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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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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
作者:牛角弓
文案:
盛夏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天之骄子,然而他半生顺遂的好运气,似乎一夕之间就用尽了。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恩怨情仇
作者:盛夏
编辑简评:
富家少爷盛夏被好友与小叔联手送进了精神病院。一夕之间他的处境从天堂堕入地狱,失去了自由与尊严。他所遭受的非人凌辱也令他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一年之后,他在霍东晖母子的帮助下顺利脱困,发誓要为自己和亲人报仇雪恨。他曾一度迷失自己,险些陷入了仇恨的漩涡无法自拔,也曾经举棋不定,难以抉择。然而最终他还是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与真正的价值所在。男主的成长一路顺遂。他对世界所抱有的天真的善意,在被囚之后,在各种凌虐与伤害之中逐渐消磨殆尽。这也导致了他对报仇这件事显露出一种矛盾的态度,他既想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又希望自己能够光明正大,俯仰无愧。作者将这个动摇的尺度把握的恰到好处。作品题材新颖,一个又一个伏笔令人欲罢不能,人物性格的刻画也十分细腻到位。
第一卷 一沙一世界
第1章 夜与昼(一)
盛夏躺在只铺了一张破竹席的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刚入了伏,正是一年之中最闷热的季节,即便是在山里,入了夜也依然闷热的像蒸笼一样。尤其这间病房只有一扇不足半尺宽的窄窗,开到最大也仍然进不来一丝风。
没有空调,没有风扇,甚至连一本可以用来扇扇风的杂志都没有。
走廊里又响起了狼嚎似的惨叫,忽高忽低的,和空荡荡的走廊里传来的回声交织在一起,其中还夹杂着啜泣和含混不清的喃喃低语。这是每个夜晚都会出现的声音,焦虑又疯狂,像灰尘一样浮荡在夜晚的每一个角落。
盛夏睁着通红的眼睛,觉得自己像是沉入了一场最深沉绝望的噩梦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半个月之前,他还是盛世集团的太子爷,天之骄子,意气风发。然而现在,他却像个囚犯一样,无声无息的被关在精神病院简陋肮脏的病房里,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按住他的手脚,把他拷在床栏上肆意欺辱。他左手的两根手指就是在一次挣扎中被主治医师的助手硬生生折断的。
这个散发着臭气的病房里除了死寂的空气和回荡在空气里的各种嚎叫,就只有四面泛黄的墙壁和粗糙不平的水泥地板。
西岭精神病院,重症楼。
曾经的盛夏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关进这样的地方。
这间病房除了一张破旧的病床,就只有角落里被一堵半人高的砖墙隔离出来的简易卫生间。因为天热的缘故,病床上除了咯吱作响的床板,就只有一张旧竹席。没有桌椅、没有行李、甚至没有一双最便宜的塑料拖鞋。
盛夏的双脚经历了磨破出血、结痂、再磨破的过程,很快长出了一层坚硬的茧子。就像他心里那一点儿微薄的希望,不断的经历着破灭、又重新燃起的折磨人的过程。然而心底一个隐秘的角落,盛夏清楚的知道,他的母亲以及她背后的盛世集团应该也出了事了,否者她绝不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失踪这么长的时间。
可是事情到底糟糕到哪一步呢?
所有的问题又一次在盛夏的辗转反侧之中回到了原点:他要怎么出去呢?
