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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成長記事.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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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成长记事
作者:季桃初
☆、姜家有女
南晋景康六年,恰逢公元四百年,这是一个整齐的年头,人人皆道四这个数字太凄悲,就像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
十月的天气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寒冷,落叶打着转的旋下。
姜元容呆呆的坐在床榻上,看着全家里里外外的忙做一团。四周一片火红,喜娘和丫鬟们焦急的一刻不得闲,反倒是她这个做嫁娘的,悠闲坐在床榻上发呆,仿佛将要披上嫁衣的人不是她一般。
勺儿把托盘上的吉祥果呈给她道,“喜礼就快开始了,小姐咬口果子图个吉祥吧,且不可多吃粗了腰身。”
果子整体橙黄中间透杂着些许的红丝,元容轻轻咬了一口,清甜充满了口腔,竟不似以往年节吃时那般带着酸涩。她转手递给勺儿,抬眼望向妆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属于皇后的凤冠霞帔,凤冠上的珍珠粒粒相串,闪着柔和的光芒,颗颗大的都像那西域葡萄。元容不禁有些失神,过了今天,她就是这大晋皇朝里最尊贵的女人了。
当康城人人都道姜家小姐福厚命贵,想姜老太爷当年骁勇善战,为南晋朝镇压过不少边境动乱,立下国威,赐爵关内侯。祖上还曾出了一位夫人,两位太子良娣。虽元容的父兄皆无大为,却得祖上荫庇,依旧富贵非常。而今姜家又要出一位皇后,这可是当康姜家莫大的荣耀。
元容摆弄着几案上的首饰物件,这些个玩意随便抛下来个,都够一户乡里人家十年八载的生计。显赫的家世,尊贵的身份,这富足奢侈的日子是少人盼望的,如今她什么都有,元容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抬手轻轻揉了一下。
这些天来,她安安静静的,和平常一样看书习字。反倒更惹得姜大夫人心怜,却总觉得亏欠了她,每每路过她的房间,总是忍不住红透眼眶。
这些年来元容心里在想些什么,盼些什么,她这个做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宁愿女儿任性的哭一场闹一场,也不愿看到她这般乖巧。可是哭了闹了,又能怎么办,依旧是要凤冠霞帔欢喜地嫁入帝王家的。
勺儿看着梳洗后的元容,捧着肉嘟嘟的小脸叹道,“咱家小姐生的就是好看,就跟天仙娘娘下凡一样,看久了,连我这么个俗丫头都看痴了。”
“是么?”元容抬起头,望着面前一人多高的铜镜,里面的女子颜如舜华,深瞳点墨,唇不点而朱,额前凤坠摇曳。
可元容向来自知,论文才,她比不上奉常府邸的沈浓;论相貌,她不及大司马家的柳青芜;论家世,她亦输陆丞相府的晼晚小姐。她确实有几分颜色几分才情,可是这南晋朝多大啊,大到她这几分颜色就像风一样轻,轻轻一吹,就散了。
“并封清扬卫子和,当康婉兮姜元荣。”元容抬手点过镜面,镜中的自己嘴角微翘。唯独这一点,是她们那些个名门贵女怎么都不及的。
元容之所以与这位前皇后齐名,皆因儿时太后曾在见过她和卫子和后说出的戏谑之言。元容当时年岁小,还是一副稚子的做派,最多称得上讨喜,气质远远不及刚到豆蔻年华的卫子和,可是那样貌却是像了个七八分。后来卫子和嫁与六皇子赵衷为妃,再后来赵衷继位,卫子和封后,原本用来逗趣的言论也成了玉语金言,她就这么借着卫子和的东风,一并成为了南晋最有才情的贵女之一。
这么一想还真是讽刺。
“可不,咱们小姐啊就是天生的皇后相。”卞姑姑笑言,转而巧妙地将一只镶着明珠的金步摇插在元容的发髻上,打趣道,“恐怕皇土之下,这富贵命再无二人比得上咱家小姐了。”
说着便伸手去拿滚着凤印金绣的嫁衣,却不料手被蜇了一下惊出声来。原本完好的嫁衣不知怎么地像被泼上了墨油般烧了起来,在空气中绽开一束火焰,热的耀目。
元容看着四处飞溅的火光,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舒畅,这一烧似乎烧走了心中不少的怨恨。
只是这状况着实惊到了不少人,新娘子还未出门嫁衣就着火,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卞姑姑也急了,立刻对下人大呼,“你们一个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扑火,万一坏了嫁衣,你们多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碧玉快去把府里的秀娘找来!”
