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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最鄉思.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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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楠竹林与依岸垂柳,此般景色搁到一旁,就到辣椒地里去收摘秋椒,总是有着无尽的意味。
秋椒是一点点小的,大些而成熟的秋椒,是极度的辣,刻意要把舌面钻破,像无数的蚁子啃咬味蕾。我喜欢这样的秋椒,较嫩的秋椒,则是有一些辣椒独有的青味,这样的味道可以体察出秋凉,就是望着空阔的蓝色秋天,高叹一句:天凉好个秋。
想一想,春天是没有过去多远的,就像送一个朋友,他的背影刚消失在林荫弯道,夏天在那里热热地一闪,秋天就悄然来临。春天的小辣椒苗,在风中柔弱地抖动,似乎想不到它的枝头可以结下性格如此暴烈的辣椒。在春天,蚁子会列队爬上辣椒苗,它们去捕嫩苗上的蚜虫。实际上也不是捕蚜虫,它们是到蚜虫后面,用触须抽打蚜虫的臀部,蚜虫于是就分泌出一滴蜜露,蚁子吸食蚜虫的蜜露,或装在食囊里,带回去喂给蚁后。在南国,春天的辣椒苗颇是写意,尤是辣椒花初开,打开了新一年辣椒季节的美意,还有我的想像。
夏天,是辣椒的成长与收获季节,太阳有多辣,辣椒就有多辣。秋天,天高气爽,风清云白,在秋天去摘下最后的辣椒,这个茄科植物、浆果、辣得人想哭泣的东西,没有它日子就变得极其无味的东西,它来自亚马逊河流域,来自热带,出走出美洲,仍保持个性。辣椒,是凝固之夏,是乡土之上的野性。
一点点的小秋椒,结在叶子渐稀的枝头上,有些一点点大就红了,红得像一颗圆亮的宝石坠子挂在枝头。摘很久,也摘不多,会将小的辣椒枝和叶子连带摘下来,红辣椒和绿辣椒,一粒粒堆积一起。回家洗了,晾上一晾。秋椒是可以干煸,我喜欢先不放油煸,就是一边炒动一边用锅铲按压辣椒,这种做法如我做虎皮青椒,渐渐的辣椒的水份被煸出来,辣分子也随着水份蒸发,厨间是比硝烟还要浓烈的战争氛围。人,似乎与辣椒一道上刑,锅煸辣椒,辣气辣人。坊间有一说,辣不是味觉,因为粘膜及皮肤都可以感觉它,辣椒可以把手辣得火烧火燎。但是,人还能吃到其他辛辣物,比如胡椒、花椒、生姜、蒜、洋葱,这些辛辣物是吃出来的。在温州,我还吃到一种辣螺,这种海螺的肉质里面嚼得出与辣椒一样的辣味。从生物里面品味辣椒的辣味,令我记住了雁荡山,也令我坚信辣也是味觉感触到的。
把辣椒煸得够戗,扁了,绵了,没有脾气了,起锅,再放油到锅里,将油烧热了,复将辣椒放回锅里去,放点盐,设若是喜欢酱味,可以搁一点豆瓣酱,搁一点姜丝,提辣椒的鲜味,这是干煸小秋椒。去年秋天,我从温州回湖北黄石,见到马家堰水库周边的秋椒收摘了,就买了许多,细细地吃。在机修厂的门口,有一个肉摊,每天卖一头猪的肉。我是食肉族,很快就与摊主熟了,过路都要点头,成了朋友。与屠夫交朋友,绝非坏事,这位青年屠夫同志,有好的猪肉来,就叫我买,猪肉不甚好,他就叫我别买。一天,他告诉我,今天有了黑毛猪,你多割一些去。就割了三斤前胛肉,黑毛猪,农户养的,重量180斤左右,它是本质的猪,有浓郁的猪肉之香,现在只有在小地方尚可以吃到这样的猪肉了,且要做到有心。
把小秋椒煸好,再将猪肉干烧,烧去肉质中的水分,油中可以放两粒花椒,三两片姜,烧到猪肉有十足的韧性,放入小秋椒合炒。如果是喜欢重味的,搁些“老干妈”豆瓣酱无妨,早年我喜欢用四川陴县豆瓣酱,现在感觉它有些偏咸,故少用了。同类可用的资源,还有四川的“老干爹”豆瓣酱,它重酱香,“老干妈”有咸鲜的倾向。将小秋椒与猪肉味道炒合,搁点盐,如搁重酱,盐亦可以省去。这种本色的道地之菜,味精是可以省却的,甚至五香粉和胡椒粉也可以省却,搁两瓣蒜是有必要。
秋椒小烧肉,是动植物两味的组合,猪肉尤香,此香是从韧质的肉纤维中释放出来的,肉表有些秋椒的青味,辣味,酱味以及姜蒜之味,干鲜之香融合。小秋椒,有肉香融入,咸鲜香辣,香馥悠久,小日子的闲适与自得,就在此间获得。若是能够找到乡间农家自烧的纯谷酒,用小盅细饮二两,当然会增添些许快意,再听窗外的樟树上的斑鸠鸣叫,那就做一个乡人吧,这也是岁月中的一样情境。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2节 黪子鱼
黪子鱼的黪,是很久才找到,在手工写作时代,我是见过它的多种写法,然哪一种写法也难一统天下。《本草纲目》载:鲦鱼,又称白鲦。《荀子》曰:鲦鱼是浮于水面上的鱼,最适合腌成片。现在北方仍叫此鱼为白鲦,估计属于正传,黪子鱼是鄂东南的叫法。寻找黪字是颇费力的,一个写法是鱼字旁,右边配一个餐字,这个写法有其道理,谓之此鱼可餐;一个写法是川,川的本义是河流,川子鱼可曰河流之子,也没问题;再一个是窜,窜亦无错,此鱼就是到处流窜,或曰随波逐流;再一个是鲹,但它的读音是shēn,,是指一种体侧扁而高,鳞细,尾柄细小,盛产于亚热带海洋的鱼。此外还有一些写法,感觉都有附会,真个是捉一尾鱼容易,找一个鱼名难,找一个普通鱼的鱼名是难上加难,我定义它为文化之累。
黪,浅青黑色也(《说文》)。黪,黑也(《广雅》)。这颜色,恰是黪子鱼背脊的颜色,浅青黑色。南方多江河湖塘港溪涧,黪子鱼悠游其间,只见那么黑的一条,间或飞镖般一射,也叫穿梭罢,看的是浅青黑色的背脊,以此命名,应是直观反映。北方叫白鲦,应是平面看鱼,平面看它确实是一条银白色的鱼,而且是银白得很。
黪子鱼在正经鱼市是不易见到的,即便在南方江河湖畔的城市之鱼市上,小小野鱼黪子鱼也是聊陪末座,主席是那些鲩、鲢、鲤、鳙诸类“家鱼”的铁定位置,偶遇卖者,以是框装,上盖条状的绿色水草,就知其从湖中来。在北京,找黪子鱼何其不易,现在到八里桥水鲜市场偶尔能见到踪影,以前住丰台时候,则在铁路桥下能见到,那是一些散卖小鱼小虾的人,间或有鲫鱼、翘嘴白、黪子鱼和小虾米。我问他们,从哪捕得这些野鱼?他们答是从官厅水库捕的,称是偷捕,在铁路桥下卖是为避工商。那一段时间,我是吃得比较多便宜和新鲜的野鱼。我对付黪子鱼的方法是先将它油煎了,起锅,复炒青椒,佐姜丝,近熟时投下煎鱼合炒,这鱼吃起来焦脆而有内韧,入青椒味,鱼肉鲜香微辣,可扒出两条背脊肉,鱼腹肉薄,则是焦脆,煎透之后刺也是酥的。
在南方,吃黪子鱼的机会很多,我用过两种方法捕它。黪子鱼生活在水面,身体修长扁窄,游速极迅,胆小又反应敏捷,不易捕捉,因此钓是一个方法。钓黪子鱼也叫“刷”黪子,用轻柔的手竿,最小一号的细鱼线,最小一号的钩,不要锡坠,也不要鱼漂,到包菜地捉一罐小青虫做饵。钩上小青虫,挥竿往水里一甩,拖着小青虫往回收,黪子鱼遇上,迅猛地一口咬上,就钓上来了。如没咬钩,再甩。若遇成群的黪子鱼,能频频地钓上来,份量不多,然十足有趣。再一种是下丝网,丝网上面有小浮子,下面有坠子,一般是一指半宽的网眼,网是有二尺宽,长约两三丈吧,牵到水面上去一横,黪子鱼冲过去,就卡在网上不能过,往回退,线卡住腮,跑不了啦。那网丝很细的,撞上了黪子鱼,上面的小浮子就能见到急剧抖动,可以去摘,也可以一次性收起来摘。
小时住外婆家,其时大冶湖尚有渔民,湖中有一种大黪子鱼,足有20公分长,黑背,腹部泛黄,或有暗黑花纹,称做油黪,渔民用丝网系起它来,往往扔到船的乌蓬上晒,晒干的鱼佐蚕豆酱、姜丝与干红辣椒蒸,蒸得鱼体冒油,有鱼油的鱼肉,就又多了鱼香,肉结,细腻,我们都爱吃它。我在罗桥湖、四棵湖也经常钓到它,有一段时间,我们爱去一个叫做花椒井的地方钓鱼,那里有一条人工河,坡岸是梯级的,依稀岸上还有标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那里涨水时能钓到诸多湖鱼,我尤喜欢搭那渡船过河,是二角钱一过。在其它的一些水库、水塘间或也能钓到黪子鱼,据称它产的子可以随风飞飏,落水为鱼,所以有水的地方,便有黪子鱼。
想起来,“刷”黪子鱼是一种优雅的姿态,斜背一篓,手执一竿,悠悠地甩,猛丁甩上一尾银亮亮的黪子鱼,魔术师般。后来,从日本进口一种专钓黪子鱼的钩,钩上有鹅的绒毛,便不用上饵了,钩落水上,黪子鱼以为是食,猛咬一口,便就上钩,或许黪子鱼是近视的,不然就是游速过快所致。记得我对面有个黄姓小伙伴,是专“刷”黪子鱼的,我未见他钓过其他鱼种。有天他约我去“刷”黪子鱼,我说我想钓黑鱼,心想钓上一条大黑鱼多有成就感啊?我们就去,他“刷”黪子鱼,我钓黑鱼。钓黑鱼的方法不同,是用粗竿粗线粗钩,挂一只小土蛤蟆,悬着土蛤蟆在水草上抖动,看上去是土蛤蟆自己在水草上跳,炎夏的午后,黑鱼喜欢在水草里浮头休息,有时会领着群小黑鱼游戏。炎夏的午后,确实晒得人冒油,主要是背脊冒,其他的地方管流汗。小伙伴“刷”了好多条黪子鱼,我竟一条黑鱼也没钓到。但是,我终于走到一片水草前面,是普通的针状叶的水草,边有菱角藤,藤是红色,藤上开小黄花,极艳,那里有一条大黑鱼,小伙伴先我看见,他说,快钓啊,就在你前面。说罢,他改了主意,说,我来帮你钓吧,我比你行。我执意要自己钓,钓鱼是一种快乐呢。小伙伴便一定要他来钓,他过来夺我的鱼竿,说,我钓了又不是不给你,向毛保证,我们家全部不吃黑鱼。我一想,是真的,他从来都是“刷”黪子鱼的,未见他钓过黑鱼,就极不舍地松开手,让他来帮我钓。土蛤蟆点到黑鱼前面,一个水花翻卷,旋出一个漩涡,把水上的金阳涌碎,黑鱼狠命地咬钩了,小伙伴奋力一甩,将黑鱼钓了上来,极迅地取下钩,我伸手想接过来看,真是让人惊喜的,这么大的黑鱼呀!然而,小伙伴闪了下身未让我接鱼,他弯腰快速地伸出另一只手拿起他的鱼竿,飞也似的往家跑去。我愣在那里,柳树上的知了很浮躁地叫,阳光烈烈地晒着我,水草在清水中慢慢浮起复原,一瞬间的变故令我惊呆了。待我醒来,小伙伴已经穿过几块水稻田,翻过一个坡坎消失了,我眼前只闪着他那快意的笑。没有人不吃黑鱼,我想。我很沮丧地沿着小河走了一段,再没遇到黑鱼,就空手回家了。
在北京,《美食》杂志的编辑请我去品尝金翅楼的行政总厨王涛制作的红扒鱼翅,编辑也叫王涛,品尝罢入席喝酒,遇见一位同乡陈绪荣,他也是有烹饪大师头衔,是杂志顾问。碰杯后即邀请我去他的大江峡酒家尝他的手艺,我后来去了,同桌有另几位烹饪大师,还有《中国食品》杂志的主编,林业部的一位离休高干,席间上了一土钵“野湖小鱼”,这菜刹时引领我回到故乡,我好喜欢。酒罢,我向他讨教了做法,回去也想做,到八里桥干菜市场寻找,却是被我找到了,此地也有那干的“野湖小鱼”,12元一斤,买了一斤依法泡制,然味觉不及陈绪荣的手艺,就电话向他讨教,他说,烹制时要略搁一点猪油提味。我恍然大悟,我自己做菜不放猪油,以为它增加脂肪,却不曾想,他人做菜或许会放猪油。“野湖小鱼”,其中有小黪子鱼,其他的小鱼,我能用鄂东南的方言叫出名字,无法用普通话表达,反正是野湖的小鱼罢。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3节 味蕾上的故乡
人对食物依赖的惯性,可能要超过语言,所谓乡音未改鬓毛衰,那是在没有统一的标准语音以前,相同的汉字,在不同的地区作不同的发音,今天有了全国的统一音标,有了现代传媒,普通话有较大普及,到上海、广州、武汉、天津、重庆这些大城市走一走,它们仍是方言城市,乡音不改,可也能双语、或多音表达,尤是少年学子,在学校即受到普通话教育,改变的几率大得多,至少也改它个南腔北调。那么,味觉呢?一个少年离乡,在外面闯荡生活了数十年,口音也完全北京化了,对故乡的一味普通食品,仍怀无限忆念。《温州晚报》的程绍国兄说,历次进京前打电话问林斤澜先生要带点什么,林斤澜先生只说要带鱼生。林斤澜原是温州人,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北京人呢。鱼生,小带鱼和萝卜丝混合盐腌,加红曲,它是生的,外人难以吃出其妙处。据说温州人把它带往海外,欧美国家海关的检测警报往往响起,拿去检测,细菌超标300万倍,海关检查官问做什么用(人家以为是毒品吧),温州人说是吃的,检查官就如见到外星人:这也能吃?啊,这也能吃?温州人再带鱼生去海外,就包数层塑料袋,不让海关检测仪测到。
能吃。温州人的胃里早已培养出消化这种细菌的酶,也有了鱼生的味觉记忆,它不会被岁月漂白,不会被时间磨灭。我是吃过鱼生的,它咸得厉害,微苦、微涩、微腥,是陈腐的蛋白质的味道,这味道是极好下饭,我能够接受它,然不会与温州人一样,对它产生深刻的怀想。我想,这与我是不是温州人无关,它的内在的因素是,我不是在童年吃到它,这十分重要。我的童年在江西的南方度过,最喜欢吃一种粉蒸肉,这粉蒸肉的做法与湖北的粉蒸肉完全不同,它是将猪肉切片,蘸过盐水,裹精细米粉放进一个大瓦钵里,过些天油渗出来,放簸箕上搁到屋瓦上晒。晒的天数越多越好,也可以用铁锅烘,烘得油完全渗透米粉,外层的米粉略焦,则是有另一番味道。由于痴迷这种有腊香味的粉蒸肉,其他做法的肉类,我都不爱吃,尤见瘦肉,如临大敌。我童年喜欢上的味道,再不可以改变,它不可能从心灵中格式化。所以,味觉是故乡给出门人装置的终生味道识别系统,它是故乡物产与人文灵魂深处的重合。带着这个系统,它像防火墙一样自觉地抵制客乡进入心灵的最深处。
人都有一种味觉固执,坚守故乡的味觉是比永久还久。人到中老年,尤甚。老年人对味觉的执著,还希望传给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用味觉维系乡土亲情,是潜意识中最为有效的方式之一。这不像广东女人的口号:要想老公回家睡,你要拴住他的胃。广东女人很功利性地练习煲汤,是她们情战的辅助手段。是的,你可以不爱我,难道你不爱我煲的一罐好汤吗?广东女人,不爱红妆爱煲汤。然血缘之亲是不一样的,做祖母的可能将她最喜欢的东西喂给孙子或孙女,比如她喜欢的腐乳,豆瓣酱、泡萝卜或薯片等等小事物,久之,儿童便对祖母产生味觉依赖,因此,在他读中学或大学时,一定会在某篇作文中提到“奶奶的酸萝卜”等等,但是这好么?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二元对立论,即非黑即白,不是好的,就是坏的,不是坏的,就是好的,世界上的事情不该是这样一种简单和绝对,惟感觉孩童们清纯的味蕾,不宜让奇怪的,尤是陈腐的味道覆盖,这会导致他的味觉取向与社会价值观产生偏离,会积淀为顽固性的味觉偏执,为人之性格也就孤僻。孩童的味觉,这个人生的初始阶段宜品尝健康的、新鲜的、营养全面的食品,这个味觉积淀下来,一生受用。
然味觉仍是故乡的,故乡是一种酶,在人生的成长历程,那初始的品味,将成为一生中最快乐的品味。作为杂食类的人类,对味环境的适应已经远远强于那些单食类动物了,可是人类还保留有那么一点点专注,它从生理性到心理性双重维系故乡与亲情。故乡,或许就在味蕾上。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4节 蕲州油姜
夏天便住在蕲州东长街。街一半是新,瓷砖小楼林立,一半是旧,青砖黑瓦,间有木楼;东长新街人见叹之,归人不识旧所,旧街人亦叹之,昨日辉煌消弥,风光不再。我住在东长旧街,只是热,热猛地从天上罩下来,汗水通身浸漫,就胀透了臀下木椅。忽的一曲夜雨,沙沙的将人从夜梦惊扰醒来,雨中充满清凉,竟又给人悠远的惆怅,这是住的历史哪一角?是怎样的一座江边古城的老街?
