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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賣春梅》原文及賞析

2023年0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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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卻說薛嫂提著花箱兒,先進西門慶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樓房中;然後才到金蓮這邊。金蓮正放桌兒吃粥。春梅見婦人悶悶不樂,說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憂心。仙姑人說日日有夫,是非來入耳,不聽自然無。古昔仙人,還有小人不足之處,休說你我。如今爹也沒了,大娘他養出個墓生兒來,莫不也來路不明?他也難管我你暗地的事。你把心放開,料天塌了,還有撐天大漢哩。人生在世,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於是篩上酒來,遞一鍾與婦人,說:「娘,且吃一杯兒暖酒,解解愁悶!」因見階下兩隻犬兒交戀在一處,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
  正飲酒,只見薛嫂來到,向前道了萬福,笑道:「你娘兒兩個好受用。」因觀二犬戀在一處,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兒們看著,怎不解許多悶!」於是又道個萬福。婦人道:「那陣風兒今日刮你來,怎的一向不來走走?」一面讓薛嫂坐。薛嫂兒道:「我鎮日不知乾的甚麼,只是不得閒。大娘頂上進了香來,也不曾看的他,剛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留了我兩對翠花,一對大翠圍發,好快性,就秤了八錢銀子與我。只是後邊住的雪姑娘,從八月里要了我二對線花兒,該二錢銀子來,一些沒有支用著,白不與我。好慳吝的人!我對你說,怎的不見你老人家?」婦人道:「我這兩日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去走動。」春梅一面篩了一鍾酒,遞與薛嫂兒,薛嫂連忙道萬福,說:「我進門就吃酒。」婦人道:「你到明日,養個好娃娃。」薛嫂兒道:「我養不的。俺家兒子媳婦兒金大姐,倒新添了個娃兒,才兩個月來。」又道:「你老人家沒了爹,終久這般冷清清了。」婦人道:「說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得俺娘兒們,一折一磨的。不瞞老薛說,如今俺家中人多舌頭多,他大娘自從有了這孩兒,把心腸兒也改變了,姊妹不似那咱親熱了。這兩日,一來我心裡不自在,二來因些閒話,沒曾往那邊去。」春梅道:「都是俺房裡秋菊這奴才,大娘不在,劈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裡面,好不亂哩。」薛嫂道:「就是房裡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這個使不的!」婦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來覷聽。」春梅道:「他在廚下揀米哩!這破包簍奴才,在這屋就是走水的槽,單管屋裡事兒往外學舌。」薛嫂道:「這裡沒人,咱娘兒們說話。嗔道昨日陳姐夫到我那裡,如此這般告訴我,乾淨是他戳犯你們的事兒了。陳姐夫說: 他大娘數說了他,各處門戶都緊了,不託他進來取衣裳、拿藥材;又把大姐搬進東廂房裡住;每日晌午還不拿飯出去與他吃,餓的他只往他母舅張老爹那裡吃去。一個親女婿,不託他,倒托小廝,有這個道理?他有好一向沒得見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捎了個柬兒,多多拜上你老人家: 少要焦心,左右爹也是沒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點根香怕出煙兒,放把火倒也罷了!」於是取出經濟封的柬帖兒遞與婦人。拆開觀看,別無甚話,上寫《紅繡鞋》一詞:
  「祅廟火燒著皮肉,藍橋水淹過咽喉。緊按納風聲滿南州。漂白了終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風流。不恁麼也是有!
