泪却已经滚滚而下。 “姐姐--”她终究不敢再看,泣不成声地捂住了脸。 门外却突传大步而来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书房门被推开,苏墨披了一身的夜色出现在门口。 锦瑟却只是抱住自己,克制不住地大哭。 * 回到自己园中,锦瑟并未哭太久,很快便收拾了心绪,陪晚归的苏墨一起用膳。坐到桌边时她看了一眼铜壶滴漏,方知竟然已经是丑时。 她一面低了头吃东西,一面讷讷地问道:“近来,朝中很多事忙吗?” 苏墨抬眸看她,她低着头,额上的伤就更明显了。他静静看了片刻,方道:“嗯。” 苏墨似乎并不意外她已经知道这件事,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声。 “锦言身子不好。”他淡淡道,“孩子没了是意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锦瑟默默听着,许久,才终于又道:“那,这么多年以来,为什么你府中再没有姬妾怀孕?” 苏墨缓缓靠向椅背,沉默着与她相视良久,终于道:“因为我不想要孩子。” 她怔了怔:“为什么?” “因为我原本不想活得这样累。”他微微眯起了双眼,“那样的话,有孩子会是负累。” 锦瑟抿抿唇,似是懂得了什么,却只觉得头又开始疼起来,终于不再多问,搁下筷子,匆匆漱了口,便摸回了床榻之上。 “嗯。”苏墨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声,“所以接下来,可能许久都不会回府了。” 锦瑟便咬住唇,苏墨也不再说话,一直到两个人分开来,也没有人再开口。 一到卯时他便又起身,仍旧没有与她说什么,梳洗毕,换过衣衫便离了府。 锦瑟静静躺着,一直到日光初现才起身,也不更衣,便走到书桌旁,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写完一封信,这才唤了人进来服侍梳洗。 用过早膳她便出了门,来到驿站,将信和一锭银子摆在驿官面前,道:“寄到仲离的。” 那驿官却惊诧地看了她一眼:“仲离?夫人,前两日发生天大的事,你还没听?” 锦瑟一怔:“什么事?” 那驿官似是觉得好笑:“你出门,随意找个人一打听,便知道什么事。这信,我可不敢给你寄。” 锦瑟心头骤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匆匆收了信走出门,刚走上大街就见一人从自己身边掠过,追上前方的另一人,急切地追问:“方兄,仲离向我青越发兵,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锦瑟脚步蓦地一顿,眼见着那两人一面说一面往前走,竟再不敢往前一步。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仲离竟然向青越发兵了!难怪苏墨那样忙,还说未来可能许久都不会回府,可见失态之严重。只是不知此次发兵,苏黎是什么身份? 她只觉得恍惚,抬手又摸到袖中的那封信,忽然转身便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她身份既复杂又多样,要进皇宫也容易,而苏墨这样忙,应该根本不会顾及到她进宫来做什么。 锦瑟没有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鸽,正是当初苏黎用来送信给她,又被苏墨拦截下来的那些。如今战事已起,要送信至仲离,只怕唯有借用这些信鸽了。 她在宫中寻了一个僻静处放出鸽子,便不欲在宫中多呆,匆匆要离去时,却意外撞见了青楚。 许久不见,青楚倒是愈发美艳逼人,见了她,倨傲地扬了扬下巴:“早就听说二哥自外地回来,带回一个侍妾,万般宠爱于一身。我就猜到是你,没想到还能在宫中见着。来看二哥?” 锦瑟朝她笑了笑,垂眸便欲离去。 “宋锦瑟,你可真是对得起我三哥!”青楚却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我二哥的床,比我三哥的暖和温软些吗?” 锦瑟脸色微微一凝,侧眸看向她,青楚便愈发鄙夷地笑了起来:“不过这样也好,让我三哥看清楚你的真面目,让他知道他当初掏心掏肺对待的人,是哪般的下贱龌龊!待他拥兵回京之日,我不信你还有活路。” 苏黎,果然是此次出兵的主帅。 何妨惜清欢(十二) 青楚眼见她脸色泛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怎样,后悔害怕了?你当初本就在我二哥与三哥之间摇摆不定,眼瞧着二哥当上摄政王,还以为自己选对了是?今时今日,也该教你尝尝后悔的滋味了!” 青楚脸色蓦地一变:“你这是何意?” 锦瑟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人生无常,也许,我等不到他归来的那天呢?” 青楚再度冷笑起来:“如此,我可要祈求这你的人生平安一些,至少要活到我三哥归来之日,不受尽折磨,焉能教你好死!” 锦瑟闻言,却仍旧只是朝她淡淡一笑,侧身离去媲。 刚刚离了宫,迎面却就遇见了熟人。 身着正统朝服的陆离坐在高头大马上朝着锦瑟啧啧叹息:“这可真是奇缘呀,竟能在宫门口遇上你。” 锦瑟却因为他身上老气横秋的那身朝服“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侯爷吉祥。” 陆离翻身下马,似乎也对自己的朝服颇为不满,抱怨道:“明日我定要上折子进言,这侯爵朝服一定得改。凭什么摄政王朝服就那般风/流倜傥,这侯爵朝服就这样老气横秋。” 锦瑟又笑了两声,才道:“如今,朝廷还有闲暇为你置办新的朝服么?” 陆离看她一眼,道:“你也知道仲离发兵的事了?” 锦瑟勾了勾唇角:“听说了。如今形势怎样?” “坦白说,仲离这些年来的国力丝毫不比青越差,仲离国主本就野心勃勃,再加上一个一心一意想要一雪前耻,又对青越的一切了如指掌的驸马爷苏黎,你说形势会怎样?而且,最近几年青越天灾不断,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朝廷几乎倾尽全力救灾,无暇顾及其他,与仲离的差距,只怕不是一点点。”陆离难得正经起来,仔细地分析与锦瑟听。 “真是遗憾呐。”锦瑟却只是看着他,仿佛惋惜一般,“你才做了多久的侯爷,这么快就面临这样的处境。” “我怕什么?”陆离挑眉一笑,“他日就算仲离当真攻下青越,谁又敢拿我怎样?倒是摄政王的前路,真是堪忧啊。” 锦瑟听了,却只是不动声色地转开脸。 “他若殉国,你会怎样?”陆离却实在不识时务,继续问道。 锦瑟闻言,却又笑了一声:“我连自己都顾不上呢,哪有那闲工夫去理别人怎样。” 陆离微微抽了口气,随即挑眉笑道:“到如今他在你眼里仍旧只是个‘别人’而已?那谁在你心里才是自己人?” 锦瑟转开头不答,顿了片刻,却忽然正色看向他:“陆离,你其实知道我外公在哪里,是不是?” 陆离顿了顿,复又展颜笑起来:“原来在你心里,到底还是外公才是自己人啊!” “我想见他。”锦瑟轻声道。 陆离终究还是收起了笑脸:“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锦瑟轻轻松松地道,“说到底,只有外公才是我挚亲的人,如今他年岁也大了,却成日不知所踪,我这个做外孙女的难道不该担心吗?” 陆离沉吟片刻,终是道:“我尽量为你通知到,不过他会不会出现,我就无能为力了。” “多谢你。” “能有什么事?我如今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么?”锦瑟朝他摆摆手,“你不是要进宫么,快些去,我也该回去了。” 尽管陆离心头仍旧有疑虑,锦瑟却已经大步跑开,陆离无奈,唯有朝宫中走去。 锦瑟并没有回摄政王府,而是在踟蹰之中,回到了从前的安定侯府。 心中到底还是有顾虑,她站在门口,静静看了许久,仍旧没能鼓足踏进去的勇气。 须臾之后,原本紧闭的府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来,锦瑟抬头时,正看见一张熟悉的老脸,正揉着眼睛朝自己打量。 锦瑟立刻展颜笑了起来,举步奔上前:“福伯!” “啊呀!”福伯似是被惊着了,回过神来,却又立刻喜上眉梢,“果真是小姐么?几时回来的?快些进来!” 锦瑟被他牵引进府,打量着一如往昔的府邸,眸色却逐渐变得黯淡起来:“二娘和锦辉锦堂他们呢?” 福伯一面引着她往前走,一面答道:“前两日,二夫人带了三少爷四少爷离府,说是要回家乡探亲。以我老头子看呐,实则是为了躲避祸事。三少爷未及弱冠之年,却要世袭老爷侯位,如今青越又面临祸事,二夫人哪里敢让三少爷去蹚浑水,索性避而远之了。” “已经走了么?”锦瑟低低应了一句,忽而自言自语道,“也好。” 福伯将锦瑟引到花厅之中坐下,就要去为锦瑟斟茶,却被锦瑟拦下:“福伯,我回来,其实是有些事情想问你。你与我坐下说话。” 福伯这才坐下,疑惑道:“小姐要问我什么?” 锦瑟微微低下头,心头挣扎犹豫,却终究还是开口道:“姐姐未出嫁前的事,福伯还记得吗?” 福伯一怔:“小姐想知道什么?” 锦瑟回想了一下幼时的情形,道:“我那时年纪小,糊里糊涂的,很多事都分辨不清。我记得我七岁那年,苏墨曾经来府中提亲,被父亲拒绝。后来,我却时常看见他在府中进出,带姐姐一同出门游玩,有没有这样的事?” 锦瑟却依然继续道:“再后来,是过了一年多之后,姐姐终于执意嫁给苏墨,同时也与父亲断了关系。” 福伯神情僵凝,却一个字也不说。 锦瑟抬眸看着他,又顿了许久,才终于缓缓开口:“这中间,我记错了什么吗?还是,我认错了那个来带姐姐出去游玩的男人?” 福伯猛地站起身来,身后的凳子骤然倒地,他慌忙转身去扶。 锦瑟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头逐渐一片寒凉,终于一字一句道:“那个男人,其实是苏然,不是苏墨,对不对?” * 进入腊月,青州城终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此时,距离仲离向青越发兵,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其间,仲离军队势不可挡,连破青越七座大小城池,而青越军队却似乎毫无招架之力,连连败退,引得相隔遥远的京都青州城内也人心惶惶起来。 昨夜一场鹅毛大雪,今晨园中便被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锦瑟向来惧冷,此时却捧了暖手炉站在廊下,静静看着园中的小厮侍女们奋力扫雪。 已经一个多月,她等的信却始终没有回音。她心头其实已经有某种不好的预感,却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眼见着园中积雪即将清扫完毕,园外忽而有一小厮匆匆步入,上前给锦瑟行了礼:“夫人,府外有一老者求见,说是夫人的故人。” 锦瑟心头猛地一震。她希冀的那人没能给她回音,等待的人却适时折返,是巧合,还是关联?她心头惶惶,终究道:“请他进来。” 梅月恒缓步而入时,锦瑟已经在厅中泡好一壶热茶,抬眸见他精神矍铄地站在门口,便斟了一杯茶与他,轻轻一笑:“外公,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不见。当日在仲离那座小镇上,自锦瑟定下要嫁与陆离起,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梅月恒倒也坦然,接过锦瑟手中的热茶,笑道:“是啊,外公半年未曾见你,如今见你过得好,也就安心了。” 锦瑟也笑着:“那这半年,外公去了哪里?” “四处游乐了一番。”梅月恒不以为意地答了一句,低头饮茶。 锦瑟便又为他添满了茶杯,似漫不经心地道:“是去了仲离国都汴州?” 梅月恒闻言抬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却已是默认。 “如此看来,此次仲离终于下定决心出兵,定然有外公的一份功劳?”锦瑟仍旧努力朝他笑着,“外公可曾见过宋恒?他近日好吗?之前我写了封信给他,等了许久却仍不见他回信,外公此次回来,可有他的口信带与我?” 何妨惜清欢(十三) 梅月恒手指轻轻扣着杯沿,神情却依旧自若,淡笑着道:“你想从他那里知道些什么?” “你明明知道。”锦瑟垂下眼,轻声道。 “有些事,你从前根本不问,为何如今却非要探究?”梅月恒轻叹一声,“你曾经也说过,有些事,知道还不如不知道,怎么到了如今偏又放不开了?丫” 锦瑟凝眸,脑海中却不断地闪过姐姐失去孩子的情形,那些事,她明明未曾经历,如今,却历历在目。很多时候,她总以为自己是最苦的那个,可是如今—媲— “因为我想知道,姐姐在死前,究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而这些苦难,又究竟是什么人带给她的!” “如此看来,你心里是已经有答案了?”梅月恒依旧慈祥和蔼的笑着,仿佛便只是寻常人家的外公,慈爱的与自己的孙辈谈天说笑。 譬如,苏然千里迢迢去到仲离,名义上是看她,却更像是为了去那百花园参拜所谓的“桃花仙子”! 譬如,她在仲离初初见到绫罗时,宋恒明明不曾与姐姐有交集,却望着那个与姐姐极其相似的女子脱口唤出“锦言”二字! 譬如,池蔚曾经告诉她,在苏墨的书房,曾经见过一个女子的画像,而画中背景正是仲离百花园中那个桃花林! 她终究没法子再骗自己,那些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了的表相背后,终究存在着令她恐惧的事实! “外公。”锦瑟终于再度抬眸看向他,“姐姐,一定早就跟外公相认了?当初外公待姐姐,便如同今日外公待我一般,是不是?” “锦瑟。”梅月恒却从容地唤她,淡淡道,“你比锦言坚强,锦言跨不过去的坎,外公相信你一定能跨过去。” 锦瑟倏地站起身来,仍旧没有转身看他,眼神飘忽许久,终于道:“外公仅仅是想报仇吗?如此,我倒是可以帮外公。” “哦?”梅月恒似是轻笑了起来,“你如何帮我?” 梅月恒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站起身来:“你找到了?” 锦瑟点头:“是。住在那依山里的日子,我找到了‘天下志’。” 闻言,梅月恒脸色竟变了又变,似有千百种心情交织,却不知尽头在何方。 锦瑟看着他:“不过我心中却有疑问,为什么外公身为那依族族长,却不知‘天下志’何在?” “那我,岂不是很有幸,竟能一窥其真容。”锦瑟说着,似乎忆及了当时的情形,有些飘渺的一笑。 梅月恒望着她,只一瞬,心头再度转过千百个念头,忽而道:“既只有你一人得幸见过,便莫要再向第二个人吐露,让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底罢。” “外公竟不想要?” “我要那东西作甚?”梅月恒终于再度笑起来,“得了它,再迂回曲折,花个十几二十年得了这天下,为那依族报仇么?外公老了,等不了那么久。” 梅月恒忽然上前,握住了锦瑟的手,锦瑟只觉手心一凉,已经被塞进一物。梅月恒低声道:“锦瑟,我知你只想过安稳平淡的日子,帮外公做最后一件事,然后,外公就带你去金丽国,再也不回来了。” 他缓缓松开手,锦瑟终于看清自己手中,竟是一支一掌长的匕首,精致小巧,宛若孩童的玩具,却偏偏是取人性命的利器! * 苏墨一个多月未曾回府,近日前方战事稍缓,眼见着众大臣也已因为这场战事心力俱疲,他才终于下令让众人早归一日,而自己也得以抽时间回府一趟。 软轿在王府门口停下,他弯身走出,却赫然看见门前檐下站了一个人,鹅黄的裙衫火红的狐裘,衬着四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好看极了。只是脸上却没有表情,仰头看着头顶的屋檐处不断滴落的雪水,只仿佛那也是一道极好的风景。 一直到苏墨已经走到面前,锦瑟才注意到有人,收回视线停留在他面上许久,仍旧是一片迷茫,直至苏墨微微拧起眉,她眼神才终于逐渐清明。 “大冷天的,站在这里做什么?”他站到她身畔的位置,以她的角度看向那屋檐滴下的雪水,仍未看出任何特别。 锦瑟抿了抿唇:“刚刚送了外公离去,就在这里站了一阵。” 闻言,苏墨容颜微微一冷:“梅先生回来了?” “嗯。”锦瑟答了一声,道,“与我说了一阵话,便又急着离去,连陪我用晚膳也不肯。” 苏墨眸色暗沉,却笑道:“那我陪你用。” 屋子里十分暖和,苏墨一进屋便除了大氅,只道:“你这屋子倒比春日暖阳还暖和些。” 锦瑟拾起钳夹拨弄了一下门口的炭火,道:“多亏了王妃照料,方得如此。” 苏墨笑笑:“溶月向来是最周全的。” 苏墨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锦瑟接下来却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偌大的王府却连春联都还没贴上。” 苏墨顿了顿,这才道:“往年都是要写的,今年的确耽搁了一些,好在也不晚。” 说完苏墨便唤人取了春联纸来,挽起袖子,就地泼墨挥毫。锦瑟站在旁边看着他写了十余副,忽然道:“这些我通通不要。” “那你要什么?”苏墨失笑道。 “你以前的字不是这样的。”她抽起其中一副,“中规中矩,半分意趣也无!” 苏墨心头微微一动:“你还记得从前我的字是怎样的?” 锦瑟看他一眼,忽然自他手中接过笔来,挑了一张边角小纸,低头,循着记忆中的画面,一挥而就。 苏墨低头,却微微怔住了。竟果然是他十多年前的书写笔迹,所书“锦瑟”二字,颇有一番风骨。 他只沉吟片刻,便记起来,微微笑道:“是我从前带你写的字,一晃,都十几年了。” 语罢,他复又从锦瑟手中接过笔,掂量片刻,方落笔,用十几年的笔迹,写下“无双”二字。 锦瑟嘴角一弯,嘲道:“这世间似我这般的女子千千万万,比我好的女子数不胜数。被世人鄙夷嘲讽谩骂,说我恶毒自私矫情做作我就习惯,若有人夸我一句,我可真该捂脸自尽了。” 苏墨搁下笔来,淡笑一声,道:“世间美貌女子千万,每人心头自有无双。世间聪慧女子千万,每人心头亦自有无双。世间痴愚女子千万,某人心头,总自有无双。” 她扬起脸来看他:“无双怜惜吗?” “无双起于怜惜,却不为怜惜。” 他轻轻淡淡的解释了一句,锦瑟望着他,笑了。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们之间,相谐的日子实在太短,很多话他都来不及说,很多心思都未及表明。她从来不懂的那些,今日,终于似懂了些。 苏墨抬起手来,捧住她的笑靥,同时低下头:“今日你不装聋作哑,不装傻扮痴,忍不住提及旁人却又适可而止,我虽不知你因何突然通透,却甚喜你今日的态度。” 他的脸压下来,轻轻吻住了她依然上翘的唇。 何妨惜清欢(十四) 锦瑟身子微微一僵,似仍旧不习惯这般的亲密,但却只是片刻,没过多久她便放松了身子,甚至伸出手来,捏住了他腰侧的衣衫。 苏墨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圈住了自己的腰身丫。 绵密细致到几乎掠夺彼此呼吸的亲吻中,她终于再没有一丝回避,紧紧抱住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处忽然传来一丝轻叩,锦瑟听到了,顿了顿,他却依然未曾察觉一般,她伸手推了推他,两个人才终于分开来。 苏墨却仍旧揽着她,手抚上她云缎似的发,一下下若有似无地吻着她的云鬓。 锦瑟垂了眼眸靠在他肩头,呼吸微微有些喘,神色却是一片沉静媲。 两人安安静静的靠在一起,直到房门口再度传来一声不明显的轻叩,苏墨才松开锦瑟,道:“进来。” 来人却是府中管家:“王爷,王妃听闻王爷回府,特意命厨房准备了酒菜,说是趁着王爷回府,先把这年夜饭给团了。” 青越和仲离如今交战形势莫测,苏墨一旦忙碌起来便不知时日几何,溶月此举,的确无可厚非。因此苏墨便点了点头:“你去回王妃,我随后就到。” 锦瑟听完,便走到了梳妆台前坐下,执了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 管家退出门去,锦瑟自铜镜中看着苏墨朝自己走来,便垂下了眼,淡淡道:“我不想去。” 苏墨竟也不勉强,只道:“那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去做,吃完了早些安置。” 他转身便欲离去,袖口却忽然一紧。 锦瑟仍旧低垂着眼,手中的梳子却不知几时已经放下,转而拉住了他的衣袖,只是不说话。 “嗯?”苏墨在她身侧坐下,低下头探询她的意思。 “也不想你去。” 锦瑟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同时攥着他衣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苏墨顿了顿,旋即笑了:“不去,那晚上吃什么?” 锦瑟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眸色清澈而疏淡:“我会煮粥,我煮粥给你吃。” 结果粥煮到一半就搞砸了,锦瑟不小心打翻了砂锅,又烫了手,不得不作罢。 苏墨取了清凉玉露膏涂在她手上,这才道:“算了,我带你出去吃。” 锦瑟未有异议,只道:“好。” 两人从王府侧门离开,并未骑马坐轿,只撑了伞并肩徐行。他将她的手拢在自己袖中,锦瑟只觉得温暖,也不作挣扎,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走。 雪夜人少,道路湿滑,两人一路并不多言,走得很慢,一直走了约半个时辰,才转进一条小巷,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家小店,在这样的雪夜里投出温暖明亮的光,一见便已经暖和了几分。 