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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不歡.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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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二〇〇六年春天,我从梦中醒来。
我揉了揉眼,努力地想这是在哪里。五分钟后我想起来,这是在巴黎,从前在国内,即使刚刚醒来,我也搞得清是在苏州、上海、北京、重庆还是在广州,但来到法国以后,我总是努力地想,以至于我怀疑自己神经出了问题。
我还常常会梦到顾卫北,几乎每天都梦到,我总是惊讶又狂喜地问:“你不是死了吗?你没有死吗?”我梦到他拉着我的手到处乱跑,还是如从前一样恩恩爱爱。结果我醒来以后发现这根本是个梦。
这让我绝望透顶,泪湿春衫透。
而在我身边的男子是一年前在北京后海的酒吧里认识的,他有着与顾卫北一样清秀薄凉的面孔,我们在那间叫做“蓝莲花”的酒吧里喝到快天亮。天亮之后他说,林小白,和我回巴黎吧。
好,我说。
一个字,决定了我的情感去向。
曾经,我和顾卫北近乎十年的纠缠,以为爱到了天荒地老,也不过如此分手,然后留下我一个人在人世间想念他。爱是什么?很小的时候我以为爱就是爱,但现在我知道,爱里面一定夹缠着恨与抱怨,还有各种各样的五味杂陈。我一直以为我会恨顾卫北,但来巴黎一年后我在这个美好的清晨里醒来,闻到院子里的花香和鸟叫时,我突然间泪流满面。
因为我发现我还是那么爱他,这个男人,注定与我一生相随,如影随形。
当然,我也常常梦到戴晓蕾和周芬娜,她们轮流出现在我梦中,我常常梦到我们还在苏州的那条艳粉街上玩,周芬娜教我们唱昆曲,咿咿呀呀,没完没了,这让我有一天和丹尼去看昆曲时泪水潸然,丹尼问我,这个故事很动人吗?
那天演的是《牡丹亭》,我含着眼泪笑着说,非常动人。
那是我从十六岁就开始听的曲子。
而一切的一切,从十六岁就已经注定吧。
图书馆的管理员
我说那就图书馆的管理员吧,或者放电影的,我喜欢看书看电影,《画皮》我看了十遍了,可依然想看,我要变那个女鬼。
我、戴晓蕾和周芬娜是苏州艳粉街上的女孩子。
艳粉街是我一直想离开的地方。从我知道这里曾经是一条青楼街时我就想离开了,那时我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一点胸没有,瘦而干,周芬娜说我,怎么还不来例假啊,我跟你似的早就来了。
周芬娜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我们是艳粉街的邻居,她总是说我,小破孩,你看看你跟个男生一样。
当然也有她特别崇拜的人,那个人就是戴晓蕾。戴晓蕾的父亲是个军官,母亲也是军官,他们住的地方离我们这很近,那里的驻军让我和周芬娜充满了羡慕,我们曾说过长大要去当女兵,那一定是件很神气的事情。而周芬娜的母亲是一个昆曲团的演员,在一九九一年,昆曲演员已经没落到和当街讨饭的差不多了。她的父亲是一个印刷厂的工人,周芬娜从很小就会哼哼昆曲,调子婉转,婀娜动人。她说她妈最大的理想就是演一次《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当然,演柳梦梅的得是那个男人。我知道那个男人,他每次都要路过我家门口去周芬娜家。
那是艳粉街不言而喻的秘密,周芬娜总是为此感觉到低人一等。她常常会偷偷地说她妈妈,贱人!
