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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卻多情弦.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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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却多情弦》
作者:江南雪
一、上弦月
“嗒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过远山而来,蹄声敲碎了月湖静寂的夜,十四五个身背包裹的健壮汉子,背上插了刀,腰间悬着剑,在马背上压低了身子,拼命抽打着胯下的奔马,似乎要将坐骑身上的每一分力气都抽出。湖边生长着笔直高大的桫椤树和灌木丛般的疏花水柏枝,树下积着水,水花四溅中,一行人眼看便要掠过月湖,消失在东北方向。
“嚓”,最后一骑忽地一栽,似是被枯枝绊倒,马身矮了下去。马上的骑手身手甚是了得,刹那间抖手挽住缰绳奋力一提,骏马跟着扬脖抬蹄,眼见便要挣出水洼,但马终于力竭,栽倒在地,水花“泼啦啦”溅响,惊动了前头的十几骑齐齐勒马回头,却见自己的同伴正双手死命地拉着马缰,然而那匹马却口吐白沫,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
霍英风的目光自大家脸上一一掠过,清冷的月光将每个人疲乏至极的脸色都清晰地映照出来,奔马也在月光下喷着气。他的目光忽然软了一软,然而一见到大家背上那些鼓鼓囊囊的锦缎包袱,剑眉一皱,提高声音道:“大家都是我霍英风的好兄弟,拼了命也要赶在限期前把这趟镖护送进京,事后自然不会亏待大家。不然,”说到这里,他拖长了语调,一字一顿道,“只怕是有命出门,无命享用!”
霍英风皱了皱眉,挥手道:“英致,把你背上的包裹交给冯纲,再另想办法同我们在京城会合,”说着一提缰绳拨转马头,鞭子在马股上决然击落,“我们就不等你了!”
为首的马头一转,其余十三骑立时齐齐跟着转身,地上的年轻镖师英致知道霍头儿心意已决,无回旋余地,当下一把扯下背上的包裹,正要抛给冯纲,却觉手上一紧,竟是包裹被身后的树枝挂到,他用力一扯,那枝条生满倒刺,兼且又柔又韧,竟然扯之不脱。他一时焦躁,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随手抽出雁翎刀将勾连着的枝条斩断。
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三个字。同伴们惊讶地望着他,连马都像是挪不动步子了。他们掉转视线,瞪着湖心那个飘摇的白影。
“朋友是来劫道的么?”在突如其来的变故前,霍英风维持了一贯的镇定。白色的人影摇了摇头,杀气穿透湖面重重水雾破空而来。
霍英风瞧了一下手下,十四名镖师已在他的问话中蓄势待发。霍英风百炼钢剑在指间一弹,如同一声暗号,十四名镖师齐齐拔出了背上腰畔的刀剑,向湖心纵跃挺刺了过去。然而他们的身躯才一飞起,湖心忽然疾射出几根琴弦,宛如光线般从一点发散了开来,正正插入了每个人的额头,镖师们纷纷跌落在湖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正如他心里的某个地方。
二、一船明月
那人及时收住了脚,手臂犹在空中画了两圈,这才险险收住前倾的姿势,对着江中的小船喊道:“船家,可否载我一程?”他也不想想这大半夜里,连渡口的灯火都已熄灭,又哪里来的船家?
这时风动月明,将船帘吹得轻轻鼓荡起来,白白的月光铺满甲板,看起来就好像落了满船的霜。岸边的人怔了怔,忽而失笑:“姑娘,除了这一船明月外,你这船上是不是还载了一船江风?”舱中无语。岸边的人正以为舱中人恼了,自悔失言,船帘却向两边打开,那语声已自帘内飘了出来:“公子请上船。”话虽不多,但这短短的五个字已令岸边人欣喜若狂,连连拱手谢道:“在下尘晓弦,多谢姑娘美意!”
那女子似在舱中微一颔首,道:“书锦。”这人道过谢,也不客气,提起衣摆,一蹬足便要跃入船中,冷不防背后被一物疾疾撞到,这一下再也收势不住,整个身躯直往水里栽去,眼见便也是“扑通”一声的命运。后面响起一声惊呼:“啊哟!”那人掩住了嘴,一双眼睛却瞪得老大。
便在尘晓弦身子即将要栽入水里之际,舱中倏然飞出一条白绫,灵巧地在他腰上一缠一绕,旋即收回,将他拉离了水面,还未到得船上,那白绫却忽地乏力垂落,幸而尘晓弦见机得快,半空中一个拧身,已安然落在甲板上。他转过身子,便去寻那个差一点儿便要将他撞入江中的灾星。
灾星还站在岸边,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背上背着只锦缎包袱,长得一脸无辜的模样,看见他,连忙说:“对不住啦哥哥!”尘晓弦气略平了平,正待开口说句“没关系”之类的话,却见小丫头视线已迫不及待地绕过他,冲着舱内叫道:“姐姐,姐姐,你让这位哥哥上了船,也让我上船吧!”她等了一下,不见回答,两只穿着小牛皮靴的脚便不停地在岸边跺,如同小兽的爪子刨土一般。
舱内人忍不住失笑道:“我方才见你轻功那般好,难道也要等我用白绫将你拉上船来吗?”说到结尾,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尘晓弦一见那丫头红影一闪,隔岸飞了过来,心里就暗叫:糟了,灾星又来了!果然,那丫头别看飞起来的时候身形灵巧,落下时却不太会收势,几乎是一头撞入了尘晓弦怀里。
好在这次他早有预备,人虽没被撞落水里,不过下颌却被撞得生疼。“哗”的一声,小姑娘背上那只鼓囊囊的锦缎包袱也在这一撞之下跌落在地,包袱散了开,里面的东西滚落一地。
尘晓弦一时气结,捂住被她撞得发疼的下颌,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你先撞我的!”小姑娘也不甘示弱,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撇了撇嘴:“我说是你撞的就是你撞的,就是就是!”
面对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子,尘晓弦束手无策,忽听舱内一个温柔的语声道:“小妹妹,受了什么委屈?来,到姐姐这里来。”那语声极轻柔和缓,仿若一阵微风吹来,小姑娘不知不觉地止住了哭,乖乖走了进去。临进舱时,仍是忍不住回头用含着泪水的眸子瞪了尘晓弦一眼。
舱内散了一地的书,一只书箧靠壁立着。书卷中间,一名青衣如莲的女子拥书倚几而坐,几上立着一盏雀鸟灯,昏黄的火焰照着女子如丝的秀发,她双睫亦极长、极浓,衬得眼眸宛若两汪幽深的潭水。眼下的部分,却用黑纱遮了,令人看不清她的脸。看到尘晓弦和那小丫头进了舱,她将目光自书上抬起,停在红衣小姑娘身上,向她招了招手:“小妹妹,来,坐到姐姐身边来。”她神态安详,浑身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魅力,那小姑娘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挨着她坐下。她看着小姑娘,语带微笑:“哟,怎么哭成小花猫了?”她取出袖底丝巾,将小姑娘脸上的泪痕轻轻拭去。
她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子,其实,她自己也比那小姑娘大不了两三岁吧。尘晓弦在旁看着,忍不住微笑,正巧书锦抬眼望他,他便也顺势走了过来,在她几旁盘膝坐下。他只觉这女子气度高华,低头往她手边的书册扫了一眼,见是《周易?系辞上传》,那几个大篆勉强认得,可书中讲了什么,却是一无所知。
书锦含笑道:“多谢!”才说了两个字,忽然捧住胸口,重重咳嗽起来。小姑娘赶紧将木窗拉起,道:“姐姐是吹了风,让肺部着了凉,才咳嗽得这么厉害吧?”书锦淡淡道:“有人身上酒气熏人,若再不吹一下,只怕连鼻子都要得病了。”
“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书锦随手翻开一本《事物绀珠》,仔细地读了起来。这书原不易买到,好容易在涪陵郡的集墨斋高价求得一本。
舱外江风更疾,将烛火吹得将灭未灭。书锦无奈地放下书,只见尘晓弦一手拽着刚刚收起的锦缎包袱,清秀的面孔扭成一团,一副气结的模样:“你敢说,这些东西真的不是偷来的?”小姑娘毫不示弱地冲着他说:“这本来就是本姑娘的东西,你凭什么说是偷的,尘、晓、弦?”她本来一直叫他“哥哥”,这会儿正在气儿头上,便将他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咬了出来。
“难道那条船上的人不是来追你的?”尘晓弦伸出另一只手指着舱外,已快要给气成结巴了。小姑娘偷眼瞄了瞄那只大船,此时大船逼得近了,看起来越发的大,船舷几乎高出他们的这只木兰舟两丈,仿佛可以轻易把小船碾碎。船头立着三个绿袍老人,三双眼睛向这边看了看,强烈的压迫感令尘晓弦快要透不过气来。
小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包袱飞走,心痛不已,真恨不得在尘晓弦身上再抽几鞭,却听船头老者开口道:“跟我们回去!”他声音低沉,话语简短,若非不是多话之人,便是惯于发号施令。小姑娘跺了跺足,顶嘴道:“凭什么要跟你们回去!”那老者微哼了一声,也不多言,倒是他左侧的那名绿袍老人开口道:“小丫头,你一个人在江湖上乱跑,你祖奶奶很是担心,江湖不比家里,险恶得很。”右侧绿袍老人亦接口道:“你难道忘了姐姐是怎样失踪的么?”