锦瑟随了苏墨走进去,店中未见掌柜,反倒只见着一双男女客人坐在一个角落里。苏墨只看见那男子的背影一眼便笑着唤出声来:“淳瑜!” 林淳瑜赫然回头,露出里头女子精致明艳的一张脸,却是眉眼深邃,眼眸之中略带绿色,分明是个胡女。 “王爷,长久未见,只以为你已经忘了此等好地方呢!”林淳瑜起身迎向苏墨,目光触及他身后的锦瑟,眉心骤然拧起。 他话音未落,被苏墨淡淡一瞥,便将那个“狼”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原来是宋姑娘。” 锦瑟忽然挣开苏墨的手,低声道:“我不想吃了。” 她转身欲走,林淳瑜忙抢先拦下她,道:“别别别,你这样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惹恼了佳人,回头王爷朝我发火,我可承担不起。”说完,他转头看向先前与他坐在一起的女子,道:“胡奴儿,我们先回去,给王爷腾地方!” 那女子果真便站起身来,走过来朝苏墨行了个礼。林淳瑜返身牵住她,走过苏墨身边时,压低了声音道:“那丫头眼神闪烁,必定又在打什么不好的主意,王爷可莫要被美色冲昏了头。” 闻言,苏墨却仍旧只是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这才走过去重新握住锦瑟,劝慰道:“别跟他一般见识!” 林淳瑜便不再看锦瑟,嬉笑着拉了自己的胡奴儿往门外走去。锦瑟也不看他,倒是与那胡女擦肩而过时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只觉得那胡女脸上似有探究的神情,忙又转开视线。 林淳瑜带着胡奴儿出了门,取过大氅为她披上之际,胡奴儿忽然笑着用生硬的语调道:“为什么你让他小心那个姑娘?” 林淳瑜嗤笑一声,道:“那丫头心思不单纯,指不定做出什么坏事来!” 胡奴儿顿了顿,忽然道:“她中毒了。” 林淳瑜一怔:“果真?” 面前的女子点了点头:“而且,是很深的毒。” “恶毒的毒?”林淳瑜坏笑了两声,“随她去,反正她活着也是害人!” 苏墨带着锦瑟走到另一张桌子旁坐下,方道:“这里好吃的东西不少,保你吃个够。”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自后堂掀帘而入,伴随着一阵娇俏的笑,走出一身量窈窕,面容姣好的女子:“王爷长久不来,玉娘还只当王爷已经忘了此处呢!” 苏墨淡笑一声:“此生品尝过玉娘你的手艺的人,焉能轻易忘怀?只管将你今日备下的好东西呈上来。” “好咧。”玉娘答应了一声,转身下去,不一会儿便送上吃食。 并没有多大的方桌上,十余只中碗逐一排开,每只碗里都是不一样的甜品,颜色各异,形状各异,锦瑟只认得出酒酿丸子、金瓜芋泥、赤豆汤、膏烧白果等几样,多数是连见都没见过的。 玉娘呈上吃食便又退回了后堂,苏墨逐一舀了甜品放到锦瑟面前,锦瑟低了头一一尝过,美味是美味,却总不见她有惊喜的模样。 “不爱吃?”苏墨忽然低声道。 锦瑟便搁下勺子,道:“不想吃了。” 苏墨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道:“那走。” 外间的雪又大了些,趁着苏墨撑伞的时候,锦瑟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在手心,只觉手心一凉,忙缩回手来。苏墨却忽然将伞递到她手中,道:“天太黑了,我背你走。” 锦瑟伏在他背上,一路沉默不语,直至感觉风雪又大了些,才稍稍拢紧了他,低唤了一声:“苏墨。” 苏墨眸色微微一顿,脚步却没有丝毫不稳,只应了一声:“嗯?” “好。”苏墨没有丝毫犹豫,仍旧稳步向前。 苏墨却只是笑道:“这里就不会有别人了。” 原来他早就察觉到她的想法,从那店中一出来便直接往这里走。锦瑟垂了垂眼,推门而入。 苏墨盥洗毕回到房中时,锦瑟却早已先他一步收拾妥当一切,此刻正坐在床边,将手脚都伸出床沿,置于火盆上方烤着。 “还冷吗?”他坐在床边,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脚。 锦瑟摇了摇头,默默挟了被子躺倒里侧,苏墨随即便俯身过来:“累了?” 锦瑟看着他,良久,缓缓摇了摇头。 苏墨低下头来,在她唇上亲了亲,锦瑟迎着他,却在他即将离去之际,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苏墨顺势便覆上她的身子,一面极尽抚慰之能事,另一边,手却缓缓探入了锦瑟枕着的软枕下。 等到锦瑟察觉到不对时,他已经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只小巧精致的匕首。 她心头猛地一跳,他却只是一笑:“枕着这个东西睡,会舒服吗?” 语罢,不待锦瑟回答,他已经一扬手将匕首扔出帐外,只听“哐当”一声,不知丢到了哪个角落。 他再度低下头来,吻着她微微有些僵直的身子,直至彼此气息都不稳时,才再度在她耳边低低开了口:“若我不曾发现,你会不会用?” 锦瑟原本闭着眼,闻言,却缓缓睁开来。 他眸色幽深暗沉,原本是她最熟悉的模样,她心头却蓦地难过起来。 说不清是为什么,可是又隐约知道是为什么,只是不敢深想,只因清楚地知道,一旦将所有的事情想通,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你会不会用?”苏墨却依然重复着自己的问题,固执地要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锦瑟阖了阖眼,将心一横,紧紧圈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唇贴上他的。 苏墨僵了僵,终也由得她去。 一场彼此都拼尽全力的欢爱,直欲将人烧成灰烬。 “还是不愿想起吗?”锦瑟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听得他一声叹息,心头骤然一紧,散落四方的意识迅速回笼,睁开眼来,却只见他躺在旁边,安稳地睡着。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她陷在被窝之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侧颜。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这么多年了,这个人,其实至今仍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可是她,却在这些年的岁月里,变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锦瑟坐起身来,尽量不惊动苏墨,披衣下了床。 她在梳妆台前坐了许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只觉得自己脸色差到极点,便打开胭脂盒,想要给自己脸上增加一丝红润气息,手却总是克制不住地发抖。 她费了许久的时间才终于让自己看起来好一点,又开始动手为自己梳头。手上的力气仿佛在刚才匀胭脂的时候就用光了,此刻梳头愈发艰难,锦瑟急得几乎要哭起来。 她想将自己装扮得妥妥当当,一如当初的模样,可是怎么就这么难? 她第三次将梳子掉到地上的时候,床榻上的苏墨终于躺不住了,起身走向她,为她拾起了梳子。 锦瑟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心,从铜镜中看着他,竟不敢动。 苏墨看着她,片刻之后,终于开始动手为她梳发。其实这对他来说并非一件易事,然而磕磕绊绊半晌,终究还是勉强梳成了锦瑟想要的模样。 锦瑟这才打开首饰盒,细细挑出一支金钗,递给了他。 他长久没见她戴过金钗,接过来时微微有些怔忡,还是为锦瑟戴在了头上。 终于弄好了一切,锦瑟再度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终于满意地笑起来:“是这个模样,就该是这个模样。” 自昨日起便一直萦绕在苏墨心头那丝不祥的预感终于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他一把捉住了锦瑟的手,只觉她手心竟似寒冰,不由得失色:“锦瑟?” 锦瑟转身,仰起头来看着他,语焉带笑,明媚如花颜。 “昨夜你问我,会不会用那支匕首。”她朝着他微笑摇头“不会,一定不会。” “如果刺死了你,我可怎么办呢?” “我想和你在一起,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话到此处,她脸色骤然一变,心口的剧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是她曾经万分熟悉又恐惧的感觉!她猛地抓紧了他的衣衫,低头强忍许久,终究还是一口血喷在了他的心口处! “锦瑟!”苏墨霎时大骇,猛地将她抱进了怀中。 “海棠!”苏墨这才记起什么来,骤然大吼了一声。 须臾之间,海棠自门口而入,见到这样一副情形,霎时大惊:“宋姑娘?” 苏墨猛地一僵,旋即紧紧抱住锦瑟,海棠迟疑片刻,果断抬起手来,一章劈晕了锦瑟。 直至锦瑟失去意识晕倒在苏墨怀中,先前那蚀心的疼痛似乎才散去,而苏墨的脸色却已是惨绝。 “王爷?” 良久,苏墨才终于再度开口,声音却已喑哑:“是‘红颜’。” 何妨惜清欢(十五) 有些事,从来不是她想忘记就能轻易忘记,可有些事,她却不得不逼自己忘记。 若忘记与记得,便是生与死的抉择,该怎样选才是对? 那些纷乱的岁月,在她尚不能承受这种痛的年纪,便已经历这种蚀心之痛。实在是太痛太痛,痛到无法忍受,痛到生不如死的时候,便只能努力让自己藏起这份痛丫。 可是却仍然频频露出蛛丝马迹。有些人不能触碰,有些事情不敢深想,有些回忆只能抹去。她已经将自己逼至无心无情的绝境,却依然有逃不脱的时候。 如今,她亲手将禁锢在自己心上的那个牢笼抽离,却也亲手将自己送入濒死绝境媲! 裴一卿昼夜兼程,披星戴月自千里外而来,没有片刻歇息便细细为昏迷中的锦瑟检查了身子,直至半个时辰后才离开/房间,净了手,抬头看见海棠轻手轻脚地自隔壁房间出来,便笑了一声:“师妹几时死而复生的?” 海棠登时急得脸色一变,待要示意他别出声,屋子里却已经传来苏墨低声的轻唤:“海棠。” 海棠无奈瞪了裴一卿一眼,推门而入,见苏墨已经自床榻上坐起身,一面穿鞋一面道:“什么时辰了?” 海棠唯有上前与他更衣,道:“才子时,王爷不过睡了一个时辰,怎么就醒了?” 苏墨从床榻站起身来,道:“刚才似乎听见裴先生的声音,可是他来了?” 海棠唯有点头:“是,师兄已经为锦瑟查过身子了。” 闻言,苏墨也不顾衣衫尚未系好,一面整理一面走了出去,果见裴一卿正站在廊下,忙上前:“裴先生。” 裴一卿淡淡施了礼,未待他再度开口,便径自道:“裴某医术未精,宋姑娘这病,裴某自问无能力应诊。” 闻言,苏墨眉心微微一动,却再无多余表情,似乎一早已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淡淡道:“劳烦裴先生。” 裴一卿略一点头,苏墨已转头推开门,走进屋去。 屋内床榻上,锦瑟如常人安睡一般地躺着,面色平稳,神情端和,只仿佛他微一唤她,她便会睁开眼来,那清澈的眸子虽不会有半丝波澜,到底还是会看着他。 苏墨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的眉眼,却始终不见她有半分动静。 不是她不醒,是他不能让她醒。 今时今日的情形,对他来说,却已经是旧时模样。 那年,锦言失去腹中胎儿不久,便开始出现呕血的症状,起初只是偶尔,后来却达到令人惊骇的地步。他遍请名医为她医治,却始终束手无策。最终,还是锦言亲口告诉他,这呕血之症,原来始于“红颜”,无药可医。 那原该是天下最动人的名字,本该配与一杯清茶,或一壶佳酿,如今却偏偏是一种情伤之毒,专扼杀天下红颜的毒! “锦瑟。”他低低唤了她一声,终究忍不住阖了眼。 不是没想过她遗情忘爱有多辛苦,却从未料,竟然有这么辛苦。 可是却仍然是他,执意将她从那片幽绝的荒芜之地拉出,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将她置于如今的绝境! 一个人,怎么可能犯下相同的错误两次? “王爷?”海棠悄无声息地走进屋中,眼见苏墨的模样,心头忍不住一拧,上前在他身畔蹲了下来,“师兄没法子医治,不代表‘红颜’当真无药可医。这毒既出自仲离,何不往那里去寻找解药?” 许久,才闻得苏墨淡笑一声:“莫说仲离有没有解药,便是有,问谁要?宋恒吗?” 这正是海棠心中属意的人选,然而听苏墨口气却似无望,不由得道:“宋恒不是一向视锦瑟姑娘如亲妹吗?若真的有解药,他怎会见死不救?” “那你可知,宋恒因何视锦瑟为亲妹?” 她话音刚落,床榻上,锦瑟眉心忽然一动,苏墨尚在怔忡之间,她已经缓缓睁开眼来。 她看着坐在床边的他,心头大约是觉得温暖的,便伸出手来捏住了他的衣袖,又想对他笑,可是嘴角才略一动,下一瞬,蚀心之痛便以翻天覆地之势袭来! 苏墨坐着没有动,她一口血便呕在了他怀中,染得他一袭月白色锦袍如雪中红梅绽放,却是令人惊痛的颜色。 “王爷!”海棠忙的拉了苏墨一把,“你不能再呆在这里!她看见你只会让毒性更快发作,会加倍痛苦!” 苏墨身子僵直,被海棠用力一拉,才微微抽离,袖口处却一紧,低头看时,却是锦瑟仍紧紧拉住自己,不曾松开分毫。他不由得便挣开了海棠的手,重新回到床畔的位置,锦瑟的身子便偎了过来,双臂环绕,紧紧圈住他的腰。 哪怕蚀心之痛再难承受,也比不上过去五六年间她所承受的黑暗与孤独。如今终于能敞开心扉,才知道过去的日子有多难捱,能坦荡地面对世人有多轻松,能正大光明地爱他有多幸福。 从前,很多事情都不敢深想的时候,她只知道有些事情想多了会让自己痛,那种生不如死的痛会让自己死,所以她不敢触碰。可如今她才终于知道,原来和有些事情相比,一个“死”字,是何其微不足道! 海棠站在苏墨身后,眼见他的手举起又放下,反反复复,竟不知该不该抱锦瑟的模样,心头终是不忍,转身走到门口,刚欲出去,却见管家站在门口,来回焦急地踱步。 见海棠从里面出来,管家忙上前,低低回了两句,海棠脸色微微一变,转身走回屋中:“王爷,梅月恒来了。” 锦瑟身子猛地一僵,苏墨察觉到她的惧意,心头一恸,终于坐回床榻边,反手将锦瑟拥进了怀中。 “不要见他,我不想见他!”她声音仍在发抖,却比之前坚定了许多,许是他终于将她抱住让她觉得心安,虽然蚀心之痛愈甚,她却反而觉得轻松。 “好,不见。”苏墨抚着她的发,低声道。 锦瑟这才略松了心,片刻之后,轻轻笑了笑,闭上眼睛往他怀中埋了埋。 苏墨低下头,却只见她眉头紧锁,唇色苍白,分明正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他心中震荡,却无法推开她,沉默许久,终于只是道:“睡一阵,可好?” 锦瑟仍旧闭着眼睛,闻言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想睡,因为怕睡着就看不见他了。 苏墨唇角勾起无奈的笑意,又抚了抚她的头,才终于抬头看向海棠。 海棠心头正焦急难过,见他眼神投过来,顿时意会,抬起手来,再度劈晕了锦瑟。 苏墨将锦瑟放回床榻,这才站起身来:“去见梅月恒。” 花厅之中清雅幽静,而梅月恒正静坐其间,安然品茗,恍若仙家。苏墨大步而入,也不看他,径直走到上首位坐下,这才略抬起眼来:“梅先生?” 梅月恒这才站起身来,依足规矩行了礼:“见过摄政王。” 苏墨眉眼清冷,笑意疏淡:“不知梅先生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听闻锦瑟身子不爽利,老朽心中挂记,故而前来探视。”梅月恒不卑不亢,答得倒也坦然,只是抬头时,仍忍不住朝苏墨胸口的血迹多看了一眼。 “这又何必呢?”苏墨抬手抚上额角,倒是不介意他多看自己几眼,“对于梅先生来说,无用之人就该除掉。当初锦言便是一颗废棋,如今锦瑟未曾听你吩咐杀我,却让自己深陷‘红颜’困顿之绝境,不正是梅先生乐见其成的么?” 何妨惜清欢(十六) 闻言,梅月恒眸光一闪,似有触动,略一低头,道:“锦瑟如今的情形,亦非我乐见。” 梅月恒微微一顿,方道:“老朽既不通医理,也无奇药可解百毒,便是心疼,又如何救得锦瑟?” “梅先生未免太过自谦了。”苏墨唇角勾起一抹冷淡的笑意,“单凭梅先生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先是哄得锦言乖巧服帖,后又教得我那三弟倚靠信赖,亦步亦趋为先生所用,而今,仲离发兵攻打青越,不用说先生也是居功至伟。论本事,世间哪里还有人大得过先生去?” 梅月恒略抬起眼来:“王爷的意思是,想让老朽去找仲离太子爷?” “我知先生这些年处心积虑,不过是想看着青越内乱败亡。今日我也可以明确回答先生,如今青越的天下在我手上,我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祖宗的江山葬送于我手。有我苏墨一日,青越便绝无败亡之可能!”苏墨凝眸望向他,“宋恒我自问是指望不上,让先生前去寻解药,不过是给先生一个赎罪的机会,先生要也罢,不要也罢,自行抉择罢!媲” 他说完便起身离去,剩梅月恒独坐片刻,便也起身离开了王府。 苏墨其实并无把握梅月恒会出手救锦瑟,毕竟一个将报仇放在心头十几年的人,只怕那已经不仅仅是执念。然而青越前方战事危急,凭他之力又无法救锦瑟,两害相加,焦头烂额之余,他亦不得不在梅月恒身上报一丝希望。 惟愿,梅月恒心中亲情尚未泯灭,而宋恒亦能怜及锦瑟。 雪夜寒寂,苏墨书房中依旧灯火通明。 已是深夜,与一众朝臣商议三四个时辰,仍未得出御敌良策,苏墨拧眉沉眸站在军机地图前良久,身后文武大臣无不收声敛息,眉宇间却皆是掩饰不住的倦意。 良久,一众大臣中最有威望的赵阁老终于开口打破沉默:“王爷,时辰已晚,王爷连日不眠不休,只恐身子吃不消,不若今日先且散了,也让众位大人归去好生歇整一番,明日才好续议。” 苏墨眉峰微微一动,这才从沉思中回神,又顿了片刻,终于道:“今日暂且如此,都散了。” 一屋子人顿时如蒙大赦,纷纷告退,不过片刻,屋中便又寂静如初,却已经只剩了苏墨一个。 他这时方取过大氅,踏出房门,往锦瑟所住的园子走去。 刚刚走出几步,却忽闻一声熟悉的呼唤自右方回廊传来,转头看时,却是溶月。 溶月只觉许久未曾见他,今日苦等许久终于见得他身影,心头又欢喜又酸楚,忙迎上前来,细细看他面容,柔声道:“王爷这些日子,可是忙坏了?” 苏墨垂眸看她,笑道:“这样晚了,怎么还不安歇?” 溶月微微低了低头:“下局势这样混乱,偏又几日未见着王爷,妾身哪里睡得着?听闻王爷尚在书房议事,想着能看王爷一眼也好,便过来了。” “辛苦了你。”苏墨略叹了一声,“这些日子,是我忽略了你。” 苏墨缓缓起步,闻言只淡淡道:“是不大好。” “妾身陪王爷去看看她?”溶月只随着他往前,轻声问道。 “她如今昏迷不醒,看也无益,你的心意,我代她收下便是了。”苏墨脚步一顿,“夜寒,你早些回去歇着。” 溶月垂下眼来,低声道:“是。” 苏墨又看了她一眼,道:“待这段日子过去,我也有话与你说,到时自会来看你。去。” 溶月一怔,心头竟是一紧,许久,终仍是缓缓低身:“是,妾身恭送王爷。” 苏墨踏雪而来,走进锦瑟园子时却发现旁边的暖墟之中仍亮着烛火,并依稀伴随交谈之声,他缓步而入,却见是裴一卿并海棠围炉而坐,炉上正嗞嗞烤着新鲜鹿肉,旁边暖了酒,一派温暖逍遥的景象。 见他进来,裴一卿起身见了礼,海棠则笑着收拾出旁边的位置:“王爷请坐。” 苏墨也不推辞,一面接过海棠递过来的热酒,一面道:“冰天雪地,你二人倒兀自逍遥。” “苦中作乐罢了。”海棠将烤好的鹿肉摆到苏墨面前,“王爷也乐一乐?” 苏墨只尝了一口,思绪却蓦地回到了当初的闵山,与苏黎那一场逐鹿。 那时锦瑟尚是一个快活的丫头,虽偶有忧愁,终也算不得什么。而他也只将她当作小丫头,虽隐约察觉她暗藏的心意,终也只当作是小姑娘胡思乱想,作不得数。 却从来没有想过,小丫头的胡思乱想,竟也可以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如若能回到那恍若隔世的当初,苏墨勾了勾唇角,牺牲现在的一切来换取又何妨? “好香,我也能进来吃么?” 苏墨赫然回头,却见容颜消瘦淡白的锦瑟不知几时竟站在门口,正扶了门框微笑看着屋中的情形,目光触及他,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眉心一蹙,却又已经恢复笑着的模样,走了进来。 苏墨起身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到了她身上:“几时醒的?” 锦瑟看他一眼,又低下头,道:“闻见香味被馋醒了,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腹中空得厉害,便寻了过来。” 语罢,她便先行走到先前苏墨的位置坐下,撑着脸看着架上未熟的烤肉,竟是满脸期待的模样。 苏墨看了海棠一眼,海棠意会,却又朝裴一卿看了一眼,裴一卿只当未见,垂了视线喝酒。 海棠正犹豫的当口,锦瑟忽然抬头看向她,轻轻一笑:“又想打晕我吗?你们放心,我尚承受得住。如今我饿得厉害,美食当前你们不让我吃,还想对我动手,那可真是太残忍了。” 她说着便回头去看苏墨,微嗔着求他:“你让我清醒着吃一顿饭,可好?” 苏墨微微阖了阖眼,终究还是上前,在锦瑟旁边坐下,微微揽住了她。 海棠这才微笑道:“姑娘如今吃不得这个,我去厨房为姑娘热碗粥来。” 闻言,锦瑟微微失望地朝苏墨看了一眼,苏墨笑了笑:“听海棠的。” 锦瑟回头看了看烤肉,嘟了嘴道:“那便唯有望梅止渴了。” 