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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倖美人.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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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幸美人
作者:龙门说书人
☆、情爱无边
顾为川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他年纪轻轻就得了这个称号,加之长得极俊爱着白衣,再配上一把惯手的宝剑,直接导致了江湖中爱他的女人极多。
顾为川一如他剑身上刻的"风月无边"四个字,过着风月无边的生活。
但他最后却一改浪荡习性,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而且这一瓢下去,还是个丑妇。
最可恶顾为川这老婆不但丑,而且不会武功,不会武功就算了,还蠢,蠢就算了,还是个泼妇。这个泼妇总是有点好处的,就是她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连映雪。
顾为川,连映雪,连映雪,顾为川。江湖人津津乐道,这两人只有名字般配,旁的一定是顾为川瞎了眼才会看上连映雪。
但顾为川本人却从未嫌弃过他的妻子,甚至有点乐在其中的味道,凡见过他和他妻子出入的人,都被那场面惊呆了。
顾为川对连映雪不是简单的好,甚至还有些宠爱的味道,宠爱过了头,连映雪一个丑妇居然也常常容光焕光地作威作福,当众指使顾为川忙东忙西,简直让顾为川这个天下第一个剑客显得窝囊极了。
但顾为川一点也不气恼,他平心静气、面带微笑地给连映雪端茶递水,仿佛供着极尊贵的公主一般。
世人道,莫不是顾为川有把柄落在他婆娘手上了,不然哪有当男人当得这般憋屈的?
可据知情人道,顾为川并不是有把柄,而是欠了恩情。
江湖中人,最怕欠恩情,一饭之恩,尚且难报,更何况救命之恩?
传闻当日顾为川曾被人暗算,滚落山崖,当时还是待嫁女子的连映雪不小心经过了那山崖底下,连映雪当时极穷,在那山崖下斗争了好久,巴不得那顾为川在她作思想斗争时断了气,她就好心安理得地扬长而去,可顾为川就是命大,怎么都没死透,连映雪就勉强将顾为川在雪地里拖了老半日,直拖得手都红肿了才拖到了她住的窑洞里。
窑洞里比外头更糟更冷,外头好歹有日头晒着,里头可是连炭火柴火都没有,冰得像墓穴一般。
连映雪未必不想这顾为川在半路就被她活活拽死了,但这顾为川还是没死,连映雪就勉强将他安置在床上,在他身上盖好了死尸一般重的潮湿被子,方犹豫半晌,连映雪凝视着窑洞外又开始纷纷飘落的大雪,叹了一声气,从米缸底掏出一串攒久了的铜钱,决定冒雪去镇上一趟。
连映雪去镇上买了薪炭,买了鸡鸭,买了砂锅,买了男人穿的棉衣,还买了好多药材。
江湖中人也许不知道,连映雪是个无师自通的“神医”,她请不起郎中,所以按着书上治内伤的法子抓了药,全副精神使在了顾为川身上。
她烧起了火,把窑洞弄得热腾腾的,她熬了大补的鸡汤,将药材胡乱添了进去,她给昏迷的顾为川灌药,撬他牙关的时候,用的是吃奶的力,她好心好意替他擦遍了身子,一点绮思也没有,只是愈发担心自己费了这么多精神,人到最后还是死了,而且还是死在她的窑洞里,她该如何收场?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顾为川没死,而且终于醒了。恐怕连映雪自己也未必想得到,这么番胡搅蛮缠地从老天手上抢人,居然给她抢成了。