那小姑娘大声道:“大叔、二叔、三叔,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找姐姐,找不到她我决不回去!”正中那名绿袍老者哼了一声,道:“胡闹!”左侧绿袍老者道:“丫头,你姐姐已失踪两年了,家里派出无数人寻找,将中原都踏遍了,她还是杳无音信,你一个人又如何找得到?”右侧绿袍老者道:“难不成一辈子找不到你姐姐,你就一辈子不回家?”
小姑娘大声道:“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找不到我自然回去。”中间那名绿袍老者还只是面色一沉,两侧的老者白须已然竖起,同声道:“又来骗我们三个老人家了不是?这次放你走,只怕连你的人影都找不着了!”小姑娘扮了个鬼脸,嘻嘻笑道:“大叔二叔三叔,有本事你们就把这船沉了,我自然跟你们回去。”她话音未落,就听中间的老者冷冷道:“沉船!”
三、牵星板
这时风起云涌,月暗无光,天地间顿时黑下来。就连那艘大船高桅上悬着的十数盏红灯也在扫江而来的风中飞转,明灭不定。一声惊雷犹如在耳际响起,尘晓弦脚下的船板晃了几晃,奇--書∧網一条裂纹沿着左侧船舷伸展开来。
尘晓弦见这两颗沉甸甸的珠子来势诡异,也不敢用手硬接,直待它们旋转着飞至头顶,才将剑连鞘举起一拨。他以为这法子已算恰当,耳边却传来扬袖一声惊呼:“危险!是三叔的铁丹珠!”尘晓弦立即将扬袖扑地压倒,如一只大蝙蝠般紧紧覆在她身上,这时他们头顶传来“轰”的一声,两颗铁丹珠相撞,发出惊雷般的巨响,几乎要将人耳朵炸聋,跟着烟火四溅,两颗铁丹珠化作火球,燃烧着往船两侧落下,两股水浪“嘭”的一声自两边船舷溅起,至半空折落,甲板上宛如下了一场暴雨。
书锦微微一笑:“东梧世家的三长老今天真是要不惜以族中至宝‘牵星板’来沉这只小船吗?”大船上三个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书锦又是一笑,沉着道:“既如此,便领教了!”说完,却是两声强自抑制的咳嗽。
浩腾的蒸气自靳披风脚下氤氲而上,绿袍的人影在内息蒸发出的白气里,看起来如大力金仙。“牵星板”仿佛浓缩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力量,旋转着小船飞击了过来!书锦仍是坐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飞板,肺部的伤痛依旧不依不饶地困扰着她,然而她只有勉力提气,应付那足以碎星裂石的一击!就在“牵星板”将到之际,一条人影忽然扑入,“嘭”的一声与“牵星板”相撞,倒飞而起的身体将舱顶划出一条裂缝,然后“啪”的一声,重重摔落在书锦身侧的横几之上,将木几压断。
“牵星板”在他奋力一挡下呼啸着盘旋而回,竟然击向大船船头!靳披风冷笑一声,依然伫立船头,右手往前一探,便抓住了“牵星板”边缘。“自不量力!”几乎是同时,靳行雷和靳蹈火对强接那一板的小子发出了嘲讽。话音未落,似乎是被板上的余力波及,靳披风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原先站的甲板上隐隐现出裂痕!大船上的三个人都变了色。
一抹冷芒,在女子幽深的眸子中乍现。
四、神女峰
“哧”的一声如裂帛响,数十只系着白绸的飞镖自舱中青衣女子的袖中发出,呈伞状散开,隔着江面向大船飞射而去,宛如黑夜里江面上腾起的一群白色飞鸟。或许是女子腕力的缘故,那些镖去势并不十分快,在东梧三长老这样的高手面前,连让他们略略动一下容都做不到。
镖身掠过尘晓弦眼前的时候,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镖皆是制成飞鸟形,头尾甚尖,镖身上的白绸则是仿制的鸟翅。这种飞行速度不是甚快,在夜色中又十分醒目的白绸,对三长老几乎毫无威胁,他们伫立船头,几乎瞧不见移动,那些飞鸟镖便擦过他们身侧,纷纷坠入江水或跌落甲板。靳披风眉毛一扬:“书姑娘,这就是你得意之作?”话音刚落,却依稀听到一阵锯木声响,似自脚下发出。靳行雷和靳蹈火已然跳了起来,四目瞪着甲板上,几乎说不出话来。
靳披风低头一看,那几只落在甲板上的飞鸟镖刀刃般的鸟嘴犹如钢钉般钉入甲板,更奇特的是,鸟嘴打开,鸟喉中伸出一截螺钻,“吱吱”声响中,毫不留情地锯开木板向下钉了去!
