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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手丐.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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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松荫下卧着一个断臂的乞丐
河南嵩山古称中岳,太室、少室峰峦奇秀,两峰对峙,相去约三十里,一则雄伟庄严,一则瘦削灵秀。而山阴沟阳一带,直达龙潭、卢岩两寺更多奇景,自唐以来高人隐士代有幽栖。而少林寺又为武家名区,自成宗派。四方英雄豪杰之上望风归附,以故异闻奇事众口争传。实则寺僧久惯山居,山势险峻,习于劳苦,单是体力便比常人健强得多,加上世传武功,自然看去个个精神,人人强壮。如论真正武功造诣,不特限于天资和体力强弱,便所传授的师长也有情感爱憎之分。那些因蒙师长垂青、认为衣钵传人的,固是独受恩知,秀出群伦;而资质愚鲁、性又桀骛的,不为师长所喜,在在寺中苦练多年,不特终日做些粗事,难窥本门心法,为了寺规太严,甚者还有重责被逐之险。这些人虽然未得少林真传,但自唐宋以来,寺僧注重武事已成宗风,代有名人,习武已成常课,平日耳濡目染,竞相仿习;而寺中风气,本领不到家的又决不许下山,除非偶然乘机逃走,即使犯规被逐,平日也曾经过考验,多少得有一点根底。否则重则处死,轻则禁闭庙后洞室之中,令其苦修,期满释出,想走仍是不能,甚或终身禁闭均在意中。此举原因少林寺名头高大,为防放出败类或是废物,在外面打着原来旗号招风惹事,有损本庙名望之故。无如全庙和尚太多,人心不一,更有江湖豪侠、绿林盗贼借着出家偷学武艺,只管庙规严厉,对于新投到的门徒限制甚严。初入门的三数年中只留庙中做那砍柴挑水诸般吃力不讨好的苦役,休说习武,连影子都看不见。后殿许多密室深房又均禁地,漫说不能走进,内里师长和先进同门多半具有一身绝技,武功高强,如冒奇险前往窥探,稍一行动便被警觉,不死必受重伤,端的厉害非常,非满年限,经师长同门暗中考察,试验过数次,休想学得一点门径。
可是人类均有情感,而这些来人大都用尽心机,抱着卧薪尝胆之念而来,人又格外机警深沉,外表装得十分老实自然,丝毫不露来意和真实姓名来历,只说自来信佛好武,苦无名师传授,不远千里慕名来投,无论多么严苛规条全都遵守。对于一班先进同门以及全庙僧众个个恭敬,言动谦和,做事尤为勤敏。哪怕是烧火的也敬如师长,平日话都不说一句,专在暗中去用心机。等到三年苦役做过,能够学到一点基本功夫,全庙僧众凡能常见的差不多均成了他的至好。至于机缘巧合,偶蒙师长看重,不满年限便加传授的更不必说。来人明有一身武功,始终隐而不露,只作不会,从头学起,这等诚厚聪明、用功勤奋的徒弟谁不喜爱器重?等到武功练成,方始略露口风,逐渐表明来意,不是受有强敌危害,身家安危所关,便是父母之仇,意欲请命下山,前往报复。彼时师长虽然明白错用心机,无如师徒情义已深,再见来人词色悲壮,想起用心之苦与多年服役之劳,只得召集一班武功好的僧众,按照庙规定期送行。择一月黑风高之夜,设下数十重埋伏,令其由内而外打将出去。本意多想留难,谁知来人多年苦心,早与全庙僧众分别结纳,有了极深情谊,又得了师门真传,虽非敷衍了事,禁不住手下留情,除非来人性躁气浮,所学未到火候,连所交的僧众也恐其出去丢脸,将其打伤退回重学而外,十个倒有八个通行无阻。有那秉赋特佳、天资颖悟、尽得师门法乳的,竟无须乎僧众循情,凭着真实本领打了出去。下山时照例奉有严命,在外不许提起少林寺三字。但这班人以前多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多年不见,二次出世武功忽然大进,所习家数一望而知。再要有什仇恨前往报复,当时轰动,往往由此循环报复,仍要牵涉到少林寺的本身,连师长也被引了出来,几乎不可开交。因为投寺学艺的人本来底子就好,加上师长怜爱,自己用功,均有惊人本领,结果终是少林寺一面占了上风,所以多少年来前往学艺的不知多少。限于祖规成例,即便明知对方有为而来,也不能加以拒绝,只得在初来三数年中使其吃足苦头,知难而退,最上乘的武功也不再轻易传授。少林寺中诸长老又曾对外声言:本庙禅门乃是清修之地,世传武功专为山居防身之用。寺中戒律谨严,除为国家人民出力御暴,从不向外惹事树敌。何况佛门最忌嗔贪,只是本门弟子,不奉师命不许离山。这些外来专为习武的人虽因旧规难于坚拒,一出庙门便与本庙无关,以后遇事便他本身师长也决不加过问,善恶祸福听其自作自受等语。经此一来,虽然好了许多,学武的人依然来之不已。为了寺僧连经几次大风浪,对于来人多存戒心,往往苦上多年毫无所得而去。
这年又一少年来投,名叫沈鸿,本是湘阴民家。因受上豪欺凌,母亲早死,老父良懦,田业被其侵占。胞妹年轻美貌,又被土豪狗子看中,强抢为妾,并将老父阴谋暗杀。
始而悲愤欲死,想与仇人拼命。一则寡不敌众,又因老父临终时遗命悲号说:“我沈氏全家忠厚,本分人家,无端遭此家败人亡之祸。我儿以后必须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为我申冤报仇。此时仇人财势两盛,无论官私两面均无异以卵敌石。最好对我今日被人用暗算之事隐而不露,能够暂忍奇耻大辱,假作你妹子木已成舟,与仇人匿冤相交,相机下手固好;如恐玷污清名,为乡党邻里所笑,不能忍受,葬事一完速往岳州。当地还有水田和一小园,原是昔年你舅父开荒所得,仗着终年勤苦力作,又开了一家木行。我一个读书人,稍微懂得一点江湖门径全是听他所说,否则日前被敌人黑手暗算也决不会知道。如今你妹虽被抢去霸占,趁着仇人新婚头上,知我父子文弱孤立,害我阴谋不曾发觉,你再装着胆小怕他,便住在此也可无事。再要照我所说移居岳州,更不致引起仇视。”话未说完,人已气绝。沈鸿位血悲号,盘算了一夜,安排好了丧葬,直往土豪家中,说是要见妹子一面,别无他意。土豪看他无用,狗子为美色所迷,竟然允诺。兄妹二人谈起父死,抱头痛哭了一阵,同往上坟。土豪也跟了去,以为阴谋未被发觉,还装好人说:“以前争执多是下人误会,所夺田产均愿奉还。”沈鸿推说:“别处田业颇多,本地一点薄产愿作舍妹陪嫁。你对舍妹虽以妻礼相待,借口双桃,无如先父固执成见,并未明媒正娶,易受外人轻笑。如今木已成舟,舍妹断无另嫁之理。我在本地委实无颜立足。等到田产交割清楚,便须移居外县,只望善待舍妹便了。”狗子虽然凶狡,因沈鸿说时十分诚恳,又是言明才走,交割田产尤为细心,怀有仇怨不会如此,一时色利昏心,专往好处去想,误以为真,竟令安然走去。
沈鸿到了岳州,因乃父被人用下手点了死穴(湖湘间木排上人当年多善一种极厉害的点穴,称为下手),先只打算寻到舅父任安,请一名排师,学会点穴法,遇机报仇,暗杀仇人父子。任安认为这类点穴法无论多高,不会武功仍是无用。对方养有不少武师打手,本人又是行家,一个不巧,弄巧成拙,连想同归于尽也办不到。甥舅二人密商了三日,经人指点,说起少林寺的威名,意欲前往学武,议定便即起身。沈鸿心志虽极坚毅,无如时机不巧,少林寺中几位高僧有的坐关,有的云游未归。住持人为了近二十年连出事变,生了戒心,性又固执,一任沈鸿血泪哭求,仍令和寻常新来的人一样服那三年苦役。沈鸿虽是小康之家,从未受过这样劳苦,为了血海深仇,仗着体力尚好,依旧咬牙忍受下去。只是复仇之念太切,每一想起老贼年迈,寺中岁月深长,不知何年才将武功练成,以慰九泉之望,便背人痛哭起来。似这样心身交瘁,不消三月人已瘦成一把骨头。当地距离水源大远,庙中人多,全仗僧徒挑水饮用,新来的人更是例行公事。沈鸿从未弄惯,自是苦不可言,此外又想不出报仇之法,日夜焦思,心如刀割。
这日又挑两大桶水,由相隔好几里的水潭勉强往上走来。时正天热,昨晚又受了一点感冒。走到半山气力不济,独坐山石之上休息。手抚两肩红肿之处,想起寺中僧徒全都笑他文弱,常说这种纨绔子弟也配学武,每以为耻。当日应挑的水才只一担已挑不动,习武报仇之事简直无望,不禁勾动伤心,痛哭起来。为了山路崎岖,沈鸿初服苦役,所行之路比较易走,但要远出一半。因恐同伴看见轻笑,坐处在崖后松林之中,地甚僻静,忽听身后有人喘吁吁喝道:“这是哪个该死的废物,人家既看不上你,还不滚回去另打主意,来此鬼哭神号,吵我老人家瞌睡,真不要脸!”回头一看,身后不远松荫下倒卧一个断了右臂的乞丐,仿佛大病初愈,腹中无食,在彼闷睡,刚刚惊醒,颤巍巍手指自己喝骂。说话虽是有气无力,形态却甚凶恶气盛。仔细一看,那花子身材瘦长,两腿又黑又瘦,枯柴也似。右膀齐腕断去,只剩半截瘦硬如铁的秃臂。说话也有气无力,料其饥饿已久。沈鸿生来好善,又当忧患之中,闻言并不见怪,反倒引起同情,便走过去,俯身笑问道:“苦朋友,不要怪我,我方才偶然想起心事,一时难过,把你吵醒,很对不住。可惜这里无什吃食可买。天气炎热,我新由前山挑来的清泉可要喝上一点,稍微提神,我再给你一点钱,自去买些吃的充饥如何?”花子闻言,把两只怪眼一翻,喘吁吁气道:“你这娃娃好没道理,我已四天酒米不曾下肚,人又怕热,好容易在此睡上一会,被你吵醒,无心之过也还罢了,我连路都走不动,如何买吃的去?你看云影天光,松风阵阵,何等清凉,我心里又没什事牵挂,这好所在怎舍得走?既然把我吵醒不好意思,身上钱又现成,不会去买点酒肉,陪我老人家吃上一顿,省得多受庙中秃驴们闲气,岂不也好,说这现成话作什?”
沈鸿从小惜老怜贫,性情慷慨。这次弃家习武,又经任安指教,说出门在外,第一要忍气随和,虚心耐苦,对人不问贫富高低,均要一律平等,礼让为先,才不致上当吃亏,受人欺害。再一想到亲仇未报,当此卧薪尝胆之秋,横逆之来理应忍受。到了少林寺,又和一班新投来的同门常在一起,多闻江湖上人行径事迹,日子一多,看出无论是谁都比他强。第一样体格健壮先不如人,渐把书生气息去了一个干净,对人谦和已惯。
这时候虽觉花子老气横秋,说话无理,回看自己所穿白布短衣裤,为了不惯缝补洗涤,每日所做均是苦力,两肩早已磨破,到处都是裂口,昨夜学人缝补又未缝好,东挂一片,西凸一条,皱痕累累,破碎之处尚多,方才挑水又撕裂了一片,连大腿都露出在外,布也成了黄灰色,这神气和花子本差不了多少,难怪对方看轻,认为同类,本就暗中好笑,又因花子谈吐不俗,书生积习,以为对方起初读过书,越生好感,便笑说道:“并非我说现成话,一则离人家太远,我还要挑水回庙,也无暇买去。钱却现成,你吃完再来,我也挑水回转,陪你同吃几杯不是好么?”花子笑道:“你只真心请客就好办,那不是卖酒的来了么?”
说时,沈鸿已闻得松林后面丁了当当之声沿着山脚响来。这类响声平时曾经听过,因所行不是正路,心中有事,气力又弱,恨不能早点把那三十担水挑完,有时隔山望见一个挑担的手持铜碗边敲边走,出没林烟沓霜之中,听人说是山中卖白酒的担子,也未在意。闻声刚一想起这是个卖酒的,身受感冒,饮上几杯也许除去风寒瘀气。正在思忖,忽听一声长啸,宛如驾凤,起自身侧,回顾正是花子所发,方觉此人先前说话有气无力,此时啸声响振林樾,震得人两耳嗡嗡,怎有这长中气?再往林后坡下一看,那酒挑本顺坡后一片柳荫一路敲着手中铜碗沿溪前行,已快过去,啸声一起,忽然转身顺坡走上,笑嘻嘻穿林而来。再看花子已把双目闭上,紧靠松根不住喘气,仿佛方才一啸力已用尽,酒挑也到了身前放下。卖酒人是个头戴宽边凉帽的壮汉,前面是一大木盘,上堆凉粉和各种作料,另外一些熟牛肉、豆腐干和豆芽、卤蛋等酒菜。后面挑着一个大圆笼,内是一个酒坛,旁边还挂着两个酒葫芦。停担以后便朝花子问道:“你又遇见好主顾了么?”
说时不住朝沈鸿身上打量,微现失望之容。花子先不理会,连问两声,花子忽把怪眼一翻,怒道:“王老三!你以为这娃请不起客么?”随对沈鸿道:“你这娃为何说话不算,方才把我吵醒,各自躲开也罢,偏装大方,说要请客,把我酒瘾勾动。我常年饭吃不吃没关系,全靠每月几顿酒度命,又没有钱,只好到处装死,遇见空子骗点酒喝。不提酒字没事,只一有人请客便发馋痨,肚皮里的酒虫先就造反。你如说了不算,比要我命还难过,那可莫怪我和你拼命!”
沈鸿原因花子神情可疑,一个又病又饿的人,一声长啸震得四山齐起回应,半晌方息。想起来时任安所说,风尘中异人甚多,须要留心物色之言,只管留意察看,暗中寻思,不禁出神,忘了开口,闻言忙答:“朋友不要生气,哪有说了不算之理?”花子方转笑容,喘吁吁说道:“该死王老三忘了我日前嘱咐,不论何处,只听我那啸声,必是遇见空子,有人会账,酒瘾也发到了极点。否则,这样嫩娃十九难惹,吃他一顿好酒,当时痛快,以后必要纠缠不清,不知多少麻烦。不是馋得太难受,我才不屑于理他呢。
说好一见面先给我吃上三碗五碗再说别的,还问作什,呆在那里等雷么?”王二闻言,望着沈鸿,一面用碗打酒,意似迟疑,口中低语:“我知你说得不错,无如你量太大,这位是庙中挑水师傅,身边带有那多钱么?”话未说完,花子已颤着一只铁也似的独手将碗抢过,一口气把那将近半斤的一碗白酒一饮而尽,满脸猴急之容,连呼:“好酒,快来两碗,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真要狗眼看人低你就差了!”王三一面接碗打酒,一面气道:“我上当不是一次,虽然酒钱早晚取到,无一次不惹麻烦,就算这位师傅带艺投师,是个有钱人,到底和你无什交情,你这顿酒要吃多少?人家肯给你包圆么?”沈鸿见花子连抢两大碗白酒下肚,精神立振,人也坐起,与先前判若两人,心想,此人也许真有酒痨,否则这类白酒何等香烈,怎能晃眼就是两大碗,前后强弱相差至于如此?因任安赠有不少金银,虽多存在庙内,身上也带有好些散碎银子,这卖酒的自不知道,见我和此人穿得一样破旧,知道寺中僧徒十分清苦,他人又是海量,难怪他不放心。见花子口中索酒,斜视自己,睁合之间隐隐有光,越发生疑,忙笑说道:“王掌柜不必担心,我既请客,自然管够。”花子立现喜容,先把第三碗酒抢过,狂饮而尽,回顾笑道:
“你这娃倒有一点意思,如非早看出你腰问银包够我吃一两顿,还不喊他来呢!你既大方,索性亮一亮梢,叫他看清钱数再吃,省得狗眼看人,当你庙中穷和尚的小徒弟请不起客。”
沈鸿见他好些怪处,单那酒量也是惊人,早生好奇之念,连方才疲倦心事全都忘却,素来大方,便把腰问所系钱袋解下,还未打开,花子已劈手抢过,掂了一掂,笑道:
“这里面少说有四五两,再吃好多顿也用不完。可惜这好绣工,为了误信庙中和尚虚声,糟成这个样子,你也不怕暴殄天物?”说着,随将银袋揣入怀内,笑对沈鸿道:“这下子他该放心,我也胆壮,等我看酒多少,如有剩余,你也吃上半碗,解解疲倦。”随即起立,去往后挑,手伸坛内沾了一点尝道:“这酒更好,居然还可匀出半碗给你。”随用碗舀了半碗递与沈鸿道:“前面盘中还有牛肉,可以下酒,吃完人就精神了。”花子取酒时背向沈鸿,沈鸿先未留意,等把酒接过一看,酒色微微发青,与前见不同,只当此酒与葫芦所倒不同,虽觉花子用手沾过,有点嫌脏,因闻酒香扑鼻,中杂花香,平日也颇喜酒,只量不大,庙中清苦,酒直不曾见过,当此忧患艰难之际讲什干净,含笑应诺,又取了一块牛肉就酒。多日不尝肉味,觉着味美非常,酒更芳烈,便坐石上边吃边饮。约有一盏茶时,将半碗酒徐徐饮完,人已半醉,觉着心身舒畅得多。再看花子已一碗接一碗把那先后不下二十斤的白酒快要吃完,坛已见底,才把前面的牛肉、鸡蛋等食物大把抓起,狼吞虎咽吃去多半。未了只剩一堆凉粉和半斤多重一块牛肉,用担上荷叶把肉包好,递与沈鸿道:“庙中吃得太苦,你又不是和尚,随他受这活罪作什?把这块牛肉带回去,半夜偷吃要香得多,明日再来此地,同你吃一顿好酒,帮你挑水,以免挑不够数受秃驴们的恶气。”沈鸿人已半醉,随手接过,也未细想。
花子吃完捧腹而笑,旁若无人,直像几月没有喝酒的样子。未了又用独手抓起酒坛,嘴对嘴把坛底余酒饮光,笑道:“我已经叫王三把这担水送到庙旁山石之后,省你挑它不动。你回时把它挑进庙内,对和尚说,今日有病,所欠的水改日再补,索性养息几天,等人好了,愿意受罪就待下去;他们如不要你,或是看出无什指望,各自回家。到了开封如无所遇,可往老河口去,我再给你指条明路,本领且比秃驴他们强得多呢。照你为人心志,不消三年便可遂你心愿。此时夕阳西下,日光正照松林,我最怕热,要找地方睡觉去了。”说时,回顾水挑不见,王三刚由前面赶回,才知先前只顾看花子大吃大喝,并想心思,不曾在意,水已被人代为挑走。沈鸿初次在外,庙中过节规矩多半茫然,平日只知奉命服役,做些苦力,别的全都不知。又当酒后,更易忽略,刚点头笑诺,花子已给了王三一两碎银子,独自先行,头也未回。一路步履歪斜,摇晃着一条独臂,踏着斜阳穿林而去。
沈鸿忽想起忘问姓名,所说指点明路之言是否可靠,想要询问,人已走远,连王三也不知去向。以为明日必要再来,向其询问也是一样。饮酒之后,身已不再酸痛,正要回庙,忽见阳光穿林而入,日色已自偏西,猛想起出来时久,庙中清规甚严,吃得这等酒醉如何回去,反正水已无法挑满,索性在此乘凉,少时回告病假罢。念头一转,便倚着松树半坐半卧,想等酒醒之后再走。不料连日疲倦过度,天气又热,吃了大半碗白酒,被凉风一吹,就此昏沉睡去。梦中闻得有人呼斥之声,睁眼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庙中掌管杂役的和尚见沈鸿午前出来挑水,久出不归,命人查看,在庙旁山石后发现所挑水桶,人却不知去向。庙中清规甚严,近年为了带艺从师的人甚多,良莠不齐,常在庙中惹事,限于旧规不便拒其入门,便用釜底抽薪之法,借着三年劳役加以磨折,使其知难而退,平日待遇十分严厉,除非真个病倒,丝毫不许偷懒。管领这班服苦役的和尚名叫志梵,人本冷酷,不通情面,见沈鸿是个文人,江湖上规矩丝毫不懂,又无一点本领,强要习武,本就轻视;而一班先来的同门又多江湖上人,沈鸿不善拉拢,加以心痛父仇,终日寻思,沉默寡言,苦力又从未做过,惟恐众人笑他文弱,挑水时节老是单独行动,不与众人合群,谁都看他不起,引为笑谈。内有一人名叫唐秋,是个小偷出身,人又阴刁,专喜捉弄同门,欺软怕硬。沈鸿曾在无意之中口头上犯了他的忌讳,心中怀恨,老想给他苦吃。无如沈鸿为人规矩,除却每日挑水刻板文章,事完不是模仿同辈练那无师之学,便把随带书本取出观看,与人无争,受人欺侮讥嘲均是犯而不校,拿他无可如何。
这日发现沈鸿失踪,便出寻找,见他醉卧林内,也不唤醒,先向志梵进谗说:“沈鸿纨袴子弟,带有银两甚多,嫌庙中饮食清苦,借着挑水常往镇上买酒肉吃,时发怨言。
此时不归,也许买了酒肉藏在树林之内愉嘴。”志梵闻言大怒,命人一寻,果在林中找到,身旁还有一包牛肉,酒也未醒。唐秋二次回去添枝加叶一说,气得志梵拿了家法戒尺,命人唤醒沈鸿,带回山门之外,亲出喝骂,责以不守清规,偷懒开荤。如还想回庙内,便须在庙中黑房之内罚跪三日,并打三百戒尺,每日加挑十担泉水才许容留;否则当夜逐出庙外,沈鸿原因昨夜感冒,无力挑水,去往林中歇息,被独手丐强劝,一时好奇,乘兴饮了半碗白酒。初次犯戒,无心之失,遭此冤枉,有口难分。想起此来从师受了不少苦楚,好容易每日能把泉水勉强挑完,有了一分指望。如被逐出,不仅半年多的辛苦全成白受,四海茫茫,何处去寻异人为师,亲仇何日得报?闻言又惊又急,又愧又悔,再三跪地哭求。志梵坚执不允,反加辱骂,丝毫没有通融。
沈鸿原有傲骨,自受不住那恶气,心想:每日例有的水已难挑满,事完以后周身酸痛,筋骨和散了一样。昨夜感冒受暑,今日挑水两次几乎晕倒。原有的已难胜任,如何再加?别的罪都好受,这水再加十担万办不到,对方口气又如此坚绝,越想越伤心。正在强忍悲忿,哭求宽容,忽想起今日所遇独手丐好些奇处,行时曾说少林寺中和尚如其看我不上,他可为我指引明路。并还说起归途如何走法,好似料定今日之事,语有深意。
这和尚全不由人分说,任怎求告均无用处。这班同门师兄弟不但不求情劝说,反在一旁肆意讥嘲,火上添油。自己来此已有半年以上,也曾留心察看,不像以前所闻,少林寺的武功奇技不曾见到,同处的人不是粗野蛮横,便是阴沉刻薄,十九气味不能相投,稍微有点年辈的老和尚又都住在后殿,连面都见不到,是否名下无虚也难定准。仇人父子和所养武师打手的本领均曾见过,未见面的和尚深浅不知。如照连日所见的人,实无出奇过人之处。闻说老方丈威名远震,本领甚高。为了习武的人打着少林寺的旗号在外惹事,近年已不轻易传授,即便苦熬数年,如无机缘巧合,或是看我不上,仍是无望。事已万难挽回,只好先照独手丐所说,等到明朝如不见人,再寻卖酒王三打听他的住处,将人寻到,求其指点,如愿自然是好,否则江湖上异人甚多,只要留心物色,到处访问,终能打听出来,岂不比受小人欺凌要强得多?念头一转,慨然说道:“老师父既不容我分辩,我也无法,只是昨夜感冒,又加受暑,尚未痊愈,容我在庙中多住一两日,病好就走如何?”志梵厉声喝道:“照你家世,来我庙中闲居避暑,只不在内开荤,本可当你施主看待。既是来此从师,便应守我清规,不容丝毫违背,似你这样又懒又馋,荤。
酒两犯,片刻也难容留,你还想回庙去么?”随命人入内将沈鸿行李取放门外说:“你已不能回庙,趁着热天,夜间凉快,月光又好,本庙出去的人只不离开本山五十里外,你便多么脓包也不会有外人欺你。念你是个读书人,听人怂恿,自讨苦吃,虽然犯我清规,你从未吃过这等苦楚,也实难怪,惟防途中遇到山狼,我命一人送你,去往前面镇上投宿便了。”沈鸿气道:“我虽文弱,自信能邀神佛佑,不致便膏虎狼之口,这个不劳费心。仗着少林寺威名,不受小人欺侮也就够了。”说罢向众把手一拱,拿了原来扁担,挑着行囊衣物独自上路。
沈鸿自来山中,除却每日挑水所行之路,从未往前山去过。只听人说离庙二十里有两处小村,还有上月挑水时遇见一个樵夫,名叫何昌,两下谈得甚为投机,后又遇见过几次,说是住在水源不远,有一窝铺,打柴之外兼带采药。每年三且入山,要到深秋才去,人甚诚实义气。挑水时曾帮过自己的忙,送他银钱坚不肯收,是个好人,曾约闲时往访。每日挑水累得力竭神疲,尚未去过,意欲乘着月夜前往寻他,就便打听独手丐与王三的住处。如不知道,当地离松林才六七里,明日回到松林守候独手丐也较近便。边想边走,耳听身后众人纷纷嘲笑,多说:“这样脓包也要出来现世习武,岂非笑话!”
