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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遲鐘鼓初長夜.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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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钟鼓初长夜》
作者:无弦
惊花落
惊花落(一)
(一)
第一朵桂花开的那一天起,锦安城便香得透了。锦安城里的桂花,又与别处不同,朵朵大如碗盏,金黄中略带几抹淡淡的红色,似少女颊上红晕,隐然流动。将糯米粉细细筛了,加清水揉得均匀,捏成各式形状,放在铺好的桂花瓣上,用蒸笼蒸上。虽说是寻常桂花糕的做法,却不用加糖便香糯甜滑,又因为年年岁岁传下来的习俗,得了个好听的名字:蒸秋。家家户户都蒸,整个城里分不出是桂花甜香还是糯米清香,终日不散,睡梦里一呼一吸之间也是香。
迟迟坐在院子里,奶娘喂她一口桂花糕,她眯着眼睛慢慢嚼,却不舍得吞下去。下午阳光正暖,自树荫间洒下,在她裙摆上映出淡金色花纹。庭院里极静,连桂花轻轻摇晃的声音都可以听见,不似前几日,前面来来往往都是客人,人声鼎沸,迟迟书念不下去,功也不用练了,整日嘻嘻哈哈同丫鬟们玩耍。
奶娘一笑,小孩子喜欢热闹,原本也是常情,何况是迟迟这样调皮的性子。这一分神,手肘碰了那盛桂花糕的碟子,叮的一声自案上落下。迟迟一抿嘴,脚尖一挑,碟子平平稳稳的往案上飞回去,终是有三块糕撒了,却听嗤的一声轻响,那三块糕如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穿在一起,被往上一提,落回碟内。那桂花糕极松软,若真被普通丝线穿过,又这般一提,早就散了,但如今,却是好好的,好像方才并不曾发生任何事。
迟迟笑眯眯的负着手站在那里,小小一个身子,头还显得有些不当称的大。奶娘叹口气:“小姐啊,你真真是天生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接口:“迟迟你又淘气。”迟迟一听那声音,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齿,飞扑上去:“爹,你来了。”骆何一把抱住迟迟,见她一张脸肥肥鼓鼓,不由心就软了:“说了你好几次,平常时候,不要用那冰影绡丝。”小女孩心思灵敏,听那口气里没有多少教训成分,当即就把骆何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只拿着他的手仔细的瞧:“爹,你金盆洗手了么?我瞧你的手也没有变金色。”
骆何摸摸她的头,叹了一口气:“这个样子,怎么会象?莫非那观影琉璃珠也会看错?”迟迟咦了一声,抬起头来:“观影琉璃珠是什么?”骆何却岔开话去:“从今往后,更要加倍努力念书学做女红,知道么?”迟迟唔了两声,扭着屁股滑下去,挣脱了骆何,又去拿那桂花糕。骆何微微一叹。
迟迟那年不过八岁。自那日起,骆何便极少出门,悉心在家抚育迟迟,毕竟不甘心,还是将自己毕生绝学传给女儿。迟迟精灵古怪,一点就透,几年下来,已经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年纪稍长,迟迟那般好动的性子便耐不住了,整日同骆何耍心思,变着法子的出门去。这一日换了男装去听人说书,刚巧是个新的说书先生,讲的那一出从未听过,于是点了上好的碧螺春,磕着瓜子细听。
“却说天下,盗中之王几十年才出一个。最近的那一位,人称三爷,出道二十余年从未失手,皇宫里的宝物,只要他想要,也是如囊中取物。而这天下大大小小的盗贼,每隔五年便要到京城来一趟,争这盗中之王的头衔。因为每次来的时候,正赶上蒸秋时分,所以也叫争秋,争的是什么?争的是名,争的是利,争的是全天下大小盗贼都听命于他,可不正是秋日谷熟仓满么?而这位三爷,次次都将标物取回,确是名至实归。”
“八年之前,三爷却突然金盆洗手。你们可知那次的标物是什么?是定风塔上的观影琉璃珠。”说书先生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果然听见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和吸气声,于是满意的一笑,又说道,“人人都知,定风塔高逾千尺,最顶上放着观影琉璃珠。那观影琉璃珠能看见人前生后世之事,乃世间第一奇物,由历代圣僧看管,若要盗取,简直难于上青天。那一年,因为世间所有宝物都已经做过标物,便有人提出要取着观影琉璃珠。三爷自是一口应承,信心满满,过了两日,却突然宣布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众人都猜测他是盗不了那观影琉璃珠。自此,盗中之王的位置一直空着。那大大小小的贼盗想来已经试过千百回,终归没有一个得手的,所以说,天下第一高手便是那看管观影琉璃珠的高僧。这圣僧又是如何选出的呢?这个过程可谓极之复杂。。。。。”
这说书先生口才极好,说的故事又新鲜有趣,众人正听得如痴如醉,却听见哐啷一声,雅座上一个俊秀少年掀翻了几案,随手抛出一大锭金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迟迟回了家,径自朝骆何书房里走去。骆何见了她,正要发作,她却嬉皮笑脸的揉进怀里:“爹,你是不是上过定风塔?”骆何一愣,板下脸来:“你去哪里胡混了?听些莫名其妙的故事回来。”迟迟嘻嘻一笑,双手一拱,抱拳道:“骆三爷,骆大王,你跟迟迟说一说。”骆何哭笑不得,想也瞒不过,随即神色一整,喝道:“跪下。”
迟迟哪里料到骆何突然翻脸,膝下一软,乖乖的跪了下去。却听见骆何在头顶训斥道:“做飞贼,至要紧的是恪守本分。不管你那根飞梁细线如何同长了眼睛一般,可以满天刷刷的任意来去,也不管你那双夜眼如何炯炯有神,三里以外跑过的一只耗子都可以看见,更不管你如何狡诈无双,上至皇帝下至赌场老板在你面前都是傻子,被你的小伎俩骗得团团乱转,都要记得老实本分。人这一辈子,自然是以平安为重。普通的夜明珠可以偷,举世无双的那一颗就不要想。周员外李员外的黄金可以偷,丞相将军的半钱银子你都莫要摸。你爹爹我,就是吃了太出名的亏,老来失手,不得不退出江湖。”
迟迟眼睛一亮:“这么说,爹你真的去盗过观影琉璃珠?”
骆何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的道:“我心里,一直不愿意让你走我的老路,可是你这丫头,自娘胎里出来便不本分,八岁左右便将冰影绡丝使得出神入化,我若不教你,你自己琢磨,难免入了旁门左道。”
听到此处,迟迟低头暗笑。这番话说得做作,明明是骆何技痒,不愿意他一生技艺失传,却故意推到女儿身上。
“我当日的确是上了定风塔,甚至也见了那观影琉璃珠,却是无法得手。”骆何终于回到正题。
迟迟却问:“爹,你明明失手了,可是我从不见你有过半分的不开心。那天你回来说要金盆洗手,还一直笑眯眯的。”
骆何点了点头:“观影琉璃珠可观天下所有人前生后世所有事情,那个小和尚说我有缘,替我看了一看,说我。。。。。。”说到此处,他突然住嘴,摸了摸胡子笑眯眯的看着迟迟,竟不打算再往下说。
“说你什么?”见他紧要关头停住,迟迟终于忍不住腾的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骆何将她的手一拂,转过身去:“将来你自然会知道。观影琉璃珠中看到个人命数,乃是天机,普通人等若是随便泄漏便会横死,你总不至于要害你爹爹罢?”
