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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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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勤一个人站在云生饭店门口,吸完第二根香烟,顺手将烟头弹出。烟头高高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路面,落入黑暗中,消失了。
云生饭店是一家卫生状况恶劣的小饭店,油腻腻的店堂内,勉强容下四张小方桌。它位于一条来往车辆稀少的小街转角,门面窄小,落地玻璃橱窗上贴满了大小菜单和海报,从街上看不清楚店堂内的情景。饭店有一后门,直通一个堆放杂物的宽敞的后院,后院外面是老居民区,一大片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小巷子。以上几大条件,均为周国勤将它选为接头地点的重要理由。
周国勤站在饭店门口抽烟,目的在于观察100米之外,矗立在一排灯光耀眼的商店建筑后面的五幢4层居民楼。它们是附近唯一可居高临下监视云生饭店的建筑。居民楼大部分窗户都漆黑一片,惟有几扇透出暗淡的灯光。这些面朝北的窗户,或是楼道窗户,或是厨房窗户。此时,晚饭时间过去快一小时了,大多数人家的厨房里面黑灯瞎火的,要是真有人躲在其中一扇窗户后面暗中监视他,他也难以察觉。这是他今天最疏忽的地方,现在就是想补救都来不及了。但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盯他,纯粹是他自己的职业病在作怪:疑神疑鬼,多虑了。
他侧过头,再次望了一眼饭店的落地玻璃橱窗,庆幸自己还算有专业眼光,选对了地方:即便居民楼窗户后面有人监视他,视线也肯定被饭店玻璃橱窗上那些乱贴的菜单和海报遮挡住了,看不见店堂内动静。一有情况,他还可从饭店后门一走了之。
此时刚过晚上7点30分。在云生饭店斜对面,五幢居民楼中第一幢楼的4层,27号402室的一家三口人,十六岁的男孩,父亲和母亲,正围坐在电视机前收看娱乐节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嘭嘭,嘭嘭。男孩极不耐烦地起身,快步跑向过道一头,打开房门。
“谁呀?”他高声嚷道。
一个警察证被一只秀气而皮肤白皙的手递进铁栅栏门。随后传来一声女孩的甜美悦耳的嗓音:“是警察,市局刑警队的。”
透过栅栏门,男孩看见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有两名身穿警服的警察,一男一女,并肩站在门口。女警察冷艳佼美,男警察威严十足。楼道外侧的灯光阴影里,另有两名便衣警察,看不清楚面孔。
“出什么事了?”男孩的爸爸在男孩背后显身。
“我们是市局刑警队的,正在附近执行任务,希望得到你们的支持和帮助。我们想借你们家的厨房用一会儿,可以吗?”站在女警察身旁的男警察说话了。他三十岁出头样子,声音低沉有力。
男孩爸爸仔细查看了一遍警察证,是男警察的证件:有彩色肖像照片,与他容貌相符;有警号,与他警服上的警号对得上,有姓名,男警察叫张安田。确认之后,男孩爸爸将证件递出铁栅栏门,还给男警察,小心发问道:“你们要借我们家的厨房派什么用场?”
“哦,我们就设个观察点,”男警察解释道,态度和蔼,露出通情达理的微笑:“我们要监视几个走私香烟的人。我保证不会弄坏你们厨房。”
男孩猜想道,男警察是他们这一伙的头。
男孩爸爸打开了铁栅栏门,动作缓慢而犹豫,细小的勉强情绪暴露无遗。协助警察抓坏人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即使在自己家里也应该如此。他已经没有理由不放他们进门了。虽然他们是一伙陌生人,他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但是他非常怕他们,他必须考虑拒绝之后所引发的严重后果。
“谢谢,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男警察笑容满面,握住男孩爸爸的手,“你们到前面房间里去吧,做你们的事情,请关上门。我们待在厨房和过道里就行了。”
这时候,男孩和他爸爸看见最后面走进铁栅栏门的一名便衣警察手里握着一支狙击步枪,枪管细瘦而修长,枪身上安有一管望远瞄准镜。男孩喜欢军事,知道这是一支前苏联SVD 7.62mm狙击步枪的中国仿制品,漂亮的短弹匣内可装10发子弹。
“是79式,还是85式?”男孩指了指枪问男警察,他的好奇心上来了。79式和85式是中国仿制SVD的两种型号,85式是79式的细小改进型,但两种枪从外形上几乎难以分辨。
“哈,你还真懂行啊,是85式。”男警察笑了,随即又催促道:“现在没你们事了,你们忙你们的吧,我们走的时候会通知你们的。谢谢你们大力支持!”男警察突然就地立正,向正在退入房间的男孩和他爸爸行了一个标准的警察敬礼。他脸上的神情已变得出奇的严肃,凝重。
男警察嘱咐女警察守候在过道里,然后跨进厨房,问:“怎么样了?”