极为牢固的甲板转眼被钉得满目疮痍,久居天心泽的东梧世家颜面自是大损。更令人恼火的是,细细倾听之下,船底亦有隆隆的锯木之声传来,令人颇感不安。小船上飘来书锦冷冷的语声:“这种铁鸟,比之春秋时的鲁班制作的竹鸟又如何?”东梧三老还未及回答,甲板上却有一线水珠密密渗了出来。书锦瞧他三人脸上神色,也不等他们回答了,只将手边一个机关按下,船头响起“突突”的声音,一只螺旋桨搅动了起来,带动小船加快速度向前驶去。
舟行一夜,顺水而下,在早晨的第一道朝霞映上船头时,尘晓弦终于睁开了眼睛。霞光自云层中升起,将江面映得波光粼粼。两岸灌木丛生,隐隐有鸡啼声传来。“起来呀,懒猪!”一束苇草在他的眼睛上方晃来晃去,尘晓弦伸手挡住了霞光,这才看清苇草捏在扬袖手中,她正一手捏着苇草,一手支着下颌,蹲在他身边。
尘晓弦只觉脸又要红了,连忙偏过头去,一时间霞光万点,晃花了眼睛,他连忙定了定神,才见到霞光中慢慢显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来。那是个清婉的少女侧影,映着霞光,身上明光流动不定。她抬着头,似在遥望江天无涯之处,袖上衣带飘飞。一瞬间,尘晓弦忽然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她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却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书锦望着神女峰,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喃喃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忽有些莫名的感伤自这端静的女子眼中流了出来。尘晓弦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书锦看他诧异的眼神,心下明白,遂摇头道:“昨晚看了大半夜的书,熬成兔子眼了。”
扬袖抢着道:“书姐姐你骗人!昨晚你明明是担心弦哥哥的伤势,所以一直守着他未曾合眼。”书锦只是摇头,道:“我是个懒人,平日里买的书多,堆在那里都没有看,昨晚将那本《事物绀珠》看了几个时辰,原先不明白的一些机理,都大概明白了。”其实昨夜,那本《事物绀珠》摊在她的膝上,一直停留在被尘晓弦鲜血染红的那一页。
舟行愈近,神女峰也愈来愈清晰。尘晓弦突道:“江湖传说,神女峰上有座云梦宫,本是历代武林盟主中唯一一位女子华清鸢的居所,”顿了顿,又道,“听说她风华绝代,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那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书锦淡淡道,“华盟主无论武功才智、气质风华,均傲绝天下,在武林大会上胜过多少须眉男子一枝独秀,引来天下英豪在她独居的这座神女峰中寻找她的出尘身姿。当时号称‘邪道第一高手’的伊梦斜,也自极北天山采来冰花,驱舟立于激流,遥向神女峰顶云梦宫中的华盟主以示爱慕。”
尘晓弦和扬袖听书锦娓娓道来,不觉出神,遥想这邪道的第一高手和中原武林女盟主之间,该是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尘晓弦脱口道:“那么伊梦斜踏江求婚,神女峰的主人也该有个回应吧?”书锦淡淡道:“回应自然是婉拒。”尘晓弦有些不解,道:“怎么讲?”书锦道:“伊梦斜求婚,华盟主自然不便直接驳他颜面,于是她便想了个法子,出了三道难题,言道只要伊梦斜能将这三道难题都解决了,她便下嫁。”顿了一顿,道,“这第一道难题么,是要伊梦斜将他的武功写下来,交给华盟主。”
尘晓弦忍不住道:“伊梦斜号称‘邪道第一高手’,要他把自己的武功写下来交给华盟主,便等于是自曝绝密于人前,于习武人而言,是宁可舍弃性命也万难做到的。”
尘晓弦点头道:“这个更难。邪道中人一向独来独往,互不相干,伊梦斜若为娶华盟主杀他,只怕要激起整个邪道同仇敌忾。”却见扬袖绞了绞袖子,小声道:“何况白发三千丈本是个武功极高的高手,他靠吸食人血,竟抗天逆命活到了两百多岁。真以武功而论,他与伊梦斜还真是难分高下。”
书锦蹙了下眉,盯着扬袖,颇有些吃惊:“你一个不问世事的小丫头,怎么会对百年前的大魔头知道得那么清楚?”扬袖跺了跺脚,道:“白发三千丈其实是我们东梧世家的人。”话音才落,便听到尘晓弦和书锦“啊”、“啊”两声,她也不知道自己说出的秘密,会是多么的惊人,“我们家族中,天生有一种遗传的病,这病并不会出现在每个血裔身上,只有当一个人受到异常强烈的刺激时,才会突然发作。”书锦若有所思般慢慢道:“这种病发作之后,是不是全部的头发都会变成白色?”扬袖点头道:“不仅连头发,就是眉毛、眼珠子,也会变作雪白。”这景象甚是怪异,书锦和尘晓弦心里都不由一惊,却听扬袖继续道:“不仅人会变得如同雪人,就是皮肤的温度亦会降至冰点,最可怕的是,心脏也会失去正常的温度。”
尘晓弦惊呼了一声,道:“心脏失去温度?岂不是说人就要死亡?”扬袖点了点头,大大的眼睛里忽然现出一抹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悲哀:“为此,当年你们所说的那个人才叛出天心泽,修炼出了一种奇异的武功,可以通过吸食髫龄幼女心头的热血,来维护自身心脏的温度。”
良久,书锦终于“嗤”了一声,瘦削的手指握紧:“这么说来,华盟主要伊梦斜杀他也不为过。”白发三千丈与伊梦斜激战七昼夜,最终死在断天崖的故事,江湖上早已是尽人皆知,否则也不会引起那么多人在得知伊梦斜将白发三千丈打下断天崖后,前往苗疆企图寻得伊梦斜遗失的秘笈《焚石秘卷》。
“那个,”尘晓弦的心思却仿佛在另一件事上,插口道,“伊梦斜呢,第三道难题他做到没有?”书锦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个故事的答案,我也和你们一样,很想知道。”尘晓弦吃了一惊,道:“这是百年前的故事,答案不早就有了么?”书锦摇头,目光又看向神女峰,在青天的映衬下,女神的身影益发孤寂,她静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当华盟主准备好第三道难题,等待伊梦斜前来的时候,却永远也等不到了。”
“怎么?”尘晓弦再度惊讶,“伊梦斜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江湖上没有听说他的死讯?华盟主呢?为什么关于她的种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而这第三道难题,究竟是什么?”
“所以是个百年悬案啊!”书锦轻轻地叹息,船在江中漂移,流云从他们头顶飞过,只有青天云霞中的神女峰那守望了千年的身影,依然静静地立着,仿佛当年华清鸢的化身般,等待着那个为她跋涉千里的未归人。
这时阳光普照,船头一震,舟行至望霞村。
五、望霞村
望霞村就在神女峰脚下,书锦三人的船才一靠岸,立即有挑夫上前接过书箧,将他们带往村角的一户人家。村民们显然是见惯了书锦,偶有些热情的,还与书锦打打招呼。
他们歇脚的那户人家在一株高大的核桃树下,门口一个穿着黄花衣裳的小女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模样,生得甚是水灵。她怀里抱着只白嫩的小猪,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众人。书锦上前摸了一下她的头,道:“小禾,进去告诉你娘,就说有两个生客要在这里住一宿。”说罢拔脚便走。尘晓弦奇怪地问:“你不跟我们一起住?”书锦头也不回:“我与你们不同路。”不知怎地,尘晓弦听她这话里很有些再也不相见的味道,道:“你不住这里,我们也不住这里。”
青衣的身影柳叶般一颤,尘晓弦心中一喜,正以为她要回过头来,却见她仍旧背对着自己道:“少逞强,你的伤不休息不行。”举步欲前,又道,“这家的神农谷酒,对于调理内伤大有裨益。”
青衣一飘,头也不回地去了。那挑书箧的挑夫跟上,将书锦单薄的身影完全挡住,尘晓弦就是想再多望两眼,也是不得。转身却见一个气质如兰的美貌中年女子牵了小禾,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中年女子走近前来,看着扬袖笑道:“好漂亮的小姑娘!”又打量尘晓弦,“好英俊的小伙子!”
尘晓弦还未还得及客气,就听她赞道:“真真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拉了小禾过来,指着他们道,“叫大哥哥、大姐姐!”小禾滴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俩打转,却有些羞涩,不肯开口。
那中年女子将手在她头顶上温柔地一揉,向尘晓弦和扬袖笑道:“禾儿从小怕羞,见了生人总是躲到屋后,我这做娘的都拉不住,这次见了你们倒不跑,多少是有些缘分了!”扬袖笑道:“女孩子小时候害羞,长大就好些啦!我小时候,比小禾还害羞呢!”尘晓弦斜了她一眼,只见她满面春风,和那女子有说有笑,十分想不懂这陌生女子哪句话讨了她的欢心。
原来这女子是小禾的娘,原不是村里人,嫁到这里来从了夫姓。她让尘晓弦和扬袖叫她田婶即可,扬袖嘟嘴道:“你这么漂亮,叫田婶可不叫老了!”那女子拗不过,便由得扬袖喊她出嫁前的闺名“秣兰”。
转眼夕阳落山,桌子上摆满了极丰盛的饭菜,放着五副碗箸。
油灯昏黄,而屋外,高天上的一弯冷月发出模糊的光晕。
风掠树梢,花叶纷纷而动,黑暗的深处,一个暗青色的人影悄然而立,削肩细腰,衣袂飘荡。她背着月光,愈显清幽之气。白衣男子微吸了一口气,冷笑道:“书锦姑娘久居云梦宫,过着仙子般的日子,今日缘何下凡?”