  六姐妝次。」
  婦人看畢,收了入袖中。薛嫂兒道:「他教你回個記色與他,寫幾個字兒捎了去,方信我送的有個下落。」婦人教春梅陪著薛嫂吃酒,他進入房半晌,拿了一方白綾帕,一個金戒子兒。帕兒上也寫著一詞在上,說道:
  「我為你耽驚受怕,我為你折挫渾家。我為你脂粉不曾搽。我為你在人前拋了些見識,我為你奴婢上使了些鍬筏。 咱兩個一雙憔悴殺!」
  婦人寫了,封得停當,交與薛嫂,便說:「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兒往他母舅張家那裡吃飯,惹他張舅唇齒,說你在丈人家做買賣,卻來我家吃飯!顯得俺們都是沒處活的一般,教他張舅怪。或是未有飯吃,教他鋪戶里拿錢,買些點心和夥計吃便了。你使性兒不進來,和誰賭憋氣哩?卻是賊人膽兒虛一般!」薛嫂道:「等我對他說。」婦人又與薛嫂五錢銀子,作別出門。來到前邊鋪子裡,尋見經濟。兩個走到僻靜處說話,把封的物事遞與他:「五娘說: 教他休使性兒賭憋氣,教他常進來走走,休往你張舅家吃飯去,惹人家怪!」因拿出五錢銀子與他瞧,「此是裡面與我的,六眼不藏私,久後你兩個愁不會在一答里對出來,我臉放在那裡?」經濟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與他唱喏。那薛嫂走了兩步,又回來,說:「我險些忘了一件事。剛才我出來,大娘又使丫頭繡春叫進我去,叫我晚上來領春梅,要打發賣他。說他與你們做牽頭,和他娘通同養漢。敢就因這件事!」經濟道:「薛媽,你只管領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見他一面,有話問他。」
  那薛嫂說畢,回家去了。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時分,走來領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開口說:「那咱原是你手裡十六兩銀子買的,你如今拿十六兩銀子來就是了。」吩咐小玉:「你看著,到前邊收拾了,教他罄身兒出去,休要他帶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兒到前邊,向婦人如此這般:「他大娘教我領春梅姐來了。對我說,他與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養漢子。不管長短,只問我要原價。」婦人聽見說領賣春梅,就睜了眼半日說不出話來,不覺滿眼落淚,叫道:「薛嫂兒,你看我娘兒兩個沒漢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時兒,就打發他身邊人?他大娘這般沒人心仁義,自恃他身邊養了個尿胞種,就放人躧到泥里!李瓶兒孩子周半還死了哩,花巴痘疹未出,知道天怎麼算計,就心高遮了太陽!」薛嫂道:「孩兒出了痘疹了沒曾?」婦人道:「何曾出來了,還不到一周兒哩。」薛嫂道:「春梅姐說爹在日曾收用過他?」婦人道:「只收用過二字兒?死鬼把他當心肝肺腸兒一般看待!說一句聽十句,要一奉十,正經成房立紀老婆且打靠後。他要打那個小廝十棍兒,他爹不敢打五棍兒!」薛嫂道:「可又來,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個出色姐兒,打發他?箱籠兒也不與,又不許帶一件衣服兒,只教他罄身兒出去,鄰舍也不好看的!」婦人道:「他對你說,休教帶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吩咐小玉姐,便來。教他看著,休教帶衣裳出去。」那春梅在傍,聽見打發他,一點眼淚也沒有。見婦人哭,說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兒過,休要思慮壞了。你思慮出病來,沒人知你疼熱的。等奴出去,不與衣裳也罷,自古好男不吃分時飯,好女不穿嫁時衣!」