迟迟见他说的肃然,果真不敢追问。骆何伸手抚摸她的头顶:“迟迟,爹这般培养你,可不是要你做个无法无天的女飞贼。你若是动了上定风塔的念头,就是大大的对不起爹了。”迟迟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微微一笑:“女儿知道了。”
父女对视一眼,自然知道迟迟这话说得言不由衷。骆何却不担心,若那小和尚说的是真的,迟迟就算闯天大的祸事也不要紧,若是不真,正好叫那小和尚丢脸,谅他也不敢把迟迟送去见官。
那天夜里,正是新月才出,天色黯淡难辩,迟迟换了打扮,来到定风塔下。抬起头来,那定风塔顶隐在云端,饶是她目力极好也看不真切。
她轻轻一跃,上了一棵树,轻盈的立在树梢,将手中丝线一抛,冰影绡丝倏的飞出去,好似无穷长,没入夜色之中。迟迟自能看见这丝线另一端到了何处,见它激射到定风塔五层处,便将手腕一抖,丝线拐了弯,在翘起的檐角上兜转几圈,牢牢绑住。
迟迟跃上去,完全没有重量一般,踩住丝线,几个起落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塔上。到得此处便一切好办。她往上攀了几层,找到一小小窗户,缩身而入。
塔里漆黑一片,正是骆迟迟大显身手的绝妙环境。她睁大眼睛,找准楼梯,足尖轻点,一径避开那些可能的机关所在,噌噌的往上跑去。也不知行了多久才到最顶处,并无一人,只有一灯如豆,幽暗的亮在那窄小的阁内。灯下赫然放着一只木匣子。
迟迟朝前跨了一步,将手上诸多冰影绡丝往四面八方上上下下抛去,毫无动静,分明是没有机关,不觉大喜。伸手便去开那匣子。她技艺高超,再精巧的柜子都难不倒她,更何况一只没有锁的木质盒子。哪知偏偏就邪门至此,任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都揭不开盖。迟迟怒极,将那盒子抓到眼前仔细端详,寻思莫不是有什么外面看不见的暗锁,怎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仍不得要领。她嘿嘿冷笑,手上用劲,要将这木盒子生生捏碎。按照她的本意,原要把一切做的同没发生过一样毫无痕迹,若是第二日有人一眼就觉察到有人夜访就算不得高明,但是无可奈何之下,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哪怕你用砸,这盒子也不会碎。”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迟迟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去,见一个白衣的光头少年立在自己身后,那容颜,竟叫她也生出自惭形秽之心。只见少年低着眼睑,衣袍无风自动,全身周围有晶莹月华笼罩一般。她心中一动,不由将盒子放了下去。
惊花落(二)
(二)
“你是谁?”迟迟朗声问,理直气壮,气势逼人。少年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小僧无悟。”
“无悟?连悟都没有,你做什么和尚?”迟迟身形微动,便离他极近,嘴里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他。无悟身形高大挺拔,迟迟须仰视才可瞧见他的模样,这般微微抬头,心下不知怎地,竟有些慌了,又后退两步。
“女施主能够避开定风塔九百九十九处机关上到塔顶,也算有缘。”无悟仍不抬眼,缓缓说道。
迟迟听得此话耳熟,突然间明白过来,呀了一声道:“原来你是那个小和尚。”骆何生平唯一一次失手,竟是栽在这样一个人手下,迟迟冷哼一声,衣袖一卷,木匣子又落到她手里。无悟睁开眼睛,不气不恼,仍旧好言道:“女施主就算拿到观影琉璃珠也毫无用处,如今这世间,只有我能看到珠中影像。”
迟迟一笑,退到桌边,脚下却是一个趔趄,哎哟了一声,手一松,匣子直直落下。无悟又念一声佛号,大袖轻扬,匣子在触地之前突然往上弹起。迟迟早料到如此,反手拍下,匣子又往下落去。如此几下来回,那匣子如同一个皮球,上上下下跳个不停。
无悟见她眉开眼笑玩得开心,也不禁莞尔,手往袖子里一笼,带动匣子往自己这边飞来。迟迟如何肯依,冰影绡丝无声弹出,卷住匣子,反拉回来。无悟一愣,由得她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的抱住木盒,问道:“八年前那位施主,是否是令尊?”
迟迟此时幽幽叹气,神情不胜凄伤:“正是我爹爹。他那次来了之后,知道自己命数,忍不住跟我说起,才提了个开头,便呕血不止。我知道他泄漏了天机,自身受罚,但是他又分明想让我知与。所以我才甘冒大险,闯上来,想瞧一瞧这观影琉璃珠。”
无悟大为疑惑,这少女方才一派天真浪漫,丝毫不见愁郁之色,片刻间便泫然欲泣,一时拿不定主意,竟说不出话来。迟迟见无悟略显失措,哈哈大笑两声,手上用力,木屑簌簌落下,手掌一翻,托到无悟鼻下的,正是一颗淡白色珠子:“不能砸,我便捏碎它。”
无悟却不动怒,重又合上眼睑,好像入定一般。迟迟看了看那观影琉璃珠,却不见特出之处,大感无味,将它放在桌上,道:“你那个时候看到了什么?你既说我有缘,不妨也为我看上一看。我与爹爹命运相连,知道了我自己,便知道他的。”
无悟睁开眼睛,轻轻摇头:“八年前所见,未必与今日相同。”迟迟大奇:“那是何故?”虽然问着,性子又急,立刻说,“那你再帮我看看可有什么不同。”无悟轻叹:“命数一事,不可强求,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分别?”迟迟哪里听得进去,手掌放在观影琉璃珠上道:“你要是不替我看,我一掌击下去,从今往后,大家谁也不用知道前生后世,各安天命罢。”
无悟恍若未闻。迟迟大怒,果真用力拍了下去,哪知手掌所击之处,观影琉璃珠仍是好端端的。她咦了一声,当下不计前嫌,看着无悟道:“这珠子真有些古怪。”无悟走上前去,右掌拂过珠子,那珠子竟渐渐生出七彩光华来,他垂首凝目,缓然道:“女施主将来身份贵不可言,日后请勿轻涉险地。”
“你当日告诉我爹爹的就是这个?”迟迟问,想了想又道,“我如今身份也不算不尊贵。”说着抿嘴微笑,自己来去如风,天下尽在掌握,不知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值得希罕。
无悟默然。世间事,果然越不强求越易得,别人若听见自己这样预言,只怕已经欢喜的跳了起来。他淡定平和,与迟迟之激烈桀骜本格格不入,此刻却生出相惜之心。
却听迟迟又说:“难道我这一生,便只这贵不可言四字么?无趣无趣。”她摇头叹息。无悟一笑,又低下头看去,只见珠内人影如走马灯变幻不停,迟迟一生所遇人事迅疾如电般显过。突然间,他神色剧变,似看到了极可怖的事物,踉跄后退,观影琉璃珠的光芒也乍然消退。
迟迟也惊的跳了起来:“你,你看见什么了?”无悟负着双手立在一旁,眉头紧锁,眼神深不可测。过了半晌,他回过神来,仍双手合十,神色平和:“女施主请回。该说的,贫僧已经说完了。”
迟迟如何肯依,冰影绡丝出手,向他颈间缠去,然而那丝线却触不到无悟,在他身前半尺处停住,软软垂落。她呆了一呆,思忖片刻,一跺脚反身飞出窗外。
烛火幽幽晃动,逼仄空间中无悟身影被拉得极长。定风塔顶疾风呼啸而过,自迟迟打开的小窗猛灌进来,此处不闻人间之声,终年只有寂寂夜色和烛火毕剥轻响,风声方显得尤其尖利。无悟立了许久,方走过去,关上窗户,紧紧闩好。然后拿起木鱼,盘膝坐下,梆,梆,梆,开始敲打。一声声如暮鼓晨钟,回荡不绝。