东长街约二千步长,我走过两遍,走第一遍一千八百步至李时珍医院门口,杨一庆药剂师上前打招呼,令我忘却计数。复数,又凑得个二千步整数。东长街是一条名扬海内外的博士街,上世纪20年代,便有出生于此街的博士20人,皆是北美洋博士。以后递增,至现时,博士与教授约百人居于世界各地。东长街之特产,头号为书生,明代有李时珍,清代有顾景星,当代有数学博士王中烈、方定一、吴永辉,医学博士李宝珍,生物博士蔡蕴玉、徐洛晶,电机博士李国红,古汉语教授陶梅生,央视编审周熔,等等。据称,吴承恩也是在此地完成《西游记》书稿。有了《本草纲目》和《西游记》两部大书,自是辉煌了得。那么二号特产是油姜了。记得在北京、武汉诸城拜见蕲州东长街人士,方崇实、王槐安、许美珍、周熔、陶梅生、郝翔、方崇德、杨四豪、胡昕等教授学者们,无一例外从记忆深处打捞起酱味甚浓的油姜。
油姜,便也是书案小吃。油姜是酱渍姜,清乾隆年间,蕲州城“纪恒祥”酱铺在过去盐腌姜的基础上,尝试用酱渍姜的方式来制作油姜,竟发现其品质、味道皆佳于盐渍姜,一时间销路大开,于是蕲州城的“纪万源”、“卞义和”、“公泰和”、“王元丰”四大商号相继研制开发酱渍姜,又将酱渍姜定名为油姜,以别于盐渍姜,自此油姜成为蕲人书案小吃。惟近年来,油姜不复有历史之盛名,蕲人曰“油姜大不如从前”。一个外人,我是没有尝过历史上的蕲州油姜,我是尝了现在的油姜,是一种内蕴酱味,辛芳脆嫩,弥漫麻油淡香的酱姜,它确实适于夜深人静,笔耕或阅读而口中淡出鸟来之际,齿啮小片,于舌上于舌下,渐释其辛辣与酱气,又嚼,有淡淡的麻于舌尖,它源于姜的坚实纤维,咽之,复又啮一小片。我少时,喜欢吃糖姜,吃油姜就感觉了新鲜,以为这种物质,是在案头置一罐的好,毕竟它是博士街的人喜欢吃的,未必不能启智。
就打听,真正的油姜是什么味道?谁是蕲州做油姜的高师?我十分幸运地找到了油姜高师吕玉元,老先生72岁,新近有中度中风,半身无知觉,坐在门外的靠椅上晒太阳,他语言已有障碍,然可慢慢地说。吕玉元先生是“纪万源”的学徒出身,门师桂传敏早年闻名蕲州。吕玉元先生从1953年始做油姜直至退休,是蕲州城资格最老,做油姜水平最高的油姜师傅了。吕玉元先生说,做油姜要选七月采挖的纤维少的指形嫩姜,放缸里穿草鞋不住地踩,直至完全踩脱姜皮,姜皮就卖给中药铺,脱皮姜洗好,先用盐腌,10斤姜1斤盐。腌好姜,用纱布把姜包起来,放入整缸的酱里面埋起,至少埋半个月时间,且是时间越久越好。然后,再取出来放陶罐里,佐麻油,封口,就只待开启了品尝。
做油姜关键在于制酱,酱味好油姜就好。酱有两种酱,一是豆瓣酱,豆瓣酱是蚕豆做的;一是原皮酱,原皮酱是黄豆做的。做油姜的酱,要晒两年。做酱的程序是:浸豆至皮松,搁蒸笼里蒸,再冷却,以10豆4面的比例,在豆中加入面粉拌匀了晒,晒后搁在霉房里上霉,上霉了以后,还要白天盖玻璃晒,晚上敞开吸收露水,所谓日晒夜露,吸以日月精华之元气。二是两千斤一批,装6缸,加160斤粗盐,加6担水和6桶酱油,让豆酱发酵。豆酱发酵还有一个关键,就是每一缸豆酱,要加一勺老陈酱校正味道,要30年的老陈酱。当年“纪万源”有一缸30年的老陈酱,这样保证了酱味纯正,不曾使每一缸的味道不一样,“纪万源”油姜几时品在口里,油姜的味道都不变。
有了上述味道纯正的豆瓣酱或原皮酱,又有蕲州道地生姜和麻油,油姜的味道得以保证,今时机械化作业,已经不是纯手工了,就不再有昔时的油姜了。但即便今不如昔,蕲州的文人学子,就总是还念着那一罐油姜,酱色的上釉的陶缸,上贴一棱形的红纸,楷书油姜二字,他们会把它带到北京、上海、北美和欧洲。据称是,油姜乃“御湿之肴”,它的姜油酮、姜油酚、姜辣素、氨基酸、淀粉、脂肪、无机矿物质和多种维生素,有生津、开胃、顺气、杀菌之功效,食之有益。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5节 望潮儿
望潮儿就是小章鱼,它有八条柔韧可绕的腕足,足上各有一排吸盘,身是一长的卵圆,神态有些天真和滑稽的精明,涨潮前,它总是浮起在海面探视,是为望潮。望潮儿在北京叫八爪鱼,东北人叫梧桐花,青岛人称八带蛸,可能还有一些别的叫法,一时想不起来。一物多名,就给了一些东跑西奔的人以炫耀的资本,比如说在北京的某沙龙小聚,问望潮儿是什么,保准不知道的人多,地域广大的中国,于是就造就了一些知识分子,能把章鱼叫出八种名字来,滋生一点自豪情绪那是顺理成章的,但这都无关历史进程,也不可能创造一个新的菜系,说明一个大脑内存大,而已。
吃的是蒜苗炒望潮儿,它已经是身足分离,足韧,与鱿鱼足相近,长的卵圆的身,未曾施解剖术,如是一个圆满,入口光滑韧润,那一肚子的天真、滑稽和精明在咀嚼中湮灭消隐,从此遁踪。
蒜苗青脆,含有一丝蒜辛,在热力下与望潮儿相会,使望潮儿之柔突显,就像海潮,是为柔水之波,因此望潮儿这道菜,亦为柔韧兼济,海陆为亲。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6节 蝤蠓
蝤蠓是生活在海洋与淡水间的一种螃蟹,甲壳略呈梭形,螯长而大,像威猛的鼓手,体魄浑厚壮实,比同类的梭子蟹强大,学名为锯缘青蟹,青绿色,前缘齿状,喜在泥质的滩涂中生活,以鱼、虾为食,要在海滩外围产卵,一次可产几百万粒。蝤蠓一生蜕壳13次,多选在月黑风高的夜间或晨光初露的黎明。在瓯菜系中,多是要蒸蝤蠓,蒸熟后的蝤蠓,背壳就是蟹黄色,偏红,螯内之肉尤多,如百合之茎块样洁白。温州人将蟹简分为二:一为膏蟹,一为白蟹。今在雁荡山吃的蝤蠓是白蟹,肉鲜,蘸了浙醋和芥末吃,以蘸醋为鲜。
蝤蠓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听到,我听程绍国先生在点菜时问有没有蝤蠓,以为蝤蠓是一种小兽,至少有浣熊那么大,上桌才发现是一种肢节动物:螃蟹。蝤蠓的大螯内,蕴藏丰富的肉质,只有一片扁骨,用筷子拨一拨,就见大钳张合,那片扁骨是一根杠杆,想一想被它作功而让大钳夹住手指,指头尖都会产生麻麻的酸痛。据说,温州灵昆人发明了一种简单的捕蝤蠓的方法,就是在滩涂上挖出洞穴,请君入洞。“用一把丁字头长柄泥撬,在浦沥的两侧挖好‘八’字型的洞,斜洞口通向浦沥,用圆型草茎坭盖住洞口。大潮来时,满腹膏腴的蝤蠓想找个洞穴来蜕壳,因此就入洞了,落潮之后,翻开洞盖,看见留有蝤蠓爪痕,用钝钩一勾,蝤蠓就乖乖出来。”(《新瓯海志》)灵昆那地方,处在瓯江口,为海水、江水交汇处,自然饵料充足,是蝤蠓生活的天堂,故蝤蠓是以灵昆捕的为佳。
执着筷子从螯中取肉,此姿态也是螯取,竹筷是人之螯,它夹取生活的诸多意义,就像这精细的螯肉,每一丝每一点,都是时间里的一个物象,地球生态链上的弱肉强食,可能是文明进化的原动力。当然,我这等来自山野的粗人,就找不着那一份食之儒雅,《明宫史》记载宫廷内的螃蟹宴“凡宫眷内臣吃蟹,活洗净,用蒲包蒸熟,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胸骨,八足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天启宫词一百首》记述道:“玉笋苏汤轻盥罢,笑看蝴蝶满盘飞。”嫔妃宫女能剔蟹骨如蝶(《明代饮食思想与文化思潮》刘志琴,《史学集刊》1999年第4期),此蟹也是吃得雅到家了。
蝤蠓肉厚,白色,足根的肉质蘸醋,尤感觉鲜。小补一点:蟹肉含蛋白质19%,
脂肪8%。所以吃蟹,佐香油都是一种多余,吃了蟹肉,会感觉手指尖都是力量。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7节 江蟹生
未问温州朋友“人生”作何解,瓯菜系中,什么生菜就叫什么生,比如鱼生,是一样生鱼凉拌的菜,江蟹生就是生的江蟹凉拌的菜,那么人生也应是生人凉拌之菜么?
江蟹是一个泛指,一般约定俗成的是瓯江中的梭子蟹,经过精劈分解,用醋、酱油、黄酒浸制或辅以其他密法原料,浸制时间约半小时至一小时,因此江蟹生的表面味道就是酸、甜、酱、鲜,蘸了芥末吃,就变成了鲜猛辛辣。我以为既然同桌上有蚝生,蚝是必须蘸芥末吃,吃江蟹生就不一定也蘸芥末。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嗜芥末者,是欲将天下之物抹了芥末而痛食之的。
诚如很多美食的密制方法绝不外传,江蟹生的密制法则,许是永远的谜,过去我以为厨者只对同道保密,如今他们对我也是一样保密的,估计是担心将其密法公之报章而授技竞争对手。类似江蟹生的浸制调料,只有在品尝过程中一一分析,甜味照例是在前面,接下来是酸,再是酱味,再是姜味,再是葱味,再是黄酒味,再是数不过来的味了。
我以为,江蟹生是瓯菜系最鲜之一道,在密法调料的浸制下,生的蟹肉果然味道新锐,鲜气逼人,只道是那永宁江,源龙泉溪一泓清流向东,流经南北雁荡山雄险奇峻的山区,注瓯江入海。沿江树繁竹秀,清泉浅溪,幽谷铺云,石立风行,蟹便生于这条江上,蟹生瓯江。诗人瞿伟说,江蟹生鲜极,请慎用。书人方绍毅说,外人吃江蟹生,不能全身而退。我知此意,鲜是一种力量,它足以打垮无备而来者。然我知,喝老窖,必无事,高度白酒入肚,细菌也会醉,纵是同醉,它奈我何?就又吃。
这趟美食之旅,是从杭州出发,未出杭城就想:温州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却是如何也想不清楚,未到温州谁能想到江蟹生这道菜?出租车把我拉过车站去,问路却把地上坐者问得一弹而起,他领我前去车站,我估计不好,就说你别领了,你指引了一个方向我自己走。果然,他把我交给一个售票员,然后他去领赏。售票员领我上车,他说车在站外,已经发车了,只我上去就走。出门又坐了三轮,上车,发现车是福建的车。车用五个小时把我拉到南白象,他说南白象是温州繁华区,电问绍国兄,绍国兄说是郊外,我再问售票员,他说是外地车不许入城。有了这一串的奇妙际遇,我酒就喝得多,我和绍国兄喝了两瓶白酒,方绍毅后来,只喝了些啤酒。然而,我是将那一份江蟹生吃了大部分,吃罢想想问了一声:它贵么?而初去温州的感觉,可曰是“人生”。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8节 龙坪山药炖板鸭
长江南北,两岸冬春,布衣小民皆喜围锅小坐,各样事物于汤水锅中沸腾,噗嗵噗嗵的,执箸举勺,搅动平凡时光的热力,便觉是一炖日子暖。然红泥小炭炉不复多见了,电热锅酒精炉轮番登场,紫铜火锅也贵族了。以今时心灵之糙,炖器皆已不择,惟观炖物之美,闻其香,吃其肉,饮其汤,此种现实主义的美食观甚嚣尘上。
龙坪山药炖板鸭,总是热汽腾腾地渲沸我奔波的记忆里,那饥寒风中尤是温馨呼唤,几多年如是。腊味汤浓厚如我永世方言,山药则粉硬如方言中的感叹,几多长的岁月流淌漂洗不去,若黄昏的玫瑰色夕辉抹红牛栏旁巨塔般的金草堆,弥漫乡土村寨经久芳芬。是在去冬,见蕲州人卖掌形小山药,卖者置大水盆面前,目盯路人,口中叫卖,手刷刷的刨着山药皮,刨得全白山药浸于盆水。我就买山药二斤,路口板鸭一只,在蕲州人许东先生家一锅炖了,喝了些白酒,大汗淋漓,怎是一个爽字了得!