她非常羡慕戴晓蕾有这样一个家庭,甚至羡慕得有点流口水,我的父母不过是苏州中学的教师,拿微薄的薪水,养着我和弟弟。所以每次当戴晓蕾穿着父亲给她买的新裙子出现时,周芬娜就艳羡地说,啧啧,看看人家,这下不知又收到多少情书。
我说周芬娜你真流氓,你就知道说这个。在我印象中周芬娜真的很流氓,她说自己特别喜欢一个叫马军的男人,人高马大的,特别帅。周芬娜说,我真想给马军生个孩子,我一看他就有这种冲动。这让我十分看不起她,她才真是又流氓又贱。
看看人家戴晓蕾。和白天鹅一样,从来不和男生说话。而且戴晓蕾从小在少年宫学画,十二三岁就得过什么大奖,戴晓蕾肯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女画家,和那个潘玉良一样,留学法国,万古留名。那时许多男生在艳粉街的路灯下等着她,戴晓蕾长得确实好看,要哪有哪,周芬娜的屁股就太大了,虽然她笑我不来例假没有胸,可要真来了例假长成她那样我还真烦。
那时,我们三个常常在周芬娜家的阁楼上听歌。
是齐秦的歌,《爱情宣言》,但人家是唱给王祖贤的。周芬娜说,我一听这种歌骨头都要酥了。当然,有时候她们还会偷偷穿周芬娜她妈的衣服,周芬娜的妈是个漂亮的女人,总爱在衣服上做文章,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吸引我们来她家的主要原因。
周芬娜的妈是艳粉街上有名的漂亮的女人,可周芬娜长得不像她妈。戴晓蕾说,你把你妈的优点全没长上,特别像你爸爸。周芬娜的爸爸是个老实人,他老实得连周芬娜妈的裤头全洗了,每天早晨起来给周芬娜做饭,周芬娜的妈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唱昆曲和京剧,调子十分婉转。
我知道周芬娜的妈有好多衣服,这惹得我和戴晓蕾隔三岔五跑到周芬娜家去。周芬娜的阁楼上是她俩走时装步的地方,她们穿着周芬娜她妈的高跟鞋,一扭一扭的样子十分搞笑。戴晓蕾说将来要当一个模特或者画家,周芬娜叹息了一声说,我才一米六,屁股又大,绝对当不了模特,我就当个演员之类的吧,天天上电视,有那么多人围着多好啊。然后她们问我要干什么。
我说不知道。她们哈哈笑话我,小孩子,一点理想都没有,这可不行。
我说那就图书馆的管理员吧,或者放电影的,我喜欢看书看电影,《画皮》我看了十遍了,可依然想看,我要变那个女鬼。
她们更笑得肚子疼,说我居然想当个女鬼。当然在笑话我的同时她们依然在穿着周芬娜她妈的衣服,脱来脱去,露出丰满的乳房,这让我有点脸红,我低下头不敢看她们。她们又说,林小白,你抬起头来,你又不是男的。
好多个下午我们就这样混过去了,艳粉街上充满了胭脂水粉气。这两个女孩子用着周芬娜她妈劣质的口红和香水,三五块钱的东西。可她们很得意地把自己打扮成那样。而我妈是很老土的那种人,穿旧的灯芯绒的衣服,脸似浮肿了一般。
当然周芬娜说得最多的是男生,谁谁给谁谁写情书了,谁谁的腿好长啊,谁跑得快,谁让人一看就心动,说这个周芬娜很专业。周芬娜说得比戴晓蕾多,周芬娜总是问,那个三班的谁谁又截你了吗?周芬娜和我偷偷说过,那个三班的谁谁就是马军。
马军是个抽烟打架动刀子的男生,在学校里非常有名,许多男生一提起他就闻风丧胆,不过这家伙吉他弹得好,口哨吹得动人,踢足球时把红球衣围在腰间时,好多女生都会尖叫。这里面两个人不会尖叫,一个是戴晓蕾,一个是我。
戴晓蕾看不上马军,她说,太匪气。
我不是看不上,我是不懂,十八岁的马军,于我而言是太大的一个大男人。
我更喜欢的事情是抱着爸爸的一本卡夫卡的小说看,我爸爸说,没有谁比卡夫卡更像一个男人了,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周芬娜和戴晓蕾常常笑话我说,呵,小屁孩还看卡夫卡,你懂吗?