海棠去取粥不久,裴一卿也随即站起身来:“我去取些酒来。” 锦瑟微微一顿,道:“你若要说我不爱听的话,那便不要说。” “我不愿在毫无知觉中度过余下的日子。”锦瑟蓦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我想清清醒醒,再痛我都能承受。” 苏墨看着她,竟失了言语。 见他仍不说话,她忽又笑了起来,伸出手圈住他的腰,偎进他怀中:“我睡着的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抚上她的背:“与平常无异。” 她捏着他的衣袖:“那为何憔悴了这许多?为了我吗?” 苏墨不语,只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 “若是如此,从今日起,你便不要再为我担忧。天命若注定,那我们就顺其自然。不管余下还有几日,我只求能陪在你身边,如此,便是我余生最大的满足。你说过我是你的无双,那么我满足,你就该欢喜,是不是?” “锦瑟!” 何妨惜清欢(十七) 红颜之毒有多残忍,苏墨虽未曾亲历,却深知其痛。如今眼见锦瑟宁愿生生忍住痛苦,也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手竟忍不住微微发抖。 这丫头说是胆小怯懦,实际上却满怀孤勇丫。 锦瑟伏在他怀中,几乎咬碎了银牙,才终于逐渐缓过神,再睁开眼来,身上力气已经失了大半,却仍旧看着他微微地笑,指了他身上的衣衫道:“你去换身衣裳,别扫了裴先生和海棠姑娘的兴致。” 苏墨顿了顿,方淡淡笑起来:“那你在这里乖乖坐着,我去去就来。” 锦瑟点点头,见他走出暖墟,又走出园外,这才缓缓收回视线。安坐片刻,却忽然“噗通”一声就摔倒在了地上媲。 伏卧在冰凉的地上,她只觉得痛,痛到连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刻,锦瑟忽然想,难怪当初姐姐会选择自我了结,因为只有摆脱了这种痛,才算是真正的解脱? 这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却生生将她吓醒了。 于是复又睁开眼来,努力想起身来,却总是无力支撑。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心里一慌,只恐是苏墨折返,一双手着急地在地上胡乱摸索,却还是站不起来。 终于,来人伸出一只手来搀起他,是陌生而僵硬的力度。 锦瑟蓦地松了口气。 还好,是裴一卿。 裴一卿将她搀到椅子上,转而从身畔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一颗散发着苦臭味的药丸来,递到锦瑟唇边:“虽不能为你解除痛苦,却也能为你护住一些气血。” 锦瑟心下顿时大喜,就着他的手,服下了药丸。 园门外,苏墨于雪地之中遥遥看着暖墟中的情形,心中寒凉至绝望。 海棠静静站在他身后:“王爷?” 海棠沉默片刻,轻叹了口气:“正如王爷所言,是也错,非也错。既然往哪里都是绝路,那不如就顺其自然。” 海棠说完,又看了他一眼,当先走了回去。 待苏墨缓缓而归时,锦瑟已经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侧耳细心听着海棠说趣话,笑得眉眼弯弯,一转头发现他,便腾出一只手来伸出去。 苏墨伸手握住她,坐回她身边。 他手心冰凉,锦瑟蹙了蹙眉,没有多计较,只是指着烤炉:“我不能吃,你赶紧替我多吃些,否则都教他们吃完了,我心里便更觉不公了。” 苏墨低低笑出声来,只道:“好。” 于是锦瑟便心满意足地捧着粥碗,兴高采烈地看着另三人大快朵颐,把酒言欢,倒也别有一番畅快在心头。 一直到后半夜,裴一卿与海棠尽兴而归,锦瑟却依然贪恋此处烤炉的温暖,暂且不愿离去。 苏墨呼吸间都染了淡薄的酒气,低了头靠在她颈间,嗅着她身上的铃兰香,愈发觉得微醺,开口道:“锦瑟,我们去闵山行宫住一段日子。” 锦瑟微微一怔,转眸看了他一眼:“真是醉了,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苏墨微微勾起了唇角,低声道:“醉后吐真言。” 锦瑟转了头,不以为然道:“若果是真言,便不该去闵山行宫了?到底你心中还是挂念着青越的江山。闵山行宫和这王府,一样的高墙大院,哪有什么差别?” 苏墨却忽而沉默下来,锦瑟顿了顿,转头去看他,忍不住笑了,反手将他抱住:“你不会以为我是在抱怨?虽然这江山天下我并不关心,却也深知它有多重要。我只是在想,你曾经说过,你不想活得这样累,那你原本打算的生活,是什么模样?” 苏墨低头看着她,终于再度笑起来:“得二三红颜,纵马江湖,快意人生。” 锦瑟嘴角笑意一僵,片刻之后,终于垮下脸来:“二三红颜少了些罢?哪比得上三宫六院让人满足?” “这个道理我自然晓得,只是带着三宫六院去纵马江湖,阵仗未免太大,只恐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不妙,不妙。” “我却有一妙计。”锦瑟道,“你每到一处便设一宫,届时既能纵马江湖,亦拥三宫六院。数年之后故地重游,还能重温旧梦,岂不妙哉?” 苏墨失声而笑:“果然妙计,他日便依你之计而行。” 锦瑟正得意,先前一直暗涌的疼痛却突然凌厉袭来,仿若一把利刀直***心,锦瑟脸色霎时剧变,重重一颤,紧紧抓住了苏墨胸前的衣襟。 苏墨顿时酒意全无,敞开怀抱将锦瑟拥入,一下下轻抚她的后脑。 “好,依你。” 苏墨低声道:“好,明日我叫你。” 锦瑟这才彻底放心了,靠在他怀中,缓缓闭上了眼。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觉睡着,苏墨并未用任何手段,她依然睡足了三日三夜。 醒来时,正是大雪初霁的早晨,阳光射在院中的雪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锦瑟抬手遮了遮眼,有些回不过神。 怎么会,回到了这个小院? 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在王府里,他答应自己第二天会唤醒自己,怎么一睁开眼,就挪了地方? “苏墨?”她往旁边的屋子唤了几声,却没有听到回答。 锦瑟心中虽疑惑,也没有过于介怀,转身往房间走去时,忽然听得身后小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锦瑟回头,刚欲张口,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便僵在了原处。 院门口那一袭锦绒,清雅华贵的男子,不是宋恒又是谁? 她只觉得自己是被先前的强光射得花了眼,便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时,那熟悉如兄长般的男子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嘴角扬起微笑:“还没睡醒么?” 宋恒望着她,向来平和的眉心似是微微拧住了片刻,才又松展开来:“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锦瑟忍不住别开了头:“你既然不想再理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宋恒轻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门外:“余潜!” 余潜很快便推门而入,锦瑟慌忙抹去脸上的湿意,却见宋恒从余潜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双扣扁盒,打开来,是一粒盈白赛过明珠的香丸。 “把它服下。”宋恒将香丸放进锦瑟手中,低声嘱咐。 “多久?”锦瑟直截了当地问。 “最多半年。”宋恒声音低沉,言语之间,分明也不是完全确定。 锦瑟却惊叹起来:“半年?‘红颜’是天下奇毒,此丸却能辟毒半年之久,想必亦是天下奇珍?天底下,统共有几颗?” “只此一颗。”宋恒未答,他身后的余潜先行答了出来,“堪比国宝。” 锦瑟再度微微怔住,良久,凝眸看向宋恒:“当日,姐姐身中此毒时,你知不知道?” 宋恒眸色微微一沉,余潜脸色立刻一阵剧变,不住地朝锦瑟使眼色,锦瑟却只当未见,思量片刻,忽而又笑起来:“我又说傻话了。你若是知道,怎能不拿此丸来救姐姐。” 语罢,她便敛了笑,神色认真地看向他:“宋恒,如今,你怪姐姐么?” 何妨惜清欢(十八) “余潜。”宋恒淡淡喝住了他,只道,“你出去等候。” 余潜颇不甘心,又使劲朝锦瑟使了使颜色,奈何锦瑟看在眼中,却只是朝他笑。余潜心头大火,却又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唯有转身离去。 锦瑟这才重新看向宋恒。他顿了片刻,却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指了指她握紧那颗香丸的手:“先把香丸服下。媲”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摊开手,将手中那里盈白的药丸看了又看,忽而低声道:“你心中既是怨责姐姐,那便没有必要再对我这么好。如今青越仲离两军对垒,你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冒这样大的危险深入敌境,只为与我减轻痛楚。这份好,我不敢要。” “不相干的人?”宋恒语气极淡,将她说的那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凉薄的笑意,“原来如今在你心里,我们早已是不相干的人。” 她话音未落,宋恒已经猛地转开了视线,一呼一吸间起伏微显,良久才开口,平和的声音里已经添了一丝紧绷:“锦瑟,住口。”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锦瑟静静地看着他,“即便你继续自欺欺人,也仍然是真的。” 放在从前,她从来不敢这样放肆地对姐姐的感情进行置评,总觉得那是对姐姐的亵渎,为此,她宁愿刻意忽略那许许多多的疑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姐姐就是被苏墨害死的,哪怕苏墨根本没有对姐姐下手的动机,她却依旧坚信自己的判断。 那时她年纪尚小,理智尚不足以驾驭自己的头脑,而后来,却是根本不敢再触碰事实的真相。直至这回,她下定决心将自己从过往的浑噩之中释放,才终于从各个事件之中抽丝剥茧,让自己明白了许许多多的前因后果。 所有的情缘纠葛,应该是起于苏墨第一次向姐姐提亲之时。 那年姐姐初及笄,苏墨是少年正得意的二皇子,想是得了先帝应允,亲自登门提亲,原本是件光耀门楣的事,然而父亲却并未赞许,姐姐也未曾垂青于他。 事情若止于此,无非也就是府中下人茶余饭后一些谈资罢了,偏偏自那以后,姐姐开始变得不快活。又过了没多久,大皇子苏然开始与姐姐来往。锦瑟那时年纪尚小,会将苏然错认为苏墨,却不会记错,那时的姐姐依然是不快活的。 而今,锦瑟才终于懂得,姐姐之所以会变得不快活,皆因她的生命已经为人套上了枷锁,而这副枷锁,正是由她们的生生外公亲手创造! 她与苏然在一起的目的不单纯,然而这么多年之后,苏然却仍然对她有愧,可见当时,苏然也不过是存了利用姐姐的心思。 然而情之一字,却远非人的理智所能掌控。所以对苏然来说,姐姐成了意外,而对姐姐来说,仲离四皇子慕容祁连,便是她此生最大的意外。 锦瑟猜他们是在那年的冬狩之中意外相逢的,像所有戏本所写的那般,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宋恒有多好,她自己也是深有体会,更何况那时处在晦暗之中的姐姐?大约那时,彼此心中便已经存了念想,所以第二年开春,姐姐做出了极大胆的一件事。 锦瑟还记得那是自己与姐姐分离得最久的一次,因为干奶奶在前往遥远的寒光寺参拜时生病,姐姐主动要求前去服侍,而后,锦瑟有数月的时间未曾见过姐姐。直到前不久,她在苏墨书房中找到宋恒为姐姐所画的画像,看到那落款日期,方知原来姐姐那年,竟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偷偷去了仲离! 锦瑟从来不敢想,似姐姐那般沉稳的性子,竟也会有这样疯狂的举动,由此可见,当日的慕容祁连对姐姐来说,有何其巨大的影响力! 他们相知相爱相守,可短短的几个月过去,他们闹翻了。也许只是寻常恋人间的拌嘴,也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误会,也许只是狂热过后,彼此都需要的一段冷静。 慕容祁连不会知道姐姐身上所背负的复仇枷锁,所以他也不会想到,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争执,都会将姐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后来,姐姐心灰意冷,明里是听苏然的话,暗地里服从外公的安排,不顾父亲的反对,嫁给了苏墨。 而苏墨对女子好起来,常常可以好到令对方不知所措。 而那几年的时间里,苏墨对姐姐的好,锦瑟是看得见的。那时父亲已经为这桩婚事与姐姐翻了脸,苏墨不可能不知道,却仍然时常陪姐姐回侯府探视,父亲碍于他的身份,终究不会对姐姐太过分。而锦瑟也时常被他派来的马车接去王府,虽然姐姐并不需要她的陪伴,然而苏墨却总是把自己该给的温柔与关怀给到极致。 姐姐会动心,锦瑟其实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可是姐姐最错的,偏偏也是让自己动了心。 那时的苏墨,无论如何都担不起“良人”二字。 先帝驾崩,苏然继位为帝,向来意气风发备受器重的苏墨自此消沉,声色犬马,放浪形骸,再不问朝政。 而姐姐,自此也受了冷落。所以才会痛苦到在书上留下“切肤之伤,不若背叛之痛”的字句,所以才意志消沉,再无心于其他,所以,才终究成了外公的弃卒! 外公那时身份尚未暴露,锦瑟无从知道那时姐姐与他可曾有过冲突,却知道最终,外公为保全自己,用了最残忍的手段,使姐姐永远为他保守秘密。 至此,连姐姐腹中那未成形的胎儿究竟是谁的,她都无力去追寻! 那孩子的存在必定是个天大的错!所以苏墨会以为姐姐的死都是因为那个错,所以他才一直默认是他害死了姐姐,任她一路恨他到底,也从不对她说出真相! 后来,他知道了外公的存在,大约也查到了锦言当初的死有跷蹊,却仍然不能告诉她。 因为无论哪一个真相,都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已然熟悉的疼痛再度袭来,锦瑟却仿佛已经能习惯一般,迅速将自己蜷缩至角落,痛苦地呕出血来! “锦瑟!”宋恒蓦然回神,伸手用力掰着她紧握香丸的那只手,不料她竟握得死死,哪怕男女之力悬殊,他亦不能掰开。 宋恒神色微微一僵,心头蓦地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滋味,似乎终于明白了锦瑟在想什么。 “蠢人!”锦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痴人!愚人!” 宋恒看着她的模样,却微笑起来,趁机掰开了她的手,取出那粒香丸,趁着她大哭之际,塞进了她口中。 虽然只得半年之期,终也能给这她一偿夙愿的契机。 “锦瑟,别哭了。”他抬手抹着她脸上的泪,笑道,“你可知一直以来,我最想听你唤我作什么?今日难得一见,你能否圆了我这心愿?” 何妨惜清欢(十九) 小巷外一间小酒楼,苏墨独坐一雅间之中,正低了头细细看手中的折子,忽闻房门被人推开,本以为是海棠,抬头看时,却微微一怔:“淳瑜?丫” 林淳瑜手中还捏着马鞭,见果真是他在此处,便扬起笑来,信步而入。 “凑巧从这里经过,见王爷的马拴在下头,便上来看看,竟真能教我遇上。”他打量了一番屋中的情形,不由得打趣道,“怎么,王爷如今是嫌皇宫和王府不舒服,专程跑来这冷清清的小酒楼处理政事?” 苏墨闻言一笑,放下手中的奏折,松了松腰骨方道:“在这附近办点事,便寻了这里来坐坐罢了。” “办事?”林淳瑜朝屋中仅有的一扇窗外望了望,不由得叹息道,“如今的形势下,来这么个冷清的鬼地方会有什么事?别说是为了那丫头?” 苏墨低头呷了口已然冷掉的茶,不置可否媲。 林淳瑜重重拍了自己的头一下,几乎咬牙切齿:“那丫头该不会给你下了降头?这世间女子千千万万,我就是不明白,王爷怎么偏偏就对这丫头上了心?” 苏墨微顿,抬眸看他:“那你阅人无数,又为何偏偏对你那胡奴儿情有独钟?” 林淳瑜毫不犹豫地嗤之以鼻:“王爷拿那丫头与胡奴儿比,没的辱没了我的胡奴儿。” 苏墨睨了他一眼,忽而道:“前些日子,我听说了一个很奇特的婚配风俗,说是男女之间,不单只女子需从一而终,男子亦该忠贞,一男一女之间,再不该容下第三人。倘若男子不忠,亦该受到同等处罚。” 林淳瑜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一声:“这样的婚配风俗,我从未听闻。王爷从何而知?” “是那依族的婚例。” “简直荒谬。区区蛮夷之族,民俗特例焉能登大雅之堂?”林淳瑜心头似略有不忿,嘲道。 “我初始亦觉荒谬,然而后来细思,却只觉当初订立这一规条的,必定是个智者。” 林淳瑜嗤笑一声:“我说订立这一规条的,必定是个爱拈酸吃醋的小女人才是!王爷若当真奉此规条而行,难免会招人发笑!” 苏墨淡淡看向他:“可我却听说,你林淳瑜如今的行径,几乎与这规条分毫不差?” 林淳瑜赫然一怔,张口欲辩,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末了,终于还是强道:“我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作不得数!” 苏墨眼中漾起笑意,尚未开口,门口已经传来海棠的笑声:“这话,林公子说与王爷听有什么用,该与你家那胡奴儿说才是呀?公子若觉开不了口,海棠倒也可以代为通传。” 海棠说着便走进屋来,毫不留情地打趣林淳瑜道:“有些话,到底是女子之间更好传达,不是吗?” 林淳瑜微哼了一声,对苏墨道:“这海棠可真是愈发没规矩,王爷该好生调教一番才是。” 苏墨一笑,道:“任她有千般不是万种缺失,偏我愿意容忍,又何必斤斤计较?你说是?” 林淳瑜猛地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说不过你们,我走便是。来日再会。” 海棠送他离去,这才又折返,苏墨已经在收拾桌面上的折子,她上前将折子堆砌整齐,这才低声道:“宋恒已经离去了,带来的药,说是可以保半年无虞。” 苏墨神色一凝:“半年。” 海棠微微顿住,看向他:“王爷,这‘红颜’本就为天下奇毒,锦瑟却已经生生熬过这么多年,如今又得了这半年,已是弥足珍贵了。” “我知道。”苏墨淡淡垂下眼来,却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回到小院,推开院门,一眼看见的却是锦瑟紧抱着廊柱坐在檐下,身上披了男子的大氅,苍白的面容深陷其间,却是眉眼紧闭的模样。 苏墨上前便将她从地上抱起,锦瑟却猛地睁开眼来,一副乍醒的模样,有些茫然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逐渐回神:“宋恒呢?” “嗯?”他眉头微微一挑,“我不曾见过此人。怎的,他来过?” 锦瑟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原本属于宋恒的大氅,又看了看苏墨,终究明白过来,只道:“是了,如今两国交战,他怎么可能会来?一定是我在做梦罢。” 她静静靠在他怀中,心头一片怅惘,直至被苏墨抱回屋中,放到床榻之上,又见他斟了一杯热茶过来,才恍惚记起一些被自己忽略的事。 她没有接那杯茶,而是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那里,盘踞许久的剧痛,竟然消失了! 她仿佛仍是不敢相信,低头细察许久,却依旧未觉丝毫疼痛,这才终于再次抬眸看向他。 “苏墨?”她迟疑着唤他,苏墨垂下眼来望着她,静待。 苏墨微微僵住,竟无言。 锦瑟一颗僵凝了多年的心,却终于一点点地狂跳起来! 没有阴霾,没有枷锁,亦没有疼痛。她的一颗心,终于与寻常人无异,也可以在心潮澎湃的时候,肆无忌惮地狂跳! 她蓦地伸出手来,主动抱住了苏墨。 “苏墨。”她终于不再迟疑,只觉二十余年的人生之中,从来没有这样勇敢敞亮,明白确定的时刻,“我爱你。” * 寒冰乍破,日暖春回的时候,苏墨将小院隔壁的那间房屋一并买了下来,同锦瑟这边的小院打通,以暗门相隔,他时常就在隔壁召见大臣,阅折议事,而一门之隔,锦瑟也自可以做自己的事,不被打扰。 这日,锦瑟独坐于花阴架下晒太阳,正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见那边暗门处传来一丝响动。照理这个时辰苏墨断不会得闲过来,锦瑟心头疑惑,支起身子一看,却见竟是溶月站在那道门前! 锦瑟站起身来,溶月便看见了她,缓步走过来。锦瑟略一迟疑,低身见了礼。 溶月忙搀起她,又细细观察了一下她的气色,这才笑道:“这些日子不见,你精神头似是好了许多,当日那场病,可都好了么?” 两人一并坐下,溶月才又道:“自那日王爷带你离府,便再没了消息,王爷偶尔回府片刻,我也都没来得及见上他一面。今日还是从几位大人处听说王爷改了议事地点到此处。你也知如今的情形,前线朝中都是一片焦头烂额,我只怕他辛苦,又总忽略自己,故而前来探望。”