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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者唐斬.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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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者唐斩》
作者:温瑞安
一、灯笼
屋顶上的年轻人伏在屋檐暗处。是夜,无星、无月。他完全可以感觉到天上的风云起变化,蜷伏着、翻涌着、变幻着,而他的心跳也并不调匀,平伏在屋瓦上的身躯,就像飞檐后的暗影,就算运足目力,也不会察觉他躲藏的地方。
刚才有两个人,一个喝得酩酊蹒跚,一个哼着亵调艳曲,刚走过去。他却知道,这两人既没有喝醉,也无心唱歌:这两人是锦衣卫,而且是锦衣卫中的好手!
可是这两人没有发现他,他就在他们头上的梁下,随时可以探身下来撷掉他们的脑袋瓜子。
这两人同样也没有发现除他以外,还有八个人。
八个跟他一样的人。玄衣劲装、身怀利器,自八方赶来,匿伏在黑暗处变成了刺杀,为赴一场刺杀。
那八个人也跟他一样,藏在这街道不同的地方,在那两个锦衣卫头领经过的时候,都没有动手。
他很了解,如果没有一声暗号,任谁也不会先动手的,因为这一,次刺杀的行动,杀的是足可震动朝野的一个宦官,这宦官本身也是一个杀人工,所以这次刺杀,绝不能失手,而且宁可战死,不能就擒,因为在阉堂私刑下,是生不如死的。
长街寂寂。
远处偶尔响起了几声幽凄的犬鸣。
他平伏在光滑硬冻的瓦上,缓缓地右手自腰胁下平伸出去,摸到了一柄冰凉但又带韧性的皮鞘。
那是他的鲨皮匕首,匕首还在。时机一到,他就要从这里一跃而下,半空拔刀,扑向轿舆。他的对象是守在轿子四角中前左方的档头以及步辇前的轿夫。
这里的八个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负责的任务,否则,最终目标就不能达成,这场暗杀就变得全无意义。
每个人的任务是艰巨的。他知道他要对决的锦衣卫档头,叫武知仁,外号“赶尽杀绝”,是许显纯部下的三张“三不留”的刀之一。这武知仁杀人如麻,在许显纯部下作事,二月不到,其心狠手辣,已人所皆知。其中较为人知的一桩,便是在狱中残杀内阁中书汪文言事件。
汪文言原县人,任侠有智,以布衣游京师,输货为监生,党附东林,计破他党,与朝中几个在内孽骄横以致在朝政日非中敢上疏忠谏的忠臣:左光斗、韩炉、赵南星、魏大中等交游甚密,志气相投。魏忠贤深恨东林党人,听从大理寺丞徐大化献策,硬诬汪文言纳、杨镐、熊廷粥等贿赂坐赃。藉此株连良将熊廷粥、左光斗等名将重臣。
初阮大铖、傅槐劾奏汪文言,幸得镇抚司刘桥,从御史黄卿孝、叶向高言,只将汪文言廷杖除名。魏忠贤即起用爪牙许显纯处理此案。御史梁梦环巴结魏忠贤、上疏诬劾汪文言。汪文言再度下狱,饱受私刑,三日后已不成人形。
是日汪文言再度受审,许显纯严鞠汪文言,迭加惨刑,要他拔诬杨涟、左光斗诸人。汪文言是有骨气的好汉,始终不承,许显纯下令用刑,用针刺破汪文言之右耳膜,用铁钳拔除其左手五指指甲,汪文言痛不欲生,但依旧不认罪。
许显纯便假意和颜悦色,语以彼若肯供承左光斗、杨涟等罪状,即可释放,并可享富贵荣华,否则诛连全家。汪文言道:“你要我承担何罪,只管写便是,我愿签押,但诬赖他人,我决不从。”许显纯假意答允,先书供状,骗汪文言签押后,即以此为据,恣肆磨难汪文言,令其供认同谋之人,汪文言当然不肯,许显纯下令刑加于其身,即令汪文言下肢尽残。