那时,看着顾为川一张俊脸一双寒星般的双眼,连映雪也会有些怅然,再看看窗外抽芽的新柳,她更怅然了,了然一身的她原本打算新春后,用存下的铜钱裁件大红色的新衣,然后再托媒婆给她说门亲事,可眼下她的钱花得精光不剩了,还是花在床上这个不会说话只会眨眼睛的活死人身上,她不得不觉得怅然。
又过了几日,顾为川会说话了,只是说些饿了渴了的话,只字不提过去的事,过去的事自然包括他是怎么跌落山崖的,也半句不问连映雪是怎么救了他。一切仿佛尽在不言中。
他说的惟一一句扫兴的话,是在那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积雪消融,窑洞前的冻河发出哗啦啦流水的声音时,顾为川凝神听了好久,看着连映雪忙前忙后,又用那副剩的鸡骨头架子给他熬淡而无味的鸡汤时,他轻轻地说:
这么久了,我看姑娘也是没有婆家的人,不如嫁给在下,在下虽然无甚本事,但可保你一世无忧。
这么长的一句话,从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嘴里说出来,居然颇有些气力,还有些坚定,像挂冰砸在地上的声音,一砸就在连映雪心上砸出个大窟隆来。
连映雪颇为淡然,转身深深看了顾为川一眼,点点头,又连过身去,仍是手忙脚乱的,心上却一如窗外那解冻的河水,浪花滔滔的,不止不息。
二人没有任何仪式,却结下了一生的契约。可见,万般都是命。
可是后来,一心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的连映雪却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随着顾为川行走江湖的她听着耳边无尽的嘲讽,再时不时地遇上顾为川从前的情人们,她们个个都是名门之后,气质端丽出众,举止大方得体,且一个个美得赛过天仙,连映雪的心底怎能不伤怀。
她细细地想顾为川对她的诺言,里头没有一句关于爱,只有的是"保你一世无忧"六个字,他还她的恩,没有情。
连映雪想着想着就愈发忧郁,他待她越好,越使她觉得自己不配,她越来越心虚,心上像有无数个针在扎着一样,扎得她夜夜睡不着觉,她爱发脾气,摔东西,泼妇之名远播武林各个角落,她不擅治家,偌大的顾府家财万贯,凡有个人说他如何凄苦,她就奉上金银,那骗子得了钱财到处说她如何的蠢,待钱用光,仍上顾府来,连映雪听了那惨淡遭遇,仍是奉上金银。
就此连映雪成了江湖中最出名的蠢人。
本来,不管顾夫人如何地泼如何地蠢如何地丑,只要顾为川不嫌弃,也并无不可,可人就怕比较,顾府的太平日子终于被一个女人打破了,她就是武林盟主的女儿,谢家的千金小姐,谢婉之。
谢婉之有惊世的美貌,卓绝的才情,最妙是她的剑也使得极好,简直是和顾为川天造地设。
传闻顾为川落崖前,武林盟主谢崇早有心将女儿许配给他,只待他重回洛阳,谁料得到顾为川回是回来了,却成了有妇之夫。这对谢小姐来说,本是极屈辱的事,但这谢大小姐不计前嫌,仍待顾为川极好,待顾夫人更好,连映雪那日不过是略有些体虚,谢大小姐不但专程派人送来补药,还跟着顾为川一块费尽心思,要开解连映雪的抑郁。
连映雪偶尔也会笑,那一笑完,只会喃喃说想念天地落雪。
她话只到这,心底其实是想念窑洞里的那珍贵的半年时光。
可顾为川竟当了真,在夏日炎火之际,想尽法子要老天六月飞雪。
那谢大小姐见缝插针说有办法,便常常借着名头来找顾为川,她当着连映雪的面,和顾为川说说笑笑,卿卿我我。连映雪看着刺眼,谢大小姐看见她脸色,就推辞说怕打扰嫂子休息,请兄长到外间说去。连映雪听着却愈发难受,这是何时认的兄妹她竟半点不知晓?
而那谢大小姐私底下商量着说会请洛阳城中最厉害的烟火匠,给顾夫人落一场火花银树的白雪。顾为川听此妙计,越发感激这谢小姐。
连映雪望向窗外,她受不了美艳不可方物的谢大小姐和她的丈夫窃窃私语的模样,两人的身影挨得愈近,她的心愈冷。她不过是故意躺在床上装病,只是想让顾为川天天陪着她在屋里,不必去见外客,可怎料得总有投怀送抱的女人上门来呢?
