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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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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五重缘)》
作者:水合
楔子
“槐鬼,要打一个赌么?”
“哎?什么赌?赌什么?”
“赌信仰的浅薄、赌所谓虔诚的虚假。谁输了,就用谁的原形做棺材。”
第一章
秦州始平郡扶风县西南的小泽村里,安眉正趁着傍晚的片刻闲暇,将满是伤痕的手臂泡进冰凉的溪水中。淙淙溪流在水势缓和处绕了一湾清泓,正倒映出她愁苦的面庞。
喘息了半晌之后,安眉痴望着碧蓝溪底流淌过的大片火烧云,惶惧而又坚定地自言自语。
安眉姓安,这是胡人著名的昭武九姓之一,原籍在西域安息州的安国。
秦地俗谚有云:“千年之狐,姓赵姓张,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我要去找他。”
安眉口中的“他”,是安眉的夫君,在新婚当日即被官兵征去洛阳修筑大兴渠的徐珍。
安眉十二岁时被徐家从扶风县某家酒坊花十五千钱买下,四年来徐家老少一直拿她当劳力使唤,直到去年十六岁上,才替她开了脸与徐珍完婚。谁料抓壮丁的官差在安眉成亲那天忽然降临,结果安眉梳了头嫁了人,却仍旧是处子之身。这场横祸让脾气古怪的婆婆深受打击,毫无道理的将整件事也算在安眉头上,从此更是变本加厉地使唤她。
即使丈夫徐珍在离家前从没给过她任何关爱,安眉也不愿改嫁。她并不清楚自己心里想要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次她不想乖乖认命。兴许寻到洛阳大兴渠去,就能够找到丈夫;哪怕要留在当地陪丈夫继续服役,或者就近找些缝补浆洗的活做生计,日子总要好过现在罢?
去年秋天,一场怪雷将参天大树整棵劈焦,直到今天也没抽出新芽。村中长老认为神树是遭了天谴,冥冥中必然有些不吉利的因由,因此便撤去了树下的祭坛长幡。取消祭祀后村人也渐渐不将这棵槐树放在心上,除了不敢擅自将枯死的大树劈了做柴烧,平日路过哪里肯多看一眼。村中只有安眉还惦记着这棵槐树,时常会悄悄来跪拜祷告一番,有时挑水路过还会不死心地给树浇点水,指望它有一天还能活过来。
就听枯死的槐树后突然响起一声悦耳的笑,接着是脚步声窸窸窣窣,似乎一个人正踏着浅草向安眉走来:“从前七嘴八舌围着我吵,我都懒得理;如今就剩下一个信徒,我倒有兴趣听听她求什么了。”
安眉瞪着从槐树后绕出来的青衣男子,张口结舌傻了眼。那青衣男子望着安眉一径地笑,安慰她道:“你别怕,我就是这棵槐树。”
虽然那俊美非凡的男人一张口就是怪力乱神,安眉首先害怕得却是他听见了自己要出走的打算,跟着她发现这人面相陌生并非本村人,说话声又亲切,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哎?吓傻了么?”
“哎,本大爷向来知恩图报,你使我得了好处,我自然也会帮你。”青衣男子笑眯眯说罢,轻轻朝安眉吹了一口气。
安眉只觉得手臂一痒,低头看时发现身上伤口尽数消失,这才彻底信服,不禁心中欢喜,惶惶向槐神一拜:“谢谢神仙大恩。小女想前往洛阳寻找夫君,还请神仙指点。”
“你此番前去,也是命中注定,只是一路多有艰险。这样罢,我就用点道行帮你,”听人喊神仙果然会上瘾,“槐神”便转身从假死的槐树上扒下一块焦黑皴裂的树皮,得意地挑眉嚷嚷道,“都给我出来!”
安眉看着那槐神在树干上挠了半天,从蛀洞里抓出几只蛀虫,又掰下一截手腕粗的树枝,一并递到她面前。
“这是我身上的蠹虫,知道什么是五蠹么?”
安眉盯着槐神手中不断蠕动的肥白虫子,摇摇头。
那“槐神”便笑起来:“昔日韩非子以蠹虫作喻,讽邦国中不事耕战的五种败类,分别是学者、游侠、纵横家、患御者、工商之民。我手里这五只虫子,便是汇聚了这五种人的精气,修了三百年才得个虫身。”
安眉不识字,也听不懂槐神的解释,睁眼瞎子一般茫然问道:“这些虫子能派什么用呢?”
