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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漁獵》原文及鑑賞

2023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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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夏天譯阿克撒科夫的《我的家庭》在第五斷片中遇到這樣一段話:
  「在一般的獵人看來,用網捉鵪鶉是並不高尚的;但是我實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對這加以輕視!躺在大草原的芳香的草上,把網掛在面前高高的草杆上面聽著鵪鶉在你旁邊或離開你一些鳴叫;在樂管上模仿它們低聲的甜蜜的音調;聽著那激動的鳥回唱,看著它們從各方面向你跑來;或甚至飛來;看著它們的奇怪的動作;對於自己策略的成功或失敗,連自己也興奮起來——這一切在有一個時期很使我快樂過,就是現在回想起來也不能漠然的。」
  對於獵人,我是不敢高攀的;因為除了讀英文常遇到「和獵人一樣飢餓」這句話,我大為羨慕他們的肚皮之外,我可以說和獵人毫沒有什麼緣分。雖然小的時節也曾看過人用鷹捉家雀,聽人說過在荒原上追捕野兔的情形,但這離用網捉鵪鶉都還遠得很,若憑這攀談交情,一般的獵人恐怕更要搖頭一笑了。因此,用網捉鵪鶉究竟是不是獵的正統派,我是茫然無知的;但從這能得到很大的喜悅,「回想起來也不能漠然」,卻深為我所了解。
  芳香的大草原,在我的故鄉是沒有的;不過談者可以幻想一座小小的山崗,上面生滿各種的樹,最多的是松柏,山腳下是一灣流水。仲夏,有著新月的夜,除了蟲聲和偶然的犬吠,四周是仿佛用手可以摸觸的靜寂。網是布在兩丈以外的樹陰下面的,人在較為隱暗的地面上躺臥著,枕的是高起的土塊。有一種特別燒就的陶器,一吹可以發出低微的淒涼音調,據說每一吹時一定有鬼隨聲來到。不久林間有了響聲了,使人頭髮都豎起來;但是鳥聲遠遠的低鳴,聽的人不僅安了心,也歡喜的坐起身來了。鳥聲越來越近,鵪鶉近在網前了;陶器的樂聲稍一高起,鵪鶉又一驚飛去了。這樣反覆著,直到有好多隻鵪鶉進了網,怎樣也掙不脫。
  一想到鬼,骨髓里都浸透了恐懼;鵪鶉的入網和逃開,使心裡一憂一喜的不定;在休息時仰望星空,周身都覺到說不出的愉快;一顆流星,一片浮雲,也許引起玄妙的深思或測不透的抑鬱;待到天一破曉,背著獵獲的野味歸去——你看過了何等充實的一夜。
  我有一位表兄就是捉鵪鶉的能手,他給我說過許多打獵的趣事。和獵人的鷹犬有過交涉的野兔,狡得有時使他們毫無辦法:鷹一抓住它的尾巴時,它就拚死命一直往前跑,直跑到鷹喘氣無力,放開它去完事。有一次一隻鷹竟因此累死了。但這樣戰場的宿將究竟有數。一般沒有經驗的新手總是一著鷹爪便回頭,命運也立刻就決定了。
  這些翻山越野的經驗雖然我聽了也歡喜,但是決然入伙的心意,記得仿佛是並沒有的。聽他吹那發出淒涼的音調的陶器,描述用網捉鵪鶉的情形,獵場又是我所熟悉的山崗,這種誘引卻是我怎樣也抵抗不了的,雖然那時候在我的故鄉打獵被人認為是流浪子的行為。
  我期待著夜晚,自己覺得非常機警,一定可以在朦朧夜色的隱蔽下,逃開長者們監視的眼,和那位過著無憂無慮的流水般生活的表兄,享受有詩趣的一夜。我想一定是我的興奮作了姦細:我離家不到五十步時便被阻攔回來。「請你回去」一句話,實在比一堆教科書還令我厭惡;但是有什麼法子呢,教科書既不能不讓向頭裡硬塞,請回去也只有回去吧。
