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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溫莎的樹林.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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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的树林》全集
作者:温莎林
邂逅(1)
喜欢一个人,就把最心爱的香水喷在手心,然后和他握手,你的香气会在他的手上停留至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足够他爱上你了。
我最心爱的香水,叫“温莎的树林”。
-----雨霏
一.邂逅
早春的黄昏让人感到生命又漫长又短暂。
我和木鱼坐在学校后门外的护城河边,头顶的树枝寂寞了一个冬天,粘上一排排细细的绒头,仔细看,才知道那是新芽。
每天回家之前,经过这儿,我们常常喜欢来坐一会。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阳光盖住了远处河面上浓墨重彩的工业污染,赶上风不往这边吹带来类似咸带鱼的气息,河边楼里也没有某大妈或大姐将之当作天然垃圾桶,这里很适合想想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自己把自己感动一番。
“好了。”我闷声闷气地瞪他一眼。我的一个鼻孔里塞着厚厚一团棉花,棉花上浸满了血,一说话,一股钝重的痛边就像改锥般顺着鼻梁往头顶钻去。我闭上眼睛,把身子靠在一棵树上。
我看着他厚厚的嘴唇,叹了口气,“你个王八蛋平时一脸熊样,上了场凶得六亲不认,真奇怪。”
木鱼微笑起来,两只眼睛在大眼镜后面朝下眯得弯弯的,嘴唇向上拉开一个好看的弧度,短发微微汗湿。如果我的鼻子不那么痛,也许会立刻从书包里拿出纸笔,把他的脸画下来。木鱼拥有一张很卡通的脸,可爱得让人嫉妒,和他一米七八的身材毫不相称。
“我们全班女生都站在旁边。”我又瞪他一眼。
“喜欢个头,”我捶他一拳,“走吧。”我站起身来,和木鱼一同骑上了自行车。
早春黄昏,城市污浊的空气里浮起一层颜色暧昧的雾霭,虽然有些脏,还是很美丽的。十九岁的一天即将结束。
对了,我叫林国栋,树林的林,国家的国,栋梁的栋,当了四十年林场管理员的爷爷欣然赐名时显然寄予了兴邦振国的期望,可惜N多下里巴人不能领会这等深刻涵义,居然用那种超市里五块钱一斤的东东来称呼他的孙子。不过,木鱼那位据说是上海滩名门之后的爷爷运气更衰,老人家的名字里有个“瑜”字,落魄之后儿子倒插门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便处心积虑地给孙子起名“慕瑜”,意思是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姓了别人的姓,心里呢还惦记着他老人家。最搞笑的是,儿媳家姓“庄”,于是,“木鱼”不算,还是“装”的。
邂逅(2)
交谈中知道木鱼也是化学系的新生,他在一班,我在二班,而且,我们两个因为家在市区且不远,被归为走读生,不能住学校宿舍。
“我也想,”我叹了口气,“家里房子小,人又多。”于是我们一同再去住宿科交涉,被舍监骂了一顿“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天傍晚,在学校后门的河边,我和木鱼一人一边躺在树荫下,天上的云朵在树叶间心有灵犀地合作拼出变幻莫测的图案,前一秒还难以预测,后一秒却显得无比自然。
“哇,你们家很有钱吗?”我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点讽刺。
木鱼平静地点点头,眼神里并没有骄矜之气,仿佛只是在肯定一个事实。然后,他微微一笑,很诚恳地说,“去我家玩吧。”
踏进木鱼家,我才明白他并非打肿脸充胖子拿父母的血汗钱摆阔。那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别墅区,两层楼房,挑高屋顶,大理石地面,夕阳从西面的落地窗斜照进来,屋子中央的旋转楼梯上镀上一层明媚的金光。
“你家这么大,为什么还想住校?”我想起他下午在住宿科哀求老师时的表情。
他看看周围,努努嘴,“你试试看一个人在这里睡一夜,就知道为什么了。”
“我家三分适合住人,七分适合闹鬼。”这句话开始,我和木鱼成了好朋友。
邂逅(3)
他待人慷慨,没有高高在上的气势,人际交往中显得颇为谦卑。今年我的生日,他抱来一叠几米的漫画,“书店的小姐问我想要哪本,我不知道你会喜欢哪,哪,哪一本,只好都买,”他眯着眼睛微笑,“果冻,将来你出,出,出漫,漫画书,我买一,一千本。”
我最大的爱好是绘画,确切来说,是漫画。老妈对这个爱好不以为然,她觉得那是不务正业。“三岁看老,小时候抓周,国美抓的是把尺子,国栋抓的就是盒橡皮泥,你记不记得了?”,去年夏天她和爸爸在房里这么嘀咕。当时我高考失利,没考上重点大学也就是姐姐的母校,落到这所二流院校的化学系,老妈很是痛心,饮水思源地责怪老爸把他的笨蛋基因遗传了给我。
和这个一本三正经的女人相处过十八个寒暑,我已经懒得同她多啰嗦,根据遗传学,儿子的智商百分之百受母亲影响,反而女儿的智商才是取父母的平均,所以很可能是老爸的那一半拯救了姐姐;连这个都不懂,亏她自己还是当医生的,再说,假如你希望我当年也抓把尺子,只要摆上一桌子的尺子就行了,何必在尺子旁边放一盒橡皮泥自己找堵呢?