说罢便有点促狭地盯着安眉眨了眨眼睛,谁料安眉却神色不变地点点头:“谢神仙指点。其实恶心倒也还好,三年前灾荒时,我们都从柳树上抓蝤蛴烤来吃的。”
蝤蛴是天牛的幼虫,沿河的杨柳树里长了许多,样子肥嫩鲜白圆滚滚,也不知被哪个才子最先拿来形容美人的颈项,却也是饥荒时灾民的充饥之物。
安眉捧着树枝怔怔看着眼前的槐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后她恍恍惚惚对着槐树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怔忡地离开。
稍后却听见槐树后响起一句凉凉地嘲讽:“你身上的虫子叫‘有点恶心’,轮我就是‘真他妈地恶心’?被人当成神仙就是不一样啊,是吧槐神?”
“不是蛔虫,是蝤蛴,比你身上那些蠹虫不知风雅了多少。说起来那些虫子明明是自己修炼成精,你也好意思对那凡人夸口是用你的道行?”
“要不是蛀在我身上,凭它们能修炼成精?白吃白住那么多年,当然算我身上的道行!”
“强词夺理。”
“嘿嘿你就不忿吧老柳,你是气不过我打赌打赢了呢,也不想想这一年我吃了多少苦。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的原形‘好好’磨成一口棺材,梅兰竹菊鸳鸯双喜,花样随你挑!”
“我就喜欢听你说冷笑话,”被槐鬼叫成老柳的柳鬼冷笑道,“好,我就要那鸳鸯双喜纹样的。”
“对了,你把我原形磨了棺材,我没事该往哪里晃荡去呢?”
这倒是槐鬼事先没料到的状况,然天打雷劈不是白挨的,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口棺,那棺材是绝对、一定以及肯定要做:“看见我头顶上那根树杈杈没?借你蹲。”
“行。”勉为其难地轻轻一声应,尾调里竟含了点欢喜。
第二章
陈留郡,崔府。
“嗯?”睡梦中的人厌烦被打扰,张开惺忪睡眼不悦地咕哝,“叫我作甚?”
咕哝完才发现,半个月来的伪装,已然露馅。
苻长卿只管旁若无人地穿衣,干站在榻旁的崔太守便有点恼怒道:“苻公子隐姓埋名寄身于我门下,窃听我论说〈春秋〉,委实狷介。”
“对,”苻长卿扬指弹弹纱冠,回首冲崔太守一笑,“委实狷介。”
崔太守闻言一怔,无奈地瞥了眼面前才刚弱冠的青年,老脸便有点挂不住:“苻公子,崔某是抱着结交之意而来,你这般使我难堪,又是什么意思?”
“崔大人,”苻长卿穿戴已毕,芝兰玉树一般立在耳房正中,背着晨光的笑容里带了点冷淡,竟似这窗外的秋阳般乍暖还寒,“您能识破我的乔装,就该清楚,我并非抱着结交之心而来。”
留鹤山通向洛阳的唯一一条山道上,洛阳苻府的小厮、苻长公子的书童阿檀正驾着马车信马由缰,他歪着脑袋托着腮,嘟着嘴问躺在身后车厢中的自家公子:“少爷,您明明挺喜欢那崔太守讲解的〈春秋〉,却为何不愿与他结交呢?”
苻长卿在晃动的车厢里掩上书卷,睨着书童脑袋上的总角淡淡笑道:“崔太守一代鸿儒,又是清河崔氏出身,为官却只做到区区一个陈留郡太守,你道是为何?”
“因为他不羡慕世俗名利,只爱做学问啊!”阿檀摸摸鼻子,疑惑不解道,“世人都称赞他这点,少爷难道还嫌弃他官小?”
虽说少爷是豫州刺史,但俸禄还及不上二千石的陈留太守咧!
