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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不下堂.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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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吃了这一通训斥,面上青红不定,心下羞怒不已。正待出言辩驳,却听陆贾氏话锋一转,又缓缓说道:“然而我今儿看着雪妍那孩子,倒很是喜欢,也真是个好孩子。模样俊俏,性格也温文乖巧,更难得她也算书香中文网的出身,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勇哥儿身边只春朝一个,是单了些。春朝又主持家务,操持内外,诸事忙碌,勇哥儿身上难免有照顾不全的地儿。虽说如今勇哥儿尚在军中,但早晚有回来的一日。你先替他寻下一个,倒也没什么不可。”说毕,又叹了口气道:“那孩子也当真是可怜,那样一个好模样,偏偏遇上这等事。但好些的亲事,自然是轮不着她了。这一番,就算咱们做善事了。”一语毕,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声佛号。
柳氏为陆贾氏抢白了一顿,原道此事已没了指望,不想却又峰回路转,不禁大喜过望。当下,她喜孜孜道:“老太太说的很是,我也是这么个意思。老太太既是恁般说,待明儿媳妇就跟春朝说去。”陆贾氏微微颔首道:“春朝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好好儿的同她说,切不可急躁。”
柳氏只听她准了此事,满心欢喜,哪里还听得进去旁的。当即满口答应着,又说道:“母亲放心,她不敢违了我的吩咐。” 陆贾氏睨了她一眼,未多言语,只说道:“我要去念经了,你且去罢。”
原来这陆贾氏笃信神佛,每日午后起来,必要念上几卷《金刚经》逢初一十五还要斋戒。柳氏虽也有几分诚心,却是个跑兔一般的性子,哪里坐的下来。故而陆贾氏便先行打发她离去。 待柳氏去后,宝荷收拾茶碗,宝莲先去净室点了檀香。因陆贾氏信佛,卧室间壁便收拾了出来,供奉佛龛,安放香花水果,净水蒲团,以为她日常念佛之所。
宝莲收拾完毕,走来请陆贾氏过去,就跪在地下与陆贾氏穿鞋,一面就笑道:“太太今儿倒是比以往更聒噪呢。怪道老太太说要收雪妍小姐做干孙女她不让,原来有这茬子账。”陆贾氏浅笑道:“你们太太很有些小聪明,小户出身的女儿,原就上不得台面。”宝莲便问道:“老太太既然疼爱少奶奶,又怎么答应太太的话?若那雪妍小姐当真进了门,奶奶还不知怎样伤心。”
陆贾氏笑道:“你这丫头片子,懂些什么呢?一则,你们太太说的也是正理。春朝如今虽孝顺恭敬,但这一家子都指着她一人,勇哥儿又是年轻后生,少年夫妻怕老婆是常有的事。时日长了,弄到个牝鸡司晨,我们这样的人家岂不吃人笑话?有人进来,分一分秋色也好。二来,虽是我前头说陆家是攀了门好亲,也实在是无奈之言。若还是你老太爷在世时的光景,这商户门第的女儿给陆家做侍妾都还嫌低微,又怎会讨进来做正房?春朝虽好,可惜没个好出身。娶了她这样的媳妇儿,真是辱没了咱家的门第。章家那丫头,虽说落到这个地步,但出身是好的。差不多这一年前,还是个官宦小姐。纳她进来做妾,给咱家门面上也添上几分光辉。我适才说那样的重话与你太太听,只是叫她别猪油蒙心转错了主意,弄出纵妾灭妻的故事来,可就得不偿失了。”
宝莲听的懵懂,只好笑道:“我都听糊涂了,老太太说的这是两头话呢。”
陆贾氏见她不懂,便与她明说道:“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如今的吃穿用度都靠着谁?你们太太就是个色厉内荏、中看不中吃的货,外头瞧着厉害,其实无用,着紧处便要躲滑。能把你老爷挑唆的同他兄弟分家,也就算到顶了。她当家这些年,那钱只见往外送,再不见往家拿的。田里的佃户是连年跟她打擂台,她在家里倒会跳脚,到了人跟前便如木偶泥人一般,全然不会应对。这一年年的,这一家子人没被她弄到去要饭吃已是造化了。说来也不怕人耻笑,讨你奶奶进门时,那办喜事的钱竟然是问亲家公借的。这陆家的脸面,算是让我这好儿媳给丢尽了!”说到动气之处,禁不住用手猛捶炕几。有年岁的人,生不得这样大气,一口气没上来就狠咳了几声。
宝莲见老太太动气,不敢再问,连忙倒了热水过来,捧与她吃,方才又说道:“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家里如今也好了。老太太只管享福就是了,何必去问这些是非。”
陆贾氏喝了两口水,也不理这话,径自又说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现下还有三件大事。一是红姐儿的亲事,虽说婆家还没寻妥,也就是这两年间的事。她嫁妆尚未齐备,须得着紧。第二件便是勇哥儿的前程,这仗总有打完的一日。待他回来,官场人情往来,衣装门面,出入跟随,上下少说也得个二三百的银子方才够使。陆家中兴全在勇哥儿一人身上,可是马虎不得。这最末一件,乃是我自己的事。我虽不要他们风光大葬,总也要顾全了陆家的颜面。这三件事下来,着紧也得七八百两银子。这钱却从哪里出?你们老爷当那主簿,一年的俸禄差不多也只够一家子喝西北风。你们太太是不消说的了。也只好再做旁的打算。我私底下也盘算过一回,你们少奶奶手里,如今大约得有千两银子上下的数目,要多也没了。细算算,还真不大够使呢。不把她笼络住了,咱们家岂不是倒了房柱子?”
这主仆两个正在屋里说话,忽闻外头廊上有些响动。宝莲连忙扬声问道:“什么人在外头?”宝荷从门外进来,说道:“是姑娘的猫跑了过来,姑娘已抱了去了。”
陆贾氏也就不再言语,往净室念佛去了。
夏春朝自出了上房的门,就觉身上乏的厉害。回到房中,只交代了丫头几句话,就一头睡倒,直至红日西斜时分,方才醒来。
她见天色已晚,恐误了晚饭,连忙起来梳妆整理,一面就问道:“这一下午可有人来回话?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我睡前吩咐下的,可都得了?”宝儿上来伺候梳头,就回道:“有两个嫂子来说采买的事儿,因无甚要紧,我便先打发她们去了。奶奶才睡下,珠儿便去厨房传话了。奶奶吩咐的汤,已叫他们炖上了,这会子该得了。并没别事,倒是姑娘来了几遭。见奶奶睡着就回去了,问是什么事,也不肯讲。”
夏春朝听着,心里暗想,不知这小姑子急着寻我何事。转念又道:左不过又是些淘气的勾当,或者缺了零钱使用。便没往心里去,待梳头穿衣已毕,打听上房已摆下饭来,便仍旧带了珠儿过去了。
走到上房,饭菜都已齐备了,果然就有夏春朝午后吩咐的那盅排骨花胶枸杞汤。
少顷,陆贾氏同柳氏都到了,众人落座。夏春朝依照往日规矩服侍了一回,又笑道:“这花胶是媳妇儿今儿从铺子里拿的,是夏掌柜新从一位广东客商那里进来的好货。这东西最是滋补人的,这样上好的胶等闲还不易得呢。老太太、太太都试试,吃过了好益寿延年,长命百岁!”
柳氏听了这些甜话,将嘴一撇。本要吐出些刻薄言语,但因心里记着午后婆婆的言语,便就压了。那陆贾氏倒是哈哈一笑,脸上菊纹绽开,似是十分欢悦,说道:“你这孩子就是嘴甜,惯会哄我们这些老婆子开心的。但不说这汤是否养人,得你这两句话,我也要多活两年喽!”说毕,又大笑起来。她这一笑,满屋人也就陪着笑,顿时一阵热闹。
陆贾氏又对柳氏说道:“这花胶昔年老太爷在时,我也吃上过几盅,倒真是个好物。吃了些时候,身上一些旧日坐下的毛病都没了。后来家道不济,也就断了顿。今儿既然春朝孝敬,你也该试试。想必你以前也不曾见过。”那柳氏听这话倒似是暗中讥刺自己出身低微,见识浅薄,不由暗暗咬牙。原来陆贾氏向来看重门第,柳氏年轻时没少吃她的冷眼,这婆媳两个这一辈子都不大对付。到了现下,两人皆有了年纪,为着体面,才不大提这些事了。此事是柳氏一块心病,今日听婆母再度提起,自然深恼不已。然而当着小辈下人们跟前,又不好发作,只好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我哪里比得上老太太见多识广,什么事儿都见过的。”陆贾氏见她恭敬,知晓为午间一番敲打之功,便也不再说那许多。
陆家这些家人都是后来才用的,这些陈年旧事连着夏春朝在内并无一人知晓。众人听在耳里,只道是这婆媳两个寻常闲话,也就揭了过去。
一顿饭吃毕,陆贾氏自回房去。夏春朝回去吃了晚饭,又到上房来坐。
少顷,老爷陆焕成来家。夏春朝同陆红姐请安已毕,方才各自回去。
那夏春朝回至房中,因下午睡得久了,这时也不觉困。闷坐了一回,想起日前小姑子陆红姐托她的活计,便叫宝儿将针线取来,就着灯下一针一针绣将起来。
珠儿过来挑了挑灯芯,站在一边看了一回,便说道:“咱们奶奶绣的花儿真好看,怪道姑娘整日吵吵着要奶奶替她绣呢。”宝儿接口说道:“姑娘的针线,也是奶奶一手教出来的,能差到哪儿去?只是自己不肯做。”夏春朝头也不抬的说道:“她旁的都好,但只这蔷薇绣不好,偏她又爱这个。”
众人正说话间,陆红姐忽从外头进来。夏春朝不防她这时走来,连忙让座。那陆红姐快步走上前来,看了她手里针线一眼,就说道:“我的好嫂子,你还有闲心做这个哪?你就快要与人挪窝了!”