老妈在外面唠叨,我关上房门,坐在写字台前,打开一本“地下铁”,让自己缓缓浸入到那无可替代的蓝色和灰色图案中去,不同的色调组合羽化成不同的主题。几米画出来的东西,无论什么题材,总是那么寂寞,我仿佛能看到他在无边的寂寞里微笑–他可以随意操纵读者的思想,而没有人能操纵他的画笔。
车站里的人群总是这么来去匆匆,
有人会在地下铁的出口等你吗?
这样肆意而莫名其妙的寂寞情绪让我几乎抓狂,却忍不住一看再看。
有时候我猜想几米也是住在,至少曾经住过台北一栋拥挤的公寓楼,打开窗子,猛然发现,自己那颗不可一世的心其实是生活在一个笼子里,窗框外令人窒息的钢条挡住了小偷,也扼杀了视野。望出去,是大同小异的一排排笼子,阴森冷峻。所以,他的漫画里有那么多的格子。
邂逅(4)
我把那些人变成一组组四格漫画,没有主题,只是一些瞬间的神情。三个笔划,两个弯钩,构造出来的人,比现实中的更为可爱。画画的时候,多半是黄昏,空气里漫着饭香,CD机里,放着恰克飞鸟陈年的老歌。晚风沉醉的日子里,漫着淡淡的花香。
二楼,也就是我家正对面的那一套,空了很长时间。原本住在那里的一对老夫妇几年前搬到儿子家,房子出租,上一家搬走后,一直没人。
那一家窗台前,没有铁栏杆。里面住的人,是流动的漫画。有打工仔,有小白领,有那种穿豹纹丝袜引人侧目的女子,有白发苍苍操外地口音的老年夫妇,城市是一片悄没声息的冷漠流沙,这些人就像面上的沙粒,来了去,去了来,不给邻居足够的时间了解他们的身世和往事,唯一感到惋惜的,或许就剩下喜欢为他们画四格漫画的邻家少年。
我学理科,考大学时想都没想就报了化学系。父母都不满意,他们更希望我去学电子工程或信息技术,姐姐皱起眉头“化学系的男生失恋后喜欢拿硫酸给人毁容唉”边从牙缝里“嘶”地一声,但我始终认为那是一门美丽的科学。中学里第一次上化学课,老师拿出一块黑色的东西随手扔进讲台上一个盛着透明液体的玻璃烧瓶,过一会,烧瓶里的液体呈现出极其迷人而纯净的蓝色,像太空里遥望地球的那种颜色,让一屋子的同学惊叹起来。与其说我爱上了化学,不如说,我爱上这门科学所能带来的绮丽色彩。
木鱼念化学是因为他听说那是理工科里比较轻松的一门,而他的父母根本无所谓,他们一年四季辗转在中国各大城市做生意,滚雪球一样赚永远也赚不完的钱。他问我,“果冻,你说加拿大好,还是澳大利亚好?”他的爸爸想让他明年转学到加拿大,他的妈妈想让他转学到澳大利亚,要他自己决定去哪里,他无奈地苦恼着。
木鱼没学过漫画,看到我给他画的第一张卡通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坚持要花两百块钱买下来。
“才两百块?”我故意说。
“五百块,”他很爽快,“你知道吗,你完全抓,抓,抓住了我的神韵,牛,太牛,牛了!”他居然真的把画郑重其事地装裱起来挂在卧房中央,那张老得让人想到“我与你多情小姐共鸳帐”的床。那张床是真正明代古董,木鱼的爸爸用半套房子换来的,上有围栏,下有台阶,边上两道雕花门,滚着吉祥如意的花样,简直像个小房子,摆在一屋子奶黄色系的北欧家居中,宛如一章乱了语法的穿越文。
“睡在这张床上有安全感。”木鱼说,然后告诉我,前一天晚上,他招了一回妓。
“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高音喇叭里传出来。木鱼的思维方式的确有些奇特的地方,但我还是很难把他和嫖客联系起来。
邂逅(5)
那是他们那个别墅小区门外超市的老板娘,二十出头的年纪,有很丰润的两条胳膊,大冷天也穿着短袖。她守着一家生意清淡的店铺,所以生意清淡,主要因为名声不好,传闻她兼营某种不要本钱的第二职业,那是女人忌讳的,宁可多走一条街也不愿去她的店,当然更不许老公去店里周旋。木鱼有段时间对她到底做不做鸡很感兴趣,几乎天天晚上十点后去超市溜达,终于有一天看见一个男人买完香烟后凑到老板娘面前神色暧昧地搭讪,搭讪了一会,说“今天有点不舒服”,女人打量他一下,男人竖起五个指头,然后扳下食指,她还上一个暧昧的微笑,对店堂里的木鱼说,“关门了。”那天,木鱼说,他感到有些悲哀,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漂亮,应该嫁个好男人,而不是做八百块让人玩一次的鸡。”
前一天晚上,木鱼又做了他常常做的噩梦:正月十五去看灯,保姆把他放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自己转身就消失了,他哭喊起来,周围的人群来来往往,却没人理他,然后天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浇得他浑身哆嗦,以为自己无家可归了。
其实,保姆不过是去上个厕所,那天晚上的雨也不大,可能木鱼当年很小,在小孩子心目中,喜悦和危险常常都是被夸大其辞,变成瞬间留在记忆中。
他真的跟着那个女人走进了柜台后面的房间,她迟疑了一下,开始脱衣服,拖到内衣的时候,木鱼叫她停住,隔着衬衣,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洋溢着廉价香水和女人汗味的胸前。
木鱼说,“她有点像,像我阿姨。”他基本上是那个保姆带大的,叫她“阿姨”。小时候,他喜欢抱着她丰腴雪白的臂膀,把头枕在她的胸口睡觉。阿姨现在已经五十岁,瘫痪在床,木鱼定期去看她。