东方终于露出曙光,长夜已尽。木鱼声终于停了,无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汗湿重衣。桌上蜡烛已灭,观影琉璃珠只显出惨淡的白色。他五岁起就被抚育在此,终日对着这颗珠子,人世间的一切,不用出户便已阅尽参透,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替自己看上一看。他凝视观影琉璃珠,右掌甫出,又迅速收回,只用袖子轻卷,收入袖中。
今日初一,正是每月入宫见皇上的日子。他带了珠子,下得塔来。皇帝年方弱冠,即位不到两年,虔心向佛,先帝定下的规矩本是半年一入宫,到了皇帝这里,就是一月一次。
照例先是讲经说佛。无悟与皇帝相向而坐,并无君臣之分。皇帝听得极专注,不住点头,倏忽一个时辰就过去,听罢拊掌而叹。而后吩咐替无悟准备斋饭,又微微一笑:“这个月不知道又有何事即将发生,还请大师提醒。”无悟心底微叹,皇帝也算好性子,耐住听了这许久,最终也不过是为了观影琉璃珠。一国之君,事事依赖占卜预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无悟凝视他的背影,不由想起昨夜造访的女子,垂下眼来,收好观影琉璃珠。八年间连测两次,那女子都注定嫁与皇帝,这一件事,大概是绝不会错的。
无悟在宫里用了饭,回到定风塔上。重新找了个盒子把观影琉璃珠放好。然后开了窗,跃到塔顶,盘膝而坐,俯视塔下众生,真微小如蝼蚁一般,慈悲之心顿起,心中却渐渐有了疑问:这观影琉璃珠乃是佛门宝物,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嗔念一起,立刻警觉,忙闭了眼。在塔里,他衣袍无风自动,此时身处疾风之中,衣裳竟又无一丝一毫的波动。
“难怪有人说,你才是天下第一高手。”迟迟不知什么时候又溜了上来,光天化日之下有恃无恐,抱着手看着无悟微笑。
无悟纹丝不动,迟迟掠到他身边,伸掌在他脸前不住晃动,他仍是一副木泥雕塑的样子,迟迟轻轻低笑,指尖的冰影绡丝已经滑出,却不用内力,慢慢的,一点一点,好像还在顽皮的摇晃手掌,丝线却已渐渐拉开,从前绕到后。她心中大喜,愈发动作无力,好混淆无悟,突然间猛的一扯,丝线深深勒入无悟颈上。无悟霍然睁眼,凭空做了个拈花的姿势,微微一笑,世间至柔至韧的冰影绡丝竟断成千百段。迟迟本来用力,此刻着了空,整个人往后仰倒,直落下去,仓惶间,不及掷出冰影绡丝拉住自己。
迟迟一生从未如此惊怕,刹那间又是后悔又是愤怒,几乎哭了出来,却觉得一双温暖坚实的臂膀搂住了自己,睁开眼睛,正对上无悟俊朗得不似凡人的脸,而脚已经落到实处。她恨恨的瞪着无悟:“假慈悲。”泪珠同时不自觉的掉了下来,恰恰落在无悟手背上。无悟立刻抽开手,淡淡的说:“救人一命。。。。”还没说完,迟迟就呸了一声:“你要当真这么好,就该把昨天看到的事情告诉我。我一定是即将遭逢劫难,所以你脸色才那样难看。你瞒着我,就是要害死我。”
无悟摇了摇头,足尖一点,掠了下去,从窗内回到塔中,立刻把窗户闩上。迟迟不死心,趴在窗外大吼:“你告不告诉我?”里面却毫无动静,拍打哭喊了许久,心里直恨这和尚心肠好硬,最后累了,只得滑下去。
回到家里,骆何也没追问她去了哪里。迟迟灰头土脸的样子早落入眼中。骆何既吃过亏,迟迟如何能讨到好去?
到了掌灯时分,迟迟才期期艾艾的走进来问:“爹,你说,要是武功不如人,还有没有可能胜过对方呢?”骆何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笨!只要是人,一定有所长,也有所短。仔细想想,对方有什么顾忌,自己有什么优势,凡事不是非要硬碰硬。一个巧字,值得你好好参详。”
迟迟回房冥思苦想。无悟是个和尚,顾忌的东西当然很多。不过逼着他杀生自己也于心不忍,逼着他喝酒吃肉也不太可能,所以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她坐到梳妆台旁,端详镜中的自己,眼波渐渐柔和,嘴角慢慢挑起一个笑容。
惊花落(三)
(三)
照例是酒香和脂粉香甜腻在呼吸之间,照例是丝竹管弦曼舞轻歌和着美人的温言软语荡漾在心神之际。锦安城一日之内不知有多少商旅过客自四海而来,而这些商旅过客又不知有几个会不到这闭月坊买醉贪欢的。总要到过闭月坊,才算是见识过这名都的繁华旖丽。
午夜时分酒兴最为酣浓,上下四处挂满了灯笼,更觉得热,不断的解开衣服。
却听得一声巨大的爆竹声响,倒叫人吓了一跳,个个探出脑袋,也顾不得衣裳不整有碍观瞻。只见院子里亭亭的站了一个人,可不正是闭月坊的老板娘玉花三娘子。只见她笑道:“今儿可有一稀罕物叫大家开开眼界。要不是正赶着元宵,我还不舍得拿出来呢。”说着把手一拍,小厮抬着朵巨大的莲花进来。
这莲花比寻常莲花要大上四五十倍,娇艳欲滴,分明是刚刚采摘下来。“这个也算不得稀罕。”却有波斯商人不屑的说,“前两日去城东张府可不就有一朵百合,能闻乐起舞的?”旁边一书生打扮的人笑着接口:“那可不是?昨儿樊亲王府里鱼身上长了花,一边游着一边就看见那花骨朵打开了。”这把戏已经不新鲜,众人意兴阑珊。
玉花三娘子却不着恼,招着手笑道:“哪位下来把这花瓣给剥开?”众人这才品出意思来,原来是那花芯里有名堂。波斯商人走下楼来,捋起袖子,将那半人高的莲花一片一片的剥下花瓣来。
剥了不知道多少层,波斯商人正觉得手酸,却发现那莲花动了一动,隔着几层花瓣,看见一个黑影,吓了一大跳,退后几步。三娘子一笑,走上前来,拉住花瓣尖一扯,露出花芯。波斯商人从她后面望过去,只见那花芯里竟然跳出个小小的人儿来,身形不过五六岁孩童般大小。“啊呀,原来是个侏儒藏在里面。”有人大呼小叫。那波斯商人却瞧见她的脸,登时打了个突,心想我走遍这天下,居然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美丽的女子。
那侏儒跳到场中,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如水,柔媚入骨。众人说不话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心突突的乱跳,而眼光如同生了根一样粘在了她身上。这分明是个照着比例缩小的绝世美人。她身量虽小,但是曲线玲珑,一分一毫都极之诱惑。
小侏儒拍拍双手,不知哪里传来乐声,鼓点急促。她腰肢一扭,开始起舞。她的舞姿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几乎疑心她全身并无一根骨头,否则哪可以做出那样柔软撩人的姿势。小侏儒穿的是粉色轻纱,不久就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每一寸曲线都鲜活起来。她舞得太急,额头上的汗流到眼睛里,于是伸手一捞,将腰间的衣摆拉上来擦脸,露出侧身雪白的肌肤。却听扑通几声,竟是有人身子探得太过,跌下楼来。
鼓点愈急,舞姿愈是冶艳狂野,似激流飞溅,似乱花卷舞,众人的心直欲从胸腔里蹦出来。鼓声却在此时骤然而止,而小侏儒脚下啪的绽开烟火,众人齐声惊呼,努力睁大双眼,却见青烟袅袅散去,人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盏茶功夫之后才有人如梦初醒,轰然叫好。
玉花三娘子回到场中,掩住嘴轻轻一笑,方道:“如何?我这女儿,可值千金?”有人从楼上大声叫:“便是万金也值了。”玉花三娘子笑得花枝乱颤:“既然各位有心,小女今日便挂牌接客。诸位开价吧。”
云珠醒过来时,只觉得周身清凉,分外舒服。睁开眼睛,满天星斗便在头顶。侧过头去,街边一盏一盏热闹的灯笼飞速后退,连成光亮的一线。
她感觉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身体上,努力抬起脸来想要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却见他蒙了脸,黑布在自己头顶拂动。