议论
夏春朝听她这话来的甚奇,一时不能明白,只是看她来的匆忙,满面惶急之色,便笑道:“妹妹来的匆忙,可是出什么事了?妹妹先坐,有话且慢慢讲来。”说着,就吩咐宝儿道:“与姑娘冲盏杏仁露来。”宝儿答应着去了,夏春朝便叫陆红姐坐下说话。
陆红姐在她面前坐了,就将今日午后在祖母房外所听之事细细的告诉了一遍,说道:“今儿下午,送了姨妈和表姐回去,咱们不都散了?我因上午走了许多路,身上乏,又困的厉害,就到屋里睡了一会儿。起来时,就见我那只雪狮子猫跑了出去。因我素知老太太每日午后是必要做一回功课的,恐这东西去扰了老太太清静,便就追了过去。谁知走到那边,没听见敲木鱼声,倒是老太太同太太在屋子里喁喁的说话。我本也没打算细听,只是偶尔听到里面两句关系着嫂子,就立着了。原来太太有意将我那雪妍表姐说给哥哥做妾,向老太太说了许多话,里头还夹了许多嫂子的不是。老太太虽数落了太太一顿,却倒也准了。只怕明儿太太就要来同嫂子说这事儿了,嫂子还是快想怎么应对罢!”
夏春朝听了这一席话,身子一晃,险些就坐不住,两眼泛红,胳膊也软了半边,半日方才低声道:“自进了你们陆家,我自问并未行过半分亏心之事。每日里早起晚睡,操持家务。你哥哥要觅前程,须得银子使用。家里没有现钱,要拿我的头面去当,我是半个不字也没得。那间干货铺子,不是我倒空了娘家赔来的妆奁,又哪里来的本钱?如今我也不是要卖弄功劳,只是实在想不通!”
陆红姐叹气道:“嫂子平日里倒是聪明,怎么今日倒糊涂起来?我虽没念过几日书,也还知道有个‘功高震主’的道理。正因嫂子在家中这般辛苦,太太方才那样嫌你。倘若以往太太这家当的好,那也罢了。偏生太太于这上面的才能甚窄,家事连年颠三倒四,银钱有出没进,一家大小只看她的笑话。虽说老爷也不管事,然而老太太是只怪在太太一人身上的。自从嫂子进门,家里诸般勾当都操持了起来,这合族亲友、街坊四邻谁不夸嫂子贤惠能干?”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好的越发好,歹的越发歹。太太挨了这些年的白眼,心里岂能没有几分愤懑?再则,嫂子虽一心为家中着想,把一应家务都揽在了自己身上。看在太太眼里,却不说嫂子辛苦,只道你把持权柄,调唆的一家大小都只听你的话,不遵她的吩咐。老太太和她是素来不卯的,老爷向来不管家事,家人又都是嫂子手里使出来的。她只觉势单力薄,便想着把雪妍表姐弄进来给哥哥做妾,好添一添她的势力。这些话若是往常,我也不肯对嫂子说的,只是今儿这事儿委实不像话了。我故此先来告诉嫂子一声,好叫嫂子有个防备。”
她一气儿说了许多话,只觉口干舌燥,便将茶盏端起,把那杏仁露喝了大半盏。
这些道理,夏春朝往日心底也曾觉察,只因自己为婆家辛苦甚多,不肯细想。如今被小姑子当面讲出,心口便如被人扎了一刀一般,又是委屈,又是酸痛,一泡眼泪只在眼眶中打转。然而这夏春朝虽是性格温柔平和,秉性却极是要强,当着人前不肯示弱,当下强撑出一幅笑脸来,说道:“多谢妹妹特特儿走来告诉我这些,我心里有数,妹妹不必焦虑。妹妹待我好,我都记在心里。天晚了,只怕那边老太太见疑,妹妹还是快些回去罢。”
陆红姐见她这般说来,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了,嫂子多防备些。”话毕,更不多言,就起身去了。夏春朝连忙使宝儿相送。 打发了陆红姐离去,夏春朝坐在炕沿上,手里兀自握着那绣了一半的枕头套子,望着炕几上一灯如灯怔怔的出神。
珠儿上来收拾茶碗,又拨了拨灯芯,见她面色不明,便道是为陆红姐言说纳妾一事,就劝道:“奶奶且宽心些,虽然姑娘这样说,但太太还不曾同奶奶说。或许明儿太太改了主意也未为可知。何况老太太素来疼惜奶奶,奶奶何不去求求老太太呢?只要讨了老太太口里的话,太太也不能硬来的。”
夏春朝扯唇一笑,低声道:“老太太待我,其实也就是面子上的事儿。我心里岂有不知呢?我原本只道我一心为着陆家,日久见人心,就是块石头也终有捂热的一天。谁知她们竟这样待我!要说,纳妾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说我不贤也罢斥我善妒也好。若他陆诚勇当真要纳妾,除非先休了我!要我吃些苦受些委屈,那也罢了,但这般欺到我头上来,那却不能够!”
此时,宝儿已送了陆红姐回来,进门听见这话,就愁眉道:“只怕明儿太太就要来问奶奶,奶奶就当面回了么?”夏春朝低头想了一回,忽然望着珠儿问道:“你今日下午说,亲眼看见太太屋里的长春,与了章姨妈一包银子,可作准么?”珠儿不防她突问此事,微微一怔,旋即答道:“正是呢,奶奶打发我去厨房传话。我回来时恰巧碰上长春送了姨太太、表小姐出门,就见她递了一包子东西与姨太太。那包袱结扣没打严实,露了一个角,现出一锭银子来,里面是些什么,倒不敢说。”
夏春朝柔柔一笑,点头说道:“只要有这回事就好,那里头是些什么,倒不打紧。都这会子了,莫不是还能打发个人去问不成?”又问道:“你看那包裹大小,若全是银子,该有多少?还有谁瞧见么?”珠儿歪头想了一阵,说道:“我心里盘算着,若都是银子,差不离该五十两上下。还有家中管浆洗的王嫂子也瞧见了,老太太叫她去洗被褥,正巧从那儿过。”
夏春朝听闻此语,却也不再多言,只说道:“天不早了,明儿还要早起,收拾了睡罢。”宝儿同珠儿皆有些诧异,倒也不好再问。珠儿进去铺床展被,宝儿便出去舀水进来。
宝儿心中无事,躺下未及多久就沉沉睡去。
夏春朝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头顶蓝布八宝顶子,全无困意,满腹的五味杂陈。念及这些年在陆家那番操劳辛苦,并受的委屈,那咽下去的眼泪顿如泉涌,浸透枕巾。这般躺了半夜,方才睡魔来袭,合目睡去。
再言柳氏回房,见老爷陆焕成换了家常衣裳,正在明间内坐着,手里把玩着一方古砚,心中便很有些不耐。原来这陆焕成平生有一大爱好,便是收集古玩并名人字画。只是他眼力低微,真伪难辨。常有些闲人散客,看他家中有钱,投其所好,将些破坛烂罐,使匠人做旧,拿来骗他钱财。他在这上头吃的亏,也就很不少。他一年的俸禄,大半都填了这座坑,全然不管家中衣食艰难。那陆贾氏是全然不管原由,只怪柳氏不会持家。故而柳氏每每看见丈夫摆弄这些,心中便要生气。她又不是个耐烦的,两口子时常在屋中为此事口角。
因她今日有事要同陆焕成商议,只得压了脾气,上前先好言问道:“老爷又得着好物件儿了?”陆焕成甚是得意,捻须说道:“不错,这是衙门里王四儿寻来的。说是一落魄秀才,祖上传下来的一方端砚,出的极好的凤眼,又是有年头的东西,还有前朝书法大家的题刻,当真是难得。这人进京赴考不成,没了回家的盘缠,险些流落街头。没计奈何,只好将这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变卖。那王四儿知道我爱这个,便替我拉了线。我去看了,那人一口就要三百两银子,咬死了就是不松口。好说歹说,总算还到二百五十两,就成了。你瞧瞧,这砚台凤眼出的多好,石质坚实,润滑细腻,还刻有竹梅花样,当真是好物!”言罢,更有些摇头晃脑。
柳氏不通此道,只听他说起花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便问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就好买这个砚了?”陆焕成不以为意道:“我自然没这些现银,就记在铺子里账上了。”
交错
柳氏闻听此语,虽有几分不耐,但因花的不是自己的银子,也就不去管他。又因有那件事同他商议,便将这古砚乱夸了一通,说的陆焕成高兴了,方才道:“老爷,这春朝进咱们家门,也有个五六年了罢?”陆焕成于儿女事上是素来不上心的,又哪里记得这些小事,当下并不接口。