房门咔哒一声轻响,从外面缓缓推开。
盛夏本来就醒着,门响的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一只手立刻探到竹席下面紧紧攥住了他仅有的武器:一支圆珠笔。这还是几天前他趁着来给他做检查的护士不注意偷偷藏起来的。圆珠笔是普通的塑料外壳,但是笔尖尖细,拿到手里好歹也算是个带尖的东西。
房门推开的瞬间,不远处的病房里一个男人拖长了声音哀嚎一声。凄厉的声音令盛夏瞬间头皮发麻。
门口的男人扶着门把手停顿了片刻,待叫声低沉下去之后,缓步走了进来,悄无声息的阖上房门。
盛夏闭着眼没动,心脏却被紧张与恐惧刺激得剧烈跳动了起来。盛夏攥紧了手里的圆珠笔,隐隐觉得这种复杂的感觉里竟然还掺杂着一丝叫不出名字的饥渴感,他的恐惧里蓬勃地跳动着对鲜血的渴望,压抑的愤怒也因为终于要有机会释放而倍感躁动。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着迷的看着床上熟睡的人。走廊里的灯光透过房门上窄窄的观察窗口照进来,盛夏的脸在这种昏蒙的光线里泛着柔润的光,像一件娇贵的瓷器。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盛夏的脸颊,气息不自觉的粗重起来。
传说中这位小公子有一位履历惊人的母亲,四国混血,美貌惊人,娘家背景霸道,她自己又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嫁入盛家不久就开始帮着丈夫打理家族生意,行事干练,人称盛世铁娘子。丈夫死后更是大权独揽,手段凌厉的替她儿子把持江山,不但将盛世集团的业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是将跳出来闹事的旁支都远远打发开去。
像一株临水而生的优雅的植物,伸手就能够折到。
白大褂舔舔嘴唇,开始急不可耐的解扣子。夏天的衣服本来就少,他的制服里面也只穿了一件圆领T恤和一条沙滩裤。三下两下就剥了个干净,被他随手扔在床栏上。
盛夏仍一动不动的躺着,白大褂怀疑他已经醒了。可是那又怎样?被关在这里的都是不可能再在人前露脸的“重症精神病患者”,不管前半辈子有多风光,后半辈子也就只能在这个不足十平方的病房里苟延残喘了。他们位于这条食物链的最底层,得罪了这里的看守和医护人员,他们想喝一口干净水都没有。
白大褂伸手在盛夏的脸颊上摸了一把,嘿嘿嘿笑出了声。
盛夏也从他的笑声里最终确定了这人到底是谁。这人名叫路永川,白天的时候带着人来查过房,当时还很和善的跟他做了个自我介绍。
这地方职责明确,按理说他的爪子是伸不到十号楼的。但不巧的是,他们突然搞了一个什么交流活动,十号楼的主治医师乔治王被换走了,盛夏觉得这个所谓的交流活动里面说不定就有路永川的手笔。
重症楼的护士偶尔在巡楼的时候也聊聊院里的八卦,大概因为病房里关着的都是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病患,所以他们说话的时候没什么避讳。托他们的福,盛夏虽然一直没有离开过十号楼的这间病房,但是对院里的几位名人还是有所耳闻。其中最常被提起的就是这位路永川路医师。说白了,这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他最出名的一点并不是他的医术,而是他喜欢对手下病人进行没有底限的性虐。落在他手里的人,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盛夏握着圆珠笔的那只手不自觉的往前挪了挪。如果之前他只是想用这支笔自保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改变了看法。
这个人绝不能活着走出这间病房。否则,不能活着离开的人就变成了他自己。
盛夏慢慢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像两把乌压压的小扇子。微弱的灯光照着他的半张脸,却令他的脸上有了一种如同雕塑般诱人的明暗起伏。
路永川气息瞬间滚烫起来,微颤的双手顺着他的脸颊滑向他的脖子,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一看这张脸在濒临窒息的时候会呈现出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当路永川尖利的指甲抓破了盛夏的颈侧,并顺着那道伤口开始往下撕扯的时候,盛夏不再迟疑,举起圆珠笔冲着他的眼窝刺了进去。