她朝那边看了看,无奈笑道:“哪只那边一议事便是几个时辰,我也唯有胡乱走走,正疑惑没见着你呢,便发现了那道门。” 锦瑟笑笑,没有说什么,溶月却又道:“不知王爷近日,食宿可都还安然?” 锦瑟这才答道:“我会做的菜式不多,每顿只简简单单两三样,他倒是每次都会吃完。晚上,许是因为累的缘故,常常一挨枕头便睡着了,倒也睡得沉,只是睡得时间不太够。” 溶月闻言,低不可闻地一叹。 锦瑟听在耳中,却又笑起来:“这是你第二次向我打听他夜间睡得好不好。” 溶月脸色微微僵了僵,片刻之后又笑了起来:“我怕他休息得不好。” 锦瑟却摇了摇头,看向她:“你是怕,我会怀了他的孩子。” 溶月呼吸一窒:“锦瑟?” “你是他的正妃,却始终没能孕育一男半女,吃醋介怀,担心我会有身孕,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锦瑟朝她笑笑,“我也不怕告诉你,他不想要孩子这件事,并未因我而例外。况且,即便他存了那心思,我也不能如他所愿了。” 溶月眉心微微一蹙:“这是何意?” “因为我命不久矣。”锦瑟呼出一口气来,目光却是清澈明亮,“如今只剩五个月的时间了。” 溶月霎时大惊:“是因为先前那场病?王爷知道与否?” 锦瑟坦然点头:“你还记得我姐姐怎么没的么?我与姐姐,殊途同归。” 何妨惜清欢(二十) 溶月心绪蓦地翻腾起来,一时之间,竟也不知究竟该是喜是悲。 她从来宽容大度,但却是建立在苏墨多年不变的生活习性之下。这些年,他在外头虽多有荒唐胡闹的事传出,但终究只有对她才是最好。如今,这份多年相安无事的平静,却被锦瑟打破了。 终究是女人,还是深爱着他的女人,焉能在他这一连串的转变之后,还能无动于衷?因此对锦瑟,也不由自主地有了心结。可是如今却乍闻锦瑟命不久矣,溶月心头实在有些惶惶,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丫。 锦瑟缓缓靠回躺椅上,微微偏了头看着她:“所以你放心,我走之后,你们的日子该怎样还是会怎样。他终究不会是我的。媲” 是这样么?溶月一怔之后,思绪却乱了,仿佛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她没了之后,苏墨和自己生活的样子。 锦瑟看着她,微笑静待。 溶月却又沉默半晌,方道:“他可以待千千万万女子温柔,却惟独对你包容。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就因着这一再的包容,如今他眼里竟只看得见你。你也没什么好,不过就是仗着有一个死去的姐姐,才让他格外瞩目。这是多难得的福气啊,世间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 闻言,锦瑟似是怔了片刻,随即才又淡笑起来:“是么?若我说这样的福气我一点都不想要,王妃心里是不是会怪我不识好歹?” 话刚出口,锦瑟已经摆了摆手:“你的意思我都懂,只是如今对我来说,别人怎么想,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今日对你说三个字,往后,你可就再也听不到了。” 她微微躬身过去,握了溶月的手,郑重道:“对不住。” 夜里苏墨归来很迟,锦瑟房中仍点着烛火,人却已经睡着了。 苏墨刚走到床边,锦瑟却就睁开眼来,有些混沌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逐渐清冽起来:“这才散?” 苏墨应了一声,在床边坐下,褪下鞋子。 锦瑟起身来,跪坐在他身后,伸手为他按了按肩膀:“我今晚熬了小米粥,可香了,你要不要用点?” 苏墨反手握住她,笑了一声道:“不吃了,有点累。” 锦瑟也不问他前方战事究竟如何,只是顺从地往里面挪了挪,将方才躺的地方腾给他。 苏墨伸手进被窝里一探便笑了,俯身看向她:“又给我暖床?” 锦瑟别开脸:“没有,我只是不小心睡到外头去了。” 苏墨伸手将她揽进自己怀中,一同分享她用自己身子温暖出的一方天地,一手抚上她的发:“这两日可是闷坏了?明日唤人陪你出去走走?” 锦瑟仰起脸来看了他一眼:“人这一生,要多难得才能过上这般安定祥和的日子?怎么会闷呢?我巴不得,能老死在这里呢。” 苏墨心头一凉,正要说什么,锦瑟却突然察觉自己失言一般,蓦地伸出手来捂住了他的眼睛:“不与你说了,我要先睡了。”说完便缩回手,往他怀中使劲埋了埋,闭目沉睡而去。 苏墨却久久沉默,手反反复复抚弄她的发,终究无言。 待察觉他的呼吸平稳之后,原本已先睡去的锦瑟却又睁开了眼睛,静静枕在他臂中,目光却尽数落于他脸上。 与他之间,相识太早,相知太晚,相守又这样短。这个人,她还没来得及纵情恣意爱一场,就要分离。 所以,她宁可趁现在,在每个安宁的夜里,好好地将他的模样看个够,寥慰心头之憾。 他白日里诸事繁忙,夜里也最多只有两三个时辰能睡,因此总是睡得很熟,她每天晚上偷看他,他从来不知道。 想着他睡得正熟,锦瑟胆子大了些,微微从他怀中支起身子,伸出手来,指尖跳跃着触碰他的眉、眼、鼻、口,最后,小心翼翼地将手心贴在了他的脸上。 其实两个人已经这样,男女之间所有的亲密都已经不再陌生,可她毒发前后心态的巨大的落差,却让从前那些似是而非的“亲密”骤然化作前尘。终究是时日太短,这样巨大的变化之中,她连过渡适应的时机都寻不到,以致于如今反倒不惯那样的亲密,是以这些日子以来,苏墨并没有真正碰过她。 因此,此时此刻,能将掌心贴合在他脸上,她心头竟然有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仿佛还是当年懵懂混沌的小女娃,小小的年纪,尚不知情为何物,却偏偏会为了这个人多看了自己一眼,欢喜雀跃到失眠。 她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些发傻地看了他许久,直到自己手开始变凉才回过神,刚要抽回手,一只大掌却悄无声息地盖住了她的手背。 锦瑟一呆,下意识便要逃开装睡,苏墨却悄无声息地翻转了二人的位置,覆身于她之上,这才低下头来,沉声道:“你夜夜不睡,都是这样打发的么?” 锦瑟既羞且恼,忍不住便红了脸,小女儿情态毕露。 苏墨一时便失了神,待回过神来,已经俯身吻住了她。 他褪掉身上衣衫的时候,锦瑟眸光流转间,一眼便看见了他腹部的刀疤,身子陡然一僵,抬起身子,微凉的指尖便抚上了那五年前留下的印记。 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疤痕,抚上去,连指尖都是发颤的。 苏墨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放到自己唇上,眸色深深。 锦瑟与他相视片刻,忽然就俯下身,吻上了那个印记。 她只觉得后怕。这个印记,当初几乎要了他的命!这世上,差一点便没有了苏墨这个人! 苏墨心潮暗涌,却只是缓缓抚上她的后脑,顿了片刻,竟低笑起来:“那时我常想,这丫头虽然狠心,到底也没有狠到极致。” 锦瑟缓缓直起身子,静静看着他。 苏墨带着她的手抚上自己心口:“若真想一丝余地不留,直接往这里刺一刀便是了。对罢?” 锦瑟不知为何又红了脸,看了他半晌,仿佛才鼓足勇气将下巴一扬:“想要不留余地,也不是只有那一条路!” 话音刚落,她已用力勾过苏墨的脖颈,主动咬上了他的唇的同时,另一手伸到背后,缓缓解开了贴身小衣的束带。 初春的夜仍微凉,苏墨身上却烫得有些骇人,锦瑟原本还有些怕,此时却已全然没了顾忌,将自己紧紧贴在他身上,只盼着他能将自己融化了。两个人若能融于一处,便是传说中的天长地久了? 翌日清晨,两人双双睡过了头。锦瑟睁开眼只见满室阳光,而苏墨竟还睡着,察觉着她有动静,揽着她翻了个身,嘟哝了一句什么,便又睡过去了。 他甚少这样任性。在锦瑟记忆中,每每她醒来睁开眼睛,他要么便是在更衣,要么便已经悄无声息地出了门。然而想着他往日的辛劳,她便再不敢乱动,唯恐惊动了他,连这一刻的安眠也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锦瑟僵直的身子都几乎酸掉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声音分明是清醒的:“这么一动不动,你不嫌难受?” 原来他早就醒了,只在那里装睡折磨她?锦瑟一恼,拿手肘击了他一下。 身后却蓦地传来他一声低低的痛呼,锦瑟只以为真的打痛他了,忙转过身来:“痛?” “痛。”他慢悠悠地吐出这个字之后,语调却倏尔变得暧昧起来,“昨夜你不留余地得狠了些,我哪里都痛!” 锦瑟昨夜一时动情说出那句话,哪晓得他此刻却用来戏弄自己,不由得大窘,道:“你这人没面皮,痛死也罢了!” 苏墨却又低笑起来:“那你在不留余地之后,还有什么招数?” 锦瑟被他戏得无地自容,恼火地伸出手来掐住他的脖子:“你还不去会你那群老头子,老赖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昨日将那群老头子使得尽了些,便准了他们今日的假。”苏墨望着她笑道,“有些事情,终究还需张弛有度。” 锦瑟咬咬牙,终于完败,翻身下床。 何妨惜清欢(二十一) 锦瑟在这段时间里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度过白日,这一日难得苏墨抽出时间陪她,她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平日里或看书,或发呆,或小憩,今日却总觉得做什么都不合适。 苏墨原本坐在躺椅上看书,余光却只见她在屋中茫然无措地徘徊,心头不觉好笑,朝她伸出手:“过来。丫” 锦瑟慢腾腾地踱过去,在他身侧的位置坐下,他目光却又移回了书上。锦瑟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腰,靠进了他怀中。 苏墨这才搁下书,伸手顺了顺她的发:“乏了?” 锦瑟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往日里也不觉得无聊,偏今日你在,就无聊透顶了。” 苏墨笑道:“可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趣之人,如今你便嫌弃,往后可如何是好?媲” 往后?锦瑟心神微微一荡,却只是将他抱得更紧:“我只嫌弃岁月无趣,你这个人,便是再无趣,我也不嫌弃的。” 岁月若是无趣,那便是早些于这场无趣之中消融,也不是什么憾事? 苏墨神色微微黯淡下来,伸手抚上她的头。 其实他们之间,当真是隔了太多太多,首当其冲的,便是岁月二字。 他长她十岁,在他已经筹划着娶妻立室时,她还不过是个无知孩童;他年岁渐稳,她方出落成亭亭少女;她抱着年少时的执念仰视他多年,当他蓦然回首时,她却已经固执而残忍地封存了那段记忆;如今,他的感情在数年的岁月中一点点沉淀,她幡然觉醒,却依旧是五年前爱恋的模样。 无论在哪段时日,他们之间,总有长长的岁月作梗。 是以,他们其实并不是那么合适。 若往后的岁月还很长久,他们大概会摩擦不断,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进行无休无止的争执,甚至彼此都会感到疲倦,进而厌倦。 而如今,岁月却短到令人彷徨,短到让他们无暇顾及彼此之间的不合适。 苏墨心中沉晦,前所未有的希望岁月恒久,哪怕往后的日子,与她之间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矛盾,他也愿倾尽己力,一辈子让她护她,只求她此生平安和顺,再不经磨难。 低头在她发心轻轻一吻,他收拾心事,道:“同你出去走走罢。” 锦瑟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当初在南山脚下那个小镇上,虽然只待了短短数日,然而他不喜市井热闹,锦瑟却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苏墨见她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柳湖东岸的桃花应该开了,就当是踏青也好。” 锦瑟闻言,这才欢喜起来,起身回到房中换衫。 刚刚挑了一件春日薄衫披上身,却忽然听到前方传来院门响动的声音。自回到这个小院以来,锦瑟鲜少闻人踏足,找苏墨的人会自然乖觉的到旁边的院子,断不会惊破这边的平静。 锦瑟心头猛地一跳,匆忙系好衣衫走出房门,果见苏墨脚下伏了个人,衣衫褴褛,伤痕累累,正埋首痛哭,而苏墨身子已然僵直,脸色也已变得铁灰! 良久,才终于听得他微寒的声音响起:“觅儿呢?” 觅儿!小皇帝!锦瑟身子猛地一颤,忙伸手扶住了门框了。 刹那间,锦瑟几乎被惊得魂飞魄散,回过神来,却再不愿多听一字,匆匆退回了房中。 外头哭诉求饶的声音依旧不曾断绝,可见苏墨虽怒极气极,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未几,忽又有脚步声传来,来人是从旁边的小院直接过来,入了厅中向苏墨细声回禀了一些事,便又听得一阵脚步匆匆远去了。 锦瑟再出门时,苏墨已经不在厅中,先前跪在地上那人也不见了,只留下些许血迹。 锦瑟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了视线,心中却清楚地知道,这人多半是活不了了。 华灯初上的时分,锦瑟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好菜,还精心准备了好酒。 其实以她的手艺,这一桌子菜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好在下午时分溶月来了一趟,让人给她帮了帮忙。 溶月也是因为听说了小皇帝的事才赶来,她来时,正是隔壁院中响动最大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事,竟出动了禁卫,伴着高一阵低一阵哭嚎求饶,使闻者无不人心惶惶。然而锦瑟就安静地坐在屋檐下,低眉垂首,一点点的剥着煮好的芋头,隔壁那样惊心动魄的响动,她仿若未闻,见了溶月,也只是温言招呼她坐。 溶月自然坐不下去,遣了文杏过去隔壁打听情形,不过片刻文杏便惊惶失措地跑了回来,道:“摄政王今日已经连斩一十三个官员,全都是劝降的。摄政王说了,若他们是想迎回宁王为帝,且另当别论,可是他们全都是劝降于仲离,此举等同国。贼。国。贼,立斩不赦!” 锦瑟闻言依旧波澜不惊,溶月脸色却微微一惊,不知为何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不消片刻便匆匆告辞了,到底也没有跟苏墨见上一面。 夜里,苏墨迟迟不归,锦瑟将菜热过两遍仍不见他身影,便先烫了壶酒,慢悠悠地自斟自酌。 等到她终于喝完一壶酒,苏墨终于踏月而归,锦瑟就坐在桌边,用手撑了因微醺而泛红的脸,看着他笑道:“回来了?可真是等得我好苦,我再去将菜热一遍。” 原本苏墨眉宇间的戾气尚未散去,见到她如此的模样,禁不住微微一怔,片刻之后,眉目终于舒缓下来,上前握住锦瑟:“不必麻烦,将就着吃一点便可。” “也好。”锦瑟朝他举起酒壶,“反正我估摸着你也没什么胃口,就烫了两壶好酒。” 她将酒壶举到他面前,一双略红肿的手便赫然呈现,苏墨眉心一拧,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这是怎么回事?” 锦瑟毫不在乎地道:“只想着芋头好吃,想试着自己做,原来剥芋头会让人又痛又痒,我又挠了一下,便成这样了。幸亏有隔壁的婶子教了我往手上涂姜汁,这才好了。不过有好吃的芋头煲,也算是值啦!” 苏墨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道:“今日吓到你了?” “不,不是。”锦瑟摇头,“是我在下午的时候,收到了绫罗寄来的信,她说,生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可有趣了。” 苏墨眸色赫然一黯,锦瑟看得分明,双手移上他脖头,吃吃地笑:“我也跟你生一个小娃娃,好么?这世上哪有男人不想儿孙满堂?把你那套不想要孩子的心思收起来!” 说着她便伸出手去解他领口的盘扣,苏墨紧绷了一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微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喝了多少酒,怎的醉得这般厉害?” 说话间锦瑟便已经解开了手底的扣子,伸手探进他胸膛,抬头,眸色发亮地看着他:“好烫!” 他低头看她,眼眸漆黑深邃,终于扶住她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他鲜少这样强势,将她的唇舌都狠狠霸占,似要将她汲取入腹一般的用力。锦瑟却丝毫不回避他的强势,他想要什么,她便尽数奉献。 她甘醇的气息伴随着口中甜涩的酒香一阵阵地传来,苏墨只觉得脑中一时清醒,一时又迷离,在这样的混乱之中,却有一个念头,由小及大,一点点地膨胀开来。 突然,他一个用力推开了锦瑟,随后扶住她的双肩,视线仔仔细细地在她脸上逡巡,眼眸亮得有些骇人。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锦瑟气息不稳,微喘着看着他,迷茫道:“怎么了?” 苏墨一言不发,那眼神看得锦瑟直发憷,犹疑间,她又凑上前在他唇上吻了吻,苏墨只顿了片刻,忽而又低下头狠狠回吻了她一下,随即却站起身来,粗声道:“你先休息,我有事出去片刻。” 话音未落,人已经抽身而去,待锦瑟回过神来,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何妨惜清欢(二十二) 苏墨出了小院,拉过马匹翻身而上,飞驰而去。 如今京中已实行宵禁,他一路马不停蹄,闯过多个栅栏,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震动。好在后方有副将追赶,不断地向驻守官兵出示令牌,这才免去一场不必要的干戈。 他一路疾驰至陆离府邸,亮明身份进入府中,不过片刻,衣衫整着的陆离便匆忙赶来:“不知王爷深夜前来,有何要事?丫” 苏墨见他神情微凛,脸上并无一丝倦色,也不多问,只开门见山道:“当初那‘魂牵梦萦’,你是从何处所得?媲” 苏墨微微一拧眉,道:“当日天下仅剩一坛此酒,我饮去你半坛,另半坛却因曝于天日而毁于一旦,那么后来,锦瑟喝的‘魂牵梦萦’又是从哪里得来?” 陆离闻言便挑眉笑起来:“这个么,是我从前为防万一,从那坛子里匀出的一壶,没成想到头来还是没能喝进自己的嘴,反倒便宜了那锦瑟丫头!” 苏墨眸色极其不明显地一黯:“那如今这世上,便果真是再没了此酒?” 陆离嗤笑一声道:“除非酒圣姜熹死而复生。” 苏墨凝眸片刻,忽又道:“姜熹可有传人?” 陆离沉吟片刻,终于忆及什么:“姜熹当年居住在琼谷,琼谷因他而闻名,也因他而沉寂。这两年又隐约听人提起过琼谷,却不知与姜熹传人有没有关系。” “既如此,那此事就交由你去查探,定要探出那琼谷所有来龙去脉。” “是。”陆离应了一声,又忍不住抬眸看向苏墨,“只是不知,王爷因何要查此事?” 苏墨站起身来,淡淡道:“为解心中一疑团。他日你自然知晓。” 苏墨再回到小院时,锦瑟已经因为困倦而歇下了,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抱住自己,便知是他回来,身子自然地往里一挪。 苏墨却只是坐在床边,低了头静静看着她要醒不醒的模样,眸中轻泛起一丝怜惜,伸出手来为她整理好被子,又在她头顶揉了揉,只低声道:“好好睡。” 锦瑟却已经彻底醒过来,伸手拉了他的袖子:“你去哪儿了?” “去了一个官员府上,不是什么大事。” “那还不休息?”锦瑟说着便坐起身来,抬手为他宽衣。苏墨任由她服侍,闻到锦瑟身上淡淡的铃兰香传来时,神思不由得有些恍惚。 锦瑟为他宽衣至一半,抬头却见他仿佛失了神,手上动作不由得一顿。她实在不愿意他去想那些令人沮丧的事,便缓缓垂下手来,一般不发地重新缩到了被窝里。 苏墨果然立刻便回过神来,扳过她的身子,却只见她眉宇间似有哀色:“怎么了?” 锦瑟勉强笑了笑:“你既心不在此,便实在没必要日日陪着我,反正这么多年一个人都过来了,我也不差这几个月。” “胡说!”他低声斥责了一句,却见锦瑟眸中水光一闪,僵了片刻,神情稍缓,俯身看她时,已忍不住笑起来:“先前不是还说,要与我生个小娃娃?” 锦瑟不防他突然提及此事,面上倏地一红,瞪了他道:“你不是不要?” 苏墨却已经欺上身来,语调低沉暧昧:“佳人盛意拳拳,鄙人焉能推却?最好能有个三男四女,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护他们一世周全。” 他低头吻下来,锦瑟面红耳赤地承接着,脑海中却再也挥不去“一世周全”四字。 这四个字,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她只稍稍想要探究,便已忍不住心惊。然而拥着这人身体的温度,却又让人如此熨帖。 她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里挣扎,终于让他用身子的热度为自己排遣了那丝心惊时,锦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世周全,是那样美好的字句,哪怕里面不会有她,也依然美得让人想落泪。 一夜缱绻,红绡帐暖。 拂晓之际,锦瑟在一阵微凉之中醒来,发觉苏墨前所未有地卷了被子,虽在熟睡之中,却依然眉头紧锁。她盯着他瞧了片刻,苏墨脸上的神情却突然一凛,似乎在梦中被惊到,随后猛地醒来,坐起身喘了几口大气。 