  第二天表兄請我吃鵪鶉,頭天晚上捉來的,我雖然稱讚了番膀腿的鮮美好吃,但是我羨慕而至今未忘的卻是我想像中那種捉鵪鶉的喜悅。現在我的這位獵人的表兄已經務農,過著勤苦有用的生活,對於捉鵪鶉之類的遊戲大概早就沒有興趣了吧。阿克撒科夫的那一段話,在我讀時,譯時,和現在重抄時都給我很大的愉快,同時也引起我更深的惋惜,並不是偶然的了。
  這位行雲流水一般自由自在生活著的表兄,固然是我小時私心羨慕的人物;但因為我們很是親近,並沒有什麼引我驚異的神秘,有時候還可以拍拍肩頭,說笑話的。另外還有一位我私心羨慕的人物,卻只有遠遠的驚看一番,對他很有些莫測高深了。他一天總有幾次笑嘻嘻的從街那一頭提著酒壺慢慢走到我家的門前,向來沒有看他皺著眉頭過。若是他不說什麼話,那是因為他正吹口哨呢。
  一年四季,他喝過酒總要下水去——水!這才是他的世界!我的那位表兄雖然很會游泳,能一躍跳進急流的大水裡去,博得兩岸人的喝彩,但是較之這一位,我以為還要遜色。並不是他能躍進更兇險的波濤,或泳過更寬的河,卻是因為他能在水裡露出半截身,從從容容的行走,仿佛我們在路上似的。這在我已經是一種大驚奇了,何況他還一手拿著樹條編成的三角形的東西在水裡左搗一下,右搗一下,時時用腳指頭捉起一條大魚,我常常看到他這樣捉了幾條活跳跳的魚,用柳條穿起來,唱著走回家去,以後讀耶穌在水面上行走的故事也沒有我這樣驚喜佩服。那時我常想,能學到這套本領,真是無上的大喜悅;但是我總沒有機會向他領教這秘訣,直到現在我是還不免覺得惋惜的。
  但是私自嘗試卻有過一回。我的同輩多半都歡喜戲水,能夠泳過小河,將頭沒在水裡很久的人並不在少數。一次我看他們泳了很遠,沒有人再向後望的時候,自己偷偷脫了衣走下水去。在離岸不過五尺遠,水深剛可及膝的地方,我一抬腿身子便隨著向後一倒,滿滿的灌了一口水。我的要學水裡行走的念頭早已駭跑,偷偷再走到岸頭時,對於那位私心佩服的人物,更是越想越覺得神秘了。
  他也是善於製造花炮的,這更是一般孩子喜悅的源泉,所以在「悅人」方面他也是一個值得感念的人。至於在水裡行走著用腳捕魚的事,我沒有看見別人作過,或者這只是他用以「悅己」的妙法,沒有傳授給別人吧。現在他恐怕已經不在人世,我即使還想,也是無從領教的了。
  還有一位常常引起我的驚異的人物,也是和水有關係的;不過他從來不下水,只是蹲坐在水旁罷了。去高等小學時總要經過一個水塘,他常在對岸的樹陰下,像一段枯樹,一動也不動的向水裡瞪著眼,我以為他是在那裡等看水鬼的。有時我們在這邊說笑,他就向我們抿嘴,瞪眼,搖手,我們也就靜靜的凝視,看可會有水鬼順著他所拿的竹竿跑上來。有一次我們大驚喜看他猛的一舉竿,以為是有鬼無疑了——卻原來竿頭是一條活魚!若是釣出一位水鬼來,我並不至於那樣驚奇,因為那塘里曾經淹死過兩個人,有鬼是誰都知道,誰都相信,誰都可以保證的;而且人人都說常蹲在那個塘岸上,汪老頭一定有一天要沒頂。人人都為他的生命擔心,但是每當日暮他總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提著幾條活魚,笑嘻嘻的從街上走過,使人對固定不移的死也難免漸漸懷疑起來了。
  聽許多釣魚的小故事,愉快的度過炎長的夏日,是他給我的恩惠,要自行嘗試的心自然是有的,而且我也確乎到幾處可以垂釣的地方去過幾回,可惜——不過我還是不說明的好,有許多讀者一定要見笑的。我只和幾位同情的朋友私下一說:用作魚餌的蚯蚓蠕動著的,是不是怪不好下手呢?