云珠自小到大从未这般在外行走,他们都当她奇货可居,将她不是关在屋里便是关在马车里。此刻腾云驾雾,真是说不出的舒畅。
她不清楚这人要将她偷到哪里去,却盼望这终点永远也不到。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带着她跃上一棵大树,立在树梢。那人的左手抛出一团丝线样东西,待那丝线拉紧,竟然踏上去,几个起落跃到一个塔上,云珠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分外有趣。
那人抱着她钻进塔里,眼前登时就黑了,只觉察到她被那人带着上楼。等慢慢又有了灯火,那人停下来,低头看看云珠,噗哧一笑,走进一个房间,将云珠塞进被子里。
三更时分,竟然飘起了细雪。无悟盘膝坐在塔顶,双手合十。世界在他下面一片清明。他听见雪花落在肩头和四周,如同竹林间的沙沙之声。睁眼望向天空,星空浩瀚,远不可及。他凝视半晌,起身拍掉肩上的雪,跃下塔顶回到自己那方小小的阁中。
床上情形异常,被子里不知道裹着一个什么小小的东西。他沉吟片刻,终于走过去将被子一拉,□完美无暇的女体展现在眼前。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排山倒海的奔突不止。那不是血,是钱塘的潮,是惊雷和闪电,是海啸。
无悟先是沸腾,因为热到极处,然后就直堕入冰川之中。好像被恶梦魇住,一动不能动,任那柔嫩的脖颈,粉红而骄傲的胸,平坦的小腹惊心动魄的扑到眼底。这女童双眼纯真无邪,但是面容上挂着一丝媚笑,是最可怖的罪,是最不忍卒睹的孽。
雪下得大起来,风也急,啪啪的吹打窗棂。无悟打了个突,猛醒过来,冲过去将被子一按。云珠被他一闷,大声咳嗽。他不得不松开手。正想要退出这个房间,哪知道那女童似的尤物双臂一展,温热的身子靠了上来,如狐媚精怪,在他耳边不断吹气,手也往下滑动,伸手握住他。
闪电劈头砸下,万物俱焚。他却于此时乍见明月清辉,洒遍千江水万重山。宇宙洪荒寂静无声,只有莲花缓缓绽放。他合上眼睛,面带微笑,身子不动不移,既不僵硬也不柔软,既不火热也不冰冷,好像抚摸亲吻他的,不过是林间风涧底流。
云珠茫然不解,抬头看他沉静的容颜。她被训练多日,已是个中高手,却不知道这个男子为何毫无反应。
迟迟来到门口,看到面前景象不由愣在当地。冰影绡丝已在指尖,却无论如何也射不出去。而云珠也手足无措的看着她。她轻叹一声,走过去,右掌在云珠鼻前一拂,云珠已经软软倒地。她俯身抱起云珠,放到床上,转身对着无悟。
“高僧,真是得道高僧呢。”她清脆活泼的笑声如珠玉般洒落。无悟抬起双眸,平静无波的凝视她。
“我本来想趁机出手,逼你说出观影琉璃珠所见之事。”迟迟并不回避,嘻嘻一笑,竟对无悟坦白。
“你可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上到这定风塔上,才能开启观影琉璃珠?”无悟问。“不知。”迟迟摇头,随即又说,“一定是千挑万选的罢?”无悟不语,他夙有慧根,被认为是十代前圣僧转世,自幼便开始极艰苦的清修,天分悟性和耐力都是绝无仅有,这才在几年前继承上代圣僧衣钵。
“我只想告诉女施主,定风塔乃是世间清净之地,所供观影琉璃珠是我胡姜皇朝第一圣物。你若再上来,再欲污染此地,我不会手下容情。”他终于开口。
“你会杀了我么?”迟迟收敛了笑容,一眨不眨的凝视他,“可是你是和尚,不得杀生。莫非你要把我折磨成残废?这样残忍,也不是出家人所为。那么,你要怎么对付我?”
“贫僧若尽了全力,女施主不会上得了定风塔十层之上。”无悟淡淡回答。
迟迟展颜一笑:“那你之前为什么纵容我?是不是也想见我一面?”
无悟眼神一凛,手袖微扬。迟迟只觉一股大力迎面击来,不知道为什么,竟不想抵抗,身子便如脱线的风筝撞到墙上,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无悟一愕,抢上前去,双掌凌空一托,迟迟便被扶起。迟迟犹自笑道:“我知道了,你容许我和我爹上来,是觉得你这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一定要有人见到才好,白白把我父女当做炫耀对象。”
无悟并不争辩,退到门旁:“你速速带着床上那位女施主走罢。”迟迟挣扎着抱起云珠,走到门口,看着他嫣然笑道:“敢不敢和我打个赌?三日之后我还会再来。我同你比试一番,若我输了,永远不再来烦你。”
无悟见她嘴角犹有血痕,不敢多看,偏过头去:“望女施主说话算话。”迟迟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惊花落(四)
(四)
那一日发生的事情,是闭月坊几十年来头号轰动的大事,一月之后都锦安城里都还有人谈论闭月坊的新花魁如何在挂牌当夜离奇失踪,害得玉花三娘子短短几个时辰内几乎哭瞎了眼睛,又如何在第二日清晨被人发现藏在院子里的草丛里。问云珠去了哪里,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有仙人带她上了天宫。好在人已经回来,玉花三娘子虽然恨恨,倒也懒得深究,只是在云珠周围加了跟前跟后的小丫头和小厮。
迟迟可不觉得自己闯了大祸。把云珠送回去之后,听见自己肚子咕咕直叫,一回到家便直奔厨房而去。却不敢点灯,也无需点灯,趁着黑往盘子里盛了许多东西,哪料刚一转身,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立在后面,眼睛灼灼的露着凶光,迟迟手一抖,盘子落在地上砸的粉碎,人却陪着笑上前一步:“爹,你也饿了?大半夜的来找东西吃。”
骆何淡淡道:“我怎么会饿?吃了一肚子气,撑得慌。”迟迟亲热的挽住骆何往院子里走去:“原来您老人家是来消食了。今晚月色虽然差了点,但是有女儿陪你散步。”骆何反手扣住迟迟手腕,笑眯眯的说:“散什么步?不如咱父女俩好好琢磨琢磨怎么去妓院偷个活人,这才有趣。”
迟迟暗自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只好笑道:“爹你真是足不出户就知天下事,神机妙算。”骆何嘿嘿两声:“除了你,也没有人能做得如此这般神不知鬼不觉。”本来是要责怪,哪知竟透着些得意和赞许,所以话才出口便后悔,板下脸来厉声训斥:“我平日怎么教导你的?”
“爹。”迟迟低头听着,突然抬起脸,神色怔忡不定,倒叫骆何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骂得太重。迟迟低声问:“要是有人告诉你,明日,后日,还有你将来一辈子的事情都已经定好了,你会不会觉得开心?”骆何摸了摸胡子:“看他预测的好不好。若是让我满意,我便开心,我便相信,若是不好,我只当他是放屁。”迟迟噗哧笑出声来,骆何手上也忘了用劲,被她挣脱,倏忽就飘远了,一边跑一边回头道:“爹,我回房了,您老慢慢逛。”
这一次迟迟毕竟没有逃了教训,骆何吩咐下去,小姐禁足三日,除了自己的闺房,哪里也不许去。迟迟却不着恼,乖乖呆在屋内。骆何问随身跟她的丫鬟彩儿,小女孩亦是大惑不解:“小姐这两日甚是安静,只在房间里不断的试衣服。”骆何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知道了,下去罢。”
傍晚时分,天才渐渐放晴。塔顶积了厚厚一层雪,映着天色,隐隐浮动蓝光。轻云就在头顶伸手可及之处,缥缈掠过。无悟转过身,见迟迟已经立在那里,一身鲜红色衣裙,与雪光云影相衬,愈发显得眉目如画,秀丽无俦。
无悟一愣:“你就这般上来?”