不懂,我实话实说,可我没事干。
暑假过完之后,我来了例假。
十六岁的夏天(1)
十六岁的夏天,一共发生了两件让我难忘的事情。
一是我和戴晓蕾考上了重点一中。
二是我遇到了顾卫北。
十六岁的夏天,一共发生了两件让我难忘的事情。
一是我和戴晓蕾考上了重点一中。周芬娜去了一个二流的高中,她总是不在乎地说,反正我将来是考不上大学的,爱他妈哪哪吧。
我印象中周芬娜是个挂痞味的女孩子,就是混不吝的那种,她早熟、丰满,比王浪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还要有特点。
是我邻居一个叫王浪的男人带回来的女人,天津女人,会说西河大鼓,大卷发,穿着极细的高跟鞋,她端着她和王浪的尿盂出来,睡眼蒙眬,看起来十分性感。那时,我还只有十四岁,但我一下子就迷上了她。
大家管她叫坏女人,我想我是不是本性太坏,我竟然喜欢坏女人。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趾甲,粉红的,透明的,趿拉着一双塑料凉鞋,她看到我,一笑,小妹,去上学?
是啊,我说,上学。我很羡慕她的睡眼惺忪,居然可以穿着晃晃荡荡的衣服涂着粉红的趾甲出来倒尿盂,真的,我十分喜欢。那宽大的衣服让她看起来更性感,她个子很高,有点懒散,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性感。
王浪不是一个好男人,游手好闲,但好多女人喜欢他,这很奇怪,隔三岔五他会带女人回来,但我印象最好的就是这个女人。
我想,长大了,我也要成为这样的女人,但我总也长不大,我还没来例假,乳房瘪瘪的,好像平原一样。
周芬娜说,这样的女人,一定很浪!
这个词又生动又难为情。但周芬娜说出来就别有一番滋味。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天津女人带我跑了,我跑啊跑啊,越跑越热,我想站下来,可却停不住脚,最后,我累得瘫倒在地上,觉得虚脱了一样,浑身燥热,而且两腿间有什么东西热热的酸酸的流了下来。
醒了我看到被子上有好多血,我嚷了起来。我妈说,嚷什么,来例假了,给你卫生巾。
我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天津女人走了,王浪又换了新女人。这次的我不喜欢,矮个,腿还不直,会唱评剧,我还不喜欢她嘴角边上的那颗痣,看着和谁的后妈一样。
周芬娜知道我来例假之后说,行啊,以后就该长乳房了。
二是我遇到了顾卫北。
这个生命中必然要出现的男子,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在我上学的第一天,我就撞到了他。后来周芬娜和戴晓蕾都说我好色,她们说,越是看起来羞涩的人越好色,你是个重色轻友之人。
我一点也没有反对这种说法。
因为顾卫北给我的第一眼的感觉就是惊艳。
后来我看到谢霆锋和张国荣都有这种感觉,有的男人,天生就有一种让女人窒息的美,顾卫北无疑属于这一种。
那应该是九月十日,我和戴晓蕾去报到,她去了卫生间,我在一棵开满了合欢花的树下等待她,然后,我看到了顾卫北。
他向我走来,头发被汗水打湿了。是的,我是十六岁爱上顾卫北的。从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他。那时我还没有长开,跟一棵小豆芽菜似的,我站在132班的合欢树下,看到顾卫北从北面水房走来,一件蓝色的球衣围在腰间,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衬衣,他好像刚洗了头发,水滴滴嗒嗒地落下来。
其实我没有死盯着他看,那时我还没有那么大胆,我就是用眼角的余光感觉到他在向我走来,虽然我还没有长开,可是我知道自己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就是说,如果在镜子面前看自己,我感觉自己不能算中人之姿。
那天我穿了件白裙子,风刮起了我的裙子,我得意地想,这个样子有没有一点像梦露那张性感照片?
我的鬼心思还没有达到高潮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嗨,同学。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我没有想到他会和我说话,我有点紧张,但还装作镇定地说,有事么?戴晓蕾、周芬娜和我在上高中之前曾经天天在一起鬼混,周芬娜说,勾引男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风情妖媚,戴晓蕾不同意她的看法,她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周芬娜说她虚伪地假装淑女,其实我知道,男生应该更喜欢淑女吧。所以我说,我要做淑女。
呸。周芬娜说,你还做淑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这家伙最狂,你看上的男人,绝对跑不了。
戴晓蕾大多时候冷静地说,这个世界欠你的会还给你,而你欠这个世界的也一定要还!