元容看着忙做一团的下人,把眼神转向窗外,一寒阵风吹来,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里默念:今年果然不是个好年头,不宜婚嫁。
迎亲的吹打声越来越大,元容被宫人们左一层右一层的套着嫁衣,繁琐的步骤让她有些不耐烦,最后凤冠压上来的那一刹那,她差点压到跌倒,幸好一宫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元容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哥哥曾对她说过,现在边境动荡,再加上连续数月的大旱,为筹备军饷,赈灾的粮食和银子处处短缺,民不聊生。元容小心的摸了摸她的凤冠,自语道,“朱门酒肉臭,你可真奢侈,几乎是把半个当康城戴在了头上。”
最后才深深地舒了口气,抬起手任由宫人们搀扶。
打开门来,姜府一片红火,喜悦的如同太平盛。元容侧了侧身,回头拜别了母亲。
姜大夫人正站在房间的中央,一身繁重的华服却掩不了她瘦弱的身体,铅粉之下的脸色并不好看,她看着面前女子,当初的她还那么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大了,出嫁了。
她张张嘴,唤着元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元容弓着腰,眉眼低垂,声音轻而婉约,“母亲安心,宫中道理卞姑姑早已教导与我,元容进了宫必定会谨慎行事,做个贤德的帝后,绝不会被那些宵小得了把柄,辱我姜家脸面,只忘母亲好生照顾自个的身子。”言罢便朝姜夫人深深一俯,“等女儿日后再来见过母亲。”
元容抬起头,缓慢的扫视了一下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踏出这个门,她就不单纯的是父母的女儿,也不能再回去应阳做那个春光下的单纯少女,她要开始适应新的身份,过上另一种生活。
高烛华灯,元容仰起脸庞安静的看着影子印在明亮的宫转之上。
皇宫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富丽堂皇,反倒因为近期的几次动荡而略显萧条。迎她来此的宫人话也不多,想来是在宫中生活不易而养成的习惯。凤撵里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狐皮地毯,几案上的香炉飘出袅袅的轻烟,四周静得骇人。元容坐在里面,偶尔撩开帘幕看着一颗颗花树从眼前掠过。
因为皇上龙体欠佳,时局又过于动荡,所以仅仅是公告天下,皇后之位有了新主。待到一切安稳些的时候,在实行封后祭天大礼。
所以说,没有三跪九叩跪拜天地,她这个皇后算不算是坐的名不正言不顺?元容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扯着胸前的一缕头发不停地绕圈。
勺儿本是要入宫的的,但元容舍不得,生怕宫里的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硬生生的把勺儿留在了爹娘身旁,那丫头气的哭红了眼。
坐在朝凤殿,元容眼睛里渐渐漾起了一层雾气,她绕着头发画圈的手指转的越来越快,身边没有了爹娘,没有了哥哥,没有了勺儿,没有了那个邙山下的少年,从今以后,她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为何要哭?”一方洁白的帕子被递到眼前,耳畔传来一声低沉并沙哑的声音,点缀着一丝病意,元容一怔,接过帕子缓缓地看上去。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
这是元容看到赵衷想到的唯一一句话。
一拢深色朱衣,玄纹云袖上绣有明黄祥云,头发被简单的束起,漆黑如墨,更衬得赵衷皮肤白皙,他身上透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就这样望着她笑。
若不是这身冕服,元容恐怕真的无法把眼前这个温和的男子和一朝天子融合在一起。
此刻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有点惊讶的抬头望着赵衷,当初还不知道要进宫时,她总喜欢拉着勺儿在当康大街上闲逛,偶尔也听一些街头巷尾闲谈,说什么当今陛下身子并不怎么爽朗啦,什么二王爷年过五旬却又纳了一房二八年华的小妾啦,再加上家里父兄很少在她面前谈及到当朝天子,所以元容一直认为赵衷少说也要而立之年,但是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六七的样子。
赵衷一愣,随即笑道:“你是姜家的小五吧?”