山药名蓣薯,唐代宗名预,避讳改薯药。至宋,宋神宗讳薯,改山药。蓣薯一名藷薯,《山海经》:“景山北望少泽,其草多蓣藷。”《本草纲目》载:“四月生苗延蔓,紫茎绿叶,叶有三尖,五六月开花成穗,淡红色。”在去蕲州钵莲庵的路上,看到攀藤在水竹竿上的山药,其茎与叶精致若生以美术笔法。山药的藤上还结果子,其果皮土黄肉白,煮食味甜滑腻,与茎块味道同,颗粒状似羊粪蛋蛋,晋作家以山药蛋派自称,是此山药蛋而非土豆也。《本草纲目》载:山药有耳目聪明,轻身,不饥,延年。主治头面游风、头晕目眩、下气,止腰痛,治虚劳,充五脏,除烦热。另补五劳七伤,开达心孔,强筋骨,治泄精健忘,益肾气,健脾胃,润肤色。
大别山南麓蕲春、武穴(广济)、黄梅的北部山区产山药,然道地山药却出在武穴龙坪。武穴(广济)种植山药逾三百年,康熙丁未(公元1667年)《广济县志》载:“山药,龙坪、武穴有之。”龙坪山药是全国出名的中药材,然而龙坪实在是一个山药集散地,武穴梅川路口籍人,黄冈中学特级教师,《汉字大词典》(湖北辞书出版社)撰稿人之一解正荣认为,江边湿地产山药的药性并不好,龙坪是山药集散地。解正荣先生称,他儿时读书,依靠采集黄荆条、水竹条卖给山药种植者筹集学费,给山药藤搭攀援的支架只有黄荆条和水竹条两物,其它物搭的支架,山药藤攀援便会枯死。
龙坪山药有三个品种:扁根种,形似掌状;块根种,形似马蹄;长根种,形似棒状。佳者前两种,但若喜欢脆嫩的事物,则吃第三种,它是脆嫩而鲜,清甜爽口。个人的喜欢,是马蹄形的山药,它看似长得艰难,仿佛历尽世上坎坷及菜间不平事,然其真诚向善,傲然不改本色。路口板鸭则也是道地板鸭,但板鸭最著名的,还是南安、建瓯、南京和建昌板鸭。南安始产于明朝江西布政司北道南安府方屋塘,已五百余年历史,原名“泡腌”,大余县仍沿用此名,1905年销往香港、澳门、新加坡、马来西亚各国,获1921年巴拿马世界博览会银奖,与福建建瓯、江苏南京、四川建昌板鸭通称四大名牌。路口板鸭近似南安板鸭,外观品相皆是:体扁平、外桃圆、肋骨八字、尾部半圆。将板鸭切块,与山药炖出汤汁,吃起来较好的感觉是欲烂未烂之间,余有嚼感,品尝从肉纤维中悄然溢出的腊味,像阅读悠游徘徊在乡野的被腌渍的岁月。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9节 初识铁观音
早年喝茶,喜欢花红叶子泡的茶。花红是一种落叶小乔木(Malus asiatica),叶子卵形或椭圆形,花粉红色,果实球形,像小的苹果,黄绿色带微红。花红叶子泡茶有树木的原香,略甜不苦涩,味域颇宽。夏天工厂车间和学校的大搪瓷桶里都是这样的茶,系牛饮族豪饮之经典茶水,我以为粗茶淡饭里面的粗茶,便就是花红茶罢。
成年以后,知道花红叶子乃茶之赝品,就着力隐瞒喝花红茶的历史,且言必称龙井云雾,还有银针碧螺春,就如当年写诗言必称北岛舒婷,或者顾城,仿佛这样就真正地懂茶了,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多喝了几撮英山绿茶罢了。英山现在渐有茶名,皆因大别山主峰天堂寨即在英山境内。显然,拿着名茶说事的人,并非是日常皆饮名茶,如今谁人称其一年365皆饮明前茶,我也怀疑。所以,我决定不隐瞒自己喝花红茶的历史。
我想,我有印像喝的道地名茶应该是铁观音。有一个秋天,天高气爽,日丽云白,有排成人字形的大雁从天空向南飞去,大箕山上的枫叶红了,水南湾的河水清清地向东流去,田畈间收割的人们晃动紫铜色的膀子,他们割下金黄色的晚稻谷,然后握着弥漫青甜气息的禾杆在围着篾席的挞谷桶前嘭嘭嘭地挞谷子,山岚依地漫起,给远村轻笼一团青色。秋天了,它是一个斑斓的季节。我的同事黄正华弄回来一罐茶叶,早早通报于我和另外几个文友,说是有名茶铁观音,下班去他家喝茶。
下班,这一帮感觉里面充满情调的家伙就披着白衬衣往黄正华家散漫地走,黄正华家在街旁,是一个废弃的小矿山的街,平房,那地方叫叶花香。印像中各家厨房的平顶上,砌有花坛,种植了辣椒和小白菜。在门口摆好椅子,坐定,抖着腿,跟过往熟人打招呼。说是在此喝茶。有些张扬的样子。等着黄正华煮水泡茶。水是拎的井水,煮沸了,茶具是一套当地生产的“宜兴紫砂壶”,人各发一紫砂杯,看着黄正华给我们涮杯、洗茶、闻香,然后就结结实实地将茶泡上。果然,铁观音是有一缕幽兰芬芳,十分好闻。正待要喝呢,黄正华又抓出一把新牙刷,说,刷牙刷牙,晓不晓得这是喝名茶?于是,我们一干人等为了名茶,就排在街旁的旱水沟前,在斜阳金辉里愉快地刷牙。其时心里觉得很神圣,或者很上等,很高级,从此我们就是懂得喝茶的茶客了,我们马上就要喝名茶铁观音,这一街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懂么?十大名茶铁观音呢,是一个方型的铁皮盒子装的。
刷了牙,就开始喝茶。我们皆执起杯,眼睛则齐了瞟着黄正华,黄正华自然要带头,大厚嘴唇片子抿着紫砂杯有力而艰难地吸上一丝茶水入口,发出吱的一声,我们皆仿照而行之,便有一阵吱吱声,如是群鼠出洞,声不绝耳。人也就感觉,兰花香绵的安溪铁观音,自口而入,至咽喉而回旋鼻腔,如香云袭卷,游丝悠颤,便将感觉的通道轰然炸开,是一枚兰花炸弹。铁观音汤色清浅黄亮,味甘润又略有微涩,其后是淡淡的甜尾,像苹果园的夕阳,夕辉渐远,浮香而别,然其香仍绕舌三匝而徐徐不绝。这回是共喝了六泡,居然有些醉茶,从没有遇到过。出门了,铁观音余香袅袅,想来确实是好茶呢。
严格算起来,黄正华应该是我喝茶的师傅,包括我的那帮同事。但是因为他曾经在喝茶之前指挥我们集体刷牙,就又都不愿承认他是师傅。喝罢铁观音,黄正华说他要弄一些正宗的西湖龙井,再喝,这又把我们镇住了。以后,就把喝茶当一件事情了,而不惟解渴。
茶香一去三千里,旧饮新啜两分明。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10节 鸡腿上的红丝线
我的家婆是湖北大冶城关镇人,母亲的妈妈在大冶这个地方不叫外婆,也不叫姥姥,叫家婆,如今城里小资一点就叫“家家”。家婆在大冶精神生活地位是重要的,像旧时中举之事,张榜公布,拿到了秀才通知书,头一件事就是披红绸,骑快马到家婆屋报喜。
家婆的厨房外是大冶湖,涨水时坐后门槛上钓鱼,湖面上有水鸟和鸭子,过往渔船、运输黄沙的货船,隐约有木勺舀水声,先是木勺与船板的碰撞,接着湿木勺与船板之间一记长得带拐弯的闷刮声,哗的一扇水泼在湖面,往复如此,直至船儿远去桨声消失。我印像深的是还是吃,家婆用糍粑、高粱粑、年糕和腊肉煮一大碗,又搁青蒜、菠菜或小白菜芯,我总是要吃得结结实实。
我的记忆内面,大冶的精神文明规范是较完整的,或者就说民间的各式礼仪齐备罢,然物资生活在很长的历史长河中,都有一些匮乏。大冶从春秋战国时就开矿冶铜,是中国青铜文化发源地之一,至唐朝中期,划鄂州三个乡专门立县冶炼,由皇帝老人家亲笔题名:大冶(大兴炉冶)。大冶自三国以降,兵荒马乱一词都与之相关,近代的大冶人,以及多数鄂东南人,都从江西迁入。物资匮乏,就会使许多文明行为变异,尤其吃的礼仪。吃的礼仪主要为劝吃和禁忌两大块,劝吃总是差不多的,禁忌则各有不同。在大冶船工吃鱼是不许翻鱼身的,它有“翻船”之嫌。其他重要的宴席上,则最后一条全鱼不能吃,厨师也就用面粉裹了鱼油炸,鱼被炸得硬硬的如一只大飞标。既不能吃,就得做结实了。它的意义在于“年年有余”。有鱼和有余,这个谐音是有趣的,是一种美好的象征。
鸡腿不能吃则不是这样的禁忌。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罢,大冶的礼俗,有了外甥、女婿此般重要客人上门,就必须先下一碗鸡汤面客人吃,面内又须有一只鸡腿。面条不缺,大冶地处幕埠山脉中段,长江中游,系水稻和小麦复合种植区,短缺的是鸡腿。平日来客杀只鸡待客便罢,惟逢年过节客人走马灯似的来,来一个一只腿,来两个腿一双,纵是开了一个养鸡场又怎么样?关键是旧时就没有养鸡场,没地方买鸡腿,鸡腿全部得取自自家的鸡,真有钱的大户人家,估计也是买得起那么多鸡,却是要买全鸡,然全鸡亦只取得出两只腿,为取两只腿而买数十只鸡,成本也太高了。故大冶地方上的内部客人皆知,面条埋着如坦克炮的鸡腿是不能吃的,端碗头一筷子就是夹起鸡腿放回菜碗去,吃面喝汤。再来客人,这鸡腿又埋到下一碗面里。当然,那都是干净面,不存在卫生问题。
是这样,一般零星的客人好打发,来了一群人就难,一次下三五碗面条,鸡腿就增至三五只。在鸡腿不够的日子里,通常需要找邻里借,东家借一只西家借两只,就凑足了三五只。丰满的鸡腿,力量的鸡腿,芳香的鸡腿,然鸡腿是要立即还的,年节期间,邻里立马会有客来,鸡腿周转的频率高,故鸡腿须做记号。鸡腿上自然不能写字,也不能绣花,就在腿骨节那里系一根红丝线。也可以系绿丝线和黄丝线,但人皆喜欢红丝线,就增加根数以区别,它不是法律规定。
客来二十人,就拿一盆沿街借,借回一盆鸡腿,分别将其埋入沸面,然后再被夹回菜碗,搁回盆里,沿街逐家地还。在旧时的短缺经济时代,它属民间互助行为,别人家来客也借。还有辅助工作,一是客人误吃鸡腿,发生误吃事故是不幸的,客人会难受。为平安保险主人或者代理人就大声招呼:那面里有鸡腿啵,吃啊!吃啊!听提示,忘记了把鸡腿夹回菜碗的人,就立即面带愧意地将鸡腿夹回菜碗搁着。还有一种情况,或有司仪小声向外地客及小客人交待,鸡腿是搁在面里表达敬意而不能吃的。
历史艰难地翻过那一页,在物质已经丰富的时代,礼俗在渐渐地消失,因为在面条里埋一只鸡腿,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盛情好客,索性将面条里面埋鸡腿的礼仪取消了,惟鸡汤下面的传统流传了下来,大冶后来有个品牌的鸡汤,叫做“四斗粮鸡汤”声名远播,一直卖到海口去,知道鸡腿上的红丝线,就明白大冶能有好鸡汤不是没有理由。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11节 鸡冠花
鸡冠花,苋科青葙属,一年生草本植物,叶子披针形,穗状花序,春夏秋三季开花,花有红色、白色和黄色,红色为多。鸡冠花原产东亚及南亚热带和亚热
带地区,喜光照充足和湿热,生根疏松肥沃沙壤。它是乡间的庭园植物,在农家的门前院后,红艳艳的,把乡间飘荡柴草烟的宁静日子妆扮,现在城市的园林中亦能见其倩影,但它仍是乡村的标志性的花卉,如年画那种艺术,它开放在乡土气息。
客家人用鸡冠花做茶点,它可以放到七格盘的中央。七格盘约50公分直径,底层是木板,周圈用竹篾片围合,中央再用一个竹篾片围一个小圆,两圈之间,用竹篾片分成六等分,这便有了七格,装有花生、葵花籽、米泡糖、芝麻糖、姜糖、红薯片、南瓜花、丝瓜络等,来了客人,斟了茶,便端上这些茶点,边喝茶,边吃点心,边讲乡土岁月以及一些与乡土不搭界的事情。茶似乎都是粗红茶,不有大讲究,茶点则做工精致考究,全部源于手工。
吃的鸡冠,花要没有结籽的,在花柄处剪下,用开水焯,裹上米粉,蒸熟,搁簸箕里晒干,然后用茶油将其炸酥,装陶罐里封存。我印像中,我们家有几十个大小不一的陶罐,放在二层阁楼上,是我放学要去视察的地方。陶罐都用土钵扣严,一防潮,二防鼠。茶油是一种清油,炸东西不腻,可冷食,其味如猪油。油炸鸡冠花颇有层次,因为它的花序之顶呈波状,即如大公鸡的鸡冠。油炸过的鸡冠花,红色褪暗,外层的米粉,似花上积雪,是雪的花。油炸鸡冠花有苋青味,它由无数花序构成,比常见的花厚实,隐隐约约有些咸味即可,它焦酥而朴实,吃过一次它,人就会成为乡土风情的爱者。诚然,这种吃法,最好不是在客厅,是门前的晒场,有冬阳而无风的日子,人坐着是暖融融的,喝的茶是滚烫滚烫的,茶不妨就是普通的铁观音,或自家炒制的粗茶——现叫有机茶的那种。
经了油炸,会改变物质的性质,焦酥的鸡冠,有好口感,设若有点紫苏油的味道,就是完全的乡土气息。鸡冠花本性凉,甘,无毒,白的鸡冠花,醋浸七次研末,热酒服下,每二钱,可止血——《本草纲目》。我看是没有什么人用它止血了,或者也没有人吃它,这是一种悲哀,是一种乡土亲情的丧失。去年,我在北京世界公园见有无数鸡冠花,眼睛亮啊,我多么想把它们摘一抱回来,统统油炸,做成茶点,夜时读书慢慢享用,或者款待朋友。记忆中的乡间茶点,一直随了人漂泊,它多么美好?而将鸡冠花摆在公园,我看简直是一种极大的浪费,鸡冠花,真的要用味觉来赏,才不至于落得个明花暗投呢。
第一部分
秋椒小烧第12节 南瓜
南瓜是一种世界性的瓜,美国的万圣节,要把南瓜雕成一个鬼怪,或者做成南瓜灯,国人引进圣诞节和情人节,没有把万圣节引进,是否因为南瓜不够多?圣诞节不过是去酒吧喝酒,情人节还是去酒吧喝酒,以喝酒的形式过节,中国本土的节日全是。那么,万圣节不引进也罢。
小时爱萤火虫,恰萤火虫是南瓜的克星。南瓜籽埋进土里,浇几回水,两瓣小芽就探出头来,接着叶子也张开了,像拥抱清晨的阳光,这时候萤火虫就来吃它,数个萤火虫就能将南瓜叶啃得麻麻点点,但萤火虫惧焦蛋壳的气味,我的任务之一,就是将若干的蛋壳火烤,在南瓜苗上支一根小棍,扣上有点焦的鸡蛋壳,好似一顶华盖,或钓者的遮阳伞。有了这个防护,萤火虫就不近前,待南瓜长藤了,叶子比巴掌大了,就不怕萤火虫吃了,大家都要生活下去么。