“周国勤还站在饭店门口,和他接头的人还没有出现。”一名便衣警察说。
“我看看。”男警察凑近窗户,从口袋里掏出一架微型望远镜。
“电子追踪器工作正常吗?”观察片刻后,男警察又问。
“正常。”便衣警察回答。
“窃听器呢?”
“正常。但最好再试一下。”
“让小芬打他的手机,试一试。”
“这样会打草惊蛇的。”便衣警察有些紧张。
“如果他还没发现,就应该没事。”
一名便衣警察退出厨房,向站在过道里名叫小芬的女警察交代任务。厨房内,另一名便衣警察已将一个自制的托架支好,架起了85式狙击步枪。他开始用枪上的4倍望远瞄准镜搜索目标,测量距离。男警察戴上监听耳机,关上厨房的门。
女警察拨通了周国勤的手机。饭店门口,周国勤口袋里骤然传出一曲优美动听的音乐铃声。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屏上一个显然陌生的电话号码,按下接听键:“喂?”
“小刚吗?我是阿芬,我已到了电影院了……”
“你打错了。”周国勤挂断手机。
楔子第2节 OK
在监听耳机里,男警察清晰地听见了手机铃声和周国勤的说话声。他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打开厨房门,向小芬和便衣警察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周国勤没发现什么异样。他点上第三根烟,转身,准备退进饭店。就在此刻,他看见一个戴口罩的年轻男人快步走来,右手提一只精致的皮质手提箱,举止略略慌张。看见他后,先是楞在原地停格不动,继而直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不放。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年轻男人激动地说,神色紧张,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们进去谈。”周国勤将年轻男人拉进店堂,动作凌厉而粗暴。
“我看不清楚他是谁。他戴着口罩。”男警察说。
“我也没看清楚。”用狙击步枪上瞄准镜观察的那名便衣警察附和道。
“我自己来监听。”男警察从负责监听的便衣警察头上取下监听耳机。他走到厨房门口,向女警察发问:“小芬,外面的人到位了没有?”
“噢,饭店前门的三个人都到位了,后门的三个人还没有,他们说小巷子很多,七拐八拐的,象迷宫一样,不知道是哪一条通饭店后门,正在找呢。”
“真他妈的笨,叫他们快一点。就说是我说的,放跑了人,我就打断他们三个人的腿。”
“好的,我马上和他们说。”
赶来和周国勤接头的年轻男人叫李通,是南段市漂亮的女市长梁幼青的秘书,二十八岁,身材硬朗而修长,有一张棱角分明略带傲气的英俊脸蛋。周国勤以前和李通打过几次交道,李通总是摆出一副潇洒的乐天派态度,爱说幽默话,笑容灿烂动人,工作勤快,乐于助人,特别招领导喜欢,被公认是市府里最前途无限的年轻官员。
一小时前,周国勤突然接到李通一个电话,要求即刻会面。周国勤好生奇怪。李通声称他手上有徐中路犯罪的重要线索和证据,要当面交与周国勤。徐中路是一个低调神秘的房地产巨子,五年前在南段市投下巨资,圈了市区大片土地,建造了诸多高楼大厦和高级住宅区。一度流传,他已买通了南段市政府高层,一手操控着南段市的市政规划与楼市价格。由于徐中路被牵涉进一起谋杀案(一名叫肖海运的房地产开发商在南段市一幢效区别墅里被人用砍刀残酷地剁成几大块),周国勤曾追踪匿名者提供的一些线索,对徐中路进行过长达数月难以取得进展的侦查。
李通的话,周国勤不敢相信,反而促使他警觉起来。这也太不符合官场的规矩了:李通是梁市长秘书,不可能不知道徐中路在市府高层里大有背景,怎么可能挺身而出去揭发他呢?再说,即便要揭发,干吗非要找我一个小警察揭发呢?