……
当风尘仆仆的安眉站在荥阳县城门口的时候,她按着腰间最后三文钱,心头隐隐浮动不安。自从逃出徐家半个多月以来,自己连赶路带打听,找到洛阳大兴渠时并没能见到丈夫。听说扶风县征来的劳役负责开凿荥阳至陈留郡一段,她不敢迟疑立即赶往这里,只是才刚到城门口,便已是山穷水尽。
如今为了走动方便,安眉一路上都是作男儿打扮,她身上穿着小叔徐宝的衣服,又用一字巾包住了额头和双眉,乍一看还真是个俊俏小郎。跟着清早赶猪进城的小贩一道混进城门,安眉空着肚子不敢买吃食,想着该寻点活计先赚到钱,才好继续寻找丈夫。
天色渐渐亮起来,早市也越来越热闹,饥肠辘辘的安眉穿梭在人群之中,满脸菜色的蹙眉张望,一副寻求出路的愁苦模样全写在脸上。
冷不防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裤脚,安眉吓了一跳,慌忙停下脚步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在摆摊。
“小爷,要玩赌骰子么,三文钱一次。”
安眉连忙摇摇头:“我身上没几个钱,我不玩。”
摆摊的年轻人目光一动,笑道:“小爷,只要三文钱,而且赢面很大,运气好能赚十几文回去呢。”
安眉听见能赚钱,面上略一犹豫,那摆摊少年便将骰子递到安眉面前给她看:“你瞧,这骰子上一共六个点数,只要投出三点以上,你都是按点数赢钱。如果投出三点,就不算输赢;投出一点和两点,是我按点数赢钱。一次三把,你是不是赢面很大?你只要出三文钱作赌注,如果最后算下来我只赢你一个点数,还会退给你两文钱。”
安眉默默算着,只要投出四五六都是自己赢钱,心里早就活动了,嘴上却还犹豫道:“我的赢面那么大,你还摆摊做什么?”
“哎,赌钱就是玩玩么,图个乐子,输赢随意。”少年耸耸肩,无害地朝安眉笑着,露出两颗闪亮的虎牙。
安眉咬咬下唇,便蹲着身子将仅存的三文钱送进了少年的手里。
“好唻!一次三把,输赢不悔咧!”少年贼眼晶亮地将骰子在赌盅里摇得哗哗作响,须臾后赌盅一开,竟是个两点。
“输赢不悔,小爷,祝你下次鸿运当头财源广开啊,”少年将手往安眉面前一摊,“给钱吧,你还欠着我三文呢。”
“骗谁呢?”少年把眼一瞪,扯住安眉身上的包裹作势要打,“你出远门身上会没钱?”
少年看着安眉手足无措泫然欲泣的窘样,也只得相信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罢了罢了,晦气的穷酸乡巴佬!小爷我今天放你一马,快滚吧!”
安眉急忙侧脸告了一声罪,转身冲进人群中跑远。
苻长卿正坐在车中啃着滚烫的馅饼,因为马车骤然的停顿被烫到了嘴唇。他愠怒地皱起眉,掀帘看时,却只见一个脑袋上扎着靛蓝色一字巾的少年仓惶跑远。因他生平最厌恶靛蓝色,苻长卿便在心中留了印象,不悦问道:“怎么回事?”
“少爷,我刚都看见了,那人被走江湖的骗光了钱,还真是可怜。”阿檀冲安眉的背影努努嘴,“不过掷骰子的伎俩也骗不了几个钱,雕虫小技。”
阿檀自然听命,抖动缰绳驾车缓缓离开。
……
当白天的光景结束,夜幕悄然降临,安眉缩在死巷的墙角里躲避巡夜的官差,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她一整天都没找到赚钱的活计,此刻身无分文、饥寒交迫,该是走投无路了吧?
安眉吸了吸鼻子,横下心,攥紧树枝往地上敲了两下。借着明亮的月色,她看见一只蠹虫很快从树枝中掉了出来,正落在地上蜷曲扭动。
翌日朝食之后,即将离开荥阳的苻长卿正在车中闭目冥思,匀速前行的马车却再次被人惊扰。他的身子向前一冲,才刚刚扶稳凭几,便听见自家的书童已在车外扬声大骂。苻长卿皱皱眉,望着车帘问道:“阿檀,发生什么事了?”
正与无赖纠缠不休的阿檀忽然听见少爷在车中问话,心中就是一紧,怔忡地应了一声:“在。”
话音未落,一贯钱便从车厢中抛出来,哗啦啦正落在阿檀脚边。
“是,少爷,阿檀受教了。”
第三章
安眉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团柔软的云雾里,她懒洋洋翻了个身,膝盖磕上一大包硬邦邦的物事,这才痛得清醒了点。
“我,我这是在哪里?”安眉磕磕巴巴自语,掀开被子看见放在自己腿边的毡布包裹,好奇地打开一看,差点没吓昏过去。
虽然眼前光怪陆离目不暇给,安眉却蓦然想起一事,她赶紧起身四下寻找,却遍寻不见自己原先的包袱;跟着她在床榻边发现另一只陌生的毡包,打开看见内里除了些精细的衣物,还有槐神给她的槐树枝,这才松下一口气。安眉将树枝紧紧贴在心口抱住,开始谨慎地往四周打量。
此刻她正处身于一间驿栈的客房,这个安眉可以从驿栈统一配给的铜盆铜壶上判断出来,只是这样舒适的客房安眉从来都住不起。那么,自她吞下蠹虫到醒来的期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安眉怔怔拉下衣襟,瞪着自己肩膀上刺目的鞭痕,惊疑自语道:“哎?这是怎么回事?”