柳氏见他不应,又自顾自说道:“她十六岁上嫁进来,交新年二十三岁,到现下差不离也有七年了。这几年,勇哥儿待她虽好,但子嗣上总不见消息,叫人难免不焦心。再则,春朝这孩子虽然能干,但如今家中事情委实太多。铺子里、庄子上的账目都是她一人打理,还有一家大小衣食采买、四节八庆、人情往来,都在她一人身上。我看她每日起早睡晚,着实辛苦,实在心疼。便想着再寻个人进来,一来是为咱们陆家香火着想,咱们这样的人家,总是开枝散叶多子多福的好;二来,也好帮衬帮衬媳妇儿,叫她也省些力气。”
陆焕成闻听此言,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这事儿,母亲可知道了?”柳氏赶忙说道:“我已同老太太说过了,老太太也是这么个意思。”陆焕成便说道:“这倒也没什么不可,虽说诚勇不在家,但这样的事,世间也常有,算不得什么。只是顷刻之间,哪里寻一个合适的人呢?若是不知底里的弄了来,反倒要生出些是非。”柳氏便笑道:“老爷还记得我前儿跟老爷说的话?我妹妹那一家子已然进京了,今儿就带了雪妍来家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见了雪妍那孩子,倒十分喜欢。本来说要收干孙女儿的,不知怎的又说起来她同勇哥儿十分相配。大伙说来说去,不因不由的就都有了那个意思。我私下问了问雪妍那丫头,她虽害羞不肯说,但看那意思也没什么不愿意。”
她自知这陆焕成平日不管家中琐碎事宜,但有老太太点头,没有不准的。她满料此言一毕,陆焕成必定挥手不理,任她施为。谁知这陆焕成却问道:“这雪妍是何人?咱们家亲族里,还有这样的人么?”柳氏闻言,登时满腹怨气。她虽知这陆焕成素来不问家事,却不想他竟将自己的话尽当了耳旁风。自打章姨妈一家决议进京,她便已将自己这妹妹一家子人口名姓都告诉了他。他如今再问,可见是全然没放心上。
当下,柳氏强忍怒气,浅笑道:“老爷怎么忘了,这雪妍就是我前回跟老爷提起的,咱们的外甥女儿,章家的独女章雪妍。她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已是出嫁的年龄了。她家里原也替她说了一门好亲,只是没想到家中突遭横祸,男方家里那孩子又忽然得病死了。她被小人作弄,弄到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境地。我看着也觉的实在可怜,那样一个好模样,着实可惜了。老太太又有这个意思,就趁势说和了。”
陆焕成听她言语,想了一回,才笑道:“是了,你同我说过,我都忘了。”继而问道:“虽说这样的事常有,但你还是问春朝一声。究竟她是正房,没有瞒着她就替儿子纳妾的道理。”柳氏不以为然道:“话虽如此,但她不过是个媳妇儿,又是个小辈。老太太都点头了,由得着她答应不答应?何况,她进咱家门这好些年,肚子一点儿消息也没得。虽说诚勇如今出去了,但总也在家了两三年。她整的出不来,连零碎的也没有,还有脸去说人!放在旁的人家,侍妾丫头早就有了,还等到这会儿呢。也是咱们家仁厚宽和,倒不要叫她以为这就是正理了。”
陆焕成听她又要絮叨那长篇大段的家宅琐事,大感不耐烦,连忙挥手道:“罢了罢了,你既说好,那便任你去做罢。我还有些公文亟待料理,今儿夜里就睡在书房了。”言毕,就拿了衣裳要走。柳氏见他这般,只好说道:“既是这样,叫长春去替你铺床?”陆焕成一面往外走,一面就道:“不必了,有长歌伺候就罢了。”这长歌原是跟随服侍陆诚勇的小厮,陆诚勇参了军,便在书房充了个书童,做些焚香烹茗、收拾洒扫的差事。
待陆焕成出去,柳氏叹了口气,向长春道:“这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假!老爷这么个样子,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可恨老太太并合族亲友,都只说我不善持家之故。男人家撑不起来,倒算我一个女人头上,这也真叫人没法说的!”长春不敢接这话,只陪笑道:“太太也该看开些,好歹这些年也都过来了。如今家里也都好了,少爷又封了游骑将军,受朝廷敕封是早晚的事,太太只管等着享福罢。兴许老天就是要让太太吃前头这些苦,才有后头这段大福呢。”
柳氏瞥了她一眼,斥道:“小油嘴儿,你倒是惯会嘴上抹蜜哄人开心的。我没糖给你吃,你就省省罢。天不早了,不要只顾打牙犯嘴,快些打铺收拾了我睡。明儿还要去说那件事呢。”长春更不多话,连忙收拾着服侍柳氏睡下了。一夜晚景题过。
翌日清晨,天色才亮。宝儿便撩起帐子,请夏春朝起身。
夏春朝因心中有事,昨夜睡得迟了,今晨起来,眼下乌青,面色青白,着实有几分难看。
宝儿一面与她梳头,一面就愁眉道:“奶奶这是昨夜睡的不好么?这眼看就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这样子却怎么好呢?只好多擦些脂粉遮盖下了。”珠儿在旁插口道:“咱们家这两尊佛爷,当真是难侍候的紧。老太太不喜清淡打扮,只说寡淡,嫌不吉利。太太却又极厌艳丽妆扮,说是狐媚不正经。只累的咱们奶奶夹在里头难做。但姑娘穿些什么,怎么打扮,她们又都跟瞎了一般,全看不见了。”夏春朝听她这话过于放肆,便斥道:“你这个丫头,怎么能背地里胡乱议论老太太并太太?叫人听了去,岂不又是一场是非?瞧待会儿我叫管家嫂子来打你的板子!”珠儿知道她不过虚言恫吓,也不怎么害怕,只一吐舌头就罢了。
夏春朝又吩咐宝儿道:“不必多做妆扮,还是寻常样子就好。”宝儿问道:“奶奶不怕老太太嗔么?”夏春朝浅浅一笑,说道:“就是要老太太问呢。”宝儿不知她作何打算,也就不再多问,只依照吩咐替她收拾了。
梳洗已毕,夏春朝将珠儿吩咐了几句话,便照旧带了宝儿出门,径往陆贾氏居所行去。
走到廊下,只见小丫头宝荷在石阶上坐着打盹。夏春朝使了个眼色,宝儿便快步上前,推醒了宝荷,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打瞌睡?老太太可起来了?”宝荷梦中被人推醒,唬的跳将起来,揉了揉眼睛,定睛见是夏春朝主仆,连忙请安问好,又答道:“老太太还没起身,奶奶今儿来的早了些。”这话音才落,里面便传来一声道:“宝荷,老太太起来了,舀水进来!”
宝荷听见这声,连忙走到廊上,将青泥炉子上面烧着的一柄黄铜茶壶提了进去。原来陆贾氏日常梳洗吃茶,不用厨房大灶,只在这廊上生个炉子烧些开水使用。这炉子日夜不熄,故而须得人夜里值夜看守。
夏春朝见陆贾氏已然起身,便带了宝儿拾阶而上,打帘入内。
进得门内,只见陆贾氏趿着鞋,还未梳头,立在穿衣镜跟前由宝莲伺候穿衣。她连忙上前,道了个万福。陆贾氏也不回头,只说道:“春朝今儿倒来得早。”夏春朝含笑回了一声,因看宝莲拿了件万字不断头酱色对襟夹袄来与陆贾氏穿,就连忙接手过去。那陆贾氏也立着不动,由着她服侍。
一时穿衣已毕,又替陆贾氏梳头。陆贾氏便挪到镜台前,宝莲开了镜奁,夏春朝拿了梳子,就替她梳髻戴冠,祖孙两个不住说些闲话。梳好了发髻,宝莲递过抹额。夏春朝接着,就要替陆贾氏戴。陆贾氏忽从镜子里看到夏春朝脸色,不由眉头一皱,说道:“你这孩子,昨儿见你还好好的,怎么今日脸色这样难看?莫不是夜间走了困,没睡好么?年纪轻轻就不知道保养,天长日久的弄出病来可怎么好?你一个年轻媳妇,穿的这么素淡做什么?勇哥儿在边关打仗,你在家打扮的艳丽些,也为他讨个吉利。这样愁眉苦脸,又穿这样素净的衣裳,倒叫人以为是寡妇守节,不是咒勇哥儿么?”
