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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名盜雪鳳凰·妙手蘭花.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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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盗雪凤凰·妙手兰花 》作者:楚惜刀
一、立志
宝靖三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暖洋洋的日光斜射进江陵城西四海镖局的书房中,青衣妆扮的琴娘按捺下内心波动,平静地念出一句句清规戒律:“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
依旧没人答应。心下虽急,并不慌张,睁大眼四处瞧了瞧,悠然走出屋去。张目一望,四下悄寂无声,几株红扑扑的海棠开得正旺,映得眼前亮亮的。
她出了院门,拉住外边的一个镖师问,说是凤凰儿往后园去了。拎起裙角,三步并两步,心中竟有一丝畅快,没几下奔到后园。群花中一个年约七岁的垂髫幼女,正蹲在地上摸索,见她来了,仰头一笑。琴娘凝目看那小猫儿般的身影,想,这丫头虽没学得她娘的娴静文雅,可正是这欢蹦乱跳的热情,烧得四海镖局充满了生气,一扫四年前湘姐去后带来的沉寂。
“凤凰儿,你又在拾垃圾!”她故意沉下脸,拾起凤凰儿的手看,乌黑黑的。小丫头还蛮不在意,傻呵呵地朝她一笑,眼中清澈如花瓣上的露珠。琴娘只能叹气:“这回又拣了什么?”
“琴娘你看,是圆圆针。”凤凰儿举起三根银针,在阳光下泛出妖异的青光。
“哎哟,这是什么?”琴娘也不认识,拿了一根来看。
“昨晚那个蒙面人没打中爹,落在地上的。”
凤凰儿犹在可惜地上闪烁的针,很不情愿地挣扎了两下。
回到房里坐定,凤凰儿东张西望,骨碌碌的眼转得比风车还快,身子扭来扭去,就是坐不定。琴娘拿起书,旋即放下,重重叹气:“你爹回来要考功课,屁股还想挨打不成?”
凤凰儿似乎有点怕,缩起身伏在桌子上说:“爹最听琴娘的话了,琴娘说不打,他就不打。”
“我要听传奇故事!”凤凰儿嚷嚷。
凤凰儿来了兴趣,眼睛透亮:“盗盒?她是个贼?”
她的语声如梦似幻,一个神奇女侠的故事就此展开,凤凰儿安静地听着,眼中光芒闪烁。说到红线一夜往返七百里,盗得魏郡田承嗣的金盒,消弭一场战祸,凤凰儿直拍小手,坐立不安,张口就问:“好人也做偷儿的么?”
琴娘侧过头,她没深究过,似乎,似乎也是可变通的罢,又恐教坏了小孩子,沉吟不语。凤凰儿见她不出声,自言自语道:“凤凰儿偷过阿强的蚂蚁,凤凰儿是好人,那红线也是好人。”
琴娘莞尔。她笑时眼角上扬,温婉平和。凤凰儿觉得这一笑便是肯定自己的判断,越发高兴,凑在她身上要听后面的故事。琴娘细细说下去。等听到结尾处红线悄然远遁,小丫头欢喜地跳下凳子,扬起双臂就往外跑,嘴里嚷道:“我要练轻功去。”
琴娘一把扯住她的衣裳:“不许去,背好《女诫》再说。”她想严辞厉色,却因动了念,对凤凰儿想学武便无法狠下心肠不允。
凤凰儿嘻嘻一笑,扮个鬼脸:“我练得累了,就回来背书。”
这笑容天真得可融冰雪,琴娘心里喜欢,拿她无法,只得嘱咐道:“你爹一会儿就从马场回来,记得早点溜回来读书,不然他可有说辞了。”
凤凰儿的爹便是四海镖局的总镖头霍四海,乃少林俗家弟子,江湖人称“夺命天煞”,对劫镖者无不痛下杀手,令盗匪闻风丧胆。霍家在江陵城外设有牧马场,出镖时筛选的均是一等一的良驹,更备专人操练,进退有序,俨然如军队般齐整。
凤凰儿只知爹一去马场,便是她可偷懒之时,笑嘻嘻把小脸贴在琴娘脸颊上,撒娇道:“琴娘对我最好啦。”又缠了她一阵,哄得琴娘笑声不断,这才一蹦一跳地跑出门去。
直到小丫头走得没影了,琴娘才收回目光,落在《女诫》上出了会神。这些教条,也难怪小孩子不爱看,连她亦读得苦闷。班昭虽是大家,循规蹈矩得过分,倒不如江湖上英雄人物风流了。一想到英雄人物,琴娘心头浮上一张脸,神情不觉羞涩起来,忙取出正在绣的手帕,凝神穿下一针。
凤凰儿直奔出了书房,转念又绕回后园,把地上那三根银针当宝贝似地藏好了,随后,心满意足地走去练武场。
这天,诸镖师大半已跟随副总镖头凌雨风出镖月余,过几日方能回来,整间局子只剩了三五弟兄看守。练武场上,有个叫杨荆的年轻镖师正在打拳。凤凰儿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也不说话,径自站好,照他的招式比划。杨荆转过身,见状一笑,停了拳脚打趣道:“小凤凰,又来练功?不用读书么?”