“我觉得,有些东西,不该是用钱买的,”木鱼凝望着外面的天空,他的眼睛里很清澈,“果冻,我觉得自己活得很悲哀,想对人好,只懂一种方式,就是给钱。”
话固然颇有哲理,我听着却隐隐有些失望– 原来他只是把那个超市西施隔靴挠痒地抱了一番。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安慰,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好再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装做很理解他这种“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的悲哀。
邂逅(6)
回到家里,我在浴室的镜子前,抠出鼻子里蘸满血污的棉花团,换上新的,然后钻进浴帘开始冲澡。热水哗啦啦地浇在身上,我想起木鱼告诉我的,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气,她温热的皮肤,白皙丰腴的胳膊,想着想着,突然,一种异样的燥热感受从身体某个角落奔腾而起,我把肥皂放回皂盒,打算在花洒下就地“处理”一下。
我的姐姐,林国美女士就在这个时候擂门,“果冻,你倒是完了没有?”三秒钟后没听到我的回答,她把嗓门提高二十分贝,卷起舌头,“小屁孩儿,你在里面干什么啊?DIY吗?!!!”老爸老妈不在家,她越发放肆。
林女士不知道,她最讨人厌的地方,就是喜欢装做了解别人,然后把别人踩在脚下,仿佛你是一只蜗牛;自打她第一次在我的床单上发现遗精的痕迹,就开口闭口用DIY来讽刺我。要命的是天意弄人,我常常被她逮个正着;像今天这样“悬崖勒马”,有没有什么后遗症还很难讲。
我忍无可忍,“我最起码不像你,在客厅里公开AV!”隔着哗哗的水声,我不能确定姐姐听见没有,但她的确立刻闭嘴了。
我无奈地举起双手。姐姐高中时学过武术,后来练木兰拳,近两年一直操习柔道。如果她愿意,可以立刻把我撂倒在地板上,一巴掌过来,再让我流一地的鼻血。
我投降了,姐姐却紧追不放,逼过来,低声问“你到底看见了多少?”
“小屁孩儿,”她白我一眼,把我揪到旁边,自己闪进了浴室,“你以为我真的怕你?”
我敲敲门,“背阔肌很发达噢。”
“神经病!”里面一拉水箱,但我还是听得出她在笑。
女人是老虎,这个道理相信很多男人都明白。问题是,跟着时代发展,女人和老虎一样变得越来越尊贵,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咬你,你如果咬她,麻烦就大了。
邂逅(7)
你也许不认识我姐姐,但我相信你一定看见过她“监”出来的广告。去年电视上铺天盖地那则“缠绵暖意”,某帅哥—非常帅的哥,深情款款地为某女生送上红枣茶,犹豫一下再递上一盒新款卫生棉,伴以煽情的音乐和色调,一句“要你人暖心更暖”,就是她的得意之作,露露逢人便说“人暖心更暖”是她小时候对门邻居的姐姐做的广告,隔天要姐姐帮忙安排她的同学们和帅哥见面。当时姐姐正躺在沙发里做面膜,抬起眼睛对她龇牙咧嘴地一笑,“告诉你同学吧,人家早被富婆包养几年了,一年的价码两百万,出来拍广告是挣零花钱,看她们还想不想见。”然后挤挤眼睛,弄得露露目瞪口呆。我对姐姐说“你何必故意让她扫兴”,她说“我看见她那副天真妹的样子就忍不住。”
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群年轻女子,我的姐姐是其中一员。她们可以闭着眼告诉你上一季DIOR的设计风格和下一季GUCCI的走向,却很可能不知道怎么钉一颗扣子;她们被洪晃,朱德庸,安妮宝贝和村上春树洗脑一遍,精诚所至地取其糟粕去其精华,变成了“四不象”,觉得不能把男人当东西,认定做女人就要做白骨精;她们常说痛恨都市的喧嚣和空气污染,说要去青海西藏看看天多高云多白,事实上她们去一回郊区就苦不堪言;她们会巧妙地利用男性上司和同事的亲睐,又懂得维护男性的尊严,给他们一种错觉,以为世界真是男人说了算;她们大多会讲一口漂亮的英语,到国外出差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当地物美价廉的折扣服装店;偶尔被媒体采访,喜欢被称呼“女士”而讨厌被人叫“小姐”因为那显得不专业,随时能提供用电脑软件处理过,几乎无懈可击的照片用在人物专访上。
这些女孩能轻而易举给别人打造一个个幻象,自己却有最实际的心思和打算;她们很美丽,也很出色,却毫不在意,更不会随便去欣赏同类,一心只想着如何使自己变得更美丽更出色,可惜,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的美丽和出色,都不动声色地挂上了打折标签;她们是大型超市蔬果区的番茄,早早脱离藤蔓,在冰冷的塑料盒里成熟,外表红艳动人,里头难免有些酸涩。
也许是从小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关系,除非亲眼看见,我难以想像姐姐和一个男人在客厅沙发上裸裎相见肌肤相亲的样子。
邂逅(8)