夏春朝见她问起,连忙赔笑道:“老太太教训的是,媳妇儿平日也留神这些。只是昨夜盘算了一回家计,又想起一件事,心里忧虑,故而走了困,还望老太太见谅。”陆贾氏便问道:“你当家,我素来是放心的。莫不是竟出了什么难事?”夏春朝笑道:“老太太也知道,咱们一家子人口不少,日常的嚼裹算起来,流水也就很不少了。少爷虽说如今在边关挣前程,但迟早是要回来的。到那时朝廷少说也要封个武官做一做,这下马拜印,衣裳宴席都是免不了的,还有官场人情往来,都需得大笔银子使用。尚有姑娘的嫁妆未办,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委屈女儿,叫姑娘到了婆家受欺负,这又得一笔银子。老太太的寿材,还未看好。媳妇儿托人看了些行情,好些的板材,少说也得百两银子上下。这三件事算下来,可是要好大一笔钱呢。”
陆贾氏听这话可在自己心头,便微笑颔首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心计的好孩子,这三件都是咱们家的大事,你能记在心里,很好。”夏春朝又含笑道:“媳妇原本盘算过,虽说着紧些,这些银子倒也还凑的出来。铺子里的生意又闹热,这几年年成尚好,庄子里打的粮食也够咱们一家子一年的吃用。这样算起来,那也够了。然而昨儿媳妇倒听见了一桩事,与老太太浆洗衣裳被褥的王嫂,来这里的路上,正巧碰上太太屋里的长春送姨太太并表小姐出门。看见长春递了一包银子与姨太太。观其包裹大小,差不多也要有五十两银子上下。不是媳妇弄嘴,太太接济亲戚是好事,但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宽泛的人家。一遭两遭倒也罢了,若是成了个定例,哪里接济的了呢。”她此言既不提珠儿,又不说王嫂亲口所说,留足了余地。她自知陆贾氏极为看重陆家家运,决不许外人沾染,便将此事讲来,果然就看那陆贾氏的脸沉了下来。
争执
陆贾氏听了夏春朝一席言语,脸色微微一沉,又旋即如常。虽是转瞬即逝,但夏春朝心细如发,仍旧瞧在眼中,只因她不置可否,也就闭口不言,只将手里的抹额替她端端正正的戴了。
少顷,陆贾氏方才开口道:“昨儿晚上你孝敬的那碗花胶很好,夜里睡得倒比往常安稳些。”夏春朝连忙赔笑道:“既然老太太喜欢,那媳妇儿今儿还吩咐他们炖。”陆贾氏却淡淡说道:“罢了,我是有年岁的人,经不得这样滋补。且凡事皆有个度,这东西虽好,吃多了也是要伤身的。”夏春朝听她这话似是意有所指,也不敢多言。陆贾氏自照镜子,见穿戴已然齐整,便拍了拍她手背,微笑道:“行啦,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服侍你太太罢。”
夏春朝闻言,只好起身做辞。陆贾氏却又笑道:“你安心,凡事都有祖母在,无事。”夏春朝闻听此言,心里倒也安定,便微微欠身,拜辞而去。
待打发了夏春朝离去,陆贾氏看着镜子,重新整理了一回鬓发,向宝莲道:“这些小辈,就是这样毛糙,耐不住性子。你瞧,这抹额戴的也不够端正,发髻梳的也不光滑。”宝莲不知此话何意,只好陪笑道:“奶奶素来恭敬沉稳,想来昨夜是当真不曾睡好。”陆贾氏笑了笑,说道:“她该是睡不安稳的。”说着,又道:“吃过了早饭,你去把浆洗的彤月喊来。冬季里有几件大毛衣裳狠穿了几日,倒有些脏了,叫她来瞧瞧怎么个洗法。”原来,这彤月便是那王嫂的名儿。当下,宝莲答应了。
夏春朝出了这边院子,宝儿才道:“奶奶这样子说就成了么?奶奶方才一个字儿也不提太太要与少爷纳妾的事儿,老太太只怕听不明白呢。”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倒也不必老太太听懂,只要她听明白了这件事就好。这下子,章雪妍要进咱们家门,老太太只怕要第一个不答应了呢。”宝儿十分不解,问道:“我越听越糊涂了,这件事同雪妍小姐进来又有什么相干呢?”夏春朝勾唇一笑,淡淡说道:“老爷花钱素来大手大脚,太太手里又哪里来的闲钱呢?必是不知克扣了哪里的份例,一分一毫的攒的。这也罢了,但她既是陆家的人,手里的银子无论是哪里来的,自然也都是陆家的银子。她这样私藏财物,偷送娘家,老太太知道了心里会高兴么?如今她一人已然如此,待那章雪妍也进来,这陆家还不被她们翻了天去?这些道理不必我说,老太太自然懂得。”
宝儿这才醒悟,笑道:“奶奶这是釜底抽薪呢。”一语未了,又愁眉道:“好倒是好,但只怕太太一意孤行,执意纳表小姐进门,可怎么好?”夏春朝摇了摇头,说道:“太太秉性昏聩,虽爱使性子,却是外强中干。所以她才不先来同我说,要先去问老太太。老太太既不答应,老爷又全不管家事,太太见孤掌难鸣,自然就要偃旗收兵的。”宝儿听了,低头不语,半日忽然说道:“这还是姑娘来送了信儿,不然合家大小竟然瞒着奶奶一个,成什么话呢?奶奶自来陆家,对不起他们哪些?不是奶奶,就有这好日子了?如今是两脚踏住平川路,就把前尘都丢脑后了。”
夏春朝听了她的不平言语,只是笑了笑,叹道:“罢啦,说这些做什么?已是进来了,还能怎么样呢?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徒惹是非。”
主仆两个闲话几句,一路走到上房。
老爷陆焕成昨夜并没在上房过夜,今日一早起身又去了衙门,故而上房中只柳氏一人。小丫头忍冬在门上立着,一见夏春朝到来,便向里道了一声:“奶奶来了。”就打起帘子。
夏春朝进得内室,却见柳氏才起身不久,长春正服侍洗面漱口。她连忙上前,道了万福,就接手伺候。
柳氏洗了脸,坐在妆台前梳头,便问道:“去给老太太请过安了?老太太没说什么么?”夏春朝回道:“媳妇儿一早起来就去了,老太太并无话说。”柳氏心里忖道:想必是老太太不好意思张口,到底是我的儿媳妇。想到此节,也就不再多言。
顷刻,柳氏梳洗已毕。长春在外堂上放了桌子,忍冬就要去厨房。柳氏吩咐道:“将你们奶奶的饭一道取来罢。横竖今儿没有外人,我们娘两个就一道吃了。”地下众家人闻言,皆有几分不解,都知这太太素来最爱讲究长幼尊卑的礼节,今看她如此,不知何意。
忍冬将饭取来,满满摆了一桌。柳氏拉夏春朝入席,夏春朝心里自然明白她这番殷勤是何意,略推了几推就罢了。因今日陆贾氏吃素,也就不曾过来,只这婆媳二人一道吃饭。
须臾饭毕,这日无事,柳氏便留夏春朝吃茶。婆媳两个明间内对坐,柳氏因有那件事要说,便先将些甜话讲与夏春朝听,意欲笼络。夏春朝早知缘故,不过唯唯称是,并不肯十分兜揽。
一盏茶吃过,柳氏便说道:“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陆家传到诚勇这辈,只得他一人。陆家香火都在他一人身上,若是断了传承,咱们可没法向陆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夏春朝一闻此言,便知是那事来了,便含笑回道:“太太说的是,媳妇儿也知香火事大,不敢轻心。只是少爷如今不在家中,媳妇儿纵使有心,也是无力。”
柳氏见她打断自己话头,十分不悦,说道:“我话还未讲完,你就插口了,成什么话!”一语未休,便又道:“也罢,谅你小户出身,言行素来不入人眼。我今儿要同你说,你自进了陆家的门,也将有六年了。虽说勇哥儿眼下出去了,究竟也在家有个两三年的功夫。你们两口子恩爱如斯,却始终不见个消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难免不心焦。如今老太太做主,将我那外甥女、你表妹雪妍,说给勇哥儿做妾。那孩子昨儿你也见了,模样出身都没得挑的。叫她当妾,还辱没了她。又是咱们自家人,知根知底,品格性情彼此也都明白。如今亲上做亲,是再好不过的。 我特来告与你一声。”
夏春朝虽早知此事,但事到临头被婆婆当面讲来,心中仍旧如针扎刀戮一般,垂着头一字儿也不肯言语。柳氏见她不做声,只道她心有不快,便拉下了脸,数落道:“雪妍那孩子论长相论性情,哪些比你差?迎了她进门,一来为陆家香火计;二来家常杂事也好帮衬你一二,也省你些力气。你这孩子平日里倒是有些贤惠的影儿,怎么到这关头上竟这等不晓事?!”
夏春朝听婆婆言语十分惫赖,心中纵然有气,也少不得压了,赔笑说道:“婆婆为媳妇儿打算,媳妇儿自然感激。然而现下少爷并不在家,就这样放个人在屋里,不明不白也没个名分,只怕对不住人家,此为一则。二来,太太说为陆家香火计,但少爷这场仗不知何时才能打完,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样一个没出门子的女孩儿,没有叫人家平白守着的道理。何况,少爷不在,虽说这样的事婆婆做主即可,但焉知合不合他的心意?倘若少爷心里并不喜欢,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子女乃命数所定,非人力可强为的,将来的事也难说的很。再则,表妹是清白人家出身的姑娘,给咱们做妾当真是辱没了她。虽说婆婆一番好意,媳妇儿却不敢领受呢。”
柳氏听了她这篇话,句句皆是不能纳章雪妍入门的道理。她本是个没成算的人,心胸狭窄的插不下一根针去,又不善言辞,被儿媳说到理屈词穷,登时恼将起来,只呵斥道:“我才说了那么几句,你就讲出这么好大一篇话来压我!谁家的儿媳妇,竟敢跟婆婆顶嘴!香火乃是陆家的头等大事,由的着你这个鼠目寸光的妇人去插嘴插舌?!这事儿老太太、老爷都答应了,由不着你应不应。我今儿不过同你说一声,就把我这边东厢的屋子收拾出来,着紧着将该添的家什都添上,过两日就将雪妍领过来。待勇哥儿回来了,就叫他们两个圆房。这家里上有老太太、老爷,下有我,还轮不着你这个孙媳妇儿主张!让你管两日家,你就拿着棒槌当根针了!”
夏春朝听了这一番无赖之言,顿时血气上涌,气冲肺腑。又知这婆婆的性子可恶,同她讲理是没用的,只说道:“太太说的是,这家里原没我说话的余地。这件事倘或老太太应了,我再没二话的。太太就请老太太来同我讲罢!媳妇儿外头还有些事,不陪婆婆坐了。”言毕,径自起身,也不行礼,竟而去了。
那柳氏气了个愣怔,一手指着门上,颤抖不已,向着长春道:“你瞧瞧,你瞧瞧,这样子的媳妇,哪里上的了台盘!我是她婆婆,她竟然这样放肆无礼!”这一家子下人平日里都受过夏春朝的恩惠,念其慈和宽厚,并不因服侍旁人而有所更改。那长春便赔笑道:“太太那番话说的也太急了些,又想必是奶奶果真有事。若是平日,奶奶断然不会如此。奶奶适才既说这事老太太答应了就罢,那太太不如请老太太出面,同奶奶说去?”
殴斗
这柳氏本是个心狭量窄,没甚成算的妇人,在儿媳跟前碰了软钉子,立时便乱了方寸。
正没主意时,忽听了长春的言语,心觉有理,当即起身,连外衣也不及穿,就匆匆忙忙往后院去了。
夏春朝离了上房,径自走回房中,就在明间内坐了。珠儿递了碗茶上来,说道:“奶奶出去时,刘嫂子来回话,日前奶奶吩咐的清明上坟采买的物件儿,大都买齐了,开了单子在这里,请奶奶过目。另有管家大娘送了流水账簿进来,她见在廊上伺候,等奶奶示下。还有沈家送了贴子来家,门上小厮接着,也拿了进来,奶奶看不看?”话才说完,就见夏春朝面露不悦,秀眉紧锁,宝儿又望着自己连连摇头。
这珠儿便猜必是为了昨夜陆红姐所言之事,又见她愁容满面,只道是章雪妍进门一事已成定局,无可更改,便劝道:“奶奶也放宽心些,虽说表小姐是太太的外甥女,但到底这家里向来是奶奶当家。合家下人不消说,都只听奶奶的吩咐。就是老太太、老爷,看着这些年奶奶在家中辛苦,想也不肯差了。少爷待奶奶情分又极好,旁的不说,就是少爷那前程里,不知用了奶奶多少体己,好意思喜新厌旧么?表小姐就是进来了,究竟奶奶才是正房,一样要听奶奶的管束,量她也到不了哪里。奶奶安心便是。”
夏春朝微微一笑,向她说道:“太太的算盘打的不尽如意,这件事只怕是不成的呢。”珠儿方才知晓自己是会错了意,颇有些讪讪的,笑道:“既然如此,奶奶又愁些什么?”说着,又抱怨宝儿道:“你也不提点我一句,叫我说了这许多废话,倒叫人羞剌剌的。”宝儿撅嘴道:“谁叫你素来嘴快,旁人还没说上一句,你就先倒了一大筐出来,我哪里敢拦你的话头呢?”