凤凰儿像模像样挥舞手臂,把那招按自己意图使完,收拳时颇有大家风范,看得杨荆偷笑。她立定便道:“我念完了才来的。杨大哥你教我这套拳。”
“不成不成!”杨荆很清楚霍四海的规矩,只肯教宝贝女儿强身健体的静坐吐纳,决不传任何套路。这位老爹深知女儿好动顽皮,一则怕她惹祸,二则终究要嫁为人妇,故不求她闻名江湖做个侠女,只求日后相夫教子当好贤妻。杨荆的师兄赵金龙曾教了她三招擒拿手,尽管是随手教教,凤凰儿使来完全成了狗爪功,但赵金龙还是被霍四海严责一顿,扣了两个月的月俸。
“你不教也行,你练,我看看。”凤凰儿干脆地道。
杨荆的脸皱得像根黄瓜,若霍四海回来看见还了得,一招“奔雷震天”就可把他轰出门去。他也不练了,擦擦汗,蹲下身赔笑道:“大小姐,我陪您捉迷藏吧?”
凤凰儿见他口气松动,也忘了哭,忙道:“那我学别的,好不好?”
凤凰儿知道杨荆轻身功夫一般,也没想学,见他肯教,立即说道:“我要学你用石头砸小鸟的功夫。”杨荆仍在迟疑,凤凰儿扯住他的裤管求道:“阿强用弹弓能射小鸟,我要比他厉害!你教我,你教我嘛!”
杨荆低头认输,从地上拣了十余枚小石子,取了一枚捏在手里,示意凤凰儿:“喏,这样拿着。”凤凰儿一模一样地捏好,她手小,使不上劲,杨荆轻轻一掰,石子就松了掉下。凤凰儿不服气,抢回在手里,用力抓紧了,等杨荆教下一个招式。
她煞有介事,比杨荆他们学功夫还认真,看得他不由好笑。却也不敢怠慢,在不远处用树枝划了个圈,着她投石子过去。凤凰儿瞄准一丢,居然只差分毫,越发来了劲,就一块接一块投着。她投到兴起,索性一下双石连发,一下又天女散花,变着花样玩。全数发完了,却并不急于捡回,稍稍想了想,方一蹦一跳把投过的石子都抱回来。
杨荆赞道:“小凤凰,你会动脑子,学得真快!不过手腕要再这么一转,可就更好了。”帮她调了下姿势。凤凰儿再一试,果然顺手许多,大喜,张牙舞爪丢了一把出去。杨荆正待阻止,正巧有一块那石头去势甚急,不偏不倚,“啪”地弹中一人的额头。
那人不知何时闯进镖局,登即骂道:“哪个龟蛋暗算老子?”一找就找上杨荆,大踏步走来,对着他就是一推,力道奇大。杨荆躲闪不及,头后仰着倒退七、八步,这才卸了其中大半劲力。凤凰儿见势不妙,竟不逃走,又抓了一把石子,劈啪打去。
杨荆一见,吓得顾不上自己安危,背对着那人,抱起凤凰儿就走。那人高出杨荆一个头,甚是威猛强壮,伸出大手,抓小鸡似地一手去拽凤凰儿,另一手疾扣杨荆背际大穴,逼得杨荆不得不反身一掌,拆解他的攻势。
那人身材虽高大,身法却也灵巧,略一斜侧,身子跟拱桥似地压下。单手撑地,空出两脚,连环踢去,杨荆避闪不及,胸口大创。
杨荆急了,退后几步叫道:“阁下是谁?无端端跑进局子里来做什么?”
那人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一对狼眼幽幽地瞪住杨荆,傲然道:“叫霍四海滚出来,爷爷跟他算笔帐!”
杨荆硬着头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家师外出,尚未回来。”
那人冷笑:“呸,这缩头乌龟听到爷爷来了就跑,真是他娘的龟孙子!”把腋下的凤凰儿夹了夹紧,又道,“你给爷爷搬张凳来,爷爷坐着等他,看他躲到几时!”
练武场这么一闹,镖局里剩下的人闻风赶来,琴娘跟在一个镖师身后,见凤凰儿被那人抓住,惊得手足发汗。凤凰儿挣扎不已,用尽力气亦不能动摇分毫,索性乖乖不动,一双眼转来转去,不知打什么主意。琴娘连连打手势,要她安分些,凤凰儿忽闪着眼看她一阵,又移向别处,若有所思。
琴娘心里着急,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留着无用,嘱咐身边的镖师看紧那人,悄悄从后门出去,骑了马直往马场奔去。她马术不佳,几次险险就跌下,想到凤凰儿身处险境,硬是死死抓牢了缰绳,粘在马背上。
临近马场,有一骑飞驰而出,座上一人英姿雄发,见她来了,诧异地喝道:“出了什么事?”琴娘一见是他,欢喜不已,连忙勒马,不料收势过急,那马嘶然长鸣,前蹄踏空,竟将她撂了下来。她“哎呀”一声尚未出口,已被那人抱在怀中,安抚地问:“伤着没有?”
琴娘睁开眼来,定定心,深深望了那人一眼。浓眉朗目,面容坚毅,眉端总是皱着,连着印堂,一块块都是起伏的心事。他的眼神却像刚磨光的利刃,直直刺到心底,琴娘被他一看便慌了神,转过头轻声道:“家里来了仇家,绑了凤凰儿在等你。”
霍四海冷笑一声,扶她站起,往镖局的方向看,沉声问道:“有几人?”
“只一人,长得极高。局子里还有杨荆他们守着,却打他不过。”
霍四海跨上马,一拉琴娘,两人一前一后坐好,朝镖局赶去。琴娘道:“何不多带几人?”