“那我该怎样?”迟迟反问。
“光天化日之下,你如此招摇上得定风塔,就算我让你下去,只怕已有官兵在塔下等候。”
迟迟嗤的轻笑:“行行都有绝顶高手,既然绝顶,又怎可用寻常人的标准来衡量?我若要借助夜色或者夜行衣去一个地方,便是大大的落了下乘。着黑衣,趁夜色,不过是遁形中最简单的门道。真正的遁形,讲究的是因地制宜。比方说我今日这身打扮,塔下的人若是见了,只会以为是一朵花儿,不知怎的飘到塔上。”
无悟见她意气风发,不由苦笑:“你当真喜欢作贼么?”迟迟捕捉到他神情里一闪即过的波动,心下微微欢喜。他的态度历来冷漠,这一句话却问得颇有人间烟火之气,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作贼很不好么?”迟迟笑问。
“不劳而获,不义之财。”
“谁说我不劳而获了?”迟迟撇嘴,“我练功多么辛苦,你自然看不见。每日一大早,饭也不吃,便起身。最初学的是踏水,我爹把滚水注入盆里,要我用两个足尖依次踏过。刚开始总是不成,溅一腿的热水,烫得红肿。后来过了这关,又在冬日里过湖,一不留神跌下去,冻得半死。夜里便练目力,一个时辰不准眨眼,因为睁得太厉害,睡觉时眼泪都止不住往外流。要随心所欲的抛出冰影绡丝,一日要掷千次以上,双手酸麻,吃饭要靠奶娘喂我。更不要提身为女子,我爹日日督促我学习女红,还请了教书先生教我识字念书。”迟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重重的补充道,“做飞贼不易,做一个知书达理的飞贼更不易,做一个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女飞贼乃天下最不易之事。”
“若说不义之财,天下所有财富本来就是天下所有人的,在你手里转转,他手里过过,我取来一用,到头来还是到别人手里,有什么不好?有钱不使,有宝不显,无疑于锦衣夜行,实在浪费。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守财奴,小气鬼。”她说着,眼角不住瞥向无悟,又看看观影琉璃珠,语中深意呼之欲出。
无悟如何跟得上她胡搅蛮缠,于是振衣道:“女施主请出招罢。”迟迟正说得高兴,被他打断,大为不乐,哼了一声,冰影绡丝激射而出,自四面八方将无悟包围,而手上握着一柄淡如轻虹的软剑,揉身而上。无悟只是站在网中,双手微举,指风不断弹出,震开冰影绡丝,也逼得迟迟近不了身。迟迟却不着急,只在他身边不住飞旋,愈转愈快,渐渐的,身影竟连成了一道明亮的红色光带。
积雪不易察觉的自檐上往下落,迟迟的脚步只留下极浅的痕迹,如同飞鸟略做休憩的印子。天空呈现淡淡的紫灰色,漠漠铺展,将两人笼在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迟迟的软剑终于脱手,在无悟指风的空隙中灵动穿过,直指咽喉而去。无悟低声一喝,那霓虹的影便反弹向迟迟。迟迟突然顿住身形,神情中似解脱似欢喜似哀伤,无悟扑上前去,手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剑光自肩头斜飞而过,刷的插在塔顶上。迟迟的手掌却按在无悟胸前。
“你输了。”迟迟极轻极轻的说,掌上的力却始终没有吐出。只觉他心跳绵长平稳,突突的微击自己掌心。她抬起眼来,见他明净如秋空的眼中有极黑的影流动,影中分明是自己的脸,而掌下的心跳竟然比方才快了些许。那温度逼切而来,凡人躯体毕竟温暖,他再庄严再肃穆再高洁,也是有血有肉。“原来你也不是完全。。。。。。”她低柔的叹息只发出一半,便被吹散在风里,而他也推开了她:“你走罢。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容许你再上定风塔来。”
“你抱了我,还可以做和尚吗?”她展颜微笑,凝视于他。
“我已经放下了,莫非女施主还未放下?”他背向她,冷然回答。
一直没有回应。等他再转过身,塔上已经空无人影,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他自观影琉璃珠里看到的幻象。
还在正月里,锦安城大道上仍是一片热闹景象。北地邻国频频进犯,南疆流寇四起,都与这繁华都城毫不相干。迟迟自定风塔上下来,便买了一兜糖炒板栗,闷闷的边走边吃。只听得马蹄声隐隐传来,她随手掷了一个板栗壳,抬起头,果然过不了片刻便见前头的人群急急散开,几骑飞驰而来。“恁的嚣张。”她暗暗骂了一句,也不闪开,悠悠的吃着她的板栗,站在原地。
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当先冲过来,上面那人却是一身武将打扮,年纪不大,浓眉大眼,英气勃勃,正在兴头上听耳边风声呼呼而过,见街市景色刷刷后退,骤见一红衣少女当街而立,不避不躲,他大吃一惊,猛勒缰绳,马儿扬起前蹄,一声长嘶,在少女前不过几步停下。他挽住缰绳,正要发作,却碰上一双盈盈流波的眼眸,不觉一怔。再看那少女神情,有些不屑和冷淡,嘴角那丝轻笑颇带桀骜。“做怪!”少女抛下两个字和几颗板栗壳,扬长而去。
惊花落(五)
(五)
因仍有要事在身,入宫面圣之后,赵靖又在锦安城里多留了数日。这日得闲,带了两个人出来四处遛达,可巧就遇到了那日与他一起骑马撞见迟迟的李凭来访。李凭乃悠王门下出身,见了赵靖自然亲热已极,打叠起百般精神讨好。见赵靖懒懒的,笑道:“这锦安城虽好,却也入不了你的眼了。”赵靖见他脸上挂着个莫测的笑容,不由莞尔:“寻到什么好去处,不妨说来听听。”李凭知他素来不屑去烟花之地,更不喜人多嘈杂之处,微笑道:“刚巧前天有人送了个有趣的玩意给我家老太太。我打听了,正是从城南店铺出来的。今儿天气好,不如去看看。”赵靖见他说的神秘,一时勾起好奇心,叫人牵了马过来,松了缰绳,与他慢慢的沿尽枫河朝城南骑去。
雪后初晴,景色极好。河水并未冻住,缓缓流淌。尽枫河两旁,枫叶终年红透,春日不绿,冬日不凋,乃锦安奇景之一。此刻树梢上压了皑皑的雪,与云影和红叶一起映在河里,宛如奇丽画卷。富贵人家往往坐了船顺水而行,如此美景,一消磨就是一整日。胡姜风气开放,时有女眷倚栏赏雪,引得岸边行人频频注目。李凭暗暗观察赵靖,见他目不斜视,神态自若,心想,难怪皇上几次三番欲赠美人笼络与他都被他拒绝,此人之自律实属罕见。正暗自点头,见赵靖神色间微有诧异,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啊呀一声低呼出来。赵靖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心领神会,恢复常态,拣了些不相干的话说。
待行得远了,李凭才说:“当真是他?”赵靖目力比他好得多,点了点头:“正是。”李凭一笑:“难怪今天早晨没上朝。”赵靖见他有些紧张,不由笑道:“如今你也不管这些事情了,白操什么心?出了什么事自有何老七顶着。”他态度淡然,每句话平和中正,却隐含刀锋,凉薄冷利。李凭与他极熟,也不用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这一位性格也怪,平日行事满不在乎,半点心也不肯操的,疑心却重。”先帝驾崩得突然,新帝即位之后,便撤了他禁军统领一职,他武将出身,竟慢慢成了文官,心中一直恨恨。赵靖温言安抚道:“来日方长,你着急什么?”李凭见他说得笃定,显然极自信,心中稍觉宽慰。两人对话隐讳,态度又随便,不相干的人听来,绝对不会想到他们谈论的正是当今天子。