终于等着那夜月明星稀,顾为川抱着连映雪上了屋顶,一刹烟花骤响,似有满天银光坠落,飘飘洒洒足足下了半个时辰,果真如落雪一般,只是雪化成了水,结成了冰,那花火却成了灰烬。
花火灰烬处,尽在咫尺间,连映雪强装笑意,顾为川禁不住赞扬道,多亏了谢小姐,才能博你一笑。
连映雪心冷,种种好处,时时挂在嘴边,都是那位倾国倾城的谢小姐。
而她,无才无德,仿佛尘土,如何与他比肩。
是夜,连映雪借说想清静些,支使着顾为川去旁的房间睡,分了床。
月过中天,连映雪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上只带着那为数不多的铜钱,和当初米缸里捞起来时一模一样的数目,匆匆离开了顾府。
她身上没有武功,脚力却是好的,实在没处去,就往极北之地赶,这也不知是赶了几个月的路,连映雪只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半点干粮也不剩了,前面也没有了路,天地间只有皑皑的白雪,漫无边际地飘落着,苍凉的北风呼呼地刮过,她身上的衣服不足以御寒,但她的心早已经是冷的了。
她静静躺在雪上,朦朦胧胧看到一展衣角,那展衣角她认得,是那个上门要了好几次银子的骗子,他一次比一次穿得还华贵地上门来讽刺她的蠢,但她却偏偏要趁他的心,一次一次地送银子给他,送得他到最后都忍不住脸上微红,连映雪却仍淡淡微笑,默默不语。
她想不到会在这荒无人烟的冰雪尽头遇到这个人,这个人姓什么来着,他好似有个极无赖的称号,哦,是了,人称江湖第一混帐东西,连映雪想起来了,他是没有姓的。
连映雪不由提着力气道:混帐,我身上。。。。。可是一两银子。。。。。。。也没有。。。。。你何必还。。。。苦苦跟着我?
他蹲在连映雪身边,叹了一口气,道:你呀你,不是我跟着你,是你回到家了,你是这极北之地雪剑门的门主,你练功走火入魔,毁了容失了忆,我找了你整整三年了。
连映雪听着这天方奇谈,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人老了,就不大懂得怎么写爱情故事了,但下笔写了,就更深更悲了,但你们知道的,我是喜欢写喜剧的。
☆、笼中飞鸟
何颜一春树,流光一掷梭,转眼就是一年后,雪剑门在洛阳的探子来报,顾为川正在筹备婚事,要迎娶谢家千金。
连映雪那时正和天下第一混帐人,她的药师,公子小白,一块堆雪人。
这本来是一项愉悦身心且有助培养二人感情的活动,但可惜的是,连映雪将公子小白堆进了雪里,只露出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而连映雪着一身大红衣裳踱步来踱步去,自从她回来雪剑门就爱这么穿,穿得越红越好,站在雪地里,简直晃花了雪剑门三千子弟的眼。
话说连映雪一手握着她新雕的冰剑,一手来回地抚摸着雪人的侧脸,极温柔和蔼道:
"冷么"
公子小白有些骨气,眼睛里还不忘带着笑意,颇直爽道:
"不冷,门主大人高兴就好。"
"哦"连映雪拿着冰剑慢慢地在雪人上削着,一下一下地冰屑飞舞,越削越靠近公子小白的血肉之躯,看得公子小白的眼皮一跳一跳的,但连映雪还不满足,眼看小白身上的冰要被削尽了,就朝旁的两位侍婢道:
“光儿,珠儿,去烧桶温水来,泼在你们最心疼的白药师身上。”
光儿和珠儿脸上羞红,却掩不住眼里对公子小白的怜惜,可惜啊,谁叫他得罪了门主,得罪便算了,还坚决不肯认错,口口声声说当年混进顾府骗财,是因为听闻顾夫人的闺名和门主的一模一样,他为了确认门主身份,才一次又一次坐实了门主的蠢笨名声。