沈鸿只装不听见,加急前行。走了一阵,累出一身大汗,仰望明月已然高挂天半,繁阴在地,清光如昼。空山独行,顾影凄凉,不觉勾动心事,将挑放下,坐在山石上面,打算吹上一阵凉风,等汗干后再行起身,忽觉口渴异常,饿得难受,想起昨夜生病,早来未进食物,后遇独手丐,吃了几块牛肉,大半碗酒,醒来便被和尚赶出,未用晚斋。近数月来日服苦役,饭量大增。先前病中不思饮食,此时病愈,日间又是空肚,自然饥渴交加,所剩牛肉又因被人发现,情急惊慌,遗失松林之内,不曾带来。坐了一阵,实在饥渴难耐,夜静空山,少林寺不能回去,人家村镇相隔均远,路又不熟,何昌所居窝铺虽听说在西南角上,但未去过,是否能够寻到、有无现成饮食尚自难料,此外更无可投之处,只得强忍饥渴,挑担上路,朝前急赶。一口气赶了不少的路,算计应该到达。一望前面山坡之下乃是大片山野,与何昌所说地势不符。又不知走有多远,是否走错,饿得心慌,万分难耐。遥望前面,相隔二三里外有片树林,左面高山绵亘,来路已迷,越看越不对,竟不知如何会到此问。思量无计,勇气一壮,又挑担子走了下去。哪知行路无什经历,树林看去并不甚远,实则还有五六里路。先前把路走惜,心中有事,未计里程,人已走往出山路上,离少林寺已二十来里。
初意林中许有人家,到后一看,乃是一片坟地,心正失望,觉着饿还能忍,为了牛肉太咸,又走一大段路,天气炎热,口干舌燥,渴更难受。心正失望,忽听村旁矮树上寨饵乱响,心疑上面有蛇,跟着便听折枝之声,嗒的一响坠下一物,定神一看乃是一个山桃,已经跌碎。再看上面树上桃子甚多,大半熟透,不禁喜出望外。连采吃了好几个,虽不甚甜,汁水颇多,饥渴立解,精神大增。随手挑大的采了十来个带上。仰望月正夭中,离明尚远,半山之上已有了云雾,山风吹动,空中浮云也越来越多。当头明月时被云遮,天色渐渐阴沉起来。所行之处,除那大片坟树外,道旁松杉甚多,树身高大,枝叶繁茂,天再一阴,越显晦暗。仰望密云布满天空,月光只在云隙中微微隐现,云多乌色,前途暗沉沉的,景色甚是阴森。既恐天降阵雨,昏夜深山不辨途径,又想起和尚行时之言,万一山狼隐伏,暴起伤人。正在犯愁,猛觉身后所挑衣箱被什东西绊了一下,心中胆怯,忙往前跑出好几步,再行回头,并无他异,料是黑暗之中被树干挂了一下,先未在意。又走几步,忽又听身后当的一响。原来初入山时为想习武,买了一口宝剑,到了寺中无人传授,尚未用过。行时唐秋相助结束行李,将其挂在箱上,想是没有结好,坠了下来。暗忖:我真蠢牛,明有宝剑防身壮胆,怎会忘了取用?随即取握手内。箱中本藏有二百多两银子,为了前后轻重不匀,路上连试几次,觉着箱子在后,前轻后重比较好走,一直不曾换过。等把剑握手内,忽觉后面分量轻了许多,想起行时箱锁忽坏,只用一索绑在外面,莫又松落?待要停下查看,前面暗影中忽有灯光闪动,同时空中雷声隆隆,知快要下阵雨,且喜有了人家,不愿再看,忙朝灯光赶去,果是一个村镇,并有一人提灯而行,心中一喜,刚喊得一声“老兄留步”,眼前金光一闪,惊天动地一声大震。
二、电光中瞥见一条黑影飞过
跟着空中电光连闪,雷声大作,便有狂风暴雨打将下来。一看灯光来路,乃是一个年老山民提着一盏灯往道旁土窑门外走去。忙即追上,刚喊:“老丈,可有地方容我暂避风雨?”话未出口,手指大的雨点已随狂风迎面打到。当时周身水湿,逼得口张不开,耳听老头急呼“决些进来!”手臂已被抓住,同往门内走进。就着灯光一看,乃是一座天然崖洞,中经人工开建出好几间洞室,地势颇宽,黑沉沉的。忙把挑担放下,正要开口,老头已先笑道:“我们这里傍黑即睡,因近日天热,我多吃了一点生冷,半夜跑肚,前往解手,不料被你寻来,总算凑巧;否则,这里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决想不到崖下还有人家,一个把路走错,到了低凹之处,遇见雨后山洪,就不送命也够受的。这里虽非正路,却是人山采药人必由之路。老汉在此设有几间店房,专供他们寄宿、存放药材之用。现正旺月,今夜客人不多,货却存了不少,还有两间空着。此时夜深,儿女家人均已入睡,待我把你引往房内,脱下湿衣,我唤他们起来烧水,可还要煮点吃的么?”
沈鸿忙道:“我山行迷路,十分饥渴,半夜惊扰,心甚不安,明日行时再行补报,多给店钱罢。”老头听到未句面色微沉,更不再说,提灯领了沈鸿穿往隔壁房内。虽是土崖挖成,内里洞室也颇干净凉爽。靠壁一炕,旁有木桌,老头把灯留下,说了句“就是这里,我喊人去”,转身就走。
一会,忽听入口门外有人叩壁和低语之声,待了一阵不见人来,身上已然湿透,仗着夏天衣服易换,便把衣包打开,且喜外有油布,衣服未湿。换上干衣,回顾箱子绑得好好,原样未动,饥疲交加,无心细看。这等山村土店用人不多,此时必在烧水,深更半夜,到处漆黑,人都睡熟,恐被吵醒,不便呼喊。一见炕上铺有草席,还有一个木枕,忙即卧倒,耐心等候。不料饥肠雷鸣,口更干渴,实在难忍。刚一下炕,打算呼唤主人,先讨一点水喝,忽见暗影中闪进一个壮汉,端了一瓦盆热水和一把缺嘴瓦壶放在桌上,转身要走。沈鸿灯光之下见那壮汉十分雄健,赤着上身,两臂虬筋蟠结,颇有力气,板着一张脸,似乎有气,以为深夜投宿惊其好梦,心中不快,忙赔笑道:“这位大哥慢走,我还有事奉烦。”壮汉转问何事。沈鸿这半年多学武未成,每日常受闲气,已成习惯,不以为奇,反觉深夜荒山,又遇狂风暴雨,如非有此一家土店,何处安身,忙又赔笑说道:“我因夜间迷路,无处投宿,行至此间又渴又饥,加上天降大雨,十分为难,幸蒙那位老丈收留,十分感谢,深夜惊扰,还望不要见怪。”壮汉见沈鸿词色谦和,面色渐转,答说:“我们父子虽然在此开店多年,因非正路,除却每年必到的老客,向例没有外人登门,对于钱财多少也从不放在心上。既已容你进门,有事只管说话,无须客套。”
沈鸿一面取碗倒水急饮,闻言答道:“腹饥思食,深夜不便,无论何物,冷热均可。”
壮汉笑答:“今夜真个奇怪,客人任走何路均不应到此,便是游山的人,不应孤身文人自挑行李,又是这等饿法。”沈鸿便说:“由少林寺出来天色已晚,想寻本山一个朋友,把路走错。”壮汉转问:“这一带并无人家,除却几座大庙,只有两个采药人的窝铺,客人外路口音,怎会有人相识?”沈鸿想起何昌也自称是采药人,忙问壮汉是否相识。
壮汉一听何昌之友,忽然满面喜容,笑说:“如此说来尊客不是外人,等我先把酒食取来,吃完再说,也许还有事呢!”说罢匆匆走去。
待不一会,端进大盘冷牛肉和锅盔冷馍,还有一大瓦壶新烫热酒。沈鸿知道山民生活甚苦,深夜之间竟会有此现成酒肉,好生奇怪。壮汉已二次走去,酒味甚好,牛肉也极鲜美,久不吃荤,又当饿极之际,吃得十分香甜。正想独手丐行时曾说,日后和尚不肯传授武艺,可去开封和老河口一带寻他。饮酒之前又说常往松林乘凉。明日看这店家如若可靠,便将行李寄顿,空身回往松林,等候他和王三。如不见人,再过两日便照所说寻访。忽见壮汉又端了半只肥鸡走进,似刚煮熟不久,又被人吃去了一半。跟着壮汉将鸡放在桌上,把另带来的碗筷取出,笑说:“我也饿了,牛肉原是日里老客犒劳,剩有半锅,这鸡还是你来之后刚杀不久,等我喝上两碗再和你说。”随将酒倒满,问知沈鸿酒量有限,便自顾自大吃大喝了一阵。然后把嘴一抹,笑道:“客人贵姓?怎会与我何昌三哥相识?有一位形似叫花、断了一只手的老前辈你可认得?”沈鸿闻言惊喜交集,一问断手人的形貌,正是前遇独手丐,忙答:“何昌一见投机,相识已久。这位独手异人今日才得遇到。自己本在少林寺习武,也为陪这位老前辈饮了半碗酒才被逐出,准备明日去往松林等候。大哥既然知道,如蒙指引,前往求见,感谢不尽。大哥贵姓?与这两位相识可久?”状汉笑答:“我名魏强,那位独手异人向来对人不说姓名,共只见到他两面。何三哥是我家老客,去年我父子受人欺凌,蒙他仗义相助,这才成了至交。本来不知沈兄来历,也是月初我往寻他,听他说起你为人、志气甚好。近年少林寺已轻易不肯传授外人武功,惟恐白受辛苦,徒劳无益,知道独手老前辈最喜你这样人,想代引进,无奈这位老人家性情古怪,不知允否,不便向你先说,迟延至今。前数日由此出山,过时又对我说,已代求了数次,老前辈未置可否。我知三哥为人义气,说到必做,他一个人独往独来,从不与人结伴,如不是你,还有何人?可惜你进门时两句无心之言把我爹爹得罪。我如早知是你,早就出来奉陪,也不致吃人的亏了。此时事尚难料,虽然这厮已走,许还能够追上,我已看出好些可疑之处。你仔细回想,离庙以后途中可有什事发生?有无遇见一个穿黑衣的矮子和你为难?”
沈鸿刚答“没有”,魏强笑答:“无此便宜的事,你是一个读书人,虽由少林寺出来,并无本领。看这厮行径明是黑道上的朋友,深夜荒山尾随在后,方才匆匆进门,推说过路避雨,吃了一半,雨势虽小,还未停点,不等天亮匆匆溜走,其中定有玄虚。偏巧我不在旁,我爹被他所骗,不曾唤我,人走才得知道。先前我料他是想偷你,进门之后听我两人问答,以为是自己人,不敢下手,中途溜去,想等明日埋伏途中再行下手,便由他去,只和我爹说了两句,把他吃剩的鸡取来和你同饮。现在一想好些不对。第一,你由少林寺到此,老长一段山路,孤身一人,决非他的敌手,随时均可谋财害命,无须尾随人店,也许见你虽无本领,终是少林寺出来的人,离庙太近,还有顾忌,不敢在近处下手,一直尾随到了附近,正赶天变,黑地里把你贵重财物偷去。偏巧天下大雨,无处躲避,望见灯光,来此投宿,不料你已先到,才用黑话和爹爹谈说。我爹为人忠厚,又吃恭维,被他说动,又嫌你不会说话,刚一见面便拿银钱打动,心中有气,将我唤起,丢下你不管,先去款待这厮。为了来人说是避一仇家追逐,饿了一天,还特意杀了一只肥鸡。这厮也真狡猾,仗着一张狗嘴,花言巧语骗了许多饮食,借口仇人也许藏在附近避雨,欲往一探,分文不费,说了一套好听话就此溜走。可笑我爹还说他探完对头少时还要回来投宿,命我引来与你同睡,岂非笑话?你再仔细想想,路上有什动静没有?”
沈鸿忽想起宝剑无故落地,由此身后箱子便轻了许多,闻言生疑,过去一看,箱子原样未动,用手一端,却比前要轻得多,正觉奇怪,魏强怒道:“果然这厮得手而去,方才明是来此避雨,还骗了我们一顿酒食,太已目中无人。如不迫上给他一个厉害,情理难容!”
沈鸿细一查看,果然后面箱角有一三寸破洞,箱板和刀切了一般,内里金银二百余两已被人偷去。想起身上几两碎银已为独手丐吃酒用完,行时气愤,只换了一身裤褂,钱财全在箱内,今被偷去,分文皆无。前路尚远,如何应用?心正愁急,抬头一看,魏强已然赶出,方唤“魏兄”,忽听门外有人喝道:“你父子家住在此,如何与人结怨树敌!此贼又有一点来路,不可妄动。此事我料有人出场,这厮平白丢人,徒劳无功,还是便宜。”沈鸿一听口音甚熟,心方一动,两条人影已相继走进,昏灯光里朝前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当头一个正是以前挑水时所交樵夫何昌,拉着魏强一同走进,互相见面,好生欣喜。一问来意,何昌答说:“方才我由山外回来,遇着阵雨,寻一山崖躲了一阵,想起魏老弟相隔甚近,雨也渐住,一时腹饥,冒着微雨赶来投宿。因防下面有水,由崖顶绕来,行至附近,恰值天上闪电,先瞥见前面有一黑影,其行如飞,驰往离此不远树林之中。跟着便见魏老弟门前露出灯光,有一黑衣人走出,跑得甚快,去路也是树林一面。我知魏老前辈在此隐居,也许还有旧日朋友来访,既然送出,当非外人,只对前一黑影生疑,赶来询问。刚一进门,正遇魏老弟说起失银之事,所说后走黑衣人的形相颇似你们庙中同伴。此人本是长江飞贼,现投少林寺,一半习武,一半避祸,化名唐秋,真名吴章,外号墨蝴蝶,又叫夜游神,轻功甚好,再练有一手好暗器,魏老弟仗义拔刀原是应该,无如家居在此,少林寺清规虽严,但这班专为习艺的徒弟当其恶迹未著以前难免护短。此贼又极阴险狡诈,党羽甚多,何苦与他结仇!日间沈老弟已蒙独手老前辈垂青,并还因他被逐,断无不知之理。先见黑影大是奇怪。我想此贼害人不成必害自己,且由他去。盘川我这里有,沈老弟只管上路,途中必见分晓。”
沈鸿方在答话感谢,忽听门外又有叩壁之声。魏强忙要起身,吃何昌一把拦住,抢先追出,隔了一会不见人回。待了一会何昌含笑走进,见面说道:“贤弟不必担忧,像你这样好人必能逢凶化吉,因祸得福。方才那贼乃你庙中同门飞贼墨蝴蝶吴章,因被对头擒住,打了一顿,心中怀恨,投往少林寺学艺,欲报前仇,因其为人狡诈,善献殷勤,事情本有指望,不料昨夜他害你被逐之后,回庙不久遇见一人来访老和尚,正是他的对头。如在往日,庙中僧徒已各回房歇息。这厮为了害你,想起得意,正坐在前院乘凉,向同伴笑骂,致被来人听出口音,走来窥探,看出是他,问知化名唐秋,在此学艺。对方原是一位成名英雄,与老和尚相识,路过来访,无心相遇,只对他笑了一笑,意欲等其武艺学成再作计较,并不当面言明,谁知这厮做贼心虚,惟恐泄漏,学武不能如愿,还要吃亏。当你走时他原存心偷盗,假装帮助捆扎行李,暗下手脚,将箱子破了一洞,想等人走中途,僧徒入睡,再行赶去偷盗箱中金银。因被对头发现,觉着明早起来必有一场大辱,学武已是无望,连夜逃出庙来。虽知不曾得过传艺的徒弟只不另外生事,去留任便,庙中决不追究;一则投师以前便因恶名在外,恐事无望,未安好心,一肩行李而外并无长物,当夜又恐对头警觉,追来为难,好在夏天,匆匆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庙外存放的兵器、夜行衣靠偷偷出庙,连夜赶来。先不知你把路走迷,几乎惜过。也是此贼该当受报,行至中途登高四望,见山路上并无人影,以为当时月光甚好,你一文人,路走不快,路程时刻早已算好。又知你终日未进饮食,挑着一担行李,中途必要停歇,万元追赶不上之理,怎会不见人影?回顾少林寺那面也无动静,正疑赶过了头,也许人在来路不远山峡之中,打算回身寻去。
忽见前面林内有人挑担走过,姑且追上一看,正是卖酒的王三。此贼口馋,时常背人向他偷买酒肉,本来相熟,问他半夜三更怎会还在外面?王三答说日问那花子骗了老弟几两银子,吃了许多酒肉,还不过瘾,又令回家去取,就着今夜月明痛饮一阵。一时不察,贪做生意,回家连饭也未吃,又挑了一坛好酒,连同一些牛肉麦饼与他送去。花子力劝同吃,酒钱照算,一同吃完,方始分手。随说起老弟是个书呆子,方才曾由林旁往左面沿崖走去,如非寻人,路必走错等语。此贼立时跟踪追来,果然发现,两次想要下手,均因月光大明,恐被看破。照着庙规,门人有过被逐,在未离山口以前,除非对方有意逗留,决不许入侵害。不敢当夜就谋财害命,打算再跟一段,如真不能暗偷,再行强夺,抢了银两连夜逃出山去。恰值老弟走往一片树林之内,立即赶上。乘着月黑天阴,巧用手法把箱内金银全数偷去。恰巧天正雷雨,无处可避,欺你是一文人,即使看破也无奈他何,跑来投宿,进门便看出主人不是庸流,忙用黑话奉承,并说后有仇敌追赶,雨中饥渴,来此暂避,井求食宿。魏老前辈听他说得可怜,提起以前几个老友又都相识,便留了下来,魏贤弟却看他不惯。此贼到底心虚,对于老弟虽无顾忌,却怕好谋泄露,主人必向双方盘间,泄露真情,本就悬心,魏老前辈刚一转身,便来房外偷听,听出魏贤弟已生疑心,和你又谈投了机,便觉害怕,匆匆吃完冒雨溜走。我方才听人叩壁,便料决非此贼去而复转,许与前见黑影有关,忙赶出去,果然所料不差。现在有好些话均难明言,少时只管安睡,包你珠还合浦,失而复得,还有好处。不过,你寻那人已于今夜起身,再回松林等他决遇不上。明早可自起身,照他所说沿路寻去,也许能有遇合。天已不早,我们睡罢。”沈鸿听出话里有因,两次设词探询,何昌均不肯说,魏强开口也被拦住,心想,何昌语气真诚,人又热心,所说明日珠还之言想必有望,否则口气不会如此拿稳。难得主人也是如此盛意,只得谢了。何昌随令魏强入内侍父,自和沈鸿并卧炕上,又谈了一阵,均是江湖上的行径,问他明日之事却是一字不提。沈鸿心想:江湖上人言行诡异,何。魏二人必是此中人物,故此不肯先说,也就不便多问,安心睡去。
沈鸿连日疲乏,病后初愈,睡得又晚,越发香甜,等到醒来,魏强正在一旁代为收拾行李。一问时候,天已傍午,何昌不见。魏强随取二十两散银交过,说是何昌所赠,令沈鸿下午上路,天气大热,赶路不必太急,事在人为,前途虽然困难,坚忍地干去终可达到目的,无须愁虑。知他疲劳过度,庙中未明即起劳作,睡眠不足,正好借此静养半日,事情多半有望,不必忙此一时,对于失银之事一字不提。沈鸿自然不便询问,细详所说的话好些不解,问魏强,只将前言照说一遍,其他一问三不知,待客却比昨夜还要情厚,午饭时做了不少的菜,乃父却未出面。两次请见,均说我爹跑肚未愈,将来见面一样,无须客气,只得罢了。沈鸿急于赶往开封寻找异人,魏强把手一摇,去往门外解手,回来悄声说道:“沈兄,你这人真好,酸秀才像你这样的人头次见到。你的心事已听何兄说过,别的我不知道,只知有人看得起你,无论走往何方终能遇上,迟早如愿。
这热的天,何必太忙!”沈鸿暗忖,何昌昨夜曾说异人独手丐业已离山,松林相见又有开封寻他之言,与何昌所说口气相同,昨夜还叫我一早起身,魏强却说何昌行时留话,改令下午起身,往开封城内走去,也许异人早来曾与相见,有什变故,恐我赶过了头彼此相左,本意对方这等口气,早日赶到开封,在当地等候终较稳妥,偏未说出一定地方,如何寻法?自己前途茫茫,毫无主意。那独手丐好些奇怪,何昌对他十分恭敬,必是异人无疑,莫如照他所说行事也好,便留了下来。
因开封城内不曾去过,心料昔年汴京帝王之都,地方必不在小,便问魏强去过也未。
魏强笑答,“沈兄不必多虑,你可由孝义县原路走去,出山无论骡马雇上一匹,最好单人上路,不要与人结伴。这二十两银子如要买马,恐路费不够用,我代你借上一匹好了。”沈鸿问那马如何还与人家,魏强随由里面取来二指宽一片。上有火印的竹牌,交与沈鸿,笑说:“你出山之后,到了三官驿路北镇店之中,将此火牌交与一个姓邱的,向他借马必能办到。到了开封城内相国寺旁,自有人来收去。”沈鸿再三称谢。魏强笑说:“你我自己弟兄,这算什么?何足挂齿!本来小弟钱也方便,因知沈兄不久便有钱用,所以只代何兄送了二十两,不客气了。”
沈鸿才知那二十两银子也是主人所赠,好生不安,正要开口,忽听隔壁有一女子在唤“二哥”。魏强笑说:“舍妹怪我多口,我们谁也不许再提前事了。等太阳偏西,吃点西瓜,请上路吧。”沈鸿越想越奇怪,因魏强不许再说,改谈了一阵闲话,天已未申之交。魏强出去,取来一只井水浸过的西瓜,一同吃完,便催上路,并说送往山口再行分别,沈鸿知他豪爽,不便推辞,于是一同上路,连绕了好几个弯,翻过两处崖坡,约行二十余里,才到出山正路,魏强辞别回去。沈鸿急于寻师,又见天色不早,恐错宿头,在山外小镇上雇了一匹骡子,连人连行李赶往三官驿。寻到姓邱的,一说来意果然应诺,请沈鸿明早起身时随意挑选,只把竹牌要过,领往上房安歇。
三、风雪中的贫儿
次早起身,店主已备一匹好马相待。沈鸿开发店钱,店主执意不收,说:“那火牌便是店账,沈兄不必客气。”沈鸿知道再说便假,只得骑马上路。途中无事,一路急行,到了开封城内相国寺左近,正在察看有无魏强所说的人,忽见一个壮汉由侧面一家客店中赶出,将马接过,先朝马鞍下看了看,笑问:“尊兄如无什事,邱二兄这匹马请交我吧。”沈鸿行时早听魏、邱二人说过,忙即下马称谢,并托代向二人致意,壮汉便将马拉去,走往小巷之中。沈鸿想起此人由路旁客店中跑出,必与相识,自己人地生疏,托他引往住店要方便得多,如何忘却?刚把行李放在路旁,想去住店,便见两个店伙走来迎接,沈鸿一问方才接马壮汉可是相识,店伙答说:“此是北街杨家镖局的伙计,并不住在店内,方才那马是尊客骑来的吗?”沈鸿点了点头,见店伙面有惊奇之色,也未在意。一路奔驰,饥疲交加,因觉钱带不多,独手丐酒量又大,将人寻到还要款待,不敢多用。寻了一间小房住下,自去街上买了一点便宜食物胡乱吃饱,略微歇息,大已入夜,知道当夜无从访问,索性补足睡眠,养好精神,明日一早再去相国寺中查访。
那相国寺原是数百年的大庙,内中僧房甚多,庙内并有不少摊铺,杂戏、评话和各种江湖卖艺卖药的人,热闹非常。沈鸿初次到达,所闻不多,隔夜便向店伙打听。沈鸿住的虽是小房,饮食自理,无什油水,店家因他昨日所骑的马来得奇怪,一到便有镖行中人将马接去,看不出是什路数,不敢得罪,有问必答。沈鸿天明起身,匆匆洗漱便往外跑。店伙笑说:“此时还早,尊客吃完点心再走。”沈鸿见店伙和气,心想,独手丐游戏风尘,既约在此,定必常来此间,店伙也许认得,便向他打听,有无这样一个花子。
店伙笑说:“相国寺中花子甚多,多在山门侧面大树之下。此地花子与别处不同,都有师父传授,好吃懒做,把手背朝下当着职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极少好人,断手断脚的有十好几个,像你所说那样花子甚多,说不上是哪一个。如寻不到,最好明早再去,因为明天相国寺庙会,香客游人甚多,并有善人周济穷苦,散钱之处在西偏殿旁禅堂之内,各地穷人都要赶来讨领钱米。你说那人既在此地,不会不来。我不知尊客寻他什么意思。如有什事,最好今日不要前去,以免打草惊蛇,被他滑掉。”沈鸿知道店伙误把自己当成官差,心中好笑,不便明言,随口笑答:“这是我一位老长亲,多年不通音信,日前在孝义县听人说在此地,光景穷苦,特来寻他,并无他意。”店伙也未再说,沈鸿便往寺中走去。
相隔只半条街,转眼走到。入内一看,山门里面广场上到处都是篷帐桌凳,杂乱不堪,许多卖早点零食的摊贩已将布篷支起,摆好桌椅板凳,生起火来。还有许多跑马解的,有的布置场子,有的还未睡醒,都是一些看摊的人,领头出场的尚还未到。这类摊篷不下二三百处。虽是清早,依旧人声嘈杂,此呼彼应,往来奔走,各人忙乱做一堆,游人却是一个没有,比起故乡那些大庙迥乎不同,哪像一所禅林清静之地?暗忖,还没到庙会己这样杂乱,明日不知如何热闹,寻人想必更难。先在庙中走了一阵,一个花子也未遇上。心想,独手老前辈既然隐迹风尘,必与庙中花子相识,何不去寻他们打听?