南瓜开花,有大量的雄花,黄灿灿的十分好看,也可以吃。吃南瓜花,分两种吃法。一种是清炒,将南瓜花洗了,热锅急炒,勾薄芡收汁,此南瓜花是绵甜绵甜的,我有时嫌它太甜,有些腻人,有时又想起来吃它,心里面就升腾起一缕乡情;另一种是将带了花蒂的南瓜花裹米粉蒸熟,晒干,其状让我联想到朝鲜族姑娘的长裙,于是油炸了,它是极脆的花片,吃起来仍是有南瓜花的绵甜和浓香。南瓜花也是必须放进七格盘里的,有的人选择小朵的南瓜花,因此就好摆放,它有浅浅的黄色,外有一层粉,是焦酥的。遂川城里人吃不吃它,当年是不知道的,现在也不知道,左安镇的人是吃的,逢二四八赶圩,至少是在茶楼可以吃到,但我小时候没有资格上茶楼,惟有资格听,那时候最盼着长大呢,从不担心会老以及考虑减肥,据说我小时脖子似长脖鹿。
萤火虫也吃南瓜花,它们经常呆在花蕊周边,因此,我心血来潮捉萤火虫,就去找南瓜花,右手在花瓣边沿一捏,左手掐断花柄,数个萤火虫就已入瓮了,再到蚊帐里去用瓶子把它们装起来。
南瓜是一个好东西,国人未予重视罢。南瓜为葫芦科南瓜属,一年生蔓性草本植物,共分三类:中国南瓜、美洲南瓜(西葫芦)和印度南瓜(笋瓜)。中国南瓜性甘温,补中益气,除湿祛虫,可炒可焖可煮,南瓜籽男性益吃。少时,吃过南瓜干,将南瓜刨片,蒸熟晒干,吃起来甜,有韧性,十分耐嚼。南瓜的嫩苗和叶柄皆可以清炒了吃,口感涩,青气足。我喜欢吃网球那么大的小南瓜,私自从田园里过时偷摘几枚装裤兜里带回,切细丝,佐上红辣椒青辣椒丝,急火油爆,装一小瓷碟,脆嫩清甜,柔香余韵。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13节 雾江南
大雾弥漫,白茫茫笼罩了窗子,门和门口的路径。雾柔凉,洁白,细密而飘渺,如晨光漫溢,晓露飞扬,江南早春缭绕枝丫。天际、山冈和田野皆于雾色中消隐,麻斑鸠立在青葱湿漉的樟树枝上,它间或抖动翅膀,鸣叫,摇落樟叶串串晶莹水滴。是时江南大雾,雾锁长江,天水一色,山川一统,太阳像一个迷失的橙子。
羊年初八,去挖荠菜,包春卷,那是心里面喜欢的美食,又是可以细观风景,就拎了提袋,还有相机和放大镜走了出去。一夜细细密密的春雨,洗清节日红尘,门口广玉兰宽厚叶面有一层霜白,丛竹叶尖挑着一粒晶亮。雾影朦胧,东方山重重叠影浓淡相间,田野上的油菜花消溶于雾,是大团柠檬黄濡染晨间,小风轻轻把它拉长或展平了。茂密的樟树、杉树、松树和水竹次第呈现,它是苍郁几许,骨立昂然。
荷塘浅滩菰立几束枯黄,一方亮水,倒垂陈荷,枯茎虬曲,以三角弧线弓悬一束朽荷,一半水上,一半水下(菰,禾本科,花茎经黑粉菌侵入刺激细胞增生肥大嫩茎,曰茭白)。春天了,铁线般柳丝有了萌动意识,艾从老根上绽几朵新叶,展蓬勃机缘。艾叶有四个裂,呈五瓣生,初瓣上有四至五个尖,二瓣的尖数递减,端瓣上为一圆弧两小尖,此便构成了对称的多角形艾叶。一种儿时叫太阳花的肥叶植物贴地生,它有些像马齿苋。苔藓也开花了,苔藓是大地表层的绒毛,是一抹淡然绿意,少许清新。苔藓叶子在半毫米至一毫米长,如新生麦苗一簇簇地生长,离开放大镜便显绒状。苔鲜还生一些阔大叶子,其形如芦荟,叶长者可达二毫米。阔叶间长出花茎,花茎长三至五毫米,状如蒜苔,绿。开花便若一个椰碗,一只椰子锯去二分之一,内装一粒种籽。椰碗直径半毫米,琥珀色,种籽落后,空望苍天。苔鲜的叶尖尖上,都有一粒小的雾珠。
雾抹平了马家堰水库,铁路浮出云端。一列火车从山坳新鲜钻出,车身洗得绿,车窗洗得白,湿漉漉破雾而过,车轮辗击钢轨的音响经由雾过滤,锐声匿,和声婉转畅舒,随火车穿雾去。山坳上雾遂起伏弥漫,波迭翻转,云涌涛飞,攀援山腰簇簇丛林,漫卷石灰石裸岩之山顶上浑圆岁月。心中有情绪激荡而起,悠悠然回响火车之声,久久。它湿润、柔和,在旷阔的原野浮升,回旋,牵走了雾中一些什么。静谧飘回山坳,清凉依旧。溪水流淌声激溅,与山雀子啼鸣交融。
雾乡村传来一阵鞭炮声。雾悉数闷掉了鞭炮的猛烈与脆响,还原为卟卟的旧历年音色。放蜂人将长方形的蜂箱码成一个长方形箱阵,蜂箱盖上了防水塑料薄膜,一条白色狗站在蜂箱离路最近的边上,它壮实敦厚,短耳粗腿,警惕地盯着路口。放蜂人的小棚屋靠在大樟树下,樟叶凝聚的水滴哒哒地滴落在棚屋顶,一只小黄狗汪汪地冲着一只灰猫发怒,小黄狗的叫声在雾里变得单调而苍白。这是一片村庄与田野之间的树林,它有樟树、木子树、杉树、竹子、泡桐树、梧桐树、槐树、桔树、花椒树、枸杞藤、枫树等等,雾水凝集的林子里,雨夜般沙沙。雾朦胧鸟朦胧,林中的鸟雀在雾里穿梭,翅膀拍打湿润的空气和枝头跳动的声音,啼鸣以及争斗的声音,鸟类群族是迎春使者,八哥的叫声嘹亮,画眉的叫声婉转,腊嘴的叫声刚猛,白头翁的叫声唠叨,麻雀、山雀、小黄雀等小型鸟类的叫声散乱而零碎,惟有林中全鸟类团结起来,才有一个鸟交响乐团在白雾幕帷中或乐池演奏。
音乐在叶子上跳动。樟树过冬的叶子被赤红的叶茎举着,心形的乌桕叶有白的叶脉,桔叶是一长两短三枚卵叶组成,花椒叶有一个长的叶柄,三对条形的叶子对生,柄尖有一长叶,故一枚大叶子上有七枚小叶,每小叶的叶面叶背各长两根刺,叶子对生的柄上有一枚大刺,暗红色。雾中的叶子,舒展的是已经洗亮的春天。还有竹子。竹叶分五对叶子对生和四对叶子对生,也有三叶共生的,然其中必有一卷叶未展,展齐了仍是四叶对生。在茶界,展叶为旗,卷叶为枪。冬天的竹叶布满波纹,有锈斑点点。
走出林子,雾淡了些,太阳红了点,极嫩的荷包蛋的蛋黄,风从东南来。柔软的田塍上,笔立枯艾,狮毛草及一些叫不上名的蒿类,它们立着一个冬季。田间长着蔬菜,一大片红菜苔开花了。春天了,它们老了,紫色的茎杆和叶脉,呈蓝色的叶面,抽起成簇的瘦茎绽开告别的灿烂。豌豆花像一只白粉蝶,栖立在浅绿色的豌豆藤苗上,豌豆苗上有须爪,五须或七须一组,它始终以攀援的姿态。蚕豆叶如钝角棱形,四叶轮生,它的主杆为方形,内空,开深紫花,柄为浅紫。蚕豆花有一旗瓣,扇形,白色紫筋或紫色。旗瓣之下,有两半圆形的副瓣,与旗瓣构成90度,护住中间龙骨形的花蕊。两副瓣上各有一团深紫色块,肉眼看上去是黑的,它可能是为花蕊集热,或者为授粉者蜜蜂昆虫聚温。蚕豆花向南开,是经冬的北风吹拂的方向。油菜花是柠檬黄,俗称金黄,它要把大地都覆上一层金黄色,这是美好的行动。油菜花是四个瓣,花瓣呈心形,有六根雄蕊,四长两短,围中间一根雌蕊立之。看上去它特别喜欢开花,十字花科,芸苔属,长角果,种子球形,可以榨菜油。
太阳愈渐地红起来,雾从旷野升腾往山冈撤去,白鹤栖立苍松,流水潺潺,黄荆山巍峨波迭,石苍苍,山茫茫,四棵湖在烟波里,群帆如蝶,罾网竞捞霞光,渔歌从湖畔升起,有鸿雁的声音向北,炊烟如岚,漫溢干草的芬芳。大地浮升,万千景象在一轮红日之下完全显影。我开始挖荠菜,在松软的江南的土地上,荠菜生于田头地边的枯草间,野蒜绿了,枯艾的根下也绽出绿,斑鸠在近旁紫菜苔地里咕咕地叫,嫩绿的间或有一叶偏紫的荠菜,挖起时弥漫着一缕清苦的芬芳,它是我的童年的味道。风细细地拂着麦苗,有一只小花狗在村口叫,荠菜根带起的新泥沾在我的手上,暖阳轻抚,微小的心情如荠菜根渗入了江南水乡。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14节 夜宵
写作人总是以夜为白天,回南方来,南方的夜也暗,惟没了北国彻夜狂奔的风,南方的夜静悄悄,能听见窗外露滴,或林间鸟的梦呓。在外漂泊十年,今仍是候鸟般行无居所,天台山小镇上的房子已租了他人,新买的楼尚未峻工,就又租了东方山下的电讯公寓,一座琉璃瓦、白瓷砖、四角飞檐的古典式两层小楼,楼上有一条宽敞的长廊可供思行,扶栏白,廊柱朱红。楼前,有一阔大花园,有半个足球场大,植物种类之多,引来邻近小学生来此上自然课。也有动物,晨光暮霞,成群的斑鸠飞临,栖树上或草坪咕咕地叫。冬春之交,花园的草坪是枯黄色,乔木和灌木仍然披青挂绿,广玉兰是绿的,水杉是绿的,樟树是绿的,冬青是绿的,岩桂和丹桂是绿的,丛竹是绿的,棕榈是绿的,松是绿的,柏是绿的,山茶于绿中开出朵朵红花,小叶黄杨绿间有黄,铁梗海棠生着紫叶。丛竹是抵近屋檐,高密而茂盛,夜深时分,听见竹叶沙沙,想是山雨来临,推门立于廊间,但见明月当空照!原来是,风儿吹拂竹叶子响。
看月,赏竹,远眺夜幕中东方山凝重波伏的山影,遥想少时是曾望着此山思想,今生一定要从山里走出去,那时候,我对高尔基只身去闯莫斯科的人生历程感到无比钦羡。一个人的一生,能做多少件事情呢?一件足够了吧?只身一人去到莫斯科并写下漫漫心路,还要谈其他的什么事情呢?我现在是到了京城谋生,在文河墨海漂泊,回了南方,也是不能停了写作。看月,让柔凉的风吹拂,有了些饿意,想起消夜了。
消夜,在鄂东南大地上也叫吃夜宵,不独是写作人的专利,凡夜间劳作人、麻将人、电视人、跳舞人或纯粹聊天人,夜间都要吃夜宵。夜宵多为一种简单饮食,此地夜宵,以面条为主,鸡汤下面,排骨汤下面或鲫鱼汤下面,汤面要煮糊才有味道,喜欢龙须面的人,则下清汤面,面条一根根的,细若葱须,煮一鸡蛋里面,方言叫卧鸡蛋。蛋是溏心,蛋清尤白,撒一点葱花,葱细极。春时,蚕豆、豌豆上市了,用新鲜的豆瓣下面,也十分的鲜。我以为最好吃的面,是鳝鱼骨煮汤下的糊面,此面之鲜是无可比拟的。羹,是重要的夜宵,夏天消夜,就有龙眼莲子羹,莲子是洪湖的好,然浠水巴河的藕亦有特色,就是闻一多家乡的藕,九孔藕,比常规藕多出一孔,坊间议及此地出才子,是多了心窍。龙眼,是两广的好,广西略佳。银耳金桔羹,是炖了白木耳,加冰糖和桔瓣,白的透明,黄的金黄,很开胃口的。
冷的冬天,我喜欢喝伏汁酒,它好喝亦暖身。黄石有一湖北名产,叫珍珠果原汁米酒,900克一瓶。孝感米酒,也为佳酿。这事物有许多种叫法,伏汁酒是一种,还有米酒、醪糟、甜酒、酒酿等等,总之是一样的事物。将酒糟放锅里,注一些水,放冰糖,搁一些从超市买来的糯米实心汤圆,煮。汤圆熟时,把河北水晶梨丁放入,还有沙塘桔瓣(沙塘桔是今年鄂省流行的桔子,6元一市斤),再往里划一个蛋花,撒一点咸宁桂花,搅一搅,喝起来甜、酸、香、脆、绵,浓浓郁郁的小市井生活味道。自己亲自动手做的,确也比川味馆子的醪糟汤圆有味道。
消夜之后再敲键盘,指尖有了力量,灵巧绕指,目光清濯,思绪飘逸,胸怀悠然坦荡,心中感动的是土地上的仁慈与宽容。就也想到在地质队的时候,那时消夜,冬天吃清水煮萝卜,如是有一点腊肉皮,一两根腊肉骨头,萝卜汤的味道就醇厚。秋天,用红薯煮粳米粥,其味也香。记得最糟的是,有一个夏夜,一个月亮很大的夏夜,几个人煮了一锅紫茄子,饿了,吃得是一个香字了得。地质队的生活,感觉里清晰又遥远,若梦中悠游。在大山中,还有许多事物可供忆念,夜间吃山蟹、煮田螺、煮毛豆、烤红薯、焖野百合。野百合有一些味道,用新鲜的野百合焖猪头肉,夜里喝一些纯谷酒,会获得秋时的宽阔的心境。百合是很粉很绵的,猪头肉有韧劲,可嚼。只是说到野百合的花,它像一个白瓷的杯盏,与城市花店人工种植的观赏百合花全然不似,以至写了百合花,往往被指为谬误,多少令人郁闷的,人多从一己的经验主义出发呢。记得有一年,到鄂尔多斯草原张秉毅先生家消夜,张秉毅是走过晋陕黄河的小说家,他煮了一盆拉条子肉,我们一起喝蒙古王酒,喝至半中间,我对张秉毅先生说,我发现你煮的羊肉有猪肉味道。张秉毅说,煮的就是猪肉啊,是藏猪,在草原上放养的猪。拱地猪,所以没有肥肉。原来如此,我为什么在鄂尔多斯吃猪肉却以为是有猪肉味道的羊肉呢?经验主义使然。我想,经验主义是很束缚人的思想。挑明是猪肉以后,悉心品味,藏猪真是比汉猪的味道好,味浓郁,肉鲜且韧,骨骼粗大,但据说其体魄甚小,只及汉猪的一半大。
有味道的消夜,还有吃烤羊肉串。吃羊肉,在南方或北方,都以无膻味为上,我感觉吃烤羊肉串,还是有膻味的羊肉为上,印像深的是在敦煌吃烤羊肉串,敦煌的太阳落下得晚,约八九点钟,太阳还搁在西边的沙山之上。敦煌这座大漠上的城市,除了宾馆就是饭店。我约了朋友继续晚餐的喝酒事业,就找到了烤羊肉串的街,它比较好找,羊膻味熏了一条街,晚风在夕辉里将羊膻味送得很远呢。在此消夜,吃着烤羊肉串,喝着煌台大曲,总感觉有马蹄声或驼铃在月光下回响。另一次是在银川吃烤羊肉串,跟诗人杨梓、梦也一起喝酒,喝得西夏天翻地覆,半夜时分,我跟梦也顶着贺兰山上的月光来到烤羊肉串摊旁,喝啤酒,梦也唱蒙古歌,唱得我们热泪流淌,那一份西域的孤独,便也这样淌了出来,留在记忆中。
今宵,我是在南方消夜,喝着江南的糯米酒,心中漾着亲切的《春江花月夜》,想起岁月中曾经一道消夜的朋友们,江南的糯米甜润细软,晚风轻柔清凉,还有一丝细密之冷,温热的酒甜将人送到一个芬芳之境,人在梦中醒着,或者是醒在梦中。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15节 柚子
樟木溪的院落,多有柚子树,从我家门前向远望,最远一棵是柚子树,依次往近,有三棵棕榈树,风起,拨动棕榈树扇形的叶子,拂拂乡村宁静岁月。再近,是我栽的一棵枇杷树,那是坎上的一个地角,我挖回枇杷树苗时,它只有三寸高。我记得是栽过柚子树的,没长大。
柚子树挺拔,主干直,少分叉,叶子如放大数倍的橘子树叶,肥厚,枝上长着锋利的坚刺,寸长,它是渴望柚子的儿童的恶梦,没人敢徒手攀摘柚子。望着枝上磊磊柚子,只有无声的叹息。柚子是芸香科柑橘亚科柑橘属常绿果树,柚子树的气息,像浓郁型的柑橘树气息,很远便可以闻到。柚子开白色花,有大屁股的野蜂在柚子花上飞来飞去,结的小柚子是绿色的。柚子成熟时,像一个黄色的大皮球,圆滚滚的,沉甸甸地桂满柚子树枝,极其浓密的柚子树叶也掩不住它,大风时,柚子叶频频拍着滚圆的柚子,自信,自得,从容又毫不谦虚,那是多么饱满的圆,画都画不出那么圆,多少次梦想它扑嗵一声落下,惜之,柚子没有自然落下的习惯。柚子树真像一个从不关心儿童心理极其冷漠的大人,惹它不起,它又毫无怜悯心,拿它一点办法没有。我们曾向柚子树发起过攻击,用弹弓射柚子,用石头掷柚子,然柚子皮厚,射中柚子,扑的一声,它毫发无损,甚至并不弹动,徒劳地面对柚子的时候,几多仇恨几多爱啊!