锦瑟不知他梦到了什么,却一把自身后将他抱住,手掌抚上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宽慰一般:“是梦,只是梦。” 锦瑟身子微微一僵,随后紧紧贴在他背上,却只是一言不发。 锦瑟心头一时大动,紧紧拥着他,再不能说出半个字。 这一日苏墨自然诸事繁忙,不消片刻便起身赶到宫中去了。锦瑟独自消磨到下午,提了个菜篮上街市。 其实她和苏墨住在那小院之中,虽无多余人服侍,吃穿用度却总有外头的人帮忙打点,每日新鲜的瓜果蔬菜也有人按时送来,逛街市不过是极偶尔的一点消遣罢了。 与往日相比,今日的街市似乎冷清了很多,摊位几乎少了一半,余下的摊主们似乎也对自己的生意毫不着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神情凝重地讨论着什么。 自从知道自己仅余数月性命后,锦瑟已经学会了尽量装聋扮哑,既然所余时日已经不多,何不彻底为自己活一回?所以很多事她选择不听,即便不小心听到,也决不让自己多想。 微微侧目,却见又一人飞奔过来,热火朝天地加入了几人的讨论之后:“我方才去打听啦,皇宫今日宫门紧闭,大官们进去之后便没有再出来,也没有任何关于小皇帝的消息传出来!” 众人皆微哗:“这外头消息一经传得沸沸扬扬,宫中却不澄清,只怕确有其事!莫非果真是那姓宋的妖女谋害了皇上?” “如此看来,不会有假!”一汉子忽然提高了嗓门道,“只怕当初那妖女与宁王和离便是处心积虑的阴谋,只为取得秦王信任。如今宁王叛变,这妖女在摄政王身边,狐媚惑主,又可与那宁王里应外合,真真是多年筹谋啊!” 此话一出,众人竟纷纷附和,真是比说书的还要精彩纷呈。锦瑟听得不知是哭是笑,放下挑到一半的蔬菜,转身离去。 往回走的路上,却不断地有人从她身边跑过,所前往的,竟是小院的方向! “妖女出来!” “杀了那妖女!为皇上报仇!” “烧了这院子,让妖女无处藏身!” 锦瑟立在巷口,仍旧不知是哭是笑。她出门时尚且风平浪静,不过在外头晃了一圈,回来已经群情激愤至此,可见这消息传得有多快。而这些人既能寻到她这个住处,可见门道也不浅。 所幸她只作了寻常女儿的装扮,又提了菜篮,几乎没有人会认为她就是众人口中的“妖女”。她自然不会傻到自投罗网,在巷口观望片刻,便匆忙退开,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行至半路,前方忽有一队铁蹄疾驰而来,领头那个竟是苏墨!锦瑟霎时大喜,扔下菜篮使劲朝他挥手。 看见她的一瞬,苏墨脸上紧绷的神情才终于有所松动,放缓了速度,行至锦瑟身边时伸手一抄,直接将她携上马背,又调转方向,往皇宫而去。 锦瑟靠在他怀中,微微舒了口气:“今日可算见着大场面了。” 苏墨脸色微微一沉:“没事就好。” 锦瑟笑笑:“我都要死了,这些人还不让我好过呢。” 何妨惜清欢(二十三) 闻言,苏墨脸上一僵,片刻之后却又如寒冰乍破,低下头来,温柔怜惜地抵住锦瑟发心,言语中却似下了天大的决心:“我不会让你死。” 锦瑟有些恍惚的听了,也没往心里去,只笑道:“都听你的。丫” 苏墨一路疾驰至皇宫,径直将锦瑟引至一座偏殿,锦瑟本以为他要将自己暂且安置在这里,片刻之后却有人呈上了一套内侍的衣衫,而苏墨则示意她换上。 “为何要穿成这样?”锦瑟换过衣衫,一面解开发髻重新梳理,一面问道。 “跟我在身边,这样打扮总归要方便一些。”苏墨语气极淡,径自取了内侍帽子,亲自动手为锦瑟系上。 锦瑟抬头看了看他,只觉得他今日似是隐忍了极大的怒气,思及方才的一番事情,心下不觉惶惶,伸手挽了他:“方才的事,我都不气,你又何苦?媲” 她终究觉得自己是将死之人,很多事,实在不必太过计较。 苏墨缓缓握住她的手:“我心头实在觉得悲凉,你可知为何?” 锦瑟望着他,顿了顿,伸手圈住他的腰身,将自己埋进他怀中,轻声道:“你本不爱这样的日子,却为了这祖宗建立的基业一力扛下整个朝廷。如今岌岌可危,偏还有人不顾国难当头,反倒将心思用来对付我,你心头觉得悲凉,我自然懂。只是如今的情形,你若还为了这样的事置气,岂非与那些人无异?” 锦瑟听得心头一凛,明知他所谓的“累”别有深意,却只佯装不知:“若是累了,那就休息一阵。不如先小睡片刻?” 她小心翼翼地探问,苏墨眸色微凉,无奈一笑:“好。” 锦瑟这才松了一口气,将他引至床边为他宽衣。刚刚为他褪下外袍,却忽然听见门外脚步匆匆,随后传来内侍尖细慌张的声音:“奴才给王爷请安,太后有请王爷往寿康宫议事。” 锦瑟捏着外袍的手不觉一僵,待要重新抖开袍子为他披上,苏墨却已经将手一摆,同时回了外头那人一句:“你去回了太后,本王不得空。” 外头那人似乎又嗫嚅了句“王爷”,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又隔了许久,才听见那人离去时沉重的脚步声。 锦瑟再回头看苏墨,却见他已经躺到榻上,一副不欲搭理的模样,思及觅儿之死,心下不觉难过,拉了拉他的袖子,刚要说话,苏墨却反手握住了她,紧了紧手心。于是锦瑟已到唇边的话,便又都咽了下去。 不料约两刻钟后,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更加匆忙的脚步,似有人跑过来一般,锦瑟刚站起身,门已经被人“砰”的一声推开来,随后,一女子撞了进来。 锦瑟有些发怔地看着她,但见她衣衫华贵绮丽,容颜秀美,分明是季太后,偏却形容憔悴,发髻偏散,竟再无往日半分神采! 而季太后仿佛也没有看见她,径直便冲到榻边,只冲着刚刚坐起身的苏墨又捶又打:“为什么不来见我?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苏墨眉心一拧,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冷喝了一声:“季芩!” 季太后似被这声冷喝一震,盯了他片刻,终于哭出声来:“觅儿不在了,你不来见我,反倒要弃我而去!我是为你才进宫的!可如今我没了孩子,你也要走,你让我怎么办?你把觅儿还给我!把觅儿还给我!” 锦瑟闻言,面色已是大变,却并非为季太后话中透漏与苏墨的关系,而是因为她那句苏墨要走。苏墨似有去意,连她也是从苏墨只言片语之中揣测而得,往往还不敢深思。可是如今季太后却言之凿凿苏墨要离开,莫非,他竟去意已决? 她震惊回眸看向苏墨,苏墨抬眸与她相视一眼,又低头看着季太后。锦瑟心头愈发不安,却忽然听他道:“那么,告诉你我要离去的人,没说我会如何安置你么?” “你真的要走?”季太后猛地抬起头来,分明预料之中,却仍然掩饰不住震惊,“为了那个宋锦瑟,你果真什么都不要了?” 闻言,锦瑟再次怔了怔。今日发生的事情,她本以为策划者是另有其人,可如今却隐约显示出与这深宫之中的季太后也有关系的征兆。 “季芩,我会送你出宫。”苏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从前你就说宫里闷,如今不用再憋在这里了。” 苏墨被她撞得往后仰了仰,眉心始终紧拧。 锦瑟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两人,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一走了。 那日的结果是季太后伤心欲绝,终于晕倒在苏墨怀中,被苏墨派人送回了寿康宫。 从那以后,苏墨果真是日日将锦瑟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因此锦瑟也得以看到听到很多扮盲装聋时不知道的事。 第七日,锦瑟听说仲离军队再度大捷,大军已雄踞于清江南岸,与北岸青越军队仅一水之隔。渡江之战向来不好打,仲离应该不会轻举妄动,而青越也终于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而锦瑟觉得自己所需的时机也应该到了。 * 留书出走,锦瑟向来觉得那是极傻的一件事。若真心出走,何必还要留下线索让人来寻? 可是这一回,她就干了一次这样的傻事。却并非为了让他来寻自己,而是知道他已经足够焦头烂额,不想让他为自己的去向再平添烦愁。 她想去的地方,是清江南岸,是有苏黎在的地方。 其实很多事情她都没把握,可反正自己不久后就要死了,何不趁还活着,尝试一下某些可能性呢? 兵荒马乱之际,她好不容易才出高价租到一辆马车,让车夫将自己送去清江北岸。车夫得了几倍的钱银,欢喜地一面赶路一面高歌,歌声荒腔走板得厉害,锦瑟很是担心会不会招来强盗。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绝非多余。行至第三日,马车在半道上忽然被截停时,那车夫吓得几乎傻了,一个劲地磕头求饶:“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是良民,做些赔本买卖,身无长物,求大爷饶命!” 锦瑟听他那样害怕,也不知马车外是何等骇人的架势,犹豫了片刻撩开车帘,登时也被吓得有些呆掉。 马车前骑了高头骏马,寒眸冷眼,正沉了脸看着她的,不是苏墨又是谁? 她心头忐忑,却又另有一种莫名的欢喜涌起,顿了许久,朝他伸出了双手。 苏墨依旧沉着脸,缓缓打马上前,终于还是将她抱上自己的马,丢了一锭银子与那车夫,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锦瑟埋在他怀中,听着耳旁呼啸的风声,泪水悄无声息地汹涌了一阵,终于平息之际,才抬头看他:“我不是让你不要来找我么?” 苏墨大约是真的生气了,也不与她说话,只是寒着一张脸往前赶路,任锦瑟怎么软磨硬泡也不搭腔。 无奈放弃之际,锦瑟却忽然发现他的马竟一直在往南,心头不由得大惊,再度抬头看向他:“我们这是去哪里?” 苏墨仍是不理她,只是抬手抚上她的后脑,将她的脸重重往自己怀中按了按。 锦瑟鼻子被撞得生疼,可是鼻端他布衣青衫的气息,又是那样让人舒心。她靠在他怀中深深地吸气,深思竟有些飘渺,不由得想起他从前那些似是而非的只言片语,又想起季太后言之凿凿他的离去,她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放弃了一切,要真正带她去过远离朝堂争斗的逍遥日子。 可是回过神来,她又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想入非非。虽然她心里也的确是有某种期待,可是却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尤其是如今的情形之下,他更是不能。 夜里,两人下榻至一处客栈。这一日以来,锦瑟被苏墨的沉默逼得几乎发狂,终于在用晚饭时再度问起:“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苏墨扒着饭,一番细嚼慢咽之后,才终于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你不是想去仲离军队里吗?我亲自送你去。” “你!”锦瑟又惊又怒,初见他时的那丝惊喜荡然无存,背转身去,良久,不无哀怨地道:“这一出来就是许久,你可舍得你的季太后么?” 闻言,苏墨搁下碗筷,朝她的背影看了一眼,见她抬手擦眼,眸色不由一缓,语气也软了几分:“如何舍不得?” “可不是!”锦瑟负气道,“反正我再过几个月就死了,到那时便再不碍你的眼,你尽可以带别人出宫长长久久双宿双飞去,哪里还差这几日!” 她说着便果真哭了起来,苏墨很是有些无奈,伸手扳过她的身子。 锦瑟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让他看见。 “你就因为这个出走?”他言语之中不由得带了一丝低笑,“我只说一句送她出宫你便推理出这番双宿双飞论,往日我与你说了那许多,怎不见你记得?” “我怎么不记得?”锦瑟猛地拿开手,迎着他的视线,“你说的所有细枝末节我都记得,可你从来没有明确告诉过我你已有去意,她却知道!” 苏墨看着她泛红的眼,抬手拭去她犹在眼眶打转的泪,低声道:“前日才觉你通透,今日却又开始钻牛角尖。你好生想想那些话我怎么可能与她去说?究竟有什么话被别人听去起了疑心,再传到她耳中,你原该比我更清楚。” 锦瑟打掉他的手,自己低头拭了拭眼睛。其实关于这点,她早已反复想过无数回,只觉唯一有可疑的便是那次他仗毙劝降大臣之时,曾说过迎回苏黎为帝的话,恰好被溶月的侍女听了传话过来,而溶月那时便已经变了脸色,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 其实,若还事关溶月,她倒宁愿是苏墨亲自告诉季太后。毕竟溶月待苏墨一片真心,如今虽是她霸占了苏墨,可她终究是将死之人,将来能陪在苏墨身边的,还是溶月。她不愿意他二人为此事生嫌隙,可听苏墨的语气,似乎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 见她目光闪烁,苏墨了然她心中所想,却也依她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只笑道:“你觉得呢?” 锦瑟抿抿唇,忧心道:“你不会真的要上阵领兵?” 苏墨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不置可否。 如此,锦瑟却只当他默认了,愈发忧心忡忡。 没想到几日后,两人行至清江将近处时,苏墨却忽然将马头一转,往东奔去。锦瑟原本已经做好一路往南的准备,不防他突然如此,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苏墨,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苏墨闻言笑出声来:“若我说私奔,你会作何反应?” 锦瑟讶异地看向他,片刻之后,却忽然认真起来:“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哭死。” 苏墨低头抵住她的发心,低声道:“傻姑娘,你要多笑一点才好。” 两人一骑穿梭在山林间,越往东去地势愈发崎岖不平,到最后唯有锦瑟坐在马上,由苏墨牵了马一点点探路前行。 两人在崎岖的山林之中行了两日一夜,又驰过一片茂密的灌木林,眼前赫然出现一片山谷,澄空碧净,湖光山色,野藤绿树交织而成的绿色长廊,通往山谷深处,纤尘不染,恍若仙境。 苏墨笑笑,弃了马拉她徒步走入长廊,步向那不知如何藏幽的深处。 锦瑟一步步皆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仿佛唯恐惊破了这山谷中的宁静。苏墨察觉到她紧张到身子紧绷,终于笑道:“此处唤作琼谷,曾因‘魂牵梦萦’而成为天下好酒之人趋之若鹜之地。” “寻一些因由。”苏墨捏紧她的手,意味深长地道。 行尽长廊,眼前出现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鸟语花香,蝶翅翩翩,隐约闻得水声潺潺。 苏墨将锦瑟安置在一块大石上,道:“我去取些水来,休息片刻再往前走。” 锦瑟点头,安心坐着等他归来。 却未料刹那之间,原本澄净碧蓝的天空,竟古怪地落起豆大的雨点来! 锦瑟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刚要走回长廊避雨,余光却忽然瞥见另一侧有一人执伞缓步行来。 那人一袭玄色锦袍,虽走在雨中,却仍旧行止优雅。他逐渐走得近了,身形步法也清晰清晰起来时,锦瑟容颜却开始失色。 直至他终于近在眼前,将伞遮至她头顶,那张脸,才终于在锦瑟眼中清晰起来。 他低头看她,俊眉修长,眸光清冽,映衬着她惨白的容颜,唇角微漾:“锦瑟,我回来了。” 何妨惜清欢(二十四) 锦瑟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要停止了,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呆呆望着他,良久,才终于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苏黎。” 他仍旧望着她微笑,见她鬓发微湿,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张锦帕,抬手想为她拭去额间的水渍丫。 锦瑟却在这时恍然回神,忙的退开一步,不让他的手碰到自己。苏黎却一把就捏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伞下的位置。 “苏黎!” 锦瑟语气急促地唤了他一声,却忽然听见苏墨平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三弟。媲” 闻声,苏黎脸上笑容一顿,身子也似僵了僵,随即缓缓松开了锦瑟的手,抬头看向锦瑟身后那风华一如往昔的男子,淡淡道:“二哥,好久不见。” 苏墨勾了勾唇角,缓步上前。锦瑟得了自由,立刻自伞下走出,在苏黎微微晦暗的目光之中迎上苏墨。 苏墨抬手抚了抚她湿漉漉的脸颊,笑道:“一路风尘,这场雨就当是洗尘了罢。” 锦瑟仰头看着他,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下来,朝他笑笑之后,伸手接过他刚取来的水,走到苏墨身后,背对着两人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苏墨这才又看向苏黎,嘴角扬起他熟悉的笑意:“来了多久了?” 苏黎目光毫不避忌地落在锦瑟身上,道:“已有三五日了。” “果然近水楼台。”苏墨笑道,“想必这谷中的好酒,你已经品尝了不少?” “是。”苏黎回答,随即冷笑了一声,“只可惜美酒虽多,却无缘一品当初姜熹所酿的‘魂牵梦萦’,真是天大的遗憾。” 锦瑟手中的水囊突然便失手落地,引得两人都看了过来。她忙要低身拾起,却被苏墨拉住,道:“罢了,已经混了泥水进去,捡起来也无用。这场雨看来还有得下,我们还是先去寻山谷主人,讨一个遮风避雨之处。” 他拉着锦瑟继续往前,自苏黎身边经过时,才又对他道:“我们容后再叙。” 苏黎淡淡勾起嘴角,目光从刻意避开视线的锦瑟身上掠过,也不阻拦,只低声道:“好。” * 如今这谷中主人乃姜熹之子姜维,年约三十,承袭了父亲酿酒的好手艺,最近两年重振琼谷声名,却已经不再如姜熹一般广交天下酒友,如今的琼谷,轻易不招待客人。 大约是因为陆离已经先行打点过的原因,姜维对苏墨也算恭敬客气:“鄙人一早已经准备好两间客房,这就让人带王爷和姑娘过去更衣。” “不必如此麻烦。”苏墨笑道,“我二人一间屋子便可。” 姜维微微一怔,厅前突然光线一暗,却是苏黎站在门口,正低头收伞。姜维看了看苏黎,却见他似乎根本不为所动,这才对苏墨答道:“是,王爷可随侍女先行前去。” 锦瑟脸色仍旧有些苍白,随苏墨入后堂的一瞬,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苏黎仍旧站在门口的位置,低了头整理着手中的伞,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锦瑟匆忙回头,竟不忍再看。 待他二人离去,姜维才缓步走到门外,与苏黎并肩而立,笑言了一句:“将军倒是宽容。” 苏黎继续低头整理伞沿,原本很无谓的一件事,他却做了很久。一直到那把伞已经找不出别的地方整理,他才终于放下:“当初,是我负她。” * 锦瑟匆匆擦干头发,换过衣衫,见苏墨也已经换好衣衫,只是束发仍是**一片,便拿了干净的帕子,为他解开束发,轻轻擦起来。 苏墨反手一拉,将她拉进自己怀中,见她脸色仍旧不好,挑了眉道:“有话想说?” 锦瑟蹙眉看着他,终于道:“你早就知道他会在这里?” “之前隐隐猜到过一些,没成想竟是真的。” 苏墨说他隐隐猜到过一些,只怕也是到了苏黎说出“魂牵梦萦”时才确定,而锦瑟正正也是因此心生怀疑。 “陆离知道‘魂牵梦萦’,也知道我们回来琼谷。”苏墨道,“就这两点,已经无可辩驳。” “既然你一早已经猜到,为何还要带我来?”她倏地蹙起眉头,眼中浮起怀疑。 苏墨低声一叹,道:“你可还记得,当日你饮下‘魂牵梦萦’的情形?” 锦瑟蓦地红了脸。那夜的记忆,早在她向他敞开心扉后便变得清晰无比,可是他突然提及,她却仍未能明白:“那又怎样?” “那时你已身中‘红颜’之毒,可是那天晚上,你没有任何毒发的迹象。” 锦瑟怔忡良久,才艰难地回过神来:“你是说,‘魂牵梦萦’很可能会成为‘红颜’的解药?” 苏墨抚上她的头,低声道:“我不确定,可是我希望如此。我已命人寻裴一卿前来,就算姜维不能酿造出‘魂牵梦萦’,我也希望裴一卿能在这琼谷之中找到那味能克制‘红颜’毒性的药。” 锦瑟静静听了,却只是沉默不语。 “怎么了?”苏墨低下头来,低声探问。 锦瑟靠进了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良久,才终于能开口说话:“若能继续活下去,我自会欢喜到不能自已,可若是不能,我也不会遗憾了。” 两人一直在屋中消磨至傍晚时分,直到姜维派人来请用晚饭,苏墨才准备出去。锦瑟却隐隐有些迟疑,苏墨见状,只对她道:“我们在这谷中呆的时日不会短,你总不能日日藏在屋中?” 锦瑟微微有些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晚餐桌边自然有苏黎的身影,姜维作为主人,取出了从姜熹手中流传下来,据说珍藏了四十余年的琼酿,给每个人都斟了一杯。 锦瑟只觉得这酒香醉人,也想尝尝这琼酿的滋味,不想却被苏黎拦了下来。 “你若想喝,我让人准备了果酒,不伤身的。”他开口对她说话,语气再自然不过,仿佛还是当初,“这酒,还是我代你喝了。” 他说完便仰脖将酒一饮而尽,锦瑟脸上不免尴尬。姜维只当没听到没看到,苏墨也只是淡淡垂眸一笑。 