时间似乎有一刹那的停滞,紧接着路永川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惨嚎。
走廊里传来病人模糊的嚎叫,像是在与他相互呼应。不知是不是被血腥味儿刺激到,病人一边叫一边开始大力地拍打病房的门,咣当咣当的撞击声令整条走廊都躁动起来。
路永川剧烈的喘息,抖着手后退了两步,还没站稳就被盛夏一脚踹翻。
盛夏在跳下床的时候随手捞了一件路永川扔在床头的衣服,混乱中不及细看,似乎是他穿在白大褂里面的T恤。盛夏将手里的T恤扭了两下,扑过去紧紧勒住了路永川的脖子。
路永川被这个突然的动作唤回神智,开始拼死挣扎。然而盛夏扑过来的角度极其刁钻,扭绞在一起的T恤在他颈后收紧的时候,他还用膝盖死死顶住了路永川的肩膀。
路永川的挣扎慢慢微弱下去。
盛夏使足了全力,丝毫不敢松动。他的母亲泰莉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得罪了一个人,那就干脆往死里得罪。要把他打压到死,让他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回过头来咬你。盛夏一直把这句话当做人生信条。
一直到确认路永川的颈骨已经折断,盛夏才缓缓收手。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几年前他曾经遭遇过一场绑架,绑匪在拿到赎金之后打算撕票。在警察赶到之前,他徒手击杀了两名绑匪。当时他的肩部中了一枪,一条胳膊差点儿废掉。但情况不同的是,那时的他知道自己只要逃出那间旧仓库,他就彻底安全了。而现在的情况是,路永川的死只代表他以后不会被这个肮脏的东西折辱,他的生死仍在两可之间。
盛夏扔掉手里的T恤,喘着粗气伸手过去试了试路永川的呼吸。因为用力过度,他的双手生理性的抖个不停,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确定路永川的死亡。
盛夏嫌恶的让开了地板上的血迹,靠着墙壁休息了片刻,然后他从地上爬起来,飞快的套上路永川的衣服。他的鞋子比盛夏的鞋码要小,但现在也只能凑合着穿了。盛夏从白大褂的口罩里掏出帽子和口罩,仔仔细细的把自己伪装成了出入这所大楼的医护人员,盛夏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到了一串钥匙,他几乎要感激起这个败类来。要知道,这里的每一间病房都只能用钥匙才能打开。而像他这样的重症病患,压根是没有机会摸到钥匙的。
走廊里的躁动慢慢变得安静,毕竟疯子也是需要休息的。
盛夏站在门口,静静等待远处走廊里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的转弯处。他听到这个人的身上有钥匙相互碰撞时发出的轻响,这是一个巡楼的值班医生,通常情况下,只有医生带着护士一起查房的时候身上才会带着钥匙。
等脚步声消失,盛夏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开门的瞬间,盛夏心头恍惚了一下。他被关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病房外面的情形。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三米宽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一间挨一间的病房,同样的不锈钢的房门,厚重结实,一人高的位置留有观察窗口。走廊一端是一扇窗,窗外是深浓的夜色,被两指粗的栏杆分割成不足巴掌宽的方块状,连只麻雀都轻易飞不进来。走廊另一端似乎是一道相通的走廊,站在盛夏的位置暂时还看不出这幢楼是L字形的结构,还是T字形的结构。不过他之前注意到路永川的脚步声正是从这一端过来的,也就是说,他此刻所能够看到的转弯处有可能就是楼梯间。
盛夏关好房门,镇定自若的朝着楼梯间的方向走去,同时提醒自己微微低头,避免正脸出现在监控探头里。虽然他带着口罩和帽子,但每个人的五官毕竟不同,露出来的部分也还是有区别的。
盛夏暗暗祈祷值班保安的眼神不要太好使。
第2章 夜与昼(二)
盛夏一直以为被关在窄小的病房里,闻着从简易洗手间里飘出来的那股怎么冲洗都散不掉的臭味儿已经是一种极其糟糕的体验了,没想到来到走廊里之后,他发现走廊里的气味儿竟然比病房里的味道还要再上一个档次。