夏春朝听这两个丫头斗嘴,心里郁气倒散了几分,张口笑道:“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为着我好,就少说两句罢。”说着,便又问道:“什么沈家送来的帖子?有帖子来,怎么不送到老爷的书房里去,倒往我这儿送?”珠儿回道:“就是开和祥庄的沈家,因贴上指明送与奶奶的,小厮就送进来了。”夏春朝这才想起日前沈长予所言生意上事,她心中烦乱,本无意理会,但思及家计,便道:“将帖子拿来我看。”珠儿连忙将贴自书奁里取出,呈送过来。
夏春朝接过,见那封套上果然写着“陆夫人亲启”一语,心中便有几分不悦。展开一瞧,却见里面只写着一行字曰:“敬请下月初一往城西福来阁一叙。”落款是沈虚谷。这虚谷二字便是沈长予的字,乃取“虚怀若谷”之意。
夏春朝看了帖子,登时气结,将帖子一合丢在桌上,吩咐道:“将这东西拿去烧了,吩咐下去,不准人乱说。但有人问起,就说是铺子里的客商投错了贴!”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夏春朝素来和气,鲜少与人红脸争执,即便是柳氏欲为陆诚勇纳妾一事,她虽恼恨至极,也不曾见有一句重话。此刻见她这等气恼,不知那帖子上到底写了什么不敬之言。
当下,宝儿将帖子拿起,也不敢问,扭身就往内室去,将帖子撕成几片,丢进陶泥香炉内,看着它焚成灰烬,方又出来。
夏春朝坐在炕沿上,喃喃自语道:“我已是妇人之身,哪里好去见他。写这样的东西来,当真是荒谬!”珠儿听她说话,方才试着问道:“奶奶这意思是,沈家公子邀奶奶见面么?”夏春朝不答话,面色沉沉。宝儿走过来说道:“那日你没跟去,你是没瞧见,沈少爷那眼神儿,嘴里说的那话,好不无礼!且莫说奶奶如今已嫁了人,就是还在家里时,也不能这样。”珠儿吃了一惊,连忙说道:“竟有这样的事?!这沈少爷当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行出这样的事来!幸得此事没人知道,不然让那起小人听见了调嘴弄舌的,往后奶奶可要怎么做人?!这样的事,原就最难说清。这厮当真是可恶,咱们员外同他家老爷还是世交,他竟这样败坏咱们奶奶的名声!”
夏春朝心乱如麻,斥道:“这事儿往后不许再提。”宝儿同珠儿都应了一声。夏春朝想了一回,又说道:“吩咐门上的小厮,往后若是沈家再有人来。如是送帖子的,就交到老爷书房去,请老爷示下。若是说生意的,就让他们往铺子里寻夏掌柜商议,就说陆家铺子的买卖事由,夏掌柜尽能做主。”宝儿答应着,就往外去了。
夏春朝又坐了一回,心意渐平,方才叫珠儿将刘嫂送来的单子并近日流水账簿取来,拿了算盘算账。
她核算了几回账目,见并无错漏,便合了账簿叫珠儿拿了下去。正吃茶闲坐,忽见上房小丫头忍冬进来。夏春朝甚觉奇怪,便叫忍冬上前问道:“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可是太太有话吩咐?”忍冬摇头道:“不是太太有话吩咐,是长春姐姐叫我来告诉奶奶一声,说太太往老太太房里去了。”夏春朝闻听此言,正和己意,当即一笑,只说知道了,便自果盘里抓了一把杏干与她,就打发了她去。
待忍冬出去,夏春朝便笑道:“这长春丫头倒是伶俐乖觉,可见我往日并没走眼。”珠儿将账簿发还了管家,重又走来说道:“她这般才不枉了奶奶平日里那般待她。想着前年她娘死了,来求烧埋银子。太太一口咬死了没有钱。原本么,她是死卖到咱家的丫头,她老子娘怎样原不关咱们家的事。但世道人情如此,都是爹生娘养的,又怎能撇开不顾呢?太太那般勒掯,只叫人心寒。还是奶奶私下给了她三十两银子,才算办了丧事。又将她哥哥弄到铺子里领了份伙计的差事,不然可要怎么好呢?”
夏春朝淡淡一笑,说道:“太太那脾气,是一文钱都要捏在手心里的。”说着,低头吃茶,就罢了。
却说柳氏听了长春的言语,立时便动身,兴冲冲往后院去。那长春见太太出门,便将忍冬交代了几句,才跟了上去。
柳氏匆匆来至后院,进门便见宝荷正在院中同家人孩子栓柱踢毽子玩耍。宝荷一个勾拐没踢好,那五彩鸡毛毽子径自飞到柳氏怀里。
柳氏不曾防备,忽见一五彩斑斓之物飞入怀中,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支鸡毛毽子,连忙丢在地下,张口斥骂道:“什么腌臜东西,浑扔你娘的!”
栓柱看太太发了脾气,早就一溜烟跑了。
宝荷连忙上来赔礼笑道:“小的一时没瞧见太太,还请太太见谅。”话才说完,那柳氏扬手便是兜脸一记耳光,将宝荷打的鼻青脸肿,低头不言。
只听柳氏骂道:“小娼妇,你是我家拿几两银子买来的毛丫头,也敢欺到我头上来!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家是个什么阿物儿!才进来几日,就这等做主了!我叫你在这里,你才能在这里扶持。我不叫你在这里,你明儿就得滚出去这个门去!”她先前被夏春朝顶撞的满腹怨气,此刻又被小丫头冲撞,一股脑发作起来。那宝荷不过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哪里禁受得住这等重话,被柳氏一顿指桑骂槐,骂的粉面发红,羞惭无语,掩面抽泣不已。
长春在旁看不下去,便劝道:“太太还是消消气,宝荷年纪小不懂事,太太骂她倒也罢了,一时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倒值多了。何况老太太在屋里,听见这等吵闹,只怕要不高兴。”那柳氏听闻此语,倒越发来气,嚷道:“大的我说不成,莫不是连这么个毛丫头我也管不成了?!”一面又扭住宝荷的耳朵,喝骂道:“今儿谁来也不中用,我不打下你这小贱人下截来,我便是你养的!”
正在此时,宝莲掀了帘子出来,眼看此景只做不见,说道:“原来太太来了,老太太请太太进去。” 这柳氏方才放了宝荷,将手戳在她额头上,说道:“待我闲下来,再来同你这小贱人算账!”说罢,丢下这里,径自进门去了。
踏进门内,柳氏见陆贾氏并不在明间之内。正欲出口询问,忽听间壁传来阵阵木鱼敲击声响,又有喃喃念经之声,便知陆贾氏早课未完。柳氏哪里耐烦等候,便向长春道:“既然老太太念经未了,我早饭又吃了荤腥,只怕进去冲撞了菩萨,就先过去了。待老太太念完了经,你再去喊我。”那长春却笑道:“太太还是等等罢,老太太亲口吩咐,要太太在这里等她早课完了,她有事要同太太说呢。”说毕,便扭身径自去倒了碗茶递与柳氏,又说道:“这是早起才冲的武夷山岩茶,太太且尝尝好不好?还是奶奶孝敬的呢。”
这柳氏只好接过去,嘴里却不住咕嘟道:“家里又没死人,这样没完没了的念经,也不知是在咒谁!”
疾病
柳氏只顾嘴上痛快,却不防陆贾氏那边听的清楚。
这陆贾氏年纪虽老,那耳朵却有几分古怪。有时人在她跟前说话,也未必能听得明白;有时隔着墙壁,却又听的分毫不漏,总没个定数。
当下,陆贾氏盘坐蒲团之上,一手持着木槌敲击木鱼,一手捻着楠木念珠,口中虽念着《法华经》的经文,耳中却将柳氏的言辞听了个清楚。她一早便将那王嫂传来,摘问了口中词语,果如孙媳夏春朝所说,长春趁送章姨妈出门之际递了一包东西出去。这王嫂并非夏春朝所用,乃是陆贾氏的娘家人。因陆贾氏娘家败落,用不了那许多家人,将她打发出来。这王氏早年死了男人,见没处可去,便想着这位老姑奶奶宽和慈厚,投奔而来。陆贾氏见是娘家出来的人,也就与她另配了个家人,充作家人媳妇,留她做些浆洗、上灶的差事。因这层缘故,陆贾氏分外信她。
据王氏所言,那一包袱物事虽未必见得皆是银两,但究竟是陆家财物。柳氏既是陆家妇人,如何能不经上告,便拿钱接济娘家亲戚?虽说如今这陆家是孙媳当家,未免令她不快,但夏春朝在长辈跟前十分恭敬,几年下来也并无外心。每月临到月末,还将家中银钱进出开了流水账目送来,请她过目。如此这般,才叫她放心。她本也虑夏春朝势大,日后孙子辖制不住,想着进来个人也好分一分她的权。又以为既然陆家家道中兴,陆诚勇又有个偌大的前程在身,多讨上几房妾侍,多子多福总是好事。这方才答应了柳氏的言语。谁知那章雪妍未曾进得家门,柳氏便已做下这等手脚。若是再将章雪妍纳入陆家,岂非引狼入室!