周国勤判断,极有可能是徐中路放给自己的一个诱饵。他必须加倍小心,别落进陷阱里去。于是他推脱说,他已到派出所工作了,管不了刑警队的破事。可李通坚持今晚非见到周国勤不可,说要直接上派出所去找他。一时间,他心中积压已久的一些疑问被激活了,犹豫再三,安排了在云生饭店和李通接头。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周国勤目光炯炯,逼视着李通。
“你不听劝告,老是紧盯着徐中路不放,所以才被调离了刑警队,对吗?”李通反问一句。他已经坐下,脸上的紧张情绪也缓和了不少。
“对。”周国勤点点头。他上个月刚受到市局领导的表彰,并荣获提升,到市郊一个派出所当了一名副所长,明升暗调,被巧妙而文明地踢出了市局刑警队。
“是我给你们局长打了招呼,把你调走的。”
周国勤略感惊讶,没有插话,迷惑不解地等着他说出下文。
“实际上,是徐中路提出的要求,梁市长亲自给我下了指示。”
“我真有这么重要吗?”周国勤笑了,心里既惊讶又泛起一阵空洞无力的自豪感:“你痛快点,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被你从刑警队里赶出来了,你何必再来纠缠我?找我揭发徐中路?算了吧。你是不是想玩死我?我不会上你当的。”
“请你相信我一次,我知道徐中路很多事情。”李通忽然沉下脸,语调恳切地说,眼睛里面流露出一种绝望无助的悲哀神情,凝视着周国勤:“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顶多还能活四个月。”
周国勤懵了,完全始料不及。他象受了重击一样,半晌才木然挤出一句:“什么病?”
“是绝症,晚期何杰金氏病,也就是高度恶性淋巴癌晚期,没有救了。我中午刚从上海飞回省城,到上海最大的三家医院都看了,已经确诊了。没想到,我李通今天落到这么个下场。”
“你家里人知道吗?”周国勤一时找不出安慰话。
“先不说这个。”李通断然地一挥手,拉开他外衣拉链,露出斜挎在胸前的一个黑色尼龙小背包,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说:“反正我快死了,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决定死之前为南段市人民做一桩好事:把我私下调查徐中路的材料全部交给你,你要保证把徐中路揪出来。包里面有一盘录像带,可以证明,徐中路是梁市长的情人。”
周国勤感到自己的心脏哐的一下,剧烈跳动起来:“你肯定吗?”
“你看了录像就全知道了。”
“录像是你偷拍的?”
“是我偷拍的。我也是梁幼青的情人。我真心实意爱她,所以就利用各种关系,一直在暗中调查徐中路,生怕梁幼青被徐中路拖下水。可是我没有想到,梁幼青竟然执迷不悟,不识好歹,她只迷恋徐中路,从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这么说来,传说徐中路买通了市府高层,是确有其事喽?”
“陶书记爱财,梁市长好色,各有所得,一网打尽。”
“他妈的,这个周国勤真会耍小聪明,选了这么个饭店,玻璃窗上贴了那么多破纸头,一点也看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用狙击步枪的瞄准镜观察的便衣警察抱怨道。
“我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男警察说。他一只手抓着监听耳机紧贴在左耳朵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他神色严峻而凝重。他走出厨房,示意女警察进厨房并将厨房门关上,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过道里。
楔子第3节 内容重点
手机拨通了,男警察向电话另一头简要转述了他刚才监听到的内容重点。
“我肯定没听错,”男警察强调说,“李通说偷拍了一盘录像带,是梁市长和你……”
“徐中路和肖海运的死有关系吗?”监听耳机里清晰传来周国勤的声音。
“肖海运临死前知道徐中路和金三角贩毒组织有联系,他特地和我谈过这事,我全部都记录在调查材料上了。肖海运花了不少钱,详细调查过徐中路,知道他在香港的不少底细。我敢肯定,是徐中路杀了他灭口。”李通回答道。
“他们现在正在说贩毒的事。”男警察同步汇报监听内容。隔了一会儿,他又向电话里解释说:“是的,昨天我们里面的一个兄弟乘他洗澡时候不注意,在他的鞋子里装了窃听器和电子追踪器,没想今天就赶上了大事。真的很巧,这是天意,是老天爷在帮我们。”
接着,他又证实说:“噢,对,我们只有十个人,两辆车,急需要增援。”
随后他安静地倾听了一会儿,回答说:“好,好,我明白了。”
饭店里,周国勤惊讶而兴奋,追问李通:“你说什么?徐中路真和金三角贩毒组织有联系?”
“你不知道?”李通瞪着周国勤,十分惊愕:“真不知道?你开玩笑吧?”