而经过一年时日的调养,容貌、武功与记忆都恢复全了的连映雪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小白。
她想,她做门主,最要紧是威信,雪剑门三千弟子都须视她做神明,她才能当门主当得轻松惬意。而她久不曾立威,这头一个就该是小白挨刀。
所以当光儿和珠儿将一桶温水哗啦啦地浇在雪人身上,迅速结成冰时,连映雪只是拿剑尖往冰里轻轻捅了几下,笑容可掬道:
“小白,别怪我无情,你看,我不是给你留了一双眼睛瞪我,一个鼻子呼吸,哦,你朝我使眼色干嘛?哦,你的嘴啊,嘴还是别露出来了,免得顶嘴惹恼了我。”
连映雪颇为满意地绕着这小白走了一圈,那红色衣裳轻轻飘拂着,一扭腰,轻飘飘扬长而去,远远地,却头也不回道:
“光儿、珠儿,你们给我守着,如果公子小白敢弄坏我的雪人,就将他逐出雪剑门,永世不得再踏进雪域一步。”
公子小白微微一笑,他看看光儿,又看看珠儿,听得连映雪走远了,最后轻轻一使内力,只听坚冰开裂的声音吱吱响个不停,最后公子小白身上那雪壳碎了一地,吓了光儿和珠儿一跳,提着剑就要来拿小白。
公子小白却不闪不躲,只是谁人也不曾看见他的招术,光儿和珠儿就被定住了身法。
公子小白细细打量着这两位丫环脸上的表情,无奈道:
“你们小姐说了,不能弄坏雪人,可见我得找个替身,我看你们俩极好,来,我帮你们做个新的身子。”
说着公子小白就将这两个怒目横视的丫环堆进了雪里。
而他拍拍身上的冰屑,略舒展一把衣袖,笑吟吟往连映雪的冷寒阁去了。
冷寒阁,连映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面的女人自然是极美的,却也极为落寞。
不多久,那镜子里还多了一个人,原来是俊眼修眉的公子小白。
连映雪没说什么,只是道:
“你这么快就坏了我的规矩,让我如何在雪剑门立足?光儿珠儿呢?你对她们又做了什么?她们有个三长两短,今晚谁服侍我?”
“服侍你的事情,我应该能胜任,如果你不是每次都赶我走的话。至于立足,你有多在,何必忧心?”公子小白手拣起妆台上的梳子,轻轻细细地替连映雪梳着流瀑般的青丝长发,怅然道:
"你是不是想去洛阳?"
连映雪看着镜里小白的专注神情,淡淡道:
"你会放我走吗?"
她离开雪剑门三年,休养生息一年,这四年雪剑门的事务一应由小白决断,上下子弟都已是小白的心腹,她早已是他的笼中鸟。
公子小白轻轻一笑,仿佛吹漾了一池春水,淡淡道:
"你说呢?"
"我自然是后悔救了你。"连映雪拿指尖挑起一小撮的胭脂,抹匀了扑在脸上,淡淡叹了口气,若有若无,好似是镜中有人在叹气,而不是镜外梳妆的人,她怅然道:
"你这胭脂极好,就是颜色偏了些,你不该将药下得那样狠,你是存心让我瞧出来对不对?让我死了心,好了,我晓得了,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但是逃出去又怎样,天地之大,我并无一处留恋向往。"
"即便你要后悔,也要好好呆在我身边后悔,一寸一寸光阴地后悔,从在雪河里将我捞上来起。"白公子的手指淡淡地,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唇,那唇间颜色惨淡,不似当年见她时,雪里红梅般灼灼,那一抹红色逼人看得移不开眼,他的口吻柔而轻,仿佛极美好的回忆不堪多说,一说便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化得无影无踪。