她见柳氏来势汹汹,又在院里指桑骂槐,责打自己的丫头,便知必是因和夏春朝说不妥了,这才过来请自己出山,好压服孙媳。
陆贾氏本有意不准,但奈何早先那话是自己亲口说的,如此出尔反尔,理上似乎说不过去。她自知自己这儿媳妇脾气毛躁,沉不住气,便有意消磨她耐性,好使她自家知难而退。当下,她将宝莲唤进来吩咐了几句,方才又念下去。
那宝莲得了吩咐,走到这边来,满面盈笑道:“老太太有吩咐,说因今儿是老家一位老姊妹的忌日,要替她多念上几卷经。就请太太,耐着性子,多等些时候。”这柳氏果然坐不住,茶已吃了两泡,喝在嘴里早没了滋味,又听那笃笃木鱼之声并老迈念经声响,早已昏昏欲睡。此刻忽闻宝莲说起,这老妪今日要多念上几卷,尚不知要等到何时。一时心头火起,登时起身,扬声道:“既然老太太念经,媳妇儿不敢打扰,先行告退。待老太太孝敬完了菩萨,媳妇儿再过来说话!”言罢,将手中茶碗向炕几上重重一搁,起身喊了长春便向外走。
宝莲送柳氏出门,走到廊下,又笑道:“太太往后还是少要生气,自家身子要紧。小丫头子虽是个玩意儿,到底也是老太太房里使唤的人。不好了,太太只管告诉管家嫂子们,自有人去责罚。何必亲自动手,倒失了自己的体面?”柳氏再愚顽,也听出这话中之意。本就是肝火旺的人,听了这讥讽之言,便如火上浇油一蹿三丈。欲待教训宝莲,却碍着陆贾氏见在屋中。这宝莲到底不比宝荷,乃是陆贾氏贴身服侍的大丫头,原多几分体面,不好肆意处置。当下,她狠狠钉了宝莲一眼,带着丫头拂袖而去。 宝莲看着柳氏远去,方才敛了满面笑意,转身回房。
回至房中,她先走去看了看宝荷,见她鼻青眼肿,口角黑紫,正自抽抽搭搭的哭泣,不免安抚了一阵,方又转到陆贾氏念经之所。
陆贾氏听见脚步声,眼皮也不抬的问道:“她去了?”宝莲轻轻道了声:“是。”继而愤愤道:“老太太是没瞧见,太太将宝荷打成什么样子,那脸肿的胀猪也似,明儿要怎么见人。究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就下这样重的手,好不狠心!何况她也是老太太房里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竟而这等没有忌讳!”陆贾氏笑了一声,淡淡说道:“你们太太自来是个毛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将手中念珠木槌一放,就要起身。宝莲连忙上前搀扶,陆贾氏便扶着她的肩头走到对过房里去,在炕上坐了。
陆贾氏便说道:”待会儿,若你们太太再来,你就挡出去,说我身上不痛快,不想见人。无论她说有什么要紧事,只不让她进来。”
宝莲答应着,又不禁问道:“昨儿老太太还说太太要为少爷纳妾,是件好事。怎么今儿又变了卦?”
陆贾氏睨了她一眼,说道:“你这丫头,倒是鬼灵精。我没说为些什么,你倒先猜出来了。”一言未休,便说道:“原本我是这般打算的,平分秋色总好过一枝独秀。你们太太往日里倒也还老实,纵然糊涂些,到底一心还是为着陆家。就纳了她的外甥女儿进来,那倒也没什么不可。然而今日她行出这不安分的事体,那话就要两说了。那章雪妍我冷眼瞧着,也不似什么安分的人,心思灵动的很。这样的人弄进来,辖制的住倒也罢了。若是拿捏不好,只怕要兴风作浪。我早先便说过,咱们一家子吃穿都靠着你们奶奶。若是将她弄得离心背意,那就不好收拾了。”说毕,便闭口不言。
宝莲见她说了这好一会儿话,已有几分气乏神虚,连忙倒了碗热茶递上去。陆贾氏接过,吃了几口,忽想起一事,便吩咐了几句。宝莲一一都应了下来。
却说夏春朝正在屋中静坐,闲中无事,又将那日开的针线活计取出,绣了几针。一时陆红姐抱了那雪狮子走来,夏春朝见了连忙与她让座,又笑道:“你又把这东西抱来了,一会儿勾了头发抓了衣裳,又要嚷起来。”陆红姐嘻嘻一笑,也不回嘴,只抱了猫逗弄。夏春朝又吩咐宝儿端了两碟蒸糕蜜酥,姑嫂两个说话玩笑。
恰逢此时,宝莲忽然匆匆走来,向两人行礼问安。
二人见她神色不宁,都问道:“怎么了?来的这等匆忙?”宝莲便道:“老太太忽然有些不好,打发我来跟奶奶说,请奶奶快请大夫来家瞧瞧。”这二人一听,登时都慌了神,连忙起身。陆红姐便问道:“怎么个不好?我早起去同老太太请安,还好好的呢。”夏春朝更不打话,连忙吩咐珠儿出去传话,吩咐门上小厮骑马请大夫。她自家也不及穿衣裳,就带了宝儿往后院去。
走到陆贾氏居处,入内却见陆贾氏正在炕上歪着,小丫头宝荷守在一旁。夏春朝走到炕边,见陆贾氏面色如常,只是气息略弱,两只眼睛半开半合,倒似有几分虚弱无力,便低声问道:“老太太,你心里觉得怎样?哪里不舒服?大夫就要来了。”那陆贾氏嘴张了几张,竟没吐出一个字来。夏春朝又问宝荷,宝荷一个半大丫头,哪里经过这样的事,之前又遭了一场委屈,还不及开口,又抽抽噎噎起来。
陆红姐脾气泼辣,见不得这等磨蹭,当即问道:“老太太究竟是怎样,你到底说句话来。谁将你的脸打成这个样子?!这家里来山匪了不成!”
正说着话,宝莲也走了进来,见姑娘问,忙上前回道:“姑娘也不消问她。原是今儿上午时候,吃了早饭,老太太正在屋里念经。我见屋里没差事,就打发这丫头在院里同家人孩子玩耍。太太忽然走来,要寻老太太说话。这孩子不知怎的,就冲撞了太太。太太便动手打了她几下子,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老太太偏在屋里听见了,就有几分烦心,便请太太进屋等候。奶奶姑娘也知道,老太太这功课不完是不会出屋的。太太等了一会儿,不耐烦起来,咕唧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就起身去了。那时节老太太倒也没怎样,待念完了经,走到这边来坐,就说胸口发闷有些不大舒服。我便搀着老太太上炕来躺,本说歪一会儿子就好的,谁知越发不省人事起来。我心里害怕,这才走去报了奶奶。”
夏春朝听了这几句话,心里便已略微猜着了几分,当着人前倒也不好说穿,又有几分疑影儿,便只说道:“既如此,便等大夫来瞧了再说罢。”又见宝荷在炕边只顾揉眼睛,情知指望不上,便使宝儿拉了她出去。
陆红姐站在地下,只是满心气恼,冲口就道:“太太今儿这事儿也忒荒唐了,怎么自家上手打起丫头来?!又在老太太跟前满口胡说的,倒把老太太也给气倒了!”夏春朝听她这话没顾忌,便拉了她一把,说道:“老太太病着,妹妹仔细些。”
须臾功夫,外头人报大夫已请来了。
夏春朝常往铺子里去,陆红姐也时常跟了出门行走,陆贾氏又是年老之人,倒也无甚回避。当下,就将那大夫请了进来。
这大夫也有了年纪,留着一把尺来长的山羊胡子,先在外堂见了主家奶奶。夏春朝问了名姓,见在何处供职。那大夫恭敬回道:“小医姓赵,在回春堂坐诊。”夏春朝点了点头,便命宝儿引了他往内堂去。
赵大夫走进内堂,一番望闻问切自不在话下。少顷看诊已毕,他重又出来,捻须斟酌了一番,方才沉吟道:“老夫人是着了重气,郁结在胸,有些气血不畅,倒不妨事。也不必吃汤药了,我留几个丸子药。老太太爱吃呢,就用黄酒化开了,每晚吃一丸。若不愿吃,丢着也就是了。只是还有一件,老夫人上了年岁的人,身体老迈,血气不足,近来又进补了些补品,虚不受补,才坐下此症。往后,家里饮食上倒要留神。”
大闹
夏春朝听了大夫的言辞,心里大致明白,只不好说穿,便点头道:“劳烦大夫走这一遭。”言罢,就令宝儿去屋里称了二两银子,付了诊金药资,着人送了出去。
那柳氏也早闻风而至,在旁听了赵大夫的言语,唯恐人说她气倒了老太太,忙不迭说道:“我一早就说,老太太有年岁的人,身子亏虚,吃不得补品。你是只顾卖你的好,全不管老太太受得受不得。如今可好,倒将老太太弄出病来。幸而并无大碍,不然可怎了?”说毕,又叹气道:“还不知老爷回来时,要怎生交代呢。”
夏春朝听她如此颠倒黑白,正欲开口。一旁陆红姐早已听得恼了,张口就道:“太太这话未免可笑,昨儿老太太自家都说花胶炖汤对身子好,喝了一整碗,也没见太太劝。怎么今儿听这大夫随口说两句,就说这样的话出来?我倒是听闻,太太今日一早就跑到老太太院里混闹,还把宝荷那丫头打的不能见人。适才大夫也说,老太太是着了气恼,方有此病。太太自家不知检点,倒怎么只顾怨起嫂子来?”