  我有一位高小和中學同學的朋友C君,上了兩年大學之後,突然決定回到故鄉,不再出來了,我們當時很驚異。別後我們也不曾通過什麼消息,以後從別人聽說,他在鄉間唯一的消遣便是在溪邊垂釣,終日樂而不倦。我想他一定厭煩了都市的塵囂,得到此中的佳趣了,因為在鄉間過著簡單的生活,他比以前要健康而且快樂。對於垂釣,我是還懷著好感,想有機會一試的。C!莫要笑我上面的自白,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你要記得,我們同是怕水鬼的好朋友,對於蚯蚓你也並不比我膽壯好多呵。我想念童年的故鄉,願我能有一天和你在溪邊垂釣,同話舊日;我也願傾聽著你談釣魚經,像愉快的讀著IzaacWal-ton一樣。
  
  賞析《談漁獵》應該算是一篇非同尋常的文章。看題目,人們會以為它是記述打魚獵獸的經驗,或描寫大海捕魚深山獵獸的趣味,或敘說漁民獵戶的生活的吧。其實,都不是,它寫的是農村中善於用網「捉鵪鶉」、能用腳指頭在河裡捕魚和喜歡垂釣的二三透著怪氣的奇人,表現作者「想念童年的故鄉」,嚮往「行雲流水般自由自在」的農村生活的心情。文章的內容的確和漁獵沾點邊,於是作者便安上一個漁獵「正統派」的題目《談漁獵》。這就是它的一個不同尋常處。
  過去,生活在農村的人們,對於張網捕鳥,臨河摸魚,並不陌生。杜甫的詩句就有「稚子撬針作釣勾」嘛。告別童年、背鄉離井、歷經滄桑之後,回憶起那鄉村頑童的生活來,肯定會有許多的甜蜜和懷念,雖可能帶些苦澀味。但《談漁獵》這篇文章所憶起的幾個人物卻也不同尋常。他們不是蜚聲鄉里的莊稼人,而是農村中被視為「流浪子」的人。
  作者雖然繪聲繪影地描寫了夜裡捉鵪鶉的情景,然而令人感興趣的還是那位善捕鵪鶉的「表兄」。捉了一夜鵪鶉,天明大嚼鵪鶉肉,那一定是別有一番滋味吧。那位喝了酒就下水,能在水中露出半截身子「從從容容的行走」,能用腳指頭捉魚,又善於製造花炮的人物,實在是農村中一位奇人,多才多藝的能人。那位不怕鬼的垂釣者,應該是農村中的一位高人。他們並不是什麼「流浪子」。他們不每天去面朝黃土背朝天,大概是別有心曲。當那位釣者一手提酒壺,一手提活魚在街上「笑嘻嘻的」走過時,大約不會有幾個人能了解他們的怡然自得和隱衷。人與人之間,「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很難得的。
  作品記述這麼幾位農村中的奇人,這就是它在選材上的不同一般之處。一般表現對農村生活的熱愛和對童年故鄉生活戀念的作品就很少這樣取材。正因為少,所以才顯得它新鮮別致,使人覺得它趣味盎然。但作者寫奇人卻並非獵奇,而是對人生意義的新發現。在舊中國的農村,像作品中所寫的人物並不難見到。他們身懷絕技,卻與世俗不合流。他們蟄居農村,默默無聞,雖被世人所另眼看待,也並不在意,只求適意而行,自得其樂。若是在適宜的社會環境中,他們倒是真正的人才。可以說,本文作者獨具慧眼,看到了他們的存在,意識到了他們如此生活的意義,所以「懷著好感」將他們著之竹帛。若說這篇文章的更深層的意義,大約就在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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