盛夏觉得医生的待遇似乎也没他想象中的那么好,因为口罩明显遮不住这么复杂的味道。
他拼命克制着拔腿狂奔的冲动,用一个看似闲散的姿势稳步朝前走,一只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暗暗捏成拳。他不是不紧张的,他对病房外面的环境、人员分布等情况一无所知。这绝对不是一个实施行动的好时机。但这又是他半个月以来唯一一次能够利用的机会。
盛夏的天性里有一种赌徒般的狠绝,这令他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算这一次他无法顺利走出十号楼,但是能对病房外面的环境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对他来说也是收获。要想离开这里,不断的摸索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在这种地方关一辈子绝对不是盛夏的人生规划。
走廊的尽头向右一拐,又出现了一段同样长度的走廊。盛夏一瞬间竟有种走入了迷宫的错觉,但紧接着他就注意到了拐弯处凹进去的一个小门厅:两部电梯和一道虚掩的木门。木门的缝隙里露出一段楼梯扶手,可以初步断定那里就是楼梯间。
离他较近的电梯显示停在一楼,另外一架则正在缓慢的上升,盛夏没有任何犹豫的放弃了等电梯的想法,快步朝楼梯间走去。他刚刚推开木门,就听到叮的一声响,电梯堪堪停在了三楼。
盛夏闪身躲到木门背后。
电梯门滑开,两个男人一边走出电梯一边低声交谈。盛夏屏住呼吸,等他们离开后快步走下楼梯。与走廊里的各种狼哭鬼嚎相比,楼梯间里要安静得多。盛夏从楼梯转弯处探头向上看了看,这栋楼似乎不太高,四楼以上黑着灯,也不知是不是就到了顶。
三层高的楼梯很快下到底,一道栅栏门锁死了楼梯间通往外面的路。
盛夏刚才还觉得他走下楼的过程有些太容易,看到这道栅栏门才知道是自己想的太容易了。全部都是重症患者的地方,安保设施都是有国家标准的,怎么可能会在这方面偷工减料。盛夏扶着栏杆,暗暗思索他能不能寄希望于值班的守卫辨识不出路永川的脸?
盛夏还没做出决定是过去叫门还是另想出路,栅栏门两侧就闪出了两个身材壮实的守卫。两个人穿着统一的短袖制服,腰上挂着高压警棍。看到盛夏,眼中浮起疑惑的神色,又不约而同的转为警觉,其中一个喊道:“你!过来!我看一下证件!”
盛夏转身往楼上跑。
“等等!”身后的守卫喊道:“你是谁?!”
盛夏脚步加快,头也不回地顺着楼梯往上跑。他并不认为他能顺着楼顶逃脱,但是在已经走不出去的情况下,他总要干点儿什么,比如说跑到顶楼看一眼周围的环境以及设施。他总不能费了半天力气,结果一无所获。
警报声在头顶轰响起来,身后是栅栏门打开的声音,杂沓的脚步声追了上来。再远一些的地方,有人在尖叫,也不知是病房里那些或真或假的病患们发出的叫声还是行凶现场终于被人发现了。
在这一团混乱的噪声中,盛夏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也终于顺着楼梯爬到了顶楼的天台上。通往天台的门并没有上锁,因为天台的四周架着高压电网,想跳楼寻死都无法实现。
潮湿的夜风扑面而来,风里夹杂着林木清新的香气和海水淡淡的腥咸。这里或许离海边不远,然而遗憾的是夜色掩盖了一切,稍远一些的景色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盛夏只能看到自己身处的十号楼和另外同样规格的三栋大楼首尾相接,严严实实的围起了一个四方形的圈子,圈子中央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跑道,还有篮球场和网球场,圈子外面是一道高墙,墙头围着电网,时不时窜过的电流在夜色中令人心惊肉跳。
高墙的外面似乎还有房屋和防护设施,隔着很远的距离,盛夏看到了一团团模糊的灯光,那些灯光都掩映在树影之中,斑驳陆离,让人看不清楚。
再远的地方就是黑色的山脊,凸显在黑色的天幕之上,像一道沉默的剪影。
盛夏抬起头,贪婪地凝望着头顶上深邃的夜空。
天台的门被大力撞开,拍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终于还是追上来了。盛夏有些遗憾的想,他才刚刚呼吸了一会儿自由的空气。
脚步声很谨慎地停在他身后三米远的地方,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谨慎的咳嗽了一声,“C320,你在做什么?”