  正說著,只見小玉進來,說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顛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場,瞞上不瞞下,你老人家拿出他箱子來,揀上色的包與他兩套,教薛嫂兒替他拿了去,做個一念兒,也是他番身一場。」婦人道:「好姐姐,你到有點仁義!」小玉道:「你看誰人保得常無事!蝦蟆促織兒,都是一鍬土上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一面拿出春梅箱子來,是戴的汗巾兒,翠簪兒、都教他拿去。婦人揀了兩套上色羅緞衣服、鞋腳,包了一大包;婦人梯己與了他幾件釵梳簪墜戒子,小玉也頭上拔下兩根簪子來,遞與春梅。余者珠子纓絡、銀絲雲髻、遍地金妝花裙襖,一件兒沒動,都抬到後邊去了。春梅當下拜辭婦人、小玉,灑淚而別。臨出門,婦人還要他拜辭拜辭月娘眾人,只見小玉搖手兒。這春梅跟定薛嫂,頭也不回,揚長決裂出大門去了。小玉和婦人送出大門回來。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說:「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沒與他。」這金蓮歸進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兒兩個相親相熱說知心話兒,今日他去了,丟得屋裡冷冷落落,甚是孤淒,不覺放聲大哭。
  【賞析】
  西門慶死後,原先蠅聚在他周圍的大大小小的小人們,紛紛不知去向,不惟家裡冷落了許多,就是書中每回故事的內容,也比以前單純了許多,以至於小說家經常不得不把人物打發上路,意圖通過故事環境的變化,給小說帶來一些新氣象和繼續發展的動力。上一回中吳月娘泰山還願,險被玷污;回家途中又遭清風山強盜王英等人劫擄,終得宋江力保,方才平安回家。類似這樣有些落入話本小說俗套的情節,在前半部書中,極為罕見。而到此回中,小說敘述似乎才又恢復了以前的紛繁複雜的局面,出場人物也重新多了起來。一個久未露面的媒人薛嫂,又使小說中僅剩的眾婦人重新活躍起來,並最後引出了一個牽動全局的大事件——龐春梅被賣出家門。
  薛嫂是《金瓶梅》中經常出入西門慶家的幾個媒婆中的一個,除了與文嫂合作促成了西門大姐與陳經濟的婚姻外,她還替西門慶說合娶了孟玉樓,又為李瓶兒買了奶娘如意兒。而她在全書中最無恥的行徑,就是此段中替陳經濟和潘金蓮傳遞信息,協助二人繼續通姦。與此相映成趣的是,在此段情節之前,她當初的合作夥伴文嫂替西門慶勾搭上了貴族夫人林太太。媒婆的正經職業,倒像是專為人拉皮條了。不過,西門慶與林太太通姦,因為兩人本無瓜葛,對他們的諷刺還只限於一般道德層面;而此處的陳經濟和潘金蓮,則至少在名義上是女婿與丈母,他們之間的通姦,就連基本的家庭倫理也破壞殆盡了,因此,就連「見多識廣」的薛嫂初聽陳經濟坦承此事,也不由失笑:「誰家女婿戲丈母?世間那裡有此事!」只是,在金錢面前,所有人的原則,都被徹底扭曲了,哪有什麼道德良心?我們看她在跟潘金蓮初見寒暄時,就把吳月娘、孟玉樓給她多少東西,而孫雪娥又欠她二錢銀子等等瑣碎不厭其煩地念叨一遍,顯見在她們心中,只有銀子是最重要的。
  既然是吃「做牽頭,做馬泊六」這碗飯,薛嫂同其他媒婆一樣,也是滿口謊言,工於心計,善於隨機應變,又毫無是非觀念。她在見潘金蓮、龐春梅之前,已按「順序」先見過了大娘吳月娘、三娘孟玉樓,然後才到潘金蓮房中來。「後邊住的雪娘」,也就是孫雪娥,當西門慶在世時就沒人拿她當「四娘」,現在更成了背時貨,薛嫂於是絕不會浪費時間到她那裡去坐,反倒對著潘金蓮抱怨孫雪娥的慳吝。而只要有銀子可拿,哪怕是陳經濟與潘金蓮這樣的亂倫關係,她也百無禁忌,肆無忌憚地替他們牽線搭橋,甚至於鼓動他們「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也許,見慣了西門慶家的荒淫無恥,無論什麼樣的醜惡都能披上合法的外衣了。