“把石璃盏交出来,我便遂你所愿,不再杀任何人!”白衣男子忽地厉声喝斥,身形陡地向后飞起,在疏花水柏枝上一点,落下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人。那人村汉打扮,满身酒气,想是收工后和几个朋友喝多了酒,夜归路过被白衣男子抓住。
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书锦缓缓道:“秣兰姐姐是怎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若会因要挟而屈服,两年前,你便可以拿到石璃盏。”
“她是传说中最为神秘的家族中的公主,带来了那里最古老的树种,遍植湖岸,而当它们开出美丽的白花时,她却无法看上它们一眼。”轻柔的语声一沉,杀机涌现,“我要她醒来时,看到她亲手撒下的树种开出了怎样美丽的花。但凡践踏它们的人,必会为他们的不敬和鲁莽付出代价!”
他终于压抑不住,眸底忽然有了癫狂的痕迹:“交出石璃盏吧,书锦。否则你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七根琴弦倏然从他怀中的琴身上跳起,向着黑暗中的书锦射了过去!那个一直立在黑暗中的青衣人影一动不动,根本没有抵挡,七根琴弦“噗”的一声,同时插入她的身体,那青衣人影霎时间崩裂,无数碎片四散开来。
那些羽毛般的碎片飘飞着,有些落到了他身上,他的眼睛不由瞪大:是树叶,那竟然是树叶制成的人偶!
他游目四顾,身后风声流动,似乎有什么飞速越过枝头而去。书锦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少造杀孽,免遭天谴。”他恨恨跺足:那小妮子骗过了他,趁他分神攻击人偶之际,带走了昏迷的田阿柱!
扬袖和尘晓弦在她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拿起饭碗,秣兰笑道:“对啊,这样才对嘛!”一边夹了鱼肉殷勤地往二人碗中添。忽听门外粗重的脚步声响,跟着“嘭”的一声,什么物体重重地撞上木板上,秣兰夹菜的手登时僵住了。跟着一个人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撞开门朝着桌子走了过来,口里叫道:“好呀,果然是没心没肺的婆娘,男人还饿着肚子没回来,她竟然吃得这么开心!”他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后背心隐隐作痛,回来的路上,似乎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白色和青色的人影在眼前飘来飘去。一觉醒来,却发现就到了自家门外。
尘晓弦和扬袖闻声望去,见是个黝黑健壮的村汉,生得倒也不难看,却是浓眉薄唇,透出一股子执拗偏狭的气息来。他捏着只酒葫芦,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便往嘴里灌酒,眼见着又要跌倒,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上前去,叫道:“爹、爹,回来吃饭了,我和娘都等着你呢!”田阿柱没等小禾上前来,蓦地大掌一挥,小禾惊叫了一声,小小的身子被他猛推出几米,眼看便要摔在地上,她心中惊骇至极,却忽觉身子一轻,安安稳稳落在了那个新来的大哥哥手中。“呵!”田阿柱瞧了尘晓弦一眼,一怔之后,发出刺耳的笑声,“哈哈!果然是个小白脸,郑二他们都说我老婆天仙一样的人儿,怎么会心甘情愿嫁我这只癞蛤蟆,肯定会偷人,我还不信。”
“现眼”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就被田阿柱硬生生打断,他几乎是怒吼了起来:“客人?只怕是旧相好吧!”他从尘晓弦怀中拖过小禾,两根手指捏着她的下颌,“瞧瞧!这水灵灵的眉眼儿、挺直的鼻梁儿,跟眼前这位客人还真有几分像呢!”
“爹!”小禾惊恐之下失声惊呼,秣兰一见,再也顾不得别的,足尖轻轻一点,手腕探出便要抢过女儿,耳边衣袂一响,一个人影掠出,将小禾紧紧抱住。
“呵!”田阿柱又发出刺耳的笑声,“果然是孽种啊,瞧小白脸那心疼样儿!”他忽地从墙角抽出把柴刀,刀尖对准尘晓弦和小禾,一步步走了过去。大约是被他杀气所惊,偎在角落草窝里睡觉的小白猪突地惊醒,奋力蹿了出去。就在它的身子擦着田阿柱的脚边过去时,已经被他一把捞起,右手举起柴刀,刀光一闪,小禾惊叫了一声:“我的小猪!”就听“噗”的一声,等到小禾睁开眼睛,就见那只小白猪红红白白的一片。
“弦哥哥,你怎么了?”看出他突然露出迹近癫狂的神情,扬袖有些忧心地冲上前去,才要碰到尘晓弦的手臂,却忽而被他用力一甩,挥脱她的手,向着门外发足冲去。屋外冷风一吹,尘晓弦忽觉胸口气息一窒,跟着一口鲜血,自喉中喷了出来。他却擦也不擦,一拔足又往前冲了出去。外头早已是漆黑一片,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里,偶有被风吹草动惊动的狗,茫然吠叫两声。
夜,是如此的沉寂,让这个时候还清醒着的人倍觉不安。
六、月下祭
尘晓弦狂奔一阵,不知不觉便冲入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淡月在云间随他一起穿行,仿佛是一只居心叵测窥探的眼。
剧烈地跑动,大口地喘息,停下脚步后,尘晓弦的伤口如同火炙般烫了起来。他的手指紧紧抓住一根树枝,仿佛要牢牢握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尘晓弦痛苦地慢慢弯下身子,后面传来焦急的呼声:“弦哥哥!弦哥哥!你在哪里?”
尘晓弦伏下身,用双手捧起湖水,从头脸上浇下,冰冷彻骨的湖水让身体一阵战栗,却也让伤痛麻木了不少。他凝视着湖水,慢慢站起身来,刚要转身,忽然看到月光下的湖水漾起一圈圈的细纹,迅速向外扩散。几乎是同时,黑暗中响起了琴声。
尘晓弦静静地听着,忽然咯出一口血来。那琴声如此悲伤凄凉,将他的伤痛全部勾起。他于音乐一道并不太精通,然而琴音一起,一瞬间竟叫他沉浸了进去。前尘往事化作潮水,重重叠叠涌向心头,过往的零碎片断在眼前闪现、交错,尘晓弦终于忍不住“啊”的长啸一声,琴声就在愈来愈凄美高昂的时候,突然断了。
“好,”白衣男子看着他开口,“就请你喝酒。”这时,空旷的树林中突然传来轻微的“啪”的一响,尘晓弦并未在意,白衣男子面色倏地冰冷:“看来在请你喝酒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七、冷新月
他白袖一拂,人忽然从尘晓弦面前消失,只一眨眼间,已经出现于几丈开外的灌木林间。一片疏花水柏枝的深处,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惊呼,只是那么一声短促的惊呼,已惊得尘晓弦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他听了出来,那是扬袖的声音。
等到尘晓弦气喘吁吁地冲到时,却见白衣男子抱着琴,站在一丛水柏枝上,而他脚下不远处,红衣的女孩子跌坐在水洼旁,一只脚陷入了积水里,仿佛是被扭到了,右手捂着那只脚蹙紧眉头。“扬袖!”尘晓弦惊呼一声,赶紧冲到她身边,“你怎么了?”