“我真不知道。我不开玩笑。”
李通乍然变色,满脸悲愤和痛苦表情,失望地摇着头,唉声叹气。他终于忍耐不住,跳起来发火了。他大声斥责周国勤说:“你算什么警察?你吃干饭的?你怎么调查徐中路的?你居然有脸来问我徐中路和贩毒组织有没有联系?我真是看错人了!”
“我的调查不断受到干扰……”周国勤试图解释。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都明白。”李通粗暴地打断了周国勤。他深呼吸一口,语气一下子又自行缓和下来:“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今天心情非常坏,非常坏。”
“我理解。”
沉默了几秒钟,李通又对周国勤说:“其实,我从心底里面敬佩你。我羡慕你,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你正直可靠,骨头硬,活得顶天立地,从来没有向领导低过头。我特别希望能够象你一样痛痛快快活几年,可惜啊,今生今世,老天爷再不会给我机会了。”
“别吹捧我了,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我也只是在尽一个警察的义务。我喜欢当警察。”
“我太清楚了,也只有你,才敢于盯徐中路,一直到抓到他为止。所以我把录像带和我调查徐中路的材料交给你。都在这个包里。里面有不少徐中路和金三角贩毒组织交往的重要线索。我祝你成功。”李通从身上取下黑色尼龙小背包。
“谢谢你的揭发材料,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会尽力而为的。”周国勤说完,接过小背包,动作利索地拉开拉链,先取出录像带,正面反面都端详了一遍,又取出两大本揭发材料,逐一快速翻看了十几页,其一丝不苟的认真程度,犹如经验丰富的老质检师在检验产品是否达标。
李通站起身,郑重其事与周国勤握手道别:“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以后我们保持电话联络,我会二十四小时开机的,有好消息立刻通知我。不要忘了我。”
“我会来看你的。”周国勤说。
“不必了,我就要去上海住院治疗了。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过几天,看看书,听听音乐。死在医院里比较好,不会拖累别人。”
“我们电话联络。你多保重。”周国勤有些伤感。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在李通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我送你去上海吧,我正好有三天假期。我们顺便在路上也可以聊聊你材料上的细节。”
“我不想麻烦你。你抓紧时间找证据吧。”
周国勤点头,向李通微笑:“那好,你先走一步,在路上多注意身后,如果有人盯你梢,千万别慌,立刻给我打电话。我保证马上赶到。”
“知道了,再见。”
“再见。保重。”
“开枪,两个目标全都要,一个也不许放走。”
在27号402室厨房里,男警察一字一句说道。这是给使用狙击步枪的便衣警察的正式命令。随后他掏出手机,进入电话会议模式,言简意赅地向包抄云生饭店的两个三人组下达了两道命令:一,击毙李通和周国勤;二,不惜一切代价拿到李通交给周国勤的一个包和一盘录像带。
在4倍望远瞄准里,李通出现在饭店门口,英挺的身影在灯光映照下,清晰明亮。由于瞄准镜的柔光作用,李通显得虚幻而俊美。便衣警察的手指压上了扳机。他屏住呼吸,看见李通正左顾右盼朝街上张望。测距早已提前完成,和李通相距约105米,瞄准镜中间的第二个∧尖点已瞄准了李通胸膛,弹着点应该落在第一和第二个∧尖点之间,正中心脏。便衣警察扣动了扳机。
啪。金属爆裂般震耳的一声枪响,撕碎寂静的夜色。李通被击中,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仰面朝天栽倒在潮湿的地面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几乎同时,便衣警察将瞄准镜内的∧尖点再次对准李通胸口,补了一枪,旋即快速调整视角,瞄准饭店门口,等候周国勤冲出来。
男警察在微型望远镜里观看了全部过程。“你留下照应。”他嘱咐另一便衣警察说,随后朝女警察一招手:“走,小芬,我们下去,快!”