元容默默点点头,又听到他说:“你周岁的时候朕还随前太子看过你的,没想到如今都这般大了。”接着就是一串咳嗽,元容急忙递过帕子,顺势又倒了一杯茶水端到他面前。赵衷接过杯子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面色因为刚才的咳嗽而显得更加苍白,他放下杯子,声音依旧柔和却更加的暗哑,“朕身子骨不太好。”
这句话赵衷说得,元容说不得,只好坐在床榻上不再说话。
☆、红颜薄命
一番沉默后,便显得更加尴尬,赵衷不动,元容自然也不能动。
两个人沉默而坐,元容偷偷的抬起眼睛小心翼翼打量着赵衷,他就这么侧坐在床榻上,略微的把脸侧向一边,手指轻敲着几案,击木声一下又一下的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元容的心跳也跟着敲击声起伏,嫁衣下紧握的手掌里微微冒出冷汗。
红烛微荡,赵衷的眼神逐渐迷离,喃喃道,“当年子和也曾坐在这朝凤殿中。”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那会,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盯着朕,是那么的明亮,朕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口中的子和,元容固然是知道的,那个与她有几分相像的前皇后,才二十有一就在甬城去了,据说是陪皇上求仙的路上染上了风寒,那病来的很急,连中都都没赶的回来。
元容小时候参加先帝寿辰时也曾与卫子和有过一面之缘,那女子是卫太仆的小女,也是个才情出众的女子,一双眼睛生的甚是灵动,自是比她美上三分。
当年一首贺寿词哄的先帝龙心大悦,差点收入宫中。只是后来白夫人从中打点了下,先帝便一道纸下来,指给了当时的六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虽然元容对仙神一事并不信服,但也管不得别人不是,所以当时听到皇后仙逝的时候只是默念一下,然后觉得这般才华的女子,就这么香消玉殒了,挺可惜。
烛火在风中闪了一下,赵衷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挥了挥衣袖,抱歉的咧了下嘴角,“陈年往事,不提也罢。朕身子也有些疲乏,今儿就委屈皇后了。”
元容呼了一口气,微俯了一下身子,“妾不碍的,陛下身子要紧。”
赵衷起身,用手帕掩着嘴巴闷咳了几声,“皇后能够体谅朕便好。”
元容对着他嗯了一声表示理解,月光下撒在赵衷的背上,泛出柔弱的光,更显没落。
元容忽然觉得,这个身影着实可怜了些。
入宫后的每一夜,元容睡得都不怎么安稳,断断续续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的她还在应阳,三月的应阳,桃花开得很美,一片红粉,她就站在花影下笑的肆意洒脱。
再然后,梦醒了。
枕头有点微湿,元容抬头看着窗外灰蒙的天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真傻。
她轻咳一声,“乐衣,准备洗漱,本宫要出去走走。”
皇宫的宫苑很大,元容看着四周的空旷,微微感叹。自那晚以后,她已经有十七八天没见过赵衷了,也有意无意的同宫人那听到了一些宫闱的事情。
乐衣是朝凤殿里的人,先前曾伺候过卫皇后,算是个内宫的老人。所以元容总是喜欢拉着她讲一些宫廷旧闻,宫里太寂寞了,寂寞到听别人的故事都是一种渴望。
乐衣告诉她,过去皇上非常宠爱卫后,只可惜卫后福薄,受不起这样的恩宠,路径甬城的时候就这么去了。
元容不禁感叹,手指拂过枝头的枯枝,“红颜薄命,可惜了。”
乐衣乖巧的不再回话。
赵衷后宫妃嫔并不太多,再加上卫皇后生前身子骨一向弱,又喜好清静,各宫之间很少走动,陛下干脆就废了各宫请安跪早这项规矩。
所以入宫以来,元容很少看到赵衷的妃嫔,偶尔看到了,对方也只是疏离的打个招呼。乐衣说各宫的夫人、昭仪和美人加起来也不过十余人,大都很少走动,所以关系自然疏离得很。
后宫女眷不多,没有人问安,也没有人打扰,所遇到的一切都要比元容预计的好很多,她偶尔也简单的把头发用玉簪绾起来,出来逛两圈,平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殿内读书习字,并非她喜爱呆在朝凤殿,而是因为外面比殿内更冷清。
要说这南晋的皇宫,元容最为喜爱的便是后花园的眺云亭,四面环水,唯有一座青板小桥直达庭内,她闲来无事便去坐坐,偶尔也抱着手炉在亭里焚香品茗,虽然萧条但也算得上逍遥。