秋天了,柚子熟,会有许多同学带着柚子上学,吃柚子是学校的盛事。樟木小学是一个旧的祠堂,白墙黑瓦,雕梁画栋,屋檐下的地是洋灰地,光洁平坦,正厅外面有木栏,在门外就可以看见厅内的一架古旧的罗马钟,天井上挂着一个铜钟,清脆嘹亮。有一年看榜上的报名表,一百名学生有97人姓古,只有三个杂姓,其时,我们一致认为,古是天下的大姓。祠堂改建的学校,一个厢房正好是一个教室,低年级的教室在厢房,我读一年级时,只有五岁,个头高,老师分我坐最后,同桌是个18岁的青年,穿蓝布长衫,样子像去安源的毛泽东,老师每提问他必答,且对,我们之间没有话说,有一次,我奶奶从窗外递一个紫红的李子给我,他手长接了,却放进自己的口里,我就有点烦他,第二个学期,他跳到三年级去了。三年级是一个大教室,在正厅,分三排桌子,一排是一个年级,老师像交响乐队指挥,让三年级学生默读,四年级学生造句,给五年级学生讲算术,或反之。同学来自各个山头,放学时,排成四队,校长或老师训话,然后每一队跟一位老师相送,长长的队伍消失山间,老师送完最远的学生往回返。所以,新生第一课要学会招手说“老师再见”,我家离学校只有几十步远,就不排队。那时候,书包里没有多少课本,有足够空间装一只大柚子,早晨远道来的同学,从有露水的小路气喘吁吁地来到学校,他们的书包或鼓起一个巨大的圆,这景况是十分令人兴奋。下课,抱着柚子到教室外的墙根下,用小刀在柚子皮上划六道口子,拇指对称掰开柚子皮,再插入柚子皮按着往下掰,直至六片柚子皮掰开,一个圆的白柚子赫然呈现眼前,再分柚子肉。柚子大约有12瓣,形状像半月弯梳,翻开内皮,柚子肉晶莹剔透,多么美丽的小牙牙呢。吃柚子是分吃,围者有份,所以杀柚子的时候,会自动围一圈人,大抵都能分到一瓣。剥柚子皮,是十分吃力的事,愿劳者特别受欢迎。
柚子是十分便宜的,两分钱可以买一个,有其他水果也可以换柚子。因此,看一圈圈的人围着杀柚子,还看这柚子品种,有一种肉有红石英的红柚子,极高贵,围的人会多,会有人分不到,悻悻而去,表示以后有吃的,决不奉送。有一些品相差的柚子,带点青皮,围的人廖廖无几,那柚子是酸苦味。好的柚子,是甜多酸少,次之酸多甜少,次次之,酸甜苦三味皆有。偶尔也有同学带来极差的柚子,在大家的奚落之下,就不杀了吃,拿着去当球打,互相传,然后投篮。吃完柚子,会有仗打,就是对着人折柚子皮,柚皮汁刺人眼睛,高年级的学生爱干此事。
樟木溪的大人,对柚子颇不屑,他们喜欢说烧酒傍狗肉,还做一种将阉鸡关在一间黑屋里喂的事情,据说用一担谷可将一只阉鸡喂到九斤重,那肉鲜嫩。但是,我喜欢柚子,我家有两个装水果的筐,筐里面是粗糠壳,我奶奶将人家送来的李子、桃子、枇杷和柚子,以及自家摘的或买的水果,都放进筐里用糠壳埋起,这是樟木溪的保鲜方法。我放学时,就跑到放水果的屋里,将柚子从糠壳里扒出来,欣赏一番再埋入糠壳里,欣赏柚子的心情很好,真正吃了,就没有精神寄托了。我叔叔说,只有沙田柚好吃,沙田柚,发源于广西容县,逢圩时,左安镇上有卖,都是用粗篾篓成担挑来卖的,边上是卖桔扭子、柑橘、鸡鸭和猪崽的,左安镇逢二四八为圩日。柚子,还有一些别名,文旦、气柑、栾、抛。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抛。有名的柚子,大抵是如下几种:沙田柚、文旦柚、晚白柚、四季抛、垫江白柚、金兰柚、安江香柚、桑麻柚、碧莲香柚、琯溪蜜柚、渡尾无核蜜柚。樟木溪的人也用柚子皮烧菜,柚子烤了吃,会少酸涩。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16节 桑椹
桑树喜阴,多长在屋后的杂树林里,或河边的杂树及巴芒丛边,也有一说,门前不种桑,屋后不种槐,是为禁忌。但我见到门前桑树就十分亲切,跟小时养蚕有关,我见到的桑树有两种,一种是阔叶,叶子宽展,深绿色,绿郁欲滴,漫不经心的样子,有时会有红头绿屁股的大苍蝇趴在上面,很享福的;一种小碎叶,浅绿,叶子迭起向上冲,经阳光的照晒,显得有生机,十分朝气。我在杭州西溪看到的桑叶最大,它与柿子树、柳树、木桕子树、元宝树和泡桐树相伴,叶子有巴掌大,感觉无论如何枝上会有大桑椹,我去时是秋天,不见桑椹了,来的不是时候呢,柿子是悬满了柿子树的枝头,风吹叶起,青的柿子毕现。农民说,树野了,没人经管,有人管时柿子长得大。
养蚕大约是从一年级开始,看到高年级的同学孵蚕籽,是用一团棉花将一小片有蚕籽的纸片包上,神秘兮兮的,只给人看一下,就装在衬衣的兜里,这样用体温将小蚕孵出来。小蚕黑黑的,比小蚂蚁还要小,但是它会吃桑叶。小蚕先装在火柴盒里,塞进一小片桑叶,它们就把桑叶咬出一些小孔,可见厉害。这样子,我也就想养蚕,讨要了小蚕回来养,又找人讨桑叶,有一户人家,没孩子,家偏有果树和桑树,我去了不敢喊人,站着,呆呆地望着桑树。人家知道我的心思,给我摘桑叶,有一次,将桑椹也送到我家来,真的甜,酸酸的甜,尤是酸得很妙的,只有桑椹有这样的甜酸。红的桑椹,浆汁不够,有点味道,好吃的是乌红色的桑椹,许多小小的圆粒晶亮地长在一起,像小紫水晶石镶在一起。吃桑椹是从来没有吃饱过,它那么小,刚刚尝到味道就没有了。一时间,强烈地起了念头,自己也要种一棵桑树,我发现我家后门从河边上来的路上有一棵小桑树,它甚至不是一棵桑树,它是从石缝里探出一根枝来,叶子是很大的,深绿的,懒洋洋的。我把它砍了一节来,插在菜园内的篱笆边上,经常浇水。我听说桑树是可以插活的,可是忍不住好奇心,总是拔起来看有没有长根,结果断口的地方没有长根,渐渐烂了,上面像是萌了点小芽,不久小芽也死了。这样种过几次桑树,也没成活。蚕没桑叶吃的时候,就用莴苣叶子喂,吃莴苣叶子蚕长不好,也死了。
到了湖北,见人挑一担小蚕来卖,围的人多,有的拿有的买,我挤不进去,就蹲在地上看,我手上拿着一根杨树枝,当时是把它当马来骑的,枝上还有一片叶子,我瞅空将杨树枝伸到装蚕的篓子里去,立即有两条小蚕爬上杨树枝,把我喜饱了,撒腿就往家跑,把一盒十全大补丸倒掉,用它的硬纸盒养起来,纸盒上面扎几个洞,好让蚕喘气。从此,又开始了寻找桑叶之旅,往东北的铁路边上,约三里地吧,有片小桑树,是占门陆村人种的,我在那里摘过一些桑叶,树小,不结桑椹。往北的五医院有桑树,那地方有些阴森,有药气,摘得少,只有东面铁路桥下的石门甲村有一棵大桑树,结大桑椹。当然,那是偷桑叶,一般是转悠到那里去,两手插在裤兜里东瞧西看,扯路边的小草拨地上的蚂蚁玩,看见农民都出工了,家里没有人了,几下爬上树去,撸几把桑叶跳下就跑。桑椹红的时候,蚕已经结茧了,就专门去摘桑椹。蚕结茧的时候,正好是油菜结了籽,并且已经黄了,把油菜籽秸扯回来,扎成一小把,让蚕在上面结茧。我第一次养到蚕结茧,只有两条蚕,还不懂用油菜籽的秸让蚕结茧,蚕是在纸盒子的角落结的茧。据说,用瓷碗将蚕扣在玻璃上,蚕会结出一块圆绸子。两个茧出来的蛾子,都是肚子大的母蛾,我撕了一页绿格作文本的纸让它生籽,去叫人来看,别人告诉我,这籽不出蚕,没有配种,我没有想到要配种,很要命的,就去讨了一只公蛾,果然它们很快就兴奋地交尾了,后来公蛾就走了,死了。母蛾生了许多的籽,那是我唯一的希望。过一些天,前面的蛾子生的籽变白,后面的蛾子生的籽变黑,我听说黑是因为里面有一个小蚕蚕。刚生的蚕籽,是黄色的,有点像芝麻。
第二年,蚕籽出了很多小蚕,黑黑的小家伙,微微地蠕动。先摘一些小桑叶喂它们,蜕过几次皮成了白蚕以后,它们的胃口大开,摘桑叶成了我的劳役,每天梦中都是想着摘桑叶。一个地方不能多去,会被人认出来的,下了雨,要用棉花将桑叶擦干,否则蚕会拉肚子,会死掉的。有时候,也给一些莴苣叶子它们吃,这些苦命的蚕,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我又找到一棵柞树,是在一个村子后面的山包上,柞树叶子没有人管,摘来喂蚕,柞树叶子厚,也没尖,钝的三个角,蚕不怎么爱吃,饿极了,就也吃。柞树上有一边枯了树皮,是一个大枝叉砍去而导致的,那上面长黑木耳,这个神奇的发现,令我欣喜若狂,就一个裤兜装柞叶,一个裤兜装木耳,这种新鲜的自然生长的黑木耳,炒瘦肉十分好吃,它柔软滑爽,木耳的味道足,有蕈香气息。但是,一想到被几十条蚕的生计压着的奔劳,心里面还有一些苦,这一次养蚕是用的皮鞋盒,照例也在盖上扎了孔。夜深人静,蚕吃桑叶,居然沙沙沙的响,月光从窗透进来,蚕儿吃得有声有色。
蚕结了很多茧,有白的,有金黄的,也有粉红的,是结在油菜籽秸上,我把蚕茧送人了,如果它们再出蛾子,生的籽真没法养了。我发现养蚕的人都差不多,养到这个程度都心满意足了,剩下的心情,就是单单去摘桑椹吃。有一次,摘桑椹下树的时候,挂破了裤子,大腿内侧划了一条血印子,不是农民来抓我,是三条狗狂叫着奔来,两条白狗一条黄狗,吓得我从树上滑下来就跑,跑得心惊胆颤。在地质队的时候,也摘过桑椹吃,感觉不如从前甜了,虽然还是甜,却不及往时甜。我到了北京,发现水果市场有桑椹卖,堆起来,真多,不知道要多少桑树才能结到这么多桑椹,就买来吃,还不及地质队的时候吃的桑椹甜呢。童年的甜,是真的甜吧。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17节 包谷
包谷总是种在蕃薯地边,这种情况由来已久,蕃薯的藤欣欣向四处延蔓的时候,包谷就生出了一个青青的小叶卷,像美人蕉叶尖,渐渐叶卷扩大它的喇叭口,展开两片叶,清晨去看,会有一滴露珠挑在上面,或雨后,叶卷里有好大一粒水珠,如宝石。
樟木溪的人种庄稼,讲究阳光的分配,我家一棵桃树,还有我种的枇杷树,都因遮了他人地上的阳光砍过枝丫,尤夏季作物,需要烈的阳光照晒。蕃薯是牵藤类植物,把地面全覆盖了,包谷生长起来,遮不多蕃薯的阳光,因此是可以和睦相处。包谷小时候的叶子,有竹叶的质感,尤似箬竹,清新的让人喜爱。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喜欢包谷,都是它的杆,我把它当作甘蔗来啃,甘蔗是叫作蔗杆,我家没有。包谷杆没有甘蔗那么甜,是淡淡的清甜,还不及高粱杆的甜,高粱杆的皮则易割嘴,啃起来心有忧虑。包谷杆的好处,是可以想见的,收包谷的时候,我要把包谷杆剥去叶子,砍去两端,乐吱吱地扛回家。还有一件事,把包谷的须贴在下巴上,当胡子,做老头状。
吃包谷,有一种最简单的方法,将嫩的包谷放在饭甑下面,蒸熟饭拿起来,剥去包谷衣,啃包谷粒吃。我总感觉每一粒包谷粒,都是一颗牙齿,包谷芯是牙床,有的牙根断在上面,多数被我连根啃了,我想它为什么长得那么整齐呢?想不通。我还喜欢它的玉般的光泽,黄澄澄的,把一些老包谷放在高凳架起簸箕里晒,午后,太阳照在上面泛起一团金光,簸箕下面,倦睡着一条白狗。晒干的包谷,搓下包谷粒,用盐水煮熟,晒干,就可以装口袋里吃了,但是用油炸一下,酥得不得了。
吃完饭后,灶膛里的草木灰表层冷了,内部还热着,抓一把包谷粒撒去,过些功夫,啪啪啪,草木灰一一炸开了,蹦起来的都是包谷花。此时,须眼明手快,迅速拣起来,慢了拣的,就糊了。有些包谷粒撒在火旺的地方,就蹦不起包谷花,冒出一股包谷糊的烟,把草木灰熏一小圆的黑。樟木溪不将包谷当正粮吃,是一种吃着玩的事物。