听到枪响,周国勤的脑子陷入一片空白。然后又是一枪。街上一个女人尖叫起来,随即有一个声音在叫喊:快打110报警!同时传来几个人快速奔跑的杂乱脚步声。他猛然间惊醒,迅速蹲下身子,掏出手枪,推子弹上膛。他看见李通已仰天倒在饭店门前空地上,隐在灯光阴影里的胸膛正在往外喷涌出大量黑色的鲜血,如注如雾。
周国勤提着手枪转身冲向后门。刚冲进后院,他就听到一阵急速的脚步声靠近。至少有几个人。脚步声随即消失在后院的小铁门前。他当即判断,对方早作了准备,已四面包围了云生饭店。他窜向墙角,蜷缩在一堆破桌椅等杂物后面。这时,他看见小铁门旁边墙头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他举枪瞄准,射击。啪。啪。枪声一响,人影应声消失。
他快速向前移动,将手枪插入后腰皮带上,身体凌空跃起,双手搭上后院隔墙上缘,两臂用力挺起身子,一个鹞子翻身,越过隔墙,翻进隔壁人家院子。院子里面空空荡荡,没人。他没有停下脚步,猫着腰继续往前走,再次翻越隔墙,翻进另一家院子。
楔子第4节 有了埋伏
他身体贴在墙壁上,倾听四周细微的动静。一片寂静,听不到响动。但他听得见自己胸膛内剧烈的心跳,还有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摸了摸背在胸前的尼龙小背包,还在。就因为它,李通才被打死在饭店门口的?他现在搞不清楚状况,但似乎饭店周围早有了埋伏;子弹应该是从对面居民楼一扇窗户里射出来的。是他一时的疏忽要了李通的命?可对方怎么会知道李通会在这一时间到云生饭店和他接头呢?难道李通已经被他们盯上了,把他们引过来的?
夜色微寒,初春的风依然凉意刺脸。周国勤一闪身出了院子门,在迷宫般曲折的小巷子里穿行,疾走如飞。但很快,他就听见许多凌乱的脚步声在小巷子里响起,就在他四周围,此起彼伏,忽近忽远,始终追随着他,前后左右围绕着他转悠。他知道自己陷入了重重包围。幸好是在一片纵横交错分岔奇多的小巷子里乱窜,要是饭店后门直通大街,他早让对方截住,被乱枪打死了。
他告诫自己,今晚无论他如何要冲出去,决不能白白死在对方手里,让徐中路得逞。
他突然看见在前面一个路口有两条人影一闪,他猛然伏下身子。啪啪。迎面射来两枪,子弹从他脑袋上方低低掠过。他急速后退,移动位置,隐身在一个门洞里,然后再次返身,闯进一家人家院子,翻身越墙到另一家人家的院子里,出门,走进另一条小巷。他完全迷失了方向,只剩下生存的本能指引他仓皇逃命。
周国勤在小巷里疯狂向前飞奔,随机地转向,再转向,盲目无助地冲向一条又一条小巷。不能死,我不能死。他满脑子全是这一强烈的求生意念,边跑,边在嘴里喃喃自语。
奇迹终于发生了。他直直冲过一条小巷尽头,突然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条宽敞且夜市繁华的商业大街上。他没有减速。他清楚,追杀他的那一帮人就在他身后不远,紧追他不舍。他得加速,冲刺般快跑,利用夜色和街上闹轰轰的人群掩护,甩掉他们。
第一部分第5节 我是警察
蒋冬至醒过来时已是晚上7点50分了。他又睡过头了。手机上设置的两个闹铃都响了,但他睡得太死,根本没有听见。他操起床头桌上一瓶可乐,咕隆灌下一大口,甩甩头,深呼吸,试图让大脑更加清醒一些。他撩起窗帘,揉了揉眼睛,目光惺忪迷离地张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早黑了,街上灯火繁亮一片。今天是周末,热闹的星期五夜晚。
他起床,穿衣,迅速梳洗一番,拎着一大袋下午买的新鲜面包,匆匆下楼,走到街上。他的搭班老钟已将桑塔纳出租车停在楼下人行道上回家了。老钟是个忠厚勤奋的中年人,刚才肯定是按了很长时间的喇叭唤他不醒,一气之下才弃车而去的。两年前,南段市出租车公司实行改制,出租车一律得由司机买下(买不起就走人)。老钟看中他驾驶技术出众,两人各出资四万元(当时蒋冬至倾家荡产只拿得出三万,老钟慷慨借了他一万),合伙买下这辆桑塔纳车。如今不但赚回了本,两人已赚足了买一辆新桑塔纳车的钱,日子开始滋润起来。
他打开车门上车,果然在仪表盘上发现一张纸条,是老钟留给他的,上面写了两行字:“油加满了。我先走一步。你小子这样好吃懒做,当心光棍一世。”
蒋冬至笑了。他前天刚甩了一个叫小何的女孩。老钟问他原因,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三个字:她没劲。小何是老钟的老婆介绍的,身材苗条,眉清目秀。双方牵手交往了一个多月,小何就下意识地规划起两个人的未来了。这就严重触犯了蒋冬至的禁忌,让他一下子看到了恋爱的庸俗结局。床还没来得及上呢,就谈婚论嫁了,也太贱了吧。老钟无法理解他,认为他不可救药,疯了。