到了最后,汪文言不胜拷掠,吵目仰视许显纯道:“我口总不似你心,汝欲如何?我便依你。”许显纯以为汪文言招供,乃令松刑,汪文言勉力扑至案前伏仰厉叱:“天乎冤哉!杨、左诸贤,坦白无私,宁有受贼情弊?我宁死不敢诬人!”说毕,仆倒奄然。许显纯被这一吓,便不再迫供,心生一计,自捡纸捏写供状。岂料汪文言悠悠转醒,悲愤道:“你休得妄写!他日我当与你对质!”许显纯被这一说,“格得”一声,笔掉了地,一时倒写不下手,当下令狱卒牵退文言。
是夕,许显纯仍伪造供词,令武知仁假意探监。武知仁原本是汪文言友好,一同投师学艺,一学剑法,一习刀法,汪得大学士叶向高赏识,同时也提携同门武知仁。惟武知仁但见魏忠贤东厂得势,暗相私通,待汪文言案发,武知仁恐受连累,即投效许显纯,许显纯令其诱使汪签押,戴罪立功。
武知仁故意将自己弄得伤痕处处,投入牢中,与汪文言同囚,极尽勉慰之情,后藉其案情较轻,被御史高攀龙。黄厚素等掌权正臣所救,临行时不胜依依,故班汪文言写遗书告家室及告诫杨、左等挂冠避祸,汪文言因被姜椒水浸瞎双目,又信任武知仁,以为其所书及遵照所嘱,便签下押号,岂料那正是诬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之供词,出自许显纯手笔。许得此书,呈将入宫,魏忠贤得此伪证,堂而皇之,飞骑逮六人人狱,仍由许显纯拷掠,血肉狼藉。极尽惨刑,并道明是汪文言所作之证供。
武知仁待汪文言画罢花押,即露出本来面目,对已瞎的汪文言大肆讥讪凌辱了一番,才将之生生剖腔切肺,凌迟至死。武知仁之所以这么做,是想取得许显纯信任,自己是一片耿耿忠心。
许显纯对武知仁的表现,确也相当满意,而武知仁的快刀,许显纯也极需借重,于是武知仁就成了许显纯座下三名刀手之一,而今屋顶上的年轻人要对付的就是这个武知仁。
他很明白自己一行九人,每人都各有任务,绝对不容一丝淆乱,他掠下去是要吃住武知仁,使前边抬轿者进退陷成瘫痪,其他八名高手,有两名是专门对付许显纯的两个刀手。另外三人,格杀其他锦衣卫,造成混乱,两名则全力行刺许显纯,一人专门以暗器打熄灯笼,在黑暗中掠阵。
灯笼一旦被打熄,全场必陷入一片黑暗,但他们这九人,平时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在黑暗中依稀可以辨别事物,而且他们一出手就认准了方位,绝对是有利的。
要打熄火光是因为自己人少,对方却有三倍之多,而且这里离衙门并不远,对方援军很快就会到来。
所以他们一定要在刹那问下手,片刻间得手,顷刻间撤走。
这一次暗杀,要干净利落,要准确无误,他们已算定了出手的方式,也订好了撤走的退路。
他们甚至测准了天气风势,选择了这样一奇*书*电&子^书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下手。
——等待暗号,打熄灯笼,刺杀许显纯!
他们这项行动就叫做:
“灯笼”。
二、保重
远处黑路上,亮起一团微光。
街角转弯处本有一盏灯笼,有一个大大的“酒”字。却忽然被拿进去了,那酒帘里的灯,也自灰白布蓬熄了。
远处不知哪里,响起一声野犬的长小哮叫了一声,歇了一歇,又叫了两声,还想再叫,只半声就鸣咽了,像黑夜凄凉而荒凉带原始的遗韵。
他的手紧了紧,已抓住了匕首的柄。
——来了。
光蓬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走到近前,分成了两排,两排又分成了前后,原来是两行人,每隔一人就提着个灯笼,约十六个,中间有一顶轿子,前六人后六人吃力地咦咦嘎嘎的抬着走,后面大概也有十七八个灯笼,星星点点合起来照得这通街都亮。
很多住户都闻声探首出来看,惟一见锦衣卫的装束,及灯笼上左边“见者旁跪”,右边“近者叩首”,辇上横匾“许镇抚司”,无不怵目惊心,慌忙掩窗,哪敢再看?
别看小小一个镇抚司,百姓可没有忘记,三日前泥塑店的泥人麦的三儿子,就为了好奇多看几眼,而被疑为行刺,当众不由分说,剜去双目,并要老泥人麦硬生生吞食下去。
这队人马缓缓走近了,只见轿舆十分华贵,漆朱红,楠木杆,四处挂满了垂密的珠帘,轿衣绣了只长翅的麒麟,气派十分华贵,由十二人前后抬着走。看来对方人数比估计中还多了些!