寒假最后一个周末晚上,老爸老妈都在值班,我重感冒躺在床上发汗,隐约听见外间的电视声,仿佛是“午夜凶铃”,我估计姐姐又带新男朋友回来了– 她喜欢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装小女人,又不想太失态,于是,我家客厅的电视机下面,永远放着一盘她已经看过很多遍的美国版“午夜凶铃”。
再醒来的时候,电视的声音仿佛更响了,我的头跟着更加痛起来,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裹着被子去开门,想请他们轻一点。可是,一打开房门,客厅里的景象让我几乎叫了起来。具体细节我不想多透露,但可以对天发誓,那男人的八月十五比裴勇俊更为正点,姐姐的脚上还穿着高跟鞋,艳红的鞋子,蛇一样的带子一直缠绕上她雪白的小腿。
我在那个男人站起身来之前关上了房门,逃命般地奔回床上,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原因:我从心眼里想看一回真正的,女人的身体,又非常害怕看自己姐姐的身体,尽管看一眼,她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写字台前,打开CD机,空气里传来恰克飞鸟的“邂逅”。我不懂日语,也不喜欢去搜刮中文版歌词,所以,坦率说,我从没真正听明白这两个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开始登台演出的叔叔在唱什么。然而,他们饱透忧郁的声音,在柔婉音乐的陪伴下,变成了一种接近天籁的旋律。我觉得,恰克飞鸟每一首歌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忧伤的,不忧伤的,快乐的,不快乐的,化作淡淡甘苦,像一块黑巧克力,融在嘴里,慢慢渗进血液。
傍晚的风轻轻吹来,对面的二楼窗户上突然出现一幅花样别致的窗帘,深蓝的底上缀满大朵大朵纯白的百合花,望上去让人眼目一新。再仔细看,阳台上挂着一个风铃,好像是木头做的,风过的时候,隐约传来“答答”的声音。有人搬进去了。我有些好奇地站到窗前,想看看是谁,那窗帘却纹丝不动,满眼的百合花盛开着,一朵朵仿佛要从布帘上跳跃下来,铺成满地的清香。
其实那个会标完全没那么糟糕,我也没说过像根大麻花,只是说有点像油条。是姐姐拿着鸡毛当令箭,拿着令箭当大炮,有那个喜欢“拧成一股绳”的老总做靠山,她大可狐假虎威。当然,这样的女人有她们存在的重大意义:她们为男性提供了双重力争上游的动力:要么在床上威猛地把她压在下面,要么在事业上威猛地把她压在下面,或者,威猛地在事业上把别的男人都压在下面然后在床上威猛地把她压在下面。冲啊,哒哒嘀嗒。
邂逅(9)
“美美,说话不要那么凶,”老爸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粥,“做人,满腔和气,才能随地春风嘛。” 他摊开一张“参考消息”,却“嗖”地一声被老妈从背后抽掉,“吃饭看报纸,不健康!”
“那些人,进公司时一个个牛B哄哄,实事呢,一样也做不来,欠骂!”姐姐有些不耐烦,拿起勺子去砂锅里舀她心爱的鸡爪子。
老爸的话没讲完,老妈截了过去,“算了吧,论级别,美美比你高。人家手下管多少人,你手下管多少人。”
“怎么能这么比?”老爸有些不满。
“就是嘛。”老妈转身回厨房去端菜,老爸看看她的背影,凑到姐姐面前,指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说,“你越来越像你妈了。”姐姐咯咯地笑起来。
“爸,我们在吃饭。”姐姐的五官险峻地拧成一团。
老爸慢条斯理挂上电话,推一推眼镜,指着姐姐,“你,没有长膀胱吗?”
姐姐饶有兴趣地问,“爸,你和妈谈恋爱的时候也开口尿道闭口□的吗?”
“现在的女孩子,都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老妈夹一筷子青菜,“不结婚就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人工流产做了几次,等到结了婚,反而生不出来了,”她抿起薄嘴唇,高高的颧骨把脸撑得立体感十足,“跪在我们面前哭,说总不生孩子老公给她脸色看,这,这我们有什么办法?”她摊开双手,“医生也不是送子观音。子宫又不是饭锅,刮来刮去,迟早刮出问题来!”她也忧患地摇头。
邂逅(10)
我看一眼姐姐,她目不斜视,却从睫毛后面给了我一个隐晦的警告眼光。老爸老妈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有一种下意识的抗拒心理,无论看到别人的孩子怎么乱搞,也总是相信自己的孩子如大理石般纯洁。不过,老实说,若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会以为姐姐还是个处女。
这就是我的家,小小的,平凡的家,器官术语时时在餐桌上飞舞,生老病死变成下饭的小菜。我老爸林医生是泌尿科主治医师,我老妈宋医生是妇产科副主任医师,也算是一种有些另类的天作之合。请注意,老妈的职称比老爸的高一点。现代社会的好处是男女平等,坏处是,平等到一定程度,男人的肋骨一不留心就爬到他们头顶上去。医院里盛传林医生最怕老婆,老爸听了并不动气,推推眼镜,“我老婆有什么可怕的?”