风轻舞过湖面,元容微微扬起的面孔,一身墨紫长裳,身上披着一件貂绒小袄,手指断断续续的敲着怀里的暖炉,安静的看着桌上炉中香烟袅袅。
这是这么多天来赵衷第二次看到她。
他嘴角微微扯了一下,眼神就这么定在她身上,看着这张年轻的面容,他总是忍不住想到那个聪颖安静的女子。
自从她离去后,这两年来他就再也没不曾忘记,她的笑,她的怨,她多次闯进他的梦里,茫茫的白雾中,她伫立着,笑着,眼角却含着泪。她问他,正度,今世我们可能白头到老?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叹息声。
甬城一别,他亲眼看着她到下,他明明知道一切,却只能装作惊讶的冲过去,袖子里的拳头握的发白。
这些年来,他一直辜负她,唯一能给她做的就是偷梁换柱的把她葬在了甬城,那个看起来阳光明媚的地方,那里离中都很远,离伤害很远,只要仰起头,就能够看到耀眼的太阳。
赵衷眯起眼睛,看着阳光洒在元容的身上,度起一圈暖融融的金边,心低却有止不住的寒意。
元容收起凌乱的记忆抬起头,正巧撞上了赵衷的眼神,他抱歉的朝她一笑。这是元容第一次在白天见到赵衷,他比烛光下看起来更清秀,皮肤白的有点透明,身体如传言一样并不是太好。
赵衷踱步向她走来,他步子不大,走的很慢也很安静,散步一般,中途路经一树梅花,便停下了脚步,十一月的寒梅开的极好,一朵朵淡红的压在枝头,赵衷挑开枝节,选了一支开的最好的细花枝。
他走到元容身边,抬起手抚了一下元容的发丝,“这簪,未免太简单了。”说罢便把刚摘下的梅花枝轻轻别在她的发丝中。
赵衷靠的很近,元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药香味,隐约还伴随着淡淡的酒香,他饮了酒。元容眉心微蹙又快速的舒展开来,不知道是因为他身上陌生的味道,还是这个略显亲昵的举动。
绾花这个举动,记忆中只有儿时的哥哥才对她做过,那时哥哥说她戴花的样子很好看,后来她便次次配花饰。直到那个温暖的声音对她说,“容儿,你只绾髻的样子真美。”
赵衷看着晃神的元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走吧,陪朕去用午膳。”
元容低头应下,这算是她入宫这些时日来第一次和赵衷一起用膳,以皇后的名义。
室内的炭火烧得很旺,明显温暖了很多,元容帮赵衷解下披风,然后把宫人递过来的的暖手炉放在他手里,亲自沏了一壶白毫银针。
赵衷话不多,元容亦不晓得要说些什么,俩人就这么坐着饮茶,直到膳食断断续续的上桌。
吃食很简单,鹌子水晶脍、白芨猪肺汤、砂锅煨鹿筋、玉笋蕨菜等,四荤四素,还有几分点心。
不知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一向如此,赵衷吃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夹了几口菜,便放了筷子。元容偷偷瞥过一眼,觉得赵衷身体不好,是有理由的,一个七尺男儿,吃得比她还少,难怪整天病怏怏的。
元容抬眼,把面前的清汤雪耳往赵衷面前推了推,“这汤养胃的,皇上试试可好。”
赵衷看了一眼顺喜,顺喜赶忙盛了一些放在他面前,手脚非常麻利。赵衷吃东西很慢,一盏茶的时间才勉强喝了小半碗,便停了下。接过元容递上来的帕子,他拭了下嘴角,挥手示意宫人们都下去。
一时之间,室内鸦雀无声,赵衷并未说话,而是斜倚在榻上手指敲击着案塌打量着元容,她皮肤白净,一双凤眼微微下垂看着地面,笔直的站在一边,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也是如此。
赵衷眼睛有些失神,半响,他才缓缓的开口,“朕若放你离宫,你走是不走?”
放我离宫?元容愣愣的抬起头看他,张张嘴又合上。皇后可以随便被放出宫的么?
赵衷似乎也感觉到了话中的不妥,对着她狐疑的脸,嘴角微微一扬,“这个世道并不安稳,万一,朕护不了你。”他眼光微微一闪,转脸对上元容骤然煞白的脸色,轻咳了两声,“出宫,总归是另一条路。”
室内又是一阵沉静,只听的到火焰燃烧木炭发出的啪啪声,她不是个傻子,她当然知道在这个动荡的年代皇城的含义。
出了宫,就必须放弃她的家族和过往,改头换面的像个普通的百姓一样过自己的生活。留下,则代表着她会变成这乱世的核心,然后与这座皇城同生死、共荣辱。
以往是她没深想,而今她却忽然有些不明白,她若只是这南晋的贵女,姜氏不与天子联姻,无论天下谁主,只要家族依附,她便还是高高在上。
可她入了这宫门,便只能把生死都交付予帝王手中。
☆、青山绿水
联姻这事,如若姜家不肯,定然也没这么容易成的,明知是深渊,为何家人还要把她推进来?