冬天,烤火笼的时候,也可以这么放在火笼里,包谷花从火笼里蹦出来。樟木溪的火笼,是篾编的一个圆篮,底是用两根铁丝十字交叉,里面放一个专用的土钵,上面有一个盖,周边也是篾编,内中是铁丝编的菱格,一个弯成方形的竹提把,老人的火笼大,小孩的火笼小。上学,是可以带火笼的,上课搁在地上,脚搁在火笼上。火笼里一般是木炭,或烧透过的茶枯,表层盖一层草木灰。下课的时候,用火笼搞吃的,也这么放包谷粒去,埋灰里,蹦出一些包谷花来。这要记好时间,有个同学,刚把包谷粒埋进火笼灰里就打上课钟了,慌慌张张拎起火笼上课,老师讲的是什么课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讲着讲着,啪!同学那火笼里蹦出一个包谷花。老师怒的看他一眼,又讲,又啪的一声,老师皱皱眉头,懒得理他了,接下再讲,却是啪啪啪连续地一串响,老师忍无可忍,就冲过来,把同学的火笼拎到教室外面去了。这是一个大教训。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18节 竹叶菜
竹叶菜的清秀,是竹那样的一种洁,光亮绿嫩,翠汁欲滴,骄阳将其掀翻在地,晨又举托起新鲜的叶子,精神抖擞娇含笑珠,只是想了用很多的柔情,用泉水般的心境将竹叶菜滋润,与其一道抵达春或者夏天。
很长的时间遥望江南,那晓月玉露,竹雨松风,西塞山脚不止的江涛波涌,丝瓜花一般明媚的少年时光里,曾在东方山下工人新村种植过竹叶菜,是用带棘藜的铁丝围成的菜圃。竹叶菜山水诗般悠然随意,几节苗扦插土壤,浇了水,就生出洁白的根,舒展数片天真绿叶,眼见着生长,挺拔的苗尖拨动阳光之弦。想到那时,极喜欢在夕辉里,绾了裤管,从田沟提水浇灌竹叶菜地,浇得透,透得像给竹叶菜沐浴,相比较下,冷落了一边世俗的茄子和辣椒,南瓜与扁豆。浇水,是穿红背心,蓝裤子。
喜欢吃竹叶菜,开始吃它的嫩苗,薄油清炒,是吃几许绿意,在舌尖上水藻般漂摇,柔光若绸,青郁余鲜,好像是毫无顾忌,呵护般含于口,或粗鲁大嚼。以后又吃它的管,叫做竹叶菜管,掐成寸长,带一或二柄叶子,管是青脆事物,像散文里的中心叙述,触到了主干,越过了鲜活的嫩苗意象。再以后,将叶和管分开,那管是一分为四,细细地将小日子撕开,像小闹钟的滴哒,佐瘦肉丝和青椒丝炒,味道俗了,则敦厚。再再以后,又将竹叶菜整棵清炒,只将一抹绿意播种心间。
吃竹叶菜,以自种为佳,阳光如注,有红蜻蜓来,月夜银辉,有蛙伏于此,萤火虫飞临于此,细雨疏桐,它自己暗自拔节。有了这些细节铺垫,吃竹叶菜的感觉始丰满。不曾失约,年年种着竹叶菜,竹叶菜走了,少年时光也走了,留住的是若雾若岚的记忆。今生今世,我还会亲手种植竹叶菜么?
竹叶菜,又名空心菜,薯藤菜,正宗的学名叫做蕹菜,旋花科甘薯属草本植物,一年或多年生,原产中国和印度,西晋嵇含著《南方草木伏》中有描述,有趣的是,先人将它用苇筏漂浮水中种植,那水波的涌摇,又是一景。竹叶菜有两种叶子,心形叶子和披针形叶子,感觉像水竹和箬竹的叶,纤细与宽阔,是两样表达。叶分两种,遗传也区别,子蕹开花,白或紫色,喇叭状,结蒴果,留种子栽培。藤蕹不开花结子,保留藤扦插,故以藤种繁琐,须在秋末捆成把贮存在地窖,保持10—15℃,空气相对湿度75%,冬去春来,以藤育苗。
在北京吃竹叶菜,多阔叶,菜馆里,分蒜蓉炒和清炒二种,可供选择,它是一道比较适中的清口菜,尤吃红肉与面食,间隔一些绿意,就像季节分明,保持对时间的新鲜。我也曾想过用花盆种植竹叶菜的,又觉得那是囚禁了它,想一想它那么柔嫩,盆栽谁去天天浇水呢?竹叶菜,也是不设防的植物,又因它脆嫩易折,在南方,酷爱麻将又永远手背的人,便起绰号竹叶菜,意即任人掐割。不过,这与赞美无关。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19节 锅巴粥
早年用比较原始的炊具做饭,其中的铁锅和鼎罐,就是极易产生锅巴的。锅巴是贴在锅底的,吃到它时,坚硬无比,江南人家喜欢将锅巴捣碎,加水煮成锅巴粥,居然香喷喷的,比正常米饭好吃。锅巴的极品,则是用柴草灶铁锅焖饭焖出来的锅巴,金黄色泽,脆而不焦,加米汤来煮,吃时只需几根咸萝卜条,是令人胃口大开的。今时也有专门的酒店制造锅巴,用米汤来煮,这是一种波普制作,像网络文学,然其味道也佳,去年在黄冈小居,与黄冈文人熊文祥、何存中、陈明刚、王浩洪几位兄长在东坡赤壁边上大饮,饮毕便喝锅巴粥,锅巴粥内还加剁碎了的地菜(荠菜),不仅是香,还有地菜散发的清苦味,直觉得是喝在天堂。
不过,在黄冈吃锅巴粥,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前年上黄梅的老祖寺。黄梅著名的寺有四祖寺、五祖寺和老祖寺,前二寺分别是道信与弘忍主持。五祖寺要多言几句,五祖寺座落在东冯茂山,简称东山寺,佛学有关六祖慧能的传记云:慧能姓卢,河北涿县人,其父谪官岭南,其靠卖柴养母,偶听《金刚经》有所悟,打听来自东冯茂山禅宗弘忍,就从珠江追过长江来到五祖寺,在寺中碓房踏碓八个月,东山禅众达七百人,慧能之累可见禅心。有一天,弘忍为考禅众对他的禅学的理解,也作传授衣钵的准备,就命各人作偈呈验。当时神秀为公认衣钵传人,便作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弘忍看罢对禅众说:后世如能依此修行,亦得胜果,请诵之。慧能呆碓房里听见七百多和尚大声诵偈,觉得很一般化,决无禅意,就也作一偈,他不识字,就请人题在壁上,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一偈是了得,立即让弘忍法师转念,决定将衣钵传给慧能。五祖寺后面有棵奇树,每枝的下端有多曲,上端直,像竹竿投在水中的倒影被波浪扭曲了端处,不知与禅何关。
看了五祖寺,想想老祖寺也得去。老祖寺在黄梅苦竹乡紫云山上,紫云山上多巨石,石上生竹林,有野山羊昂昂地叫。抵达老祖寺,天已黄昏,没有人往来,只有虫鸣,就在庙里住,吃斋饭。唯一的主持是魏师傅,时69岁,女,剩一颗上门牙孤悬,戴顶黑僧帽。她用柴灶铁锅煮的米饭,灶边埋有一罐,煮饭时将若干米汤添入其中,饭吃罢,用热米汤泡锅巴,真是香到正处。菜只有两样,素油炸豆腐条,咸萝卜条,吃得是美美的,灯是一根长明烛,门外的山顶悬着一个月亮。
老祖寺是日本空军轰炸了的,废墟上的庙为若干年前重修,气宇不及从前,庙舍破落,睡香客的客舍时,床头有一个大洞,漏夜山风像一只挠人的手。
说是今时炊具有鼎新之势,用芯片控制的电炊具已经烧不出锅巴。想想要说一下鼎罐这个炊具,鼎罐只有在僻壤的乡间偶尔能够看到了,它与铁锅一样,是铸铁制件,样子像故宫里面的那个鼎,惟没有两耳和三足,一个尖底,渐次的圆往上大起来,上面有一圈直圆的边,两边对称有四个小孔,穿铁丝做提手。一般鼎罐是用木盖,也有的是铸铁盖,与鼎罐成套。鼎罐可以煨汤,也可以焖饭,去年在马家村一个铁匠铺,还见有鼎罐吊在烧铁炉之上,里面煨着黄豆与猪脚。史上记载,鼎是夏商时就有的炊具,有很多意表宏大与权贵的词都用上鼎这个字,得天下便是“问鼎中原”,富豪人家是“钟鸣鼎食”之家,鼎食说的是列鼎而食,吃饭时排列着许多的鼎,跟三里屯同里酒巴的自助餐一个样子,食物的丰富性可以想见;鼎也是显得比铁锅高贵得多,鼎铛玉石这个词是说“以鼎为铁锅,以玉为劣石”,意即乱糟蹋粮食。纯粹是放在现在来说,很难想通一个煮饭煨汤的铁罐,其形也拙,其容也陋,何故被帝王看上,把它作为权力的象征。那故宫里,鼎是镏金的,据八国联军司令瓦德西打给德国皇帝的报告称,俄兵专干从鼎上刮走镏金的卑劣勾当。
以前做饭,也用过鼎罐,它还是容易将大米炭化,假如没有这个缺点,鼎罐是真好。焖锅巴里含有人生的平衡术,或曰中庸思想,那锅巴焖起来少一把火不香,多一把火焦煳又苦不堪言,惟有火候适中,脆而不煳,金黄颜色,芬芳弥漫,以其煮粥,文雅的苏州人称锅巴粥为“百把铲刀汤”,读之便令人联想到主妇们挥铲起锅巴的样子,有香自远方而来呢。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20节 白的鹅灰的鹅
冬日,樟木溪的太阳暖融融的,买来毛绒绒的小鹅,捧手里,柔和温热,小鹅是一个活的鹅黄色绒球,红的掌和咀壳,黑眼睛,会轻轻琢咬人手心,痒痒的感觉。小鹅叫,嘀嘀的,如自语,总是要用一弯小绒翅扇动几下才缓缓卧下。
给小鹅安家,备一个细篾织的旧箩筐,里面填一些新软干爽的稻草,备上一碟,碟里面放油麦子,就是莴苣叶,樟木溪的人把莴苣叫成油麦子和白麦子,油麦子青色,白麦子灰白色。油麦子就是如今吃的油麦菜,樟木溪的人不吃,种的都是喂鹅,我初到湖北时就感到奇怪:这里人怎么吃鹅菜?喂小鹅的油麦子切成细丝,跟烟丝那么细,有时候也在其中添一些大米。夜里,用一件旧棉袄盖上。小鹅嫩,不可用手直接抓,抓鹅用拇指与食指将鹅的脖子轻轻圈住,卡着鹅脑壳提起,所以在鹅吃饱的时候也不能抓它。
鹅能吃,它的嗉子几近与脖子一样长,吃着吃着,吃成了双脖子,静卧一会,消化了,再起来吃。鹅小时,夜间也得起来给它们喂一两次。鹅一天天看着他长大,绒绒的毛间忽的生出羽毛,初始是羽上一两片,以后渐渐多,分出白鹅和灰鹅。鹅是很娇的动物,小时不肯离开人,尤在它们刚刚长出羽毛,绒毛未褪尽时,胆小,又喜欢去野地,滚得绒毛脏脏的,咀壳上沾着青草,人陪着它们,人走,它们就喳喳的叫,跟着人跑。我去放鹅,拿一竹竿,端上系一红布条,插在野地里,人坐着看天,看云,看远方的山冈,唱着歌谣,或读一本连环画,鹅自己去吃草,吃到嗉子撑起,成双脖子,就到人跟前卧下,头勾在翅下打盹,天冷时,它允许我把手插在它羽毛里,鹅的身体总是很暖和。鹅打盹时也不能走,鹅十分警觉,人一走它就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跟着追,有时候很烦鹅,像小尾巴,放鹅时,人根本不能去远处玩。
读书时,我发现鹅的脖子弯起来特别像问号,也像阿拉伯字数字的2,它吃大草的时候,弓起脖子,脸贴地侧咀去撕草,鹅的咀缘是有锯齿的,因此又像镰刀收割。鹅吃的草比较杂,苦苣、黄花菜、地菜、艾蒿、野菊、雷公草、蒲公英都吃,还有一些草我不认识,有一些草鹅不吃,像辣蓼和狮毛草,鹅都不吃。鹅小时候怕水,掉水里会惊惊的往岸上爬,故文史中关于“春江水暖鸭先知”和“春江水暖鹅也先知”的争论,忽略了一点,绒毛未退的鸭就喜欢水,鹅是大了才肯下水的。鹅长到七八斤重,仍是一个少年,冬天下雪,野地里积了水,结了冰,太阳出来,水没了,雪和冰未化,有些绿草在冰下面,鹅总好奇地用咀敲击冰,或者探咀试图从冰沿伸入进去吃那青嫩的草,吃不着,很急。
春节时,鹅都要杀了,或者卖掉。那是令人心痛的日子。杀了鹅,还记得它毛绒绒的小时候,还有一些在野地里吃草的时光。鹅很肥硕,褪了毛,用一个小木盆装着,去河里开膛。鹅肚里有很多油,肠子上也有很多油。樟木溪的河水能见到底,底下是沙和卵石,河埠头的水深些,仍依稀能见河底诸如洗掉的蕃薯、青菜、镍币和扣子。洗鹅的肠子,散散的连着鹅肫、肝和心脏,小鱼就都漂浮过来,围着咬鹅肠子上的油。极迅地用碗一捞,可以捞起一二尾小鱼。大的鱼比较深沉,它们在水底悠游,见到某一块鹅油脱离了鹅肠,箭般射上来,咬住鹅油转身箭一般射去,到河水深处慢慢享用。
樟木溪的人吃鹅,多为白切。将鹅放锅里炖,炖得香气四溢,从门口的路经过者,皆可以嗅到。鹅炖得不要烂透,炖熟之后,从汤中捞起,鹅装进一个大钵,汤也装进大钵,装鹅的钵子贴上一块红纸,摆在先人的灵位供奉先人,净手烧香燃烛,跪拜。供罢先人,就取回鹅,切成块,把汤煮沸了,搁生姜丝、豆豉、青蒜、葱花、碎干红辣椒和鲜红辣椒、花椒油、五香粉、盐,再添起来。吃时,将冷的白鹅块夹起去蘸鹅汤吃,鲜香辣麻的味道都有,很好吃。现在想来,白切的吃法,可能与需要整禽供奉先人有关。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21节 甜花生