一边说着就到了地方。赵靖下了马,抬头看那店铺上的匾额,竟然空空的,笑道:“这是搞得什么鬼?”李凭含笑不语立在一旁,他只得走进去。刚进门,一小厮垂手立在旁边,见他进来,一动不动。赵靖倒不在意,只往里走,却见一垂髫少女憨态可掬的对着自己微笑,毫无避嫌之意。赵靖心中一动,又退回门口,伸手在那小厮身上一摸,随即放声大笑。李凭跟进来道:“是不是巧夺天工?”赵靖仔细瞧那小厮,只见眉眼神情细致如微,连身上的衣服也有质料柔软之感,不由颔首道:“我一直以为只有蜡或者泥才可以把像制得惟妙惟肖,想不到这木头也可以有如此效果。”再看那少女,脸颊上娇嫩的肌肤有晶莹光泽隐隐流过,更加赞叹:“这是谁人手笔?这木头都能活过来一般。”李凭微笑:“里面还有更加多的好东西呢。这家店的老板,也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高手用木头做雕像,几个月时间就赚了个钵满盆满。你要是有兴趣,替王爷雕个像,他必定喜欢。”
赵靖兴致勃勃的走到店内,里面好大一间屋子,放满了各式雕像,人物花草,飞禽走兽,无一不精。李凭四下打量,见无人招待,心中不快,皱眉道:“店老板呢?如此怠慢。”赵靖不以为意,一个一个雕像细细看来。正暗自惊叹之际,却听见一把柔美的声音道:“你们做这木偶有什么用?不会说话不会动,呆板的要死。”
赵靖只觉心头微跳,那声音竟分外熟悉,不由循着来处过去,只见后面又是间极大的屋子,放满了木材和各种雕了一半的像,分明是雕刻的工艺场。当中有个老头,正聚精会神的摸着手里的木头,仿佛要将那一条一条的纹路都记得清楚。他左边那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店铺老板,正陪着笑对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少年说:“小店制作的,只是木偶雕像,当然不会动。”那少年嗤了一声,略转过头来。
赵靖瞧见那如玉石般剔透无暇的右脸,心中咯噔一下:“果然是她。”李凭跟进来,正要说话,见赵靖神色异常,跟着看过去,见屋里站着得,赫然正是那日立在街中的少女,此刻做了男装打扮,另有一番风韵。
少女继续道:“我听人说,从前有人雕的木偶,会跟人一样动一样说话唱歌,你们做得到吗?”这分明有点无理取闹,店老板苦笑着说:“姑娘,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少女嘴一瘪,冷冷的说:“那你如何能号称天下第一木雕店?今儿我就烧了你的铺子,叫你胡吹大话。”
赵靖见她心思古怪,异于常人,脾气又大,但不知为何,透着一股纯真妩媚娇憨,心下竟微微有些怜惜。少女觉察到有人肆无忌惮的盯着她,回过头来,与他视线相碰,也露出诧异之色。
今日赵靖做了一般文人打扮,却掩不住一身豪迈刚劲和华贵气度,任谁见了都要喝一声彩。那店家也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只有迟迟眼珠一转,给了他老大一个白眼。他微微一笑,也不理那店家的搭讪,退了出来。
李凭大惑不解,跟在后面:“好容易有缘又见着了,连个名字都不问?”赵靖淡淡道:“我自此进京,关系重大,不可心有旁骛。此女极难驾驭,何必无谓分神?”李凭见他说的决绝,只得不再提起。
店家已经认出了赵靖和李凭,见凭空走了两个大主顾,不由跌足道:“姑娘,你若是对小店不满,便请另觅他处,何苦为难我一个小生意人?”迟迟知他心意,从怀里取处一大锭金子:“你若让我满意了,我再给你一百锭。”店老板立刻眉开眼笑,接了过来:“姑娘你再慢慢参观。”迟迟却道:“慢着,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就是着白裳那个。”店家忙答道:“那一位可不正是悠王义子,赵靖,靖将军。”迟迟哦了一声,没再继续打探,又转头与那老者交谈。店家无奈,只得退到前面屋子。
迟迟出了木雕店,心情大为沮丧,牵着马儿无精打采的沿着河边走。走得累了,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怔怔出神。她年轻好胜,极为自负,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哪知近日来诸事不顺,心下不乐,折了根树枝抽打水面。
只见涟漪一圈圈散去,天光云影一起一伏,欸乃之声渐近,有船缓缓沿着岸边驶来。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嗔道:“外面好冷,为什么要出去?”一个年轻男子笑嘻嘻的说:“这冰凌冻得极好,我抱着你,你把摘些下来。”那女子唔了两声,似在与男子亲热,低声撒娇。迟迟皱眉,抬起头来,瞪着来船。
果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舱门走了出来,却驶一华服少年揽着一美貌女子。那女子神态娇媚,将脸靠在少年肩上,一面吃吃的笑。少年揽住她的纤腰,一把举起。女子不得不探出身子,伸出一双素手去摘那被阳光射出七彩的冰凌。少年笑道:“真乖。”发觉有人在岸上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心下微微着恼,刚要呼喝,那少女容色映入眼中,柔和如春日雾霭,明艳如夏日花朵,双眉微蹙,隐有薄怒,立时心头如遭重击,手不由自主的一松,手里的美人啊呀尖叫,竟落下水去。少年清醒过来,伸手去拉,却已经来不及,幸好舱里的人已经匆忙奔出,有人立刻跳下水去救那女子。仓惶忙乱之间,少年听见那少女噗哧一笑,连忙转过头去,却只见到她已经骑到马上,急得大叫:“喂,等等。”迟迟如何会理,一扬马鞭,飞也似的离去。少年心中大为悔恨,竟不理那落水女子性命是否无恙,一拂袖径自走进舱内。
惊花落(六)
(六)
迟迟回到家,因受了风寒,有些恹恹的,到了半夜竟发起热来。家里闹了个人仰马翻,忙着请大夫煎药,直至三更骆何才回房休息。
骆何一走,迟迟悄悄拨开帐子,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见屋里无人,蹑手蹑脚的下了地,换了身衣服走出来。外屋里睡着她的贴身小丫鬟彩儿,本来是伺候在那里怕迟迟半夜有事唤人的,此刻呼呼而睡,迟迟伸手捏她的脸蛋也不知觉,翻了个身继续睡去。迟迟险些笑出声来,忙捂住嘴,开门溜了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迟迟才回来。屋里热烘烘的,和外面天寒地冻不可同日而语,她脱了衣服,立刻连续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连彩儿都惊动了,啊呀叫了一声,接着又听到砰的一声。迟迟知道彩儿定是迷迷糊糊的从被子里爬起来摔到地上,趁她还晕头转向之际,忙把脱下来的衣服胡乱塞到床下,缩进被子。
迟迟这一次足足一个多月才将养好。骆何吹胡子瞪眼睛把那大夫骂得狗血淋头,喝了药焐了一晚上病却更重了,不是庸医是什么?迟迟心中对那大夫自是极为抱歉,病好之后在他家门口扔了几锭金子,此乃后话。
因为需要静养,无人敢随便打搅迟迟。迟迟放下帐子,从被子底下摸出本厚厚的书来。“异宝录。”迟迟低声念道,喜不自禁,连头晕都忘记了,趴在床上翻开。第一页赫然便是那观影琉璃珠,她的手指一停,迅速翻了过去。“天香云墨,千骑图,灵凤钗。。。。。”迟迟一页页看过去,惊异欢喜得几乎要叫出声来。骆何这本册子写得极详细,图文并茂,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迟迟佩服得五体投地:“真乃盗中之王的手笔。”但是转念一想,骆何居然将这本书藏在书房暗橱内,根本没有打算让自己看到,心里大为不满,连骂了几声小气才解恨。
她把那本异宝录搂在怀中,长长叹了口气:“我可是生着重病,冒着被我爹发现暴揍一顿的危险才找到你,你可莫要叫我失望。”如此认真叮嘱了一番,又继续看下去。可是翻来翻去,竟然找不到七窍玲珑心的任何信息,不由怀疑起那个雕木头的老头来。但是仔细回想,那老头神态又不似作伪。“奇怪,真是奇怪。”迟迟把书合上,冥思苦想,“难道这颗七窍玲珑心连我爹都不知道?”