元容手指转绕着胸前的秀发,半响才松,跪在地下,“既然妾以嫁于陛下,自要母仪天下,何况姜氏是马背上起家,有如今的殊荣也是圣祖皇帝赐的,妾虽是女子,此事事也万万不敢做得。”
“嗯。”赵衷俯身抬了她的手臂示意让她起来,白皙的手指放在她墨紫长裳上显得格外的扎眼,看的元容心里一瞬冰凉。
然后,两人继续饮茶,偶尔赵衷会和她聊上几句,她也捡着小时候的乐事与他说道一番,无关痛痒,就像刚刚那事压根不存在一样。
直到她回朝凤殿的时候,赵衷才让顺喜把自己的狐裘披风递上来,轻轻为她系上,手指转动着似不经意地道,“外面天寒,皇后莫要说太多话儿,口开多了容易着寒气。”
言罢还顺了下她的发丝,笑容柔和却不怎么温暖。
元容快速的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眼角道,“谢陛下怜惜。”
然后扶着乐衣离开,狐裘下的手微抖,背后仿佛感觉到赵衷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元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直到踏上凤辇的瞬间,她的心才真正的放下。
一天下来,心有余悸,虽然赵衷是个病弱之人,可毕竟是上位者,对上他,元容还是莫名的产生了些惧意。
至于她究竟在惧怕他什么,元容自个也不明白。
之后的几天,一向安静的宫苑内似乎有了些变化,这种变化就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元容隐约的察觉到了些许。各个宫殿都换进来了一批新的宫人,包括她的朝凤殿,也新换来了两名女子。一个唤作碧溪,一个唤作秋归,俩人生的算是标致,元容暗暗观察过她们,似与一般宫人无二,觉得没什么不妥,便不再理会,剩下的皆交由乐衣安排。
不过她不去找麻烦,麻烦却要来找她。
“今个,这流云殿是怎么了?”太阳洒下的光暖照的人暖融融的,元容本想让宫人们陪着走走,可这才过了苑南,就听到流云殿里凄厉的哭喊声,不由得皱了眉头。
听她一问,宫人们惊慌的顾盼了下,纷纷低着头不敢出声。她就这么立着,她们不回,她便也不动。
一群人就这么停在流云殿附近,随着时间的流逝,宫人们也越来越不安,又过了不久,碧溪似憋不住了,才怯生生的回话,“禀娘娘,流云殿的云美人有些不妥。”
“不妥?”元容有些莫名,疑问刚出,身边的宫人瞬间就跪了一地,脸色苍白,乐衣俯着身子跪在前面,“娘娘开恩,这人多眼杂,奴才私议主子按规矩那是要掉脑袋的。”
元容未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嬉笑。
“呦,这是怎么了。”音罢,身后便徐徐而来一美人,一身如意云纹锦锻衫外系着白色短披,长乐髻上插了根朝阳五凤挂珠钗,她走到元容面前微微一侧道了个宫礼,“皇后娘娘万福,思婉给姐姐问安了。”
苏思婉这声唤的元容眉尖一跳,快速打量了下,便猜到这定是苏夫人。
乐衣跟她讲过,苏夫人入宫甚早,年岁也大她一些。元容入宫那天到是见过各宫妃嫔,只不过走马观花没入心罢了,后来宫内没有跪早,元容便也渐渐模糊了她们的样子。
元容不露声色的打量着苏夫人,朱唇含笑,看起来心情像是极好。但她从不与其他殿里的主子交好,如今苏夫人这般亲昵,反倒让自己有些不自在。
片刻,元容笑道,“夫人哪的话,只是听闻云美人那有些声响,本宫心里好奇的紧,随口一问,谁晓得就把这帮奴才吓成了这个样子。”言罢还故意目露不解,心里却默默叹口气,乐衣行事谨慎,口风甚严,剩下的不是别人的心腹就是他人的眼线,看样子,她是甭想从这帮人精身上问出什么了。
“呵呵。”苏夫人用袖子掩了下嘴角,眉眼间更是笑意盈盈,对身后人道,“今个我要和皇后娘娘赏赏梅,聊些私房,你们都把耳朵给我关严实了。”
说着便不露声色的拉元容同行,一群宫人虽然还在身后,但都自觉的离她们有些距离。苏夫人手指拂过花瓣,东拉西扯的聊了些皇帝的喜好和自个殿里的趣事。
流云殿之事苏思婉不说,元容便也不问。