过沅江等待渡轮时,我下了车,渡口边上不有木船,想起沈从文笔下的艄公,就登上船,问过江价格几何?艄公抬手伸出二指,答二元,就说渡我过去,我估计过去之后,那汽车渡轮也不一定能到,就决定乘木船过渡。低头打量,依然是沈从文笔下的船,还是有小木凳,还是有烟叶子,还是沅江一叶飘摇的孤舟,就坐小木凳上,抓起些烟丝卷一支喇叭筒的烟,擦火柴点燃,吸一口沅江悠悠。
艄公划桨,船掉过头去,又一念生起,我来划船吧。艄公把桨给了我,居然能在沅江划船,心中是如沅江清波漾过一阵惬意。我是大体能将船划走的人,船离岸有些远了,我奋力地划,心里念着小船箭也似的向对岸射去,然而船是慢得可以,还摇摇晃晃,一会便有一只船赶上来,超过去,那船上站着一匹南方矮种马,一个包着头的汉子背着猎枪,背上的背篓有几只长尾巴的山雉将斑斓的尾巴探出篓外,边上一个土家族妇女也背着背篓,篓里装着一个站着熟睡的孩子,孩子歪着头。沅江在这里阔了一些,悠悠清澈的一江大水,如镜,于雄峰的缝隙疾速而来,至下游转一个弯,从两山夹峙间向东流去。船到江心,艄公要过桨,他说江心水大,会把船冲跑的。艄公划船,船不复动荡,惟江水悠然如故,江岸的峭壁上,开了好多山花,一簇簇的披在崖上,很热烈的样子,是映山红。
车再沿江走,见有船挂着打满补丁的床单做的帆,风鼓动着,船载着一些煤炭和木柴。到黄昏时,车爬过一个山坳口,高高的山坡下,一片辽阔而平展的水稻田,水稻田长着青绿的秧苗,山风拂起,绿波漾动。绿浪中间,散落着一些村庄,白墙黑瓦,农舍错落有致,村前村后都有树木和池塘,树木是浓绿的一簇,池塘是一片亮水。目光越过村庄,向水稻田的尽头眺望,是拔地而起的峻秀群峰,山峰呈笋状,披深郁的绿,斜阳映照,晚霞淡抹,天地之间,只有村庄的袅袅炊烟飘拂着向晚的寂静,这里是索溪峪呵。
车沿着一条溪开过去,住在一个山庄。我们来开一个笔会,重要的主题是看风景,二天就匆匆往着风景区去。看十里画廊,很惊奇,又不满导游将各奇峰异崖皆安了俗世的名字,令人少了想像,两个峰,就是恋人相依,一个峰,就是金鸡独立,诸如此类,不及自主的游玩。以后,就在山中乱跑起来,依稀记得有一个夜,我们去到金鞭溪,在溪滩点了一堆篝火,围着篝火唱歌,讲鬼故事,我独喜欢水,讲了一点故事,就穿泳裤躺在金鞭溪的水里,看火焰燎着夜,或仰看山顶上的月亮。那晚月亮十分的大,是金鞭溪的月亮,悬在索溪峪夜,天有些蓝,凝寂而微凉,露纷纷地飘浮,弥漫山谷,溶为月光。金鞭溪的水,将暑热从身上夺走,清凉又轻盈,跳动着,轻拂而去。它携来的风,有点甜甜的。我想着这水,它是地球的液体形式,是一种生命的挚爱,在水的怀里,在暑热的季节躺在金鞭溪的怀里,是躺在闪光的爱里,水跳动着,汩汩汩地响着。讲故事的人在岸上,听故事的人在水上。
隔天去了宝峰湖,走了很多的石阶,租了一只木船在湖上游,四面的山不规则地挤着水,山是尽披青衣,水是一碧如镜,镜上浮着一对对的鸳鸯,它们贴着山边缓缓游动,游动在山影之上。宝峰湖宁静,水清幽,远处有一抹淡雾,被水养育的树林和竹,新鲜如大自然最嫩的晨光。这情境,让人想写文字。接下来,去黄龙洞,黄龙洞称地下十里长廊,其时正在开辟地下河通道,我们徒步而行,洞中有一处一分为二,好像一个叫做幸福门,一个叫做爱情门,选哪个门进,便选择人生的哪一项,导游如是说。有女士在此踌躇不前,是要幸福还是要爱情?而同时不可入二门,一乐。进入洞底,方感深邃,如不尽岁月,鬼斧神工。
索溪峪的奇异造化,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发育,它是雄奇秀美的武陵山的一个部分,主脉从贵州的中部贯穿过来,山脉呈北东—南西走向,最高的山峰是八大公山,有海拔1890米,联络了佛顶山、梵净山,居于乌江与沅江之间,进入到湖南境内就一分为二了,往西北走的是八面山褶皱地带,往东南走的是武陵山的主干山脊,平均海拔都有千米,全长270公里,武陵山区气候为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型,是湘鄂黔的山原台地构成,也是沅水和澧水的分水岭。
大约是住了一个星期,醉过一两次,吃过的味道不计其数,湘菜与鄂菜之间,只有重辣与微辣之分,找不出其中高妙与陋拙。只是那样一个早晨,要离开张家界了,有些依依怀念的心情,起得早,要吃早饭走,就衣着齐整地坐在了餐厅,浠(稀)饭、包子、油条,在鄂省亦家常早点,吃小菜,也是榨菜、咸萝卜丁和花生米。惟吃到花生米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惊异,在辣无赦的湘西味道专制般的浸淫下,舌头已经有了烈火中永生的信念,突然给味觉甜了一下,这个感觉令人陡然振奋起来,在刹那的时间时,人由这个甜的感觉从琼瑶仙境拉到了俗世的近前,仿佛往昔以及往昔一切的有关甘甜与芳香的记忆激活了,就嗅到窗外的雾也含甘,晨光是雾与阳光的交融,阳光也甜,在至爱的清凉与温暖之间,人世,是有如此美好。我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吃到甜花生米,它是裹了米粉和蔗糖油炸的,做法是十足简单,它含有那么一点点关怀的思考吧,甚至这一点,也许是出于哪个厨师不经意的创造,然而给了我突如其来的不尽的遐思。这甜花生,是不及咸花生脆的,也不及普通炒花生米的香,糖与柔蜜相关,它是一种伴随在人生中若隐若现的甜,喝浠饭,吃包子,嚼甜花生米,一个沁入心田的爽的感觉,遥思而仿若昨日。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22节 我敬爱的蕃薯
樟木溪人留蕃薯种,是把带藤的蕃薯扎一起悬在灶间屋梁上的,都是品相色泽皆佳的新鲜蕃薯,纺锤形,沾着些新土,薯尾拖着长长的根,渐渐被烟薰缭,染上烟尘色,又失却些水份,在漫长冬季的人间烟火中沉睡。到春时,蕃薯的颈部猛丁生出新芽,是一些紫红的嫩芽,顶尖衔着一星绿,把蕃薯种取下来,种在一块肥沃的地里,施草木灰,几场春雨滋润,长出一簇簇苗,苗尖上翘,两叶合折叉分,像锋利小剪,剪如丝如缕的春雨。雨后天晴,挖好蕃薯地,将二三尺长的蕃薯苗剪至五寸长一节,斜放在蕃薯地的坑里,施了肥,盖上土,不日蕃薯苗又生出新苗,一个漫长的生长季开始。
蕃薯易生长,必要的浇水施肥,中间需要一两次翻藤和松土。翻藤有两种意义,厢与厢的藤,各自生长,不要纠结;蕃薯藤的叶柄下,也生新根,新根下面结小的茎块,截留藤叶光合营养输往主根,翻藤以阻止旁根生长。松土是在蕃薯长茎块的时候,疏松土壤尤令蕃薯舒适地长大。翻藤时,间或翻起小指大的小蕃薯,这活我乐意干,小红新皮的细蕃薯拿小河清水洗净,甜脆脆的。
樟木溪种三种蕃薯,长蕃薯含糖量高,甜;长蕃薯有两种,红心和白心,红心蕃薯尤甜。圆蕃薯含淀粉高,粉,甜度低。第三种蕃薯黄皮,叫铁拐薯,体小,坚硬难咬,索然无味,惟耐旱与贫脊,故种于远山路边之地,不惧过客与野猪对蕃薯骚扰。三种蕃薯,分地而种,收获亦各有食用。蕃薯开花少,似乎红心薯开花,红心薯叶肥硕,心形,脉浅紫。其开花如牵牛花,花房水红,瓣周洁白,结蒴果,种子繁殖,或入药。
挖蕃薯的季节,或曰三秋,是挖蕃薯、割晚谷和摘玉米同时进行,樟木溪玉米少,主要是摘茶籽。挖蕃薯先割藤,印像中,蕃薯地套种植物,高粱、玉米和向日葵,套种植物也一齐收割。割去蕃薯藤的地,散落一些干的和鲜的蕃薯叶,有草毕现,马兰草、马齿苋、狗尾巴草、艾草、一种结果似灯笼的草和小型的白鸡冠花或红鸡冠花。会有失去家园的蚂蚱跳来跳去,还有臀部奇大的大黑蚂蚁行迹匆匆。蕃薯藤下的土地尚存湿气,割断的蕃薯藤切口冒白浆,这种浆汁沾在手上很难洗去,会变黑。蕃薯主根周边的土都被蕃薯胀裂开,透过裂缝可见硕大的蕃薯,土黄薯红。用窄长的山锄绕周边挖,撬松土,拎起蕃薯藤就把一挂蕃薯拎起来,有些蕃薯也长靠边的位置。上千斤的蕃薯挑回家,先放在大厅的角落,蕃薯藤搭在屋檐的梁上,它是猪的冬粮。
洗蕃薯有专门的蕃薯箩,它是粗篾编的箩筐,大六角形孔,挑了蕃薯到小河去,连箩筐浸入水中,一边拎索抖动,一边用一根前端安有横柄的木杵捣动,蕃薯洗净,会擦掉许多皮,红皮白肉,成花蕃薯。樟木溪的蕃薯,算半份主食,就是做蕃薯丝饭,蕃薯丝饭是绵甜的,我不爱吃它。刨蕃薯丝在月夜下进行,我家大厅是可摆五十席的大厅,中间有天井,天井的周边,约有四尺宽的红洋灰地,光洁,上边沿搁了两块大磨刀石和一个供我养泥鳅的小水缸。上厅正墙摆着太公灵位,叫百岁公,下厅堆柴和放一些农具,上厅是工作和宴客的场所。刨子是一个五寸宽二尺长的木板,中间安五齿刨,马口铁制,刨齿像半边铜质锥型毛笔筒,将刨子斜搁在篾箩里,一手按刨板,一手执蕃薯在刨齿上往复推动,蕃薯丝就从刨齿下刷刷地落。开始好刨,蕃薯刨细时得小心,易伤手。
夜里刨好蕃薯丝,早晨去晒。在门口的晒场晒,晒蕃薯丝是用篾席,篾席丈宽,丈五长,两端用竹片夹着。篾席早晨摊开,晚上卷起,故晒蕃薯丝时,两端要用河里捞的卵石压住。樟木溪的秋天多雾,雾浓时,要到午时散雾,高高的岭头,一片白茫茫,日头迟迟不现,或像个柔软红彤的溏心蛋,热力绵薄。刨蕃薯丝必看天气,先看云,曰:早晨红霞,头戴笠嘛(斗笠),晚上红霞,晒破脑嘛(脑壳)。就是早晨天上有红云,必下雨,傍晚天上有红云,必晴天。此外,要看星斗,星星清晰,月亮无有光晕,方是晴天。雨天,蕃薯丝刨出来,会捂坏。晒干了蕃薯丝,装木桶或大缸。晒蕃薯丝前,要用一个大木桶洗蕃薯丝,洗过的水是白浆水,沉淀,舀去清水,底层就是蕃薯粉,即淀粉。蕃薯粉装圆形簸箕晒,晒干捣碎,可以做蕃薯粉丝或蕃薯粉皮炒肉。我叔叔刨蕃薯丝,遇红心薯,就刨去四面和两端,成一个薯条,喊我去,各面都是波纹,好看,好吃。
樟木溪烧大灶,灶上有两个或三个铁锅,我家是两个铁锅,灶口的铁锅大,近烟囱的铁锅小,大锅煮饭炒菜,小锅专用烧水,点着火就同时受热。煮饭时,将米和水放进大锅,米开花时,再干蕃薯丝放进去,搅匀,用捞箕一道捞起,装进木饭甑,舀起米汤,往锅加水,搁上饭甑,就开始蒸饭了。捞箕,细竹篾编,浅弧形,直径约二尺,有一竹片做柄,我喜欢拿它去小渠里捞虾。用木甑蒸饭,饭上可以蒸若干个菜,比如粉蒸肉、腊肉、腊鸭,有时也蒸蛋。我生日时,蒸一个蛋,樟木溪读一只“春”。很多时候都吃蕃薯丝饭,节日、来客、生日和生病吃白米饭。可以用饭甑的一边蒸白米饭,一边蒸蕃薯丝饭。饭勺是硬木挖制的,有手柄。
蕃薯片也重要,刨蕃薯片的刨子,只有一个一字型的口,刨出蕃薯片,放锅里煮熟再晒,煮好几担蕃薯片,煮过蕃薯片的水,笔直熬,熬到最后成为糖浠,有时添一些蔗糖,有时直接用蕃薯糖浠做米泡糕、芝麻糕。蕃薯片晒干,有三种吃法。直接吃,十分韧,耐嚼,可做干粮带上山。炒蕃薯片为多,用洁河砂热炒,干香脆硬,装口袋里做零食,上学、看戏、看电影或玩耍,我的口袋是不间断有蕃薯片的,因为要装香脆的蕃薯片(樟木溪叫蕃薯壳),我总是嫌裁缝做小了口袋,希望有一个无限大的口袋。油炸蕃薯片比较少,过年吃或做茶点。炸蕃薯片是油香,不能装口袋里。还有一种蕃薯片的做法,蒸熟蕃薯,捣烂,撒上芝麻用擀面棍(樟木溪人不擀面,擀米粉)擀薄,拿菜刀划成棱形片,或切成火柴棍式短条,晒干,炒或油炸,香。
蕃薯也可以生切成块,或整薯在饭里蒸,在锅里焖熟。焖蕃薯要把水正好焖干,蕃薯便无水气,贴锅底的蕃薯,会有糊壳,周边出糖,属于上品。焖蕃薯要选中小个的,长形蕃薯好。我喜欢吃烤蕃薯,将蕃薯埋进灶膛红热的草木灰里,待其自然烤熟,烤制良好的蕃薯,拍去草木灰,蕃薯皮是一层焦壳,揭开它,里面金黄的蕃薯肉,焦壳香,薯肉甜,握着它到阳光底下吃,会把觅食的鸡和打盹的狗引来,眼巴巴的羡慕。冬阳暖暖的,野蜂在豌豆花、树豆花(蚕豆)间嘤嘤嗡嗡,金黄的蕃薯冒着白热的汽。