她总是这么说话,非常有哲学味道。周芬娜给她纠正说,你应该把世界换成男人!
我就笑了,我想,这世界上,还是有了解我的女孩子的。但戴晓蕾的态度总让我觉得暧昧,她总是安静地笑,即使和我们疯闹起来,她也是有一种淡定的姿态,我说不清她哪里和我们不同,但就是感觉,她,和我们不是一类人的。
顾卫北和我说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的心扑扑跳着。他突然笑了,他这一笑,我更觉得自己魅力十足,肯定是看我好看,我个子高,头发又黑又长,况且穿了一条白裙子,简直像琼瑶小说中的玉女。在这一点上,我比较自恋。
你的裙子!请注意你的裙子!说完他就走了。
我的裙子?我把裙子转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哇哇地狂叫着,跑过来的戴晓蕾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她说,怎么了,遇到蛇了?遇到鬼了?
十六岁的夏天(2)
天啊,真他妈丢人现眼啊,不早不晚,我来例假了,血染的风采了!
这就是我和顾卫北的第一次见面,充满了戏剧性和偶然性。后来我和顾卫北相亲相爱时他说,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什么感觉吗?
我说什么感觉?那时我支着下巴趴在他怀中,怀着特别浪漫的心情等待着,样子极像一个花痴,他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整个一个大傻妞!
……
第二天上课,当顾卫北走进教室时,我的脸腾就红了,接着就是高兴,真他妈有缘分,我想,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要开始了,我们居然是一个班!
戴晓蕾在我隔壁的三班,她很郁闷地说,和你分开,一点也不好玩。
可我内心里觉得太好玩了,因为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太喜欢的男孩儿,他就坐在我的旁边!
那天我在日记中写道:真幸福啊真幸福。我想,我这么幸福,如果不早恋就真有点冤枉。
顾卫北就坐在我旁边,我们之间隔着一条路,但我能听到他呼吸,可以数他的眼睫毛,并且在老师提问他时小声嘟囔,虽然我们之间并不说话,可我已经很明显地表示出来,我暗恋人家。
暗恋是什么?暗恋是喜欢,就是偷偷喜欢那个人,看到,心也跳了,脸也红了,是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缠绵,没有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甜蜜,更没有两情若是久长时的承诺;暗恋,只是悄悄地把你藏在心里,这种傻傻的、淡淡的、痴痴的相思,青涩而害羞,无处诉说的甜蜜和苦涩,就是暗恋!
我暗暗发誓,顾卫北,我要把暗恋变成明恋!
人家长得真是英俊,后来道明寺他们一帮出来,我觉得他们四个加一起也不如顾卫北!顾卫北帅气得像一棵木棉树,他高大得不像苏州人,口音里明显带着北方特色,后来我才知道,他果然父亲是北方人,母亲是重庆人,而且,他将来是要考到重庆的学校去的。
而周芬娜在三中已经臭名远扬。
去了没几天,她便搞起了火热的恋爱。她说,反正那里没什么人学习,一个三流的学校,出来全是在社会上的混子,谁学习啊。
她先是参加了一个什么团伙,打架抽烟动刀子,然后是传说了和马军如何如何。我问她到底和马军怎么了?她笑嘻嘻地说,你还小,根本不懂。
马军那时在三中上高三了,学习一塌糊涂,但勾引女生却一流。我和戴晓蕾找过马军,因为有一天周芬娜哭得昏天黑地,我们问她怎么了?她始终不肯说,始终就那么哭。
后来我想,一定是马军欺负她了!所以,我在一个周末叫上戴晓蕾就去找马军了。
马军住在苏州的棚户区,很旧很老的房子,小桥下的流水泛上阵阵恶臭。我们在窗户外面叫着,马军,你给我们滚出来!
我想了想自己当年的行为,真好像特别行侠仗义,以为自己能够左右谁呢。
马军出来了,穿着很短的睡衣,戴晓蕾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我看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他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戴晓蕾说得对,他有一股匪气,眼睛很凶恶。我奇怪周芬娜怎么会喜欢他,也许是周芬娜的父亲太懦弱了,她希望找一个霸气的男朋友?