连映雪却不愿去想,她只是顺从地将头伏在妆台上,她心中的雪河只有一条,是窑洞前的那一条,那条河前,为顾为川洗衣淘米,毫无身段,也不曾想过身段,她只是一名丑妇,侥幸让他欠下恩情的丑妇。
他要再娶,她也可以再嫁。
连映雪轻轻将手滑向白公子的手,淡淡道:
"你何时娶我?"她不待他回应,只是痴了般迷蒙道:"我要一座楼陪嫁,一座天下无双的高耸入云楼。"
雪剑门是一个从不涉足中原武林的门派,但雪剑门却拥有偌大的江湖都没有的治伤圣药,极北之地生长千年的雪参。传闻半两雪参就能活命,更遑论雪剑门下拥有足足十支,为这,江湖中年年有人闯进雪域,妄图盗参,却没有一个活着走出来的。
而此番,雪剑门甘愿大开雪域之门,广邀天下的巨富前来,便是要为这十支雪参竞价。
雪剑门的公子小白道:
“这世上有一个女子,莫说是十支雪参,便是他自己的命,都是她一人的。如今他要娶这位女子,为她在雪域上建倾世的高楼,凡能达成此愿的,十支雪参依约奉上,绝无半句多言。”
倾世的高楼,雪上如何建倾世的高楼?但江湖中的富人还是蜂拥而至,带着自认为最好的工匠,还有数不尽的银票,车水马龙,纷纷赶往雪域。
数月内,雪剑门访雪、问雪、踏雪、融雪四大剑庄内已住满来自中原武林各处的豪客,雪域内寒冰九道头一回熙熙攘攘,做不完的流水生意,招待不完的各路宾客,好不热闹,人人都在议论这雪参到底会花落谁家,人人都在揣摩彼此的实力高低,各门各派不免常有摩擦。话说江湖中哪派没有个受内伤的高手须这雪参疗养?又有哪派不想买下雪参留待他日有备无患?而雪参只有十支,高楼也只需一座,为此诸门诸派哪个不心焦?
冷寒阁内暖如春,冷寒阁外断肠人。
珠儿不知怎么犯了痴,当着连映雪的面吟了出来,此时大雪纷纷,连映雪站在冷寒阁外已有半夜,她在等人,等了足足三个月,却仍没有动静。
那一盏雪里晕黄的灯笼慢慢从门那闪将出来,连映雪的眼中不由得亮了,看到的却是一身素色衣裳的白公子,她看清了,心事一霎下沉,转眼脸上已是淡淡的笑意,她缓缓迎了上去,珠儿也跟着迎上去,连忙接过白公子手上的灯笼,白公子这时腾出手来,握住连映雪的柔荑,冰凉的,忍不住搓热了,又呵口气道:
“这来的人多,都是有些头脸的,我虽不爱招待他们,但总归要耽搁功夫。”
珠儿在前引着道儿,连映雪淡淡回应道:
“无恤,你操持着,我并无不放心之处。”
自连映雪答应嫁白公子起,她就喊他的名字,白无恤,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好名字。
白无恤微微一笑,两人慢慢迈上石阶,正要进冷寒阁时,那门口珠儿忽急急走了进来,才要喊,一看见连映雪身边的白无恤,顿时又半句话也不说了,只讷讷地上来,跟在后头没了动静。
白无恤瞧在眼里,嘴角只淡淡一勾,并不多话,只在冷寒阁内,与连映雪同在榻上坐定了,方才喊道:
“光儿,珠儿,我知道雪剑门上下,就你俩对门主最为忠心。”
光儿和珠儿垂着头,刚要答话,白无恤就道:
“你俩先退下吧。”
光、珠二婢看了连映雪一眼,连映雪因在雪里站了久了,刚进了屋子被暖气熏着,脸上顿时漫出桃花般胭红颜色,更衬得肤白如雪,压过花色灼灼不知几许。她淡淡地道:
“那你俩先替公子烧水,想必他碰着那些江湖豪客散不去的血腥气,该要沐浴更衣了。”
白无恤轻轻一笑道:“今日倒无前几日的决战搏命之事,只是那寒冰九道上人血冻在雪里,怎么都化不去,倒是更醒人,替我省去多少教化功夫。”
连映雪忍不住一声嗤笑,眼神中却半点嘲讽之意也无,只有些淡淡的调笑道:
“你倒似这雪域中的皇帝一般,几时还要轮到你去教化愚民?”