人马很齐整的已走到屋檐下,他清楚地看见三个人。这三个人,服饰跟别的人不一样。但教人一眼就看见他们,倒不是因为他们的服饰,而是他们一种特别的气态。
别的人走起来都很威风,虽然只是许显纯的兵卒,但仰鼻子露牙齿大摇大摆,一副好像别人千万双眼睛都该往他那里瞧似的样子。
这三个人却没有这种趾高气扬。有一个人看来很神气,但是他的一只手,却始终不离刀柄,每一步跨出去,都像一把锤子钉稳了一枚钉子后,另一只脚才肯跟着跨过去。
另外一个人,却看来消沉,人也散散漫漫的,满脸通红。满身酒气,但一双眼睛,精光炯炯,不但连一丝醉意都没有,简直就好像刚刚一天一夜才洗了个热水澡后的眼睛!
还有一个人,连模样都说不上来,这人实际上并不高大,可是看来很高大,这人衣着很随便,但给人感觉到一股迫人的气派。这人眉心一颗红痣,顾盼之间,棱然有威,脸上常带笑容,但谁都可以从他轮廓脸容上分晓:他不笑时有多威严好看!
这人身上没有刀,连一把武器也没有,甚至也看不出有镖囊、袖箭、匣弩之类的暗器,他只是平平和和地走着。
他在上面看着,手一握紧,已抽出了匕首。他所看到的第三个人,便是指定要他对付的人,也就是外号被叫做“赶尽杀绝”的武知仁。
如果叫他向第一个高手下手,他会马上考虑打断那高手的腿;如果向第二个高手出手,他会先挑掉那高手的双眼。
如今他要对付的,却是这个人。
他记得十几岁的时候,跟一群师兄弟,要经过师门的“历炼”。师父请回来了十几个外派高手,由他们自己挑选来对决。同门里有些专挑难对付的,有些专挑好对付的,轮到他,站了起来,却挑了一个没人敢挑的人: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在怒笑中击倒了他三次,但在第四次,第四次他就击中了他的师父。他师父在愤怒痛疾中,失去高手对决时最重要的冷静沉着,所以他连接着四次击败他的师父。
那一次“磨练”,把他“熬”了出来,他也不能再在那师门中呆下去,他收拾了包袱背负了剑,以江湖作为下一个“磨练”的场所。后来同门也纷纷投到险恶江湖来,但他的名气早已惊起很多江湖人的注意,所以对让他参与这场刺杀的行动。
这时,轿辇己过屋下。
然而,暗号尚未响起。
暗号再不来,那队伍就要过去了。
错过了这最好的时机,下一次是不是还有这种绝妙良机呢?
就在这时,突听轿里一阵浊咳,“喀吐”一声,似在吐痰,只听一人说了一句话:
“风凉露重,大人保重。
来了!
——这就是暗号
这暗号一起,匿伏在这街上的九个人,连他自己,不管是藏在张阿四竹笼店前两只大箩筐中的严虬,还是跨在阴沟里仿佛与臭水已化成一体的风半疯,还是染布铺晾布棚里的桂铁拐,总共九人,立刻而且同时动手,谁也不可有片刻迟疑。
在三大刀手。数十名护卫面前刺杀许显纯,是一件难至极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攻其不备,配合精确,旨在一触即发,一击得手。
他却稍微愣了一愣。
因为他听到了那句暗号,是从他要对付的人:武知仁嘴中说出来的。
在这刹那间,他脑中迅快地浮现了几件事:
——武知仁是许显纯新引人的得力助手,与许显纯狼狈为好。
——武知仁亲手剖杀自己同门汪文言,惨无人道,丧尽天良。
——武知仁是许显纯新近起用之护卫,成了许显纯身边的第三张刀。
——武知仁怎么能预先算准许显纯会在此时咳嗽,而及时说出了这句暗号!
这个意念,如云吞残月,在他脑海里一明即灭,但这点事实却有一个令他萌生了一个结论:
——武知仁怎会是要杀许显纯的人!?
他稍一迟疑,唿哨声中,八个人影同时现形。
八个同他一般的黑衣人,有的自木桶碎裂中现身,有的自裹着茅草滚地而来,有的自茅屋鞭马一拥而出,在数十匹健马蹄啸中挺抢冲至!
只见白茫茫一阵粉雨,有人撒出了石灰!
石灰漫天里,“唆唆”连声不绝,有人发出了如蝗雨密集的暗器!