霍四海眼望前方,马走得飞快,闲闲地道:“我一个还不够么?”
琴娘微一摇头,想到凤凰儿被扣住的模样,总不心安。
等两人回到镖局,见到练武场上的局面,不由得霍四海怒气顿生。连杨荆在内四个镖师居然恭顺地站在那人不远处,大气不敢吭。凤凰儿被那人抱在怀里,脸朝内,看不出伤着了没有。霍四海疾步走入,当即对杨荆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任由别人在你们头上威风,居然个个都傻着!”
“爹!”凤凰儿见到霍四海,立即来了精神,长叫一声后,双手乱舞。那人嘿嘿一笑,拎起凤凰儿往身上一扛,眦着牙道:“霍四海,爷爷找你算帐来了。你没本事,骂手下出气有个鸟用!”
霍四海“呸”了一声道:“我管教家人,干你屁事!杜得峰,别以为你是什么荆南一虎,我四海镖局却还看不上。不立即放下我女儿,只怕走不出这武场!”
一提这绰号,杜得峰可就来了气。他本和两个弟弟合称“荆南三虎”,在江陵往澧州去的路上安了家“虎门寨”,专门打劫沿途客商,恶名远播。官府围剿了不下十次,最后杜氏兄弟学乖了,买通江陵府衙上下,平日行事不再张扬,倒相安无事了一阵。怎料一日,他二弟杜得崖对四海镖局保往鼎州的一趟镖红了眼,说什么也要劫镖玩玩。原本霍四海从不孝敬他这虎门寨,已让杜氏兄弟恼怒,不过一直碍于霍四海在江湖上的名头、少林弟子的出身,始终有所顾忌。这回杜得崖既横了心要干上一票,杜得峰与三弟杜得岭就不想阻拦,任由他调兵遣将,设下埋伏。
也是杜得峰一时大意,那些日子他看中了澧州醉花楼的一位红姐儿,颇有点乐不思蜀,四海镖局路经虎门寨时,他仍泡在澧州不曾赶回。杜得崖、杜得岭虽不是饭桶,却着实低估了霍四海,料敌上已输了一着。霍四海走镖自有规矩,总有一轻功好的镖师乔装先行,打探好前方无碍,做一标记再往前去。如此一来,虎门寨布下的陷阱早在霍四海算中。他故意令半数镖师带着盛满兵器的箱子假装中伏,等杜家两兄弟以为胜券在握时,另一半镖师斜刺里杀出,两边夹攻。
虎门寨人虽多,四海镖局抱定宗旨“擒贼先擒王”,一下就把杜氏两兄弟给抓了起来。打斗中,这两小子又受了点伤,一个废了只胳臂,一个瘸了条腿,两人半残半废的还要“护送”四海镖局直达澧州,这份窝囊也就不必说了。杜得峰最觉丢脸的就是看到四海镖局的镖队进城时,他还在醉花楼上搂着姑娘,醺醺然间说了一句:“咦,这趟镖倒蛮有油水。”殊不知那时他两个倒霉弟弟正左右搀扶着回虎门寨呢。
这桩买卖失败后,虎门寨元气大伤,势力更一落千丈,江陵府见有便宜可占,派大兵平了他们,仅逃杜氏三兄弟和十余亲兵,凄凄惶惶如丢了魂的野猫。杜得峰怎能咽下这口气?安置好兄弟后,头件事就是要找霍四海报仇。打听到镖局不剩几个人,赶紧就摸上门来,谁知道偏偏这么巧,仇人的女儿落在手里。
杜得峰狞笑着举起凤凰儿,恶狠狠地对霍四海道:“识相的,你自断一臂,自废双眼,爷爷既往不咎。否则,爷爷使劲一掼,咱们一拍两散。”
琴娘惊得心也要跳出,扶着一棵树发愣。却听霍四海沉下脸道:“有种你只管试试看!”