柳氏不防遭女儿抢白一通,心里生气,暗道:这小蹄子近来是怎的了?倒这等分不清内外,胳膊肘朝外拐。真不知她嫂子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药,这样的不识好歹!她心里念头一转,嘴上不免慢了几分。只听夏春朝道:“老太太在这里病着,咱们这许多人挤在这块说话,岂不扰了老太太静养?太太、姑娘还是先行回房罢,我在这里看着。如有什么事,自然打发人知会二位。”
柳氏正不耐烦,听见夏春朝这样说,便道:“这倒也好,免得我们在这里,搅扰老太太清净。”说着,就扯着陆红姐去了。 那陆红姐本不愿去,奈何叫柳氏抓着胳臂,只好随母亲走了。
待这起人出去,夏春朝便吩咐道:“老太太在炕上不方便,着几个家人媳妇,把老太太送到里屋床上。”宝儿答应了一声,连忙出去喊人。廊下等候服侍的家人媳妇,立时出来两个应声,就进去使春凳将陆贾氏挪进里屋。
夏春朝见安顿已毕,走到床前低声问了几句。陆贾氏却面冲里睡着,一声儿也不言语。夏春朝只得又走出来,将宝莲叫到明间内,细细的询问。 宝莲便将晨间柳氏如何来院中大闹,如何打骂宝荷,如何冲撞陆贾氏等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又说道:“奶奶,太太今日未免也太不成体统了。哪家的夫人,自家亲手打骂下人的?也不管老太太能否听见。老太太要她在这屋里等,她又等不得,嘴里说的那话,也不敢学给奶奶听。她前脚一走,老太太后脚就病下了。”
夏春朝听了这番言语,心中亮如明镜,只说道:“既是老太太着了气恼,方有此病,自然须得静养。你仔细服侍,不要让不相干的人冲撞了老太太。待会儿老爷来家,你只照实说了就是。”宝莲答应着,又看左近无人,便低声道:“太太近来盘算着将表小姐给少爷做妾,已然说动了老太太。只是今日清晨奶奶那一席话,又让老太太改了主意。奶奶倒是要留神些,老太太的意思,也还活络的很。”
夏春朝闻说,微微一笑,颔首道:“好丫头,我都知道。”宝莲见状,便知趣儿不语了,福了福身子,到里面去服侍不提。
珠儿将夏春朝的吩咐传递下去,走到这边来回话,说道:“已打发了福贵骑马到衙门里报知老爷。”夏春朝微微点头,又道:“宝荷今儿狠吃了些委屈,你平日里同她要好,去与她开解开解罢。”珠儿听闻,连忙走去寻宝荷。
宝儿走上前来,低声道:“奶奶,老太太今儿这病来的蹊跷?”夏春朝轻轻摇了摇头,浅笑道:“少议论。”宝儿便不言语了。夏春朝在外间坐了片时,宝莲出来倒水,见状说道:“奶奶不如回去歇歇,老太太已睡下了,并无别事。”夏春朝笑道:“罢了,只怕老爷顷刻就要来家。我还是在这里,候着老爷问话。”宝莲听出这弦外之音,也就一笑了之。
柳氏带了女儿出门,大步往上房去。
才进房门,陆红姐便怪叫道:“母亲这是做什么,拉的人手脚不沾地儿,胳膊也要扯断了。”柳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扯断才好哩,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嘴里说着,就同她一道走进内室。长春到茶上来,母女落座。
柳氏说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你怎么人前这等与我难看?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好容易将你和你哥哥养到这样大。这些年来受的苦恼,人看不见,眼泪夜夜打肚子里流!谁曾想到如今,你们翅膀硬了,便不将我这当娘的放在眼里。一个两个,倒把一个外人放在心坎上。你哥哥在家时,行动便护着他媳妇,说都说不得一句。如今你哥出门打仗去了,便轮到你来护驾了。我倒不知,这夏春朝好在哪些?你们一个个都鬼迷心窍了!”
陆红姐听了这番言语,心中生出几分烦恼,说道:“母亲这话也当真可笑,谁是外人?嫂子可是咱们家三媒六证,堂堂正正抬进门来的,是明公正道的陆家媳妇!怎么到了母亲嘴里,就成了外人?若照这样说,那母亲也是外人不成?何况,嫂子自来咱们家这几年,上敬公婆,下睦姑嫂,哥哥不在家这几年,多亏她操持内外,家业方才这等井井有条。合族亲友但凡提起来,谁不说嫂子贤惠难得?这些也都罢了,想着嫂子没来时,家中是个什么光景。老太太并母亲这些年置办的衣裳头面,老爷在外吃人哄骗,乱买些假古董,这些账都记在铺子里,嫂子可有说过一字?旁的都罢了,就是哥哥寻那个缺,还有老爷场面上打点人情需银钱使用,问着嫂子要,嫂子可有说过一个不字?分明嫂子是一心一意在咱家过日子,母亲倒要说出这外三路的话来,真真叫人没法说去。”
柳氏闻听这一篇话,焦躁起来,当即斥道:“我教训你,你倒派了我一大通不是。我这般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业障!这一家子大小,老太太同你嫂子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老爷是尊神仙不管这些杂事。我自家再不撑起来,还不知怎么吃人活埋。论起来,雪妍是你表姐,同你还跟亲近些。她进来做你嫂子,不比夏春朝强?你是猪油蒙了心了,这等帮着她!”
母女在这里说话,外头便有人来回道:“老爷回来了,正在老太太房里,请太太过去说话。”柳氏听闻,心中疑惑,问道:“老爷来家怎么不先来上房?倒去了老太太的院子。”陆红姐叹道:“太太怎么这等糊涂!老太太病着,老爷必是得了消息,特特儿赶回来的。不先去瞧老太太,倒先来看太太不成?”说着,连忙催促长春与柳氏收拾了,往那边去。
却说陆焕成本在衙门当差,忽闻家人报信儿,称老太太病倒,连忙向上司告了假,就同家人骑马归家。
回至家中,陆焕成直奔后院。登堂入室,就见儿媳夏氏正在堂上坐着。
夏春朝见公公进来,赶忙起身问安。陆焕成同他这儿媳鲜少说话,此时更不多言,只问道:“老太太怎样?早上临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病下了。”嘴里说着,就大步进内,夏春朝便也垂首随后。
陆焕成行进内室,走至床畔,见老母卧于床榻,双目紧闭,连连低声唤了几声,陆贾氏只是不应。陆焕成越发急躁,转头见儿媳垂首恭身立在一边,便问道:“你来说,究竟是怎么了?”
夏春朝却道:“在这儿说话只怕吵了老太太,老爷还是借一步说话。”
当下,陆焕成只得又同她出来。走到外堂上,夏春朝立住脚,便将大夫言语择了择道:“大夫说,老太太是着了重气,气恼伤身,方有此病。好在并不厉害,调养一阵便即大安的。”全然不提花胶一事。
陆焕成皱眉道:“重气?却又是怎么个缘故?”夏春朝听问,又低头不语。陆焕成连连追问,她方才道:“媳妇不敢指摘长辈不是,老太太房里宝莲知道的清楚,老爷不防传她来问问。”
这话音才落,外头便响起一道炸雷般的声响道:“还有什么不敢?!我偏不信了,我如今难道连个丫头也不能教训了!”一声落地,柳氏带着人气势汹汹自外进来。
陆焕成先前听了儿媳言语,此刻又见妻子这等来势,便知今日之事必和她脱不了干系。当即眉头一皱,就要问话。岂知柳氏不待他问,便望着他道:“老爷也不必问人,我就全说了罢。”言罢,便将夏春朝如何不愿纳妾,如何来寻陆贾氏商议,如何被宝荷冲撞一事添油加酱述说了一番。又指着夏春朝道:“若非这蹄子不贤良,我又怎会来找老太太?怎会同小丫头子吵起来?这样不贤的媳妇,还留在家里做什么?不如早早休了,同勇哥儿再娶房好的来!”
斥责
柳氏这一言落地,满堂众人瞠目结舌,再无一人敢出一声。堂上登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柳氏见没人应声,只觉威风,心中得意,转眼又看夏春朝双目含泪,面色苍白,两手绞着帕子,一副柔弱无主之态,越发不可收拾,又向陆焕成说道:“昔日你同夏家定亲时,我便同你说过,这商户人家女儿,就是上不得台盘,又精算计。娶进门来,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你偏不听。如今怎样,闹得这样家宅不和!这样的祸害妖精,不早早休了,还等什么!今儿冲撞了老太太,明儿还不欺到我们头上来?!”
她一语未休,陆焕成早已恼了,冲口怒斥道:“住嘴!满口里胡吣些什么!”
柳氏虽同陆焕成情分不过尔尔,但多年夫妻,陆焕成于她还算敬重。便是往日尚未分家之际,她同弟妹口角,陆焕成也颇多回护。不想今日为着儿媳妇,陆焕成竟当着合家大小的面,这般呵斥自己,不觉一时怔了。 只听陆焕成沉声道:“老太太病着,不见你在这里服侍,倒跑来嚷闹,可见你素日为人!如今母亲病重,我且不与你理论,你先回房去。自今日起,若无要事,就不要出来了。你既如此不贤,那便关起门来好生修一修你那妇德!”
柳氏被这一通训斥羞得满面通红,站立不住,欲待回口,但见陆焕成满脸怒容,她素来知晓他脾气,再要嚷闹下去,只会越发没脸。当下,柳氏只得强忍了这口气,扭身抹眼去了。
当真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陆焕成又向夏春朝温言道:“你知道你婆婆,说话行事向来有些倒三不着两,却未必就有这个心。你倒也不必往心里去,过上几日便好的。”夏春朝垂首低声道:“儿媳自然明白,必是儿媳平日有不到之处,方使婆婆这般憎厌。儿媳岂敢责怪婆婆?”