一切都在刹那间进行!
一切都照计划进行!
他刚要掠出,但贴身的两块瓦片,夹住了他的衣拎。
无疑的是他与瓦檐贴伏得太紧,以致衣襟被夹奇*书*电&子^书进去了他犹一无所知。
他怔了一怔,“刷”地一刀,割下衣襟,再想跃下,场中却已生了更惊人的变化。
这变化使他决定仍伏在阴影里。
这个“灯笼”刺杀计划,最主要的一环,不是在刺杀,而是在“灯笼”。
只要将灯笼打熄,对刺客而言,便大大有利,刺杀不成问题。
石灰是撒下去了,全场迷朦一片,但灯笼并没有熄灭掉,甚至也没有燃烧。
而是发出一阵“叮叮”的声音。
跟着下来,便是暗器自灯笼处弹开。
所以这一轮暗器都是白费了的,如果它是往锦衣卫的身上招呼而不是射向灯笼,至少还可以减少几个敌人。
但是暗器已经出手,约好的人也同时跃了出去,一场厮杀已经开始。
石灰檬檬,那八个人,亮出了兵刃,杀了过去。
锦衣卫身上都沾有石灰,在黑夜群战中,是不容丝毫失误的,那些石灰沾衣衫的人便是刺客剪除的对象,而全不必顾虑到错杀。
那些石灰本来是要令锦衣卫眼受障碍,造成混乱,以便刺客一击得手的,只是这些锦衣卫就在石灰撒下时,都闭上了双眼,刺客冲杀过来时,都拔出了兵刃截击。
格斗异常凶险,而且凄厉,但十分短暂。
八名刺客,被一干锦衣卫迎上包围,只听刀剁在骨骼上的声音。兵刃落地的铛嘟声。鲜血喷溅的声音、负伤倒地的哀呼声,很快就倒下一个刺客,也倒了十数名锦衣卫。
七个刺客,分出了两名,杀出一条血路,冲向轿舆。
七去其二,剩下五名,奋力抵当数十名锦衣卫围剿,就显得十分吃力了。因为灯笼并未被打熄,所以刺客一切行动,均可被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两名刺客,杀到了轿前,只不过是刹那间多一点的功夫,那时石灰犹未全部落尽,很多灰檬檬的粉未,犹在风中飘飞。
那大眼睛的酒鬼刀手眼睛仍是紧闭着的,两名刺客,立刻认准了这个虚隙。一个刺客的九节金鞭,呼呼旋舞,“唆”地打入轿里去,另一个在马上的刺客方天戟一挺,就要把那揉眼睛的刀手刺于马下。
但是在这刹那间,大眼睛的刀手忽然一晃,戟未刺到,戟风袭至,他就顺着戟风飘飞出去,一探手,抓住九节金鞭的链子,低头冲入,反手一送,“嗤”地一声,刀尖全刺人刺客的腹腔里去。
他杀了那使金鞭的刺客之后,眼睛仍是闭着的。
他一身功夫都在极其狡敏的身手身法里,而不是那双大而无用的眼睛里。
那挺戟的刺客一见如此,挺乾就走,但马步极沉稳的刀手就金刀大马的拦在他前面。
挺戟的刺客一咬牙,全力策马,要把这刀手的沉桥稳马冲开!
马嘶人吼,那刀客却拔天而起,半空手起刀落,如电光一击,马冲过了那刀客原来站立的地方时,马上的人已分开两行,分左右落下,马也自颈部裂开,首尾两截,血雨激溅。
这一刀之力,不可谓不畏人至怖;但可怕的是这每一步如钉犁地的刀客,马步非但并不沉健,反而如飞鹞一般轻盈敏捷!
三、刺杀
他居高临下,一旦看见这种情形,就没有掠身下去了。
这时被困杀的五名刺客,又倒下了一人,但锦衣卫也碚地不起的有近十人,剩下四名刺客,越战越勇,都知道如果此刻不奋力抗斗,将死无葬身之地,又有一名刺客,双刀环舞,杀向轿舆里来!
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许显纯,锦衣卫群龙无首,就会大乱,而且任务是必须要完成的!