“什么?”尘晓弦随了她的目光转头,就在身后一丈开外的地上,散落着各色宝石,透出冰冷的气息。
“怎么了?”尘晓弦赶紧去瞧她的脚,扬袖却挽住发丝,将枝桠轻轻一折,笑道:“没事,只是刚才头发被挂住了。”这轻轻一折落在树梢上的那个白衣男子眼中,却不啻是一声惊雷!他冷如冰封般的双瞳骤然收缩,右手掌出如剑,向着毫无戒备的扬袖猛然击落!
他摇摇晃晃倒退出十几步,差点儿便要栽倒,却被一双手扶住。他抬头看了扬袖一眼,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快走!”
白影一闪,白衣男子一掌又如闪电般劈下!这一次却不是劈向扬袖,而是尘晓弦:“既然如此,就先杀了你。黄泉路上,也有人给小丫头带路!”
“弦哥哥!”一声凄厉的哭喊,全然奋不顾身地,扬袖扑向尘晓弦身前,面上决然赴死的泪光在暗夜里闪出惊心动魄的光辉。掌风如万根利针疾刺,将她的发丝吹得向后直飞而起。掌影扑面,在即将触上扬袖额头的那一刻,白衣男子猛然看清了她的面容!他霍地撤手,一掌平平向后甩出,强大的内力击得一丛疏花水柏枝轰的一声枝断影摇,化为齑粉,漫天木叶尘埃簌簌而落。
“醒醒吧。”黑暗里忽然响起三个字,宛如冰冷的利刃,割破白衣男子痴迷的幻梦。尘晓弦继续地道:“你醒醒吧,因为思念一个人太久,而将另一个人看作她,只是潜意识里不肯承认她已死的事实罢了。”
“你说什么!”不容他说完,白衣男子蓦地抬起手掌,一掌将本就站立不稳的尘晓弦打了个趔趄。他此时神情,与刚才面对扬袖时已判若两人。
白衣男子却不理会她,只顾低头将尘晓弦揽于臂弯内,扬袖大骇,手腕一转,短剑刺出!然而她连看都没看清,短剑已落入白衣男子手中,他毫不在意地挥袖掷出,短剑远远落下。扬袖一惊回眸,却见白衣男子左手圈住尘晓弦,右手食中两指并起,作势欲点,当即扑了过来,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禁不起扬袖几次三番的缠斗,白衣男子终于微感不耐,叹气道,“大小姐,你以为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么?”
扬袖身势一顿,仿佛还没回过神来,林外却响起一声厉叱:“你还想伤害多少无辜,冷新月?”一条白绫从林最黑暗处发出,将白衣男子挥指欲点的右手手腕牢牢缚住。白绫的另一端在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手中。
“冷新月”三个字一出,扬袖倒还不觉怎地,倒是尘晓弦倒抽了一口冷气。只因这三个字,在两年前是何等光芒四射。然而两年前的某一日,这个人掷杯折剑、焚宅放鹰,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这个名字,在那一夜自毁家宅的大火中,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湮灭。
“怎么,相安无事了两年,你终于按捺不住,决意要与我一战了?”被白绫缚住的手腕岩石般一动不动,冷新月甚至连眼睫都未抬一下,只是慢慢从唇边吐出三个字,“厉、秣、兰?”
八、镜天剑
厉秣兰。
这个手持白绫与冷新月相抗的女子,就是望霞村中眉目温婉的母亲。此际,温婉之色已从她眉间中褪净,代之而起的是决心与冷静。“果然,是有些神女峰云梦宫门人的风华啊!”冷新月微微一叹,“可惜,昔日云梦宫主华清鸢的绝世神功,却在几代之后遗失殆尽了!”
尘晓弦和扬袖都大吃了一惊,尤其是扬袖,将厉秣兰看了又看,总觉得她心目中的秣兰姐姐和云梦宫女弟子,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然而秣兰那足以与冷新月抗衡的武功、眉宇间横亘的那抹厉色,却令她不得不信。
“为什么?”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秣兰姐姐为什么不在云梦宫,却甘心嫁给一个村汉为妻,而且,还和他有了孩子?”
听扬袖提到丈夫与孩子的时候,厉秣兰的神色不自禁地缓了缓,道:“小妹妹,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就会知道,对一个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丈夫与孩子更能令她幸福。”冷新月的神色隐含了嘲弄的意思:“好笑!”他眼里掠过一缕星光,“整日里围在锅碗柴灶之间,还要受那个妒夫的窝囊气,华宫主传下来的功夫,只怕早已撂下了吧,大婶!”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唇角勾起冷笑,尘晓弦暗道不好,只见冷新月松开自己缓缓站起,那条缠住他右手的白绫忽然自动松落。
这端一松,白绫顿时松落下去,长达两丈的白绫如蛇委地,厉秣兰的面色也不由变了变。
她忽然也笑了起来,带了种嘉许的意思:“倒是长进了啊!做了两年的邻居,我还以为新月公子沉缅在对故人的思念之中,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做了。”冷新月面色一沉:“我给了你两年时间,现在你还不肯交出石璃盏,这两年便是你一家三口幸福的极限!”
“你想说我现在冷血?”冷新月看着他,目光中忽然有了某种愤怒,“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尘晓弦?”这是第一次,两个人互称名姓、针锋相对。
冷新月后退了一步。退后的时候,七弦琴已翻转到他的指间,他左手横抱琴身,右手轻轻一拨,“叮咚”一声,琴声响起,那初听悦耳的清音,只一个乐符之后,就陡然变得凌厉无比,杀机四伏。鲜血顺着尘晓弦的唇角不绝如缕地流了下来。在愈来愈凌厉的琴声中,他咯血的声音都被淹没,刚刚缓和一点儿的脸色迅速转为苍白。扬袖只觉心口一阵阵烦恶,站立不住,她伏在尘晓弦胸口,伸出两手将他死死抱住,仿如溺水的人抓着稻草。
白光一闪,数道白绫穿林而过,掠过枝头从五个角度缠绕,将冷新月和厉秣兰围了起来,在那道道白绫的包围下,琴声忽如遇到墙壁,虽震得白绫鼓荡,却如困兽般冲之不破。外面的尘晓弦和扬袖顿觉心头一松,尘晓弦方能开口,便疾疾叫道:“厉姐姐你怎样了?”隔着白绫,依稀映出两个人的影子,然而里边的情形却判断不出。
抚琴的手指一停,一根琴弦垂了下来,冷新月轻轻拉了下那根琴弦,微笑着摇一下头:“可惜,先前被那个叫尘晓弦的小子弄断了,不然,这白绫就算再加厚三层,也阻不了我的琴声。”
“冷新月,你莫要如此托大,”厉秣兰掌中寒光一闪,多了一柄长剑,“今日,我就以云梦宫唯一传人的身份,与你做个了断!”那柄剑甫一抽出,便发出耀眼寒光,那高华浩然之气如天上的银河汇聚而成。
“原来是云梦宫的镇宫之剑镜天剑,华清鸢当年持之力败武林盟群英。”冷新月这才微微抬眼,“斯剑虽在,只可惜冷某晚生了百余年,华盟主的风采,是再也不复得见了!”