盛夏无声的笑了一下。他想说他只是在看自己距离自由有多远,但是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这些人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C320,”身后的男人说:“请你马上回病房。这里并不对患者开放。”
盛夏没忍住,笑了出来,“哪里是对患者开放的?怎么我从来不知道。”
盛夏慢慢回身,看着将他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几个人:医生、护士、守卫,每一个人都如临大敌。盛夏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去,良久之后,轻声说了句,“人在做,天在看。你们都会有报应的。”
医生护士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一旁的守卫冷笑了一下,冲着医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不要动手?
医生一时有些迟疑。他并不是这栋楼的主管医师,因为交换到十号楼的负责人路永川死了,而十号楼原来的主管医师乔治王又恰好不当值,所以他才被临时拉过来充数。他并不了解眼下这位闹出大动静的C320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重症区的情况是比较复杂的,他可不想没事儿惹一身骚。
医生想要息事宁人,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和气一些,“这都半夜了,有事儿明天再说,你先回病房去吧。乔治王明天就回来了。”
盛夏站着没动。早在上楼之前他就知道今晚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走回病房去。但他骨子里就是个奸商,最擅长做的事就是踩着别人的底限讨价还价。要是他们挥着警棍直接动手也就罢了,这会儿摆出一副要跟他和和气气谈判的架势,他忽然又不那么想妥协了。然而这想法也只是冒出来闪了闪,又被他压了回去。比起讨价还价,更重要的是要看清形势。无论现在他跟这些人谈妥了什么条件,可是转眼他又变成了被困在病房里的囚徒,难道还能指望这些人跟他讲诚信,讲契约精神吗?
僵持中,盛夏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哨音。规避危险的本能令他向旁边一闪,有什么东西紧擦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下一秒,大腿上倏的一痛。
是麻醉针。
一种热辣辣的感觉顺着被扎中的地方迅速蔓延开来,盛夏腿一软,身体踉跄了一下。守卫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他按在地上。他们这一晚被盛夏折腾的鸡飞狗跳,真要让他跑出去,他们这些值班人员都逃不掉干系,故而这会儿下手也就格外狠。
盛夏被人踩住肩膀,双手被粗暴的扭向背后。跟医护人员的软底鞋不同,守卫都穿着硬质的短靴,这人前脚掌踩着他的肩膀,粗大的鞋跟直接轧到他的脸上,将他的脑袋死死压在天台上,脸颊摩擦着粗糙的地面,火辣辣的疼。
然而身上疼痛的感觉慢慢变得模糊起来,盛夏知道这是麻醉药剂开始起作用了。他曾经听到有护士在走廊里聊天,说他们这里的麻醉药起效特别快,药劲儿也大,很可能是兽用的。盛夏如今亲身体会,觉得这或许不是玩笑。
领头的守卫在他背上用力踹了一脚,脸色阴狠的啐道:“在老子地盘上也这么能蹦跶,真以为你能蹦上天?别他娘的做梦了。”
站在他身后的医生不耐烦地催促,“好了,动作都快一点儿。”
还有人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低声嘀咕,“折腾大半夜,可算抓住了。”
盛夏昏沉沉的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眼前的世界在不停地旋转,远处微弱的灯光和天台上的地灯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视网膜上忽远忽近的闪烁。他所能看到的景色都被挤压成了不规则的形状:人、灯光、头顶上方无边无际的星空。
盛夏的世界再一次变成了一团旋转的黑雾,一点一点吞噬他的神智。他有些悲哀的想,就算早已看出今天最好的结果是自己走回病房,可他还是没能抓住那个最好的时机来为自己争取这个结果。他的母亲泰莉曾经就他的行事风格委婉的提出过建议:做事情全力以赴是好的,但用力过度就不好了。做人做事,讲究的是张弛有度,过犹不及。
盛夏知道她说的是对的,然而性格里有些东西注定了难以改变。他终究还是在这一点上一再的栽了跟头。
医生看着他,神情略有些复杂。
第3章 夜与昼(三)
盛夏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手术室里。麻醉药的药效正在消失,越来越清晰的痛感从他的手指一路传到大脑。
盛夏无意识的呻吟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正被固定在手术台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处理他断了的手指。
“别动。”白大褂察觉到他已经清醒,头也不抬地说:“再拖下去的话,你的手指就真要落下残疾了。”
盛夏稍稍有些意外。这个说话的人就是之前在天台上劝说他,想要息事宁人的那个医生。
“是你。”盛夏放松下来,躺回去侧着头打量给他做手术的医生。他的年龄看上去并不大,视线微垂的样子显得极其认真。盛夏微微挑了挑嘴角,“你是我在这里看到过的最像医生的医生。”
医生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苦笑了一下,“我能理解成你在夸奖我吗?”