  媒婆的表演之外,所有出場的幾位角色也都有不錯的發揮。當然,潘金蓮仍然值得我們特別注意。曾有批評者指責小說家筆下的李瓶兒,在嫁給西門慶前後,性格上發生了很大的不合理的變化,卻鮮有人指出潘金蓮的性格,其實也在西門慶暴亡前後,有著很大的不同。前半部書中的潘金蓮,歹毒淫濫,潑辣兇惡,別人「一句話兒出來,他就是十句頂不下來,嘴一似淮洪一般」,不惟得理不讓人,還時時刻刻惹是生非,「咬群出尖兒」,吵得一家人雞飛狗跳;而一旦西門慶死後,她卻像以前的李瓶兒,只在沒人處抹眼淚,對著春梅嘆氣,似乎過於軟弱可欺。對於潘金蓮這種前後反差明顯的性格變化,崇禎本批評者有著正確的判斷:「金蓮只好倚漢子之勢撒潑,到此便氣懦,任人奈何而一語不能發,不如春梅多矣。」原來潘金蓮的兇悍霸道,是一定要借「漢子」的寵幸來實現的,這讓我們對她的好淫、自私及霸攔漢子,有了更深入的認識——這個無財無勢的小女人,所可依恃的,不過只有她可憐的肉體和有權勢的男人對這肉體的貪婪而已,一旦這肉體對男人構不成迷惑——如武松——則潘金蓮就無可逃避地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
  相比之下,她的丫頭龐春梅則要獨立、剛強得多。即使面對主子,無論是西門慶還是潘金蓮,她從來都不憚於保持自己的個性,甚至還往往將自己凌駕於其他人之上。她的大罵李銘,毀罵申二姐,唆打秋菊,還不過是對跟自己地位相侔,甚至比自己更下賤的人的鄙視;而對主子們如西門慶、吳月娘等人的吩咐,也往往置若罔聞,這又使她具有了日後「婢作夫人」的良好潛質。雖然她仍然甘作奴才,但那不過是出之於對這樣一種身份、地位的清醒認識和實踐,她從未將自己完全置於命運之手。甚至,她完全不相信有什麼不可知的命運在操縱這一切。如同西門慶一樣,她也不信邪祟,不敬鬼神,只任由自己肉體的放縱:「人生在世,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另一方面,不管她是不是堅信自己不會永遠是婢女,但對於命運的轉變,她也有著充分的思想準備。她在被恥辱地發賣時,仍然「一點眼淚也沒有」,正是對命運的坦然接受,以及對自己未來毫不悲觀的表現。所以,在後面的描寫中,我們見到成為守備夫人的龐春梅,是多麼的像一個主子,以至於就像天生就是主子。
  有個細節值得注意,那就是當初西門慶買龐春梅的價錢。在最後發賣她的時候,我們才從吳月娘口中得知,原來竟有十六兩銀子之多。相比之下,同樣是丫頭,小玉和孫雪娥房中的丫頭翠兒不過只有五兩銀子,秋菊六兩買來,李嬌兒房中的丫頭夏花兒最貴,也不過七兩五錢,身價差別只在二兩上下,那麼,龐春梅的十六兩,與她當初的丫頭身價就頗有不符。與她可做對比的,是王六兒在受苗青賄賂之後,又要置辦頭面、簪環,又要叫裁縫來裁辦衣服,又用了十六兩銀子買了個丫環春香,末了加上一句「早晚教韓道國收用不題」,這自然是極言王六兒的暴發戶心態。不過在龐春梅的身價問題上,十六兩銀子倒另有其出處。第四十回「裝丫環金蓮市愛」中,李瓶兒、潘金蓮和玉簫等幾個人要逗吳月娘開心,潘金蓮打扮成丫環模樣,由陳經濟配合,騙吳月娘說:「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兒使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人家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剛才拿轎子送將來了。」後來西門慶回來,也玩笑一回。龐春梅的身價,出處恐怕是在此處。倘若龐春梅果真買進來時就「會彈唱」,十六兩銀子倒也說得過去,但事實是西門慶發達以後,才附庸風雅,從家裡的丫環中挑中包括龐春梅在內的四個丫環學習彈唱,以為「家樂」而已。由此,我們頗可懷疑,西門慶當初買進龐春梅,意思已在「收用」她了。那麼,龐春梅似乎從一開始就對主子們洋洋不睬的派頭,並非天生和無來由的。《金瓶梅》的妙處,就在此等處的虛寫與暗示,使文字讀來如嚼青欖,味之無盡。
  從秋菊,到春梅,再到小玉,這些西門家地位最低的一群婢女,都不同程度,以不同的理由顯示了自己的反叛。雖然她們的反抗還都是在封建家長制的合理框架內,也大多還出之於本能,或不值得讚揚的動機,但總的來說,這些無視尊長,各行其是的婢女們,無情地把那個時代家反宅亂、社會失序充分揭露了出來,再加上類似林太太這樣的貴族們的無恥和墮落,無不預示著封建統治的行將就木,和一個時代的即將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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