晚饭后,露露打电话来,提醒我周末去参加她表姐婚礼的排练,“记得是星期六下午三点,云海酒家门口。”她的表姐出嫁,男方包下一层酒楼,红地毯浩浩荡荡铺开几百米,我和露露做伴郎伴娘。这次是提前去勘查场地,和新郎新娘一起把出场的路线走一遍。
孙露露比我小半年,小时候我们两家做过邻居,后来她爸当了副院长,她家搬走,但我们一直在同一个班级,中学几年里都算是点头之交,高考后领成绩证书时遇到她,我一脸灰心,她一脸丧气,眼睛哭得像两个大桃子– 原来她也没考上梦想已久的学校。我骑着自行车带她转了一个下午,送她回家时,露露的手轻轻在我的手腕上搭了一下,勉强给了我一个微笑。
青春期是个缺心少肺的年纪,高考的精神创伤好得很快,我和露露却因此重新熟悉起来。这回她表姐结婚,拉我去做伴郎,因为露露有一米六八,而她姐夫的朋友个子都太矮。“果冻,还是你站在我旁边比较称唉。”她满意地说,那个神情让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楼里的小伙伴玩丢沙包,露露总要和扔得好的孩子搭档,有一次轮到和我搭档,她嘟起嘴使劲瞪我一眼,“我不要跟他一起,林国栋太笨了。”
“我在听。”我回答,手里的铅笔正在纸上沙沙移动。我夹着电话,站在窗前,画下对面二楼的百合花窗帘。那纯洁而烂漫的颜色,仿佛在橙色的灯光里,又盛开了一遍。
第一回见到雨霏,就是那之后的第三天,回想起来,并不是很久之前,但是,在感觉里,总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好长时间。好长好长。
那是星期六上午,下着小雨,我正被300K时带六个结晶水分子的硫酸镍的饱和蒸汽压折磨得心力交悴,无意中抬起头,隔着窗前的铁栏,对面的百合窗帘揭开了。阳台上正对我站着一个女人,穿一件款式奇异的衣服,大红底色,背上一个醒目的黑色八卦图案,袖子宽宽,仿佛唱戏的水袖,滚着黑边,十分显眼。她的头发及肩,按时髦的款式染得半红半紫,脸型偏圆,额头高高的,鼻子挺秀。她并不算十分漂亮,却是能在第一眼就给人留下深刻的那种女人,而且让人无端地相信,她一定有很多经历。
然后我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女孩,她的脸刚好从阳台边露出来,额前疏疏地留着刘海,女人正拿着剪刀,专心地在替她剪头发,随着刀锋闪动,她的发丝一缕缕飘落下去。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根吸管,稍微一吹,一串串泡泡长了翅膀般随风四处飞舞。
那是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在五色斑斓的泡泡后面,呈现出明净的表情。我忍不住凝视着她,直到我终于碰上了她的眼神。她有一双很黑,很大的眼睛。
开始总是下着雨(1)
对面窗前那个人已经盯着我们看了很久,小阿姨放下剪刀,说“好了”的时候,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显得很严肃。可是等我抬头看他的时候,他马上低下了头。我没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但感觉上他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我接过小阿姨递来的镜子,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问我“好不好”,我说“很好”,眼光瞟见落了一地的头发,伸出脚在上面踩了踩,软软的,仿佛还有生命,突然有些想哭。
一年前,小阿姨对我说,“蔡雨霏,你跟着我要常常搬家的。”到现在,才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我们搬了三个城市,换了五个住处,这是第六个“家”。跟着我的东西,一样一样丢掉,只剩下头发和果冻,现在,连头发也没有了。
小阿姨手握一面镜子,叉着腰打了个哈欠,“以后再留起来吧。”她一贯那种天塌下来有人顶着的口气,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不错嘛,看上去很清爽,现在女孩子流行短发。”
我点点头,说,“谢谢小阿姨。”
第一次见到小阿姨,是在爸爸的追悼会上。她戴一副硕大的太阳眼镜,一套黑色呢裙子,脸上毫无表情,挤在人群中显得很醒目。我不停地哭,知道声音哑掉,她递给我一条亚麻布的手绢。直到她摘下眼镜,我才发现她的眼眶也是红红的。
几个伯父都说她是香港来的,很有钱,我知道他们其实是怕我落到他们中任何一家的头上。时间长了,人心都会变,只是我太不明白,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到最后,小阿姨拿着两个商店里新买来的皮箱放在我脚边,“你跟我走吧。”然后又关照,“少拿点东西,能不带的就不带。”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依然戴着墨镜,抽着一根烟,一边打量我收拾行李,突然走过来,扳着我的脸,说“笑一下”。
我机械地牵动嘴角的肌肉,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表情,“你左脸上也有个酒窝,同你爸爸一模一样。”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理我。
后来我问小阿姨,我们会不会去香港,她问“谁告诉你我是香港来的”,我说是大伯和二伯说的,她哈哈地笑起来“我哪有本事带你去香港”。我问“那我们去哪儿”,她说,“哪儿有饭吃就去哪儿。”不过阿姨的确去过香港,后来签证过期就回来了,她从大学时期就开始到处旅游,已经去过中央台天气预报上除了拉萨和呼和浩特以外的所有中国城市。
小阿姨问我,“你对你妈记得多少?”