厉秣兰怒道:“冷新月,你的意思莫非是说我不配持这柄绝世宝剑?”清音一叱,厉秣兰掌中宝剑一亮,内力催生,宝剑光华源源不绝,一道银光从白绫中透出,光柱穿透沉重的夜色,映得月华惨淡。
但见光柱移动,瞬间白绫被映得几成透明,而白绫中两人却瞧不见身影。尘晓弦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耳中蓦地传来“叮”的一声清响,极似冷新月拨动一根琴弦。但那一声之后,久久没有动静,半晌,才又是“叮”的一声。过得片刻,却是连绵的“叮叮叮”几声,仿佛冷新月老在同一个音上反复拨奏。
扬袖皱了眉:“除了七弦琴外,他在以什么对付秣兰姐姐的镜天剑呢?”尘晓弦道:“以镜天剑的威力,寻常兵刃在其下根本走不过十招。当年华清鸢以之独挑武林盟群英,三场连断控鹤剑、少林降魔杵、子母流星环三件神兵,连华山剑派的青玉松纹剑都在镜天剑下被砍缺了两道口子。但冷新月的兵器与镜天剑相交五次,竟是毫发无伤。”
正说话间,又是“叮叮”几声连成一片,如此接连交锋之下,那兵器犹是回转自如,倒是镜天剑的光芒却似一敛,满天光芒顿时为之一暗,白绫中又渐渐显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蓦地两人身形相交,镜天剑一剑刺向冷新月肩头,冷新月一扬手,手中一点毫光乍放,带起一轮新月般极细极弯的光影,倏忽一闪,但听得又是“叮”的一声,那道光影便似落入袖中,犹如星光沉入水里,眨眼便不见了。
尘晓弦和扬袖两个人四只眼睛看着,一个惊叫了一声:“不好!”另一个却似恍然大悟般脱口而出:“我知道那是什么兵刃了!”随着两个人的语声,白绫围起的墙壁“咝”地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跟着“咝咝”连声,白绫处处裂开,紧接着“轰”的一声,树枝白绫向外炸开,烟尘四起,迷住了旁观两人的眼睛。
九、石璃盏
烟雾渐渐散尽,白衣的身影挺立如竹。激战后的冷新月却像刚从月下花前走出,身上白衣纤尘不染。他的双眸如两颗遥远的星子,远远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厉秣兰,右手慢慢抬起,手上,竟是那柄镜天剑。
石璃盏相传是神女峰顶灵石,吸收了千万年天地日月的灵气所形成。它可以吸收别人的真气,待吸满之后,如果有人用而得法,便可以将石璃盏中所贮存的真气,再转吸入自己体内。
厉秣兰看着冷新月,又是一口鲜血自喉头涌出。“怎么了?”对方毫不为之动容,连眉峰都不曾皱一下,“想到要将云梦宫传了百年的石璃盏交出,就心疼成这个样子?”厉秣兰却似听不见他的话般,自顾以手抓住剑身勉力撑起。剑身冰寒,锐利的感觉如千根针刺入指掌,血从指缝间溢出,然而濒临绝境的女子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看着树下的尘晓弦:“你过来。”
他挣扎着勉力站起,才挪动一步,五脏六腑里就好像有人拿刀在用力搅,冷汗从额头涌出。扬袖看着尘晓弦一步步向厉秣兰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专注凝视尘晓弦的神情,却引来冷新月异常温柔的眼神。
他心中吃了一惊,还未回过神来,忽被厉秣兰用力推开,大声道:“尘晓弦,小禾就拜托你了!”
那一刹那,冷新月放开她的身体,仰头望着疏月,面色惨白如死。片刻工夫,他回过神来,一把抓起尘晓弦胸前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看她去得那么安心,必是将石璃盏的下落告诉了你,说!”
尘晓弦看着他,答非所问:“她去得那么安心,只是因为她终于可以再见到她的丈夫,再不会遇到那种为了一件宝物就能害死他们的人!”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冷新月另一只手掌缓缓举起,“她宁肯死,也不愿意叫我得到石璃盏。”良久,他终于轻叹一声,冰冷的面容上有些萧瑟,“她将石璃盏的秘密告诉你,是知道你一旦拥有了这个秘密,我便不会轻易杀你。”他的袍袖在夜风里瑟瑟飘舞,语声冰凉,“她赔上自己的性命,却不知我想要石璃盏,只是想救一个人。”
十、湖衣
湖水平滑如镜,星星点点的波光在月下闪烁,湖水静谧无言。一阵风掠过,水柏枝枝头的几点白花飘落下来,落在水面上。冷新月看着湖水忽然一笑,那笑意比湖水还要轻柔:“湖衣,你同意了,你心底里,也是想见见她的吧?”
他白袖一挥,一粒石子抛出,远处的湖岸,传来轻微的“咔啦”一声,似乎有什么机关被击中,跟着“哗啦啦”一声水响,一个白色物体从水底升起,待完全浮出水面,忽地翻转过来,赫然是一只白色的小船。冷新月道:“跟我来。”身形一闪,眨眼间已落上白船。
扬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分开花树,快步跟了过去。冷新月将手搭在船舷上,轻轻一按,又是“咔啦”一声轻响,一只小几从打开的船板下升起,上面摆着一把纯银酒壶、两只银杯。
扬袖怔了怔,有些明白过来,笑道:“他又不会杀我。”尘晓弦却有些急了,道:“你想想,你和他喜欢的人长得那么像,他要是一时心动,把你当作你姐姐,岂不是完了?”扬袖“嗯”了一声,道:“怎么完了?”尘晓弦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忽觉船身一荡,笔直向着湖心驶去。
尘晓弦在船板小凳上坐下,一手拿了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到鼻下一嗅,欣然道:“好清冽的竹叶青!我才闻到这酒,就有了作诗的雅兴。”说罢仰头就是一杯,冷新月这时也坐到了他对面,看着他,倒似来了些兴致:“似此良夜,万籁无声,疏月当空,尘公子竟有了诗意,愿闻其详。”尘晓弦“嘿嘿”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嘟”一声饮下,还要再倒第三杯时,却被冷新月按住:“主人未曾劝,客人已自尽了三杯,未免显得这主人太不殷勤好客了!”