刨出新鲜的蕃薯丝炒菜,佐紫皮青蒜,或青辣椒,如果加一些瘦肉丝,甜、鲜、咸、辣、青,甚至可以就着它喝米酒。干蕃薯丝也可以煮成蕃薯丝糊,它有些甜腻,放些青菜里面,远足归来,大喝三碗,也是大爽。若是探究蕃薯香,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煮猪潲。将干蕃薯藤用铡刀切寸长,放锅里,加若干新鲜米糠,文火慢煮,在饥肠辘辘时,它弥漫出来的干藤郁香和米糠清甜的复合味道,令人魂不守舍,冲进灶间揭开锅盖,热汽沸腾,香馥逼人,却不可以食之。青蕃薯苗和叶杆,则是一碗好菜。我喜欢吃叶杆,剥了皮,折寸长,佐青辣椒丝和红辣椒丝清炒,搁点蒜泥搁点盐。剥蕃薯叶的杆时,有一样游戏,将叶杆剥去半边皮,每半寸一折,隔一节去掉一节,新鲜的叶杆一节节的与皮连着,做成两个耳环挂在耳朵上,做成两个手镯戴在手腕上,酋长般佩环叮咚。
读小学二年级,上了一课。印像中,彭老师课前讲一个故事,从前——一般都是从前啦,从前有一位老人,临终前,对床前五个好逸恶劳的儿子讲,家里的一块荒地里有黄金。老人逝去,五兄弟就去地里挖黄金,掘地三尺,甚也没挖到,索性种了蕃薯,蕃薯就长得跟茶壶那么大,获得了大丰收,彭老师遂总结道:勤劳赛黄金。放学回家,我跟奶奶发誓,长大要种比茶壶还大的蕃薯。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23节 丝瓜
丝瓜是最好种的一种瓜,在樟木溪,我奶奶是把丝瓜种在菜园的角上,丝瓜沿着篱笆攀援,结的瓜长长短短地悬着,微弯,瓜的末端还挂着花。丝瓜的花极普通,无人去采它,丝瓜花总喜欢开在最高处,高高举过叶子,远远看去,丝瓜藤上是一朵朵金灿灿的花。那景况,我在湖北大冶看到的尤其壮观,地质队的车每天清早要路过大冶湖,湖边是一望无际的丝瓜棚,丝瓜花开得金光灿烂,湖水如镜,一轮湿淋淋的太阳红彤彤的,底弦还连着水,水被浸得红,几只小渔船漂在湖中,船上有人撒网,网的是红波一束,红波漾到岸边,苇草也着了色。
樟木溪吃丝瓜,分清炒,炒鸡蛋和打鸡蛋汤,夏天吃丝瓜,是有一种爽的感觉,尤用丝瓜汤淘饭,就爽快极了。丝瓜做一样点心好吃,丝瓜长到有络的时候,未完全老,摘下来切半寸厚的片,裹了米粉蒸,再晒干,茶油煎了,很酥,有米粉香,丝瓜的干香,也是做茶点用的,樟木溪的茶不大讲究,茶点是很讲究的,平日来客,都要端出茶点来。我家泡茶,有一把锡壶,不知经多少年了,两个提把是扁黄铜的,搁下锡壶它自然往两边倒,锡壶上有两个小圆台,竟被提把砸塌下去了,这要多少个岁月才能够?丝瓜,是清淡的事物。
每年还得留几条老的丝瓜,做种,取丝瓜络,老的丝瓜摘下来,晒干,敲掉外面的皮和里面的丝瓜籽,丝瓜籽不好吃,有腥气。丝瓜络是白的,略黄,用它洗碗洗锅,擦锅盖,也用它洗澡。用丝瓜络洗澡,新丝瓜络太扎人,身上一擦,皮肤就红了,像软质的挫刀,在上面涂一些肥皂才润滑一些。我一般选一个小丝瓜络,感觉柔和一点。
到湖北也种丝瓜,选了肥硕一点的丝瓜种,结的丝瓜肥胖胖的,表皮上有一层白白的霜,嫩得用玻璃片就可以刮它的皮,有一年菜园角爬满丝瓜藤的阔叶槐长得顶着电话线了,不久树被电话班的人伐了,树不倒,丝瓜照旧生长,尤结丝瓜得多,想来是一直没有摘它,我就背着一个钓鱼篓爬上去摘,摘到半篓丝瓜时,起风了,摇了摇,树就倒了,我紧紧抱着树杆,庞大的枝丫群先着地,我没有摔着,却引了许多人来看,我体验到从空中悠的自由落体的滋味,有些惊心动魄,腿肚的筋都酸酸的,酸到尾椎骨,酸得胀,是惊吓的原故。就是那一年,我和三毛小弟什么的人扯了菜园的干丝瓜藤,躲在菜园篱笆坎子后面点火当烟抽,丝瓜藤的烟抽起来奇辣,戗得人大声地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还要夹在手里抽,一忽儿装叛徒,一忽儿装女特务,我们以为凡是叛徒和女特务,抽烟的样子就爽。又把长的丝瓜藤折成烟那么长一根根的,装口袋里,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再到菜园篱笆坎子后面躲着抽,后来不知道是谁真的做了叛徒告发了,我们赶紧扔了丝瓜藤的烟,好久都不抽了。
搬到楼房,只在阳台上种过一次丝瓜,就没再种,今年我曾想在小区停车场开出块地来种丝瓜,看看每天刮的大风,不忍心将土挖松,只好作罢,明年还是想买一只水缸回来种丝瓜,不买菜时,就摘一条丝瓜,打鸡蛋汤喝,那是有一些惬意的,我想。
第二部分
雾江南第24节 小灰鹭和养鱼者马先生
印像中这是一个野塘,约半个足球场那么大,长方形,靠北三分之一处的水下有一条小径,水降时会将水塘一分为二。小径以北,生水草,间有红蓼、田叶草,指甲花等,北岸长着两棵垂柳;小径以南为深水区,水深一公尺许,尚有几枚荷叶,西南角长着一棵麻子树,树下有一株小泡桐和一株薏苡苗,薏苡正在开花结籽。小径南边,看上去是水塘的正中,密集地生了一片菰,奇怪的是没有长茭白。必要说明的是,这个塘没有水源,唯一的源泉是天上降雨,下雨水深而浑,天干水浅也浑,鱼给造的。
这一天,水草中突然出现一个活物,细看是只年幼的灰鹭,它试图隐蔽在草丛捕食游弋于草间的小鱼虾,守望时,小灰鹭半伸脖子,原以为它的脖子就那么长了,待它猛然将脖子伸至极限并弓起时,竟如一条凶猛的蛇,它的脖子呈黑色,侧面有三条浅黄色线条,眼圈亦浅黄,长喙约二寸,与脖子合起全长约有尺五!小灰鹭张开长喙,它的眼睛闪现一丝凶光,如一条眼镜蛇窥见猎物。它是一只幼的灰鹭,我知道美丽的鹭是捕食小生命的,仍生出一丝惊吓,如花影月夜下一个美女陡然向你亮出匕首。少顷,小灰鹭跛足跃出,它向我这边跳过来,跳跳停停,此时我右脚踏在一个石礅上,左手执折扇反在背后轻扇,折扇是一把绸扇,浅棕色的,我猛然想到,小灰鹭是误将折扇看成一只大灰鹭之翅了。
连续的两天,我都来观察小灰鹭,此间曾想下水捕住它给它受伤的左脚敷药救治,然稍有动静,小灰鹭便惊吓而逃。再一个下午来到塘边,就见水草上有人走出的痕迹,且不见了小灰鹭,我是未往小灰鹭被人抓走上面想,我想它可能躲进了菰林,此时就过来一位老先生,约六十岁,保养较好,灰短裤白T恤,与我的白短裤灰T恤恰相反。老先生招呼道:这里有鱼啊。我说:是呀,有草鱼跳起吃草。老先生说:你看这里有人下去过,肯定是捕鱼的。我说:不会吧?怎么捕鱼呢?那里有菰林,鱼一闪就躲进去了。
老先生就向我走近些,他打量了一下我,大短裤衩,T恤,脚蹬拖鞋,手执大号绸折扇,像一个偷鱼者么?就又说:你看鱼有多大?我说:吃草的草鱼,估计有一斤重。老先生说:七八两吧,这鱼是我养的。话到此,老先生开始问我的来处,他问我是不是边上厂里的,我说不是,我是铜山口的人,现在北京呆着。他问我做什么生意,我说写文章卖。我反问老先生:你是不是马家村的?他说:是,这边姓马的多。然后又说:这个塘是我承包的。
承包这个塘,亏了几千块了。马先生说。太尉林的人大多姓马。为什么亏呢?我给一支烟马先生,马先生点燃烟,忽然有些兴奋,但他又摇摇头,吐了一口烟,说:一言难尽。开始呢,我想将这个塘承包下来搞垂钓,我女婿在铁矿,他们那里人喜欢钓鱼。塘租250块钱一年,第一年去阳新买了三千块钱的鲫鱼,一尺长的鲫鱼啊,黑脊背的、一尺长的鲫鱼你想有多可爱?钓上来是十块钱一斤,我心想这下要好好赚它一笔!没有想到,鱼投下去不久就开始死,我急了,找原因,发现有污染,工厂的废油污染了塘。这下倒楣了,本来是想好好赚它一笔的,可是鱼都死了。
我发现,马先生讲“好好赚它一笔”的时候,加重了一些语气,因此给鱼死带来的灾难后果蒙上额外的沧桑。马先生望着水塘思考片刻,然后讲述他的水塘。我想我的鱼不能白死啊,是工厂的废油导致我的鱼死亡的,我要让工厂赔偿损失。我自己亲笔写了状纸,我又把水拿到市环保局化验,化验结果水质污染超标500倍。我有证据了,我去找工厂,工厂有律师,他们说跟我村签有环保合同,补偿是根据合同来。我说,你跟村子的合同我不管,我的鱼死了,我受损失,不赔我就去法院告你们。事情到了这里就有了转机,工厂是一个环保先进单位,这是一个好机会呀,一打官司,他们的环保先进单位就得丢,于是就讲和私了。工厂一共赔了七千块钱,村里拿去五千五,我拿一千五,但是,我还亏了一千五。
有一点风来,斜阳照在水塘上,草鱼仍在草丛中拱动,间或翻起水花。马先生又点燃一支烟。他继续说:本来村里拿去的钱应该给水塘清污的,可是他们不清污,那么,我这250块钱一年的塘租也不交,我为什么交?我那么菘吗?我去打官司得来的钱,他们拿去又不清污,我为什么要交塘租?我已经损失很大了。不能搞垂钓,第二年我就种藕,我买的杂交藕种,藕长得好,就是我心情不快活,我叫我的舅子把藕挖去卖了,我不要。今年呢,我又买了鱼苗,主要是草鱼,是黄金湖的,真不错,现在就长到七八两了。但是,这水质还是不好,要把污染的塘泥清除,得投几千块,还有下面那个水闸,它是漏水不止,我用了四五十个蛇皮袋装土堵它,堵不住,有一种虾蛄你知道吧?叫做小龙虾,实际上不是龙虾,它特别会打洞,而且怎么也灭不掉它,它就是会让你的塘漏水,要修好堤坝,又得一笔投资,所以呢,今年搞了明年我再不搞这个塘了。本来嘛,心想好好赚它一笔,可是让我亏了几千块。
马先生讲过明年再不包塘以后,他就向远望了望,对面是京九铁路,有一列由重庆通往福州的火车开过,它是橙色的车厢。马先生就问起一些非典和奥运会之类的话,他说非典的时候,村子戒备森严,把铁匠全赶回老家去了,你想那些铁匠东奔西跑的,有什么不能惹来?说罢,马先生忽然想起什么,说声“我先去了”,便转身而去。我再在草丛中搜寻那只小灰鹭,那夕阳玫瑰色柔和的光芒里,只有零乱倒伏的水草被风拂动,水面上有鱼吐起的水泡。刹那间,我转身去看马先生,却不见了踪影,其实我是想访问前面的放蜂人的,马先生这个放鱼人突然的出现,让我无端察觉了这个旷野水塘的历史,我于此对水塘增加了一些人文认识。
第三部分
饭第25节 饭(1)

有时候,生命只需一碗白米饭,这念头已经很久了,我做地质队员的时候,在重重迭迭、波伏如潮、无边无涯的幕阜山中,有一年的冬日独自呆在山头,那茫茫山野,大雪纷飞和麂子啼叫的冬日,天空灰蒙蒙,孤独与饥饿像一只双头鹰啄食着心灵,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体会一碗米饭和一根咸萝卜条深刻的关怀,有了它,我就会获得无限热力,内心深处的寂凉便让大米饭捂得暖暖实实。有多么长时间了呢,我对大米饭深怀被养育的感恩心情,以至慢慢地理解了中国人见面就问道:你吃饭了吗?你吃饭了吗?几多的爱意几多的关情,质朴又崇高,这问候是慢慢地听不到了。
我出生和成长在南方的水稻地带,那稻黄柳绿,鸟语花香的南方,年年岁岁目睹了稻的播种、成长和收割。那劳动的姿态,是父老乡亲的生存姿态,那汗水折射的光芒,源于圆润晶莹的微咸爱意,它穿越岁月的时空凝结在我诗歌的记忆。人生的味基上有什么比稻米香甜呢?在亚洲,有20亿人被稻米哺育,在我们这个星球,五大洲上30亿人的生命养份来源于稻米。在东南亚蓝色海波之上的群岛,稻子被珍称为“黄金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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