正想着,听见脚步声传来。她连忙把书塞回去,翻过身用被子蒙住头脸。奶娘掀开帐子,笑着说:“小姐,叫你在被窝里焐着,又没叫你憋死自己。小姐,你是不是又在做什么不敢叫老爷知道的事情了?啧啧,生着病也不安生。”迟迟给她揭破了心事,讪讪的拉开被子,拉住她软语道:“好奶娘,你最疼我了,可千万不要叫我爹知道。”奶娘叹了口气:“老爷才最疼你。就是宠坏了你,你才这么无法无天。”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把被子盖好。迟迟吐了吐舌头,见奶娘袖子里露出一张纸片来,伸手一抽,笑道:“奶娘你藏着什么?”奶娘啪的把她的手一拍:“小姐你真是好奇心重。可不就是上次你要我出去给你买东西的单子。”迟迟展开来一看,连忙摇头:“我明明叫你买胭脂的,你都忘了。”奶娘夺回单子:“不是嚷着头晕,还要看。我已经给你买了,既然已经买了,自然不列在单子上。”迟迟听了这话不由一愣,渐渐回过味来,心中无限欢喜,又不好露出来,只得眼睛一闭:“哎唷,头真是疼,你不说我都忘了。”奶娘忍着笑:“好啦好啦,我这就出去,不碍着你。你别闹得太厉害。”又叮咛了几句,才出去。
迟迟听她走得远了,立刻睁开眼睛,又抽出书来。果然那书页之间有纸页被小心裁去的痕迹,不仔细看全然发觉不了。迟迟偷笑道:“倒不如叫目标清单来得贴切。”一番心事有了着落,大为熨贴,竟真的乖乖躺好,进入了梦乡。
迟迟这场大病叫骆何担足了心事。见她慢慢又恢复往日活蹦乱跳的样子,才放下心来,也不敢太拘着迟迟,就算发觉她又偷跑出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迟迟似乎被他病中无微不至的照料感动了,整日呆在家里陪着他,令他着实老怀大慰。
那一日迟迟陪他吃了晚饭,喝了几盅酒,就推说头痛,先回房去休息。骆何踱到书房,挑亮了灯坐下,只觉得全身暖洋洋的极是舒服,分明是酒的后劲上来了。“老了老了,喝那么点就不成了。”他慨叹。一瞥眼,见桌上一只酒杯轻轻晃动,先是疑心自己眼花,伸手过去一摸,酒杯果然缓缓移动,酒立刻醒了大半。这一只不是寻常酒杯,放在桌上不过是做个样子,下面却连了机关,若有人闯入楼后密室便会移动示警。但是二三十年来,无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酒杯也就纯粹是个摆设,不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他心中大怒,提气欲起,却发觉丹田空落落的,脚下一软又坐了回去。
不一会,迟迟敲门道:“爹,我给您端参汤来啦。”说着就推门而入。骆何见她笑语晏晏,愈发脸色铁青。迟迟却似没有看到,将碗捧到他面前:“爹,这汤凉了可没有用了。”骆何接过来,几口喝干净,闭目凝神片刻,手足慢慢可以自如活动,才狠狠的吐出四个字:“家贼难防。”迟迟已经笑嘻嘻的跪了下去,仰着一张小脸道:“爹,分明是你不对。早知道家里有这么多好玩的,我就不整天去外面晃荡了。”骆何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只听啪的一声响过,父女两都呆了。迟迟长了十六年,闯再大的祸骆何也没有打过她耳光,这一巴掌过去,她既惊且痛,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
骆何见她哭了,心中也是后悔,只得硬起心肠骂道:“你愈发无法无天了。那些东西藏在那里,迟早都是你的。你急什么?是不是巴不得爹早死?我藏着这些东西也是为你好,要知道那里每件东西都足以掀起一场大风波。你的性子这般招摇,早晚被人发现这些东西的下落。”他一气说完,连着咳嗽两声,喷出一口血来。
不用几日,迟迟的木像便雕好了,身量与真人一般大小,迟迟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极是开心。伸手摸摸木像的脸,她疑惑的说:“我自己都分不清谁是我我是谁了。”木雕老者却愀然不乐:“此像与你五官姿态毫无不同,但是风神韵致确有天壤之别。唉,”他仰天长叹,“看来我是时候隐退了。”迟迟一笑:“等它会动会唱了不就有了?”老者见她说得天真,更觉郁闷,只说:“你要她学你说话唱歌,扯扯她的耳朵就好了。不过此物毕竟是人力所制,学不了多少。”迟迟扮了个鬼脸,放下几颗珍珠,欢天喜地的带着木像回去。
她将那木偶着上自己最爱的红裳,支着下巴笑盈盈的不住端详,想着想着,脸慢慢的红了。她站起来,温柔的抚摸那木像的脸颊,轻声道:“你说不准我再去见你,那你再见她好了。有她陪着你在那冷冰冰的地方,我也就放心了。其实你说永远不要见到我,我不信,我偏要你见到我。”她喃喃的重复着我不信三个字,忽然伸手拥抱那个木偶,好像在拥抱自己一般。
过了几日又是初一。无悟从宫里回来,阁楼上仍是静悄悄的。他把观影琉璃珠放进盒子里,隐约听到一声低柔的叹息,如晨风微微拂过。他霍然转身,侧耳细听,然而都没有,无论是那压得几乎不可闻的呼吸,还是那似有似无的香味。原来竟是疑心生出了暗魅。
他走下楼来,回到房中,迎面便是一匹红得耀眼的缎子,哗啦啦如火一般烧着眼,又如水一般流着光彩铺展开来。他立在那里,手指扣紧佛珠,心中突然生出奇怪的感觉:这塔内绝对没有其它人在,脚步声,呼吸,心跳,体温,都不可能令他觉察不到,但是他又如此肯定,有人就在这里。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武功修行,而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形,额上竟起了薄薄的汗。
无悟定了定神,手指一弹,指风将缎子掀开,赫然瞧见迟迟的眉,迟迟的眼,迟迟嘴边那抹俏皮妩媚的笑容。他大惊失色:“你怎么了?为什么连呼吸都没有了?”哪知迟迟却不答他,长袖盈盈甩出,边舞边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本是一首带有劝荐之意的曲子,到了迟迟嘴里,却说不出的婉转缠绵。“有花堪折直须折。”无悟轻声念道,体会那后面的意思,一时间分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手一松,佛珠落地,那清脆的声音如当头棒喝,震得他耳朵生疼。
“不要唱了。”他冷肃凝眉,手掌挥出,所触之处却不是人的柔软肌肤。他一愣,迅速收力,而迟迟竟保持那个姿势定在当地。他看着那双眼睛,瞧出了端倪:再巧夺天工的手,也不可能描摹出迟迟的眼眸。
“一个木偶。”他微微苦笑。拉起缎子要去盖上,指尖碰到那木偶,那木偶又开始袅袅婷婷的起舞:“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无悟再碰了一下木偶的手臂,它又定在当地。
“阿弥陀佛。”无悟长长的念一声佛号,神色渐渐庄严。“此物不是此处所有,该到哪里去还到哪里去罢。”手上一展,缎子哗啦啦当头罩落,蔽住了天,蔽住了云,蔽住此生一切念想。
惊花落(七)
(七)
院子里也种了一棵枫树,雪化的这段时间,落了一地叶子。迟迟爱那情景,也不着人扫去,下午便坐在廊下,看满院火红和残留的雪。自灰瓦的屋顶看去,天色湛蓝,到得远处的山顶却成了极淡的青色。天高云疏晴方好,迟迟不免静极思动,换了衣裳出门。
到了极熟的那间茶坊,小二笑着迎上来:“公子这边请。公子爷好久没来赏脸了,不知忙些什么?”任谁都看出迟迟乃一妙龄少女,却都不敢说破,只顺着她的心意称呼,迟迟抿嘴一笑:“天冷了,自然在家里窝着。”
照例找了角上一张桌子坐下,虽然隐蔽,但是地方正好,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偌大一个茶坊内外人来人往尽收眼底。今日却无人说书,茶坊正中坐了一帮人,低声在说着什么。迟迟眼角一瞥,瞧见一人斗篷下露出的一角,却是宫内服色,心中一动,细心听他们说话。
掌柜的亲自端着茶出来,殷勤招呼,中间一人笑道:“不必麻烦了。我这里有几张图画,你且替我留心,若是见到画中女子,定要好生留下,尽快找人来禀报。”掌柜的恭敬接下,也不敢立刻就展开来看,却笑着说:“公公吩咐下来的事情,自然尽心竭力。只是公公好久不来给我们讲趣事儿了,这上上下下都惦念着紧。”那人笑着啐了一口:“你当我说书的么?”接着却又说,“今日确实有件有趣的事情说给你们听。”
周围喝茶的人这下都留了心,一个个只管饮茶,耳朵却伸得老长,听那位公公说故事。“上两个月,圣上无意中梦到一个仙女,倾国倾城,醒来之后念念不忘。召了画工来画,却总是画的不像。皇上寝食难安,只盼着再见那仙女一面,然而仙踪渺茫,何处寻去?哪知道昨日突然有人来报,宫外青砖道旁发现一具与真人无异的木偶,会唱会笑会跳舞。皇上本来不以为意,但是见了木偶之后却连呼天意。原来那木偶与皇上梦中的仙子一模一样,即刻召人画了画像,要在民间寻访。”
“啊呀。”掌柜的听到此处,心中大痒,也不顾礼节,立刻展开手中的画卷,却被人抢先一步劈手夺去。那说话的太监见有人如此无礼,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便要发作,却见那人一双纤细秀美的手微微颤抖,随即无力滑落。他见了那张脸,啊的叫出声来:“姑娘,是你。”
迟迟漠然看了他一眼,脸上神情不辨喜悲,一甩手推开众人扬长而去。那公公也不敢伸手去拉,一跺脚急道:“快跟着。”早有人跟了出去,然后迟迟身形轻灵,转眼之间就消失在街角,追过去的人四下张望,再也没有少女的影子。回来禀报,那公公大怒,用力掌掴了几下,喘着气说:“连一个女孩子都找不到。饭桶!”回身问掌柜:“你可知道她是谁?家住何处?”掌柜的早已面色雪白,簌簌发抖,跪下来不住磕头:“小的真的不知。这位姑娘每次来都行踪缥缈。”话未说完,那公公已经一脚踹在他胸口,扬长而去。
迟迟一路行得极慢,太阳白花花的照进眼里,微微酸痛。“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无比尊贵。可是,我不信。”也不知说给谁听,说了一千一万次之后,她脚下一软,扶住墙握着胸口看着长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缓缓阖上眼睛,极轻的对自己道:“我信了。”
回到家的时候骆何已经等急了:“这半日去了哪儿?”迟迟抬头一笑,并不答话。骆何第一次见到这种恍惚的神情出现在迟迟脸上,不觉小心翼翼的看着迟迟,捕捉她眼底那点一瞬而逝的惨痛。然而迟迟却又笑盈盈起来:“爹,你知道么,皇上就快要招我进宫了。我今儿在外面遇到了宫里的人,他们早晚就会上门来了。”骆何一愣,脱口道:“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迟迟拉着他的袖子笑道:“爹,你说的是谁啊?”