冷新月执壶给尘晓弦和自己杯中满上,与他轻轻一碰,道:“这杯酒便算作‘尽诺酒’,我曾说要请你喝酒的。”顿了一顿,又道,“我杀人无算,却从没有人能断我琴弦,兼且与我对坐共饮,”他仔细看着尘晓弦,“你算第一个。他日不论何种情形,我都不杀尘兄。”
冷新月略略抬了抬眼睛:“谁?”尘晓弦道:“田小禾。”冷新月冷笑:“你想代厉秣兰为那个孩子求情?”冷新月面上有些不屑。尘晓弦道:“我今日功力未复,与你孰强孰弱尚是未知之数。但愿冷兄方才一句不杀之诺,在小禾身上践约。”冷新月冷冷道:“你既肯以己之命作为交换,冷某又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尘晓弦道:“既如此,与冷兄尽此一杯。”说罢将杯中酒一口饮下。冷新月将酒倒入口中,放下银杯,眉宇间却是沉沉地。
扬袖连忙撞撞尘晓弦的胳膊:“你刚才不是说,有了一句好诗?”尘晓弦支支吾吾道:“我、我那只是随口说着玩儿的。”
扬袖恨恨瞪了他一眼,又偷瞧了一眼冷新月如冰的面色,连忙道:“小时我不爱读书,还是姐姐教了我两句,我看这月、这船、这湖水,心里头倒是有了一句,就是怕新月公子见笑。”她一开口,冷新月面色稍缓,淡淡道:“哦,愿聆雅音。”
扬袖道:“白舫轻舟摇月去。”冷新月眼光往她脸上一扫,她吓了一跳,连忙吐吐舌头,道,“我只想到这一句,下一句可就打死也想不出来了。”
他在尘晓弦对面坐了下来:“这七天里发生的事,我从没对人提过。也许,是时候把它说出来了。”他叹一口气,双眸里是深不见底的寂寞,“反正,我也好久没跟人讲过故事了。”
故事的开头是不能免俗的。他除了夺去铁盾镖局三万七千两镖银的霸王鞭鹰天漳,从千里之外的塞北回来,路过月湖,饮马湖畔,看到了那个正仰面浸在湖中的女子,长长的发丝飘散在碧色的湖水里,天蓝色的衣衫在湖面上打开如巨大的睡莲。
白马甩动尾巴,溅起的水滴惊到她,睁开眼,便看见那刚刚洗掉征尘的白衣少年。白的脸,黑的瞳,那般的清朗,那般的洒脱。他眼神凌厉,眼睛深处却温润,带了孩子气的骄傲和倔强。
是那样明丽的春日,风度翩翩的少年与明媚的女子初初相见,彼此的眼睛里,有爱情如惊鸿般飞起。
她本是来神女峰拜谒云梦宫的,却因他推迟了行程。她将天心泽的树种疏花水柏枝撒在湖岸,说它们会开出纯白而美丽的花朵,就像他们的爱情。他在湖心亭为她弹琴,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陪在她身边,弹琴给她听,直到天荒地老。他依旧单剑匹马,在有人求助时去斩凶除顽。不同的是,每天他回来的时候,她都等在亭边。那湖绿的衣衫,水畔的凝眸,将他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第七天,一早就有人在湖边叩拜求援,湖岸都磕出了血迹。他捏着手上的翡翠琉璃杯犹豫,她却将杯子取下,笑着劝道:你每次遇到难解的事,都会捏那琉璃杯,原本七个,已被你捏碎了六个,这个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回来时,我陪你喝上一杯。他闻言有些惊喜,因为她从不饮酒。她又说,你去吧,就当是为我们的缘分多积些福吧,毕竟,东梧世家那些长辈顽固得很,未必肯承认你这自己找上门来的女婿呢。
他以最快的速度奔了过去,碧衣人狂笑着扬长而去。“我叫温碧城,”他说,“你一定要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它会让你痛苦一辈子,而且,还远不止于此。”
他无心追赶,潜下水去,在她落到湖底软沙上时抱住了她,她的长发像水草一样漂了起来,美丽又哀愁。
“我藏起了最后一个杯子,等到你有天想喝酒时,你就来找它。”她嘴唇翕张着,说了最后一句话,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泪水一离开眼眶就与湖水融合,那冰冷的水,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
十一、湖心亭
冷新月慢慢抬起袖子,指间白光一闪,一道弯如新月的利刃在他指间现出,尘晓弦这才看清那破了厉秣兰镜天剑的兵器的模样。它极小,弯起的弧度只有碗口的一半,然而那质感却显示出它极沉,不知是什么金属炼成。两端亦如新月一般尖,仿佛可以刺破苍穹。尘晓弦才刚刚看清它的样子,它就在冷新月指间极快地一转,带起一道冷芒霎时不见。
“可是,”尘晓弦忽然插了一句,“既有如此厉害的兵器,当日湖心亭中,湖衣又怎会不是温碧城的对手?”他皱着眉头,禁不住又要去揉鼻子,“温碧城的武功虽高,可他这个人,向来不肯做没有把握的事。”
“那只是因为,”冷新月只觉胸口一痛,慢慢吐出一口气,才说得出话来,“当时,‘弧’在我身上,湖衣担心我的安危,却没有想到,会有人对一个从未踏足中原的女子下手!”他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说得完下面的话,“我救的人,杀死了我最心爱的人!”
“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仰头望着苍天,而天却还是漆黑一片。一块舷木在他用力握紧的指掌间碎裂,木屑纷纷落入水中。
“但你不该杀人,”尘晓弦看着他,“那么多无辜的人。”冷新月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似乎是根本不屑回答他的话,扬袖却已在恨恨地瞪他:“你还有没有人性啊?我要找到那个杀死姐姐的凶手,非一刀宰了他不可!”
这时白船驶近湖心,一座白亭立水而起。这美丽的水上小楼,失去了女主人,也变得凄凉而荒芜。白船自湖底铺起的石阶旁停下,尘晓弦却忽似做出了一个决定:“这片湖水的底下,沉睡着一位绝代佳人,可是,我却不去看望她了。”
冷新月的眼神霍然变成了尖针,向尘晓弦压迫了过来,然而后者却并没有闪躲的意思。“他是我的师兄。”尘晓弦异常平静地说完这六个字,就看见冷新月眸中闪过一连串冷光,跟着他的白袖一拂,“弧”在他的指间带出一线冰冷的光压上他的脖颈。
扬袖惊呼一声,刚要扑上前去,就被冷新月左手一带,将她圈在臂弯内,拇指和食指掐上她的咽喉:“不要动!纵然你是湖衣的妹妹,我要杀你,还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语音低沉,掐在她咽喉上的两根手指微一用劲,她便连话都说不出来。
“要杀便杀我,拿一个女孩子来要挟算什么?冷新月!”尘晓弦极力压抑下自己的焦急,装出镇静的样子,“如果你认为我应该替温碧城去死,只管杀了我!”他将眼睛一闭,摆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冷新月盯着他,却忽而放下指间的“弧”,冷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替温碧城一死,我便不会杀他了么?”他咬牙,“那个人,即使死上千次万次,也不够抵消他的罪孽!而你,不过是他的陪葬罢了!”
尘晓弦睁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如果我肯找到石璃盏,助你救活湖衣呢?”冷新月不易察觉地一颤,却依旧冷冷道:“你肯?”尘晓弦道:“扬袖在你手里,我想要她活下去的愿望,不会低于你对湖衣。”
他淡淡说完那句话,看到扬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由于咽喉被制,只是拼命地笑,笑了一下,又有一颗泪水,从她大大的眼睛里滴了下来。“小女孩啊,才一句话就感动成这样子,”尘晓弦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慢慢地道,“真是很好哄呢!”然后他背转身,去捡搁在船尾的橹,道:“到云梦宫要湖那边过去,你的船我只好先借用了,冷兄。”冷新月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将橹架起,道:“我怎知你一定能将石璃盏带回?”
“如果我得手了的话,会在神女峰顶,放起一朵好像千重牡丹的烟花,那种烟花可以持续半个时辰,只要你眼睛不瞎的话,一定可以看到。”
十二、云梦宫
尘晓弦弃舟登岸,半晌终于到达神女峰顶。他看着挺秀的神女峰隐现在清晨缭绕的云烟中,不知为什么,耳畔回响起书锦在夜船上念过的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回望来时路,云雾宛如轻纱飘荡在半山腰,而云梦宫就矗立在神女峰绝顶之上,云蒸霞蔚,气象万千。两边的宫墙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八句诗: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
尘晓弦定了定神,大步走入宫门。四壁极之高大,石壁上刻着古拙的云霞图案,隐隐有异香飘浮在整座大殿里。左右两侧皆有通道,往里又不知是多少侧殿,尘晓弦想了想,笔直地往前走去。
照壁之后,又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两旁的墙壁极高,通道却极窄,仅容三人并排行走。尘晓弦走在通道上,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朝前,是一扇镂花的石门,笔直地走向那扇石门的时候,尘晓弦只觉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石门后究竟是什么?这门,他究竟是该推,还是不推?