检查车辆状况后,蒋冬至咬了几口面包,启动手机的语音功能,右耳朵戴上时髦的无线蓝牙耳机,发动车上路了。今晚整夜他又得跟随一个又一个乘客的招呼,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从一处飘向另一处,直至黎明收工回家。他突然觉得一阵无聊感在他身体内蔓延,扩散,于是打开了CD唱机(经老钟同意,他个人独资将录音机换成了与时俱进的激光CD唱机)。遥远清澈的音乐顿时充满整个车厢,隔了一会儿,传出一个男人伤感的歌声:
“我们在前世约定,一起穿行这世界,一生都不会停歇,永远向着那春天……”
是许巍的《天鹅之旅》。低沉的嗓音,纯真而茫然,沧桑之中透出轻烟一般的空旷和寂寞。一些虚无飘渺的青春往事,闪闪烁烁,掠过蒋冬至眼前。他二十七岁了,青春已近尾声,即将远去,消逝。他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在虚度岁月,一事无成,每天穿行在陌生人之间,迷失了方向。
一阵清亮欢快的鸟鸣忽然闪电般穿透许巍的歌唱。是他手机响了。有电话打进来。他伸手调低CD唱机的音量,又按了一下蓝牙耳机上的控制键:“喂?”
“Hi,是‘幻想的拖拉机’吗?”耳机里传来一个女孩轻脆柔美的嗓音。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被雨淋湿的小猫’,”女孩说,“我去了‘快乐天涯’,看了你写的去印度的探险文章,很有启发,我也想去印度,想约你见个面,请教一些问题,可以吗?”
“快乐天涯”是蒋冬至与数十名散布于全国各地的资深驴友集资建的一个探险旅游网站。网站有一规定:凡出资者均可将自己的网名链接在一个叫作【出卖自己】通讯录上,公开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明码统一标价(五十元RMB/每小时),向新驴友提供个别辅导式的收费探险咨询服务,用于贴补网站日常维护的费用。
“当然可以。”蒋冬至回答,“你清楚我们的谈话是收费的吗?”
“我知道,五十块人民币一小时。”
“好,你在南段市吗?”
“我是南段市人。”
“我明天下午2点钟以后晚上8点钟之前都有空,约在保安路的麦当劳见面,可以吗?”
“同意。我下午4点钟来,不见不散。”
通话完毕,手机自动挂断。蒋冬至不禁幻想起这位嗓音动听的女驴友长相。假如她长发飘飘,是位美女,陪同她去印度,当一次探险指导,也未必不可以考虑。他再次按键开启耳机,用语音命令打开手机拨号盘。他高声读出一个数字,手机发出一连串嘀嘀声响之后自动拨出。
“喂?”耳机里传出老钟粗重的声音。
“老钟,谢谢你帮我加满了油。”
“你小子要考虑清楚,”老钟待他如亲侄,象叔叔一样顽固地关心着他的婚姻大事:“小何昨天在我们家哭了一个晚上,人家到底哪点对不起你啦?你说甩就甩了人家?”
“是我配不上小何。我现在不想成家,想出去闯闯,怕耽误了她。”
“你臭美吧,人家小何也没说现在就非你不嫁了……”
“噢,对不起,我有客人。”蒋冬至打断老钟,按下耳机上的控制键。他刚拐上一条大街,看见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高个子男人站在街边,正发急地冲他车子胡乱招手,看样子是有急事。
蒋冬至将车刹停在高个子男人面前。高个子男人利索地打开车门,一个箭步窜上车,坐在蒋冬至右侧的副驾驶座上,同时动作连贯地关上车门。蒋冬至踩油门,汽车加速,朝前驶去。
“去北段,快。”高个子男人急切地说,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北段市北距南段市112公里,沿着204国道北上,最多两小时就到了。但北段黑帮猖獗,治安情况非常差,一入夜,街上寂静无人,外来出租车时常被抢劫,还总破不了案。所以,夜晚想要从南段打车去北段,多数会被司机拒载。现在早过了晚上8点,蒋冬至不想去冒险。
“对不起,北段治安不好,晚上我不敢去。你另外找人吧。”蒋冬至决定实话实说,希望征得对方谅解。他边说边减速,出租车缓缓滑行,停靠在街边人行道旁。
“不行,你今天必须去!”高个子男人态度蛮横。他迅速回头朝后面车窗张望一眼,返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递给蒋冬至:“我是警察。”
蒋冬至接过警察证。凭手感他确认证件是真的。他看见高个子男人的名字叫周国勤。他将证件递还给周国勤,顺势打量了他一下:蓬松浓密的头发,一张方正的苦脸上刻满细碎的皱纹,表情冷淡而严肃,目光明锐的眼睛里透出勃勃英气和一股子逼人的自负。
“是警察也没用,北段我不去。”蒋冬至冷冷回复道。
“你的车我征用了,我有紧急任务。”周国勤凶狠地瞪着蒋冬至,叫嚷:“你快开车!”
