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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中剿匪記》原文及鑑賞

2023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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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齒拔光。為什麼要這樣說法呢? 因為我口中所剩十七顆牙齒,不但毫無用處,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淺。現在索性把它們拔光,猶如把盤踞要害的群匪剿盡,肅清,從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樂業。這比喻非常確切,所以我要這樣說。
  把我的十七顆牙齒,比方一群匪,再像沒有了。不過這匪不是普通所謂「匪」,而是官匪,即貪官污吏。何以言之? 因為普通所謂「匪」,是當局明令通緝的,或地方合力嚴防的,直稱為「匪」。而我的牙齒則不然:它們雖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緝它們,嚴防它們,反而袒護它們。我天天洗刷它們; 我留心保養它們;吃食物的時候我讓它們先嘗;說話的時候我委屈地遷就它們;我決心不敢冒犯它們。我如此愛護它們,所以我口中這群匪,不是普通所謂「匪」。
  怎見得像官匪,即貪官污吏呢? 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但他們竟不盡責任,而貪贓枉法,作惡為非,以危害國家,蹂躪人民。我的十七顆牙齒,正同這批人物一樣。它們原是我親生的,從小在我口中長大起來的。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與我痛癢相關的。它們是我吸取營養的第一道關口。它們替我研磨食物,送到我的胃裡去營養我全身。它們站在我的言論機關的要路上,幫助我發表意見。它們真是我的忠僕,我的護衛。詎料它們居心不良,漸漸變壞。起初,有時還替我服務,為我造福,而有時對我虐害,使我苦痛,到後來它們作惡太多,個個變壞,歪斜偏側,吊兒郎當,根本沒有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對我賊害,使我奇癢,使我大痛,使我不能吸煙,使我不得喝酒,使我不能作畫,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說話,使我不得安眠。這種苦頭是誰給我吃的? 便是我親生的,本當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牙齒! 因此,我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在這班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我茹苦含辛,已經隱忍了近十年了! 不但隱忍,還要不斷地買黑人牙膏、消治龍牙膏來孝敬它們呢!
  我以前反對拔牙,一則怕痛,二則我認為此事違背天命,不近人情。現在回想,我那時真有文王之至德①,寧可讓商紂方命虐民②,而不肯加以誅戮。直到最近,我受了易昭雪牙醫師的一次勸告,文王忽然變了武王,毅然決然地興兵伐紂,代天行道了。而且這一次革命,順利進行,迅速成功。武王③伐紂要「血流漂杵」④,而我的口中剿匪,不見血光,不覺苦痛,比武王高明得多呢。
  飲水思源,我得感謝許欽文先生。秋初有一天,他來看我,他滿口金牙,欣然地對我說:「我認識一位牙醫生,就是易昭雪。我勸你也去請教一下。」 那時我還有文王之德,不忍誅暴。便反問他:「裝了究竟有什麼好處呢?」他說:「夫妻從此不討相罵了。」我不勝讚嘆。並非羨慕夫妻不相罵,卻是佩服許先生說話的幽默。幽默的功用真偉大,後來有一天,我居然自動地走進易醫師的診所里去,躺在他的椅子上了。經過他的檢查和忠告之後,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口中的國土內,養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這批人物殺光,國家永遠不得太平,民生永遠不得幸福。我就下決心,馬上任命易醫師為口中剿匪總司令,次日立即向口中進攻。攻了十一天,連根拔起,滿門抄斬,全部貪官,從此肅清。我方不傷一兵一卒,全無苦痛,順利成功。於是我再托易醫師另行物色一批人才來。要個個方正,個個幹練,個個為國效勞,為民服務。我口中的國土,從此可以天下太平了。