直到走到花苑深处,苏夫人才停下,拉她坐在亭中,虽说是赏花,但是寒风萧瑟的冬季除了梅树,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枯枝残叶。
“娘娘许不晓得那宫中的污秽事。”苏思婉停顿了一下,风吹过树叶,传来挲挲的摩擦声,“娘娘可知道流云殿那位素有‘人间真绝色’之称的云美人?她十三岁入宫,这么些年来,陛下算是待她极好,可羡煞了我们这些个旁人。”
脸上稍许带了些不屑,苏夫人笑着再度开口,“只可惜。”苏思婉悄悄附在元容的耳边,声音中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她称病与流云殿的卫尉私通,刚巧被去探病的陛下和梁南王碰了个正着,实幽闭之刑的时候,东西打下来,里面的胎儿都成型了。”
袖内的指尖摩挲着指腹,元容侧身与苏思婉拉开距离,看着眉尖点笑的苏夫人道,“陛下对云美人却实有情义,这等罪过恐怕赐死都不为过。”
“可是她那殿里的奴才就没这么好的命了。侍卫、内官、散役、宫女整整四十八条人命,统统被杖毙,这宫啊,倒还真是跟没住过人儿似的。”苏夫人起身折了一朵梅,轻捻的花瓣,染了一手的花汁,“红消香断无人怜。”
北风肆意的吹动,树上的梅花稀稀落落的落下,进宫一月有余,元容觉得似乎才是这宫门之内真实的风景。
苏夫人望着沾染了汁液的手,嘴角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云美人妄想狸猫换太子,为陛下生下长子,却偏偏被撞了个正着。看,这深宫之内,事情就是这么碰巧。”言罢还不忘了看着她,笑的眉宇间神采飞扬,眼神却直生生的望进元容了眼里。
元容又与苏思婉走了段路,苏思婉便直言乏了,才与元容告退。
目送苏思婉离开,元容一直微挑的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唤乐衣回宫,片刻也不愿意在这多呆,仿佛这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晚上,元容坐在床榻上,四周漆黑一片,只有点点的灯光透过窗缝透进殿内。乐衣见她坐了甚久,便想要招呼秋归点灯。
“不用掌灯,你们都退下吧。”这是元容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她心里乱的很,“本宫一个人静静。”
手指碰到茶杯,触手的冰凉诉说着时间的流逝,她轻抿了一口,清凉伴着苦涩直达心底。
苏夫人说赵衷对茶甚为讲究,可奇怪的是,他至爱的却是一款不打眼的青山绿水。未到朝凤殿,元容便差秋归去泡了一壶,想要探究一下这茶为何会入了赵衷的眼。看着汤色逐渐转向碧绿,透露着茶叶的香气,这是她第一次喝这茶,上口极苦。
黑暗中,她摸索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品,苦味刺激着味蕾,只到最后才有些许回甘,淡到几乎无法察觉。
脑海中思考的事情逐渐清晰,却又更加的复杂。
这云美人家世并不显耀,否则凭借皇上对她的宠爱,怕不仅是个美人了。既然如此,为何她还要赌上自己的荣宠来私通他人,难不成赵衷的身体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就算私通,可在宫中这些年,以云美人的聪慧又怎会被陛下亲眼撞见?还这么碰巧实施幽闭之刑打掉了孩子?至于这孩子,碰上私通之罪,赵衷怕也不会相信这是皇家血脉了,妄想玷污了皇室血统这又是一罪。
云美人的哥哥是镇守边疆郡的都尉,却着实是块朽木,只是凭借这云美人深得龙宠这些年来才这么逍遥,最近又听闻他瞒着郡太守私扣军饷反被人参了一道。
私通之罪,亵渎皇家血脉,兄长失职,条条下来,这云家怕是没有翻身之日。
元容抿着嘴唇,脑内忽的一闪,执杯的手不小心抖了一下,茶水打翻在几案上,顺着桌沿流淌到地面上。
她怎么忘了呢,自家祖上都是骁勇善战的将才!