蒋冬至横视了一眼周国勤:“你凶什么凶?是警察就了不得了,想吓死我啊?”
他没有表示出马上开车的意思,身体往后一仰,靠在座椅靠背上,故意露出一副舒坦的样子,用慢条斯理的语调挑衅道:“我告诉你,我最不怕的就是警察,我以前也是警察。”
“你他妈的到底开不开车?”周国勤急了,大喊一声,拔出手枪,对准蒋冬至。
“我靠,你他妈的想打架?有种的,下车去跟我打,你拔出一把破枪来,吓唬谁呢?”蒋冬至冒火了,他一向嫉恶如仇,尤其痛恨警察在街上拔枪威胁人。
第一部分第6节 焦急万分
周国勤一把扯住正想推门下车的蒋冬至。随即,一把54式手枪顶在蒋冬至脑门上。枪口冰凉坚硬的金属质感异常清晰地传入他脑海。因为顶得太紧,他脑门在枪口压迫下发出一阵阵疼痛。
“我问你,你到底开不开车?”周国勤焦急万分。
“知道吗?警察是不可以把枪口对准老百姓的。”蒋冬至嘴巴十分强硬:“你这么做,根本不配当一个警察,不配有枪。你不敢对我开枪。”
“你说我不敢开枪?”周国勤吼叫起来,气急败坏,脸色愈加发青。他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或者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形势突然就急转直下,被他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眼看局面快失控了。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绝望透了,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下一分钟里该怎么做才能摆脱困境。他只清楚,追杀他的人正在附近大街上四处转悠,寻觅他的踪影。也许他们已经在向他逼近了。
“对,我量你也不敢开枪。”蒋冬至斜视周国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酷而大义凛然。
周国勤被气得浑身颤抖,悲愤填膺,脸色由青转红,而且越涨越红。他呼吸粗重,象是受了巨大刺激似的突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你看我今天敢不敢开枪?”
他一抬手,掉转枪口,顶上自己的太阳穴,手指头扣在扳机上,双目圆瞪,气吞山河地虎视着蒋冬至。几乎在同时,两行热泪从他眼眶里涌出,缓缓滚落下来。
蒋冬至被这一幕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受到了极度惊吓:此时周国勤只要一扣下扳机,他也一起完蛋:一声枪响之后,鲜血和脑浆在车厢内四处飞溅,他就是跳进东海也难以洗刷清白了。他绝对承受不起一名警察在他出租车上疯狂自杀的严重后果。
想到这一层,蒋冬至快速灵敏地作出了友好反应:“好了好了,算我输了,警察同志,我怕你了。你厉害,你有种。我马上就开车,你放下枪。”
出租车一开动起来,周国勤就收起了手枪,陷入狂热之后的静思状态。出租车正在高速穿过南段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大街,夜空中鲜艳的霓虹灯闪闪耀耀,街边商店里灯火通明,挤满了兴致勃勃的年轻男女。车厢里蒋冬至和周国勤全不说话,一片静默。只有CD唱机仍在低低地传出许巍的沙哑歌声:
“一生都不会停歇,永远向着那春天,直到这最后一刻,融进这温暖阳光里,直到这最后一刻,让我们飞越这世界。”
“谁唱的歌啊,这么不吉利!”周国勤终于咕哝一句,伸手关了唱机。他重重呼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两根,一根叼在自己嘴上,一根举向蒋冬至嘴前。蒋冬至不理睬他,装作没看见,两眼正视前方,两手放在方向盘上,全神贯注地驾车。周国勤固执地将那根香烟一直举在蒋冬至嘴前,手一动不动,似乎蒋冬至不抽,他就决不罢手。他铁板着一张表情严肃的苦脸,神态举止看上去特别一本正经。
蒋冬至终于忍俊不禁,笑了:“交通规则:司机开车不能抽烟,警察同志。”
“情况特殊,特情特批嘛。”周国勤回应道。
蒋冬至伸嘴衔住香烟,周国勤殷情地再次伸长手臂,用打火机为蒋冬至点上火,算是为他刚才的野蛮而疯狂的举动向蒋冬至无声致歉。蒋冬至深深吸入一口,吐出一长缕青烟,伸左手夹住香烟,从嘴上移开。周国勤发现,出租车转入一条僻静的街道。他前后张望,好象担心走错了路。
“我抄近路走,上204国道。”蒋冬至解释说。
周国勤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你说你以前也是警察,真的吗?”