  1947年冬於杭州
  
  【鑑賞】
  《口中剿匪記》 是豐子愷先生1947年在杭州時所作。大家知道豐先生在八年抗戰中以愛國主義精神,與民族共存亡,曾顛沛流離,吃盡苦頭。但是經過這段生活的磨鍊,他早已不是遠離塵世的緣緣堂隱士了。1945年抗戰勝利局勢形成,他原可及時返回上海和浙江故鄉,但當時「陪都」重慶,一切交通工具都被達官貴人霸占,一般文化人要買到飛機票或輪船票,比登天還難。因此,子愷不得不乘著公共汽車離開重慶,取道綿陽、廣元,出漢中,經寶雞,由隴海線到開封,他帶著家眷,沿途賣畫,備嘗艱辛,在鄭州甚至曾因當局的「戒嚴令」,全家不得不在街頭露宿一夜。當時交通擁擠,購買火車票還得依靠權勢,而生活拮据,幾致流落在半途,無法返鄉,困頓程度竟超逾戰時逃難。幸而子愷盛名四傳,人們一旦知道這位年近半百的美髯公,原是豐子愷,就多出力協助,這樣就終於到了武漢,在那邊舉辦了一次畫展,解決了盤川問題,在1946年深秋才回到上海。過了年,到杭州在靜江路定居。《口中剿匪記》正是他從實際生活中深切認識到貪官污吏統治下的社會真相後,寫出來的作品,當時正是統治階級的「劫收」大員在全國各地醜聞百出的期間,子愷應聲而起,寫下這篇很有時代影子的小品文。
  子愷作畫,常強調「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他的散文有時也有這樣的情況。《口中剿匪記》顯然是這樣的作品。他借著自己患牙病的機會,陳述自己怎樣下決心把所有的病牙全部拔除。他痛陳他的十七顆牙齒「原是我親生的,從小在我口中長大起來的。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與我痛癢相關的。」哪知道它們「漸漸變壞」,「一味對我賊害」,「使我不能作畫,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說話,使我不得安眠。這種苦頭是誰給我吃的? 便是我親生的,本當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牙齒!」 他還說他以前反對拔牙,因為怕痛,又怕不近人情。現在他恍然大悟:「原來我口中的國土內,養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這批人物殺光,國家永遠不得太平,民生永遠不得幸福。」終於下了決心,「攻了十一天,連根拔起,滿門抄斬」,宣告「全部貪官,從此肅清」。
  作者的筆調機警又幽默,但字裡行間不難看出子愷對當時的政局的忿怒。這裡,他早已不是看破紅塵的佛教徒,而是嫉惡如仇的戰士。
  像《口中剿匪記》這樣「弦外有音」,而筆鋒卻直指黑暗現實的作品,在25年後的1972年,子愷筆下曾又出現過,不過那時在「四人幫」統治下,社會更黑暗,統治的手段更殘酷。子愷經瘋狂「批鬥」之後,早已失去寫作的權利,他是在誰都不曾發現的情況下,每天清晨四時左右起床偷偷地寫下來的。其中有一篇題目叫《歪鱸婆阿三》,寫農村一個在店門口包豆腐乾的阿三,平時好賭,又貪吃懶做,有一次出一角錢買了一張彩票,大年夜竟中了頭彩。到了年初一,他頓時闊綽起來,襤褸的衣服換了一身花緞皮袍皮褂,到處大吃大喝,濫吃濫用,許多窮漢追隨他,稱他「三兄」、「三先生」、「三相公」,向他要錢,他一摸總是兩三塊銀洋。當時子愷的母親對對門豆腐店的主婦定四娘娘說:「把阿三脫下來的舊衣裳保存好,過幾天他還是要穿的。」果然,到了正月底邊,阿三又穿著舊衣裳,坐在店門口包豆腐乾了。子愷先生這篇散文最後說:「我年逾七十,閱人多矣。凡是不費勞力而得來的錢,一定不受用。要舉起例子來,不知多少。歪鱸婆阿三是一個突出的例子。」「自古以來富貴榮華難於久居,大觀園不過十年,金谷園更為短促。我們的阿三,把它濃縮到一個月,對人也可說是一聲響亮的警鐘,一種自動的現身說法。」子愷作此文,正是「四人幫」及其餘黨處在炙手可熱時期,他寫這幾句話,弦外有音,針對的正是當時這批政治上的惡棍賭徒。
  子愷散文從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儘管思想有發展,但筆調始終瀟洒超脫,語言始終富有情趣,感情始終誠懇真摯,形式也始終樸素無華。宋代洪邁寫的 《容齋隨筆》,它的序作者李瀚曾稱讚這些作品:「可勸可戒,可喜可愕,可以廣見聞,可以證訛謬,可以祛疑貳」,而且使人「大豁襟袍,洞歸正理,如躋明堂」,使人「胸中樓閣四通八達」。我想子愷散文,不論是《漸》,還是《吃瓜子》;是《口中剿匪記》,還是《歪鱸婆阿三》,也都應該當得起這樣的盛讚和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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