因山门旁边大树下并无花子踪迹,又听摊上人谈说西禅堂今日发票,与店伙之言相合,心疑花子往领钱票,向一老年摊贩打听,那老头人甚忠厚,闻言朝沈鸿上下一看,笑道:
“相公气派不像穷人,他们都有帮头,外人插不进去,就遇好心人送你一点钱米,走出门休想太平。再说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好做,何苦手背朝下讨来用呢?真要异乡流落,缺少盘川,想别的方法也好。”沈鸿知他误会,便说不是讨钱,是寻一人,便将独手丐形貌说出,问可见过。老头闻言,越发惊奇道:“相公像个读书人,如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相国寺中另有一伙缺手断腿的花子,最是凶横,专一强讨恶化,有的身边还带有毒虫,厉害非常,无人敢惹。讨起钱来也是他们抢在前面,决无好事。再说这样人甚多,也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沈鸿再往下说,老头已自走开。
这时许多食物摊都已陈列停当,生火出卖。沈鸿觉着腹饥,随便寻一摊头买了一碗豆浆、几个烧饼,正想吃完寻往西禅堂一试,忽见旁边有一十二三岁的幼童,骨瘦如柴,穿着一身破旧短衣,坐在旁边树根之上不时低头叹气。心想,小小年纪,有何心事,也许家中穷苦腹中饥饿之故。因那幼童穿得大破,看去却不像个小花子,目光又常注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也许初学叫花,还不好意思张口向人。好好一个小孩,就此落入乞讨之中,养成好吃懒做、不劳而获习气,岂不可惜?何不喊他过来,请他吃上一饱,少时同去他家,问明详情。如有大人,便省出一点银子分送与他,使能小本经商,勉强度日,养其廉耻,免得堕落,岂不比佞佛烧香要好得多?便笑唤道:“小兄弟请过来。”
幼童应声走过,笑问客人:“可是要我领路走逛龙亭铁塔的么?我早就看出你是外乡来的客人了。”沈鸿一问,原来那幼童姜飞是个孤儿,随一寡母纺织度日,甚是寒苦。从小聪明,想要读书,家中无钱。恰巧左近富家的书房设在后花园内,因和园了相识,借着代他打扫浇花,渐渐混了进去。事完便在书房门外偷听,并将富家子弟丢掉的旧书拾起,暗中勤读。
那富家是一土豪,家中妻妾成群,子孙众多,但都娇生惯养,贪玩逃学,把读书视若畏途。先生姓贾,外表是个中年寒士,人甚豪爽慷慨,没有一点头巾气。自从发现有一贫儿在外偷听,知道东家是个俗恶不堪的土豪:自己为他教读出于无奈,而这一班学生都是顽劣骄纵,恨书如仇,就想为他尽心也办不到,每日心情十分苦闷。忽然发现这样一个年幼好学的美质,甚是喜爱,极想加以造就。无奈东家习气太重,贫富尊卑之念太深,如与明言,决不肯容一贫儿和他子女共读。自己气味不投,平日又少见面。心正打算,这日大雪风寒,候到傍午,才见几个学生被一群男女下人抬抱而来,重裘之外还带上风帽,穿上斗篷。内有两个年已十八九岁,竟推天冷,惟恐受寒伤风,告假不到,因防先生不快,还由东家亲笔写了一张纸条。下人去后,贾先生方想:“膏粱子弟真个下材。如今大雪寒天,外面许多穷人不是衣食不周,便是为了生活在风雪中挣扎。可是人多筋强力壮,照样劳苦,什么叫做伤风怕冷全没放在心上。东家这里穷奢极欲,何等享受。休说他那重房密室温暖如春,便这书房之内,白天沾了学生的光,也是炉火熊熊,没有一毫寒意。我连一件旧棉袍都穿不住,他们穿了这许多的皮棉还要说冷,体力如此娇嫩,日后如何出去做事?东家还有誉儿之痹,只一见面必说他那儿女命相极贵,如何聪明孝顺,不是封疆大吏,便是一品夫人,功名富贵简直手到拿来,也不想想这般蠢材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只知尽性享受,暴殄天物,休说一技之长,连几句死书都不肯读,就仗父兄余荫、亲友援引取得功名,也无非多害好些人民,除此一条做官的路,只要朝中有人,或者还有指望,更无其他谋生之地。看来这些未来的小害民贼不是做官造孽去害人民,便是害他自己堕落穷饿而死。反正害人害己都是一害,偏说得那等好法,当成活宝一样看待。我在他家为师,本心未始不想改变他们气质,化莠为良,就不能日后做点事业,以他的财势多为人民造福,至少能使安分守己,稍知善恶之分,不去害人,岂不也好;无奈全家混蛋,环境太坏,这些子女天生劣根,从小看惯父母尊长那样骄奢淫逸,耳目所及无非罪恶之迹,一任自己苦口婆心,百般劝导,少年天真,并非听不进去,也颇有感动时候,但是习与性成,一出书房便忘了一个干净,父兄大人非但不知教训,反认为他的富贵命中带来,理应享受,越考究越舒适,说将出去越有面子,一呼百诺才是威风,婢美妾娇才是福气。奴仆下人与劳作之事,皆是天生苦命的贫贱之人所为,有福不享不特冤枉,也失了身份。把自己平日所说勤俭持躬、推己及人、宽厚诚敬、爱群济世许多劝告的话,除用功读书是为将来升官发财没有反对而外,余都认为迂腐之谈。
“那土豪并说:‘自来只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先生。贾老师虽然无人引进,不知他的家乡来历,但我遇他之时也是严冬风雪。见他穿了一件旧夹衫,为庙中和尚写匾,手待两尺来长的大笔,运转如飞,四个五六尺方圆的大字一挥而就。写时人和生龙活虎一样,不似别的秀才一身酸气。写完到他房内,见那桌上所抄书本小比蝇头。别的不说,单这一笔字我生平便未见过。后听和尚说,初来庙中不久和尚也是看他不起、这日忽有两个贵官前来拜访,宾主三人闭门密谈,和尚派人在隔壁房中偷听,满拟他有此贵官好友必能发迹,哪知此人性情古怪,和来人越说越僵,最后竟翻脸怒骂,喝令来客快滚。
后来送了两次金银重礼全都不收。不久还要离去。我由当地路过,料知必有来历,知他这样人都是怪脾气,用了许多方法与之结交,还在当地多住了好几天。他始终对我精神冷淡,除吃我两顿饭外分文不取。最后彼此要走,我才露出求师之意,不料他竟一口答应。但是说好,只教三年,要一清静书房独居在内,不与外人相见,主人宴会宾客也不入席,来此已一年多,每月难得见到一面,见时不问永不开口,屡次探询,始终不说他的身世,老是一张冷脸,不像教书时那样和气,有说有笑,越想越奇怪。我不知他才学如何,后将他所作诗文偷出,向本城两位老翰林请教,均说此是写作俱佳的奇才,屡次托我引进,想结一个斯文知己,他都坚拒,至今我还无法回复人家。你们想,这样怪人,多好学问也必穷苦一生。照他所说,有福不享专去救那苦人岂非呆子?天下苦人如此多法,哪里救得过来?而且这类苦人大都又穷又脏,蠢得可怜,卖苦力气是他本分。要是这些天生苦命的人都能享福,我们这些富贵中人也如何显得出来?他们休说有福可享,便是丰衣足食,也不肯再做我们奴仆,由我呼来喝去,随便打骂,不敢反抗了。就是为想多得点钱来服侍我们,稍微打骂也必不肯受气,各自辞退,那还成个什么世界?这些话简直不通。听人说他教得真好,虽然不肯打学生,管得却严。第一,以前你们不论多好衣服,当天就脏得不成样子。自他来后,每日放学回来身上总是干净,可见勤俭小气的人不肯糟蹋东西,自有他的好处。是他教过的书也能讲出。字更写得好,比前几个老师要强得多,总算难得。至于别的废话,听只管听,不可信以为真。老师那好学问,要不是这样怪脾气、怪议论,也不会穷苦多年,没有出息。那两个大官明是他的好友,想要引他出去做官,他会把人家得罪出去,有路不走,断无出头之日。你们学他,非糟不可。’这样东家和学生如何处得下去?自己偏又四海飘零,无家可归,既拿束脩,受人钱财,不能不出点力;这些子弟中毒已深,又无可救药。”
心正烦闷,急听窗外响了一下。想起贫儿姜飞每日伏在窗外听书,这冷天气不知来否?忙走过去一看,果是姜飞,靠在窗旁正在搓手呵气。一张小脸已冻成了乌色,身上头上还有好些雪花未溶。穿着一身补了又补的短袄裤,一双破鞋,脚跟也露出在外,冻得红里透黑。胁下夹着两本破书,虽然冻得发抖,身子仍是笔挺,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先生”,没有一点委屈乞怜之容,不禁又怜又爱。暗付,富贵人家的子女住的高房大厦,室暖如春,身穿重裘,还在喊冷,请了专馆先生,日高三丈尚未起身。此时快吃午饭,方由下人和搭木偶一样连抬带抱、前呼后拥送进房内,有书不读,一味享受顽皮。
这个贫儿为了家中寒苦,无力读书,不论寒暑风雨,每日立在窗外偷听,已有数月。双方对比,不特苦乐相去天渊,看去也大令人不平。也未和学生商量,便将姜飞喊了进来。
刚到门口,想要走进,侍候书房的下人面上便现不快之容。姜飞原受园丁嘱咐,知道偷听读书乃是情面,园丁担着责任。一个不巧,主人怪罪,必遭毒打,还要连累园丁。同时人在外面风雪之中冻了好些时,内外冷热相差太大。还未走进,便觉里面火炉也似,一股热气由帘缝中迎面扑来,逼得气透不转,忙即往后倒退,先生见恶奴朝着姜飞怒目相视,人已往后倒退,本要发作,继一想,这类奴才无可理喻,自己虽然无关,此子家住在此,难免吃亏。再则人在外面冻了多时,骤进暖房难免感冒。想了一想,笑道:
“你在外面冻了多时,里面太热,就在廊内坐上一会,等我再来问话。”随将自己的茶倒了一杯,令在廊内坐定,一面吩咐开饭。恶奴虽然不愿,但知主人敬师,不敢不听,那几个小主人为了起来太晚,巴不得先生有事,不上生书,也一起跟了出来,朝姜飞问东问西,并把家中带去的糖果递了一些过去。先生笑说:“可见还是环境不良,人性本善,多少也有一点同情。他也是父母所养,不过少了几个钱,这等穷苦。你看人家比你们还小,为想读书,冒着风寒雨雪来此听讲,多么可怜!我意欲留他吃一顿饭,稍微周济,送他几本书读,你们愿意么?”那些学生到底都是幼童,想讨老师的好,加以平日顽皮,除几个年长一点的嫌脏没有开口外,余都同声笑诺。
恶奴见姜飞周身湿污,老师还要留他吃饭,气在心里,不敢发作,故意笑对众学生道:“这是一个住在附近的放牛娃。都是园了老王偷懒,想他扫地,引进园来,要被大老爷知道,连他和老王都非倒霉不可。好的打上一顿鞭子赶走了事。重一点便当他小贼看待,一张名帖送到祥符县便枷起来,受罪更大。总算今天运气,被师老爷遇上,看他可怜,就是闹出事来也有师老爷担待,不与我们下人相干。按说小人不该多嘴,”不过诸位少爷小姐身子何等娇惯,平日由这屋到那屋,不穿斗篷都要伤风。今天师老爷大发善心,请他吃饭,好在饭菜都多,每天都剩不少,赏他吃点无妨。这样一件小事师老爷尽管做主,去做好人,用不着商量。外面这大风雪,诸位少爷小姐由暖房里走出,要是受寒小的却担不起。我看师老爷要请客,我到厨房传话,为这位小客人办上一桌整席,都比少爷小姐冒寒生病要强得多。他这一身又脏又臭,诸位少爷小姐千金之体,如何与他同座?快请回房,我叫厨房单开一桌,由师老爷陪他,随便哪里吃都行。这样大雪寒天,只不叫我们当下人的费事收拾屋子就承情了。”内中几个小的本已有了同情之心,及听恶奴一说,想起父母平时之言,再见姜飞穿得那样破旧湿污,立起轻视之念,便走了进去,隔着窗子向外偷看,书也不读。恶奴吴元立时跟进,从中挑拨,想由这些蠢子去向主人说先生的坏话。贾先生知那恶奴吴元势利刻薄,好猾异常,最得主人宠信,因自己不大爱理他,心中怀恨,几次去向主人进谗,均因主人听信那两个老翰林之言,对于自己十分尊敬,只管宾主性情不投,下人坏话却说不进去、碰了两次钉子,一直敢怒而不敢言。今日好容易抓住题目,自然不肯放过。明听在旁冷言冷语,暗中挑拨,心中好笑,丝毫不以为意。因将开饭,索性不回书房,径在廊前盘问姜飞身世。听说寡妇孤儿一贫如洗,越发怜悯。因那走廊外有一层门窗,设有桌椅、火盆、茶炉,比起露天暖和得多。
姜飞吃完热茶,坐了一会,面色已转红润,手足温暖,精神起来。知道书房太热,少时出去仍不免于受凉,也就不再勉强。跟着恶奴把饭开来,果然分成内外两桌。在外面茶桌上摆下两份碗筷。平日原有四盆八碗,菜极丰盛。恶奴故意分出两碗两盆,所有好菜都放在书房之内不端出来。先生知其故意侮辱,表示贫儿乃老师之客,只配这几样粗菜。其实上豪饮食讲究,就这两盆两碗也极精美,不是穷苦之人所能入口。心正想事,也付之一笑,只劝姜飞随意饮食,说:“今日也许无暇和你多谈,日内天如放晴,可去龙亭等我,还有话说。”这时,恶奴正在里面开饭,无人在旁。饭桶放在茶几上面,姜飞看出老师怜爱,万分感激。恶奴不在,少了拘束顾忌,便听先生的话大吃起来。主人因敬先生,每顿饭粥蒸馍之外还有一大盆点心,半咸半甜,味道极美。先生见他只吃一个甜包子便不再动,目光不时注在上面,似想心事,当他面嫩不敢多吃,可是别的菜饭吃得却极自然,心中不解,笑问:“你爱吃那甜的,何不多吃几个?”姜飞闻言,脸上一红,欲言又止。先生忽然醒悟,笑问:“你可想带几个回去与你娘吃么?”姜飞红着一张冻脸,强笑说道:“吴大爷能许我带走么?我娘今夜还不知有钱买小米没有,她最爱吃甜的,我家已三四年没见糖了。”先生见他话未说完,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已挂下两行泪珠,不禁冷笑道:“你今日来此吃饭,全是我的主意,少时只管拿走。如有人与你为难,我自会去向主人说话,放心好了。”
姜飞闻言,猛想起这家土豪勾结官府,势力极大,手下恶奴狐假虎威,随意欺人,邻里常人稍微冒犯常遭毒打。听方才所说,口气大是不妙,莫要事后寻我母子晦气,心中一惊,又不敢当耐说出。正在为难,暗中发急,主人长子长女忽然踏雪而来,因头上带有风帽,又大怕冷,匆匆被几个下人送进,先生坐在旁边也未看见。到了书房见先生不在房内,此是从来所无之事,方要询问,恶奴吴元已上前讨好,低声说了经过,满拟这两位大少爷大小姐素来骄贵,见不得穷人,先生这等行为定必不以为然;老主人又最宠爱这一子一女,回去一禀告,先生饭碗就不打破,也必受气。哪知这两兄妹有力而来,加以年将二十。男的起初文理不通,自从先生来后,想起东家虽然不好,到底得人钱财,好歹也应教出一点成绩,觉着这大的两个人虽奸猾,染有父风,求名之心却盛,知道用功,教了不到一年便考上秀才。主人对于老师信仰也由于此。当日兄妹二人本已告假,打算围炉赏雪,忽然听说本省藩台日内为母做寿,土豪因听那两老翰林说,儿女近年得了名师,诗做得好,长子更是一笔好字,意欲人前显耀,便令两小兄妹连做带写。两人一想,藩台本省大官,为母做寿,人家所送诗文都是大手笔。听先生说自己写作并不甚佳,父亲只管逢人夸奖,实在还不能拿出见人,临时怯场,惟恐丢人,知道先生写作俱佳,特意来请捉刀。一听恶奴这等说法,再看外面先生与一贫儿对坐在前廊下人桌上,饭菜只得几样次的,也无一人侍候,虽然好笑,总觉恶奴做得太过。又想借此讨好,以防先生推托,不肯代写。兄妹二人互相使一眼色,先不发作,笑嘻嘻一同静听。恶奴以为小主人必已说动,越发得意,添枝加叶,连刻薄带挖苦,声音也越来越高。正在得意,忽听一声“该死混蛋”,接连便挨了两个大嘴巴。原来这两位小主人反帮先生。男的连踢带打,女的拍桌大骂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主人对老师何等恭敬,他老人家看那穷孩子可怜,想要周济,原是好事,你这该死的奴才怎敢无礼?待我禀告太老爷,打断你的狗腿!”一面吩咐随来恶奴将吴元带走,等候发落,快选一个老成恭谨的下人代替侍候书房,以后无论何事,只老师吩咐,不许丝毫违命。跟着便同走出,赔笑说道:
“外面大冷,奴才无礼,学生业已责罚,请老师到里面坐罢。这个小孩穷苦可怜,少时多给他一点钱就是。”
先生一任书房里面打骂吵闹,始终若无其事。刚和姜飞订好约会,准备将自己存而未用的束脩取出相赠,两小兄妹已自走出赔话。先生知这两人年纪较长,习气更大,先还打算如听恶奴之言,词色稍有不逊,立时辞馆而去,这等行径实出意外,先颇高兴,觉着少年人终有一点良心;知道姜飞不惯暖房,便令在外稍候,先将包子取纸包好,以备带走,然后归座笑道:“我今日因见这个贫苦幼童有志读书,无力求学,冒着严冬风雪来此听讲。一问家中又是那样寒苦。想起你家对我厚待,每顿饭菜丰盛,从吃不完。
他也同是人家儿子,这样饥寒交迫,实在看不过去,一时多事,喊他进来吃顿饱饭。不料吴元嫌他贫苦,说话无礼。我因这一类事朱门豪奴从未见过,大惊小怪也是常情,并未与之计较,你两兄妹这一打一骂也觉稍过,既已责罚,不必再追究了。你们方才因病告假,怎又前来,可有什事要和我说么?”两小兄妹看先生面有笑容,又把恶奴骂了一顿,并向先生道歉,最后方始说起写作寿文之事。先生闻言,略一寻思,哈哈笑道:
“原来是这样的么。我向不做谀墓谄寿文字,何况代你捉刀。也是你们运气,今日恰要钱用,我那束情前三月又被我用掉多半。自来救人应当救彻,好在非我出名,现成交易,你们偷点浮名,我也救两个孤儿寡母,这还值得;兔我用完,将来起身没有盘川也是好的。你拿四十两银子来,送与那个苦孩子,我为你们连写带做,一手包办好了。”
两小兄妹也未听出言中之意,闻言大喜,忙命下人去取银子。先生等银取来,交与姜飞,又将自己一件旧棉衣与他披上,喊在一旁,低声说道:“我恐你母子将来受恶奴的气,方才未与计较,不料这两个小主人为想求我写作寿屏,仍将其打骂了一顿。旁立恶奴心中均都不平、你已结怨,须防小人暗算,此银拿去交你母亲度日。单读死书不切实用,可将近三月内听书所得闲时想好,等到龙亭见面,经我考问,再教你读书做人之法。回去只把前日我讲的《管子》、《墨子》各买一部,再有一部《通鉴》,足可够你随时用功。以后这里不要来了。”姜飞感激得泪流不已,连声应诺,一句话也说不出,临走说道:“老师是我恩人,我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这些少爷小姐都在窗内看我,不便多说。天一放晴便往龙亭等候,不见恩师我决不走,除却早晚两顿为娘烧饭挑水,都在那里。恩师也许有事,年前随便哪一天去都好。此时拜师好些不便,我到家中再向恩师叩头吧。”先生见他词色感愤,心想,主人家中子女众多,家财富有,到此一年多,从未见他穿过一次旧衣,小孩不用的衣服不知多少,随便糟蹋,有心代要两件,又觉那些衣服都是绫罗绸缎,少说也有七八成新,姜飞家贫,太不相称,又易引起奢华之念,便未再说。为防带了银子包裹出去被人拦阻,又命另一恶奴引他出去。
姜飞回到家中,见母亲因寒冬无粮,连冻带急已然生病。一听儿子有此奇遇,几疑做梦。姜飞忙去买了柴米、应用诸物和那三部书,到家点起香烛,先朝先生望空遥拜,叩头谢恩。又将包子蒸好,连新做好的小米粥端与娘吃,一面指手画脚,连说带比,向乃母说:“早来为想听书,又恐昨夜所剩冷粥不够母子二人之食,假装吃饱,空着肚皮冒着风雪溜进园去,立在后窗雪地里偷听。不料那些男女学生怕冷晏起,久等不来,冷得发抖,手脚全都冻僵。偷看房中却是茶烟袅袅,温暖如春,贴着窗缝便有一丝热气透出,双方只有一窗之隔,相去天地。好容易盼到这些少爷小姐前呼后拥捧抱而来,人比平常大了两倍,穿得又是温暖,又是华丽,一路还在吵冷。正想,都是一样人,我母子怎如此苦法?我也不想到书房里去,能够在外面风雨廊中,和他家下人一样对着火盆吃碗热茶,坐上半日,偷听先生讲书,不受风吹雪飘,便是极大福气。后来又冷又饿,冻得心痛头昏,实在支持不住,知道快要开饭,饭后方才讲书,少说还有个把时辰,想要溜到王三叔花房中避一避寒再来。又因正开饭时,恐人多心,肚子已饿得发慌,看人家吃更是难受。那姓吴的人又凶横,已骂过我好几次。不是王三叔常说好话,还送了几盆梅花到他家里,早被打出。周身雪泥湿污,被他看见定要讨厌。正在忍痛苦熬,做梦也未想到恩师这样好法。”
母子二人,边吃边说,话还未完,早抱头痛哭起来,姜飞聪明用功,先想听了数月,先生讲得又好,早已记熟,书上的字定必认得。哪知耳传心记,不曾眼见,先生虽讲得透,与书上的字好些不同。想起龙亭之约,不禁急得要哭,后来仔细回想,觉着先生开讲,必要念一句底下的话,不是原有,便改变方法,耐心猜想下去,仗着平日留心,常时向人请教,有好些字还认得,不久悟出先生所讲原文不多,有时四五句,或一二句,先念出来,照此推详下去,竟将平日所闻全数寻出。共只半本《管子》和两篇《墨子》。
《通鉴》所讲较多,都是一段一段选择出来,所说都是历朝兴亡盛衰、得民失民之迹,对于每次亡国之因,以及人民愤怒、揭竿而起、与官家坚甲利兵拼斗之事,说得尤为详细。因不连贯,找起来极为费事,所幸不多。那雪连下三日,惟恐天晴赴约问答不出,日夜用功,不特把原来所听记熟,并还悟出许多道理。第四日刚见太阳便往龙亭跑去。
等了一天先生未来,由此每日都往守候。姜母知道先生有心成全,什么事都不要他做。
大还未亮便令带了昨夜备好的干粮和些散碎银子前往守候,接连数日均未见人。先还以为雪后路不好走,一晃半个多月。快到除夕,先生始:终不见,去寻园丁老王打听,刚到园门便被喊出,低声嘱咐,说:“老师日前放完年学,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去。主人还在到处寻他。如今吴元恨你入骨,我也几乎为你打碎饭碗,千万不可再来。”并催快走。姜飞闻言好生惊疑,主人不愿先生辞馆,决非为我之事而去,照恩师为人和平日教学生的口气,断不致失约,莫要故意试我?反正我母子不是恩师岂能度日?皇天不负苦心人,哪怕等上一年,也要将他等来才罢。主意打定,每日仍往苦等。姜飞从小穷苦,知道艰难,所带两许银子原防拜师时不时之需,始终放在身旁,未用分文。
四、龙亭异丐
这日已是除夕头一天。姜飞所得四十两银子,因乃母善于治家,将三十两藏好,埋在地底,准备开春买田耕种。余下十两留在外面,还了些债,添了几件粗衣服。又拿一两银子做本钱,与人合伙摆一年货摊,打算不再耗费本银,就新年里赚一点钱度日,等把用去的二三两银子补足再去买田。一面令儿子上学,从此便可安家立业,不再过那穷苦光阴。姜飞穿得虽然不好,从头到脚件件均是新制,人也精神起来。每日冒着寒风去往龙亭呆等。从小受苦,爱惜物力,惟恐脏了衣服,去时带着一块包书的破布垫在石阶之上,坐在那里一面看书,一面等候。偶然等得心焦,便绕着龙亭走上一圈,习以为常。
这时残年将尽,湖水结冰(龙亭前有潘杨西湖,中隔长堤,为北宋故宫遗迹,汴梁名胜之区),雪住以后景物越发荒寒,到处残冰散雪狼藉地上,冻还未解,天气又冷,游人极少,庙内和尚不多,也无什人对他注意。到了中午觉着腹饥,便将带去的干粮取出,吃了一饱,想往庙内去寻和尚讨点水吃。刚一立起,忽听殿台阶上有人呻吟之声。
走上一看,墙角阳光底下堆着两领草荐,一上一下,当中卧着一人,刚刚探出头来。那人一张长脸,瘦骨嶙峋,一双怪眼闪闪放光,一脸灰尘,看去和活鬼一样,朝自己看了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仿佛怕冷已极神气。看出所着只是一身破单衣。暗付,此人想是昨夜来此,冻了一夜,这还是庙中和尚怕冷,没有出来看见,否则早被轰走。我前二十天偷听读书时,风:雪交加,又冷又饿,不遇见恩师还不是和他一样?彼时母子二人当卖俱尽,挨到此时能否保全尚不可知。越想心越寒,不禁起了同情之念,便走过去问道:
“这里地高风大,今天太阳好,阳光正照还好一点,日色一偏西,北风一起,你怎禁受得住?还不如吃点东西,换个地方睡呢。”花子闻言,有气无力呻吟答道:“呆孩子,你倒说得好听,我连路都走不动,又是三天没有吃饭,除却在此等死,有什么法子呢?”