安眉不识字,早记不得当日槐神告知自己的话,什么五蠹不五蠹的。她只知道自己走投无路时吃下了一只蠹虫,而那只蠹虫确实帮自己度过了难关,眼下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靠自己小心打听才是。想到此安眉便赶紧起身穿好衣裳,又将沉甸甸的金银分作几包藏好,这才贴身装了一吊钱,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
此刻朝食刚开,驿栈的灶房里正是白汽腾腾,栈中小厮看见了安眉,连忙笑着招呼道:“公子这么早就起身啦?昨天睡得不好?今天要吃点什么?”
却听那小厮笑道:“唷,公子今天胃口不好?点得可真素净。”
吃饱喝足后安眉走出驿栈,沿街买了点干枣杏脯,故意找了个面善的老妪搭话:“婆婆,我生病睡了两天,有些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正在晒太阳的老妪很高兴有零嘴吃,对着安眉呵呵笑道:“唷,年纪轻轻身体可要保重。今天是九月十二乙酉日呐。”
一路疾趋到县衙,安眉不明所以地被人往堂中一丢,整个人畏缩在森森高堂中筛糠般发抖。胖乎乎的荥阳县姜县令在堂上一拍醒木,高声喝道:“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安眉。”安眉结结巴巴回话。
“你可知罪?”姜县令不审不问,上来便是这么一句。
“有人告你当街聚赌、侮辱他人,制假贩假、欺谩敛财,你认是不认?”姜县令看着安眉目瞪口呆的傻样,才又补充了一句,“你看看告你的人,你可认识?”
安眉听了这话,才意识到身旁还跪着一个人,慌忙侧过脸一看,竟然是当日在早市上骗去她三文钱的少年。安眉在震惊之余委屈地低呼:“你怎么恶人先告状呢?”
那少年乜斜双眼哼了一声:“老子不告死你,誓不为人!”
安眉浑身一颤,想不透这人为何如此刻毒。这时堂上姜县令拍着醒木发话:“被告者安眉,还不从实招来!”
“胡说!”那少年噌一下跳将起来,又慌忙跪下争辩道,“你只说十日前的事,那八天前发生的事,你怎么不说?!”
“大人,”原告少年声泪俱下,抽抽搭搭对堂上嚷道,“您要为草民做主啊!”
“嗯,”姜县令点点头,吩咐左右道,“上物证。”
姜县令认定安眉在赖账,拍了醒木道:“带人证。”
就见堂外碎步跑进来一个人,惶惶跪地拜道:“草民荀保叩见大人。”
“嗯,荀保,你且把你当日所见所闻,详实道来,若有半点弄虚作假,严惩不贷!”
“知道他没安好心你还与他赌?”姜县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姜县令将醒木一拍、虎目一瞪,提醒堂下原告别得意忘形。那少年赶紧收敛了嘴脸,正色道:“大人,此事一码归一码,草民行骗不过是骗几个糊口的小钱,哪里像他这般赶尽杀绝!草民在这里承认行骗,也是为了使大人知道,草民遭人设计、被人迫害得有多惨,大人明鉴!”
姜县令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望着堂下证人道:“你,继续说。”
第四章
“一千次都是六,确实挺邪门儿,”那姜县令点点头,又问安眉,“你是怎么做到的?”
“还装傻?!你这分明是妖术!”那少年咄咄逼人地咬定,伸手指着安眉嚷道,“你眼珠子发红,你是胡人!胡人都有妖术!”
如今在大魏朝闹官司,胡人有理也要怯三分,如果被人知道自己是胡人,翻身可就难了!好在姜县令倒无意纠缠这点,只问安眉道:“有证人在此,讼状上说你当街聚赌,你可认罪?”