他话声刚了,杜得峰一声惨叫,手上一松,已把凤凰儿抛了出去。情势变生肘腋,杨荆反应甚快,就地一滚,垫在地上,正是凤凰儿落下之处。霍四海更将双拳舞得密不透风,奔雷逐日,招招夺命。
杜得峰惨叫不为别的,他方欲吓唬霍四海时,手臂一阵尖锐的刺痛,知是凤凰儿弄鬼,又惊又怒,连忙丢开那丫头。抬手一看,一条胳臂眨眼间尽数黑了,且有股痒痒麻麻之感沿臂爬上,心知大事不妙。急忙抽出腰间佩刀,一连数刀,尽是狠招,想逼霍四海同归于尽。
霍四海知他凶悍成性,瞅准时机让过刀锋,催动护身罡气集于双拳,蓬地砸上杜得峰两肩。他来势汹汹,杜得峰不敢小觑,举臂上提,一个裹脑藏刀式甩开霍四海双拳,刀尖复又一勾,顺势朝霍四海胸前划去。
两人一来一去过了十数招,杜得峰已觉支持不住,左手越来越重,头也发晕。他来时自己的刀上淬了毒,打好算盘让霍四海尝尝滋味,落个半身不遂。哪知道出师未捷,反被个小丫头暗算。
不行,挺不住了。杜得峰恨恨然,拼了全身力气,挽出七朵刀花,使的正是他家传刀法的绝招“涣刀式”,看似是虚晃一招寻退路的败势,实则暗含杀机,可以败中取胜。霍四海料他毒发难忍,手上不觉一松,想放他一条生路。他空档一开,杜得峰得势不饶人,揉身赶上就是一刀,霍四海躲闪甚快,只轻轻在胸口划破了一道口。
霍四海怒喝一声,双拳飞沙走石,齐齐打向杜得峰。杜得峰这回是非走不可了,边打边退,马上到了武场门口。霍四海到底牵挂凤凰儿,怕她有事,无心恋战,连攻数刀。杜得峰见势不妙,弃刀飞出阻住霍四海,趁机逃去。
“老爷,没事么?”琴娘见霍四海受伤,早已拿好了金创药。
“幸好他中了毒,丫头倒立了一功。”霍四海沉下脸,走到凤凰儿跟前。他当时敢说狠话,也是看到凤凰儿举起毒针朝他一晃,饶是如此,回想起来还是心惊。
凤凰儿没有想到退敌的人居然是镖局中最年幼的她,忽然一屁股赖在地上,爽快彻底地大笑起来,小脚丫锤子似地敲打地面,仿佛为旗开得胜擂鼓呐喊。她这一笑,惹得大人们绷紧的面容随之松散,杨荆和其他镖师边笑着,边收拾练武场上的残局。
“手上是什么东西?”霍四海皱紧眉,刨根问底来了。
“喏,昨天的针。要知这么厉害,早动手了。”凤凰儿笑嘻嘻站起领功。她被挟持后始终等待机会,可杨荆等人的功夫她信不过,候到老爹回来,这才一击而中。
“胡闹!”霍四海一把抓过她的手腕,细查了查,又搜去她身上另外的两枚针,这才安心。刚想数落这孩子胆子忒大,凤凰儿已自吹自擂开了:“爹你放心,我用布包着毒针,伤不了我。”
霍四海板着脸道:“这是喂了剧毒的暗器,杜得峰的肩膀保不住了。也怪我昨夜疏忽,这下又结梁子。”
凤凰儿笑得阳光灿烂:“爹,他是坏人,好人不就是该杀坏人的嘛?”
“琴娘,这是我摸来的。”凤凰儿在床边探看父亲伤势,递上一堆东西。有几两碎银,一个小纸包,一把钥匙和其他细碎杂物,她被杜得峰抓到时还真没闲着。
琴娘大喜,翻开纸包看,里面藏着细细的白色粉末,闻来药香馥郁。她微一沉吟,拣起杜得峰遗下的刀,便往食指上划出个口子。凤凰儿阻拦不及,讶然看着她。琴娘见血渐渐变黑,用指甲挑了药粉,敷在伤口上。一阵清凉传来,麻麻痒痒的痛楚全悄了,她这才放心,急忙依样为霍四海上药。
“今日你报信有功,又割手救我。”霍四海对琴娘笑道,“我要送份礼给你。”
霍四海笑不迭地道:“有,都有。”
“那,娘也有奖赏吗?”凤凰儿笑眯眯地又问。
霍四海的脸倏地僵住,琴娘撇过头,缩了缩肩。他的声音顿时哑了了两分,拍着凤凰儿的头道:“当然有,爹买最好的香,一会儿跟爹去拜你娘。”
凤凰儿笑着答应。琴娘灰了脸,记起陪嫁丫头的身份,说道:“我去预备水果糕点,你们带上。”霍四海望定她的背影,嘴角抽动,想说什么又咽下。檐上风铃叮咚作响,一串扰人的声音不停,原来已起风了。
他低头去瞧凤凰儿,瓜子脸儿,灵秀标致,眉眼流转间活脱脱是湘妹的样啊。不觉伸手抚了抚,凤凰儿乖巧地躲入老爹的大掌中,每当霍四海魂灵出窍眼神飘忽时,她也明白那是想起娘了。
那时的凤凰儿只得七岁,什么都不懂,但幼小的心里从此种下做偷儿的意愿。老爹保镖,女儿却立志做贼,凤凰儿没意识到其中的荒谬,也不知道盗贼多么为世人不耻,相反地,红线女洒脱自在的绝代风华,成为她此后一生极力追求的境界。
二、开帮
宝靖十年,凤凰儿满十四岁,到了霍四海“钦定”可以独自出门的年纪。那一天清早,刚吃完寿包,她就急急告别琴娘,在腰间系了百宝囊出发了。她的百宝囊实是琴娘绣的一只钱袋,里面装了十几颗铁莲子,是死缠烂打向镖师们又骗又求得来的。虽然如此,凤凰儿可看重这么个袋子,没办法拿着宝刀宝剑行走江湖,这百宝囊就成了彰显她江湖身份的唯一凭证。
一出四海镖局的大门,呵,天朗气清,风光独好,凤凰儿左右看去,都是一片旖旎春色,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惬意地伸个懒腰,舒展筋骨,今日既是个好日子,理应做一番大事,让爹好好瞧瞧才是。一想到此处,凤凰儿整好衣衫,抖擞地向江陵的城中地区进发。
以她的想法,江陵富庶繁华,一定有许多宵小之辈混水摸鱼,而城中翡翠街一带,不仅有大酒楼翠羽楼、古玩店倚玉阁等响当当的招牌,更是首富罗祯的家宅所在处。只消在那附近转转,必有想不到的收获。
她瞧得正入神,猛然间被人一撞,吃痛得叫了开来。再一摸,咦?腰间的百宝囊没了!
肯定是个贼!