姜飞闻言,心越不忍,偏巧当日腹饥,所带干粮已全吃光,买食物的地方往返有两三里路,惟恐走开,万一恩师贾先生走来错过如何是好?方在两难,花子听他没有下文,呻吟气道:“我已决死的人,你还寻我开心,不能帮忙,还要吵我瞌睡。你们身边有钱的人就这样没天良么!”姜飞忙道:“这位大叔不必动怒,我也是个穷人,近二十天蒙一恩师周济刚好一点。我那恩师约我在此相见,已等了多日未来,惟恐错过,不敢走开。
我身边带得有钱,你如能够去买吃的再好没有。否则,这里居高临下,有人到此,老远可以望见。我代你去买吃的无妨,我这书包须要代我看好,恩师如来,更要把话说明。
外面风大,请他往庙中稍待,我代你买了吃的就来。他老人家最是怜惜穷人,相貌也极好认,他脸肉得和玉一样,虽说四五十岁,看去还不满三十,眼睛极亮,眉毛细长,左眉有豆大一粒红痣,稍微留心便可看出。我代你去买吃的,你却要代我看住先生,把头缩在里面却是不行。”花子笑道:“你等那人他不会来,我不会误你的事,你自去吧。”
姜飞一心盼与恩师见面,闻言心动,忙问:“我恩师人最至诚,与我约定,早晚必到、怎知他不会来?”花子笑道:“他要能来,不等今天早已来了。真要见你,不会到你家里去吗?你要寻他也行,但须好好请我吃上一顿,你看如何?”姜飞觉着语中有因,方想询问,被花子未两句话岔过,接口答道:“你只帮我寻到恩师,休说请你吃一顿,再加几顿也行,你怎知道他的住处?”花子笑道:“你不是说他左盾有一粒痣么,这位老兄以前和我是朋友,也同讨过饭。你这小玩意儿太鬼,没有请客便想套我的话,那个不行,反正我看你请客如何,再说如不小气,请我吃得舒服,开个大荤,我便多说一点,要请我吃个半饱,我便只讲一半,公平交易,你看可好?”姜飞见师情切,仿佛一个快要绝望的人忽然有了一线生机,自是高兴,也未想到所说真假,匆匆放下书包,便往街市跑去。
龙亭宋宫旧址,由上到下有好几十层台阶,还有一条一里多长的湖堤。方到街上,姜飞惟恐事情太巧,贾先生恰在此时走来,一路飞驰。到了街上,本想买点寻常食物,后来一想,这两许银子带在身上已有多日,这花子也许真个认得恩师,知道下落,就算受骗,他如此穷苦,想吃一顿好的也是人情,好在单买吃的钱用不完,此人身上还着单衣,不如给他再买一身旧棉衣裤,省得夜来受寒。下余半两多银子就是遇见恩师要用也够了。主意想好,仗着彼时东西便宜,买了一斤牛肉、两只烧鸡和一些锅饼馒头,又去买了一套旧棉衣裤,共总用了不到半两银子,匆匆便往回跑。先还以为买得太多,花子可以分成两顿。遥望殿台墙角之下花子仍是埋头席内,并未如约,总算往返尚速,来去湖堤并未遇见什人。心想,花子也许怕冷,不能怪他,便往上走。到后一看,所留书包也散乱在一旁,花子睡得甚香,只得把书包好,喊醒问道:“你怎睡熟,也不知我恩师来过没有?东西买来,还给你买了一身棉衣裤,快些起来,穿好衣服再吃。”花子立时爬起,看了一看,气道:“我冻了好几天,你既请客,怎不买瓶酒?”姜飞见那花子得寸进尺,心虽不快,但一想到打听恩师,重又忍住,笑道:“你方才没和我说,将就吃完,只要说出恩师下落,我能寻见,再请你吃酒也行,你怎么不穿衣服呢?”花子气道:
“我没有酒不能度日,无论吃多少东西也是白费,谁叫你买这衣服的?既这样说,这一顿只算点心,我也不白吃你,只说一半的话,等你请我吃酒之后再说下文,谁也不要亏谁。”姜飞觉那花子不通情理,有点欺小,尤其如此穷苦,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的鸡肉好菜为他买了许多,还不满意。现成衣服不穿,偏要吃酒。方才同情之心冷了好些。后想,我在此候了多日,恩师未来,所说不知真假,只要真能寻到恩师,便将钱用光也是值得,忙答:“你先把那一半说我听听!”花子怒道:“你这小孩怎不通情理,不知我肚皮饿正在吃么!如怕上当,我还去睡,不吃你的了。”姜飞见他一手拿着牛肉正在狼吞虎咽,往口里乱塞,吃得难看已极,惟恐得罪,不说出来,只得忍气静候,满拟所买食物三四人也吃不完,哪知花子风卷残云,不消片刻吃了一个干净,笑道:“味道还好,就是大少。”姜飞见他吃得那等香法,已是奇怪。再一细看,花子只用一手吃东西,起时身上披着一件旧夹袄,另一手好似怕冷,缩在胸前,始终没有伸出。虽是独手,动作极快,没有丝毫饥寒之色。
这时虽有阳光,北风极大,自己着厚棉袄裤还觉手冻足僵,胸前直灌冷气,对方一身旧单衣裤,披着一件破旧夹袄,又赤着双脚,一点也不怕冷,越看越奇怪,便留了神。
花子见他目光注定自己身上,怒问:“你老看我作什?人家说了不算,想拜我做师父,当小叫花子么?”姜飞闻言,心又一动。暗忖,那日恩师在书房中讲《游侠列传》曾说,江湖上颇多异人,往往隐身屠沽乞丐之中。你们以后对人必要谦和虚心,休以贫富论人。
此人前后所说虽多可疑,这样寒冬天气,睡在当风之处,只穿一件单衣,手脚均无冻裂之痕,吃得又多又快,岂非怪事?同时想到,以前从未见过,便是今早来时天只刚亮,太阳还未出山,为听恩师以前所说,想要熬练体力,照例要绕着龙亭上下走上几圈,曾在殿台前走过三次,也未发现此人。听他自称在此冻饿三日夜,虽是假话,能够这样耐冷,常人决办不到。莫是师父所说异人,不要错过,且等探询恩师下落,看他说些什么,便笑问道:“大叔,不是我心急,实在我想见恩师的面大切了。”花予接口拦道:“你这娃儿倒真有一点意思,一会工夫便把我长了一辈,这样称呼我倒不好意思和你开玩笑了,我实在想吃两杯,这么办,你我同到街上,让我吃上一顿好酒,索性对你说明,省得你听上一半心中难过。你买这身衣服我用不着,拿去换酒,再把你身边半两多银子凑上,也足够我一顿了。”姜飞觉着,母亲平日省吃俭用,摆个年货摊才二两银子的本,东西好几大堆,今早却被花子把身上的钱全数用去,心中实是不舍。无奈急于要知恩师下落,又听花子把自己所剩的钱明说出来,心又一动。暗忖,吃亏上当只有一次,此人实是奇怪,为了想寻恩师,就是被骗,只好认命,我已答应了他,不如放大方些,便把身边的钱全取出来,笑说:“大叔,实不相瞒,我是一个穷小孩,此钱便是恩师所赐,放在身上多日,分文不舍得用。本心是想请你吃饱,穿好衣服,再送一点与你做一小本营生。你要吃酒,把它用光,我也无法。不过我恩师是位至诚君子,分手时节说好在此相见,早晚非来不可。也许人在生病,故未前来。天下事情大巧,万一走来错过,如何对得起他?这些钱请你拿去,自己买酒吃,我仍等在此地,你能先对我说真话自然感谢,便是先往吃酒,回来再对我说也无不可,你看如何?”花子闻言,哈哈笑道:“二哥眼力果然不差,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志气,你的钱仍拿回去,我虽隐身乞丐之中,不肯取那非义之财,每日一醉,还能凭我这三个指头取来,只不过我身边向无余财,没有多的送你便了。”说罢,将钱递过。
姜飞早听出对方口气似与恩师相识,又肯将钱还他,分明有意相试,心中惊喜。见那银子除原有外还多了一两整的,忙问:“大叔所说我都不解,这银子也多出一锭,我已送与大叔买酒吃,如何再取回来?”花子把面色一沉道:“小娃儿家,能舍己从人已是好的,在我面前卖弄聪明却来不得。多出这一点为数有限,不能算是送你,斤斤计较作什,再说便假,你师父的话我就不肯说了。”姜飞不敢再说。心想,这位大叔虽是异人,光景也必穷苦,如何能要他的钱用,且等听完再说,忙即接过,恭身答道:“我非有意,大叔不要见怪,我师父的事你老人家怎会知道?近日可曾相见?”花子笑道:
“非但相见,连他走还是我送的呢。行时匆匆,无暇与你相见,又恐对头看破,并还给你留了一信。本来早要交你,因他说得你小小年纪那样好法,不大相信。我和他打赌,并还到你家中探看几次。因那几日连我也防连累好人,不便来此。另命一人来此窥看,回去说你每日冒着冷风在此读书苦等,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丝毫懈怠,实在难得。昨日你师父的对头方离开封,才得亲身寻来。此信在你师父走时命我转交,离开你们见面落雪之日三四天,你师父本定第四日天晴便来赴约,不料当夜我使得到信息,对头已由北京赶来。本来事情还不至于泄漏,偏巧他为土豪之子写了一堂寿屏,他那一笔好字容易被人看出。本来他已隐迹多年,对头都不知他下落。自从前年在山东济宁州为了无钱度用,人又耿介,不肯伸手向人。正在为难,恰巧寺中和尚要写一个大匾,共只得了四两银子,几乎惹出事来。刚被对头手下看出字迹,他便被土豪请去教书。仗着事前小心,又无行李,说走就走,宾主双方当时起身,庙中和尚不知何往,等对头得信大学寻来,人已不见。知他性情孤高,富贵中人向看不起,没想到会去士豪家中教书。
预定隐避三年。今秋我来开封,偶往土豪邻家行医,除一毒虫。他听下人说起,半夜出来寻我,才来龙亭相见,照例每来都在夜深人静之后,因那恶奴看他不起,学生一去便自回家,往来数月均无人知。前日月明之夜出来得早了一点,无意之中救一苦人,致被对头手下看出破绽。因在深夜,对方只得一人,虽经我上前戏弄,将其引开,未被看清面目,但已引起疑心。近一两月对头人来越多。落雪第二天关中来了两位好友,也是寻他多年,由我口里得知他的踪迹,风声已紧,再将笔迹现出,更易被人看破,经众力劝,方允起身。他还觉着土豪人虽俗恶,待他还好,恐有连累,行时并还留有一信。
哪知本省藩台和土豪至交,因他不愿写那种应酬东西,写时没有用心,败笔甚多,笔迹并未被人认出。如其晚走一二日,必往龙亭赴约。那几天这一带对头正因当地官府巴结厂卫,在此赏雪饮酒,接连三次,他又胆大,难免相遇,非出事不可,总算运气,自他走后我们又布下好些疑阵,今已无事。我知你虽然聪明向上,为人诚毅,但你家中贫苦,难免小气,不知度量如何,今早故意来此相试,想不到你对自己那等刻苦,对人如此忠厚,实在难得。你师父走时所留的信虽然今日才交,累你多喝了一二十天的西北风。你为人心性已全看出,于你颇有益处。等你看完信再说罢。”
姜飞一听,恩师避祸远走,暂时不能相见,好生难过。刚一接信,便认出上面字迹,与以前所拾!日书上的眉批一样,想起雪中送炭、解衣推食的恩情,不禁流下泪来。开信一看,才知那教读先生是个文武双全的侠士,真名早隐,人都称他乐游子。因其名望太大,又得罪了好些亲贵,仇敌太多。最厉害是宫廷中那般权好巨猾,一个不巧便要连累许多好人,不得不暂避凶锋。近一二年隐居土豪家中原非得已,本来早有去志。那日雪中分手,忽接良友警告,约往秦岭深山之中隐居避祸,一面准备结合人民,时机一至相机起事。因见姜飞年幼聪明,有志向上,本想收为弟子,偏巧事与愿违,连临别一面都苦无暇,特托同盟至友四师叔席泗代交此信,转达心意。并说:“目前官贪吏污,民不聊生,每一省县必有几个著名的恶绅勾通官府,欺压良民。朝廷信任权阉,无恶不作,以致民怨沸腾,盗贼蜂起。人民痛苦已达极点,不久天下必要大乱,单是读书还不能切实用,我又远去秦岭,无人教你,你母年老多病,又难远离。看信之后,可先求你师叔传授一点武艺,一面寻一好老师多认点字,照你最近数月听我所讲几本能切实用之书,用心研讨,只要用功,久而自通。你年纪还小,不可求进太急,别的话尚多,临行匆匆,也说不完,可向师叔求教,自会指点。你四师叔异人奇士,文武全才,为想救济人民,结纳同道,虽然隐迹风尘,并非真以乞讨为生;医道又好,如愿求学,将他医术得来也可救人。不过你四叔生有特性,虽经我再三求说,答应收你做一记名弟子,传一点武功根基,别的全要仗你自己虚心求教,能够对他心思,方肯传授。他又四海为家,行踪不定,我去之后他未必能多耽搁,至多在此三两月,不过明春必要他往,这短一点光阴必须用心努力才好。你年大小,不可自误良机,将来学成也无须去往秦岭寻我。一则我那地方隐在乱山之中,险阻甚多,去了也不易寻到。主人虽是我多年老友,但他世外之人,与我心志不同,我不时还要去往西南各省走动,未必能长在山。等你年纪稍长,学有成就,到时自会寻你。我信上不写明地方便由于此。”
姜飞看完悲喜交集,忙向花子礼拜,口喊“师父”。花子笑道:“快些起来,你家住在此,被庙中贼秃看见,又惊俗人耳目,可先回家等我,和你母亲说好,好在你母子共只两间小房,无人同居。今夜我来寻你,再作长谈,这身棉袄裤我拿去送与苦人好了。”姜飞见他双目神光炯炯,不怒而威,说出话来直截了当,不容违背,料知不愿外人听去。刚一应诺,席泗忽然低声催走,故意笑道:“你这小孩带的东西我已吃掉,你和我吵有什用处,谁叫你自己走开,我还当是好心送我的呢。再如絮聒,连这几本破书我也不还你了。”姜飞回头一看,庙中两个酒肉和尚正走出来,知他用意,故意答道:
“你这人好不讲理,书包还我,我买来过年的东西也不要了。”说罢假装赌气,拿了书包便往回走。到了下面湖堤,回顾席泗正与和尚争吵。和尚说席泗污了他的庙墙,必有虱子遗留,逼着席泗打扫干净,否则送往县衙枷起。席泗哈哈笑道:“你们这班贼秃驴不守清规,好吃懒做,因见此时无什香客游人,从上到下到处冰雪污秽,也不打扫,穷爷不过借了你不满七尺之地,便想叫我把这几十层台阶连同湖堤为你打扫干净么,简直是瞎了眼睛做梦呢!”和尚听他反口骂人,同声怒喝,立有许多僧徒相继赶出。和尚便说:“这花子污秽禅林清静之地,偷那小孩的年货果饼,是个恶丐匪人。”吩咐僧徒绑送官府枷打,活活饿死,并令将那小孩迫回作证。说时,早有两个精强力壮、神态蛮野的恶僧上前。刚一伸手,便失声惊叫,退了下来,甩手呼痛。别的和尚还不知道厉害,一拥齐上,有的并往庙中取出棍棒上前乱打。席泗也不理睬,口中仍旧笑骂不已,也不还手招架。晃眼之间,是打人的全受了伤。
为首恶僧看出不妙,连呼“反了,这贼叫花会妖法,快叫地保官差送官究办!”另一和尚便追了下来,对姜飞道:“这乞丐是贼,他把你东西偷掉,我去报官,你不要走。”姜飞见众恶僧围攻席泗,早已愤急,闻言气道:“他又不是偷你们的,你们多少人打一个,我没有那么大的工夫。”恶僧怒喝:“你这小孩怎不知好歹,只要敢走,你便是他同党小贼,送到衙门叫你吃罪不起,乖乖上去等候,包你能将偷去的东西迫还,你走就吃苦了。”说罢伸手就拉。姜飞被人抓住,年小力弱,又挣不脱,正气得乱跳,说:“再不放手,差人到来,就说你们无缘无故多少人打他一个。”恶僧大怒,伸手一掌,姜飞刚往旁躲,猛觉急风飒然,唷呀一声,对面恶僧手已松开,立在原处不能转动。
原来席泗已由上纵落,不知用什方法将恶僧定住,不言不动。再看上面僧徒已倒了一大片,好生惊喜,刚要开口,席泗已使眼色止住,怒喝:“你这小鬼想代秃驴作干证,说我是贼么?不看你年小,我便将你抓死,还不快滚!好容易一顿夜酒有了着落,你偏在此讨厌,就活不成了。”话未说完,上面又有一个肥头大耳、穿得极好的中年和尚一路摇手乱喊:“不要动手,有话好说!”喘吁吁跑了下来。姜飞认出庙中方丈法光,知其平日勾结官绅,颇有势力。又见席泗厉声怒骂,装得其势汹汹,闻言会意,只得故意咕哝着说:“连和尚带花子都不讲理,欺我小孩,我找人评理去。”边说边往回走,耳听法光在后高呼:“小孩回来,你到街上去寻那专治外伤的邢武师,请他带点药来,少时给你跑路钱。”姜飞装不听见,仍往前走,耳听席泗哈哈笑道:“你想叫那小孩寻那卖膏药的小邢来报仇么?有话明说,不必费事,我自到你庙中等候,还有两个未动手的还能跑路,只管寻人好了。”法光急得连声分辩,重又大声疾呼,说:“那小孩不要去寻邢武师了,省得这位穷爷多心!”姜飞回顾,法光已陪着席泗走去。先制倒的和尚也能走动,看神气似要跟来,被法光喊住,一同往上走去:因是寒冬岁暮,下面湖边虽有几家居民,相隔尚远,事情又完得快,多未惊动,只有三四人从远处看见,赶来探问,遇见姜飞,告以有一穷人在庙前晒太阳,和尚说他脏了地方,罚令打扫冰雪,争吵了一阵,穷人寡不敌众,已被迫答应。众人均知庙中和尚强横,闻言不平,咒骂了几句,便各退回。
五、深林遇敌
姜飞回到家中,方想起自己住处未对席泗说。虽有来过之言,不知是否他的本人。
又恐和尚人多势盛,被其暗算,便把前事经;过告知母亲。姜母闻言流泪道:“我儿你不知道,你爹那年便是为了一句闲话,被一恶人捉去吊打了一顿,回家不久便自气死。
无奈对头是大绅士,有财有势,家中恶奴连佃工有好几百人,和你偷听读书的那一家是亲戚,有名的城内外文武两阎王,龙亭和尚便是他们一党,因你年幼无知,惟恐走口闯祸,未对你说。你恩师命你习武大有道理。你娘年老多病,风中之烛,难得有此异人为师,真乃幸事。就是仇人势力太大,无法报仇。将来你孤身一人,有了本领便不至于受人欺侮,岂不也好?何况连文带武一齐学呢。”姜飞闻言悲哭,再三盘问仇人姓名,姜母说:“大来自知,现在还不到时候。那仇人田产甚多,老家是在湖甫,本是两地往来,近年讨了第八房小老婆,妻妾争宠,每日吵闹,这才分开居住,自带最宠爱的两个回转原籍,你便知道也无用处。你娘如能多活几年,等你长大再好没有。听说此人从三十几岁便在本地辞官不做,仗着财势当了大绅士,被他打杀的佃户苦人,连同霸占人家妻女,算计起来受害的何止百家!你爹被害那年他已年老,没有昔年性暴,否则当时便被打死,连想回家得一整尸都办不到了。这许多的血债早晚必有报应,我如早死必有准备,你只用功读书习武,到时再说,悲苦气愤有何用处?”姜飞想起方才被和尚抓住挣扎不脱,空自气忿,尚且无可奈何,何况仇人那样财势,由此激动,立志文武兼习不提。
母子二人因席泗夜间要来,凑巧月初得了几十两银子,第一次过到这样肥年,又设有一个年货摊,东西现成,知道来客喜饮,先办了一小坛好酒和四样酒菜,准备敬客待师。母子二人跟着打个牙祭,也吃一顿好的。到了夜里,姜飞想起席泗爱吃烧鸡,想去买它两只肥的,明日便是除夕,虽然年景荒乱,开封省会所在之地,五方杂处,官绅甚多,离城十里乡村之中只管民生疾苦,家无余粮,四野哀鸿,朝不保夕,城内仍是商贾云集,热闹非常,一片繁华气象。加以残年将尽,官绅商民备办年景,互相馈送礼物,车马行人往来如梭,终宵不绝。姜家离大街近,上灯不久正是六街灯火灿如繁星,市声洋洋,人语喧哗最热闹的时候,姜氏母子平日俭省,因料席泗半夜才来,想借陪客吃顿好的。母子二人随便吃了一点冷馍,想等夜来陪客,均未吃饱。
姜飞拿了几百铜钱走到鸡店,见那烧鸡刚有八九只新制好的由店伙端出,买了两只,看见还有好些肫肝,想起母亲最喜此物,近来有了点钱仍不舍吃,自己每买一次回去敬母,必要说上几句,难得这样新鲜,又是年终,方才不曾吃饱,老师也不知何时才来,刚买了两副回走,忽听身侧不远有两外方人口音低声争论。一个说道:“据我想,会这样点穴法的,除却关中那几个对头,只当年席老四有此本领,身材又高,不是他是谁?”