姜县令小笔一勾,点着讼状道:“至于侮辱他人,荀保,你继续往下说。”
姜县令听到这里,不禁接话道:“这被告人说得句句在理,也不算侮辱他人啊。”
此时证人荀保已兴奋得顾不上尊卑,只顾抢话道:“大人且听草民往下说,这被告人若是停在此处,也的确算好事一桩,缺德就缺德在,他要原告人要么当众掏钱,要么就脱光了衣服,站在街市上大喊一千声‘我二我二我最二’,否则就见官,大家都是证人。”
“嗯,既然没见官,你又不会随身带六贯钱,看来是脱了,”姜县令兴致勃勃地想象当日情景,乐呵呵瞪了左右两眼,“以后闹那么大事,要及时报知本官,知道么?本官是一县之长,岂能坐视?”
——看来真是好久没出府与民同乐了,失察失察。姜县令又拿起小笔一勾,对着讼状道:“看来侮辱他人也已坐实,被告人安眉,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么制假贩假呢?荀保你继续。”姜县令很自觉地催促道。
“这人参又有什么用?”姜县令问道。
“呵,这可就是这位小爷的高明之处了。原来这位爷,竟是个卖人参养荣丸的!”荀保一谈及生意经,双目便炯炯有神,“当时他亮出一张祖传秘方,问草民借了炉子,又找了口锅,现做了五百丸人参养荣丸,当场就卖光了!”
“嗯,小伙子很会做生意啊,”姜县令故作高深地冲安眉点点头,又问荀保道,“现在原告人告他制假贩假,当时你们看出来了么?”
“大人,草民倒觉得那药丸不会有假,因为被告人当时声称,他已经买断了荥阳县城所有的人参,这些也都有药铺老板当场作证的。”荀保又补充了一句,“不然药丸也不会卖那么快,草民当时还买了两颗呢。”
“大人,”这时原告少年又嚷嚷起来,“问题就出在这买断人参上!”
“这又怎么说?”姜县令忙问。
“大人,就如证人所言,这人买断了荥阳县城所有的人参,当场做出五百颗药丸抛售一空。可事后草民找几个药铺老板都打听过,荥阳县城统共也没多少人参,说是买断,其实也只够他当天做五百颗药丸的分量!可是事后这人又卖了三天药丸,天天都卖出一千多颗,试问他卖得又是什么东西?!”那少年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来,打开呈给一旁的差役,“这是草民从旁人手中购得的人参养荣丸,大人请看,草民敢用脖子上的人头担保,这里面半点人参都没有!”
坐在下首的师爷将人参养荣丸呈上,姜县令拈起一颗嗅了嗅,中肯评价道:“味道挺像人参的。”
“大人,味道都不像,还会有人上当么?”一旁师爷悄声提醒道。
姜县令瞪了师爷一眼,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内堂帘帏后有女子轻轻一咳。姜县令当即虎躯一震,将惊堂木拍下:“此案尚有疑团未解,今日暂且退堂,明日再审!”
可怜安眉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已被人系进狱中,只能等候明日再审。她生平胆小怕事,头一次吃上官司,已是吓得失魂落魄坐立难安。惶惶捱过一夜,次日开堂问案,安眉才刚跪下,就见昨日还算和颜悦色的姜县令突然狠狠一拍醒木,疾言厉色道:“大胆安眉,你可知罪?!”
“本官问你!九天前,是不是你趁着荥阳郡太守之母过七十大寿,跑到毗卢寺哗众取宠,假称要为病父消灾祈福,不但甘愿受十鞭之苦,还倾家荡产印了一百卷〈地藏经〉布施,结果惹得老夫人当场掉泪,收下你一卷〈地藏经〉,反倒又布施给你一贯钱?”姜县令气哼哼拿起一卷《地藏经》,令师爷捧着送到安眉面前,“这〈地藏经〉是你从安阳书坊买的吧?我已派人查实,这一卷经文原价只值十文,结果当日老夫人一感动,在场的官家女眷也都纷纷布施,起码五百文换你一卷〈地藏经〉。好么,一贯钱的本钱让你赚了少说五十贯,你这哪里是布施,分明就是抢钱,难怪有本钱买断荥阳县的人参!还有这假药,本官夫人也买了,拿水泡出来尽是屑屑渣渣,确凿是假药无疑。”
安眉跪在堂下听得满头冷汗,已是浑身噤若寒蝉。姜县令将供状一丢,狠拍醒木道:“还不赶紧认罪画押?!”