我说“一点点”。我最早的记忆是五岁,隐约中,有个女人带我去百货商店买了一条粉红色带蕾丝边的裙子,她穿着袖子上手工绣花的白衬衫,我家的床罩上也有同样的绣花。她拉着我的手很软。那是春天,没等夏天到来,她就死了,我戴了几个月黑臂章。那条粉红色裙子是店里最贵的,当时妈妈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那条裙子从来没有穿上身。
小阿姨说,“你妈是个可怜的人,”过一会,她说,“你爸也是,”再过一会,她摸摸我的脸颊,又说,“你也是。”
开始总是下着雨(2)
直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小阿姨到底是否喜欢我,但是那好像并不重要,因为她的情绪瞬息万变,她到底喜欢不喜欢她自己,也还是个问题。
小阿姨的收入很不固定,有时候会横财般地拿到一大笔钱,有时候几个月没有一分进账。有钱的时候,她会打扮得像个贵妇,给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带我去很高级的商场,一件件试衣服,把商场小姐像女佣那么使唤,当然,使唤够了,她一定会买下一件够我们几个月菜钱的衣服或者鞋子。在需要灵感的夜里,她穿上那些高贵的行头,在房间里镜子前慢悠悠地踱步,日光灯下,落难公主般的神情,金银丝织就的皮鞋跟轻轻敲在老房子的地板上。偶尔她会全副武装去参加一次重要的社交活动,酒会之类的,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来。
没有钱的时候,我们就拿方便面当早饭中饭和晚饭,早饭里加鸡蛋,中饭里加火腿肠,晚饭什么也不加,小阿姨说女人晚上吃得多,一定会发胖。
这是过去大半年里的主要状况,来到这个城市,我头一次坐了飞机。小阿姨看着我吃飞机餐,问“好吃吗”,我说“好吃”,问她没吃完的果酱和面包能不能带走,她摸摸我的脑袋,说“当然可以”,声音十分温和,然后告诉我,她已经找到了两份工作-----在影楼做婚纱摄影师,另外兼职为一家广告公司做图案设计,做得好的话,一个月能有五六千块钱收入。
“蔡雨霏,就算是为你,我也该安定一点了。”她转过头去看着机窗外面,叹了口气,声音很郑重,她的左耳上缀着一颗亮亮的红宝石耳钉。小阿姨有个习惯,她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一定会称呼我的全名。
“对不起,小阿姨。”我在心里说。
飞机降落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托运行李处领回了那个小铁笼。听说货舱比客舱冷,一路上我都在担心。“这小东西的票比我们的还贵,真是人不如狗。”小阿姨揶揄地对工作人员说。
笼子一打开,那个小东西就“呜呜”地滚进了我的怀里。客舱里的气温可能的确是比较低,它的毛摸上去凉凉的,滑滑的,让我很心疼。以前我都叫它“狗狗”,那一刻,我决定给它改名叫“果冻”,为了那凉凉的,滑滑的,喜之郎小果冻般惹人怜惜的毛。
开始总是下着雨(3)
头一次看见果冻,是在一个东北城市,我跟着小阿姨流浪的第一站,那里烟尘漫天,空气又冷又干,没有一点值得留恋。可是,在离开的前一天,我们在街上一家饭店的玻璃窗前看见了一只小狗,两颗黑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圆溜溜一动不动望着我们,鼻子扁扁地贴在污脏的玻璃上,伸起来一个小爪子,仿佛在和我打招呼。它的眼皮微微搭拉着,探出粉红色的舌头,表情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我们走进那家店,各人吃了一碗面条,小狗贪婪地望着桌上的肉骨头。我拣出一块小骨头放到它的面前,听见小阿姨问店主“这狗是你家的吧”。
她用五十块钱买下了那只狗。第一次把果冻抱在手里的时候,它轻得几乎没有什么分量,背上的骨头高耸着,全身都很脏,白色的毛打着结纠成一团一团。第一次洗过澡后,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我脚边打呼噜,温润的热量带着一阵阵微颤从脚背传过来,我忽然十分感动,好像世界上终于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属于我。
我对小阿姨说,“我真没想到你会买这只狗。”
她摇摇头,“我也没想到。”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从那一刻起,我不再害怕她了。
我们坐在长途火车上去另外一个城市,我抱着果冻,半梦半醒里听她说话,窗外的田野树木飞一般地往后倒。她告诉我,曾经结过婚,后来离婚了,因为丈夫待她不好,喝醉了把酒瓶砸在她头上,她顺着楼梯滚下去,肚子里的孩子流产,她几乎送了命。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就在这个我们刚刚离开的城市。
“其实,知道孩子没有了,我心里很开心,”她转过头来,“觉得又自由了。是不是有点奇怪?”