姜飞闻言便留了心,回头一看,两人年约四十来岁,看去十分强健,也买了两只肥鸡,在人丛中边走边说,有好些话都听不懂,便装同路,跟在后面偷听。另一人道:“你说这话我想未必,我和这厮不见面虽快十年,但他性情为人我都知道。虽然听说他自从得罪九千岁,将家财散去,独身出走,以他为人,就是隐迹风尘也不会变成花子;何况他那高的本领,好些同党均是能手,怎会断去一条手臂无人知道?天下貌相身材相同的人甚多,风尘中的异人也不容易识透,这厮也许有点来历。如说席泗,好些不近情理。法光秃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必是仗势欺人,碰了钉子,想引我们为他报仇。那日又听我们无意之中说起这几个查访多年没有寻到的要犯,知道最厉害的那一个眉有朱痣,还有好些奇怪地方,无法作假。此人身材瘦长,目光颇亮,与我们所说席泗貌相相同,打算公报私仇。我们这些年来杀了不少人,结怨太多。武当派中不少能手隐迹风尘,好些都是极好医道。人家行医救人,并不多事,何苦无故结怨?便是席泗多年不见,也无人提起,事情已冷下来,能够混过岂不也好?照你所说,只顾贪功,也不想想对头有多厉害。
我们本是请假回家过年,又未奉命捉人,放着肥年不过,偏去多事。真是此人还好,万一又和那年一样,把武当派一个刚下山的门人误当敌党,动起手来,不是有人出头讲和,几乎惹出大事,送了许多人的性命,双方成了不解之仇,岂不冤枉?”前人又说:“龙亭打人的花子形迹可疑,无论如何也要探出一点底细。就是我们不轻动手,既有这样怪人,也应有个准备。万一真是席泗重又出现,这厮行踪飘忽,本领惊人,稍微疏忽便吃他的大亏,如何置之不问?”
姜飞听出那两人是恩师、师父的仇敌,虽知席泗已将全庙恶僧制服,人已离开,免去悬念;但这两人明是权阉手下爪牙,官私两面势力均大,师父还不知道。心中忧急,还想尾随偷听,猛觉一物飞来,打在头上,但是不痛,落到手里一看,乃是半个鸡盹肝。
目光到处,瞥见席泗正立街树之下向己微笑,摇手示意,前面两人已先走过。相隔两三丈,人立暗处,虽有店家灯火,并未看出,忙赶过去。席泗将手一指,似令回家等候,还未走近,已闪人人丛之中,一晃不见,只得回转家内。心想席泗不久必来,到家便将桌椅安好,把酒烫上。等到三更将尽,人还未来。正觉腹饥,檐前忽有黑影飞堕,定睛一看,正是席泗。接到里面,母子二人礼见之后便请落座。席泗苦笑道:“事情真不凑巧,好在你年纪尚小,先扎根基,等我日后再来教吧。”姜飞问故,席泗说:“我本意传你武功,过了明春再走。不料龙亭那班秃驴实在可恶,我不合轻用点穴法,以致被人识破。我虽不怕,如知我们往来,你母子必受连累,为此不能久停,至多教过正月十五。
今夜你所见那两个对头没有将党羽大举引来以前我便要起身了。少时吃完我先传你一点口诀,由明日起我去城外一个老农民家内暂住。我曾帮过此人的忙,那家老夫妇二人和一寡媳、一个孙儿决不致走口。你最好明早便去他家居住。他那房后是一土崖,地势偏僻,离城才七八里。每日天快明前我来传你武功,有这半月工夫,先将扎根基的口诀学会,照此勤习,有上两三年,出手对敌虽然不行,体力却极健强。等我和你师父不论何人再一见面,传了手法,便非常人所能抵敌了。教书的老师我也为你寻到,离那农家不远,你也无须天天去,每隔两日去学一次。照你师父所说读书之法自有进境。好在你母子有这几十两银子足可度用,我不再为你想法了。”姜氏母子连声谢诺。席泗酒量甚洪,吃完天已四鼓,席泗笑道:“今夜为两狗奴耽搁,来得太晚。幸是冬天,离亮还有一些时候,等我说完也差不多了。”随传内家口诀,姜飞一一紧记。席泗教完又复了一遍,笑说:“那两个奴才正在寻我踪迹,还不晓得我在这里,忙了一夜,此时想已回去,我回到城外正好。”说罢起身。
次日除夕,姜飞连年也不要过,便往城外求教,对人说被亲戚接去。席泗每日均往老农家中指教,因爱姜飞质美好学,格外尽心指点。过了二十,风声越紧,方始起身。
姜飞先到家中和乃母聚了数日,便由老农引往上学。事前早已说好,先是三日一往听讲,教些生书。塾师是一饱学老秀才,年已六十多岁,家况清贫,姜母早想买些田种,又见塾师韩秀才为人忠厚,因爱姜飞聪明用功,教得十分用心。常说三日一读进境尚慢,能够每日上学成就更易。姜母毕竟妇人之见,不知乃子所学并非高头讲章,既想儿子求一功名,又因以前原是农家,不愿在城中居住,想买几亩田种,不听席泗行时之言,第二年夏收过后便买了八九亩地亲自耕种。姜飞此时勤于用功,劝了两次,母亲不听,说:
“我们原是种田人家,你年尚小,也应先学起来,万一功名无分,种田也可度日,免得将来没有职业。”姜飞因奉师命,有好些话不便禀告,知道母亲想他成名,不敢违抗,因见所买的田离塾甚近,省得日常往来奔走,三日一次韩老师也不愿意,只得应了。每日读书习武之外便帮老娘种田。母子二人日子过得甚好,又养了几条猪和十几只肥鸡,体力也更强健起来。因见老师穷苦,村童都是穷人之子,束俯甚少,一家老少三口度日艰难,便和母亲说好奉养先生全家。本来不愿人知,不料先生是个书呆子,感激他母子义气,逢人便夸,以致惹出事来。
明末绅权与科名最重。韩老师是个秀才,本不至于这等穷苦,只为人大忠厚,非义不取,不愿管人闲事,以致无人请教,人也忘却他是一个秀才,有时反受欺侮,年又大老,不似别的秀才横行不法,地方上人对他害怕。姜母又太心急,人都知她穷苦无依,忽然买了几亩好田,盖屋养猪,供给先生全家,互相传说,引起村中坏人注意,始而借题勒索敲诈,仗势欺凌,常时伤财受气。后被韩老师知道,约了学中秀才出头做主,说姜家孤儿寡母,无故受上豪恶人欺凌,要递公禀,那班地方上坏人见老头子动了真火,当时不敢抗拒,忙托人说好话,从此不再寻他母子扰闹。韩老师人已约好,索性告到当宫,在众秀才公忿之下将那恶人惩治一下,众小也许由此敛迹,偏是面善心慈,禁不起儿句好话一骗,姜母又想息事宁人,所作公禀并未递出。韩秀才只凭一点老面子出头约人,事完没有请客,也未告知姜氏母子。那些包揽词讼、专喜无事生风的学中秀才本已不大高兴,群小和村中土豪再一挑拨,说姜氏母子去年发了横财,韩老师平日得了不少好处。这次姜家原有厚礼,均被他一人吞没,闹得这些出头的人全都恨在心里。韩老师虽成孤立,群小上次几乎吃他大亏,暂时本还不敢公然侵害。事有凑巧,群小当中为首的是一小土豪,平日鱼肉乡里,无恶不作。第二年春天,因为乃父觅地安葬,听一地师之言,说他家原有坟地极好,但被姜家的田破了风水,知道随便强占决办不到,又是上等好田,不舍出那高价。地师偏说得那么好法,只要将田得到,把姜家的房拆去,葬后三年便要大富大贵;否则龙脉已断,将来还有祸事。心中不舍,于是想下毒计。乘着雨后泥泞,韩老师由村中饮宴归来,命人埋伏在旁,将其推入湖里淹死。过了一月,又命几个同党前往放火。姜氏母子几乎送命。后知土豪所为,往求别的秀才申冤,俱都不管,反说了好些刻薄话,姜母连急带气,无可如何。不久所养牛、猪忽然相继倒毙。土豪和地方上的恶人勾结官差常来欺凌,实在被逼无法,只得把田和农具贱卖,迁回城内。
姜母乡下人,想为爱子创立家业,那三四十两银子买田买牛之外都制办了农器衣物,又建了三间小房;经此一来全都弄光,只剩一点田价和一些残余衣物,所值无多,把积蓄去了十之七八,一到城中便气成重病。姜飞年才十一,每日延医诊治,服侍病母,钱快用完,姜母忽死,心中悲愤,无可如何。幸而同居乡邻还好,帮助姜飞把所有衣物全数卖掉,连同所剩一点余银,勉强将母埋葬,由此成了孤儿。因想起师父行时之言,常去相国寺中探望有无身带竹牌的人。去了好几天,师父所说那人不曾见到,无意之中遇见几个游客,偶因问路,觉他一个小孩,对于汴梁风景名胜记得极熟,并还知道好些古迹故事,又问出是个孤儿,不由生出同情,令其引导,陪往游玩。其实汴梁虽是以前帝王之都,所有名胜如铁塔、龙亭、禹王台等有限几处多半湮没,就这几处古迹也无什出奇之处。但是到了姜飞口中,说得有条有理,听的人均觉有趣;又怜他年幼聪明,第一次便得了二三两银子,足够好几月的用度。姜飞自是欢慰,觉着这行当不差。只要遇上几个有钱好客人,得点银钱,便可过上三五月,不致耽误功课。先想多积几个再去用功,哪知这类事可遇而不可求,以后接连去了多日,一个游客也未遇到,所得的钱又因添修母坟,用去多半。只得想一主意,买了开封府志和汴京名胜录诸书仔细看过,把东西两京名胜。沿革故事全部记熟,再写一面木牌,专为游客向导,并讲古迹来历。每日去至相国寺和各客栈中兜生意。因他年纪大小,写作都还不差,人都对他发生好感。虽因心高性做,无故不肯受人恩惠。每当春秋佳日,也常遇到一些游客令作向导,谈得投机,给钱也不在少。每月所得本有裕余,偏生天生侠肠,得钱一多常喜周济贫苦,往往舍己从人,分文皆无。幸而同居的人见他那点年纪如此用功,待人又极谦和厚道,个个喜爱,许其寄食,有钱公摊,也不多要他的,无钱也不计较。姜飞不肯白吃,每次得钱总是加倍奉还,信用极好,居然度了两年。
因知春秋两季游客较多,夏冬之间虽然较少,但想恩师分别三年,始终不见人来,连往老农家中打听也无信息。日前老农丧妻,自己倾囊相助,钱已用光,白吃邻居已有多日,天气大热,许久不曾开张。明日中元庙会,去年便是庙会前一天遇到两个好客人,得了两许银子,何不撞撞运气?乘着早凉,前往一试,就便看看可有师父派来的人。因是以此为生,人又聪明,日子一久有了经历,外乡来人一望而知。看人专看气度,不论穿得好坏,知道凡是欢喜游山选胜的人衣服多半朴素。正在树下留神察看,暗想心事,忽见沈鸿走来买烧饼吃。刚看出那是一个外方人,但非有钱主顾。那面木牌寄存在一个说评书的那里,主人未来,心想这人虽不是有大油水,这样清早便来逛庙,又不烧香,明是外路游客,反正少得比不得好,何不上前探个口气?还未走过,沈鸿已招手相唤,双方一谈,才知对方误把他当成初学乞讨的贫儿,想要周济,心中失望,方自推谢,并说来意和自己所操职业。沈鸿见他不受周济,年纪虽小,谈吐不俗,越发喜爱。问知常来庙中为人向导,便向他打听独手丐的踪迹。姜飞先当对方是个寻常游客,没有注意。
一听说要寻一位身材瘦长、目光极亮、断了半截手臂的花子,心中一惊,先不答话。回顾阳光已高,各处摊篷均已支起。附近买食物早点的人越来越多,对方心意难测,当人不便说话,想了想答道:“你说那样残废叫花相国寺中有二十多个,不知是谁。这里人多,不要耽误人家生意,客人吃完,同我去往后殿无人之处再谈。”沈鸿人本聪明,见姜飞虽然年幼,相貌英秀,神情好些可疑,想了一阵方始回话,又令去往无人之处细谈,钱与食物俱都不要,料知有因,忙即会账,匆匆起身。
到了后殿石廊角上,姜飞四顾无人,便请沈鸿同坐石栏。沈鸿见他目注自己,也不开口,神态十分沉稳,似在察看自己神色,微有惊疑之容,心中不解,便把前言说了一遍,并说:“那位独手老前辈是乡亲,自己由嵩山少林寺不远千里一路寻来。”姜飞闻言越生疑心,脱口笑道:“你是湖南口音,他是关中的人,一南一北,怎会是你乡亲?”
沈鸿闻言,才知对方认得独手丐,不知何故不肯明言。因受何昌之教,不肯明言来意,想了想答道:“小兄弟,此人是我一位师长,与我约定在此相见,不料寻他不见。你既知他是哪里人,想必相识,如蒙指点,必有酬谢。”姜飞知道把话说漏。便照师父所说先用暗语探询,身边可曾带有竹牌信符。沈鸿自然不解,姜飞仔细盘问,觉着对方不像敌党,人又文雅,像一个读书人,虽去了一点疑心,仍不敢轻易吐口,笑说:“我不要你酬谢,不过这样人此地甚多,我也认得几个。但是他们性情强暴,全是无赖,你不说明来意,寻他何事,双方是什关系,我自不便明言,免得惹出事来对你不起。你连姓名都不说,我如何回答你呢?”沈鸿因前遇何、魏二人均不肯说出独手丐的名姓,竟被姜飞问住,实在无法,只得强笑道:“我和这位老前辈共只见过一面,命我来此寻他,不曾寻见。我知他此来没有几天停留,便要往老河口去,惟恐错过,故此愁急。听老弟的口气好似与他相识。我和他分手才三两天,他本不在此,恐他昨日先到,业已起身,老弟昨天见到过他没有?”姜飞见对方词色诚恳,所说不虚,自己本在日夜盼望,好容易得到一点线索,如何错过,便说:“此人以前曾帮我母子大忙,已有三年不见。你在何处相遇,怎会不知姓名?”沈鸿无法,只得把前事说个大概。姜飞听完来意惊喜交集,便说:“独手丐是我师叔,我是他记名弟子。别时约定,至多三年必来相见,此来必是便道寻找。他老人家向无虚言,既令你寻他,又与我有约,这一二日内非来不可。我还不曾见到,我们彼此留心,互相通知好了。”
沈鸿闻说独手丐人尚未来,心中略宽。再听姜飞说起拜师经过,好生感叹,笑说:
“我虽年长几岁,身世悲惨和你一样,不过你比我光景更苦一点。同是孤儿,将来又是师兄弟,我们由此结为骨肉之交。我已无家可归,你也孤身一人,今日便在相国寺行礼,结为兄弟。你那破家不必要了。我身边还有一点银子,省吃俭用足够我们弟兄过个半年以上。真个用完,岳州舅父那里也可讨点接济,不问日内寻到师父与否,不妨同我一路。
见到师父再好没有;如其错过,他老人家命我往老河口去,必有深意。我两弟兄恰巧志同道合,在未从师以前你教我扎根某的功夫,我教你读书,路上也不寂寞,你看如何?”