桌上都是锦瑟爱吃的菜肴,一看便知是谁人安排,她吃在口里却只觉味同嚼蜡,偏偏苏黎还不断为她布菜,温言笑道:“我许久不与你同桌用膳,也不知你近来胃口是好还是不好。这些都是素日里你爱吃的,可还合胃口?” 锦瑟看了看他,末了,终于微微一笑:“还好。” 苏黎似听出勉强之意,道:“此处不比京城,你暂且委屈一些,待他日回了京,保管你吃个够。” 如今青越仲离两军对垒,正是势如水火之际,他一句“他日回京”却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不过举手投足间的事。锦瑟心里微微一堵,回头看了苏墨一眼。 苏墨迎上她的视线,仍旧微笑:“三弟说得是,此处自然不比京城。不过,我想姜先生也不介意借出一个小炉子与你,你想吃自己做的菜,仍然是可以的。” 锦瑟撇撇嘴:“我是怕你已经吃够了。” 苏墨轻笑出声来:“你做什么我都吃得,吃不够。” 锦瑟虽是有意在苏黎面前说出那句话,然而得到苏墨回应,却还是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苏黎眼眸微微黯淡,缓缓搁下筷子,看向锦瑟,嘴角却依然带笑:“吃好了,我们出去走走?” 锦瑟张口便欲回绝,苏墨却忽然在桌底握了握她的手,她回头看他,他却仍是平静的面容,仿佛苏黎出现根本不算什么:“出去走走罢,当是消食也好。” 此时苏黎已经率先起身,走到了门口等候。锦瑟又静坐片刻,才终于起身来。 她实在没有想过苏墨在,还会让她与苏黎单独相处,一路心思混沌地随苏黎走在满天星光的山谷之中,直至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近来,身子好吗?可有不舒服的地方?”他当先开口,低声慰问,关怀备至。 谢却荼蘼(一) 曾几何时,苏黎脸上怎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时移世易,如今的苏黎,比锦瑟记忆中那个,已经青涩尽褪,沉稳许多,从前的高傲自负,也转变成了深藏不露的大将之风。 锦瑟从一开始见到他慌乱,到随后尴尬,再到回避,直至此时此刻两人独处,才终于得以静下心来,正视他的蜕变。 她明知他的改变是因起伏成败,更兼战事洗礼,却不知是好是坏媲。 苏黎见她沉默,不由得又走近一步:“锦瑟。” 她恍然惊觉,退开一步:“你误会了。我如今过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好。吃苦是什么滋味,我都已经快要忘记了。” 苏黎笑意微敛,却仍旧是笑着的:“那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你可还记得么?” 锦瑟望着他,忽而郑重点了点头。 如何能够忘怀,那些黑暗而绝望的日子里,他曾给予的宽厚怀抱?她沉迷痛苦的时候,他给予开导;她孤苦无依的时候,他给予陪伴;她身中“红颜”却被误诊为心疾的时候,他更是几乎将性命交付,为她犯险上雪峰山寻药。 锦瑟想说什么,却只觉得都说不出口,终于只得低喃:“我都记得。” “那你可曾觉得负疚么?”苏黎再度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如果有,那就回到我身边。” 锦瑟还想再退,后背却已抵到一株树上,退无可退,唯有迎上他的逼视,眸色哀凉:“欠你的,今生我还不了。” 他倏尔轻笑起来,带着轻微的嘲意:“难道你要告诉我,兜兜转转,自始至终,我在你心中,竟半分位置也不曾占去?” 锦瑟只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淋雨受了凉,鼻子开始堵得慌,难受得教人心里也发慌。 锦瑟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黎望着她,眸中的嘲意伴随着苦涩,越来越浓。 两个月前,在他知道锦瑟身中“红颜”之时,已经亲率大军攻入青越境内。那时青越严阵以待,他身为青越宁王,根本无法单骑突入青越属地,更遑论去京城探她!可是他仍旧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军营,只不过方向却是相反。 他一路骑乘至仲离皇宫深处,闹得宫中人心惶惶,终于在皇后寝宫寻得静好。当时仲离国主与皇后皆在,宋恒也在,他却什么也不顾,一把将静好拎起来,厉声质问:“是不是你?” 静好努力平复着呼吸,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失态:“夫君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锦瑟身上所中红颜,是不是你所为?”他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地逼问。 静好瞪大眼睛看着他,良久,忽然笑起来:“是我做的。” 苏黎霎时便抽出佩剑,在国主和皇后的惊呼声中,已经将剑横上静好脖颈,却突然被宋恒拉住:“你且慢!锦瑟离开仲离已有好些时日,怎会身中‘红颜’?便是真的,静好又如何下毒?” “四哥你走开!”静好却突然就推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宋恒,昂首看着苏黎,目光决然悲怆,“宋锦瑟身上的毒是我下的,你若为了她要杀我,那便尽管动手!” 苏黎再度将剑指上她喉头:“你以为我不敢?” 静好轻笑起来:“这天下事,有你不敢为的么?你若要杀我,便是千军万马也拦不住。我只是觉得可悲,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你!” 苏黎手上猛地一发力,静好颈上顿时便多了条血痕,宋恒勃怒:“苏黎!” 此言一出,苏黎和宋恒脸色皆是一变。 “‘红颜’之毒,便毒在让人伤情痛爱,四十九日便足以命休。可是宋锦瑟却好端端地活过了四年!在她许你终身的时候,在你跟她你侬我侬恩爱缠绵的时候,在她亲眼目睹我们成亲的时候,她都是身负‘红颜’的!可是她却一点事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偏偏如今,她从了你二哥,却引致毒发,难道你还想不出是为什么吗?” 时至今日,当天静好尖利的嗓音仍时时回响在耳旁。 难道你还想不出是为什么吗? 苏黎苦笑。 因为从头到尾,从初识到如今,八个年头过去,宋锦瑟,从不曾真正将他苏黎放进过心里,哪怕一丝一毫! 他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愈发低沉:“那么你说,你欠了我什么?” “很多。”锦瑟垂眸,艰难地扯起一个苍白的笑容,“多到数不清。” “那你可还记得,曾经许我终身?” “记得。”她水眸微漾。 他却缓缓微笑起来:“那时你说,三年后我若还喜欢你,你就以身许之。我为你做那么多,都是因为喜欢你,而你既然已经以身相许,如何还有亏欠?” “因为当日誓言,我早已辜负。”锦瑟望着他,眸中仍有犹豫和不忍,“这终身,如今,我要从你这里拿回来。” “不行。”他负手而立,“锦瑟,这终身不是你赠与我,而是与我以物易物,如何还能收得回去?” “我早就还给你了,不是吗?”他笑,“当初这终身之约,本就是我诓来的。还记得那日从雪峰山下来,我满腿的冻伤吗?还有屋顶的醉酒,通通都是我故意为之。你果然心软,与我定下终身。可是最终背弃三年之约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千里迢迢吃尽苦头来寻我,我却与别的女人成了亲。我这一生所求,一是中原五国大统,二就是你,宋锦瑟。若二者不可得兼,我就只能松开一只手。所以,是我负了你,是我不要你,你不需对我负疚。” 说完,他再也不多看她一眼,退开两步转过了身:“你先回去罢,容我一个人走走。” 锦瑟早在他这段长长的自剖之中泪湿眼眶,只觉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枉然残忍,咬咬牙,转身便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而苏黎一直站在原地,直至夜深,冰凉的露珠浸湿衣袍下摆,仍旧浑然不觉。 往事历历在目,皆是她的美。或单纯俏皮,或古灵精怪,或装傻扮痴,或温柔婉约,或悲戚哭喊,甚至是淡漠决绝,在他记忆中都是美的。 或许真如梅月恒所言,只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心生不平,耿耿于怀,故而更难放手。 可若真是如此,过去这几百个辗转反侧的夜,他心中生出的负疚又是为什么? 明明她曾经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他只需一伸手就能握得到,可终究是他先弃她而去,哪怕他往后的岁月再不能成眠,又能弥补得了什么? 苏黎回过神时,是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交谈声传来。他抬头,便看见姜维提着灯笼,正引了苏墨往这边行来。 姜维见了他,微微有些吃惊:“更深露重,将军怎的还在此地?” 苏黎与他身后的苏墨对视一眼,淡淡道:“月夜寂静,出来走走。” 姜维点头笑笑,道:“鄙人刚引了摄政王查看这谷中花草植被,正要回去休息,如此便不打扰将军了。”说完又朝苏墨福了福身子,才提着灯笼回去。 苏黎并不看苏墨,只道:“二哥如此不辞劳苦,莫非还真指望姜维再酿出一坛‘魂牵梦萦’来救她?” “姑且勉力一试罢了。”苏墨掸了掸衣袖上的污物,这才看向苏黎,“我们两兄弟也是时候好好谈谈了。” 苏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若是要谈‘红颜’解药一事,那我尚可奉陪。若是二哥想谈战事,那我便无话可说了。” 苏墨微微一笑:“好,就谈解药的事。关于‘红颜’的来历,你可曾查到什么?” 谢却荼蘼(二) 苏墨转头看着他,接道:“而事实上,氏奴族并非自行消失,而是被人诛杀。” 苏黎丝毫不意外他也查到了氏奴头上,“正如青越灭那依族,仲离也容不下氏奴族的存在。同样,一个民族不可能这样轻易就被斩草除根。仲离东面、南面为海,西面为极寒之地,这三处都不可能是氏奴族选择避祸的地方,所以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北方。北方为青越国境,他们不可能停留于此,所以,他们只能选择继续向北。” 他说到这里,忽然勾了勾唇,看向苏墨:“只可以以我如今的身份,再不能派人直入青越,往北方区调查,所以查到此处,便再无后续。丫” 苏墨也笑了笑:“你猜得不错,氏奴族的确迁往了青越北方,并且在那之后,分成了两支不同的民族,一支布土族占据财物,另一支侗瑶族占据宝物,纷争不断。” “宝物?”苏黎面容骤然一冷,“怕不是各种毒物?媲” “正是。”苏墨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丝无奈,“侗瑶族每二十年会挑选‘天女’掌管宝物,到新一任‘天女’选出时,之前那任便会被施以火刑,以祭天神。一年前,他们刚刚选出新一任‘天女’。” “你找到她了?”苏黎隐隐有些疑惑。若是寻到了,又怎么可能是如今的情形? 果然,苏墨摇了摇头:“半年前,这个‘天女’失踪了。” * 在琼谷之中住着的日子,锦瑟心始终很不安。 在他们住下的第五天,裴一卿也到了琼谷。在此之前苏墨便日日忙碌,裴一卿一来,他更是成天不见人。锦瑟知道他是在忙着为自己找解药的事,可是却不让她插手,任她日日游手好闲,更重要的是,她这般游手好闲,常常会遇见苏黎。 虽然彼此都装作无事,到底还是会觉得尴尬。 这一日,她闲时在谷底摘了许多桑葚,回来时便撞见苏黎和一个侍卫在谷口说话。 苏黎本背对着她,却见那侍卫脸色一变,便回过头来,见到她,便挥退了侍卫,转身朝她走来。 锦瑟朝他笑笑,将篮子递到他面前:“你要吃吗?” 苏黎看了她一眼,便拿了一颗放进口中。 锦瑟只觉得他脸色不怎么好,朝谷口看了看,终于忍不住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苏黎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不过被人参了一本。” 锦瑟微微一怔,嘴唇动了动,刚要出声,苏黎却突然转身面向她,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锦瑟顿了顿,无奈笑了笑:“我也知道你不会想听。” 他却突然就笑起来:“其实这世上,知我者,独你。” 锦瑟默默低下头,一颗一颗的桑葚往嘴里塞。 若不那么了解,兴许还是件好事。 他站在旁边看她低头猛吃,嘴角笑意忽而更深,忽然伸出手来,探上她的嘴角。 待锦瑟回过神来,他已经用指腹为她抹去唇角的紫色浆汁。 似这般亲密的举动,他早已习惯成自然,明知此情此景已经不合适,却没能控制住自己。 锦瑟僵住,他也微微有些怔忡。 两人正面面相觑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分明是刻意的提醒。 锦瑟忙退开一步,转头看时,却见苏墨正同裴一卿往这边走来,方才咳嗽的就是裴一卿。 * 她并不确定苏墨会不会误会什么,只见他一直回到房中还是面不改色,心中还是有些起伏不定。 苏墨回房便在书桌后坐了下来,锦瑟殷勤捧了一捧桑葚递到他面前:“我刚采的,你尝尝。” 他一面放了一颗入口,一面看着她笑:“你定是已经偷吃了不少?” 锦瑟有些拿不准他问这句话的含义,于是偏了头问:“你是在试探我吗?” 苏墨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自然不是。” 他答得这样顺畅,锦瑟心头却忽然就有些不舒服起来:“你眼见他这样对我,你也不恼?” “不恼。” “不恼。” 锦瑟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咬咬牙:“可我若见了你与别的女子亲密,我会恼。” 苏墨顿了顿,缓缓握住了她的手:“锦瑟,我已经三十有三了,对于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便不会再胡乱猜疑。” “那我在你眼里,岂不是很可笑?” 他捏了捏她的脸,笑:“你今年才多大,再加上过去那五年的缺失,在我看来,你也还是当初那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况且,女子心思本就细腻,这并不只是年岁的关系。” 锦瑟听完,鼻尖却微微发酸:“也正因如此,我才给你带来了这许许多多的麻烦。” 她难过地垂了眼,苏墨看着她,眼神逐渐变得温柔深邃。 “锦瑟。”他拉她坐到自己怀中,正色道,“我的前半生,声色犬马,放任沉沦,过得一塌糊涂。及至后来才终于寻到出路,知道自己此生,原来还可以有所作为。也无其他,只是愿倾我一生之力,保一人快乐无虞。看似简单,实际却难于登天。我愿一直为此努力,只因如此,我的人生才不算荒废。你所受的苦难皆因我而起,我却从你身上寻找快乐,所以,我才是你的苦难,而你,是我的救赎。” 她静静看着他,静静听他说完,良久,仍一动不动。 仿若至此,才终于体会到自己往日的自私与渺小。她一味只想着自己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只需在最终的时刻与他相守,人生便了无遗憾,却从未想过,自己死了之后,他会怎么样。 苏墨重新伸出手来握住她,锦瑟才回过神,又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勾起一个笑容来:“知道了。” * 自这日之后,锦瑟开始变得很黏苏墨,无论他到哪里,她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放在从前,她是绝对不会放任自己这样去打扰他的,可是如今,她忽然再没了那些顾忌。 虽然来了琼谷,然而苏墨要忙碌的事情仍然不少,朝中之事也并未放下,这些都是锦瑟现如今才知道的。朝中每日都会有快马加鞭的折子送来,其实丝毫不比在京城的时候轻松。 苏墨阅折子的地方与裴一卿研究药草的地方在一处,目的只为随时知道裴一卿的进展,而现如今他批阅奏折的时候,锦瑟就跟在裴一卿身边看他研究记录各种药草的药性用途,几日下来,也识得不少药草。 “这琼谷之中气候古怪,药草药性也多古怪,实在难以捉摸。”至疲累时,裴一卿终也忍不住扶额。 “怎么个古怪法?”锦瑟嗅着他新采回来的一些草药,只觉得味道一个比一个怪,听他这样说,忙放下草药问道。 裴一卿道:“譬如那依山,也是气候古怪之地,但却是四季温暖缺少冬季的古怪,故而那边的药草多珍奇且药性温和;而琼谷这里,却是温宜和恶劣兼而有之,药草药性也多是剑走偏锋,险中求胜。” 锦瑟听得有些糊涂:“意思是,以毒攻毒这种?” 裴一卿难得的笑了起来:“差不多。” “那我身上这种毒,可否用这种法子解?” 裴一卿摇了摇头:“你身上那种毒,绝非寻常解药可解。王爷如今不是正在寻找一个氏奴族的女子吗?我也希望他早日寻到,也好一窥解毒之奥秘。” 锦瑟看了看他面前堆积如山的草药,疑惑道:“也就是说,你在这里研究这些药草,根本与我身上的毒无关?” 裴一卿嘴角又隐隐一勾:“除非这里头有一味能解百毒的奇药,否则,我就只是在为王爷寻一丝安心罢了。” 他这般坦然,锦瑟心头虽有失望却也并不厚重,回头看苏墨时,只见他正提笔在一封奏折上作着批示,严谨细致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 锦瑟心头忽而就有轻微的酸涩感发酵开来,前所未有地想要看到他老去时的模样。 苏墨偶然抬头时,便只见锦瑟怔怔地站在裴一卿堆草药的架子前望着他,裴一卿早已不知去向,她却恍然未觉,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如痴如醉。 苏墨顿了顿,决然起身,走到锦瑟面前,捧住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谢却荼蘼(三) 两人在屋中厮缠许久,一直到傍晚才相携离开。 这日天气极好,日将暮,天边遍布红霞,在澄净的湖面铺下一道道绚丽的色彩,远山之上漫山红遍,天地之间一派明丽,是琼谷之中风景最好的时候。 湖边,苏黎独坐于这一片静谧的绚烂之中,一袭玄色衣衫愈发显得寂寥。 远远地,谷口那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嘈杂,隐隐闻得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未几,便有十来人的脚步声,逐渐往这边靠进了媲。 苏黎听得清楚,却仍旧不曾回头,只是拿起脚边的酒壶,仰脖喝下一大口。 一群人行至他身后,忽然闻得一声整齐的“噗通”声,十来个军士齐齐下跪:“请元帅恕罪,我等拦不住公主进谷。” 众人前方,一身简易装扮,风尘仆仆的静好,就站在苏黎身后三步远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他。 苏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却并未发出声音,只淡淡道:“都下去。” 待那些人退下,两人之间却陷入诡异的沉默,良久,还是静好先出声:“夫君。” 苏黎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你竟敢来。” 静好眸中泛起一丝苦涩,眼底深处却是坚决:“为了夫君,我有什么不敢的?你知不知道军中副帅连同诸位大将,已经联名上奏,在父皇面前参了你一本?” “那便如何?” “时至今日你还等什么?你等了几年的复仇机会就在眼前,只要大军过江,攻下青州便决计不是难事,为什么你迟迟不动,反倒跑到这山谷中来?” 苏黎冷笑一声:“公主既这般雄才大略,何不亲至军中发号施令指挥大军?届时,我将亲手奉上帅印。” 苏黎面色一沉,猛地一抬手,静好被掀翻在地,只这一下便伤了手腕,再起身时,已经是捏了手腕,泪光莹莹。 良久,苏黎终于站起来,转身看向她。静好抬眸与他直视,竟丝毫不惧。 苏黎伸出手来,捏住她下巴,眸色一片苍冷:“我倒是想知道,若我果真存了反心,你会怎么选?” “我选你。”静好竟毫不犹豫,轻笑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目的为何,我早就知道。我从当初下决定之日起,便从未有过半分动摇。既选了你,便不会后退半步!” “你害过她,我不会放过你。”他的手转而捏上她的脖子,眸色竟又冷了几分。 静好眼中的坚决,一点点化作悲凉,终化为唇边一丝苍白的苦笑:“你若舍得,我无话可说,甘为你手中亡魂,与幸儿一起,成为你通往帝位的垫脚石。” 苏黎眸光一敛,随后捏在她脖子上的手竟然微微收紧了:“你待我,倒真是非一般的情深意重。” 静好呼吸逐渐艰难,却依旧只是望着他,坚定的眸色没有丝毫松动。 远远的,苏墨和锦瑟相携而来,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 苏墨漆黑如墨的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 苏黎眼角余光瞥见他二人,手上依旧没有丝毫松动,却是静好,听到锦瑟的声音,忽然用力挣扎起来,挣脱了苏黎的桎梏,随即转身,眸带震惊地看向来人。 锦瑟心里本也有恨,然而时至今日却全无心思计较,只是察觉到苏墨身体的僵硬程度时,心头微微一震,反复地用手摩挲着他的掌心,似在祈求。 既然余生所剩无几,她真的不想再多生事端。 良久,苏墨紧绷的身子才终于微微放松了些许,转眸看着她。