有事吗?他眯着眼看着我们,其实,他更多的看的是戴晓蕾。
你把周芬娜怎么了?她为什么一直哭?
他看着我,小丫头,还蛮厉害的,我把她怎么了不能告诉你,因为你还太小,你不懂。
我的脑袋嗡嗡转着,戴晓蕾拉着我的手说,走吧,林小白,咱走吧。
不,我的犟脾气上来了,你告诉我,你把她怎么了?!我记得那天天气一直很阴,到后来就开始咝咝啦啦地下雨,当我质问马军时,雨,已经一滴滴落了下来。
你过来,马军说,我小声告诉你。
当我过去时,他趴在我耳朵上说,我把她干了,行吗?
我反手给了马军一个耳光,然后拉起戴晓蕾就走了,不是走,到最后我是跑,我越跑越快,不知道为什么要跑那么快,马军说得很刺激。我觉得自己哪里被伤害到了,而最受伤的应该是周芬娜,马军这个轻浮样子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根本不爱她,他在玩弄周芬娜。
下手抽马军的时候,我是那么愤怒,几乎带着一种狂热和暴力,那个“干”字听起来如此的刺激,如此的不堪,如此的下作!可是,却又如此让人难以忘记!
两个月后,十七岁的周芬娜跑来找我们。她说,我不准备上学了。
为什么?戴晓蕾问。
她又开始哭,这次哭得更厉害,她唱戏的妈和人跑了,是一个东北来苏州做买卖的人,那个人卖大米,卖着卖着大米就把周芬娜的妈拐跑了。
家里只有周芬娜和她爸爸了,但我知道,这不是周芬娜的原因,周芬娜的原因应该在她自己身上。
我怀孕了。周芬娜说。
她点了一支烟,装作成熟地抽着,我抢了过来,给她扔到地上,她趴在我身上哭了。
我们去寒山寺进香,保佑她平安,那时正是冬天,三个女孩子在寒山寺进香。那天天气极冷,我们在附近的小饭馆要了几个菜和一点烧酒,那天是我们第一次喝酒,周芬娜说她怀了马军的孩子,她才十七岁,她不能要这个孩子,我和戴晓蕾只有十六岁,十六岁的我们根本茫然无措。
我们没有告诉周芬娜我们去找过马军,马军那时已经走了,他去了一个大沙漠里当石油工人。周芬娜说,总有一天,我会报复他的。
那时,周芬娜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仇恨。
一九九三年春天开始的时候,艳粉街多了一个发廊。
十八岁的周芬娜,做掉孩子,开了一个发廊。
她和所有发廊妹一样,穿着妖艳,涂着艳红的丹蔻,坐在发廊门口看天。我们周末回去时,她会给我和戴晓蕾一些钱,我们不要她的钱,那样的话,我们心里会更难过。
十七岁的我和戴晓蕾,开始和周芬娜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有的时候,青春只是一步走错,而再想回去,却几乎没有了再改变的可能。
没什么感觉(1)
后来,我一直追问顾卫北当时的感觉,他起初说没什么感觉。他诡秘地笑着,到后来他贴近我的耳朵说,当时啊,我想跳下车来,然后亲你。
我们学习变得紧张起来,因为都是各学校来的尖子生,所以竞争格外激烈,一中是考出过好多清华北大的,其实我知道我的父母寄予我希望很高,他们希望我能上北大。
但我主要的心思全在一个人身上了。
我的叙述到这里又回到了顾卫北的身上。从前我一直不太相信缘分这个东西,但一九九二年九月十日合欢树下的遇见注定了我一生的爱情。