姜飞早想再等一年两位师父不来,便往秦岭寻师,闻言正合心意。先还恐怕太穷,此后衣食路费均靠沈鸿不好意思,后见沈鸿词色诚恳,亲热已极,心中大为感动。听对方所说,师父口气对他十分看重,将来必是同门弟兄,也就不作客套。同时想起,师父三年前走时曾有要往老河口一行之言,恩师与武当派剑侠好些均是至交,山离老河口不远,此去必有遇合。念头一转,当时答应。沈鸿自是高兴,便同往姜家密谈了一阵,一同结拜,改了称呼。姜飞便将几件旧衣用物打成包裹,准备说走就走,并请沈鸿先移到家中同住,以免耗费,行时再把所剩破!日家具零物送与同住乡邻。先把招呼打好,推说自己常此流荡,总非了局,蒙沈大哥好心,带我去学生意,不久同行等语。一面赶往老农家中,托其照看坟墓。为防万一错过,走时并请沈鸿仍去相国寺一看,悄说:“师父对头甚多,他又不是真的叫花,也许不会在日里人群中出现走动,最好留心冷僻之处。他只要来,就不寻你也要寻我,只管放心。”说完匆匆走去。
姜飞自与沈鸿结拜,连搬行李带吃饭已忙了大半天。为了急于寻师,又去了两次相国寺,分手时天已不早。次日庙会,各道赶会人多,庙中添了许多行贩和摊铺,许多赶庙会和抢头香的人头一两天便赶了来,午后游人愈多,拥挤喧哗,嘈成一片。秋暑正热,到处汗气熏蒸,尘雾飞扬,杂乱不堪。沈鸿见正日子还未到,每一殿台外面都有一座大炉鼎,无一处不是香火熊熊,烟气迷漫,稍近下风便呛得人透不过气来,眼张不开,银锭香烛堆积如山,成捆成束的香烛纸钱似流水一般争先恐后往火炉和石槽中投去,接连不断,一股股的黑烟带着焦香上冲霄汉。天气又热,好些香客衣服已被汗水湿透,粘在身上,看去难受已极,偏是高举香烛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兀自不肯丝毫懈怠。暗忖:这许多的香烛纸钱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最可怜是四郊乡村中那些无知农民,遇到这样年景荒乱、民不聊生之际,人民终岁勤劳不得一饱,平日省吃俭用血汗所得,却将它投入火中,付之一炬,晃眼成为灰烬,何等可惜!为了赶会,费时失业、破财劳神的损失还不在内。
但是这等极端迷信正是政治不良、人民万分痛苦的反应。为了艰难困苦,日在水火之中,觉着生在暴政之下无力自拔,性又良懦,虽然怨毒已深,暂时无力与抗,以为天生苦命,好日子今世无望,于是把想尽方法求得的几个血汗钱买些香烛纸锭前来拜佛,把未来希望寄托在渺茫之中,使万分苦痛的心灵求得一点安慰,所以年景生活只管坏到极点,庙中香火反倒如此盛法。只要政治修明,男耕女织各安所业,人民劳作之余能够温饱,平日家有余财,不需要求神许愿,希望将来,便是习俗相沿也不会如此厉害。对于神佛本无所求,自然拜佛烧香之事要减少了。再有贤明官吏随时劝导,告以物力艰难,得之非易;神佛有知,本应慈悲济世,富国利民,号称正直聪明的神佛决不忍使人民血汗所得的金钱买上一点香烛纸锭向他献纳行贿便自高兴,降福免灾,焉有是理!所谓信仰,是指他的学说义理而言,此非有大学问的人不能研讨。你们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单靠烧香烧纸有何用处?个人信仰神佛并非不可,但是人生世上,不能以余力救人济世,互相亲爱,结成一气,至少也不应为了自己对神佛有了信仰便生依赖之心,靠着募化度日,不织而衣,不耕而食,消耗别人劳力所得。既是信仰坚诚,有了出世之志,便应去往深山之中自耕自食,只管念经苦修,没有家室之累,一人之力所得足能自给,就无余力助人,至少不去削剥他人,还可因此坚定心志,寻求上乘真谛,深探妙悟,求真解脱,岂不是好?只道理讲得对,不要操之过急,日子一久,人民迷信自然逐渐减少,无形中要培养好些民力。
可见人民日子越不好过,迷信越深。为了泣血呼号告诉无门,万分无奈,只有求神拜佛,灵效虽是渺茫,还可把那悲痛的心情和未来的愿望跪在泥木所制的偶像前面尽情祝告,一吐为快。有用之财虽然用去,只管空手回家,暂时心中郁塞到底松了一些,不比去向官府求告,不是置之不理、多受好些侮辱,便是反受对头欺压。轻则伤财受气,一个不巧还要把那父母所生清白之躯被那些差役爪牙毒打一顿、关上些时,甚而家败人亡,连气也不能透一口,两下比较,要强得多。自来民为邦本,人民力量大得出奇,受害只有暂时。不过民智未开,性又善良,但有一线生机,苟延残喘,身家所在,不到万分压迫、忍无可忍决不肯轻易反抗而已。可是到了民怨沸腾,怒火中烧,一经团结,起而反抗,立时便如烈火燎原,堤防溃决,一发不可收拾,多少厉害的坚甲利兵和多大的暴力到时也似残雪之投洪炉,转眼消亡。明明双方强弱相差,那些主持暴政的帝王亲贵和手下那班贪官污吏、名臣武将竟会望风披靡、分崩离析,休想抵抗得住,连旁观的人看去都认为是奇迹。说完就完,真个再快没有。目前城市中的繁华与乡村中贫苦正反相映,决不是什么好现象。听姜飞说,他那恩师和独手丐便是胸怀大志,想要待机而动,帮助人民脱离水火。以我和他个人的私怨虽未必看得太重,但是国家之乱固然由于暴君虐民、官贪吏酷所致,要是没有那班为虎作伥、从中取利、残害人民的土豪恶霸、劣绅地主,也不致雪上加霜,使老百姓多出许多苦难危害。当此时机未至以前,将这一类恶人去掉几个,想必具有同情。
正在寻思,忽听身旁不远有人说话,耳音颇熟,忙即回顾,乃是高矮两人,矮的一个已然穿向人丛之中,背影好似在少林时和自己作对、后又偷去箱中银子、化名唐秋的墨蝴蝶吴章,想已发现自己,业已溜去。剩下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正朝自己注视,冷笑了一声,转身走去,人多拥挤,再者已不知去向。沈鸿自知无什本领,吴章偷银又无实据,便是遇上也无可如何。本来没有别念,又见那同党壮汉貌相狞恶,无故冷笑,好似为他而发,不由有点胆怯,也未跟踪寻去,觉着人多大热,便由人丛中挤了出来。正在东张西望,查探独手丐是否来到,绕到前面大树之下,想要稍微歇息再走回去,看姜飞回家已未,忽又听身旁有一北方口音的人冷笑道:“就是这个小子么?真要是和那厮一路,我不把他两腿砸断那才怪呢!”回头一看,正是前见壮汉。另一同伴便是吴章,相隔约有丈许光景,正朝自己指说。这时往来人多,虽未过来,神情大是不妙,知道无意之中又复巧遇对头,误认有心尾随,存了敌意。吴章本是飞贼,先打不过,况又加上一个凶恶的同党,心正着急,忽然瞥见姜飞由人丛中挤了过来,相隔三丈以外将手微招,转身就走,肋下还挟着一个布包,仿佛甚重,忙即跟踪赶去,微闻吴章说:“我想那厮有意作对,这小子是个书呆,怎会认识这样的人,也许无心巧遇,我们看清再说。”底下的话相隔已远,没有听清。因恐二贼跟来,连累姜飞,特意由人丛中绕出。先还不敢回看,快要绕到山门,方始和作贼一样东张西望,二贼已无踪形,心中略宽。正想,我是受害的人,平日只受吴章欺侮,并无仇怨,也许壮汉被他劝住,没有跟来。正在优疑,忽被人扯了一下,惊顾正是姜飞,久等不至又寻了来,未容开口人已先行,料有原故,便装不识,往外走去。
到了山门外面一看,姜飞挟了小包在外缓步相待,见他走出,便往前走,知他虽然年幼,听口气江湖上的行径知道颇多,这两对头也许被他看出,故此不肯对面说话,心更惊疑,且喜街上人多,二贼不曾追来,便把脚步加快,由人丛中追将过去。跟着姜飞连转了几条街巷,随同到一家祠堂走进。到了里面,姜飞把小包递过,匆匆说道:“这是大哥失去的银子,师父快到,少时同去龙亭后面等他,我去看看风色就来。”说罢往外跑去,正遇看祠堂的老头走进,姜飞笑道:“这是我的堂房哥哥在此等我,回来同行,请老大爷给他一碗茶喝。我去家中拿点东西就来。”说罢走去。老头姓周,和姜飞以前是邻居,彼此相识,连声答应,便请沈鸿到他房内喝茶。沈鸿见那祠堂甚大,但已残破,院中野草甚高,老头住在厢房之内,大门已关,人颇和善,便拿钱包走进。屋中还有一个老太婆,正烧晚饭。夭已快黑,双方谈了一阵,姜飞拿了行李包裹叩门走进。原来当地离姜家甚近,为避二贼,特意绕了两条街巷。沈鸿见姜飞似有行意,方要询问,姜飞已把周老头喊出,背人谈了一阵,又向沈鸿要了一两银子与他,并将所带食物取出同食。
背人打开银包,先取了些,二人分带身上,余银藏入衣包之内,一同交与主人存放。天已黑透,便同起身。沈鸿见他忽然移居在此,两次要问,均被止住,只说:“我家离相国寺近,大哥方才往相国寺连走了几次,无意之中被一恶贼看出,那贼恰与你那对头相识,我先不知,回时在庙前遇一乡邻,说起二贼见面时谈起有人为你和那姓吴的作对,将偷你的银子夺去,又在此地相遇等语。惟恐夜来生事,幸而他们不认得我,为防万一,想换一个地方住上两天再走。主人对我极好,别的话少时再说。”沈鸿未便再问。到了路上姜飞便自分开,去往前面引路。事前嘱咐:“专走人多之处,背着灯月,时刻留心。
有人跟来也不要惊慌,可将脚步放慢,延宕些时,尾随在后,一同行止,和没事人一般。
人多地方对头不会下手。到了龙亭便有救星。”
沈鸿知独手丐要来,只把二贼目光避过,遇见师父便可无事。二人也无法交代,一路留心走去,双方相隔也只丈许远近,一直走到去往龙亭的路上。前面不远便是那条湖堤。因是热天,又当中元鬼节做佛事的时候,相国寺正开庙会。街巷人家都在外面乘凉,往来人多。龙亭地高风凉,湖中还有游船,刚黑不久,酒食征逐,笙歌四起,湖边更有两处法事,高搭席棚,钟鼓喧阗最热闹的时候。沈鸿觉着地方快到,对方不见,虽然纳凉入众,不似前段街小人多,显得杂乱。将圆明月已快升起,堤上垂杨高树临风摇曳,月光之下景甚清丽。前面龙亭高矗,红墙绿瓦,灯火灿烂,气象也颇雄伟庄严。心中一宽,便把前事忘却,少了恐惧。刚到堤上,姜飞始而边走边往回看。有时跑向前面,隐在暗处,往来路张望,立定相待。这时忽然反身迎来,见面拉手笑说:“今天月亮真好,地方比我们家中凉快得多。好在无事,你在嵩山被窃,朋友送来的五百两银子要明后天才到,落得在此乘凉,天明回去再行补睡。我已托人买了酒菜,我们爽爽快快玩他一个通宵。如非钱剩不多,只要身边多出半两银子,雇一游船,就在船上睡了。”沈鸿不知何意,方要开口,被姜飞用手紧了一紧,料有原因,只得随同说笑,往前走去。姜飞假装引路游玩,先在湖堤和龙亭一带缓步而行,忽东忽西绕了一阵,说往殿中看和尚念经,到了里面又推解手,回到外面看了一看立时赶回,暗嘱“快跟我走,由一小门绕出,去往后面树林深处”。当地已有两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幼童相待,旁边摆着一坛酒和许多酒莱食物。姜飞问知无人来过,意似惊疑,想了想,便朝两个幼童低声嘱咐了几句,每人给了钱许银子,二人便分头走去。沈鸿探头一看,一个已去前面,一个到了龙亭后面高台,坐在石栏之上乘凉,吃姜飞所分食物,不时上下张望,料知对头必已跟来。
二童奉命往探,方要询问,姜飞已先说道:“大哥不要惊慌,虽有对头寻来,师父今夜非到不可。也许人已在此,暂时还不出面。”随说经过。原来姜飞因城外回时,刚一到家,问知沈鸿人往相国寺,忙即寻去。出门便遇一人,将他喊往无人之处,递过一个银包,说:“你师父今日黄昏后必到,因相国寺庙会人多杂乱,约在龙亭相见。你和沈鸿结拜弟兄甚好,此银便他所有,被墨蝴蝶吴章愉去。今早我与此贼途中巧遇,将他制住,代夺回来。总算此贼运气,你师父本要寻他,中途遇一友人耽搁,被我抢在前面,见他苦苦哀求,说是被穷所迫,并无杀人之念。我因久在江南,只知偷银之事,与令师匆匆一谈便自分手,不知此贼以前恶迹,只骂了他一顿,随便放掉。等你师父寻来,得知底细,人已逃走。听口气,此贼将往登封寻人,再往洛阳,不是来此,追赶不上也就罢了。我往老河口去原是便道来此,令师见银已取还,令我带来。到后正要去寻沈鸿,忽遇一友,说你这三年来用功勤敏,如何好法,昨日并和沈鸿结为兄弟,同住你家。此人久居在此,原是我们自己人。当初令师行时因想激励你的志气,那人武功有限,不知你母子不听他话,致受恶人欺凌,家败人亡。更没料到他去秦岭不久又往西南诸省游行,耽搁这久。心想,你家已能度日,忘了托他照看,前半年方托便人与他送信,也只令其暗中查探你的言行、用功与否,带信人偏又途中有事,直到上月才到,当日就走。此人原知你的身世为人,由此便留了心。你每日行止他都知道。此银本想面交沈鸿,偏生身有急事,就要离开,庙中人多杂乱,天热不愿进去,难得你二人成了弟兄,可代交付,今夜去往龙亭后面树林之中等你师父便了。”说罢走去。
姜飞因未请教姓名,忙又上前追问,那人笑说:“我正忙着上路,问他好了。”姜飞随手指处一看,那人正是平日相识的熟人、近年代人看守方家祠堂、周老头的兄弟周云瑞,还带了两个儿子,正朝自己含笑点头。来人业已走去,上前一问,云瑞笑说:
“此时快要黄昏,你师父不久即至,还不赶快买点酒菜接风。这里不是讲话之所,早晚知道,忙他作什。”周家二子本是平日交好的小弟兄,庙中拥挤,寻人不易,闻言不便多问,便从银包中取了一点散银,托云瑞代买酒食,由周家二子送往龙亭等候,由往庙中寻人。刚一挤进山门,便遇同住乡邻,说:“方才庙中遇到两个北方人,一个姓吴,一个姓王。说有一人将姓吴的银子夺去,起因为了一个名叫沈鸿的书呆子,不料方才又与沈鸿庙中相遇。那抢他银子的人又说要将银子送还沈鸿,不知对头是否也在此地,约姓王的一同尾随,将银夺回报仇。”因听姜飞说过沈鸿被偷之事,名姓相同,令告沈鸿留心。姜飞先因急于寻人,忙将银包放回家中,再说同住人多,也不谨慎,虽听送银人说布包已然换过,终不放心带在身旁。等将沈鸿寻到,二贼也立在一旁,内一矮的正与沈鸿所说墨蝴蝶貌相相同,不敢上前,随将沈鸿引出。因恐二贼跟来,绕往周老头家中暂避,先在路上留心察看,未见二贼踪影。刚上湖堤不远,偶一回顾,发现二贼也在后面,并还添了一个同党。看神气好似乘凉游湖而来,各穿着一身单短衣,手里拿着蒲扇,连兵器也未带,其心难测。三次巧遇,幸而走在前面,否则更非疑心不可。因防师父未来,这类盗贼俱都贪财,想将他稳住再说,忙即回身,编了几句话,故作不知,使其听去,再和沈鸿同游,想多挨一点时候,避开他的目光,抽空赶往树林之中。就是师父未来,也可隐藏起来,偶一回顾,三贼业已尾随身后,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说笑,心更发慌,连用了许多心计方使闪开,避入林内。暗嘱两小兄弟照他所说假装寻人,向三贼请问,假说沈鸿由庙后绕往前面,说是回家,中途走散,问可看见,设词将其引开;一个在外望见,二贼一来立发暗号,仗着路熟,以便逃避。满拟师父黄昏前后必到,天黑已久,不知何故未来。那三贼中姓王的壮汉今春曾来相国寺中卖艺,硬功极好,身上刀斫不入,照自己的眼光已打不过,况又加上一个飞贼和另一同党,故此必须留意等语。
“沈鸿虽知独手丐准来,心中高兴,不料同时又遇三贼,形势如此严重,惊喜交集,心甚忧疑。姜飞劝道:“那年我听恩师讲说,人当危难之中,无论形势多么凶险,第一是要镇静,不可慌乱。如能临事镇定,从容应付,该受十成害,至多也只受了四五成,稍微长于应变,便可逢凶化吉,转危为安。这里地势偏僻,向无人来,我又设下疑兵之计,对头决寻不到。”话未说完,忽听林外殿台上幼童微微惊呼了一声,姜飞喊声“不好,我看看去!”二人刚同起立,便听前面脚步响动,料有人来,方想闪避,已自无及,抬头一看,正是那姓王的壮汉和一同党,见面便怒喝道:“小畜生敢动,乖乖听我招呼,不许开口!”壮汉随向二人低喝:“你这小狗人小鬼大,怎能瞒得过我!你们住在一起,太爷早已知道。白天相国寺内相见,被你们溜掉,虽然人多拥挤,一半也是太爷听朋友说书呆子不会与那对头相识,看出他身边带银不多,又知道住的地方,无论何时手到拿来,故未寻找。夜来寻到你们狗窝,才知搬走,只说连夜起身,不料方才龙亭途中巧遇。
你们既是心虚胆小,走在路上分成一前一后,怎又出来作什?被时路上人多,没寻你们晦气。可恨你这小狗明知逃不脱,还累太爷们跟你上下绕走了许多冤枉路,差一点又被滑脱。你这小狗以为几句鬼话便可将我稳住,却不想想太爷眼里不揉沙子。你二人脚后带起来的尘土,身边少说也有几十两银子。书呆子所带三百多两银子早被我朋友拿去。
一个外乡人刚到此地,怎么还有许多?乖乖先将你们身上所有献出,再把家中所藏的一多半全数奉上,还可饶你活命;否则,你们和我对头一党,太爷向来杀人不眨眼,你这两个小狗就活不成了。话已说明,还不取出,莫非还要太爷动手不成?”未一句话刚一出口,姜飞早已怒火填膺,知道这类狗贼心凶手毒。这三年来师父虽未传授手法解数,但是仗着苦练,气力已大出好多倍,又在相国寺中看人打拳学了一些,虽未和人对敌,但是身轻力大,一纵就是两三丈,寻常砖石一掌就碎,一个打一个自信还能应付。就打不过,逃走必可有望。年轻气盛,也忘了沈鸿武功不行,闻言先不回答,只在暗中盘算,贼党还有一个飞贼墨蝴蝶不知何故没有跟来,也许伏在林外。这姓王的大汉最是可恶。
如能一下打倒,或是逃出喊人,此时前而人多,也许可以脱险。本来还想支吾几句,一见敌人快要动手,越发情急,假装想逃,口说“大哥,我喊人去。”纵身便跑。二贼虽然强横,知道龙亭后面一带荒凉冷静,向无人踪,可以为所欲为。先因吴章胆寒,说沈鸿身无分文,既有许多银子,路上所遇对头定与一路,劝令仔细,人也借故伏在林外,不肯同进。初上来时原有一点戒心,及见林中只此二人对坐,月光照处神态惶急,虽然放心大胆,想将二人身边银子抢去,再行拷问余银藏处,同往盗取,忽见姜飞逃走,知前面人多,相隔又不太远,作贼心虚,未免情急,不约而同低声怒喝,相继追去。
那一带原是林中一片空地,树木较稀。姜飞以前常来游行,地理极熟。二贼自差得多,做梦也未想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会是那么身轻力大,手硬如钢。便是姜飞,照着师傅苦练了两三年,平日对人谦和,未出过手,也不知道本领多高,情急拼命,上来便用全力,人又生得矮小,看去毫不起眼。那壮汉王老虎也是平日凶横太甚,奸淫偷盗无所不为,该当遭报,一心防备姜飞逃走,正往前面急追。姜飞早已暗中运足气力,看好地势,准备一击不中立时穿林而逃。刚想起沈鸿可虑,回顾二贼同时追来,心中一喜,身子一闪,便到了一株大树后面。王老虎望见前面有着好几株大树,光景黑暗,姜飞脚步又快,人已穿入黑暗之中,方在怒喝:“小狗快滚回来,你逃不脱,明日相国寺遇上把你抓死。”话未说完,急听嗖的一声,一条黑影箭一般由身旁树后黑影中蹿将出来。
人刚跑过了头,骤出不意,想避无及,被姜飞猛然蹿出,照准腰问用力一拳,底下又是一腿。王老虎虽在绿林多年,颇有一点武功,但禁不住内家真力;姜飞身法又极灵巧,事前通没一丝防备,这一拳一脚受伤实在不轻,又当跑得正急之时,势子还未收住,已挨了两下重的。当时只觉敌人的小拳头比铁还硬,恰巧又打在腰眼左近肋骨之上,正是武家不易练到的地方。当时肋骨便被打碎了一些,底下一脚恰巧又踹在腿弯之上,便是铁汉也是难当。一声怒吼,连手也朱出,便自跌倒在地,痛得心抖,立不起来。
另一贼本来追在后面,忽然想起还有一个书呆子,如被逃走岂不也糟?刚一转身想擒沈鸿,闻声惊顾,见同党被小孩打倒,重又惊怒回扑,急切间也没想到对头人小厉害。
姜飞出手得胜,觉着敌人看去高大强壮,原来并无用处,毫不经打,精神立时大振,因料师父早晚要来,三年前曾与和尚结怨,本心不愿人知,惟恐壮汉起立,以一敌二要难得多,不等缓气,刚用力朝背上补了一拳,痛得王老虎两眼乌黑,两太阳直冒金星,口里发咸,方在急喊“小爷饶命!”同来贼党已自赶回。一见小孩踢人,王老虎平日那么凶横,竟会被他打倒,口中讨饶,这才觉着厉害,心惊情虚,呆得一呆,未容开口。姜飞瞥见贼党回扑,沈鸿手持银子,似恐自己受害,也正追来,心想,大哥无什本领,另外还有一个飞贼墨蝴蝶,此事急不如快,一言不发,照着平日所学花拳,纵身上前,上面小拳头一晃,底下便是一脚。姜飞有了三年内功根底,禀赋太好,身轻力大,虽未得到师传手法解数,因是人小聪明,手疾眼快,无形中占了许多便宜,自己却不知道。那贼虽是一个著名的勇金刚陶三奎,又打得一手好铁莲子,使得一双好板斧,兵器未带出来,拳脚并不甚高,又为敌人先声所夺。再见沈鸿追来,虽听说是书呆子,到底不知深浅。那小孩起初也说无用,此时便是榜样,未免有些发慌。一见拳到,左手一挡,右手便抓,不料姜飞手脚并用,自知人小,身又离地,恐被抓上,所学解数不多,又是花拳花脚,心里一急,手已撤回,惟恐被人抓中,百忙中改用平日斫砖之法,一掌朝敌人右手反斫上去。
三奎虽知敌人不弱,还是有点欺小,又见他手法散漫,想要硬抓,始终没想到敌人手脚如此厉害。等到这一掌横斫上来,好似被人用钢铁重物猛斫了一下,当时骨痛欲裂,右臂全麻,几乎抬不起来。身刚一晃,姜飞下面一腿也自踢到,总算闪避得快,只沾上一点大腿,没有受伤。这一惊真非小可,忙即纵将出去,忍着臂痛还想动手,口中低哨,想将吴章引来相助,姜飞已跟踪赶到,举拳便打,只得独手招架。这才看出小孩拳脚不精,手和钢铁一样,不能硬敌,右臂奇痛,用个虚势尚是勉强,许多吃亏,时候一久必非对手;王老虎受伤大重,已立不起来;更恐惊动游人,只得卖一破绽,纵身便逃。刚想起身边还有几粒铁莲子,匆匆取出,待要朝后打去。姜飞相隔已近,不知敌人身有暗器,百发百中,本来危急万分,不死必伤,幸而沈鸿由后追来,先是自知力弱,胆小害怕,心想我和三贼无仇无怨,前面人多,多半谋财,不会害命,惟恐姜飞被贼追上,不舍银子,送了性命,取银追来,忽见连败二贼,心正惊喜,瞥见贼党往回逃来,手伸腰间取物,沈鸿虽无本领,前在少林寺曾见同门背了师长互练暗器,自己并还拾了两只旧镖背人学样,暗中练习,知道取发手法,料其想用暗器去打姜飞,心里一急,便将手中一锭五两来重的银子照准敌人的手打去。那贼惊慌忙乱中忘了旁边还有一个敌人;沈鸿先前不曾出手,并还急喊:“有话好说,不要动手!”要想追来,见双方对敌,方始站在一旁观战,由不得多了疏忽。等到觉着,已被打中手腕。三奎素来手快,虽然挨了一下,手腕几乎打折,铁莲子已先发了出去,只是手法不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双方同时发动,陶三奎手腕受伤,负痛急叫还未出口,时机不容一瞬之际,忽听哈哈一笑,一条人影猛由斜刺里飞将过来。姜飞首被抱住,离地而起,纵往一旁,那两粒铁莲子自然全数打空。沈鸿目光到处,看出来人正是独手丐,刚把姜飞放落,手朝贼党微微一扬,忽又停住。贼党双手受伤,唷呀一声急叫,正想穿林而逃,人影一晃,一阵急风由身旁飘过,耳听姜飞急喊“师父!”再看独手丐已到了前面,将贼党去路挡住。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六、五阴手