陆焕成见她恭顺如此,心中满意,点头道:“既然老太太病着,我是个男子,榻前侍奉多有不便。这几日,你便辛苦些。待勇哥回来,自然谢你。”
夏春朝听公公言语,连忙回道:“侍奉祖母,乃媳妇儿分内之事,敢说辛苦?”陆焕成微微颔首,亦不再言语。 恰逢此时,宝莲自内室出来,说道:“老太太醒了,请老爷过去。”陆焕成听闻,当即抬步,乴进内室,宝莲也随了进去。
夏春朝因无召唤,便不曾跟上,走去瞧了瞧宝荷。因她挨了打,送大夫去前,夏春朝私下嘱咐也替她看了。赵大夫留了瓶药,夏春朝进去时,宝儿正与她抹药。 一见奶奶进来,两个婢女连忙起身。夏春朝道:“都坐着罢,不必忙在这时。” 宝儿知晓她脾气,便按着宝莲不动,替她擦抹。夏春朝在旁看了一回,说道:“太太脾气向来急躁些,今日又有些不痛快,所以打了你这几下,你便多担待着些罢。”那宝荷闻言,又抽噎道:“我是个下人,任凭太太怎样,那是不敢抱怨的。奶奶素来待我们极好,既是奶奶吩咐,那更没得说了。”夏春朝听闻,便抬手抚了抚她头顶,温言笑道:“好孩子。”
那边宝莲走来说道:“老爷出来了。” 夏春朝听闻,又连忙过去。陆焕成在堂上,见了她倒也并无别话,只说道:“老太太有话,说她身上也没觉什么不好,只是心里烦闷,不喜人多。也不用那么些人在这里伺候,有宝莲一个就是了,叫咱们都散了罢。她若有吩咐,自然打发宝莲去寻你。”夏春朝见如此说,自然不能违背,便道:“老太太既有吩咐,那媳妇儿便先回去。”言罢,起身拜辞。
陆焕成颔首无话,夏春朝便领了宝儿回房。
回至房中,珠儿上来揭了衣裳,夏春朝在房中坐定,珠儿递了碗茶上来,便问道:“老太太病的如何?我听管家嫂子的言语,倒是含糊的很。”
夏春朝浅浅一笑,低头吃了口茶,方才淡淡说道:“老太太除却心病,大约也并无疾患了。”宝儿同珠儿对望一眼,宝儿问道:“奶奶这意思,老太太这次是装病呢?”夏春朝看了她一眼,低声笑道:“若说着了重气,气恼伤身,那还有点影儿。可那赵大夫说起近日补过了头,那可是昧心胡说了。近来老太太除却那一盅花椒排骨汤,哪里还吃过别的补品?大夫虽不曾明言,却是暗指此物。然而花胶一物,是个温补的东西,最是平和相宜的。我虽不通药理,但也知晓此事。想他一个医家,却怎么这般妄言?必是老太太在里头示意的,横竖诊脉之时,除却宝莲服侍并无一人在旁,内里情形如何,咱们一无所知。”言至此处,她端起茶碗,啜饮了一口。
宝儿闻听此语,便笑道:“我说老太太平日里疼惜奶奶,果然不肯随了太太的意呢。”夏春朝叹息道:“若当真如此,也就不会有花胶一事了。老太太这般,乃是一箭双雕。”宝儿闻言,连忙问道:“奶奶为何这样说呢?若当真如此,老爷那般当众训斥太太,又将她禁足房内。老太太在屋里睡着,又怎会听不到,却没使人出来说呢?”珠儿心思倒比这宝儿慎密些,想了一回,问道:“莫非是为花胶一事?”夏春朝微微颔首,说道:“不错,听那赵大夫的言语,老太太这病的缘故,一则为气恼,二来是补过了。岂不是直言便是我同太太一齐害她作病的?只是太太性子急躁,又无甚算计,竟而当着老爷面来老太太房中大闹。此事倒出她意料,不然此刻只怕连着我也在听老爷的训斥呢。”一语未休,又叹道:“果然我今早在老太太跟前弄使得一番小巧,老太太是看在眼中的。”
宝儿听了这一席言语,咬牙道:“奶奶平日里对老太太那等恭敬孝顺,不过就是不愿给少爷纳妾罢了,她就这等拿捏奶奶!”夏春朝垂首不言,半晌方才微笑道:“左右没人进来与你们当二奶奶,你们又怕什么呢?”宝儿撅嘴道:“我是替奶奶委屈,谁又怕这个!我们这些丫头罢了,本就是个听使唤的命。可奶奶这些年又亏欠过他们什么呢?”夏春朝沉声道:“这也都罢了,好在如今家中银钱都是我管着的,合家家人凡事也都听我吩咐。我便不信,他们真敢如何。” 那珠儿叹息道:“不知少爷何日才能回来呢。”
夏春朝听说,不由微怔。之前陆红姐曾向她说陆诚勇修书来家,下月归来。她本要向婆母询问此事,但如今家中既出了这样的事,柳氏必然不会见她。陆贾氏又托病不出,陆红姐所知甚少,她也不知要再向谁说此事。 当下,她只得长叹一声,静坐不语。
陆焕成因看母亲无碍,只在房中略坐了一回,就拜辞自往上房而去。
入得房中,便见一地碎瓷,满室狼藉,原来柳氏归来,满心怨愤,将屋中器皿打砸一通,以为泄愤。
一见他回来,那柳氏双眼泛红,坐在椅上就抽噎斥道:“我同你做了这些年的夫妻,生儿长女,操持家务,侍奉公婆,就算没些功劳,也总还有些苦劳。你不念夫妻恩情,到底也该看在孩子的面上,留些情面。今日你竟这等绝情,为着个小蹄子,当着一家大小的面,这等呵斥。明儿还要我怎么出这个门?怎么使唤那些个下人?!”
陆焕成见她撒起泼来,心中便有几分不耐,只是今日之事自觉无情,只得劝慰道:“话虽如此说,你们婆媳两个吵闹成那个样子,我不将你劝开,莫不是真个要休了媳妇?那才真成了大笑话。我所以叫你这几日不要出门,也免得见面尴尬。我劝你也少要生气,弄坏了自己的身子只是不值。”
柳氏见他话语转圜,便趁势道:“你一个两个都怪在我身上,然而今日这事,倘或不是那夏氏不贤,又怎会闹到这不可开交的地步?依着我说,还是早早将她休了,免得日后鸡犬不宁,家反宅乱!”
陆焕成见她仍不死心,顿时不耐烦起来,说道:“媳妇好好的,又没什么大的过错,平白休了人家却怎么算?闹出去,岂不要让街坊四邻耻笑?她娘家也未必肯善罢罢休,若打起官司来,输赢那是不可知的。输了自然没什么好处,赢了又能怎样?倒是白白砍了一株摇钱树,如今这年成,好容易找这样的亲事呢!我知道你想把你那外甥女弄进来,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成就罢了,哪里值得这般大动干戈。章家不过顶着个昔日的名声,其实不过一个破落户。帮不着咱们,反倒要去接济。勇哥儿真讨了她,能得些什么实在的好处?更不必说,勇哥儿极看重他这媳妇。你瞒着儿子把她撵了,待儿子回来还不知怎样闹哩!”
亲戚来访
柳氏却不依陆焕成言语,又絮絮叨叨说起花胶一事,只说夏春朝害的陆贾氏卧病不起。
陆焕成听不进去,只向她咬了一回耳朵,说道:“你且耐着性子罢,得多少好处呢!”柳氏磨了这半日功夫,怒气渐平,又听他说了那几宗好事,也只好回转了心意,笑骂道:“我也不知,你们陆家的人都有这么些鬼心眼儿!也罢,今番就饶了这蹄子。我也没那个力气撕扯。只是她对我不恭,实在可恨。不教训教训,我心意难平。”陆焕成道:“我倒劝你省些力气,好多着呢。”说毕,又劝了她一回。夫妇两个低声笑语了一阵,那柳氏方才罢休。
自此之后,陆贾氏便卧床不起,那柳氏也因陆焕成言语,闭门不出。陆焕成是每日要往衙门去点卯当差的,偌大一个陆家倒平添出几分冷清。
虽是陆焕成将柳氏禁足,夏春朝倒不敢荒疏了晨昏定省,每日里看望过陆贾氏,便到上房来问安。陆焕成虽不准柳氏出门,却并未放话不许人来。那柳氏却蓄意拿班作势,只说老爷有话,将夏春朝挡在门外。便是陆贾氏那里,也以身体不适不宜见人为由,屡屡不见。夏春朝倒也不以为意,仍旧每日恭谨如常。
这日,正当四月初一,陆家发放月例。
上房小丫头忍冬领了银子,走回房中就见长春穿着一件半旧翠绿对襟比甲,坐在炕沿上正穿针。忍冬走到炕边,向她笑道:“姐姐,今儿放了月例银子。因我娘前几日病了,奶奶知道了,多给了我几个钱,你替我数数。”长春听闻,便放了针线,接过银子一枚一枚替她数了,又用手帕子包了重又递还她,问道:“你要怎么出门呢?太太正没好气,只怕不会准你的假。”忍冬笑道:“奶奶说我娘病着,放了我半日假,吃了午饭可回家瞧瞧,晚饭前回来就是了。”长春听闻也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娘好些也罢了。”
忍冬将钱收好,便说道:“我只不明白,奶奶那么好一个人,太太怎么这等不待见她?早上她来与太太请安,又在门上立了半个时辰,太太硬是不准她进门。我瞧在眼里,虽不好说什么,也很为奶奶抱屈。”长春点头叹道:“连你也这样说,可知太太为何嫌着奶奶了。”忍冬不明,只歪头看她。她便问道:“你心里觉着,这一家子谁是主?”
忍冬立时便回道:“自然是奶奶,家里大小事都是奶奶主张。”一言未了,略停了停,自觉不好,又小声道:“该是老爷?再不然,就是老太太为尊。可是他们二位都不管事,太太行起事来又很不着调。”长春便道:“这便是了,就是奶奶这等能干,太太才恨着奶奶。”忍冬问道:“姐姐这话,我越发不明白了?”长春便笑着捏了捏她鼻子,说道:“你不明白就罢啦,少要胡言乱语,免得是非上身。眼瞅就要晌午了,你快到厨房拿了太太的饭来,伺候她吃了饭,你好回家瞧你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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