当年太爷爷深谙其道,未给父亲和几位叔父铺道,而是解了虎符交了兵权,做起了闲散的关内侯。此后她姜家虽不及原来风光,却在六王之乱中把自己摘的干净,不似苏贺两家一朝坍塌,落得个衰败灭族的下场。
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她封后也有些时日,兄长却还未曾加官进爵,这适逢云家一衰败,最容易得益的,不就是她马背上起家的姜氏一族麽。
难怪她会这凑巧的碰到苏夫人,怕是她知道自个在那专程寻来的吧。
☆、一片迷茫
宫中的妃嫔个个都见证过娘家府中的争斗,人人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恐怕那些妃嫔们不是不与她相交,而是还没摸清她的底,不敢贸然接触,怕被不小心摆一道罢了。毕竟无声无息的,她就做了这后宫的女主人,这是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要的东西。
如今云美人一事,想是平白惹了不少猜疑。苏夫人估计是被这手段震撼到了,惊讶之余,才想来看看她这位正宫娘娘。
元容转身靠在床榻上,把脑袋埋在被褥之中,这件事做的滴水不漏,且摆明了就是她姜家得利。
手指轻抚上了胸前的秀发,元容的指尖不停地转动着,除掉了陛下最宠的美人,又挤出了一个边防空缺,对她而言可谓是一箭双雕啊。
但是,给她的这两只雕却不是她射的,甚至箭从哪里射出来的,元容都不知晓。刚入宫门,就摊上这样一件大事,偏偏她是最大的受益者。
“夫人要喝点什么。”与安静漆黑的朝凤殿不一样,苏思婉所在的仁喜殿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良缘,你觉得新主子如何。”苏思婉手指抚摸着宫扇,眼睛随着指尖游动。
“回夫人,容貌颇像,其他良缘不知。”
“嗯。”放下宫扇,苏思婉端起琉璃杯起身,望着手中的琉璃,烛光拉长了她的影子,这是前些日子流云殿那位送的。
杯里的果茶散出清香,苏思婉微微饮了一小口。
其实,一开始,她是不把姜元容放心上的,纵然她有着与卫后相似的容貌,又或者她聪敏玲珑一些,她都不介意。
南晋朝的后宫不大,却偏偏没有多少是傻子,她们或代表着家族的利益,或代表着各个势力之间的争斗。这乱世中的皇室,就像一盘棋局,她们必须八面玲珑,观一而知其二,努力挖掘自己的价值,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被当做一枚弃子。
姜氏家族多年来手上并无实权,空有一个世袭制的壳子,不需要笼络亦不需要斩杀。卫后薨逝后,朝中各个势力为后位人选争论不止,最终几位王爷权衡弊利才各退一步,把目光投放到姜家,平白的让姜元容得了个后位。
如今云美人一事看来,她似乎有些不懂了,这新皇后初来乍到,流云殿就被一刀抹杀了,部署的精细毫无破绽,千般算计的把那云家连根拔起,若非背后有势力操控,怎能这般张狂。
云家兄弟镇守边疆牙还郡,虽临近大蜀,却易守难攻,自然是个香饽饽,正是各方势力有所意图的地方,所以这云美人也自然在不少妃嫔交好的范围内,流云殿的事一出,着实乱了不少人阵脚。
“啪”室内传来清脆的响声,琉璃碰上雕花窗,碎落在空中,果茶浸湿了地面,仁喜殿的宫人被苏夫人的怒气骇到,惊得跪了一地。
苏思婉眉眼依旧笑着,拿出手帕拭擦着不小心溅上茶水的右手,发出的声音却含着凉意,“没用的废物,空长了一副好皮囊。”
“把这些都撤了,明个换一套新的。”用脚踢开碎片,苏思婉冷眼看着跪了满屋的奴才,眼角扫过每个宫人的脸孔,“至于那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最好别落到本宫手上。”
苏思婉那边抽丝剥不到茧,反而丝越扯越乱。元容则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兔子被放到了老虎的地盘。
她自幼娇宠,被母亲捧在手心里养大,自然没有那惊天的算计,十多年的所学所用无非是用来应对后宅府邸,她可以自信的掌握整个后院,在小天地里小打小闹,却完全无力掌控整个后宫。
入宫前,她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容貌和中立的家族,才得以入主中宫,故而从未正视过宫内各种势力的拉扯。如今,哪怕她再傻也该知道,她入了这后宫,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代表了姜家正式入局,不做盟友就让位,没有中立这一选择。
元容只能靠着自己不算笨的大脑串联摸索,流云殿这件事,先前她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似乎一夜之间就突然发生。若说益处,这算是对她家族起复的一个很大的助力,非要说弊端,无非就是别人对她更加的忌惮。