这使双刀的名叫严虬,是“双刀舞蝶”派的名宗师,他曾叫人骤开匣子,放出蝴蝶一十九对,他如风快般的双刀,切下十九双蝴蝶触须,而不伤蝴蝶分毫而名噪一时。
这当下他刀光如雪,滚向轿舆,三名要截击的锦衣卫,纷纷惨呼躇地。严虬这一下,是志在必得。另外两名刺客,为了要严虬得手,不惜杀将出来,一人缠上那大眼睛的档头,另一个绊上看似马步雄稳的档头,分头搏战,令他们都分不开身去救援。
只见刀光滚至轿下,又自下而上,掠人轿中,双刀一递,直人帘里,“叮叮”二响,却似刺人铁板之上,严虬反被震得双腕一抖,那一直没有动手的武知仁,就在这刹那间摹然动了手。
他空手抢进严虬的刀光中去。
在屋顶上也能清楚地看见,那闪光火石的功夫,武知仁已用夺来的双刀,将严虬剁成了一十九块。
就跟严虬自己切掉那些蝴蝶触须的数目一样多。
情况急剧直下,兵败如山倒。
缠住大眼睛的刀客之刺客,旋即被杀;跟看似马步稳健的刀客相搏的刺客,且战且退,却被一名锦衣卫从后刺死。
剩下两名刺客,却十分勇猛,足足杀了二十几人,然后一个被乱刀分尸;剩下一个,血披全身,锦衣卫都呼叱:“要留活口!”那刺客左冲右突,杀得一会,知无法冲出重围,长叹一声,反手横刀往脖子一抹,就此了账。
这一来,八名刺客,无一生还;而锦衣卫也死伤过半。战斗虽然短促,但不可谓不剧烈。
他在屋瓦上看得清清楚楚,眼见一个个同伴被杀,他双唇紧闭着,一只手握拳,一只手擅住匕首之柄,都是紧紧地,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局面如此,自己掠下去也不过多一人在死。
现在看来,剩下的行动只有悄悄地溜走一途。
但就在这时,轿子里传出了呵呵笑声:“武知仁、曹无愧、平越珊,你们三人,剪除乱党,这次立了大功。”
说罢又呵呵笑了起来,那三名在轿子旁不远的刀客,都低垂着头,双手靠腿,样子十分恭谨。这时又一阵轻咳,一阵机簧声过后,似一道铁板刚被扳开,轿子里跨出一只脚来。
这脚穿藏青高靴,锦袍下摆,十分华贵。他伏在屋瓦上,本侍要走,却见这人自轿中出来,想必是许显纯,他心中不禁一阵扑扑乱跳:他出来了,他出来了。
武知仁顿即伏前跪下,叩首道:“谢镇抚司栽培。”
许显纯笑道:“你也要拿点真本领我才能栽培。”
武知仁额上的痣奇大,在黑暗中猛见分明,忽然叱道:“檐上有人!”
众人大吃一惊,在屋檐上的他,也大吃一惊,只见曹无愧、平越珊一大一小两双眼,如冷电般的厉芒望向自己藏身之处来!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拼?还是伏着不动好?!
接下来的变化,却令他当堂呆住。
这下变起非常,曹无愧飞扑而至,武知仁左手一掌,右足一蹴,将许显纯两段身体,撞向曹无愧!
曹无愧一下见两截血淋淋的尸体迎脸撞到,这下可慌了手脚,又知是许显纯躯体,不敢不接,接得下来,却被血水洒得一头一脸,一时忙不过来。
平越珊却大吼一声,金刀直斩而下。
武知仁以许显纯两截尸身,迫退曹无愧,为的就是专心对付平越珊而无旁骛。
武知仁在这时倏然一撒手,一股白灰直扑平越珊,平越珊被撒得通脸白灰,武知仁就在这刹那反击一刀,两人在电光石火间一照面,都施出了全力。
两人交错而过,平越珊的身体,自胸臂剧然裂开,血水喷迸,只听平越珊骇然惨叫道:“你是谁?!”
目睹情形的曹元愧,却毛骨悚然地呼叫:“是‘一刀两段’!”
“‘一刀两段’唐斩!”
“是唐斩!”
待惊呼稍平时,场中已多了两具斩为两截的死尸,一具是镇抚司许显纯的尸骸,一具是杀手刀客平越珊的尸首。
那“武知仁”早已在各人惊俱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但却仍然有一人知道。
他在“武知仁”杀许显纯后,已稍定神来,又见其杀平越珊后,即乘乱掠出,他也展开轻功,在屋瓦上飞掠,紧蹑而去。
两人一在屋脊。一在巷街飞驰,平行而逸,奔得一会,已近荒郊,屋顶不再绵延,他“嗖”地斜斜掠落地面,那“武知仁”当即站住。两人前掠之身法,何等之快,只闻耳畔哗哗生风眼前事物疾逝,但屋宇一尽,他藉前掠之势转落草地,姿态无暇可袭。但“武知仁”却是说停就停,猛然止住,像一只本来激旋中的陀螺突被钉入土里!