盛夏点点头,“可以。”
医生摇摇头,略有些自嘲的说:“其实我不是医生。我只是个助手。”
这一点对盛夏来说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他的手指断了好些天了,没有一个医生为他做点儿什么。
“对我来是,你是。”
医生叹了口气,“不是我比别人更有医德。而是我出身寒门,做任何事都习惯了给自己留后路。像你们这样的人,我得罪不起。”
这一次,换成了盛夏苦笑,“我现在只是C320。”
医生耸耸肩,“那又怎样?” 笼中虎,仍是虎。他很清楚在这个社会严苛的生物链上,自己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盛夏沉默下来。
医生摘掉口罩,转过头来嘱咐他说:“尽量小心,不要再碰到。”他解开固定在盛夏手腕上的皮索,自己走到一边去洗手,“我会按时给你换药的。”
盛夏扶着床沿坐了起来,刚才躺着还不觉得,这一坐起来觉得浑身都疼,脸颊上擦伤的地方更是热辣辣的,牙齿也有两颗松动了,张嘴说话的时候都会扯得疼。
医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别碰,我刚给你上了药。”停顿一下,眼里微微浮起一丝笑意,“放心吧,不会留疤。”
盛夏没出声。
守卫在外面咣咣砸门,“好了吗?!”
盛夏小心的抬起包的像猪蹄似的爪子看了看,站起身朝外走去。
“不要有负担。”医生在他背后说:“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盛夏笑了笑,转过头看着他,“你叫什么?”
他脸上带着伤,伤口上还涂着药水,但微微一笑时眉眼之间的风华仍然会让人透不过气来。医生怔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路永川死的不冤。
“叶凉。”医生微微颌首,“很高兴认识你。”
这是盛夏来到这里之后,头一次有人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相待。盛夏压住心里那点儿可笑的感慨,点了点头说:“盛夏。很高兴认识你。”
守卫又砸了两下门,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儿!”
盛夏拉开门,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出来了才发现这间手术室就在三楼,紧靠着楼梯间。
人高马大的守卫见他走的磨磨蹭蹭,冷着脸拿警棍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动作快点儿!”
这一下敲得不是地方,正好打在之前的伤口上。盛夏的身体一缩,咬着牙死死忍住。在他身后,半开的房门后,看到这一幕的叶凉微微皱眉。
不知不觉,浓重的夜色开始慢慢化开,从走廊尽头的窗口望出去,墨一般的黑色已经变成了一团混沌的青灰。
浓雾翻卷,然而终究开始变得明亮了。
盛夏不知道这一道道铁门后面到底关着多少货真价实的病人,又有多少是像他一样,被折断了双翅拽落云端,跌入这无边的炼狱。在这个充满了血腥味儿的清晨,他望着这一道道厚重的铁门,默默思索着给自己找一个盟友的可能性。在这样的地方,有了盟友也未必有用,但仅靠他自己的力量,想要办成什么事儿却是不可能的。
盛夏一边走一边暗暗打量观察窗,试图从那一扇扇小小的窗口窥得更多的信息,然而一走一过之际,能看到的东西实在不多。窗口不大,他又不能当真贴上去看。
盛夏刚收回视线,又觉得哪里不对,抬起头四下扫了一圈,目光凝在了斜对面的房门上。
一双眼睛趴在观察窗窄窄的窗口,正死死盯着他。盛夏一时难以分辨他眼里的神色,只觉得这双眼睛特别的亮,几乎有种要将人刺伤的感觉。
守卫很谨慎的走到他的侧前方,用脚尖把门踢开,示意盛夏进去。
病房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只是地上的尸体不见了。病房里也有人收拾过,地面上还残留着一大滩水渍,虽然干活的人做的有些匆忙,但该收拾的都收拾干净了。盛夏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总觉得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房门哐当一声阖上,盛夏走到门口,凑过去看了看外面。守卫已经大步流星的走了,动作快的好像后面有鬼追他。
走廊里的顶灯灭了。
天光渐亮。
一个沙哑的声音轻声说:“嗨,认识一下,我是C316。”
从盛夏的角度是看不到那扇门上的观察窗口的,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刚才看他的那个人。他的眼睛很亮,里面有种坚韧的东西。盛夏不相信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会是疯子。
“C320。我叫盛夏。”
斜对面的男人沉默了一霎,微微有些惊异地反问他,“盛世集团的太子爷?”