“真的。在四年前。”
“为什么不干了呢?”
“被开除了。”
“这么严重啊,犯了什么大错误?”
“打架。有一个工商局的领导喝醉了,想调戏我女朋友。我当时没有选择,一拳,把领导的鼻梁骨打断了。”
“哈哈,厉害!”周国勤笑了:“那你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喽?”
“嗯,很漂亮。”
“结婚了吗?”
“没有,我被扒了警服以后,就和她分手了。她现在在上海工作。”
周国勤沉默不语。他突然又诡异地笑了笑,正巧被蒋冬至眼角的余光瞥见。
“你笑什么?”
“唉,”周国勤长叹道,仿佛想到了什么:“为了女人真不值得啊。”
“其实我一点也不后悔。再碰上这样的事,我一样会出手的。如果连我自己的女朋友都保护不了,我还怎么有脸说去保护人民呢?”
“这是命。你没有当警察的命。”
“当出租司机也一样为人民服务。”蒋冬至一本正经回了一句,周国勤马上听出其中的反讽意思。两人望着车窗外的黑暗,都咧嘴笑了。
出租车驶出大街,斜拐上一条荒僻而寂静的郊区公路。路上来往车辆稀少,几乎看不到行人的踪影,道路两旁尽是死气沉沉的厂房,仓库,未完工的建筑工地,在黑暗中,看过去就象是一群群黑黝黝的巨大怪兽,兀立在云层密布的深灰色天穹下。
蒋冬至对周国勤说:“204国道快到了。”他盯着左侧的车外后视镜看了一会儿,又瞄了一眼车内后视镜,又问:“后面有两个尾巴,是你的吧?”
“估计是的。”周国勤从车内后视镜里也看到了尾随在后的两辆汽车。他如临大敌,紧张得不知所措,烦躁地嘟囔道:“我真搞不懂,他们是怎么跟上来的?”
“我也刚刚发现我们被跟踪了。”蒋冬至侧脸打量一眼周国勤:“但我敢肯定,他们早就盯上我们了。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跟踪你?”
“他们是杀手,想杀掉我。他们刚才一直在追杀我。”事到如今,周国勤只好以实相告。
“我靠,你把我害惨了。你他妈干吗不早说?你还拿着枪逼我非要去北段,我靠,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呢,居然碰上你?”蒋冬至大叫起来。他踩下油门加速,同时冲周国勤大叫大嚷:“你他妈还傻楞着干吗,还不请求支援?”
第一部分第7节 太晚了
“来不及了,太晚了。”周国勤拔出了手枪。
“我靠,你干吗不早点请求支援?”
“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周国勤一脸无奈的表情。
“我看你是个人英雄主义太严重,关键时刻不相信组织。你这是在送死,你明白吗?”蒋冬至态度严厉得近乎歇斯底里,他断然作出决定:“我不想死,我不会听你的:我打110报警。”
周国勤不说话,迟疑地举起手枪,再次对准蒋冬至:“你不能打!”
“为什么?”
“是为你好,你一报警就卷了进去。你后悔都来不及。”
“别吓唬我。我不管,现在先顾眼前,摆脱了他们再说。警察一来,他们肯定会逃。”
“我再说一遍,你不能报警。”周国勤厉声坚持道。
“我不打110,他们一路追我们到北段,怎么甩掉他们?你他妈的有办法吗?”蒋冬至两眼勃然冒出怒火:“是你上我车的,是你引来那一帮杀手的,是你害我被人追杀的,你现在居然说不让我报警?我靠,你脑子进水啦?你他妈的算什么警察啊?有种你一枪打死我,我现在就打110。”
周国勤突然垂下头去,象被斗败的公鸡,黯然收起手枪,一脸铁青,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他瞥了瞥蒋冬至,突然提出请求:“那我来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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