前文沈鸿、姜飞去往龙亭寻独手丐席泗赴约,不料途遇墨蝴蝶吴章、勇金刚陶三奎和王老虎三个贼党暗中跟来。姜飞看出不妙,引了沈鸿上下绕越,掩到庙后树林之中,久候独手丐不至,贼党又在外面搜寻,心正愁急,忽听林外守望的幼童惊呼,方料不妙,陶、王二贼忽然赶到,想要行凶,夺银伤人。幸而姜飞灵巧机智,又练过三年苦功,解数虽然不会,内家功夫已有根底,身轻力大,手坚如钢,因未和人动手试过,自己却不知道,恐伤沈鸿,一时情急,穿林而逃,想将二贼引开。等到陶、王二贼随后追来,仗着身快手快,地理甚熟,掩向树后,由暗影中突然纵起,两拳一脚先将王老虎打倒在地,又乘敌人情虚,冷不防飞身一掌,将陶贼右腕斫伤。陶三奎虽是惯贼大盗,颇有武功,偏为姜飞先声所夺,不知深浅,反被闹个手忙脚乱,怒火头上刚将身边铁莲子发出,不料沈鸿在旁,看出敌人要发暗器,忙将手中一锭银子当暗器发出,陶贼手被打中,自然没了准头。另一面姜飞正在追敌,因知贼党厉害,得胜由于侥幸,并非真有本领,外面还有一个墨蝴蝶更是厉害,也是情虚着急,恨不能一下便将那贼打倒,脚底跑得飞快,追得正急,前面敌人倏地回身,把手一扬,心方一动,就这双方同时发动、时机瞬息之际,忽听哈哈一笑,跟着呼的一声,敌人所发两点寒星忽然中途一折,往斜刺里飞落,同时一条黑影横飞过来,一把便将姜飞抄起,纵向一旁。沈鸿看出来人正是连日苦寻未见的独手丐席泗,心方惊喜;另一面陶贼双手受伤,又见强敌飞落,唷呀一声转身就逃。
沈鸿还未看清,耳听姜飞急喊“师父”,面前人影一阵急风已由身前飘过。再看席泗已落在陶贼面前,又是一声哈哈,陶贼似知厉害,急喊得一声“四太爷饶命!”人已跪伏在地。席泗手刚一伸,陶贼便杀猪也似哭喊起来。席泗骂得一声“狗贼”,手再一点便没了声息,单手一把抓起,拎将起来,将二贼放在一起,转身便走。
姜、沈二人忙急赶上,口喊“师父”,未及行礼,席泗回顾笑说:“你们不要忙,我把那一个狗贼抓来再说。”话未说完,周家两小兄弟忽然急匆匆跑进,两下差不多撞个满怀。席泗停步问道:“那狗强盗逃走了么?”大的一个答道:“你刚将他点倒,放在殿台下面,刚一转身,庙场卖膏药的刑二忽由树林旁边跑出,怕他打我没有敢喊。幸而先并不知解法,连拍带捏了好几处,人都未动。后听低声说了几句,狗强盗也未开口,不知怎的竟会被他解了穴道,便同逃走。狗贼好似痛极,还叫了半声,被刑二将嘴按住,逃得甚急。因四太爷方才不许开口惊动外人,没有喊你。等我赶到下面,我兄弟正由前面赶来,他说并未遇见有人逃过,这条路无人往来,这好月亮,眼前的事竟未看见,真个奇怪。”姜飞惊道:“那卖膏药的和庙中和尚是一党,再加上一个墨蝴蝶,莫要走漏师父机密,我们快追他回来!”席泗笑道:“庙前人多,如何下手?二贼知我厉害。决不敢在此停留。也是我一时大意,只知贼党共有三人,没想到平日假作卖拳、实是黑贼的刑、与秃驴法光是一党,今夜三贼也与相识,方才三贼尾随你们,曾往秃驴殿房中去了一次,照此情势,三贼尾随想害你们,秃驴必已知道,只不知我会在此。也许刑二想要分肥,又料你两弟兄有点来历,掩在一旁偷看,见狗贼被我点倒,赶进林内乘机下手。
我因淫贼墨蝴蝶作恶太多,想多给他吃一点苦头,以为这里不会有人来此。又恐你们吃亏,并想试试你们胆力,随便把狗贼气穴闭住,未点死穴,放在台下暗影之中,匆匆赶来,一时大意,被他同党救走。此时还有二贼不曾打发,秃驴想已得信,再往追贼难免生出枝节。好在我既安心除这狗贼,不怕他逃上天去,无须忙此一时。开封城内就有几个阉党,均是废物。秃驴知我的来历,决不敢当时发难,甚或先自避开都在意中。前往通风的人不等赶到,我们己早走开。我先发落这两个狗强盗再打主意罢。”
这时陶贼已被点了哑穴,王贼想挣起逃走,见此情势,认出来人正是绿林中闻名丧胆的那位魔头,知其心狠手辣,疾恶如仇,乖乖听命或者保得残生,哪里还敢再存逃念,战兢兢爬起,蹲在陶贼身旁,低声警告,说这位太岁的厉害,并且软硬不吃,任你千言万语,他有一定之规,最好听凭发落,词色恭顺到底好些。否则,过于胆小怕死,没有骨头,固招四太爷生气,白吃苦头;稍微嘴硬,处置更是厉害,叫你哭笑不得,死活都难。正在心惊肉跳,愁颜相对,悔恨无及,忽听说要发落,王老虎忙即壮着胆子起身走过,颤声说道:“四大爷莫要生气,我们自知罪恶深重,犯在你老人家手中,能放我一条狗命自是感激万分。否则也请先将我那朋友陶三奎解开,任凭发落,只请手下留情,该死该活赏我们一个痛快。”席泗这次和沈、姜二人见面,直似换了一人,神态既极从容,词色尤为文静。本来面有笑容,见王老虎走过,将一双炯炯有光的英目注定王贼面上,一言不发。听完停了停,忽然笑骂道:“你这狗强盗倒会打算,知道我软硬不吃的脾气,又最恨那平日穷凶极恶,一旦被擒打败,便摇尾缩头、贪生怕死那样没骨头的狗种,想假充光棍,于中取巧,显得你力竭势穷,便自认命,决不含糊,也不和疯狗一样满嘴狂喷乱咬,一个投了我的脾胃便可从轻发落,日后再去为恶,还显得你是光棍,栽倒在我手中也不算丢人;却没想到你这狗贼欺软怕硬,经不起风浪,平日何等凶恶,此时知我厉害,心胆早寒,明知逃走不脱,出于无奈,口气仿佛软中带硬,不是脓包,实则声音都抖。我最恨这样无耻败类,比那真脓包还要可恶。你方才说光棍眼里不染沙子,也不想我怎会吃你这一套!”话未说完,王老虎已吓得浑身乱抖,由不得矮了半截。
席泗见他跪倒,似更有气,两条长眉往上一飞,两目精光外射,哈哈笑道:“我果然看得不差,想活容易,你方才自称罪恶深重,你且照实说出,只有一线之路可以宽容决不杀你。”王老虎自知平日杀人劫财造孽太多,哪里还敢开口,跪在地下一路叩头,哪里回得出一句话来。姜飞想起他方才可恶,扬手就是一掌,打得顺口流血,握着半边痛脸,直呼“小爷饶命!”席泗便令姜飞将陶贼拖来。姜飞依言拖到,席泗先将穴道解开,使其自供罪恶;否则用五阴手点他重穴,叫他受尽罪孽,死活都难。二贼知他说得出做得到,心胆皆寒,没奈何只得备将平日奸淫杀抢种种恶迹说了出来。席泗笑指王老虎道:“我只知你杀人抢劫许多可恶,陶贼动辄杀人全家,好些良家妇女都是先好后杀,死有余辜,还不知他以前又做过捕快,如今积了许多造孽钱,在家做恶霸,已该万死,每年还要出来做上几次强盗,又与阉党勾结,鱼肉良民,无恶不作。今日犯在我手内,就这样死法未免便宜了他,我照例每次动手只诛首恶,一则他比你还要该死,、则我不愿留下死尸连累旁人。你虽万恶,偶然还能送点贼赃分与穷人,有这样一个替死鬼在前面,大大便宜了你,再想做强盗出去害人虽然无望,三五年的狗命总可保全,落个全尸回去。但我向不轻放恶人,必须代我办一点事,你愿意么?”王老虎知他下手必辣,听口气自己已可保全,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望外,连声应诺。席泗笑道:“此事容易,我因陶贼淫凶万恶,想替那许多苦主冤魂出口恶气,叫他死前多受上几天活罪,就便保一全尸,不使官差看出,免得连累好人。少时将他点了重穴,必须由你背他上路,雇一车轿送他到家;我再将你真气点破,由明日起你便一天弱似一天,终身不能用力。如其改恶归善,只要心平气和,也许多活两年。否则休说与人动武,稍微发怒便要早死。”
话未说完,陶三奎久在绿林,比王老虎还要明白,深知敌人厉害,先知恶名久播,无法求生,只想求个痛快,不料敌人这等疾恶,情知那五阴手的厉害,一经点了重穴,六脉全乖,身软如棉,人便疯瘫,休说手打,便是一张纸头拂在身上也是奇痛钻心,胜如刀割;并且声音已失,一句话也说不出。此是武当、昆仑两派对付敌人最厉害的手法,不是对方万恶滔天从不妄用。死期长短全凭下手人功力深浅。最厉害的使敌人受尽七日夜工夫的苦痛,方始狂喷黑血而亡。想起近年业有良田万亩,妻妾成群,何等享受,好端端静极思动,妄想勾结阉党谋个官做,又不舍得先垫本钱,遇上机会照样还是明抢暗偷。如非贪心太盛,大小不拘,遇上机会决不放过,凭自己的家财,像两小狗所带这点有数银子怎会放在心上?做梦也未想到恶贯满盈,为这有限几十两银子送命,还遭惨死,越想越不值。方才如非被小狗将手打伤,或者也能逃走,今已无望,不由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假装胆寒手战,暗将力气运足,双足蹬地,突然纵起,冷不防照准姜飞一头撞去。本意暗算泄恨,死前试他一下,不问成功与否,人一落地便往侧面石笋上撞个脑浆迸裂,省得受那活罪,不料身刚一挺,耳听哈哈一笑,暗道不好,已被席泗夹背心一把抓住,宛如中了一把钢钩,其痛彻骨。刚惨号得半声,猛又觉腰隙间软骨微麻,人便不能言动。席泗随手将他放在王老虎肩上,令其捧住,笑道:“我近年不为己甚,虽恨此贼淫凶,强盗之外兼充恶霸,阉党,恨他不过,毕竟这类手法太惨,还在举棋不定。贼巢又远,更恐识窍的贼党中途解救又去害人。只有点他重穴才可无事。正在盘算,不料他会自作自受。我这两个徒儿均未成年,人又善良,你们素不相识,共总只有几十两银子在身边,不是什么豪绅富商。方才听你二人途中商计,你不过想将银子抢去便罢,他因吴贼说这银子乃他得而复失之物,料定家中还有,不特要逼人家全数献出,还要全数杀死,为吴贼出气。这等凶恶已无人性,此时死在临头,还敢当我行凶,平日随意残杀惨无人道可想而知,不给他多受一点罪孽情理难容。先想叫他上路之时再受活罪,给你省一点力,但我此法久已未用,还须费事,贼秃驴通风约人又将到来,好些顾虑,这样再好也没有,我已点了他的重穴,休说被人挤撞,你背在身上稍一走动他便痛苦难当。
此贼便是恶入榜样,我现将你真气破去,以后无法为恶。如见同类贼党,可将今日之事告知,劝他们早日回头,免遭恶报,你背了他走罢。”
王老虎早已心寒胆颤,痛悔前非,一面答应,忍不住痛哭起来。席泗把脸一沉道:
“你见以后不能做贼伤心么?”王老虎哭道:“小人虽是强盗,当初原是出于不得已,不过性情太暴,杀了几条人命,有时想起也颇后悔,早想洗手改行,只为手头大松,好交朋友,接济苦人无什余财,迁延至今。这两弟兄事前不知是你徒弟,因和吴章交厚,听了一面之词,意欲代他出气,就便分点银子化用。曾劝陶三哥专抢银子,不杀他们,免留死尸连累别人,虽非有什好心,并无杀人之念。如今悔恨无及,活在世上成了废物,以后不能做贼,我又是个穷汉,转不如死了痛快,但我自己不能下手,四太爷可否算好日期,点我穴道,只不要用五阴手多受罪孽,我将陶三哥送到家中,能够到日无疾而终就感激了。”席泗注目静听,略一寻思,笑道:“你以后不能用力,无法谋生,果然死了的好。如今给你三个月期限,由你将人送到,安排好了后事,到时无疾而终也可。但我所说必须办到,三月之内力气还在,你如违背我所说,或者为恶,被我寻去,你这狗贼罪孽比他所受更大,莫怪我狠。”王老虎连声谢诺。席泗因见陶贼被王老虎用手由后托住,前身搭在肩上,头上正冒冷汗,二目凶光乱转,又教了一套话:“有人如问,你推生了急病,连夜雇车送他回去。并说陶贼财产妻妾均是偷盗霸占而来,照他所说并无子女。别的恶事你不许再做,陶贼死后却可代为做主,将他抢来的妻妾给资遣散,所有田财分与贫农穷人。如办得好,也许多活两月,到时我自前往寻你。”王老虎听出似有生机,心方一喜,忽听喝道:“话已说完,还不快走!”跟着,便觉背脊上软筋扭了一下,酸痛难忍,几乎叫出声来,料知点了奇怪穴道,大约还有三月寿命,只不知日后往寻是何用意,心乱如麻,只得谢别,背了陶贼走去。
姜飞等人走远,笑问:“师父为何轻饶了他?日后寻他作什?莫非这样恶人还想救他么?”席泗道:“小娃儿家晓得什么!我们耽搁虽然不久,秃驴必已喊人,我师徒一走了事,周家两小弟兄却不可被其看出,好在方才没有与贼对面,我已另托了人,只不同路便可无害。此地不宜再停,分路走罢。”随令周家两小弟兄带了所余酒食由树林后绕往前面,自带沈、姜二人径由龙亭后面土坡沿着林间曲折小径直奔城墙之下,令姜飞伏在肩上,单臂夹着沈鸿越城而过。姜飞方说:“师父,我和大哥的包裹银两还在祠堂里面呢。”席泗笑道:“还用你说,方才我见三贼跟在你们身后,便料事完不能回去。
恰巧遇见一位同伴,已托他前往代替,好在看祠堂的老头和周云瑞是弟兄,去的人又与相识,井还周济过他,不会不与,有这大一会想必也快到了。禹王台我还约得有朋友相待,行李便送到那里。时已不早,到后再说吧。”姜飞边走边问,“那代取行李的可是白天送银子的师叔吗?”席泗摇了摇头,笑说:“那是你八师叔,已起身往老河口去了,你年纪小,沈鸿武功还不如你。我目前身有要事,又不能常常带你们一起,我们这班人和阉党都是死对头,江湖上仇敌也多,你们武艺未练成时还是不要多说多问,免得走口多惹麻烦。墨蝴蝶漏网已颇讨厌,虽然他已知我来历,吃过两次苦头,又知你弟兄是我的门人,就是途中遇上也不敢随便侵犯,到底可虑。他如向有本领的贼党指点,你们走到路上就危险了。”
沈、姜二人见师父催走,不令多问,料有事故,便未再往下说。因那龙亭乃宋宫旧址,偏在城北,禹王台与繁塔均在城南,三人由北城越墙而出,南北相去还有不少的路,到了路上,姜飞觉着沈鸿跑起路来似比自己还有长力,心想大哥文弱,无什本领,如何走得这样轻快,笑问:“大哥练过轻功么?”席泗笑道:“他在少林寺苦熬了几个月,什么武功也未学过。但他每日和人挑水,上下山路从未间断,此是庙中和尚考验新来人的心志,无形中却扎了一点根基,空身行走自然轻快。你虽练了三年,打好内功底子,但无实验,好些不能发挥,平日显得动作轻快,样样都比他强,走得稍远,再一快跑,稍不留神便没有他气匀。这个还在其次,初见时我怜他志行坚苦,与寻常酸丁大不相同,可惜人虽聪明,禀赋不够,也是机缘凑巧,我与你师父乐游子上半年秦岭相遇,无意之中我问他讨了一粒武当派特制的天雄丸,没有用去,我捏成粉末,和入酒内,劝他吃了。
此药服后不久真力真气逐渐成长,与日俱增,再要得到名师传授,肯下工夫,更显出他的灵效,武功练到什么境界,真力真气也随同增加,今日想已发动,故此你练过内功的人脚底反没有他轻稳。你是外行还看不出,途中如遇贼党,像你两弟兄,一是脚底坚实,步法散漫,一是轻快而不坚实,看去像得过内家传授,却都是个二百五,对方误会你们有心做作,便难免于跟踪窥探,多出麻烦。我于百忙中抽空来会你们,一半是想自己事忙无暇传授,你们是我记名弟子,人又都好,不愿受人欺侮,想叫你们先往老河口去寻二哥乐游子,正式拜师,请他指教。他是个读书人,和沈鸿相近,必蒙赏识。再说你二人的仇家均在湖南,将来由当地起身除这两个恶霸也方便些。不过你二师伯形踪无定,常时往来均水、汉水上下流和武当山中,如寻不到,可往卧眉峰下寻他。再要不见,只寻到一个驼背姓崔的采药人便可间出踪迹。但是此时天下荒荒,盗贼纵横,你两弟兄走此长路难免危险,因此把你们引往禹王台,见几位老前辈,日后相遇好有照应。我再传授你们一点武功,暂时藏在铁塔上层,用上一两月的功,学一点防身本领,再同上路。
好在姜飞练过三年内功,有了根底,方才龙亭御敌,看他动作甚是机警轻快,经我指点,不消多日便可应用。沈鸿暂时虽不如他,因已服了强身大力的灵药,本门秘传十八擒拿手最易速成,先将这十八手学会,闲时再由姜飞照所学传授指点,练起来便快得多。休看日浅,本门心法与众不同,只要本身真力不弱,或是内功有点根基,应用极快,遇见能手虽还不敌,差一点的毛贼必能对付。少时和各位师伯叔见面,再能得到一两件兵器就更好了。
“禹王台和繁塔以前本是城里有钱人游玩纳凉之地,近年为了阉党专权,政刑暴虐,民不聊生,一出城门便不安静。这班豪绅巨富俱都宝贵性命,稍听风声吓得要死,一齐都住在城里,以为靠这一道城墙便可把千万人民的怒火隔断,永保富贵。一面仍在搜括人民膏血,供他穷奢极欲,把这些穷苦人看得畜类不如。自知怨毒已深,城外贫苦的人都是他的仇敌,一律当做盗贼看待,只管相隔不远,却都视为畏途,早已绝迹,缩头城中,暂时享受荒淫奢侈的生活,哪里还敢出城一步。今年为了水旱虫灾,年景大坏,人民无可搜括,只一逼得太急便群起反抗,不是全家逃亡,便互相团结揭竿而起。近城一带还好一点,稍微走远,没有来历,或是未雇有保镖的商客寸步难行,从夏天起便闹得连差人都不敢下乡。否则,今夜禹王台一会哪有这样安宁自在?虽然我们不会怕阉党爪牙,无故到底不愿多事。其实苦人和苦人在一起都能发生同情,互相扶助,只是狗官无能,虽有绿林出没,并无传言之盛,不过带有财物、结伴不多的行旅容易遇到盗贼,难免危险罢了。沈鸿初往嵩山乃是一时凑巧,又沾了往投少林寺的光,这次来到开封所乘的马又是他们一望而知的标记,而两湖一带鱼米之乡,光景又比中原稍好,才得平安无事。否则,由孝义到开封这条路正是绿林出没之区,如何能够安然通过呢?”
师徒三人边说边走,禹王台已然在望。开封地形低凹,像个锅底,常受黄水之灾,地土都成了黄色,无什风景。乡村中都是土房茅舍,又当水旱频仍,民穷财尽,到处是静悄悄的,偶然听到一两声犬吠,显得十分荒凉。只禹王台一片树林较多,古吹台繁塔又是历史名迹,算是风景之区。月光下满地清荫,林木森秀,看去夜景也颇清丽。沈、姜二人遥望前面山坡向着月光有几株大树,树下有一高约两尺、不甚齐整的大圆石,石旁环坐四人,都是布衣布服,神态悠闲,看神气似在相对笑语。还未走近,内中一个身材矮瘦的中年人已先起立,笑呼:“四兄来了。那两个便是他新收徒弟。”一面迎将上来。席泗先令两小弟兄行礼,笑说:“这位是你六师叔,姓杜名德。”转问二人的行李可曾取到,杜德笑答:“归途我还探出阉党一点信息,听说要寻四哥呢。”席泗刚把两条长眉往上一扬,中座一个矮胖老人已笑呼道:“六弟就是这样性急,等大家见面再谈多好。今夜四妹并还办了酒莱,我们弟兄终日为他人忙,难得聚首,乘此月白风清,座无俗流,这里老香火又是我们熟人,尤须避讳,你们坐下畅饮几杯再谈如何?”说时,席泗等已走到石前,先令沈、姜二人朝上行礼,一一引见,二人才知方才说话的矮胖老人名叫李生同,并非本门师长。只旁坐一个貌相清癯、看似中年、实则年已六旬的黄衣人乃三师伯欧阳恒,号笑翁。另一中年白衣女子乃中坐老人之妹李玉红,均是关中大侠,成名多年的老前辈。行完了礼,便在下首席地而坐,众人先只随意说笑,不曾提到正事。
一会当地香火老张用木盘端了两支熏鸡、大碗牛肉、许多花生、香干之类酒菜,连同杯筷一齐放向石上。众人便拉老张同坐,老张笑说:“蒸馍快好,等我连蒸笼端来,再陪诸位同吃罢。”说完转身走去。杜德便问:“这老香火是自己人么?”席泗道:
“六弟和我们一起多年,如何说出这样话来?只要是穷苦人都和我们一路,决不会帮助阉党,走漏机密。我是想畅饮几杯再谈,可以助兴,你当是避人么?”杜德笑答:“我随便一说,四哥如何认真?”李玉红笑说:“席泗兄久别重逢,还是那样心直口快,看你这两个徒弟多么文静恭谨。”席泗笑道:“我还忘了和诸位兄弟提起,这两小娃虽是我的记名徒弟,别无本领,不久便往老河口去寻二哥拜师求教。这小的一个并且还是二哥以前看中的。这样长途千里,路上毛贼又多,我随身只有一根打狗棒,束在腰间当裤腰带,别无长物,打算少时传他十八擒拿手,如有称手兵器也好一点。”李生同笑道:
“事情真巧,本来急切间还真没处拿去,昨日我由洛阳起身,本意想往山东访友,中途遇见四妹和两女友与一伙恶贼争斗。内一狗贼正是老贼燕双飞金育,仗着一手三暗器,甚是扎手。四妹有一姓陈女友已被打伤。老贼人多,正在苦战不退,被我无心撞上,上前助战。恰巧八弟夺回墨蝴蝶的银子,闻得喊杀之声,由侧面山凹中赶来。也是老贼恶贯满盈,他那毒药暗器硫磺枪被我逼住,未及施展,好容易抽空取出,吃八弟由身旁掩到,一粒霹雳火恰巧抢在前头。他与八弟初次相会,只当那是铁弹,我又追逼甚紧,无暇闪避,用枪头一挡,不料火弹爆发,炸成粉碎,老贼连手炸断,受了重伤。四妹恨他不过,不顾危险,由贼党围攻中飞身纵起,一剑将他刺死,跟着便将为首诸贼杀伤殆尽。
正要起身,四妹觉着老贼所用兵器都是上好纯钢打就,又极灵巧,随手取走,现带身旁。
妙在老贼两件兵器都是一对,所用判官笔才只一尺多长,另一件三折钩连枪又可收缩长短带在身旁,看不出来。他本昔年武当门下弃徒,如以转赠两位贤侄,正是本门兵器,再好没有。”说时,李玉红已由身边包裹内将那两对兵刃取出,另外还有几件暗器,一齐交与席泗,分赐两小弟兄,笑说:“老贼心机大深,无论兵刃暗器都有富余,照例手用之外另备一套,以防遗失毁损,有时只用一种。除毒药暗器业被炸碎,余均被我取来,不过我非武当门下,还要四兄亲自传授罢了。”席泗大喜,忙令两小拜谢,一面当众传授,告以用法,同坐诸人也各从旁指点。跟着老张端来蒸馍,沈、姜二人知道师父不久分手,好容易抽空传授,夜饭业已吃过半饱,无心饮食,禀明席泗,当众练习起来。众人见二人用功勤奋,人又聪明,一教便能领悟,俱都心喜,互相称赞,一面饮食一面随时指教。时光易过,不觉月影偏西,看核狼藉,二人手法也渐学会,但尚不能应敌。席泗想不到学得这快,照此勤习,不消多日遇敌便可应付。玉红更爱姜飞年幼聪明,又亲自起身传授暗器。
二人一心练武,惟恐不能记全,始终全神贯注。师父和同坐四人所谈又多隐语,一句也未听出。后来相对演习了几遍,自觉不会遗忘,方想学那十八擒拿手,忽听杜德道:
“四哥身有要事,须往北京一行,下月还要赶回关中,不宜在此久停,我稍微耽搁数日无妨。转眼天明,附近居民都要起身,更防阉党手下和我们对头走来又生枝节,我看诸位兄长和李四姊不妨先走一步,我代四哥传授他们,要是赶得回来,也许能和他二人同路,还可早点去寻二哥呢。”欧阳、李氏兄妹三人首先赞好。席泗略一寻思,方始答道:
“六弟代我传授自是一样,他们也可多学一点,但我北京之行要到后日才起身呢。”杜德笑问:“四哥还是方才所说的主意么?”席泗答道:“并非一定为了此事,我还想要往汝南寻一朋友。好在话已说定,天亮前就分手罢。”随告老张,两小弟兄隐居塔顶练武,托他照应,代办食物,老张连声应诺。杜德又给了他几两银子。席泗命两小弟兄将剩的酒食吃上一饱,乘天未明,由杜师叔领往塔上安息,每日背人去往传授,比较预定可以多学一点防身本领。二人看出师长要走,甚是依恋,胡乱吃了一些。老张打扫干净,各自回屋,席、李、欧阳四人便同起身。沈、姜二人正随杜德往繁塔走去。
这时残月初斜,天色尚无明意,到处静沉沉的。姜飞眼尖,想看师父走往何方,正在张望,忽然瞥见路旁土崖上两枝大槐树后似有黑影一闪,再看已无踪迹。树后不远临近官道有一列上房,因未看清,恐杜德说他大惊小怪,便推解手往崖上赶去。到后一看,树后空空,崖下两所土房似有一家豆腐豆正在夜作,磨声辘辘,微闻有人说话,声音甚低,心疑土人出门解手,也就罢了。归途忽然想起,师父命我二人藏身塔上,原是不令人知。塔旁不远便有人家庙字,方才又曾见人在树后一闪,难免被其发现,踪迹仍以隐秘为是。心正寻思,杜德见他赶回,笑问:“贤侄解手何必去到坡上?”姜飞低声笑答:
“师父原令弟子踪迹隐秘,左近人家甚多,塔前还有庙宇,天已快亮,恐被外人看出,土崖较高,意欲就便察看形势。”杜德闻言,四面一看,忽似有什惊觉,故意说道:
“此时起身,走到中午便可赶到朱仙镇了,我想和庙中香火说两句话,不知醒了没有。”
姜飞会意,正在随声附和,杜德忽拉二人往侧面树林中一闪,说:“繁塔就在庙后,庙墙已毁,你们由此进去便上塔罢,不用等我,事完会来寻你们。”说罢分手走去。
七、繁塔怪客
二人照杜德所说寻到塔前。借着月光斜照,每层塔顶俱都洞开,一同走了上去。到了第三层探头向外,往来路一看,方才大树后有两短衣人闪出,手指塔这面说了几句,看神气似要分人赶来。刚走出丈许,忽又相继退回,仿佛发生什事,匆匆往崖后土房中赶去。杜德人却不见,等了一阵毫无动静,只得走往最高一层,见里面空空。塔乃铁制,并还往外倾斜。借着月光将鸟粪打扫干净,摊开铺盖,再去塔门向外张望,终无影迹。
天色已快明亮,远近田野里的人已在起来操作。杜德未回,土房内也无什人走出。二人看出不似有事情景,少年好胜,又将方才所学练了些时,直到东方大明,日光已上,料知杜师叔明去夜来,也许有什事情耽搁,白天不会来此,连日辛苦,又练了一夜武功,俱都疲倦,便各卧倒。醒来日头业已偏西,刚拿出昨夜带来的蒸馍冷肉分吃,并想弄点水来饮用,老张忽然提篮走上,茶水之外还有好些食物,对二人说,杜六爷方才命人带话,说他昨夜遇到熟人,自己的事不愿使其知道,恐和那人还要聚上数日才能来此,命、人不可心焦,更不可下塔走远,事情一完自会来此传授等语。
二人自无话说,也不知所遇的人是何来路,既是朋友何以隐瞒,姜飞无意中笑问:
“崖上那两家是否豆腐店?”老张闻言,面上好似微微一惊,低声答道:“你两弟兄年轻,此后走在外面最好少管闲事。如今年月不好,人心太坏,就遇什事也装不见,免去许多麻烦。”姜飞知他和师长相识多年,恭敬谢诺,也未往下再问。由此二人便在塔上用功,每日均由老张送上饮食,照例日卧夜起,偶然深夜无人,去往楼下野地里走动,也是片刻即回,并不走远,一直无事。为了用功甚勤,本领却长了不少,始而惟恐彼此误伤,还是各练各,并学一点基本功夫。未满十日,手法越来越熟,一打对子竟是得心应手,随意变化都能应付,无懈可击,二人自是高兴,每日盼望师叔到来,将十八擒拿手学会,好早赶往老河口去寻二师伯拜师。哪知一晃半个多月,信息渺然,连问老张,均说不曾见到。二人每日午后才起,天明方睡,因恐被人看破,练武跳纵都在深夜人静之时,白天只练内功。好在年景荒乱,游人绝迹,为防万一,只一起身便将行李打好,藏向隐秘之处。这半个多月内只有两次人来,均未到顶。
这日忽来两个外方游客,时已下午,二人早就看出有人上来,假装附近居民来取鸟卵,故意一路说笑,赶往中间两层,然后东张西望,随同来人上到顶层,假装望远,暗中留意。见那两人年约三十多岁,像是孪生弟兄,中等身材,身边带有兵器,在塔上眺望了一阵便各走下,行时笑问姜飞:“家住哪里?雀卵取到多少?”姜飞想起先说取卵,并未照办,看出来人形迹有异,恐其生疑,笑说:“今日运气不好,没有什么好的,我们还想停一会,要到走时才取呢。”问话的一个耳际生有一粒手指大小的朱痣,又问:
“你二人是亲兄弟么?家里有大人没有?住在哪里?”姜飞知沈鸿口带乡音,不善应答,负气答道:“他是我表兄,刚由湖南来此投亲,是个读书人,我领他游玩古迹。你这位相公问得这样详尽作什?”来人微笑未答,转身下塔而去。姜飞想起心疑,令沈鸿守在上面,假装失物往寻,刚跟到下面一层,来人忽然回身,递过一物,笑道:“这是你丢的东西么?”当地背光看不真切,姜飞方想答以不是,觉着眼熟,接到手中,正是方才练武用的判官笔。当二人上来时,曾将它挂向腰间,外有夹衫遮没,共只一尺多长,外面并看不出,怎会立谈几句话的工夫,动静全无,会到了对方手内,不禁大惊。刚呆得一呆,那两人见他不曾发话,微笑转身下塔走去。
沈鸿由上赶下,问知前事,因不愿人知道塔上有人隐藏,见天已黄昏,来人走出塔门,连头也未回,便往西南方野地里走去,并未与人交谈,身法甚快,开头还不觉得,等到看出人影已消失在晚烟暮霭之中。当时不曾追去,料知不是庸流,善恶难分。老张当日又未来送饮食,月初天气,又无月光,虽有灯烛,恐被人看破,不敢点燃,照例是在暗影之中练习兵刃暗器。因见来了形迹可疑的人,不知用意,是否还要重来也不知道,只得小心戒备,同坐暗影之中。候到半夜,饮食虽有剩余,心终不安。正想去往禹王台探看,老张忽然持灯走上,开口便说:“日里来了可疑的人,因守杜六爷的话,又知你们还有吃的,未敢冒失送上。庙中有一香火原知此事,还防人知,饮食多半托他代办。
每日只作来此访他,除却添送荤菜,难得带什东西。因来人对他已生疑心,曾往探询,本想明朝再来,真要不便,转托本庙香火代送。方才有人从未仙镇来说,那像是杜六爷对头的两个外路人正往镇上走去,六爷也在那里遇到,好似双方定有约会。我知人不在此,恐你们挂念,乘着深夜无人,又烧了一锅好猪肉,还是熟的,特意送来,请你们吃顿好饭。”
二人问知连杜德那高本领的人均有顾忌,前些日并还避而不见,越发惊疑,再问对头形貌,正是先前登塔的两人,越发惊疑,告以前事,老张笑道:“你们不要多虑。老汉虽然无用,和你师父他们相识多年,知道好些江湖行径,以杜六爷的本领为人,多厉害的对头也不会放在心上。照上次命人带话和昨日见面所说,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不便出口。便这两人我也见过,对于六爷虽极注意,却不像是盗贼恶人,内中必有隐情。六爷行时曾说,他本意是因四爷踪迹已被仇敌识破,人又好胜,不肯敛迹,恐其无心相遇,以一敌众,吃了暗亏,才想代传擒拿手,催他早日起身,赶往北京办那要事,使那几个强敌扑一个空,没料到刚分手不久便遇为难之事,有好些不得已处,无暇及此。照他计算,至少还有十天才能告一段落,但是事情难料,到时能否来此传授还拿不定,更恐连累你们。再过半个月他如不回,你两弟兄不妨上路,擒拿手虽未学会,新学这两件兵器必已练熟。真有本领的对头无故不会和后生小辈为难,寻常敌人凭这几样兵刃暗器足能应付。一到老河口便可无妨。你们行李只两小包,穿得又不讲究,如不露白决可无事,省得老在此地等他,万一你二师伯离开老河口,岂不徒劳?六爷向来说到必做,这次事出意料,觉着对不起你们,一心还想赶来抽空传授。本来命我等上半月,他不回来再对你说,我因前日见你弟兄打对子,竟和那夜你师父传授一样,又看出六爷为难神气,知道你们日夜盼望,方始明言。据我想来,六爷半月之约未必能来,你们住在塔上原为避人学武,他既不来,踪迹又被对头发现,好些不便。反正要走,防身本领业已学会,还不如早点起身为是。你们年纪不大,行囊衣物俱都单薄,只不多管闲事,便遇歹人也不会放在眼里。再待几天如无音息就起身罢。”说完,坐了一会走去。
二人闻言,料定杜师叔遇见强敌,好生忧虑。姜飞提议先走,沈鸿素来谨慎,觉着杜师叔既令再等半月,也许能够回来。初入师门,对于尊长不应不告而行,又想刚学武功不满一月,遇见敌人能否应付也拿他不准,还是慎重些好。连商量好几天,俱都举棋不定。光阴易过,一晃又是月圆将近,杜德始终未来,那孪生弟兄也未再见。老张听二人说“功力尚浅,恐难应敌”,也未再劝。这日又送饭来,偶然谈起杜德走时曾说“可惜所遇难题不便去寻二哥,否则有他到场,当时可了”。姜飞闻言,猛触灵机,暗忖:
听老张口气,六师叔所遇非但是个大对头,其中并有难言之隐,最好师父帮忙,不知何故自家弟兄不便往寻。他说事完应在半月之后,也许和人有什约会,此时赶往老河口,寻到师父禀告此事,必能助他一臂,挨在这里,万一两误,岂不冤枉?忙和沈、张二人一说,均以为然,当下商定即日起身。好在白天业已睡足,连夜起身正好避人耳目。谈了一阵,老张因近来路上更不太平,乡村之中难得买到好的食物,再三挽留二人多等半日,由他赶往家中办点干粮路菜以作途中之用。二人见他意诚,只得应诺。因要等天黑透才走,又见当地荒凉,连庙中和尚俱都怕抢,日前已避往城内。天才黄昏,路上便轻易不见人迹,反正要走,连日登高察看,又无可疑人物,所带银两均存在张家,恐其夜里送来,万一遇抢,并想送他一点酬谢,便不等他来亲身赶去。
这时天还未黑,老张正忙着烤锅盔,见二人寻来,笑说:“你们还有二百多两银子,我老汉孤身送去正不放心呢。由我这里吃炮夜饭起身再好没有。”一面让坐,一面又将昨日代洗的中小衣取出,一同放人行李包内。姜飞早就觉着老张年将七旬,每日上下铁塔送饭毫不气喘,心中奇怪。这时细看动作竟是十分轻健,全不像个老人。心想:他和各位师长虽非至交,但极关心,像个自己人。两次说我两弟兄所练武功已能应敌,不是行家怎会知道?每次试探请教偏不承认,是何原故?心方寻思,老张甚是殷勤,一面同了老伴家人张罗酒食,不时嘱咐二人年纪尚轻,初学本领,最好路上不要多事。二人所赠银两,也欣然收下,并不推辞。吃完快要起身,张妻忽将老张喊往一旁说了几句,老张便请二人少候,随往里间小房内翻出两枚铁连环,递与沈鸿,笑道:“此是昔年老友铁蜈蚣所留,此人在江湖上颇留有一点情面,你弟兄带在身旁,走过河南边境,那一带黑店甚多,沿途井有绿林出没,如到不可开交,或在投店之时看出可疑,不妨将它露出。
如有人盘间来历,可告以你们不必打听,只问认得这铁连环与否。环主人如其不在人间,这东西怎会到我手内,再要多心,我将它留作押头,由他本人来取如何?你们照此说法,只是真有名头的江湖上人,任他来势多凶,也必放你过去。”随又教了几句过节,沈、姜二人连声称谢。姜飞因老张送环时曾经嘱咐照他的所说行事,不可多言,更不可提他一字。再想起日前劝令起身,说得那么拿稳,越料不是常人,当时也未说破,将环收好,辞谢起身。老张送到门口,四顾无人,便自回转。二人走出不远,回顾灯光已隐,知其天黑即眠,也未在意。沈鸿箱子已被墨蝴蝶割破,为行长路,彼时天又不冷,听姜飞的话,把好些无用之物俱都送人,只将必需衣物打了两个小铺盖卷背在身上,途向早已问明,且谈且走。
沈鸿见明月当头,地白如霜,想起上月月夜拜师习武之事,笑说:“我们来此快一月了,此时上路又是这好月色。”姜飞闻言,抬头一看,前面便是那条土崖,猛想起那日夜里和六师叔同路,因见黑影生了疑心,和六师叔稍微一提便似有什惊觉,转身走去,所行正是这条回路,左近只此两户人家,六师叔分明往这里来,由此人便不见,那条黑影身法又快得出奇。后来塔上遥望,见有两人想要跟来,好些可疑,想必与此有关。反正今夜上路,何不就便前往窥探,看这孤零零两户人家到底是什来路,六师叔为难之事是否与此有关?姜飞到底年轻胆大,沈鸿更不知江湖上深浅,人又义气,互一商量,也未细想,便往崖上走去。见里面又有灯光透出,姜飞暗忖,这种土人天黑即眠,此时不应还有灯光,越发生疑。因见门在坡前,似还开着,并有马嘶之声,心想:我们在当地并未露过面,何不装着问路,索性登门探看,也许能打听出一点消息。一时疏忽,不曾细想,以为连日塔上遥望,这两家并无什人来往与可疑形迹,当是土著居民,却未想到二人塔上遥望均在日落黄昏以前,天一黑便在塔内用功,难得向外张望,偶然也有下塔散步之时,但是极少,为时不久,相隔又远,那两所人家被土崖树林遮住,怎看出什动静,自以为想得周到,故意绕路,由侧面树林中穿出,假装路过,登门窥探,走到一看,原来那两家虽是土房,比起平日所见高大得多,井有一列马槽藏在房侧树林里面。到时正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由左近遛马回来,往林中走进。姜飞见那匹马十分肥健,鞍辔鲜明,一望而知是个久行长路的豪客所有,心中一动。忽想起师父和老张均曾告诫路上不许多事。起初以为这两家均是土著居民,离禹王台又近,如是歹人,老张久居当地定必知底,不会不提。六师叔上月曾往这里来过,由此失踪,不曾再见,那夜树林后黑影和后出现的两人好些奇怪,打算借题窥探,上月是否有什外来的人在此寄居,并没想到别的。及见这两家虽是土房,但均高大整齐,此时还有灯光,那马槽又极宽大,少说可养八九匹马,少年衣履也颇整洁,与寻常土人不同,不由生了疑念。姜飞人本机警,这两年来常在相国寺中留心察看江湖上的形径,颇有一点见闻。一见苗头不对,忙把沈鸿的手一拉,故意说道:“我们朝那位大哥打听道路,不是一样?”说罢便往林前跑去。
少年先当二人是到他家的客,没有在意。及见二人过门不入,赶了过来,立定相待,面上微现惊疑之容,不容开口,先问:“你们哪里来的?”姜飞原因看出那两家形势可疑,不愿多生枝节,深悔方才冒失,没有细想,踪迹已被人发现,打算随意敷衍几句,起身拉倒,闻言笑答:“我们要往朱仙镇投亲,不料把路走错,有劳大哥指点一二。”
少年人颇爽直,开口先说:“你们路并不曾走错,由崖后走直往西南都是正路,不知怎会来此,还不快由原路退出。幸而遇见是我,如换别人,走到前面再退回来,多走冤枉路不算,还要引起别的麻烦,岂不误事?”二人见那少年强膜有力,所牵的马鞍辔并未解下,只将肚带略松,鞍旁各挂有兵器弓箭,越知马主人不是善良之辈,连忙谢了指教,径由房侧崖坡往上走去。少年见那崖坡陡峭,想令二人由原路退出,及见二人往上走去并不吃力,自往林中送马归槽,也未理会。
二人越过土崖走上大路,沈鸿悄问:“二弟为何改了主张,这等慌张?”姜飞悄答:
“这两家不似什么好人,我们一时疏忽,几乎惹出事来,走得越快越好。”沈鸿点头应诺,同把脚底加快。刚走出一里多路,忽听身后有人喝住,回头正是前遇少年由后追来。
姜飞见他没有同党随来,来路一面仍是静悄悄的,心中略放,故意迎前问道:“多谢大哥,可是我们路走错了么?”少年本因想起二人行迹可疑,随手拿了马上的刀赶来盘问,听姜飞这等说法,二人手无寸铁,一个又是幼童,不由消了敌意,气冲冲问道:“方才你们走后,想起这条路由南门往朱仙镇乃是大路,你们本地口音不会不知。城门早关,附近没有你们这样的人,有什急事连夜起身?袁家洼前向例没有外人穿过,无论走哪一方都不会岔到我那里去,看你二人来路,分明由崖前故意绕来,鬼头鬼脑,好些可疑,快说实话还可无事,否则休想脱身!”姜飞早将主意打好,一面朝沈鸿暗打手势,令其戒备,不要开口,从容答道:“我们日里先在北关亲戚家中耽搁了半日,刚把盘缠借到,因与庙中和尚相识,想问他多借两吊钱。后听人说和尚进城已有半月,只得在禹王台前吃了一顿冷馍起身。因这条路不曾走过,禹王台香火已睡,不好意思惊动,望见崖后灯光,想打听仔细再走,本是由崖前绕过向人问路,并无错处,你老远追来,莫非还当我们是歹人么!”
少年见他从容应答,仔细察看二人实无可疑之处,冷笑道:“我看你二人小小年纪,也不像是个来讨厌的,真要无心便罢,否则由此直到湖北边境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只敢鬼头鬼脑来作奸细,再加几条命也休想活着回去!”姜飞假装害怕,赔笑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到底有什事情,请你明说出来,免得我们无心误犯,也感激你的好处。”
姜飞口齿伶俐,未说先笑,又长得清秀,讨人欢喜,少年似为所动,笑道:“你们想是年轻,初次出门,哪知厉害。别的话我不便多说,此去途中遇事多留点心。少时如见有人骑马跑过,能够早点避开最好,如与撞上,问什么说什么,千万不可违抗。好在你们行李不多,年纪又轻,只要话说得好也许无事。今夜你们不该去往我家门前窥探,幸有两人不曾在家,遇的是我,否则哪有这样便宜?我出来已久,家中还有远客,既非有心,念你无知,不再难为你们,各自去罢。”说完匆匆转身走去。
二人料知这两家不是盗党,也与盗党通气,再想起平日所闻城外荒乱情景,不敢久停,正顺大路官道往前急走。遥望少年脚底甚快,已离土崖不远,稀落落的秋庄稼中忽有火光闪动,少年正往火光迎去,全都惊疑起来。一看当地田野中好些庄稼均还未收,为了本年水旱天干,所种庄稼都瘦小得可怜,沿途肢陀土崖又多,满目荒凉。想起少年所说,生了戒心,又恐对方生疑,二次追问,一生疑心便难应付。回顾来路转折,已被土崖挡住,走上崖坡登高一望,前面还有两条岔道,互一商量,觉得官道上面尘土太多,加上一条条的深达尺许的车迹,反倒难走,不如改走岔道,并可防备后面贼党来。刚刚转入岔道,走了不远,便听远远马蹄之声,瞥见路旁土坡上种着一片玉蜀黍比较茂盛,忙即钻了进去,想等马过看清来势再走。刚把行李放落,探头往外一看,共是三骑快马由来路奔腾而来。月光之下尘土扬起老高,宛如三条灰龙随在马后飞驰而来。刚由前面跑过,看出前见少年也在马上,另外两个手持钢刀的壮汉,一身密扣短装,神态猛恶,一望而知绿林中人。心正不安,将身藏兵刃暗器取出,准备万一,忽听远远又是一声呼哨,由去路那面传来,跟着便听马蹄奔腾,由远而近。前见三马便朝前迎上去,隔不一会双方合成一起,重又赶回,到了坡前,并未停留,隐闻内中一人笑说:“这两只绵羊没有多少油水,凭你们弟兄也值得深更半夜亲出追赶?”少年似答:“我原说是两个寻常走路的,大哥三哥偏要说是奸细,还埋怨了我一阵。”说到这里马便跑远,只见尘沙滚滚,随同先后十来骑快马风驰而去。
二人看得逼真,料知前面还有两人遇见强盗,财物想被劫去,不知生死如何。照此情势,盗党业已会合归巢,误把那两人当做自己,此去不会再来。沈鸿听姜飞说前途有两人遇劫,不由激动义侠心肠,好在来路已被途中崖坡挡住,盗党不会看出,提议仍顺大路前往探看。于是重上官道,一口气走出十多里,始终静荡荡的,除却偶然见到发育不全的庄稼和零零落落空无人居的上房窑洞,见不到人的影迹。暗忖:听盗党口气,那被害的两人相隔不远,为何走了十几里路不曾发现踪迹?又走了两三里,由一荒村绕过,忽听犬吠之声,遥望前面树下聚着七八条野狗正在争食,近前一看,乃是两具死尸,已被野狗分裂,肢体不全。一个农夫打扮的老者头被人斫去大半边,死状甚惨。沈鸿见群犬争夺残尸,不由大怒,钩连枪恰在手中,刚要上前,内中一条野狗汪的一声已蹿了上来,吃沈鸿闪身一枪刺进腹内,顺手一抖,那狗一声惨嗥跌死在地,连肚肠也被勾出。
姜飞见状,忙喊“大哥快走!”到了前面说道:“大哥如何多事,你没见这些野狗两眼通红饿疯了么?要是疯狗被它扑中,休想活命。这两死人必是强盗所杀,尸首就在村外,狗咬得这凶,无人出看,分明村中人已逃光。我们总算运气,想是方才那小贼不打算害我们,恰巧新来同党在途中杀了两人,就此混过。否则杀人之处相隔这远,小贼只要一说形貌远近,定必四路搜索,我们吉凶还拿不定呢。就这样还要防他事后间出,重又追来,我们走得越快越好。虽然年景荒乱,朱仙镇到底热闹地方,赶到那里比较平安一点。
我们已快走了一半路程,天明当可赶到。大哥初走长路,如不觉累,到了镇上再休息罢。”
两人随又前赶,沿途连经好些荒村小镇,大都残破荒凉,无什居人,就有人住也是老弱残废,无力逃荒,守着附近一点瘦得可怜的农作物,在彼忍苦挣命。不时听到悲泣愁叹之声由荒凉的旷野里隐隐传来。二人途中口渴,想买一点水吃,好容易看出一家有人,并还未睡,天已高明不远,便去叩门求饮。隔了一会,才见一个蓬头乱发、赤着上身、年约七旬、枯瘦如柴的老太婆由土洞中探出头来。姜飞说明来意,又给了她几十个钱,老太婆好似喜出望外,颤声说道:“今年大水之后,加上天干,田里没有收成,衙门里的差人不容分说强要完粮。秋租交不上,田主还要追逼旧欠,实在无法,逼得人们,不是拉了杆子去当棒客,便是全家逃走。全村二十六家一百多人,只剩我这老不死的寡妇和东首第二家一个缺了腿的残废刘二秃子无法逃走。每日掘些草根树皮在此等死,想来也活不到几天。可恨那些财主们一个个造了土城石堡藏在里面,照样大酒大肉享福,口口声声说种田的都是强盗,一步门也不敢出。他造了土城,又招上许多打手,钱花了不知多少,一点用处没有。前几天洪财主家正做生日,搭台唱戏,被袁家两位寨主带了弟兄赶去,一夜天杀光烧光,连块瓦也未剩下。早知这样,待我们苦人稍好一点,不逼我们造反,就欠他一点租子,也比造土城请打手用的钱少得多,还落个大家平安。我们欠他租粮,又不是不还,何苦这样想不开!要照从前这里乡风,外乡来的客人错过宿头,莫说吃杯茶水,便住上一两天,连吃带拿都是常事。如今全村整天见不到一点烟火,承小相公好意还送我钱,热水却没地方找去。前些日下了点雨,井水倒有,我老婆子已有两大没吃东西,实在走不动。我家还有一个破水桶,井就在西南角槐树底下,请小相公自己去吊罢。”姜飞见她絮聒不休,好容易把话听完,取出水桶,拿了就跑。沈鸿又将带的冷馍分了她四个,未容称谢,赶到井旁。见姜飞已往回走,水并不曾取来。原来那井大深,井底还有死尸,只得将桶送回,忍渴上路。这一耽搁东方渐有明意,大半轮明月变成一团白影,悬在地平面上,东方已现出一片青痕,天边碎云均有红影,知天将亮。
问过老太婆,当地离朱仙镇还有八九里,赶到正是时候。走了一夜,途中又未停息,意欲早到投店,弄两匹马往老河口赶去比较快点,于是加紧往前驰去。
八、巧得千里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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