两人相对,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武知仁”即道:“你都看见了?”
他有些心虚,蹑蠕道:“前辈是唐斩?”
那人哈哈笑道:“我也是‘武知仁’!”
唐斩没回答他的话,却反问了一句:“你怎么活下来的?”
唐斩的话字字如锤,击打得年轻好胜的他,呆立当堂。“我要达成黄大人的指令,暗杀许显纯,首先便得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这你明不明白?”
“至交又怎样?”唐斩眉心上的痣随着他剔眉而跃动,“你指我杀他的事?反正他已落在魏忠贤党人手里,死是死定了,由我杀他,又有什么干系?反正别人也一定杀他!那张供状他不肯签押又怎样?许显纯自会包办。不如哄他签上名字,再解决他,然后取得许显纯信任,以便今晚之行刺,不是更妙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做大事哪能没有牺牲的人,只是,与其我牺牲不如你牺牲罢了;”唐斩淡淡地道:“没有你们‘灯笼’的八条人命,许显纯这老狐狸又怎会从他机关重重,铁板匡护下的舆辇里走出来?又怎能在曹快刀、平大刀护卫下一击搏杀这老匹夫?”
唐斩双目平视他对面的年轻人,道:“我跟你讲了那么多,是因为我觉你还有可为之处,日后,说不定,能跟我一样有名。”
“我欣赏不是你的轻功,而是在同伴出手后相继被残杀时能忍得住不出手。”唐斩又道。
“我走了。”唐斩转身欲走,一面说:“你不要再跟来。我是杀手,你知道,杀手是不能被人追踪的。”
他没有再跟,只是唐斩那一番话,在他脑海中掀起了百千浪涛。翻涌汹汹,似把他以往对待人事的看法全打翻从头建起。
唐斩要走,忽又加了一句:“你将来会是很好的一个杀手,一个人要杀人而不被人所杀,不但要把自己当作无此人,还要做个无耻的人。”
说罢转过身来,那一颗红痣在眉心上很明显的一点黑,眼神中有一种教人说不出来的感情,就像一个主人看着自己豢养心爱的小猫快要溺死的神情:“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一种自己平常不是这样的声音,答:“王寇。成者为王的王,败者为寇的寇。”
“王寇”。
这是王寇第一次遇见江湖上名震八方的杀手唐斩。
四、杀手的夜宴
王寇再次见着唐斩,是在过了几个月之后。那是在被魏忠贤削籍休官让许显纯能任镇抚司之职的刘桥夜宴上。由于这夜宴非常秘密,所以在宴的厅上,摆好了酒菜之后,除了与宴者,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与宴的杀手有六名。“杀手之王”顾曲周也在场。每种行业,都有那行业的领袖,绸缎行、五金行、商贾行、洋办行甚至妓院以至杀手,任何一种行业,都有个领头。
无论谁也承认,包括杀手们自己,都认为顾曲周是他们的“杀手之王。”
很多杀手们都能有足够的武功和勇气,胆大和细心,准确和残忍地杀死他们要杀的人,不过只有顾曲周能使一大群梁骛不驯的杀手,做同样的一件事,去杀同样一个人。甚至要这一群冷血杀手去救人。
杀手们都服膺顾曲周,不仅是因为他最懂杀人的方法,以及骇人听闻的武功,更加重要的是,在谋刺魏忠贤之役中,八十三名刺客,被二千多名锦衣卫包围,但居然仍能有四十二人逃得性命,便是因为顾曲周披汗浴血。领导他们苦苦冲出重围,来回三次救援,直至只剩下一口气存着的杀手也全部被救走为止。
那一役顾曲周受伤大小二十四处,但救出来的四十二人,从今以后变作了顾曲周的死士,杀手们对这个“杀手之王”,都心悦诚服,再无异议。
顾曲周在场,显然刘桥这次请客有着非同小可的事。那五个杀手,都是顾曲周百中选一的好手,譬如纽玉枢,外号“无名杀手”,他最出名的是他十九岁以前杀人的事迹。
他十九岁就杀了无人能杀得了,防备森严的“幽州龙王”。但纽玉枢十九岁以后,再不出名,因为一个真正的杀手,都是无名的。
名是给予一个人的记号。但只要有名,有其特点,这个人就等于有了记号,就很容易找得着这个人,或者杀掉这个人,抑或防范他的暗杀。一个无名的人,教人元从防范,因为他就像一个普通人,他现年二十九岁。