我真的好迷恋他。我仔细想了想他到底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英俊?这是其一。大概因为我好色,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好色的。磁性的声音?是的,他的声音很磁性。冷?他也很冷,我轻易看不到他笑,这样的男生是让女生喜欢的,我不喜欢整天嬉皮笑脸的男生,跟个娘们似的。
顾卫北进教室时我总是假装看书,然后听着他的脚步,他在最后一桌,如果没有错,那么他是十二步到他的座位,当他坐下时,我悬着的心才会落下来。
那时男女生根本是不说话的,学校里三令五申不让早恋,谁要和谁说话就是早恋了,早恋是要被开除的。我常常羡慕那些被开除的人,如果顾卫北和我进行早恋,我是愿意被开除的,哪怕跟着他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流浪。
顾卫北的学习成绩很一般,但篮球打得好,足球踢得好,他总是逃课去看电影,当他被老师捉住时我总是特别心疼。
可我喜欢他那毫不在乎的样子。不像别的男生,赶紧和老师保证下次再也不去了,我觉得那是件没劲的事情,真他妈没劲。
我觉得那阵有一帮女生喜欢他。好多女生故意要绕到我们教室门口才去厕所,那时厕所在学校的最西边,可供五六十个女生同时上厕所。我对上三中的周芬娜说过一句话,五六十个女生一起上厕所的感觉你知道吗?她摇了摇头。我说,蔚为壮观。她骂我,林小白,你将来要是不写小说真冤点。
我说是吗?我有希望超过琼瑶外婆吗?我希望和她一样有钱,但不希望像她那样胡编乱造,男人女人有那么相爱的吗?太累了,为买一个苹果,男生和女生要说上两个小时,苹果都烂了也许都买不成。
看,我又把话放到了琼瑶身上。那时没人屑于看琼瑶了,甚至亦舒都懒得看了,那阵有一大批美女作家涌现了出来。我问过戴晓蕾,你说,我将来有希望成为美女作家吗?戴晓蕾打量我半天说,我看有戏。
为了成为作家,我那时就天天趴在桌上看小说,历史地理这样的课一律看小说,我看了很多外国小说,一长串名字,一个没记住,但人家的爱情我总是感动得不行,吸溜着鼻涕眼泪汪汪的,看看人家爱得多么坚贞!有一次上课我让历史老师抓住了,他问我二次世界大战谁是战败国。我站起来发愣,由于我一向在危急时刻解救顾卫北,所以,向他求助一次,他小声说,苏联。
我就说了苏联。
结果全教室哄堂大笑,他是故意的。这个该死的家伙,我瞪着他,他面无表情,看着课本说了下半句:不是。他说的“苏联不是”。
我发誓,他以后如果再回答不出问题,我也不会替他解围了。
可我还是喜欢看他,就和那群绕道上厕所的女生一样,她们是为了顾卫北才这样做的,顾卫北踢足球是最帅的,打排球时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而且在元旦联欢会上他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首歌唱完了以后,晕倒了一大片!我靠!
能不晕吗?我和戴晓蕾说,那是人的嗓子吗?天啊,简直就是帕瓦罗蒂。戴晓蕾瞥了我一眼说,你知道帕瓦罗蒂是唱男高音的,人家是美声唱法,顾卫北这是民间唱法!别管什么唱法吧,我对戴晓蕾说,真他妈让人心弛神往啊。
戴晓蕾说我说话越来越像周芬娜了,怎么满口脏字啊。她总是这样秀气,眼神里飘荡着我不知道的东西,比如她从来不说喜欢哪个男生,也不对男老师指点江山,这一点和我完全不一样,我总是愿意对有点姿色的男人们指指点点,给特别难看的男生们起个外号什么的,比如给身高一米五八、体重八十公斤的我前桌起外号叫“吨位”。你想想,他往那一坐,是不是够一个吨位?