那人走得极快,若非凤凰儿眼尖,早失去他的踪迹。凤凰儿反而大喜,隐去形迹,躲在货摊后跟踪。那人横过两条街,四下飞速看了看,又慢下来,左右闲逛。凤凰儿悄然缀后,发觉那人的眼神和其他行人有点不一样,忽飘忽定,落点却都是行人的腰手之间。
那人的眼睛在街上逡巡几圈后,又锁定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提了个黄布包就朝妇人靠近。凤凰儿把双目瞪得大大,丝毫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动作。那人与妇人挨得极近时,左手托了托黄布包,右手藏在底下,稍一碰那妇人又缩回。
凤凰儿还待细看,那人已若无其事地走开,晃过四五个人后,又疾步闪进另一条巷子。
他走得虽快,想避开凤凰儿却是不能。靠着父亲所传的少林吐纳功夫,她的轻功倒也不弱,几下纵跃,像个影子似贴在他身后。跟了几条街,那人浑然不觉,最终没进城西土坡上的一间破庙,凤凰儿便守在窗板外偷看。
那人取出从凤凰儿身上偷来的钱袋,看了一眼,大失所望,抛在地上。凤凰儿心中火起。又见他回想了想,拣起钱袋多看两眼,复又放回怀中。手伸出时,已摸出一块玉佩,想是从妇人那儿所窃,把玩了一会,嘴角渗出笑意。
凤凰儿呆不住了,咳嗽一声,大摇大摆走进庙去。那偷儿一见是她,大急,一脚踢飞地上的茅草,阻拦她去路。凤凰儿早有准备,一颗石子打去,正中那人环跳穴。那人屁股吃痛,正想喊出,接着足三里又挨了一记,右腿一麻,不由跪倒。
凤凰儿就势赶上,揪住那人耳朵就骂:“好端端的,为什么偷东西?”初战告捷,她心里大感快慰,喊出来的声音虽然稚气未脱,自家却觉豪气万千。
“呸,”凤凰儿脆生生笑道,“你不过十七、八岁,你娘六十高龄生你的么?”
她心下得意,又想琴娘给她说过的一个故事。三国时陆绩在袁术的宴会上偷橘子,被发现后就口口声声说母亲爱吃橘子,想带回去给她吃,反赢得孝顺之名。这偷儿也妄想以此打动她,可惜棋差一招,编得太离谱。
一想到她居然可联想历史典故,学问大长,实在是了不起,凤凰儿眉眼间快活地想飞。
她一走神,那偷儿瞅准时机,伸手摸了把泥灰,往她面上一洒,腿脚像踏了风火轮,马上开溜。凤凰儿反应甚快,疾退数步,扬手打出她独门密制的暗器“胡椒球”。
这暗器可大有讲究。她头回独自出门,自要有防身利器,可普通暗器太凶险,万一准头太好,闹出人命可吃不消。想了整夜,想出个既能制人又不伤人的绝妙点子,于是摸到厨房偷了一堆,稍作加工就成了她的独门暗器。
她想,胡椒球到底上不得台面,便胡乱塞在身上。这会儿擒贼为上,小小暗器就立大功了。胡椒球一出手洋洋洒洒一片,凤凰儿站得靠近庙门,暗器顺风一吹,悉数扑向那人脸面。
那人赶紧一蹲,以为躲过,鼻端已传来瘙痒,狠狠“啊嚏”了一记。这还不算,碎末状的胡椒粉混于飞扬的尘埃中,极难分辨,又无声息地偷袭了他的双眼,引发出辛酸的滋味。他不得不止步,流下两行热泪,揉起眼来。
凤凰儿一声娇喝,扣住他的手腕,往他身后用力一掰。这偷儿眼睛又痛,手又被制,连声求饶。
“你敢暗算姑奶奶我?”凤凰儿说了句“姑奶奶”,大有江湖儿女的气概,煞是痛快。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说,你叫什么名字?”
“张坚,看你的样就知道你很奸,跟我玩花样。没打听过四海镖局的厉害吗?”
“四海镖局?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张快手不停点头,捣蒜如泥。
凤凰儿暗笑,板着脸道:“饶你?倒不难,你得听我的。”
“任凭女侠吩咐。”张快手求道,“您先松个手,让我擦擦眼。”
凤凰儿冷笑着放开手:“料你也不敢跑。”
可谁说这小子不敢跑?她一松手,张快手就窜得比豹子还快,嗖地冲出破庙去。凤凰儿愣了愣,他还真跑呀,简直欺人太甚!马上奋起直追。
她一路追,嘴里嚷着抓贼,沿路行人纷纷侧目,却不见有人相助。凤凰儿甚是气恼,可脚力不支,眼看张快手就要消失在街道尽头,她使出浑身力气大喊了声:“抓贼啊!”