她只能思考到这,再往前,就是一片迷茫。
说不上来哪里怪异,元容总觉得似乎有人躲在她的背后,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这黑压压的地方吞噬掉。
午夜,皇城脚下传来梆子敲击的声音,打梆的人一身青布粗衣,隐约还露着几块布丁,偶尔搓搓被寒风冻僵的手,拐了个弯便踩上了什么东西,摔了个狗啃泥。骂骂咧咧的定眼一看,是个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嘴里似乎哼着什么。
“老头,老头。”打梆人唤了几声不见他答话,便起身摸了摸老者的怀里,抓了一把空,接着收回手来,骂道,“一个子都没有,太他妈的晦气了,大半夜的又碰上个死人。”
老人嘴里依旧哼着,随着打梆人的离开,在寂静的街道上逐渐清晰:秋日凄凄百卉腓,乱离瘼矣其适归?山有嘉卉,废为残贼。相彼泉水载清浊,我日构祸曷能谷,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最终,变作死一般的寂静。
自从流云殿的事情发生后,这些天来元容便再也没见过赵衷,听闻他又染上风寒,一向不太好的身子又嬴弱了些。元容考虑到自己身为皇后,按理也该去探望一下,便让膳房熬了碗双白玉粥,并了几份糕点放在食篮里让乐衣一同带了过去。
这是元容第一次踏入大兴宫,刚行到正殿前,便碰上为皇上把脉的太医师和伺候医女。
“娘娘万福。”
“起吧。”还未等太医跪稳,元容便开了口。她看着那留了一撮山羊胡的老太医,小身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到,实在不忍心让他多跪一刻。老太医听她这么一说,倒也没客气,迅速的直起了腰板,猛然望过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敢问太医,陛下身体如何,犯了什么病症。”外面着实有些寒冷,元容没打算和他寒暄,直接切入重点。
老太医摸摸胡子,迅速的眨了下那双下垂的三角眼,有条不紊的答道:“陛下是因调理不善,体内产生燥热,因而生了些许抑郁之气,故而染了风寒,并无大碍,娘娘不必挂牵。”
太医说的婉转,元容心里明白,说白了无非就是陛下带了绿帽子,心里郁闷得紧,结果一个不留神就伤风了。看样子,云美人这事给赵衷的打击不小。
“娘娘万福。”刚问了几句,顺喜就从殿里一路小跑的立在了她面前,弯腰行了个宫礼,“陛下知道娘娘来了,外面天寒,特让奴才请娘娘进殿去暖和。”
其实这次元容来大兴宫本就是偶然,结果刚却难得的遇到了传说中的几位王爷,之所以是传说,便是因为这几个王爷在民间显赫的名声了。
殿内明显气氛有些严肃,想来是在商讨政事,元容立在门口,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赵衷轻咳了一下,仿佛看出了她的思量,招手让她进来内殿。
内殿点了三个炉子,炉火烧得极旺。
元容不安的走进去,微微的俯了下身子,“陛下圣安。”心下却是在思考自个这样冒然前来,有无失礼之处。
“起吧。”赵衷挥了下手,目光平和,“来朕这儿坐。”
元容走到床榻前,侧身坐下,这才看向面前的几人。
民间都道梁南王赵涉生的俊俏,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元容一眼就看到正中间的那名男子,心中便有了定论,这样看来赵涉果真风神秀异,与传言不差。
其实对于梁南王,元容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多少,无非就是他是先帝的第七子,手握大半个南晋的兵权,生性风流,其他,便也不得而知。
“皇后刚入宫门,怕是不识得各位皇兄皇弟。”赵衷就着元容的手臂微微起了个身,依次对她介绍,“这几位分别是平间王,罗安王,河南王和梁南王,是你的伯叔,且要好好记住,生的下次失礼。”
“妾记下了。”元容不留痕迹打量着殿内的另外三人,神色各不相同,平间王赵岳身长八尺,威严外露;罗安王赵准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河南王赵甫样貌虽生的普通了些,倒是显得那双眼睛更为凌厉。摊上了这样几个兄弟,也难怪赵衷这个皇位坐的不稳当。
“咱们继续吧,皇后好不容易得了闲来看看朕,碍不的事的。”赵衷说着便把元容的手包在掌心里,“怎么这般凉?顺喜,拿个暖点的手炉给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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