原告少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痞笑,安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拇指被官差沾上印泥按在了供状上,冤屈得当场抽噎起来。然而案子并没有审结,姜县令待安眉画押之后,又是一拍醒木道:“鉴于嫌犯安眉行踪可疑、手段狡诈,本官怀疑近几年在河南荥阳一带贩卖私盐的贩子与你有暗中往来,你且从实招来,三日前你孤身前往大兴渠附近,都做了些什么?!”
坐在下首的师爷回望了姜县令一眼,微微一捻翘须,目光往姜县令手边的签筒上一溜,姜县令当即心领神会,抽出两支黑签便扔了出去:“刁民顽固不化、咆哮公堂,给我打!”
笞杖却在安眉挣扎时落下,重重敲在她下肢,疼得她两眼发黑、冷汗汩汩直冒。一杖之后有人在安眉耳边大声喊话:“招是不招?”
“再打!”
安眉僵硬的胳膊一动,藏在袖中的槐树枝便轻轻摩擦过她的肌肤,像一个隐约的暗示。
当牢门哗哗落锁,安眉趴在稻草堆里昂起脑袋,恹恹向狱卒问道:“大哥,贩卖私盐会怎么判?”
“那得看你贩多少,一石就够死罪了!”狱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若是定了罪,起码也要判个流放吧!”
第五章
安眉心头隐隐约约明白,三百年蠹虫精的能力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所以每一次随着问题的解决,她的生活都会被全盘推翻,好比攀爬一层复一层的高塔,每一次都会到达一个超出自己能力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高度。
然而她的能力与见识都属于最底层,她力不从心。
安眉颓然叹了口气,起身穿戴漱洗妥当,推门走了出去。
“早啊,安师爷。”
县衙小役的招呼声令安眉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她还来不及好好消化这个崭新的称呼,县衙中的差役们已经从各个角落涌上前,热情似火地围住安眉,堆满笑意的脸上满是亲兄弟般地熟稔:“安师爷,我们今晚去哪里快活啊?”
“安师爷你怎么脸发白?身子不舒服么?”一名差役关切问道。
安眉缩在门边兀自强撑,听得是满脸苦笑,最后终于在有人上前勾肩搭背时彻底破功,告了声罪退回内室。
正当惶惶不安之际,安眉却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笃笃敲响,一道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安师爷,姜大人有请。”
她愣了愣,看见房门外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笑眯眯望着她点头:“是的,姜大人请安师爷过去一道用朝食呢。”
一路穿过廊庑来到庭中,安眉将鞋子脱在堂外台阶下,登堂前不安地回头望了那和善的年轻男子一眼,怯怯问道:“你不一起进去么?”
那年轻人笑着摇摇头,一双眼睛细细扫过安眉紧张惶恐的脸,温声言道:“我就待在这庭中侍奉,安师爷快进去吧。”
安眉听了这话,也只得硬起头皮,孤零零一个人转身往里走去。姜县令正坐在堂中等候,见安眉来了,很高兴地招呼道:“来来来,安师爷,快坐下用饭。”
安眉心虚地低着头,战战兢兢行过礼在姜县令下首坐下,便有婢女举着食案上前伺候饮食。她食不知味地咽下一碗粥,生怕姜县令会问出自己答不上的话。好在姜县令似乎只记挂着盘中的鳆鱼干,寂然饭毕,才抬起头来对安眉道:“安师爷,你随我到内室来。”
“是。”安眉自然拒绝不得,只好怯怯低应了一声。
姜县令便引着安眉走进县衙后堂的内室,安眉跟在他身后小心地四下打量,看着屋中没有床,案上又堆满了卷册,就猜想这里是一间很阔绰的书房。姜县令让安眉在榻上坐下,自己转身在壁柜中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只锦盒递到安眉面前。
“安师爷,你看看这个。”姜县令神色中颇有些卖弄的嫌疑,他将锦盒盖子一揭,得意洋洋地听着安眉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锦盒中盛着十颗莹白浑圆的珍珠,每一粒都有拇指般大小,在细绒布中摆放得端端正正。安眉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宝贝,一时之间看得连眼睛都移不开。
“安师爷,本官相信你,可以将这件事办到最好!”姜县令十分郑重地拍了拍安眉的双肩,又转头冲外面喊道,“叫卢师爷进来。”
卢师爷却不看安眉,只认真记下姜县令的吩咐,表示会恪尽职守侍奉安师爷之后,才与领了锦盒的安眉一同告退。一路默然无话,直到两人穿过后堂的廊庑,才又重新开始交谈。正当和和气气商量到各自要准备些什么行李时,二人却冷不防被冲上前的衙役们团团围住。
“安师爷,听说你明天要去洛阳?!晚上兄弟们可一定要为你饯行嘿!”众人七嘴八舌道,“你可千万莫推辞,要是你悄没声跑了,可就真不够意思了!”