前方有个老婆子,老得不能再老,每走一步,几乎就在原地踏步。她走得比乌龟还慢,张快手掠过她身边时,也以为她是根柱子,根本没在意。可就在张快手听到凤凰儿那一声怒吼、心头抖了一抖的时候,那个老婆子忽然挡在了他面前。
张快手急忙刹住脚,心想完了,要撞上这个糟老婆子了,但奇的是,他的身子像原本就粘在这老婆子背后,既没把她撞飞出去,他的步子也悄然停下。张快手惊讶地张大了嘴,绕到那老婆子前面,呆呆地看着她。
劈头就是一句:“臭小子,偷了东西还想溜!”一把拽住他的手。
张快手愣是没动,半傻着瞪住老婆子,张嘴不言语。怎么想也不通。
“走,跟我回去。”
张快手醒悟过来,求饶道:“别,大小姐,您别拉我去见官。”
“几时要你见官?”凤凰儿笑笑,见周围没人留意,附到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我要你教我偷东西。”
“啊?”张快手完全没想到。旁边那个木桩一样的老婆子也抬起昏花的眼,似笑非笑望了她一眼。
凤凰儿兴奋地手都没处搁,拉了张快手就跑。那老婆子嘴角微撇,弯出一缕笑意,身子突然一动,就不见了。
依然是那座破庙。凤凰儿松开张快手,指示道:“这里清净,来,把你会的都教给我。”
张快手原以为她闹着玩,后来见她认真,没了主意,苦笑道:“大小姐,我那两下子,不够现的。”
张快手赔笑道:“是,是。”愁眉苦脸把平常惯用的招数手段,一一讲给凤凰儿听。凤凰儿听得滋滋有味,抓了几块石头塞在他怀里,就要练着来偷。
凤凰儿没明白他的意思:“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手已伸过来。
“啪”、“啪”两声,她的手被那老婆子打掉,凤凰儿揉揉眼,咦,她几时进来的呀?那老婆子一挥手:“滚!”张快手如蒙大赦,头也不回跑出庙去。
“能追到他,你就去追!”
“你连我也追不到,怎么追人家?”
“你?”凤凰儿大笑,“我伸手就抓到了!”
凤凰儿忍不住把“妖怪”两字脱口而出,头上便挨了个爆栗。老婆子冷笑:“不学无术!”
凤凰儿总算开窍,立即跪下:“求师父教导徒儿!”
“你师父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抓住老婆子的裙角,凤凰儿忽闪着灵气逼人的大眼睛,认真地道:“你就是我师父啊。”
她口气松动,凤凰儿一个劲在心里多谢菩萨保佑,笑道:“师父,你想教我什么啊?”
“不许叫我师父!”小妮子可真会顺杆爬。老婆子也有点头疼,是啊,教她什么呢?总不能教她如何偷东西。凤凰儿却掀起她的裙子惊叹:“好大的脚啊。”
“放肆!”
哦?今次忘了穿?记得穿了的呀?糟糕,昨天喝醉酒。老婆子不好意思地摸头,却拽下一团头发。啊!凤凰儿惊奇地发现,师父是个光头。
不仅如此,师父还是个男人!那张老婆子的脸几下一抹就不见了,英气勃勃的,俊朗的微笑里,始终带着奚落的意味。
“记住,我可不是你师父!”那男人闲散地道,“我只是怕你学坏,可惜了一身好筋骨。”
“我叫弥勒。”
“你是和尚?”
“是不是都没分别。”弥勒笑笑,“我想传你佛门正宗内功心法,想学吗?”
凤凰儿听到“正宗”二字,心想自然是好东西,大喜点头:“愿意!”
弥勒教了凤凰儿三日。
那三日,她都早早出门,迟迟归来,见人也不爱说话,直往房里钻。琴娘不放心,偷偷去瞧,发现她盘膝在床上打坐。打坐总不是坏事,就没管她。
三日后,凤凰儿再来破庙,弥勒已不见,告别的话也没一句。她兀自坐着等,等,等。等到初更,霍家人打了灯笼寻她回去。次日她还是来等。如此十日过去,心下凉了,知道弥勒真是走了。
他要教便教,想走就走。凤凰儿恍惚地想,我连他的笑容,也没记住啊。似乎,似乎是很好看的,不同于爹的粗豪。从此后,她在打坐之前,总会冥想一阵,一张清澈带笑的脸,从遥远的记忆中浮出,跌荡在少女绮丽迷幻的遐想中。
此后凤凰儿出门,都特别留意偷儿的行踪,自从练了弥勒教的内功,轻功更上层楼,跟踪人不知不觉,出手更加倍快捷有力。她不仅收服了张快手,依靠他的消息多抓了四个偷儿,还常常在偷儿欲下手时坏其好事,抓他们去破庙,一场虚惊后,偷儿们不得不把本事倾囊相授。
学完了,凤凰儿却翻脸不认人,不许他们再次行窃,扬言如再抓到就送官。这就把江陵的偷儿全得罪了。单枪匹马的偷儿还能忍气吞声,成群结伙的帮派怎咽得下这口气。江陵城一南一北两派偷儿,自从双方都有人折损在凤凰儿手下后,联成一气,在她常去的破庙布下埋伏。
好在凤凰儿对偷儿也不全是苛刻。有个叫小驼子的偷儿身有残疾,不得已偷窃为生,自从被凤凰儿抓着后,什么本事都没能教她,却得她时常接济柴米油盐。在凤凰儿虽是顺手好事,却把小驼子感激得恨不得为她做牛做马。这回打听到有人想害凤凰儿,他头一反应就是去报信。
他刚走到四海镖局的后门,便被几个偷儿拦住,恶狠狠冲他冷笑。小驼子知道不妙,撒腿就跑,劈里啪啦背后挨了几棍。他扑通跌倒,这些人到底不敢在四海镖局附近闹事,拖了他往别处去。这一折腾,被镖局厨房的陈师傅看见,躲在墙角瞧仔细了,顾不上买菜,匆匆跑去告诉凤凰儿。
凤凰儿少年心性,平时缠着师兄弟们教武功时,免不了多两句嘴,吹嘘她的丰功伟业。人多嘴杂,陈师傅多少也听过两句,加上送小驼子的物品多由他预备,对这事就上了心。说给凤凰儿听时,他忍不住加上评论,道:“连大小姐的人也敢抓,必没有把您放在眼里。”
强将底下无弱兵,凤凰儿一拍陈师傅的肩膀,觉得她老爹带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一看就明白这事是冲她来的。但对方到底想怎么着,她十四岁的头脑里还勾勒不出一副像样的图画。不能在陈师傅面前示弱,她哈哈大笑道:“我出去看看,万一有事,叫杨荆他们来找我!”