锦瑟扬起脸来,展颜微笑。 静好蓦然大笑出声,一把拉住苏黎袖口,厉声道:“你居然就是为了她,放着大好形势不理,放着满军营的将士不管,跑到这个山谷里来,就是为了看她怎么跟你二哥恩爱吗?” 苏黎面容一拧,随后猛地抽出剑来,抵上了静好的脖子。 静好满目哀凉地看着他,冷笑:“我只以为自己识英雄重英雄,嫁得如意郎君,却不想嫁了个懦夫!你恨我伤了你心爱的女人,但至少我想要的我敢去争取!你呢?如今你眼见着她和你二哥卿卿我我,你心有不甘,反倒将剑指向我!苏黎,你真是好本事!” 苏黎眼中赫然弥漫起杀意,手腕微微一转,却忽然听到一声最熟悉的呼唤:“苏黎。” 他手中的剑就此僵住。 锦瑟缓步上前,容颜温和平静:“我有话想跟你说。” 静好僵凝的目光之中,苏黎缓缓收起了剑,却忽然朝谷口的方向沉声一喝:“来人!” 守在谷口的军士快步而入,静候吩咐。 苏黎眸光冷冷掠过静好:“将她绑起来!” 静好眸光一慑,看向来人:“谁敢?” “违令者立斩不赦!”苏黎喝令。 众军士便再无敢违抗者,而静好冷眼看着苏黎,只这么片刻,竟似死了心一般,竟然不动,任由那些人将自己绑缚,眼中的嘲意却愈发厚重。 是嘲他,亦是自嘲。 今时今日,如此对待,细细想来,竟是自取其辱。 她从来不觉,自己竟蠢钝至此! 苏黎这才移步走出一段,停住脚步时,锦瑟也在他身后停住。 “你有何话要说?”他负手而立,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并不看她。 锦瑟垂眸笑笑,低声道:“如果惩罚她,是想为我报仇,那可否由我这个受害者来定刑罚?” 苏黎眉心微微一动,神思一个恍惚,声音已经不觉温柔下来:“那你想怎么处置她?” “她纵对我做出这样的事,然而待你终究一片痴心,凡事皆以你为先。你若杀了她,他日成就大业,被后人传说,岂不落得个忘恩负义之名?” 苏黎心头的温柔登时被击垮,沉声道:“后人如何评说,我不在乎。” “胡说。”锦瑟声音很低,“纵然我看不到那日,也希望我所认识的那个苏黎,是个为天下百姓称道的英明圣主,丰功伟绩,遗芳万世。” 听她如此平静地提及身后事,他心头又气又怒,终于忍不住转身看她,锦瑟却依旧轻轻浅浅地对着他笑。他不由得一怔,竟忘了其他,只道:“你就那样坚信我终有一日会成就大业?” 锦瑟点头:“我所认识的苏黎,必然不是久困池中之物。” 他嘴角微微一动,竟无言。 “待你成就帝业之日,封她为皇后。”锦瑟继续道,“除了她,你身边大约不会再有女子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 苏黎脸色赫然一变,随即冷笑起来:“你让我封她为后?你还真是大度!” 锦瑟微微一挑眉,眼中竟闪过一丝狡黠:“谁说我是大度?不杀她,是为你存仁义之名;封她为后,是你该报她倾力扶持相助之恩,也正是为我自己报仇。因为我明知你不会对她好,即便封她为后,一世尊荣,那中宫,也不过是一座冷宫。你信不信,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刑罚?” 他望着她眼中的光亮,一瞬间竟失神微笑起来,仿若回到最初,他意气风发的时候,侧目间,总能看见她古灵狡黠的笑。 可是回过神来,却又是更加漫无边际的空虚和疼痛。因为清楚地知道,哪怕此后,他成为这世间最意气风发的那个人,也再看不见这样的笑。 他默然思量,待回过神,已经唤出了她的名:“锦瑟。” 她看着他,笑意依旧凝聚在嘴角。 苏黎静静看了片刻,随即便敛了神思,调转头,重新看向一片赤红的湖面,淡淡道:“我会带她一起回军营。就此,别过了。” 谢却荼蘼(四) 苏黎在当天夜里便带着静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琼谷。爱睍莼璩自此,日子对锦瑟来说,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甚至跟当初在京城时无甚差别。苏墨自有其忙碌,闲下来的时候,便总是陪着她。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为她查寻解毒法子的事却始终毫无进展,加之如今二人远离京城,又是这样紧要的关头,朝中许多事情难免鞭长莫及,因此锦瑟眼看着苏墨的眉头越拧越紧,禁不住有些心疼。 到了五月初,眼见着当初服下香丸所换的半年之期已经所剩无多,连向来冷静自若的裴一卿脸上都出现了凝重的神情,然而锦瑟却仿佛忘了这回事,成日里笑意盈盈,不见丝毫悲戚檑。 苏墨越来越关心裴一卿研药的进展,近日里更是亲身陪同裴一卿往山谷深处采药。但理智如裴一卿,其实早也告诫过他,不要将希望放到这琼谷中的草药上。 苏墨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派出去查侗瑶天女的人那边也迟迟没有消息,他越发只觉无能为力,到如今,竟只能愿天可怜见。 这日,二人自山中归来,刚行到谷口,忽然便看见前方一株桃树上,正有一个身影倚坐在最高的那根枝干上,见到他二人出现在谷口,立刻欢喜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裴一卿摇头笑笑,径自走开,剩苏墨一人,缓步至树下,低头看了看满地的桃核,颇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向上方坐着那人:“你是猢狲转世不成?怎能偷吃下这么多的桃?” 锦瑟撇了撇嘴:“坐在这上头,无所事事,除了吃桃还能怎的?” “那还不下来?寺” 锦瑟委屈地抱着肚子:“我要是能下去,也就不用吃这么多的桃了!” 苏墨只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扶了扶额,这才重新抬起头:“跳下来,我接着你。 ” 此情此景,忽然像极了她幼时被北堂临悬于树上,哀他相救的情形。锦瑟心里不由得一动:“万一我摔下去怎么办?” 苏墨此时也记起了那时情形,禁不住低笑一声:“怕什么,我在这里呢。” 锦瑟抿起一丝笑意,纵身跳下。 苏墨袖口微微一拂,已将她稳稳接进怀中,手臂上微微使力掂了掂,忽然道:“重了许多。” 锦瑟脸上一热:“那时候我才多大,自然不比现在!” 苏墨低咳了一声,道:“我是说,比前些日子重了许多。” 锦瑟一恼:“嫌弃我?”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苏墨但笑不语,转而将她背到背上,锦瑟也就不再追究,窝在他肩头看天边落日。 只是,倚靠着的这个身子,似乎又有些消瘦了。 她心中微震,忽而脱口吟道:“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怎的忽然吟起诗来了?” 锦瑟不语,过了片刻才道:“苏墨,你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苏墨凝神细思片刻,不由得疑惑:“是什么重要日子?” 锦瑟就知道他必定不曾留意,轻叹一声道:“是我生辰。” “你生辰?”苏墨顿住脚步,随即道,“是我疏忽了,想要什么寿礼?” 锦瑟缓缓缠紧了他的脖子,低声道:“想回家。 ” 苏墨一怔,锦瑟贴在他颈窝处,一点点地蹭:“我们回家,好么?” 不愿再见他在这远离京城之地,为朝中局势担忧的同时,还要分神为她寻找解药,更不愿再见他日复一日消瘦憔悴。 锦瑟很想回家,回京城那个小院。 苏墨其实并不愿回京城,只因始终还对这琼谷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能觅得解药。然而锦瑟既仗着生辰提出请求,再加上她搬出裴一卿劝说,两日后,苏墨终于同意先行带她回京,只是裴一卿还需留在琼谷,继续寻找解药。 * 琼谷谷口,苏墨同裴一卿站在一处,仿佛有交代不完的事情。锦瑟独自牵着马,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眼睛瞄到旁边树上的蜜桃,心头忽然一动,跑到树下,在自己够得着的地方摘了几颗,仍然觉得不够,又三两下攀上了树。 正与苏墨说着话的裴一卿眼里立刻就带了笑意,苏墨察觉到,转过头淡淡看了一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锦瑟姑娘这样爱这谷中的水果,待回了京城,吃不到了,可该如何是好?”裴一卿笑着问了一句。 锦瑟从树上溜下来,一面把摘下的蜜桃放进包袱里,一面道:“就是因为回京城吃不到了,才要准备一些,好在路上吃!” 她背起包袱,将最后一个蜜桃拿在手中,得意地冲裴一卿晃了晃。 眼见着苏墨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锦瑟瞪大了眼睛:“苏墨,你有完没完?我们究竟还走不走了?答应过的事情,你可休想反悔!” 语罢,她自己就先跨上了马背,一副随时准备启程的架势。 苏墨终究无奈,又与裴一卿说了两句,方淡淡拱手:“就此别过,愿早日再见。 ” 裴一卿亦拱手还礼:“王爷一路顺风。” 苏墨这才转身,走向锦瑟所骑的马,眼见着她嘴里还叼着那颗蜜桃,他刚想说什么,那颗蜜桃却忽然自锦瑟口中松开,径直落到地上。 而锦瑟坐在马背之上,竟然一动不动,神情亦已僵凝。 苏墨脸色骤变:“锦瑟?” 那边裴一卿见势不对,也赶忙走了过来。 苏墨将锦瑟自马背上抱下,放她落地,锦瑟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脸色微微发白。 “怎么了?”苏墨扶住她手臂,却见她脸色不好,忙伸手探上她额头。 苏墨脸色赫然大变:“你觉得痛?” 谢却荼蘼(五) 锦瑟怔怔望着他,他的话她听得分明,可是她一时竟然想不明白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待思绪终于缓缓清明,她张口欲答那一瞬,一颗心却忽然如同被人重重捏住,刹那之间,痛不欲生!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种痛! 随后,仍是她最熟悉的那种味道,自喉头深处涌起,翻滚着要喷涌而出! 她极力想要忍住,却根本无力抵挡,一大口鲜血喷出,生生溅红了苏墨青色的衣衫! “锦瑟!”苏墨猛地将她抱进怀中,紧紧拥住,锦瑟却疼得痉.挛,蜷在他怀中,身子已经僵硬。 裴一卿眸色一沉,上前来,重重一掌劈晕了锦瑟。 “怎么会这样?”他看着已经晕过去,却依旧紧紧皱着眉头的锦瑟,伸出手来探上她的脉搏,不由得惊异,“从前她毒发时脉象并无异常,为何今次,脉象竟如此虚迟?” 苏墨闻言,身子忽地一震,接过锦瑟的手,探上脉搏,脸色顿时一片晦暗! 顿了顿,他眼中却又升起疑惑:“可是半年之期,分明还有一月有余,为何这么快就会再次毒发?” 苏墨紧紧抱着锦瑟,指腹摩挲着她苍白的脸,眸色渐凝,许久之后,才低声开了口:“虽说那香丸可保她半年无虞,可毕竟世间从未有人服下,究竟可保多久,也根本无从验证。 ** 夜幕低沉,案台上摆着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燃尽,清冷的月光自纱窗处投进屋中,只余满室清辉。 青色的帷幔,被衾微凉,锦瑟静静躺在那里,鼻息温软,就仿若睡着了一般。 苏墨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边,垂眸守候。 有些胆颤心惊,怕她突然醒来,然而怕极了的却是她再也醒不过来。 怎样都是痛,孰轻孰重,如何取舍,他却早已茫然。 然而锦瑟到底还是醒了过来,在他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已经落在他身上。 “你怎么不点烛火?”她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终将他游离的心神唤回。 苏墨一时竟有些犹豫,该不该让她这样保持清醒,顿了顿,还是抚了抚她的头,转身走到案台边,另外找了一只蜡烛,点燃,放上烛台。 锦瑟目光随着他游走,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在他重新回到床边时,她缓缓伸出手,要来了他的掌心,将自己的脸枕上去。 苏墨静静看着她,努力说服自己刻意忽略她紧蹙的眉头和泛红的眼眶,只看着她嘴边的笑意。 “苏墨。” “嗯。” 苏墨望着她,张了张口,却隔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好。 ” 锦瑟说完,忽然重重喘了几口气,待平复下来,已经又克制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苏墨始终没有动,也不知过了多久,锦瑟终于再度睁开眼来,又看向了他。 苏墨淡淡摇了摇头,微笑道:“没有。” “嗯。” 她艰难地说完,忽然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苏墨忙伸手将她搀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伸出手来,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为她顺气。 她呼吸有些艰难,许久才安静下来,靠在他肩上,却又一次睡了过去。 苏墨双目沉凝,仍是不动。 他身子忽然僵硬得厉害,过了许久,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却许久没有再开口,他终于缓缓扶起她的身子,才发现她已经又闭上了眼睛。 他伸出手来,抚着她的脸,低唤了一声:“锦瑟?” 眼睑轻颤,她竟睁开眼来,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忽然就失语,她看着他,却轻笑起来。 绣帐已阑离别梦(一) 四个月后,帝都青州,微雪。爱睍莼璩 因年关将至,虽然天气欠佳,但京城大街小巷还是异常繁华,行人熙攘,各式各样的年货摊点应接不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伴随着孩童燃放鞭炮的声音,愈发显得热闹。 行人之中,一紫衣美貌女子提篮而行,篮子里装了些鱼肉青菜。 行至一处卖春联的摊位,女子顿了顿,终究还是停下来,细心挑选了一副春联。 过年,终究还是要有一些年味才好。 女子走过繁华大街,转进一条安静的住家小巷,最终在一个青瓦小院门前停了下来,随后推门而入轹。 将菜篮放回厨房,她又走出小院,本意是想着去邻居家借些浆糊,没想到刚好遇见邻居也准备贴春联,这下可真是刚好,女子忙上前,笑道:“张大哥,回头借我些浆糊,我也贴个春联。” 邻居是个憨厚男子,闻言一笑:“没事儿,回头我帮你贴。” 女子笑靥如花:“那可就多谢了。” 恰逢张妻从里面走出,看到这副情形,顿时沉了脸,喊了一声:“当家的,你进来。” 男子脸上浮起一丝尴尬,冲女子笑笑,连忙走了进去。 虽然那妇人已经将自己相公唤入屋里去教训,然而说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落到了门外等候的女子耳朵里。 听着里面仍然滔滔不绝地训话,女子低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没想到这一转身,却看见自己院门口已经站了个人,正是那妇人口中成天往她院子里钻的公子,大概也听到了那妇人的话,此时此刻正微微皱了眉,眸光清冷,透出一丝厌恶。 女子见状,轻拍了两下手,走上前来:“市井夫妻就是这个样子,公子若是连这点闲话都要皱眉,以后这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可有得公子受了。” 他闻言,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冷笑一声:“海棠姑娘尚且不介意,我又何须介怀?” 海棠展颜一笑:“原来公子是为海棠,真是多谢了。” 言罢,海棠提裙往院内走去,身后的男子,随即也走了进去。 然而两人刚刚跨进院门,却忽闻得东厢内传来“哐当”一声异响,海棠一怔,身后的男子已经迅速变了脸色,越过她,快步走向那间屋子,推门而入。 屋子里焚着上好的沉水香,使人静心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心里却愈发焦躁,匆匆进入里间,透过床前的素色屏风,隐约可见床畔,似乎坐了个人。 他脚步一下子就顿住,分明是等待已久的结果,到此时此刻,却有些难以相信了。 四个月,他几乎以为,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周身沸腾的血液骤凉,竟再无力前行一步。 身后,海棠终于也跨入房中,却不似他停留在屏风外,而是径直绕过屏风,行至床前。 床畔,单薄瘦削的女子茫然无措地坐着,脚下是打翻的铜盆,湿了床前久未移动的绣鞋。 海棠看着她,眼神却异常平静,微微一笑:“你终于醒了,我也总算不负王爷所托。” 锦瑟微微一怔,再度将目光投向了屏风外的那个身影,同时,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不痛。 她明明记得,自己在琼谷已经毒发,为什么醒来,居然还活着? 莫非,苏墨当真为她寻到了解药? “苏墨!” 思及此处,她心绪骤乱,又喊了他一声,微微一倾身,想要从床上站起来,却因周身无力,一下子就摔到在地上。 “锦瑟!” 屏风后的身影终于奔出,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她的身子,却在他怀中一点点地僵硬起来。她看着他,满目的不可置信。 ***************** 丰元三年,青越宫廷之势再度剧变,因小皇帝意外殡天,帝位悬空数月,内忧外患之中,朝廷文武众臣联名上奏,请求摄政王苏墨登基。然,摄政王苏墨却于当年九月,忽染重病,不治身亡。终前亲书密信,八百里加急,送至千里之外,已投靠仲离的宁王苏黎之手,字字泣血,句句陈情,终打动苏黎重归青越朝堂,并执掌玉玺,登上高位,改年号为崇德,是为崇德元年。 然尘埃远未就此落定,仲离大军入侵,仍占据青越半壁江山。而朝堂之内,因短短数年之间,帝位几易,更兼外敌入侵,文武众臣人心不安。新帝虽几度出台新政稳定人心,却依旧面临内忧外患之势。 然而这天下属谁,何处内忧,何处外患,对锦瑟来说,哪里还有什么重要? 她唯一所求,就是等到苏墨归来。 哪怕所有人都告诉她,他不可能再回来,她也依然固执地等待。 “姑娘,这天底下的事,每一桩都是公平的,你得到一些,便注定要失去另一些。而有人甘愿牺牲一些,换取他认为值得的,也是人之常情。” 海棠如是对她说。 锦瑟信,的确是苏墨的牺牲换来了她声名的延续,可是她却不信,他就这样撒手人寰,将她一个人留在世上。 哪怕是她亲自去苏墨的陵寝看过,亲眼见到了陵前为他所立的石碑以及已经封闭的地宫,她依旧是不信。 他素来知道她最怕孤独,他不会舍得只留她一个人在世上,经历这漫长而孤寂的余生。 绣帐已阑离别梦(二) 海棠擅医,在厨艺上也是一把好手,在她的照顾之下,锦瑟身体好得很快,只月余时间,便已与常人无异。爱睍莼璩 苏黎亦常来探她,但却时常见不到她。自从她身体好起来之后,便每天早出晚归,他鲜有能见到她的时候。他知道她在忙什么,抑或,他知道她在找谁。 这日落了场小雨,锦瑟傍晚时分自外面返回时,身上已经湿透了,走进院子里时,却赫然发现檐下立了个人。 苏黎眼眸沉沉地看着她从外面回来,春寒料峭,她这样湿着回来,冻得嘴唇都乌青了,却依旧浑然不觉,见了他,有些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外敌入侵,朝堂纷乱,他本应忙得不成样子,不该出现在此处。 苏黎顿了顿,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一连来了多日,唯今日,是选了傍晚的时间出宫,这才终于得以见上她一面。 “你先去换身衣裳。”他沉声道。 锦瑟闻言,便走进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才又出来,他依旧站在檐下,静静望着密密的雨帘。 她站在厅内看着他的背影,一个恍惚,就失了神。 他跟苏墨的身形,真是很像。可若是苏墨,怎会用背影对她轹? 似乎察觉到她在身后,苏黎忽然开了口:“锦瑟,你来。” 她回过神,缓缓走上前去,站在他身侧。 “我今天来,是接你进宫的。”他忽然道。 锦瑟闻言,忽然转身就往屋里走,苏黎伸出手来,一把拖住她的手腕:“他将这天下与你一并托付于我,如今他已经死了,我怎能任你这般浑噩下去?” “他真的死了吗?”她凝目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苏黎眼眸暗沉,冷声道:“是。糍” 她立刻回道:“我不信。你敢打开他的陵墓,让我进去看看吗?只有亲眼看见他的尸身,我才信。” 他低头看着她,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锦瑟忽然就笑了起来:“我这前半生,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从不敢恣意妄为。可是如今,我既然得到重生的机会,那便要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遭。皇宫,从来不是我想待的地方。” “那他呢?”她看着他,怔怔地,“他现在,能和谁说话呢?” 