谁也不知道我偷偷写情诗,十七岁的我,已经情窦初开了。在黑夜里,我常常会摸到自己的乳房,它们已经和花儿一样在生长着,虽然看起来不是那么丰满,可我觉得时刻在饱涨着,我做过很多情色之梦,梦中的男主角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顾卫北。
那时所谓的情色之梦很模糊,无非是拥抱之类,但马军那句“我把她干了”一直刺激着我,我想像不出干是一个什么概念,当然,我不会去问周芬娜,周芬娜那时已经被当成艳粉街上的风流人物。
她唱昆曲唱得很好了,可她更喜欢的是京剧,程派。
在高一放暑假到艳粉街的时候,她扮上行头给我们唱《春闺梦》,再次给了我惊艳的感觉:她的风情,她的妩媚,和她妈如出一辙。
没什么感觉(2)
但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我和戴晓蕾的干净纯粹。
我们还是常常在一起玩,但我们很少去那间叫做“丽人”的发廊,因为有很多男人看我们的眼神很不对,我们看到周芬娜和他们打情骂俏,推推搡搡,这让我们很不舒服。
期间,马军回来过一次,他来找周芬娜,周芬娜说了一个字,滚。
我觉得这个字生动得厉害,至少,给当初找回了一点面子。
可我知道,我和戴晓蕾从心底里已经看不起周芬娜了,我们是一中的尖子生,准备考清华和北大的,可她已经沦落成风尘女子,抽着烟,穿着黑色透明蕾丝的衣服在门口坐着,那个样子,既媚又悲。
我们见面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亲热,可我知道,有什么在渐渐地离我和她远去了。
在暑假来临之前,我曾经心如刀割。因为要分文理班了。
而且要分的是我们班!这全怪班主任大刘,他总忙着找女人,他离了婚,心情不好,我们班乱七八糟,学习成绩在八个班中总是倒数,所以,分我们班势在必然!我心里充满了恐惧,我不能和顾卫北分开,我是这样喜欢他!唯一的办法是去找于颜。于颜是谁?于颜是和我同桌的女生,班主任大刘是她的表叔!她是石油系统的子女,很有钱,总是吃巧克力和威化饼,我和于颜是主动要求在一桌的,因为我发现她很胖,虽然学习很好,但没什么心计,就知道吃,这样的女孩子做朋友是让人放心的。那时我就比较有心计,后来沈钧说过我,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太聪明了,所以,男人要泡你真得费点事。
沈钧是顾卫北之后和我在一起的男人,他说除了我谁也不会再爱,如同我爱顾卫北一样,我曾对顾卫北说过这样的话,除了你,我永远不可能再爱上别人!
但我们都曾经偏离了爱情这条航道,曾经对除了他以外的别的人动过心,这说明,人都是花心的,别以为自己多么忠贞!可到最后你终于能发现,你最爱的人其实只有一个,那个人才是你命里注定的,这个人会陪你到生命的最后,不论你嫁给了谁,不论你又经历了多少恋爱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你心里生了根!他是你一辈子的痛和不悔!
为了和顾卫北分在一个班我贿赂了于颜,我给于颜买了一星期烧茄子吃,这个胖妞最爱吃烧茄子。后来她问我,林小白,你干什么老请我吃烧茄子。我说我想和你永远不分离,因为我想和你好,一辈子也不分开,天知道我多么口是心非。于颜说,行,我去找大刘,让他给咱走走后门,咱分在一个班。
我又说,那还不行,要把顾卫北带上,你想想,顾卫北唱歌多好听,再说又有意思,咱们得利用他,让他为咱再唱两年的歌。那时顾卫北在课间常常开唱,无意间哼的歌就让我和于颜十分陶醉。
再说,顾卫北好像很喜欢你。我更加口是心非地说。
我开着玩笑说的,但心里是认真的,能把顾卫北和于颜联系上,于颜心里是喜欢的,我知道她也暗恋顾卫北,她也不希望和他分开。
行,她说,我去找大刘,你放心吧。她有点害羞地说,顾卫北真喜欢我?你看得出来?
当然,我很一本正经地说,你不知道啊,他老偷偷地看你。
是看你吧?于颜反问我。
不可能!我说,肯定是看你!你知道我多烦他,他总和我捣乱,我们是仇人。我是故意这么说的,不这么说,于颜怎么会高兴?