陈师傅是个喜事的人,拼命点头:“好好,我听大小姐的!”
凤凰儿昂首挺胸满大街晃悠,不见有人来找她麻烦,就踱到了破庙。一进门,当空一张渔网挂下。凤凰儿暗暗好笑,身形一摇,早溜出网下,顺手一牵,把网拉到手里,傲然站定。
她姿势刚摆好,已被二十多人团团围了。这小小阵势怎能难得倒她?打了个旋子,晃出圈去,双拳紧握,虎虎生风打出一套“迎风掌”,这是镖师李天成的绝招,以柔克刚,看似迎风弱柳,实则四两拨千斤,伺机发动,攻其不备。
破庙里顿时炸开了锅。软绵绵的蚯蚓爬到了偷儿们的脖上,苦涩的黄连香霸占了他们的舌头,蒲公英花瓣如迷雾遮挡住他们恶狠狠的双眼,凤凰儿不费吹灰之力,施展开凌雨风所教的“千叶如来手”,纤手翻飞,一一点了偷儿们的穴道,这二十多人就此全军覆没。
凤凰儿由此扬名江陵城,全城的偷儿没有不知道她的。胆儿小本事差的,不是改了行就是远走他乡,剩了一帮不服气的,蠢蠢欲动,妄图反扑赢回颜面。怎奈四海镖局在江陵城人面太广,一有风吹草动,总有人来偷偷通风报信,加上凤凰儿的一帮师兄都不是省油的灯,拳脚甚是利落,落在他们手里,总要打到偷儿们跪地求饶为止。
有了一帮好手撑腰,凤凰儿更加得意,打出惩恶锄奸的名头,跟江陵城所有偷儿耗上了。每日上街好似衙门差役巡逻,费心搜寻偷儿的蛛丝马迹,搞得城中的捕头一遇什么盗窃案子,还找她问头绪。
凤凰儿风光归风光,包括师兄们在内,都不敢把她的“英雄伟绩”有丝毫泄露给霍四海知道。霍四海近年来生意太好,常年在外走南闯北,四处立下分号,扩大势力,却没曾想家里出了位女中豪杰。惟独琴娘,对凤凰儿的所为略有所闻,一心一意为她遮掩。
眼看凤凰儿十六岁生辰就要到了,琴娘抽空到她房里,询问她有什么心愿。这两年以来,凤凰儿在外“闯荡”,见识大长,闻言只是盯住琴娘痴笑,抿了嘴不说话。
“噫,你到底想什么呢?”琴娘看她欲言又止,忍不住发问。
“小姑娘家,也来取笑。”琴娘羞红了脸,万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呼之欲出的满腹心事,齐齐被这丫头看了去,怎能不让她脸似火烧?
琴娘一把搂住凤凰儿,紧紧地贴在心口,心里酸酸地,想不到识破她心愿的竟是这丫头。那粗心的汉子以为对她好就够了,可一个女人,缺少安全感的疼爱,就像飘在空中的风筝,好看是好看,总少个着落。凤凰儿的这句话,定心丸似地安慰了她的心,她想,若是这话由他亲口说该多好。
凤凰儿盯着琴娘飞红的脸,从她眼角看出喜悦的意味,凑上去亲了一口,道:“这事若成了,就是送我最好的大礼!”
江陵城另一处,也有人在商量着送凤凰儿一份大礼。打又打不过,开张老被她抓,众偷儿没了法,约在一起商议对策。
这人的话还没说完,已被呸了一身。
“不过是混饭吃,犯不着跟四海镖局惹下梁子,万一对那丫头下手重了,把霍四海惹毛了,这江陵城才真没法呆!”
“那怎么办?继续受她的气?娘的,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个小丫头不成!”
“传扬出去,真丢死人了。”
“干脆我们备份大礼,请神偷金无虑出马,给她点苦头吃。金无虑是江湖名人,到时寻起仇来,四海镖局也算不到我们头上。”
“你还不如备份大礼,让那丫头放我们一马呢。”
“他奶奶的,我就不信连个毛丫头都对付不了。”
七嘴八舌,只有张快手一直没吭气,众人便把目光集在他身上,取笑他道:“你是她的大师父,怎么没话说?”
张快手冷冷“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往人堆中央一站,抱着胳臂道:“对付那丫头,只能来软的。硬碰硬不成,咱们索性就听她的,暗中再好好整治她。万一跟了她有油水可捞,我看也别闹了,不是胜过饿肚子没饭碗么?”