他眸光倏地收紧:“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她轻轻摇头,另一只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我感觉得到,他还在。” 那天之后,一切与从前无异,唯一的差别是,锦瑟发现自己被限制出城了。她走到城门口,所有的行人都来去自如,只有她会被挡住,不得踏出一步。 她不进宫,苏黎不强逼,但是却不允许她踏出京城一步。 偌大京城,忽然就化作牢笼,她有足够自由,却依然被困锁。 苏黎再来出宫来看她的时候,要见她就容易了许多,每每来到这座小院,总是能看见她坐在院中的身影。 “跟我回宫,可好?”每次来,他总会问一遍。 而每一次,锦瑟的答案也都是相同。 “你之前说,只要我愿意,宫墙对我来说可以如无物。如今,只因我不肯进宫,便用了个更大的牢笼来关我。倘若我真的进了宫,你说过的话,也可以不作数吧?” “我对你说过的话,几时有过虚假?” 锦瑟倏地站起身来:“那之前在琼谷说过的话,你都不记得了么?” 他亦转眸望她:“当日情形与今日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当日我只愿你能过一段平静幸福的日子,所以才放手。你明知当日所言皆是言不由衷,又何必在如今拿出来压我?” 锦瑟微微有些僵住,末了,却苦笑起来:“可我当日所言,却句句从心,无一虚假。” 苏黎蓦地捏住她的手,眸光坚毅:“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她望着他,沉默许久,忽然深吸一口气,道:“天下与我,你选哪个?” 他眼神倏地一冷:“如今,我已不需在二者之间做选择,二者我皆要。” “不,你要选。”她静静看着他,“你还记得那依族被灭的因由吗?‘天下志’的秘密,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苏黎蓦地冷哼一声:“你以为我当真会信世间有此物?” “有,当然有!”锦瑟微微昂着头,“你莫非忘了,我曾在那山中生活了几年。那依族最大的秘密,终于也被我所知。你平生最大志向,不就是想让中原五国一统吗?有了此物,你便能实现毕生所愿。如此,你还是执意选我吗?”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嘴角忽然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你不是想知道我会选哪个,而是,你根本不相信我会选你。 你笃定你用此物来交换,我必定会放你离去。那么我告诉你,不会。即便没有‘天下志’,我也会倾我毕生之力,实现五国大统!” “那如今正雄踞清江南岸的仲离大军呢?”锦瑟前所未有地咄咄相逼,“是你亲自将他们带领至那里,可如今他们却成为你最大的困境。你要如何脱困?若是他们再渡过清江,那青越之势就岌岌可危,到时候你连青越尚且保不住,还说什么五国大统?” 实体书结局(一) 锦瑟万万没有想到,她这句话说出来,竟一语成谶。第二天,仲离大军渡过清江的消息就传回了京城,并且迅速在百姓之中流传开来,一时之间,满城惊惶,人人自危。 清江可谓是青越抵御外敌入侵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如今,仲离军队竟然已经越过清江,那青越的形势,就真的是急转直下了。 这样的情势下,苏黎几日没有再出宫看锦瑟,而锦瑟却偏偏在此时,收到了一封来自仲离的信。 海棠不知锦瑟收到了什么信,只知道看完信,她整个人都呆掉了,捏着信纸坐在院中许久,满目忧心。 自她醒来之后,海棠第一次看见她这般的神情。 “怎么了?”任她自己安静了片刻之后,海棠终究还是走了过去,探问道。 “是绫罗来的信。”锦瑟如今对海棠已经完全信任,并不避忌,因此直接将信纸递给她恍。 海棠展开一看,却是一封有些古怪的信件,无头无尾,只是叫锦瑟去她那里,说有要事相托。 “绫罗不会无缘无故写这样一封信给我,一定是出事了。”锦瑟焦虑得坐立不安,片刻过后,便下了决定,“我要去找绫罗。” 自小与绫罗在一处长大,虽然她也被欺瞒了十几年,但绫罗的性子,她其实还是非常了解的,这封突如其来的信,绝对不是一个好预兆。 锦瑟说完,忽然抬眸看向海棠,低声道:“海棠,你有没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海棠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蹙了蹙眉,道:“现如今,我们周围都是皇上的人,单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没法带你走,除非,有人能从旁协助。” 锦瑟心绪凌乱,闻言,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沉思片刻,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人来:“陆离!” 翌日,晌午时分,锦瑟出了家门,乘了一辆马车,直奔陆离的府邸。 陆离这个闲散侯爷并不在府上,管家将锦瑟迎进去,候了没多久,陆离便回来了。 他应当是听说她来之后才赶回来的,一进花厅便嚷嚷起来:“娘子,你终于想着来瞧我了!” 时到今日,他依旧没有把当初喊她的称呼改过来,锦瑟也没工夫计较,只低头无奈一笑。 陆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探头打量了一下她脸上的神情,忽而叹道:“娘子竟不再如从前那般消瘦,当真好看!” 锦瑟微微一怔,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在琼谷之时,她曾经对苏墨说过,哪怕是她不在了,也希望他能好好进食。而如今,却是他不在她身边,所以她也会按照约定那般好好进食,等他回来。 陆离见她的模样,知道她是为苏墨的事情伤心,便低叹了一声:“是我不好,竟勾得娘子伤怀。” 锦瑟闻言,便顺道:“那你要如何补偿?” “你要我如何补偿?”陆离忽然就笑起来,挑眉看向她。 “我要离开京城。”锦瑟认真道。 “陆离!”锦瑟微微蹙起眉来,“我是认真与你说。” 闻言,陆离又低笑起来:“娘子,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靖安侯,虽说富可敌国,却依旧要看皇上的脸色说话。 唉,我明知他紧张你,不会放你离去,若是助你,岂非明目张胆与皇上作对?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啊!” 锦瑟等的就是他这句,立刻答道:“我会给你一个天大的功劳,足以让你功过相抵。” 陆离微微挑了眉,兴味盎然:“哦?要知道现在的情形,唯一能打动皇上的功劳,就是能够大败仲离,还青越完整河山。不知娘子有何妙招,能够让我如何功过相抵?” 锦瑟看着他,忽然道:“陆三分,你之所以叫陆三分,是因为你占得天下三分财,可是天下百姓却皆以为你占去九分。三九之间,尚有六分,你可知,这六分财在何处?” 闻言,陆离终于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认真看向锦瑟。 “若得这六分财,或为己用,或作诱敌深入之用,皆可扭转当前青越所面临之劣势,你说,是不是?” 陆离忽道:“你知这六分财在何处?” 锦瑟点了点头:“是否足以让你功过相抵?” 陆离心中惊诧,却又因此而感到兴奋,眼神都亮了起来:“莫非,那依族传说之中,可得天下的‘天下志’,竟不是什么兵法和治国良策,而是财富?” 天下财十分,而那依族若占六分,那也的确可算得上尽得天下,因为普天之下,那是无可匹敌的财富! 锦瑟却是微微舒了口气,仿佛终于得到解脱一般,看着他道:“现在,你帮不帮我?” 顿了片刻,陆离便微笑起来:“娘子欠人情爱,却还之以天下之财,这般豪迈,陆某身为男儿,又岂有不帮之理?” * 三个月后。 当锦瑟和海棠穿过战线,终于抵达苏然和绫罗隐居避世的那个小村庄时,已经是春暖花开,桃花遍地。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 然而在这里,锦瑟的心,却一夕间伤殆成灰。 那座位于碧水之后,灰瓦白墙的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尘埃遍地。 而她,只是在邻居家,找到了一个牙牙学语的男孩,看到她时,男孩乌黑的眼珠里写满了好奇,却没有一丝惧怕。 那是像极了苏然的一双眼睛,眼里的神情,却像幼年时的绿荷。 锦瑟根本不敢多看,背过身,已是泪湿眼角。 海棠轻轻拍了拍锦瑟的肩,低声道:“这一切,大抵都是命中注定,你也别太伤心。” 锦瑟凝泪,无言望向远方。 “她既然预先给你写了信,可见,就是早已在筹谋与苏然同归于尽。其实依她的性子,肯骗自己这么久,应该已经是极限了。会走上这条路,其实是她自己选的,你不必自责。” 锦瑟听完,眼神却更加凄惶。 她先杀死了苏然,然后,选择了自尽。 从前,绿荷就在她怀中死过一次,如今,绫罗终于彻彻底底地离开。 从此,无论是绿荷,还是绫罗,她都再也见不到了。 海棠轻叹了口气,看向眼前的小男孩,上前将他抱了起来,又回到锦瑟面前,将锦瑟指给那孩子看,哄着道:“来,叫姨娘。” 锦瑟微微一顿,终于缓缓收回视线,再度看向了男孩。 已失去双亲数月的孩子,看了她许久,才终于又喊了一声:“娘亲。” 锦瑟望着孩子,终究含泪微笑起来。 海棠在旁边看着,终究是舒了口气:“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锦瑟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看向她,微笑道:“找个安静的地方,等他回来。你说,哪里才是他回来之后,能找到我的地方呢?” 海棠闻言,眼神微微闪烁了片刻,方道:“你既然执意要等,那不如寻我师兄去吧。他在金丽国安平镇有一家药铺,却因他常年游历在外而无人打理,你若是愿意,倒是可以带着这孩子,去那边安顿下来。” 锦瑟听她言语间,似乎不会再与自己同行,不由得道:“那你呢?” “我?”海棠轻笑一声,转头看向远方,“我要去找个好人家,然后,把自己嫁出去!” 锦瑟微微一怔,海棠又转过头来看着她,笑道:“我不会像绫罗那么傻,拼着鱼死网破地去爱一个人。若我爱的那人,心中所念不是我,那我便选择退而求其 次,寻一个心中有我之人,许他个一生一世。你觉得如何?” 闻言,海棠扬声笑了起来:“多谢。” 实体书结局(二) 尾声 庭前花开花落,天下风云变幻,一眨眼,便已经过了七年。 七年是多长的时间?锦瑟早已记不清,唯一记得的,便是她已经第七年陪苏寻一起过生辰,当年那个牙牙学语,连“娘亲”都说不出清楚的奶娃娃,已经八岁了。 而她所等的那人,却依旧不曾回来刀。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恍” 锦瑟坐在药铺大堂之中,一面低头捣药,一面听着苏寻站在旁边朗朗背诵,待他一字不差地背完,微笑道:“不错,这般下去,寻儿以后便是个状元郎的料!” “才不要考状元!”苏寻别开头,道,“我要跟裴伯伯学医!” “真的?”锦瑟闻言却是一喜,学医倒是甚合她意,日后平淡一生,悬壶济世,是施福,却也同时是受福。 “那是自然!”苏寻昂着头,朗声道,“待我再长大一些,便求了裴伯伯收我为徒,然后便跟着他游历四方,治病救人!” 锦瑟闻言,放下手里的药杵,佯装生气道:“你随了裴伯伯去游离四方,岂不是要丢下娘亲独自一人?” 锦瑟这才又低笑了一声,道:“可是裴伯伯来无影去无踪,说不定他这几年都不回来,你可怎么办?” 苏寻又是一怔,答道:“那我就看裴伯伯留下来的医书,也权当是裴伯伯收了我这个徒弟!” 话音刚落,药铺门前光线忽然一黯,随即传来一个男子低沉带笑的声音:“好个有志气的小子,那今日,我就收了你这个弟子!” 母子二人同时抬头看去,却见已经是一年多未见的裴一卿,正从门口走进来。 苏寻眼睛一下子便亮了,抬脚便跑到裴一卿面前,跪了下来:“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裴一卿见状,少有的哈哈大笑起来:“行,今日便收下你这个弟子,要切记全心钻研医术,不能心有旁骛!” “弟子谨遵师命!”苏寻声音朗朗,说话之间,又架势十足地朝裴一卿叩拜了一下。 锦瑟实在是不知道他从何处学来这些架势,见到觉得好笑,可心里又是十足欢喜的,待裴一卿扶起苏寻,坐到椅子上,她这才为裴一卿斟了杯茶:“你这又是从哪里回来呢?” 裴一卿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方道:“从一个极寒疾苦之地。” 锦瑟一怔,笑道:“极寒疾苦之地,也有人需要你去医治?” 裴一卿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那里的人不需要我医治,却需要我医治别人。” 锦瑟见到他的眼神,再听他说的话,不知为何,心里猛地一跳,只觉得他是别有深意:“什么人需要你医治别人?” 裴一卿淡笑一声,没有回答,只是解开了包袱,从里头取出一个方形木盒,递给锦瑟:“这个东西,你尽快服下。” 锦瑟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株类似菌类的东西,颜色却是鲜红的。锦瑟狐疑:“这是什么菇?颜色这样鲜艳,不是有毒吗?” “这是血灵芝。 ”裴一卿道。 “雪灵芝?”锦瑟眉角赫然一跳,“我曾经吃过的那种雪灵芝?” 裴一卿淡淡摇了摇头:“是血灵芝。以人之鲜血,灌溉雪灵芝七年,方得一株血灵芝。” “人之鲜血?”锦瑟闻言,霎时间白了脸,身子僵直了许久,忽然之间紧紧捉住裴一卿的衣袍,“谁的鲜血?” “是不是他?”她顿了许久,忽而艰难地问了出来。 “为何你这样以为?”裴一卿道。 锦瑟猛地拉起了自己的袖口,将自己的手腕递到了他面前,咬紧牙关,方道:“因为我这里,曾经有过一道很浅的疤痕,若非得人提醒,就连我自己都没能发现!” 七年前,在帝都青州,她 曾经意外在大街之上,遇到了林淳瑜的那个胡奴儿。 那时她刚得知自己被苏黎禁足城内,在城门口驻足良久,终究只能转身往回走。 行至路途中时,却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锦瑟蓦然回头,却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碧色眼眸。 胡奴儿见她回过头来,忽然朝她微微一笑。 锦瑟怔了怔,看了看她周围,并没有发现林淳瑜的身影,这才也笑起来,冲她点了点头。 胡奴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你好吗?” 锦瑟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她是胡女,口音有些奇怪,开口与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有些奇怪。 锦瑟并没有在意,微笑点了点头,又道:“你一个人?林公子呢?” 胡奴儿指了指前方:“他在前面的茶楼等我。” 锦瑟忽然一顿,想着林淳瑜会不会知道苏墨的下落,可是转念一想,连海棠都不肯告知她昏迷那几个月发生的事,林淳瑜即便知道,又怎么会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她眸光忽然就黯淡下去,顿了顿,才想起胡奴儿还在自己面前,又抬起头来,朝她笑了笑:“那你快去吧。” 胡奴儿望着她,却忽然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要伤心,他一直和你在一起。” 锦瑟闻言,蓦地就反手握住了她:“你说什么?” 胡奴儿笑靥甜美,道:“我说,他一直和你在一起。”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锦瑟急切地看着她,“你知道他在哪里!” 胡奴儿顿了片刻,反复在思量该怎么表达,待想好了,才又开口:“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你的生命,所以,他一直和你在一起。” 她说完,状似无意地用指尖抚摸了一下锦瑟的手腕。 锦瑟一僵,随后,缓缓抚上胡奴儿刚刚抚过的位置。 醒来这么久,她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手腕上,竟然有一道很浅很浅的疤痕,不知是何时造成的。 她怔怔地盯着那道疤痕许久,忽然抬头看向胡奴儿:“是你救了我?” 闻言,胡奴儿忽然将双手放在胸口,微微朝锦瑟一低头:“是我族人的药让你受苦,我只是用他的鲜血,换取你的性命。救你的人,还是他。” 锦瑟抚着那道疤痕,霎时间脸色惨白,手脚冰凉。 这便是,他一直和她在一起么? 他救她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昏迷不醒,醒来,他不知所踪,所有人都瞒着她,骗着她,就想让她以为他已经死了。 可是当她知道自己体内竟然有着他的鲜血时,她便再也没有彷徨过,哪怕时日再久,她都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此时此刻,裴一卿拿出这株血灵芝,告诉她是以人之鲜血浇灌养成,她没办法不与当日胡奴儿说的话联系起来。 “是不是他?”她看着裴一卿,执意追问,“我七年前不是就已经好了吗?为什么还要吃这株血灵芝?” 裴一卿微微垂了眼,道:“那‘红颜’是极其阴狠之毒,你目前虽已解毒,然其后遗之症却依旧顽固。若没有这株血灵芝,你往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那他呢?”她声音忽然就低了下去,“养成了这株血灵芝,他呢?” 她等了这么多年,守了这么多年,如果就等来这么一株血灵芝,那又是何必? 裴一卿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拿掉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低声道:“我曾许下誓言,有些事绝不可言,你既已固执等待这么多年,其实结果怎样,早已不重要。” 结果早已不重要?怎么可能不重要?有他的人生,和没有他的人生,怎么可能一样? 而她的等待,还能固执多久?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难得今年裴一卿竟然在此地停留了好几个月,没有继续出游, 这一年的中秋节,才没有看起来太过萧条。 锦瑟厨艺不佳,唯有靠准备时长来弥补,一大早就在厨房忙碌起来,准备过节菜肴和月饼。 苏寻自从拜了裴一卿为师,十分勤奋,到现在已经认识大部分药材,并且已经通晓了基本的医理,越往里学,兴致便越浓,连这样的节日,也依旧埋头苦学,连午饭也不吃,一直到下午,才恍然觉得肚饿,跑去厨房找锦瑟要吃的。 锦瑟忙了大半天,好歹有些成果,正要弄一些东西给他吃,苏寻却忽然踮起脚来伸手探向她的头:“娘亲别动。” 锦瑟微微低下头来:“怎么了?” “娘亲头上沾了面粉。”苏寻说着,就要给锦瑟擦,擦了一下,才发觉那不是面粉,“咦,原来是一根白发。” 锦瑟闻言,微微有些怔忡,随即才道:“那你帮娘亲拔掉。” 苏寻答应了一声,一用力,果真帮锦瑟拔了下来。 锦瑟接过那根白发,有些恍惚地一笑。 “娘亲,我吃两个馒头好了,先垫垫肚子!”苏寻发现了馒头,没再缠着锦瑟给自己弄吃的,拿了两个馒头,又跑回了书房。 到了晚上,临开饭前,裴一卿忽然接到一个急诊,饭也来不及吃,便匆匆往镇子东边赶去,苏寻自然不肯错过这样学习的机会,跟锦瑟打过一声招呼,便也跟着裴一卿走了。 锦瑟叹息一声,将饭菜都取回厨房,放在灶头上热起来,呆立了片刻,这才走出药铺透气。 药铺左手边便是镇上唯一的一条河流,换作平日,此时应有许多人坐在桥头聊天说笑,可是今天这样一个合家团聚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院子里赏月,拿还有人到这里来? 锦瑟缓缓走上桥头,在护栏上坐了下来,低头看向投在水里的月亮。 月圆人圆,可是她等的人,究竟在哪里? 她静静在桥头坐到三更,裴一卿和苏寻依旧没有回来,锦瑟无奈起身,刚准备回药铺,却忽然看见前方有一个男子的身影,正缓缓往这边走来。 月色虽好,终究模糊,再加上两旁屋舍阻挡,锦瑟看不清那人的身形面貌,只知道他走得很慢,从她看见他,到桥头,不过百余步的距离,他却走了许久。 可是当他终于一点点走近,锦瑟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再经历过这样的悸动,而她的这种悸动,此生,只为一人。 他终于走到河边,月光毫无遮挡地投到他面容之上,清辉之下,昔日丰神俊朗的面容,已是染了风华,可那眉目,恍惚之间,却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她忽然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起来,唯他那双眼,是她唯一清晰的追寻。 他缓步而来,仍是素日里最常穿的青衫便服,见她站在那里,嘴角勾起微笑,仿若晚归的丈夫,见到守候的妻子,无言诉说着感激。 而她,苦候已久,此时虽满心欢喜,却也忍不住委屈埋怨。 “我等到头发都白了,你怎么才回来?” (全文完) 本书由【Novel瘾君子】整理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6/178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