她那般神态并不恼人,只偏偏刺痛白无恤,他忽冷些了道:
“我晓得你在等谁,如你所愿,武林盟主谢家派人来了,你大概也猜得到,谢家门下子弟之所以前来,正是为了讨好顾为川这个乘龙快婿罢了。”
顾为川当年摔下山崖,虽然被连映雪治活了,但那般糙养,自然落下了病根,而谢家来竞参,虽不是连映雪意料中事,却也差不离。
从她要嫁白无恤起,从她要倾世贵重的高楼做陪嫁起,从她算准白无恤不会动雪剑门半分金银而是会倾尽他珍藏的雪参起,她就晓得,伤未好全的顾为川有可能闻风而来。但这谋算终究是谋算,一步一步只能半由天命半由人,起码,她等到了谢家子弟。
白无恤看着连映雪脸上神色变化,不由得轻轻推开梅花榻几,只略一倾身,一只手已捏住连映雪下巴,冷冷道:
“你果然还想着他。”
连映雪云开雪霁般淡淡一笑,道:
“他是谁,可愿倾尽财力娶我?可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待我,可有你待我万分之一好么?”
连映雪说得那般动情诚挚,竟令多疑的白无恤也忍不住软下声音道:
“你晓得就好。”
他忍不住凑近她,轻轻吻向她的唇,吃她的胭脂滋味,连映雪一丝抗拒也无,她并不想抗拒,她没有抗拒未婚丈夫的理由,更何况,她离成功只有半步之遥,所以她也吻他,手攥住他的袖子,揉皱了织金的花纹。
这时,珠儿忽敲门,扬声道:
“小姐,水烧热了。”
连映雪算得到算得准,她仿若不舍推开白无恤,道:
“你且去沐浴,待会陪我下棋。”
白无恤意态朦胧,虽不舍,但却又似不愿点破,待走到门边,终于不忍,道:
“谢家谢婉之小姐携其未来夫婿也一同来了,落脚在踏雪山庄,旧人相识,你可要去探望?”
连映雪听了心跳不由加快半分,只是强忍住不落出可疑来,只是道:
“既然是旧人,不见也罢。”
白无恤淡笑道:
“既然如此,又何必派光儿去打听,你若心中只有我,又何必让珠儿刻意破坏。我晓得她俩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做主张!”
连映雪不由得沉默,白无恤是她拿史书上杀伐诡计一字一句教导出来的人,怎会不懂用计?更何况他与她朝夕相处,对她心意早是了如直掌,她的一举一动又怎能逃出他的明察?
她不愿再多说,只是对着红烛继续更深的沉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藏住满腹的心事。
白无恤与她僵持,脸色愈发难看,最后忍不住,狠狠踹了立在阶下的珠儿一脚,直将她踹得一声闷叫,跌在了雪里,吐出口热血来,化了雪里红梅斑斑。
白无恤冷面无情,漠然道:
“这就是你忠心护主的下场!”
话毕,白无恤扬长而去,连映雪闻声奔出门外,看珠儿脸色发白,为她才惹了伤,不由得意气堵住喉咙,纵力折了枝园中红梅,提气就要朝白无恤刺去,白无恤偏身一闪,连映雪不依不饶,旋身左劈右斩,才一动气招式已凌乱不堪,白无恤连连退后闪避,退至墙边,退无可退,方才欺身上前,一掌劈去,梅枝已断,红花纷纷零落,连映雪的手亦受了一震,捱不住,整个人竟倒了下去,白无恤忙揽住她腰身,拦腰抱起,脸上又惊又怒,千言万语,碾转要压她性子,看她气喘连连,竟忍住了不说,抱进屋内,放于锦床软垫之上,才道:
“你明知你中了毒,你还用内力相拼,一个丫环都在你心中如此份量,你怎么不想想我与你从小的情份,你又何曾将我放在心上?”
白无恤此番话已是出自肺腑,却不料连映雪冷笑置之,嘲讽道:
“你的情份我担待了才落得个今日下场。”她急急说完,一口气乱了,咳了起来,久久方平了些,再扬眉瞧那白无恤被她气得不轻,越发变本加利反问道:
“你这毒可否要再下得重些?让我一次死了倒也干净!”