安眉被挤在中心畏畏缩缩,半天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卢焘升便不着痕迹地笑着为她化解:“你们这些人,饯行是假,打秋风才是真吧?”
“卢师爷这话说得好小气,只怕这一路上,您都少不了要沾安师爷的光,”众人讪笑道,“晚上卢师爷也一道来吧,哎,我们去哪家吃酒?县东头的春风酒肆好不好?”
众人忙不迭叫好,卢焘升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客客气气婉拒告辞。安眉疑惑地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头有些莫名地难受,却因被众人簇拥不得脱身,也只得无可奈何地作罢。
回房打点好行李,到了晚间,果然就有衙役前来叫门。安眉推脱不得,只好随身带了一贯钱,跟衙役们一同前往县城东面的春风酒肆。那是一家卖葡萄酒的酒肆,店中烹得卤羊头远近有名,每日酒幌高挑、宾客如潮,正是莺歌燕语美酒浓,胡姬当垆笑春风。
县衙里十七八个差役要了一间包厢,请安眉上首坐了,很快美酒佳肴依次摆开,众人齐敬安眉一杯道:“今日众弟兄为安师爷饯行,请安师爷先尽一杯。”
安眉急忙捧起杯子,说了些颠三倒四的场面话,便低头猛灌了一大口葡萄酒。酸涩的葡萄酒呛得她直咳,好在众人纷纷忙着喝酒吃菜,一笑便罢,也没人留意安眉与往日的不同。
撇开蠹虫上身时不算,安眉在记忆中从没喝过酒,所以也不知自己酒量深浅,反正有人敬酒就乖乖喝上一杯,没人敬酒便努力吃菜。她一边专心拆着卤羊头,一边听着同伴行酒,其实心底是很开心的。从前在徐家生活穷困,一年很少能吃到好饭菜,公婆也不允许自己上席同坐,如果不是有这般奇遇,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场面。安眉想着想着嘴角就悄悄笑起来,这时却听一名衙役高声喝道:“陪酒的女人呢?!还不快过来!小心大爷砸了你的店!”
“那哪成!弟兄们出来喝酒没个女人作陪,岂不无趣至极?”
“正是正是,安师爷,这春风酒肆的胡姬可骚了,你见了就知道!”
“是啊安师爷,你尝过胡姬的滋味儿么?那可真是过瘾呐!”
第六章
“奴家碧珠见过诸位贵客。”胡姬脸上端着稔熟地笑容,径自抱着琵琶与众人行过礼,姗姗走入席间。
众人啧啧称叹之后,便有好事者起哄道:“快坐到安师爷身边去,今天可是为他饯行,哎呀你们瞧安师爷,眼睛都看直了!”
安眉连忙满脸通红地收回目光,局促不安地捏着酒杯,待胡姬碧珠在自己身边坐定后,却仍旧不时偷眼打量。她确信自己认识身旁的这位胡姬,她应该叫康古尔,在七年前,与自己一同从龟兹的女市千里迢迢走到了中原。
可是,康古尔还认识她吗?
一般说来,一个十七岁的胡女打扮成汉家少年,只要是黑发黑眼就很难被人揭穿,因为深邃立体的五官和瘦长的身材足够使人信服。安眉便是如此,尤其当她戴上一字巾,宽阔的布条恰好掩盖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态顿减、憨气横生。也因此康古尔这边无法很快确认,何况二人身份悬殊,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认只会惹来麻烦。
安眉双眼正发红,坐在一旁的碧珠看见了,便放下琵琶问道:“客人,您喝醉了么?”
“啊,没有,没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摇头否认。
众人的调笑声在安眉听来格外刺耳,她捏紧了酒杯,怯懦的性子头一次无法按捺怒火。也许是康古尔的眼神太无助,也许是葡萄酒太烈,当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时,安眉终于啪一声摔下杯子,趁着酒意怒骂道:“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做什么?!”