当他的脚步终于停在石门前的时候,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一般,石门就在那一刻开启,向两旁缓缓打开。里面极黑暗,尘晓弦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他的脚步才一迈进门内,身后的石门忽然“咔”的一声合上。
黑暗中,一星灯火却亮了起来,就在石室的正中。烛火幽明,立在一只石头刻成的雀鸟上,闪烁着,照亮了七个女子的身形。七个人中,有六个手持宝剑,素色衣裙,身披彩带,摆出各种持剑的曼妙姿势。第七个女子坐在石几旁,右手敛袖,左手正持了一册书,倚灯观书。烛火就在她的脸旁,照亮了她亮晶晶的眼睛,而脸的下半部,却隐在了黑暗里。
不知为什么,尘晓弦只觉这观书的女子有些面熟,然而隔得太远,他步子一动,刚想走得近一些,全无预兆的,六柄长剑寒光一闪,眨眼间便刺了过来,身法轻盈,剑光飞舞,完全不带一点儿人间烟火气。
这六柄剑又快又准,等尘晓弦反应过来时,已有两柄剑刺到了面门,他仰面一闪,而两柄剑又从胁下穿出,“哧”的一声刺破衣襟,饶是他见机得快,倒退而起的时候,两柄剑已擦着他的鞋底刺过。
“几位姑娘,尘晓弦初到云梦宫,只想借石璃盏一用,待用后即刻奉还,难道这就是待客之道吗?”待得尘晓弦双脚踏踏实实地落到了地上,他连忙展露出笑容,极有礼貌地道。
若在平时,女孩子们看见了他那副可爱亲切的笑容,再怎么心高气傲,也不会忍心打下去。可是现在,这声音还回荡在石室中,六柄剑又狠狠地刺了过来。尘晓弦全没料到,这几个女孩子竟然铁石心肠,不仅不听他说话,刺过来的剑却更疾、更狠,他手忙脚乱地躲避,只几个回合,又是“哧哧”连声,衣服被刺破了好几个大洞。
等到几柄剑贴着他的眉心、胸口、背心几个要害险险擦过的时候,尘晓弦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觊觎石璃盏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云梦宫。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持剑的女子的手臂,竟可以弯转自如,就在他以为那个女孩子将剑刺过他肩头,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她的肘却意想不到的向外一反,甩手一剑,若不是他反应得快,半个脑袋都要被她削下来。
不仅是她们的手臂,就连她们膝上、足腕处的关节,也都可以任意扭转。她们不仅用剑,也会飞起腿来踢向尘晓弦身上各处要害,那明明眼看是踢向他胸口的一脚,膝关节却忽而一扭,踹向他的左肋,而身前身后又是几柄利剑招呼到,尘晓弦别无他法之下,只好硬生生受了她一脚,觉得肋骨都几乎要被踢断。
他只觉胸中一阵烦恶,本来被压抑下去的走岔的内息又在体内乱走了起来,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啪”的一声,背上又挨了一腿,踉跄着往前一扑。那狼狈的样子,看在几旁女子眼中,殊无半点儿同情之色,反而好似带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他霍然而起,避开一柄迎面刺来的长剑,反手一握,便将那只刺剑的手腕抓在掌中,便在要运力折断她手腕之际,忽然惊觉她腕上肌肤光滑得异常,微微一愕,那只手便从他掌握中脱出,反手又是一剑!尘晓弦急忙闪开,手上油滑一片,凑近鼻端一闻,微微散发出一股白蜡的气味,那一霎,他心头豁然雪亮!这六个女子,不过是蜡塑成的人偶,被机关控制着,而机关的枢纽,也许就是那个端坐看书的女子的眼睛。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再一留意,果然,无论他的人到哪儿,那女子的眼光便滴溜溜地滑向哪儿,六个持剑女子的剑便齐齐刺向哪儿。
一念及此,尘晓弦已将两根长长的银针暗暗握于指掌之中,针尖向外朝那看书女子逼了过去。六柄剑架在那女子身前,一面护持机关枢纽,一面围攻尘晓弦。尘晓弦左手格挡,一心要逼近那女子,进退之间不免破绽百出,胸前臂上早挨了几剑,冷飕飕地带起一股凉意,跟着一阵火辣,血涌了出来。然而他已顾不得这些,只管冲开剑网,眼见已逼到那看书女子身前,蓦地一柄长剑从眼前落下,尘晓弦想也不想,屈起左手中指一弹,“铮”的一声弹开长剑,跟着右手疾进,两枚长长的银针针尖对着那女子长睫下的眼睛刺落下去!而身后也正有一剑,几乎是同时刺到了他的背心!“嗤”的一声,背上的血涌出!
“你在看什么?”湖心亭内,几瓣桫椤树的花朵落了下来,飘入亭中的石桌上,扬袖双手捧着腮,将头搁在石桌上,双眼也不知在望着什么,呆呆出神,连冷新月问她的话,也全然没听见。
“是在担心神女峰上的那个人吧?”冷新月倒也并不介意,只是自己执了壶,给自己面前的白瓷茶杯中添了新茶,“上好的碧螺春呢,再不喝可就凉了。”他将茶杯端近唇边,望了一眼远远的神女峰顶,“其实你我都知道,云梦宫中,不知葬了多少前往探求石璃盏的死人,连我都难以取胜,更何况是他,他身上好像一直有股紊乱的内息。”
扬袖霍地抬头,两只眼睛瞪着他:“弦哥哥好人自有好报,老天爷会保佑他的!何况,”她故意拖长了语调,“你也还是快求老天爷保佑他顺顺利利吧,姐姐要醒过来,还得等着他拿回石璃盏呢!”
冷新月捏住茶杯的手蓦地一颤,茶水泼了出来,滚烫的茶水流过手指,他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握着那只杯子,似乎怔住了。
扬袖见他出神,眨了眨眼睛,忽然红袖一扬,从袖中放出一只小小的玉色蝴蝶,看着那只蝴蝶冉冉升起,悄悄合了手,喃喃道:“佛祖保佑,快点儿帮我把大叔他们找来。”玉蝴蝶扇了扇翅膀,越飞越高,眼见便要飞出亭子,忽地白影一闪,冷新月已坐回石凳上,仿佛根本就不曾动过,左手一抬,玉色的尘屑从指缝漏下。
“你、你干吗捏死我的蝴蝶?”扬袖一下子变了脸色,忍不住站起来,隔着桌子瞪他。冷新月神色不动,只是拍掉手掌上残余的蝶粉,淡淡道:“是东梧世家的引路冷蝶吧?你还想搬救兵么?”
“哼!”扬袖眼珠子转了转,却忽似心平气和般慢慢坐了下来,将面前的茶杯端起,饶有兴致地喝了一口,道,“好茶!”将杯子放下,看着冷新月道,“我突然有了兴致,就跟你讲个故事,如何?”
冷新月面无表情,扬袖却不管,只顾自己大声地讲了起来:“从前,有个人和他的恋人一起走在河边,他的恋人一不小心失足掉入河中淹死了。过了很多年后,他再一次路过那条河边,听到两个渔夫在那里聊天,其中一个说:‘水至清则无鱼,这条河水这么清,恐怕什么鱼也没有。’那个人听了这句话,非常伤心,”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手指朝冷新月一点,“你说,他为什么伤心?”
冷新月道:“那自然是因为他想起了他死去的恋人,所以伤心。”扬袖猛一点头道:“对!但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过了很多年后,还那么伤心?”冷新月想了一想,道:“那是因为,有些事情是越想越伤心的。”他忽地一抬眼,眼光冷冷扫过扬袖,“少说这些无聊的话!你若嫌一个人等待不好过,也可以去找那湖中的鱼儿说话!”
冷新月心头猛地一跳,手上不自觉地用力,但听“啵”的一声,那只白瓷茶杯被捏成碎片,滚烫的茶水四溢,手指立刻泛红。
“哎哟!”扬袖更加夸张地大叫了一声,皱眉道,“痛死了!姐姐醒了问起来,我就说姐夫对我一点儿都不好!”眼见冷新月一根根松开握住她的手指,这才笑笑道,“这样才对嘛!我小时候常跟姐姐一起玩捉迷藏,她喜欢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最清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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