盛夏叹了口气,这个微微带点儿调侃的称呼他已经有段日子没听到过了。
C316似乎很快反应过来,自我介绍说:“我叫海荣。”
“姓海?”盛夏觉得这个不怎么常见的姓氏似乎也从哪儿听到过,正想细问,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跟脚步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C316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黄鼠狼进鸡笼了。”
盛夏一言不发的走回床边坐了下来。片刻之后,脚步声停在门外,钥匙咔哒一响,病房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厚重的铁门砰的一声撞到墙上,又晃晃悠悠地弹了回去。
盛夏坐着没动,眼里的光却慢慢沉寂了下去。
这个男人叫乔治王,十号楼的主管医师。盛夏第一次看到他,觉得这就是个自律古板的中年男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所理解的“严苛”与这个人的标准简直相差了半个地球的距离。而且他还是极其清心寡欲的教徒,盛夏这种曾经公开出柜的人在他的眼里简直就是恶魔一般的存在。
“C320,”乔治王站在门口,皱着眉头打量他,“听说我休假一天,你就给我闹出好大的动静。”
盛夏不自觉的搓了搓手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血液特有的温热黏腻的感觉。
乔治王身后的门虚掩着,守卫就等在门外,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形。以往这男人傲气得很,带个助手就大模大样的进来指手画脚。
乔治王在病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大概盛夏的神情与往日有些不同,他一时间倒有些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付他。片刻之后,才斟酌着说了一句,“路永川死了。”
盛夏心想他当然死了。这人要是不死,他还不放心往外跑呢。
乔治王看着他,“你不想说点儿什么?”
乔治王盯着他,眼神阴郁。
盛夏知道依着乔治王的脾气,路永川那种人肯定是看不上的。但看不上归看不上,盛夏在十号楼的地界上弄死了他,这事儿就变了性质。在乔治王看来,整件事该由他来制止,由他来调度安排。所有未经他首肯的举动都是针对他的权威发起的挑衅。
这是乔治王无法容忍的。
“你要知道,”乔治王微微仰头,眼神倨傲,“你现在是C320,也只能是C320。”
盛夏微微眯眼,“我可以只是C320。”
乔治王挑眉,“哦?”