白无恤气得脸色惨白,五内如焚,却又不知从何辩解,他半句不发,终于忍不住一甩手,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坏人,坏人,坏人出场了。
☆、雨雪其雱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原第三章扔到了第二章下半段,第三章新添的,我为了让死人能在前三章出场,我多么不容易啊。
次日,雪下得愈发重了,北风其凉,夹着鹅毛大雪漫天飞洒,白茫茫几乎不能视物,仿佛寂寂天地间只剩下雪不停地坠落,静得好似半个活物也没有一般。
冷寒阁中,连映雪早早就起了,她的精神好了许多,白无恤终究向她让步,他命光珠二婢连夜用雪参熬汤,给她灌了好几口,这药也是奇药,虽不能神速,终令她松缓了许多。
连映雪心底半点也不会感激白无恤,他也未必还能厚着脸皮见她,是而大清早也落得清静,她坐起身来看着窗外无尽的落雪,些些许雪花漫天乱走,沾上房中热气,一会就轻轻消融了,好似如此一番就完成了从天而降的使命一般,那样轻巧的宿命,不禁令她多愁善感,可是她却忍不住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光、珠二婢大清早寻出了小姐的大红暖袭,凑着筠炉添了好香,熏了好些时候,窸窸窣窣忙碌着,虽说不上是什么喜事,两个脸上却都有些笑意,连映雪看着也觉得惬然,只是这宁静未免太短,不多时,便有四人匆匆迈进院子的声音,那雪径被踩得吱吱作响,老远就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那四位侍者在冷寒阁前站定了,齐声道:
“启禀门主,寒冰九道上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尸首,一时不知死因,只知这女子既非我雪剑门弟子,又无旁的中原门派认领,我等恐怕人心惶惶,特请门主前去主持一应事宜。”
连映雪听得这四侍的声音,是四大剑庄往来雪域的信使,虽说当下纷乱之时死了个无名女子也算是件大事,只是他们不去叨扰白无恤,怎么专程来请她?
“白无恤呢?他抱恙了不成?”隔着窗子,连映雪淡淡地向四侍问话。
四侍仍齐声答道:
“白药师让我等来请门主。”
光、珠二婢听了不由疑心,小声嘀咕道:“他今日怎么有了好心放权?”
连映雪听了,只沉吟道:
“我稍候便来,你等先前去安抚,莫要让有心人挑起事端才好。”
那四侍得令,领命而去。
寒冰九道本就是雪域市肆之所,先不论四大剑庄的子弟往来已是热闹,再说这数月来又添了这络绎不绝的中原武林人士,自然已是纷纷乱乱,人声吵嚷。尤是今日大清早的,寒冰九道上无端端倒了辆大马车,那马车左边整个木轮子都已滚出老远,那车内又跌出个着一身淡粉长裙的年轻女子,缩倒在车辕旁脸色惨白,一看已是气绝良久的。而那原本套在马车上的一匹骏马似乎早已挣脱缰绳,不知狂奔向了何处,再添昨夜一场落雪愈下愈重,渐渐连那一串蹄印都已埋没干净了。
此时,围在马车女尸旁的一众江湖人士挤满了寒冰道,甚至连道旁小楼上都挨挨站满了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一个个暗暗分析其中缘故,议论纷纷最奇的是,竟无人认识这女子姓甚名谁,是哪门哪派子弟,按说这数月来,有头有脸的门派已尽数纷纷来齐了,即便尔后零碎有些散客前来,可数十里寒冰九道外、雪剑门牌楼下一应有拦路问名的雪剑门子弟,这女子若是从雪域外独自来,定会留下名号,可雪剑门中并无记录,她便只可能是哪派带来的女眷了。
可既是大门派的女眷,如何会在这道上离奇死了?既死了,如何又会无人认领?