结果她中计了,她去找班主任了,于是我们三个和另外六个人被分到了四班。
那天我兴奋极了,骑着车在操场上转了好几个圈,这真是让人高兴疯狂的事情,因为我又能和顾卫北在一起待两年了。
这是我一个幸福的秘密。
在那个夏天的暑假里,我常常骑着车去顾卫北家附近,那时他住在一栋老式房子里,我常常在他家楼下转。
知道他住兴泰小区,我打听了又打听,是B4。于是骑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红的衣裙,在阳光中似一朵盛开的牡丹,妖艳而凄凉。
很多个黄昏,我就站在他家楼下,像个傻子一样待着,后来顾卫北叫我,花痴。我喜欢这个称呼。
我是个花痴。他的花痴。
离得最近的一次,是我们同时侧身走过,在课桌间二十厘米的距离站住,我们同时抬起头,有短短十秒钟,我们看着对方。
是他先走。如果他不走,我还会这样站着,哼,谁怕谁,我就这样好色!
一九九三年夏天,我正在他家楼下转悠时,顾卫北忽然站在我面前。
嗨。他说。
我呆住。他说,干什么呢?
天知道游泳馆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是吗?来,我也要去,不如我们一起去。
好,我说。
来,上车,我带你一段。
那是多么美妙的一段路程,我坐在顾卫北的单车后面,白裙飘飘,黑发飘飘,唇红齿白。路过一个小坑时,单车颠了一下,我一下抱住了他,那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肌肤之亲吧?只有三秒钟,但转瞬就分开了。一万只小鹿继续在我心中跳着蹦着,那时,我多希望遇到同学们啊,让他们看到他在带着我,我不怕流言,不怕别人说我和他早恋了!甚至,我希望别的女生嫉妒我。后来二〇〇五年我看到陆毅和赵薇演的《情人结》,其中有同样的细节,赵薇久久地抱住了陆毅,看到这里,我泪流满面。
他对她说,不说,就是没有改变,永远不说,就是永远没有改变。
他们的爱情(1)
他们的爱情同样历经了磨难,千回百转之后,终成眷属。而那美妙的一段路程,是我最初心跳的开始。
阳光打在我脸上,有微风吹过,我希望这辆自行车开到永远。
后来,我一直追问顾卫北当时的感觉,他起初说没什么感觉。他诡秘地笑着,到后来他贴近我的耳朵说,当时啊,我想跳下车来,然后亲你。
那天我们一起去了游泳馆,为怕同学们看到,我们一个去了大池子,一个去了小池子,我把头深深地埋在水中,好半天才浮上来,我想笑,还想和人说说这种发狂的感觉,我想,最好的人就是戴晓蕾。
不知别人什么感觉,在少年时期,你最相信的人,不是爹也不是妈,而是你的闺中密友!还有,我喜欢和戴晓蕾待在一起的感觉,很奇妙,后来我看到国外一本描写两性心理学的书,上面说,每个人,在心底或多或少,都会有同性恋情结。只不过,有的被激发了出来,而有的就转换成了友情。
当然,我那时没有感觉到,只是觉得,我就要和戴晓蕾好,好一辈子。
我是在晚上找到的戴晓蕾,我没想到,戴晓蕾也有事要告诉我。
那天我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当然,手脚特别凉,我还故意梳了两下头发,天知道我的头发一点也不乱,我还假装咳嗽了一声,我还假装骄傲,根本没看他一眼。
我是在那条据说有两千年的小桥上遇到的戴晓蕾。
她从驻军那边跑过来,然后在小桥上遇到我,她满脸的眼泪,她的样子真吓坏了我。
你怎么了?
她跑过来,一下就抱住我,然后放声大哭。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戴晓蕾这么失态,她在我心中总是从容淡定的。虽然她是我们三个中最美丽的女孩子,可她一直很安稳,绝对不说半句流氓话,而且对男生从不动心,有男生偷偷把纸条交给我,让我转交给戴晓蕾,戴晓蕾总是连看也不看就扔掉。我曾哈哈笑话她说,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但现在,她哭成了一团。
我没死,我没好气地说,到底怎么了?
她抬起泪眼,林小白,我要走了,我爸爸要调动回哈尔滨去了,我老家是哈尔滨的。
我也愣了,这于我无异是晴天霹雳!我最好的朋友,她就要走了!
戴晓蕾要回哈尔滨了,她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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