乔治王很想把他的话当成是一种妥协,然而他心里清楚,眼前的人只是试图跟自己做一笔交易,而且这笔交易对于乔治王来说还是显而易见的只有好处:看,十号楼的凶徒只有老子能降服,其他的人来了都不管用。
乔治王决定听一听他的条件。
“没有条件,”盛夏淡淡看着他,“如果乔治医生能跟我说说盛世集团的消息,那就再好不过了。”
乔治王思索片刻,觉得这个条件还是可以接受的,“我只能说,盛世集团一切正常。”
盛夏心头剧震。
盛世集团一切正常,那就说明有人将他这位太子爷的情况完美地掩盖了过去。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他妈妈。
那么,他妈妈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乔治王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听说管理层人事方面有些变动,报纸上说盛世集团要跟冯家合作什么新项目。”
盛夏脑子里瞬间空白了一下。
第4章 暗潮涌动(一)
这个城市有很多姓冯的人,但盛夏认识的只有一个。
他叫冯延。
冯延是个很奇怪的男人,长相乍一看只是普通,但一笑起来就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好像看到了春暖花开。
盛夏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酒会上,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他对着别人露出笑容,盛夏顿时有种被晃了一下的感觉,脚步一顿,就听身旁的生意伙伴压低了声音说:“是冯家那个孩子。刚回国的。”
盛夏了然。
冯家做古董珠宝生意,说起来跟盛世集团的关系也不远,每年总有那么几单额度不小的合作。冯家的情况,他自然也听人说过。冯延的父亲是冯家嫡支,可惜死得早,冯家也没什么非要从嫡支里选继承人的传统。于是,这个年幼的孩子就被族人打包送去国外读书。如今冯家当家的是他的堂叔,亲缘关系不算远,但没什么感情是肯定的。而且这位堂叔膝下还有两个刚刚成年且才华出众的儿子。冯延在冯家的处境可想而知。
盛夏躺在硬邦邦的病床上,略微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口慢慢明亮起来的光线。他想,他应该知道冯延的野心的,也不该低估了这份野心。只可惜,他被初见面时的那个笑容迷了眼,总觉得这就应该是个春风一般干净和煦的青年。
他的母亲曾经很明确的表示不喜欢冯延,她说冯延的眼睛分了好几层,盛夏只看见了最表面的一层。
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来着?
盛夏很认真的回忆了一下,似乎是说他心里有数,让她别瞎操心。事实上,他并没有太把冯延的小心思当回事儿。对于那时的盛夏来说,冯延只是一个并不出众的追求者。盛夏不觉得这个人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令他感觉威胁的从来都另有其人。
比如他的小叔盛河川。
盛河川是盛老爷子的老来子,从小身体就不好,盛老爷子一直带着他在国外养病,盛夏上高中那年才回国。在盛夏的印象里,盛河川生来就是为了吃喝玩乐的。盛老爷子曾不止一次的表示过不让盛河川插手公司的事,更在盛夏的父亲出事之后亲自拍板让泰莉全权负责公司事务,并逐步移权给盛夏。
盛河川对老爷子的安排不满,这在盛家并不是秘密。但盛夏从不知道他在暗处做了多少手脚。泰莉或许有所防备,但尚未正式开战盛夏就已经遭了暗算,泰莉极有可能因此乱了阵脚。
当盛夏将整件事从头细细捋一遍的时候,他意识到冯延的存在很像是两军对垒之际,敌人放出来的一枚烟雾弹。没人会真把烟雾弹当成大杀器,然而这烟雾弹却在他专注于雾后的对手时,冷不防喷了他一脸的剧毒。他还记得出事那天是冯延打电话约他见面,但他赶过去的时候并没见到冯延,只有一张已经张开的罗网。
那个平时说话都不会大声的小叔,盛夏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能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又会怎么对付泰莉?他就是泰莉的脉门,不是因为他,泰莉没那么容易就在权力更迭的争斗中败下阵来。
都是因为他的大意。
因为他对冯延的大意,所以中了冯延与盛河川的圈套。因为他中了圈套,又连累到了泰莉。
都是因为他。
盛夏心中痛悔得无以复加。
盛夏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打听到外面的消息,就听门外的脚步声又走了回来,乔治王凑近观察窗口,皮笑肉不笑地说:“哦,我刚才忘了说,胆敢在这里闹事的都要做好受罚的准备。C320,接下来的几天你没有饭吃。”
盛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盛夏垂眸不语。自从被关进这里,他的体重至少轻了十斤,看样子还会继续轻下去。乔治王自诩绅士,惩罚不听话的病人最常用的方式就是断粮。像掰断别人手指一类的举动,属于给人下马威的性质,他做得还是比较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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