众偷儿你看我,我看你,这事居然可以如此解决,先前怎么没想到这条好计。面子上虽然难看了些,但他们本就是不要脸过生活的人,听到“油水”两字,早放下对凤凰儿的仇视,觉得如能相安无事,且又吃饱肚子,岂不是美事一桩?张快手的这个主意,立即得到多数人的拥护,众人商量来去,终于达成一致。
凤凰儿生日那天,眼皮直跳,觉得有好事临门,果然,一出门就看到张快手堆着笑脸候着,身旁备了一顶绿油小轿。张快手见面就是一个长揖,引得她咯咯直笑,上了他的轿,任他带到了破庙中。
“说,你有什么事要求我啊?”凤凰儿语音刚毕,黑压压涌入一群人来,定睛一看,大半是被她抓过的熟人。她心中一紧,却见众人恭敬低首站了,知他们并无恶意,索性笑道:“你们干什么呢?”
众人都望向张快手,他立即长吸一口气,哭丧着脸道:“两年来承蒙大小姐眷顾,小的们有幸教了些微末技艺,也不敢居功。大小姐天天照看我们,原是没错,可小的们都是靠偷偷摸摸混口饭吃,如今被大小姐一张扬,天下人都识得我们,便没活路可走。”
凤凰儿心道,原来是被我逼惨了,不知是真是假,故作不解道:“既是如此,你们不妨换个地方,正好行走江湖,不亦快哉!”她最想便是离开江陵,增广见闻,走得越远越好。
众偷儿你看我,我看你,一肚子话也不敢说,生怕再惹出她什么奇思妙想来。还是张快手胆大,斟酌说道:“大小姐,您十六岁芳辰,小的们无以为报,只能送您一份大礼。弟兄们商量了一下,如今最好的去处,便是大伙一起拜在大小姐门下,任由大小姐差遣。有大小姐的聪明才智,相信弟兄们今后定有好日子过。”
凤凰儿被他说得心花怒放,按下激动,故作矜持,转头问其他人道:“你们真这么想?”
众偷儿一个劲称是,张快手见她意动,头一个跪下,朝她拜道:“请大小姐收留我们!”众偷儿随即纷纷拜倒,一派恭敬。
这等风光,凤凰儿如何见过,真恨不得爹就在一旁看着,目睹她的神气。嘴一抿,浅浅笑了,觉得再张嘴已是金口,可差遣这数十人为己所用,煞是得意。她端了端架子,方才张口道:“你们起来罢,我收下你们便是。”
张快手眼见她得意,暗自偷笑,众偷儿也跟着一起偷着乐。凤凰儿哪知江湖凶险,看他们心悦诚服的样子,先笑开了花。于是,江陵“空空帮”正式成立,十六岁的凤凰儿成为一帮之主,掌管属下六十余人的生计。
之后每日一大清早,凤凰儿就来到破庙,查看地盘,审视手下。自从她立帮以来,破庙焕然一新,那帮偷儿也不知从何处搬来个塑像放在庙里,算作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偷空空儿,认作祖师爷,早晚拜祭。又在正当中安了太师椅,两排放了十余张凳子,方便群偷聚集,商议帮中大事。
前两日,凤凰儿无非谆谆教导手下,要安分守己,助人为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听得众偷儿头皮发麻,双脚打颤。又过一日,大伙暗自商量过,再这样下去仍是没法活,非得要凤凰儿松松口,给条生路。
“哎呀,有屁就放,这个什么呀!”凤凰儿有点发闷,第三日了,新鲜劲过去,唯剩无聊。学了若干本事,却不能偷东西,她颇觉无趣。可惜心头到底记着老爹教诲,不敢越雷池一步。终于知道什么叫手痒,便是空空妙手被铐住的滋味吧。
张快手察言观色,看出帮主亦隐忍了很久,便知成功了一半,遂继续说道:“这个,大伙在帮主的教诲下,洗心革面,已三日没偷过东西。”
“嗯,很好。”凤凰儿见他们言听计从,顿感威风八面,坐得也精神了几分。嘿嘿,老爹对待手下,怕也就这样了。
“哦?有这事?”凤凰儿微一沉吟,爽快地道:“走,跟我上翠羽楼喝酒去。”
张快手欢呼一声,心中暗笑,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了翠羽楼。
这酒店老板姓方,是老江陵了,焉能不认得这些大爷都是妙手空空?吓得亲自出马来拦。走近跟前一看,哟,居然还有四海镖局的大小姐凤凰儿,这唱的是哪出戏啊?半个月前,她还在这儿逮到过一个贼,他不得不破费一桌酒席。其实那贼也就偷了客人五两银子,却害他损失五十两请凤凰儿的客。如今抓贼的和贼走到一处,他不知该摆什么脸色来迎接这帮古怪的客人。
“霍大小姐早!”
“方老板,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好了。”
凤凰儿一看就知他担心,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方老板,有我在此,你还怕出事么?放心,今日他们只来吃饭,别无其他。”摸出两个金元宝放在他手心。
生意人哪会和金子过不去,方老板一扫疑虑,笑眯眯地招呼众人,偷儿们大觉面上有光,今时不同往日。这回,吃得是山珍海味,端的是富贵架子,再不用看人脸色。吃着吃着,偷儿们更觉出凤凰儿的好,纷纷向她敬酒。她就忘了老爹吩咐不许喝酒的禁令,开怀畅饮。
这一顿,凤凰儿花掉了一个月的月钱。但是,毫不心疼。
此后,每隔三、五日,偷儿们就因没油水而神情懒散,而帮主大人自会体恤下情,请客吃饭。凤凰儿对使唤金银毫无分寸,几下里用光了一直来的积蓄,尚不自知,一见没银两,就找帐房去支。次数多了,帐房先生的脸忽然就青了,人忽然就病了,凤凰儿慢慢地也找不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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