我说,“不奇怪啊。”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问她看什么。她说,没什么,然后告诉我,曾经很喜欢我爸爸。
我说,“我早就猜到了,否则你有什么必要来管我。”然后靠在小阿姨的肩膀上又睡着了。
昨天晚上,小阿姨在为一个家纺公司做图案设计,一时兴起拿出两根吸管,我们一同蘸了肥皂水,吹出一堆堆泡泡,无穷无尽,飞在空气里,幻化成色彩华丽的圆环,触到墙壁家具,依依不舍地破灭。小阿姨说,这个图案系列打算就用彩色圆环做主题,因为圆是最稳定的图形,用它来构筑稳定感,再用多种彩色体现变化感。小阿姨的眼睛里洋溢着神采,每次想起一个好题材,她都是这样的。
浴室里的淋浴器又坏了,滴滴答答,生锈的水管里只落下来冰凉的水,更像是窗外的雨。楼上叮叮咚咚在敲着什么东西,那个胖女人好像又在同谁吵架。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洗完头,擦干后,对着镜子,我的头发湿漉漉地披落下来,已经不再有以前的光泽。医生说过,会这样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
于是,我走到客厅,对正趴在大桌子上画圆的小阿姨说,“明天,你帮我把头发剪掉吧。”
开始总是下着雨(4)
小阿姨依旧趴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画一个巨大的橙红色圆环。那种最适合海滩边遮阳伞的颜色,她大张旗鼓地将之用在室内家装的布纺上。那个牌子的东西卖得天贵,小阿姨能拿到一笔丰厚的设计费。
“怎么了?”过了很久,她抬起头,鼻子上挂着一点橙红色的颜料。她看了我一会,慢慢地放下笔,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
我就那么抱着她哭起来。她伸过手来,摸着我干枯的发梢,拍拍我的肩膀,“头发太长了,是会不好的,我年轻的时候头发比你还长,发梢常常要剪。” 她的衣服上有一种淡淡的薰衣草香,雨后刚剪过的草坪般朴实,闻上去心里很舒服。窗外,无边的雨丝从透明的天空里飞落下来。
“你还是帮我把它剪掉吧。”过一会,我说。
“喜欢什么款式?”她问。
“随便,头发长了,洗不干净,”我回答,吸着鼻子,轻轻地对小阿姨说,“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她对我微笑,“果冻呢?”
“在房间里。”我走到房间里,果冻不在,四处找寻一番后,发现那个小东西居然趁刚才那么一点功夫蹿进了浴室,无师自通地用爪子扯下卫生纸一团团裹在身上,最后自己挣脱不了,从头到脚被包得紧紧的,只剩耳朵和鼻子眼睛露在外面,活像电影里的伤员,躺在地上“呜呜”地叫。
我把它从一堆卫生纸里解救出来,它抬着乌亮的眼睛感激地看着我,里面满是崇拜,让我由衷怀疑起“狗眼看人低”这种说法的科学性。我想,在它眼里,或许人类都是高大万能的-----即使像我这样,才会有那么简单真纯的眼神,顷刻间打动人心。
“哎呀,酸奶没了!”星期六晚上十点半,小阿姨在设计桌边尖叫起来。她有个很奇怪的习惯,平时喜欢抽烟,有时也喝酒,正儿八经工作的时候却烟酒不沾,一罐一罐地喝酸奶,有时一晚上能喝出一堆酸奶瓶子,她说那能刺激灵感。
我说,“我去买吧。”然后穿上外套,从门口的橱柜里拿了钱,开门下楼。在一楼半的转角处,灯光暗影里站着的一个人吓了我一大跳。我退后一步,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米色的风衣,一条羊毛格子围巾疏疏地在胸前打了个结。她长得很漂亮,脸色也有些紧张,眼睛红红的。她看了看我,有些歉意地点点头,匆忙地移开眼光,往楼上去了,皮鞋底响亮地敲在台阶上。
在小区里的便利超市拿了十瓶酸奶,付钱的时候,竟然碰到了林医生。他穿着家常的衣服,和医院里白大褂大口罩的形象很不相同,是他手里一包颜色鲜艳的娇爽超长夜用卫生棉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也很快认出了我,脸上展开温和的笑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卫生棉,有点不好意思,“给我女儿的。”
我对他笑笑。
我点点头。
“你也住在这附近?”