当下撵走了碧珠,包厢中再次推杯换盏不迭。安眉红着眼灌了一杯又一杯,渐渐地火气便消了下去。她有些后怕,因此心虚地拼命喝酒,又喝又劝,很快十几名衙役便东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发胀脸皮发烫,神智却十分清明。
这时候安眉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脑中一转,便想着打听些自己昏睡时发生的事,因此拿着酒杯拽过身边人来问道:“好兄弟,我问问你,那天我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黑吃黑?什么黑吃黑?”安眉却是听糊涂了。
安眉皱了皱眉,想起在公堂上遇见的那位师爷,正是鼻子上长有痦子的,便知道又是蠹虫的报复。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听着众人继续聒噪,借着衙役们的你来我往,她早已将他们认得八九不离十,假以时日,与这帮心直口快小奸小坏的人称兄道弟,应该也不是难事罢。
在春风酒肆一直喝到亥时宵禁,众人才尽兴而散。此时已近月上中天,安眉付过酒钱,借着淡淡地月色将醉瘫的同伴搬上马车。当马车夫嘚嘚吆喝着驾车离开,安眉转过身,想回春风酒肆寻找康古尔,却意外地看见卢师爷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巷口一闪而过。
安眉轻轻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地跟上了卢师爷。那道巷口通着一条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内正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安眉躲在巷口往里偷窥时,恰好看见卢师爷颀长的背影,站在他对面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红衬里的杂裾垂髾裙令人眼熟,那正是胡姬碧珠的穿着。
安眉很吃惊,没有想到卢师爷与康古尔会有这层隐秘的关系。只见康古尔拉着卢焘升悄悄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凑近一步靠进卢焘升怀中,正贴在他肩头交颈呢喃时,碧绿的眼珠恰巧与安眉窥视的双眼相对。
搂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分开,卢焘升回过身也发现了安眉,只盯着她不说话。安眉顿时尴尬无比,怔怔望着他俩连话都说不清。倒是胡姬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卢焘升的手与他告了别,走出巷口时又对安眉行了个礼,方才从容离开。
“没事,你别说出去就好,”半晌后卢焘升叹了口气,才与安眉肩并肩往县衙走,“我很早就已和碧珠相识,脱离了表面的应酬,便一直暗地里往来。”
安眉听着糊涂,不禁抬头诧异地望着卢焘升,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荷包,轻轻递进安眉的手中:“今天你替碧珠解围的事,我都听她说了,谢谢你。这个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说是小时候的玩意,是干净东西,请你别嫌弃。”
安眉将荷包打开,一把黯淡的红柳木梳子从内里滑出来,落在她的掌心。
卢焘升像是听到了一句极为好笑的话,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还没长全呢。”
十四五岁可以早慧到当师爷,但早慧到当情圣,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脸红起来,攥着梳子乖乖跟随卢焘升往县衙走,看见巡夜的衙役便远远招呼一声。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地问卢焘升:“卢师爷,你和碧珠,以后打算怎么办?”
“嗯。”安眉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
是否她们远离故土来到中原,命中就注定了无论作何选择,幸福都不会降临呢?
第七章
凉州刺史苻公与夫人在老仆搀扶下,双双走出逼仄的鹿车。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迈的苻公昂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着洛阳城恢弘壮观的门楼,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苻夫人满心骄傲地赞叹不已,跟在其后的苻公却是一脸鄙夷,他严肃地扫过大儿子低调的奢侈、二儿子张扬跋扈的金线绣花锦衣、小儿子胸前金光灿灿的璎珞锁片,还有跟随在儿子身后的数十骑侍从,无不是金辔银鞍高冠锦衣;再回头看看自己又旧又小的鹿车,还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炽。
苻长卿见父亲脸色不好,晓得他心里膈应,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对父亲恭立一揖:“从凉州到洛阳,父亲一路辛苦了,若有什么教训的话,还请回府再叙。”
“哼。”苻公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拽过夫人回身登上鹿车,啪嗒一声将车窗阖紧,便再也不言不语。
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招呼弟弟们上马,转身一扬手指,数十骑鲜衣怒马的侍从便缓缓起步,跟随着苻公的鹿车往城中苻府而去。
……
“安师爷,进城后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么?”卢焘升骑在马上关切地问。
从荥阳到洛阳一百九十多里地,骑快马刚好一天。安眉与卢焘升骑马走了两天,行程还算宽裕,却仍是差点把安眉全身跑散了架。安眉在很小的时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马上跑过,但时隔这么多年,已是根本谈不上任何骑技。因为害怕被人看出破绽逞强上马,结果落得每天下马时双腿都迈不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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