一个好的杀人者,是无名的,他已“无名”了十年,甚至人们只能猜臆某件案子可能是他干的,但不能确知是他所做。
另外一个叫贝玄衣的杀手,最著名的不是杀人成功,而是他杀人失败,他杀的是“武林三大杀手”中的萧佛狸,杀了九次,失败了九次,居然能九次逃生。
而他还不死心,准备第十次谋杀萧佛狸。
武林中人是敬重好汉的。人人都知道,能在“无敌杀手”萧佛狸手下逃过九次命的人,是不得了的事。所以贝玄衣第一次去杀萧佛狸时,他的朋友都离开了他,连女友也投入他人怀抱。
只是到了贝玄衣第二次逃得性命后,他的朋友、女友,比以前足足多了十倍。名声也响了十倍!虽然还是人人都认为他逃不过下一次萧佛狸的反击。
连萧笑也敬重他。
萧笑就是这两个座上刺客之一。常眯着眼,摸着用剑把胡子刮得精光的下巴。
萧笑是萧佛狸的徒弟;也是萧佛狸唯一的儿子。
还有一个刺客是蒙面的,终年都以紫巾包住了脸部,只留下眼以上的部分,额中有一块青记。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叫廖碎,虽然没干过什么大案子,但每次单独行刺,从未失手过一次。
王寇是第六个座上刺客,自从许显纯一役后,他就变得非常有名。
刘桥眯着眼睛,抚髯打量着他,然后对他说:“了不起。比我想像中还要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
王寇举杯喝了,他站起来举杯的时候,用杯子挡住了脸孔。因为那时他心中一直反复在想,我该不该承认呢?我该不该坦承呢?
——我只是在屋檐上,不敢下来。
当酒液润滋了唇,灌到喉里,一阵熙暖,直透下了心肺,然后浑身热腾腾了起来,他待刘桥坐下去后才坐下,坐下的时候已决定了一件事:
——既然没有人知道,他又何必自揭疮疤。
——正如喝下去的酒,温暖了自己,沸腾了自己,就得要胜酒力,像个男子汉,不让它吐出来。
“谋杀许显纯”之役后,他无疑是身价百倍,虽然许显纯的头是唐斩祈的,但九大高手,只有他一人生还,亦是不争之事实。
“可惜,”刘桥道:“可惜‘鬼杀手’唐斩今晚没有来。”
“武林三大杀手”本向以萧、顾、唐为序的,但刺杀许显纯一役后,唐斩又一连串杀了几个大名鼎鼎的人,声名变得在萧佛狸、顾曲周之上。
“萧佛狸也没有来。”顾曲周说。他也没有见过行踪诡异的萧佛狸和唐斩这可以说是他毕生遗憾,顾曲周已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但周身肌肉,没有一块是松弛的,满脸红光,神完气足,他也故意袒胸露臂,让人看见他一身十六岁年轻小伙子也羡慕的肌肉,以及身经百战留下的伤痕累累。对顾曲周来说,这些伤痕便是他搏战一生的碑搂。
“萧佛狸是‘武林三大杀手’中最神出鬼没,神秘莫测的一个,要请动他来,似比登天还难。”刘桥笑道。
萧笑忽然一笑,笑得很狡黠问道:“刘大人难道认为要办的事,非要我师父来不可么?”此言一出,座上有几个人颇不以为然及均有不服之色。
刘桥也一笑:“萧老弟言重了,有顾兄以及六位在,我刘某人再说这种话,岂不是瞧扁了诸位?”
那额有青记的蒙脸杀手接道:“刘大人请我们来,酒也喝过了,菜也吃饱了,要做的事,就待刘大人指示了。”说话的人是廖碎。他终年以紫巾檬脸,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身世,他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刺杀。但是他的刺杀,却从未失手过一次。
刘桥笑道:“廖老弟不必心急。这次召集诸位来,还是为了许显纯的事。”
众人一呆,顾曲周道:“许显纯?不是已被腰斩长街了么?”
刘桥摇首道:“他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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