我说,“我们刚刚搬来。”
他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又微笑地看着我,付了钱,转身走了。
林医生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两鬓已经有了白发,身材依然挺拔,说起话来表情郑重而诚恳,让人觉得无论什么事情,有他在都会化险为夷。那天在医院里,他就是用这样的神态告诉我和小阿姨,“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发展下去,最好开始血液透析。”
[待续]
开始总是下着雨(5)
“这样就能把我身上的血洗干净吗?”我终于问。
他沉默了一下,看看我,“可以这么讲。”然后垂下眼帘。
这句话让我的心像是猛然掉进了一盆冰水,仿佛全身的血已经被抽光了。我看见自己搭在办公桌角上的一只手不听使唤地发起抖来。
“真有这么严重?”小阿姨的声音也有些变了。
林医生愣住了,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以为我们是母女。
“哦,是这样,”反应过来后,他推推眼镜,有些难堪地笑了笑,“对不起啊。”
一种微带难堪的沉默弥漫在来苏水味的空气里。过一会,小阿姨有些唐突地大声说,“你要帮帮她!”她的口气重重的,一点不像是求人,倒像在发号施令,然后转过头去,自顾自看着窗外,大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溢满了泪水,在阳光里亮亮地闪着光,如同两泓深深的湖水。
我的鼻子里一阵发酸,但却并不想哭。从生病的时候开始,我就偷偷看了一些医书,所以,林医生讲的,我并不觉得陌生。书上说,很多病人都会走到这一步。
临走时,林医生站起身来把我们送到门口,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默默地看着我,这一回没有微笑。那是一张温和的中年男人的脸,职业性的淡漠里带着一点慈悲;为那个神情,我记住了他。
那天,从医院里出来,我和小阿姨坐在肯德基店里,两个人都吃得很少。外面有人敲窗玻璃,是一个乞丐模样的女人,穿着污脏的棉袄,皮肤很粗糙,神色带着疲倦,背上是一个和她一样脏的孩子,一刻不停地哭闹着。
她曲着手指敲窗玻璃,指指我手里的饮料杯子,再指指自己背上的孩子。干裂的嘴唇上浮起一个讨好的笑容。
我拿着杯子走出去,递给她,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立刻转身递给了自己背上的孩子。小孩子把吸管直接塞进嘴里,脏脏的小脸上终于现出笑容。
“这种人是骗子。”小阿姨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生菜沙拉。
“我觉得不是,”我说,“否则她不会只要那杯喝了一半的饮料。”
春天的阳光隔着玻璃照在身上,给人吉光片羽的安宁,仿佛一切的灾难,都是上辈子或者下辈子的事,而这辈子,还有很长,很长。
开始总是下着雨(6)
回家路上,经过家电商场,小阿姨说,“进去看看。”
她一直把我领到电子琴柜台前,逼上梁山般地让我挑了一部雅马哈电子琴,说“就算你今年的生日礼物吧”。
“可我的生日还早啊。”
“早点送给你,”她有些仓促地对售货员说,“小姐,这个我们要了。”
“很贵的。”我瞟一眼价格。
“没关系,我上个月的外快就有这些,”她说,转过头来,明媚地对我一笑,“正好,以后我缺灵感,就听你弹琴吧。”
我说,“好。”
小阿姨一边听着“C大调奏鸣曲”一边继续设计她的圈圈叠圈圈,身上的围裙斑斑点点染着颜料,红绿交错,也像一件艺术品。我弹完一支曲子,她停下笔,从凳子上爬下来,使劲伸个懒腰,一撩头发,露出高高的,雪白的前额。她有些慵懒地把两只手背到背后,T恤衫的后背伸进去,解开扣子,再从袖管里伸手一拉,黑色蕾丝边的胸罩就像条鱼一般从她袖管里滑了出来,那瞬间的动作可以说充满了性感。
“再弹一遍吧。”她说。
这次,我刚开始,楼上就重重地传来几下脚步声,那是三楼那个胖女人的信号,表示她家要睡觉了,请我们安静。小阿姨使劲地对着天花板瞪了一眼,扁扁嘴,说“八婆”。
小阿姨的额头上有几根天然的抬头纹,眼角和脸颊的皮肤却极其光滑,一眼看上去,倒像刚刚三十出头。我想起在医院里,林医生把我当成她的女儿,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问我。
“没什么,”我说,“你那个动作,很像一个人。”
“谁?”
“张艾嘉,”我说,“有一部老电影,叫‘最想念的季节’,她演一个喜欢乱七八糟穿衣服的女人,叫刘香妹。”
“那么土啊?我不要。”她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但不太整齐的牙齿。
我也笑了。小阿姨打个哈欠,去冰箱里拿出一个酸奶,用勺子舀着吃,“莫扎特的曲子很好听。”
我说,“我觉得你很适合听莫扎特。”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在想,莫扎特一生坎坷,写出的作品却华贵精致,自己身上的苦难从不侵犯笔下的作品,小阿姨也给我这种感觉,她自己很落魄,拍出的婚纱照,做出的设计却美轮美奂,但是我不太敢告诉她。
偶尔,在很深而失眠的夜里,隔着墙壁,能听见她轻轻地和人讲电话,有时微微啜泣,但我们还是在一个个城市之间辗转。刘香妹常常和她的毕宝亮擦肩而过,还是,世上并没有毕宝亮。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拉起窗帘,对面二楼那户人家的窗口亮着台灯,窗帘半开着,我甚至能看见圆圆的乳白色灯罩。台灯下,写字台上堆着厚厚一叠书,却没有人,旁边挂着一盆吊兰,叶子垂下老长一段。
我不知道那家住着谁,可是,我有点羡慕他们。
临睡前,小阿姨走到我的房间,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方型瓶子。
[待续]
开始总是下着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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