围看热闹的众人想破脑袋,都猜不出门道,只一味围着,要等雪剑门主事的人来。
于是,这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各门各派的子弟都来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谢家谢婉之和她的未婚夫顾为川。
谢婉之为与爱着白衣的顾为川登对,便也常常着一身白裙,两个人往那一站,如雪中素衣仙,仿佛神仙眷侣,自然引人注目,江湖中人识得这二人,便纷纷让出道来,谢婉之瞧见那女尸,不由微微蹇眉,顾为川却并无禁忌,只欲上前察探,却有着雪剑门云纹锦衣的弟子拦住去路,不卑不亢道:
“这位公子若有高见,请待我门主前来察看后,再提不迟。”
顾为川闻言脸色不由微变,却仍止步谦谦答道:
“既如此,是我造次了。”
旁的人听闻雪剑门门主会亲自前来,不由个个都起了兴头,只因这数月来都是雪剑门下白公子前来应客,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这门主长得甚么模样,只是有人打听出这门主居然姓连名映雪,与顾为川出走的妻子同名同姓,倒真是件奇事。不过,那消息还说这连映雪长得像天仙一般,武功又卓绝,才干又出众,与顾为川又蠢又丑的前妻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地,除了同名同姓外,旁的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
但总会有人留心在意的,谢婉之看着顾为川的脸色一瞬稍变,一瞬又宛若平常,不由微微有些怅然,只是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毕竟觉得多余,便一霎说不出口了,再想提,心意也就跟着冷了,愈发提不起来。
约摸半柱香的时刻,只见那寒冰九道高处,有一顶四人抬的软轿前呼后拥的,缓缓而来,那软轿边一左一右还立着两位极水灵的俏丫环,那丫环一个捧剑,一个打伞替软轿上坐着的人挡风雪,那伞下似是坐了一个女子,只是她大红色裘衣风帽掩住头脸,再加上落雪成阵,远远阻隔,竟看得不甚分明,只有那一片红衣在雪中醒目极了,缓缓随软轿移来。
那软轿方才落地,原本看守女尸的雪剑门子弟们便齐齐道:"我等恭迎门主大驾。"
只听软轿中红衣女子淡淡道:"劳烦你们守候了。"
此言一出,那子弟们忙答道:
"不敢。"
连映雪缓缓除下头上的风帽,起身来,众人正要看她姿容,却又被那俏丫环的伞斜斜遮住,只听那连映雪嗔道:"我从小在雪域长大,哪有这许多畏寒风雪。"
那丫环忧一句,"可今时小姐的身子不同。"才要多话,那伞柄处已被一双白玉般纤细的手轻轻推开,渐渐站出一个绝色的美人来,只见她肌肤胜雪,眉若远山,唇若凝脂,尤是一双美目说不出的情思流动,似盼似嗔似喜,果然如天仙下凡,仿佛明珠一般令周遭光彩横生。众人瞧见她倾城的容貌,不由得屏住了气息,只是一味贪看,竟似齐齐忘了正事。
近在咫尺的顾为川亦惊讶于雪剑门门主惊世的美貌,只是脸上仍是掩不住的失望,再不愿多看一眼,旁的谢婉之自知被比了下去,正不是滋味,但看顾为川不为所动,不由心上又喜乐了些,愈发要显出她与他的亲昵来,不由上前挽住他的臂弯,仿佛动情般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这番动作被连映雪悉数瞧清了,过去苦痛的记忆一霎唤醒,心上酸楚,不由定定瞧住了这两人,良久,她刻意转过头不去看,只是心上如冰上走珠般乱极了,只得忍耐了,稳住心神,略略绕着那马车与女尸走了一圈,悉数瞧遍了,只冷冷道:
“将马车与女尸一同抬上芦台,诸位且散了罢。”
众人见雪剑门门主如此搪塞,不由有好事者扬声道:
“门主未必太儿戏了!”
连映雪沉吟着,略略低下螓首,那番情态似在思索,又似疑惑,只微微蹇着眉,却惹人怜爱极了,她扬起脸,静静迎向众人道:
“三日之内,我雪剑门自然会给诸位一个交待,如若失约,我便有如此剑。”
只见她拔出随侍丫环捧出的铸剑,此剑锋芒毕露,铮铮嘶鸣,众人一瞧便知是上好的宝剑,连映雪两指轻轻夹在剑身当中,只听一声脆响,那剑转眼之间已横断,跌在雪地上,众人看了这成深厚内力已猛然一惊,再看余下的那半截断剑,好粗的断口,已纷纷自愧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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