“记不记得那年我上过定风塔盗取观影琉璃珠。上面那个小和尚跟我说,你将来会极为尊贵,一生如意,原来他说的,就是你要进宫去。”
迟迟哦了一声,微微一笑:“一生如意,可不是么?”
骆何却拂然变色:“我养你育你,不是叫你翅膀硬了来骗爹爹的。宫里是个什么地方,容得下我骆何的女儿?”
迟迟怔怔的看着他,突然把脸埋在他胸口喊了一声:“爹。”小小肩膀不住抽动。骆何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发:“迟迟,我们今夜就走。你乘风而来踏云而去,怎能被小小皇宫所拘住?”
迟迟抬起脸来,看着骆何花白胡子一翘一翘生气的样子,又想哭又好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走到哪里去呢?爹,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意过浪迹江湖漂泊不定的日子呢。”
骆何一个爆栗敲在她脑门上,喝道:“快去收拾东西,莫要多说废话。”
迟迟此刻板下脸来,同骆何平日训斥她的姿势一模一样,冷冷的道:“爹你不要无理取闹了。你自己也说,我乘风而来踏云而去,一个小小的皇宫又怎能拘住我?往后我还是骆迟迟,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有没有听说过女飞贼可以做皇后的,我以后偏要做个皇后,除了那个小皇帝,谁也管不了我,只有我管别人。”她顿了一顿,嘻的一笑,“说不定,他也管不了我呢。爹,你说这多有趣?”她做了个鬼脸,瞧见骆何深深的瞧着自己,片刻间仿佛又老了十岁,不觉心头大恸,终于撑不住,眼泪汹涌而出,猛地伏进骆何怀里:“爹,我哪里也不想去。天下虽大,也不过如此,到哪里都没意思。我,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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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盒子,拳头大小的淡白色珠子静默无光。他迟疑的将手掌悬空放上,不一会珠子开始光彩流动,莹莹光华映亮整个阁楼。他俯下身去,看见一抹亮红飞旋,旁边立着一个年轻男子,心中一动:“这么快?”然而却瞧见一双素手缓缓抬起,利刃插入,竟从那抹亮红当中掏出一颗心来,手一分,心碎成一片一片,似残花一般委落于地。他平静的抬起头来,神色中有极淡的忧色。
“好看么?又瞧见什么了?”女子清冷响脆的声音在身后扬起,他转过头,双手合十,低眉敛目。
迟迟着了一身素白的裙,盈盈立在那里,似笑非笑的说:“我自负聪明绝顶,可是遇上了你还是甘拜下风。你足不出户在此修行,心机却比谁都深沉。”
无悟默然,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分辩起。
迟迟走过来,轻抚观影琉璃珠,低叹道:“你说,究竟是你预见到命数呢,还是你推动了命数?又或者,因为你看到所以才发生呢,还是因为要发生所以才看到?”
“上次我送了你礼物,你偏生不要,顺个人情送给了天子,如今我再送你一份礼物可好?”她突然展颜一笑,仰起脸来,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木盒,轻轻打开,馥郁香甜的花香立时如潮水般涌来,无悟定睛望去,盒里绽放着一朵金黄色大如碗盏的花,娇艳欲滴,仿佛刚刚采摘下来。
“好看么?”迟迟低柔道,“去年秋天采下的呢。得用特制的蜜调了蜡,仔细的涂上薄薄一层,方可保存得这般完好,香味半点不失,所过之处沾染的香气经年不会消散。你住在定风塔上这么久,有没有闻过这桂花的香?大概是没有罢。如今可以常闻到了。”
她说着,打量了一番阁楼里的布置道:“这里好是好,又安静又不染尘埃,就是高处不胜寒,啧啧,连带你这颗心比冰还冷呢。”迟迟拈起那朵花,微微一笑,“有件事情我却想不明白。都说出家人慈悲,你是天下第一圣僧,却比谁都残忍。明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却想方设法把我往火坑里推。你若无心我便休,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何还要如此摆布于我?我的命运竟是你一手促成的呢。”她笑语晏晏,说不出的柔媚,只是眼角却有一滴晶莹的泪,略一低头,落在花瓣上,宛如清晨的露水。
她衣带漫舞轻飞,将那朵花送到无悟面前。无悟不由伸手接过,握在掌心,微一用劲,桂花拈碎为尘,散于空气中,竟无所不在了。
迟迟怔在当地,许久之后才笑道:“我忘了告诉你,这桂花碾成了粉,还要香上十倍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擦去眼泪,朗声道:“我恨你,我就是恨你。不过我将来做不做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反正,我要你一辈子记着我。”说着,推开窗,如蝴蝶一般翩阡而落,只留无悟满襟的香。
惊花落(八)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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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三更了,骆何不知刚从哪里回来。偌大的骆府空荡荡的,比平日更寂静上几分。奶娘怔怔的站在迟迟房门口,见到骆何,眼圈一红,跪了下来:“老爷,不如让我跟你们一起走。”骆何摆摆手:“此去凶险,你一介弱质女流,如何吃得消。”说着将她搀了起来。
“可是,可是小姐还是个孩子,要有人照顾。”奶娘犹自抹着眼泪。骆何微微一笑:“她也该长大啦。捱不捱得下去,是她的造化,总不能一辈子被人照顾。你收拾好东西,快些走吧,他们都走了,你要是再拖,怕是迟了。”
奶娘知道劝不住,只得又拜了一拜,退了下去,临去深深的看了迟迟的房门一眼,脚步踉跄。
骆何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迟迟睡得很熟,却不知在做什么梦,睫毛不住的颤动。骆何凝视她光洁的额头,上面有层细细的汗珠,掏出手帕替她擦去。“大概好久也没有睡这么熟了吧。”骆何不由心疼,自从练功以来,迟迟反应比常人都要敏锐,所以夜里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一夜竟怎么也睡不安稳,若不是骆何暗中给她吃了药,现在早已醒了。
却听迟迟长长的叹了口气,呢喃了两句,翻个身又睡过去。骆何听的真切,却是“你好狠心”四个字,不由愣在那里,心中有惊雷滚过。似曾相识的语气,似曾相识的叹息,他凝视着女儿,缓缓摇头:“痴儿。哎,痴儿。”一时间思绪纷至沓来,想当年迟迟还是小小一个婴儿,一手就可以抱住。也不爱哭,自己抱着她跪在亡妻灵前热泪长流,泪水落到她幼嫩的脸上,她还嘻嘻的笑,一转眼竟也懂得了愁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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