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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葵花走失在1890.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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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专栏 张佳琳:爱,在虚实之间
文/张佳琳
“新概念作文”群体中的佼佼者张悦然,最近出版了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作家出版社2003年6月出版)。这部小说集由张悦然特有细腻的文字融成,时时流露着爱所赋予她的悲喜。
小说中的“我”有着对美好而纤尘不染的理想世界和情感的追求,可现实的一切却让梦想不断幻灭。张悦然的小说就是一种主人公在梦想与现实之间挣扎的文字精华。有时她对成长抱以胆怯、轻蔑,甚至鄙视的态度:“我们活着,也一样在腐烂。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场腐烂。”(《黑猫不睡》)她把初生纯白的孩子看得近乎神圣,而人生的经历与现实中无法改变的种种,给纯白染色,染得“我”的梦想与信仰倒塌。现实中保持了美好与纯净的“我”,在精神跌落的过程中只有无奈的叹息,叹息出清甜中有微酸的文字。
在无奈的叹息中我们看到白白的心被刺痛和剥离的痛楚(《白白》);“我”与小野离开后内心的落寞与怀疑(《霓路》);扣子上断裂的鱼骨像心口的伤疤以致给我带来的惊讶的痛(《陶之陨》)。这是因为爱从身边流失,而“我”又陷入黑洞的挣扎。然而叹息背后却非彻底绝望:甘愿丢掉生命去追去爱的永恒的葵花(《葵花走失在1890》);“毁”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展开钱,记住“我”的号码(《毁》)……有了爱,才更有力量挣扎。
这一个个城市味很浓或略淡的故事感染了读者,引得他(她)们或吸鼻子或哭泣,过后的余香又引人思索。
张悦然喜欢安妮宝贝的作品。但她不同于安妮宝贝的凌厉与冷漠,是多了些包容与温情和对生活的关心,并有了希望,懂得自嘲,了解自己的同时表现出爱给内心带来的冷暖。用眼泪和心血浇灌爱,使她蓬蓬勃勃地成长,即使夭折,也是美的。
与其他青春小说不同,这部小说集大都以写实为主,但也有的篇目带有一定的“魔幻”色彩,如《葵花走失在1890》。这样的写法,给小说集增添了几分神奇与虚幻,营造了虚无的气氛,并让我们看到作者在有意或无意中实现了写作技巧的创新。
所以我们感到:张悦然笔下的爱,流贯在虚实之间。
邮编:250100
通讯处:山东大学文学院312信箱
书评专栏 严正冬:沉默的从容
文/严正冬
2002年8月的某一天下班路过中山公园地铁站的时候,在书报亭里习惯性地买了一本当月的《萌芽》。在目录里看到了自己的小说《小尘的化妆间》,更令人激动的是紧挨着自己的两位作者杨倩、张悦然。
杨倩的文章始终弥散着如水的忧伤,最喜欢她的《那么一种忧伤》。而读张悦然的文字就好象在慵懒的午后坐在古旧的沙发上品味一杯枯涩的百合莲心汤。凄艳的感触生动的文字天衣无缝的情节让人反复地在沉默里咀嚼回味。不知不觉想象在故事里插上了美丽的翅膀。最初在新概念里的《陶之陨》就像一首清馨的风笛,飘散在那个狭小却安适的陶的世界里。因为年轻,笔端流露出野花一样的烂漫和纯真。看着那个天意弄人的故事《黑猫不睡》,心情随着黄昏的到来一点点黯然起来,远眺西天如血的残阳,暗想:也许一切都还是有希望的,只是所有的期盼和付出已经悄无声息地被湮没。剩下的只有暗角里的呓语,自己在睡梦里自言自语,脆弱敏感的心是有块无暇的回音壁。《毁》里那种梦魇一样的叙述让人心里充满了绝望的疼痛,在逼真的现实面前,许多事情我们一直无能为力。即使我们的心一样的空洞无望。感同身受地体味了字里行间幽深的情感,在孤独里默默地守着属于自己的切实的感情空间,是固执是执著,谁也不知道。《赤道划破城市的脸》像深夜里潜行在城市深处的地铁,挽留和别离在风里此起彼伏,这个世界上只有想念是永恒的。正如王菲杂歌里所唱的:宁愿选择留念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常流。《葵花走失在1890》体现了作者高超的想象里,跨越时光的界限重现了一段异乡的情感旅程。一个心仪的男子,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翻云覆雨的故事。面对那个绝望的画家,一株葵花在幻觉里冷冷地注目着这个苍白的世界,内心的火焰汹涌澎湃。原来彼此在给予或接受的过程中都是心甘情愿的。心走得比时间还快,错过了就永远无法挽回。让透到骨头里的那种冷,被记忆反复打磨吧,爱从来就是一件千回百转的事情。
作者地址:江苏省淮安市楚州区仇桥中学严正冬邮政编码:223200
书评专栏 王春芳:梦中的向日葵
文/王春芳
这就是张悦然的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告诉我们的一株葵花,她的周身氤氲着梦的香气和清新别致的浪漫与真纯。二十岁左右的她们在坚定地信奉并向往什么呵?是爱。给予或获得爱。为了爱,她们紧张而又不知疲倦的张望着,并将这样的情怀一览无余地向这个世界打开。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株“行走的葵花”,被现实捺熄的爱比比皆是。所以,张悦然笔下的爱情,也布满了失败、破碎、断裂和委屈。如果说《毁》、《黑猫不睡》两个小说道出了对至纯爱情的坚守的话(《毁》中的天使至死也不肯交出那张写有“我”电话号码、象征爱情的票子;《黑猫不睡》中“我”的男友晨木,因没有照看好那只象征爱的艰难与责任的黑猫,而给爱情留下巨大的伤痕。“我”从此决然地告别了晨木的爱。),那么《陶之陨》、《赤道划破城市的脸》、《霓路》这三个小说则说出了爱的无奈、僵持与犹疑。《陶之陨》中,因“我”爱的男孩要去远方的城市“寻梦”,分离导致了爱的中止和破碎,残酷的现实探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把人期望的火苗捺熄;《赤道划破城市的脸》中,空间的距离纵然没有捺熄爱,但这样僵持的爱情肯定不是一种理想情境。小说中的“我”很可怜,只能每天深夜倾听电话那边硬币的响声,权作呼吸到了爱情;《霓路》透出的无奈意味更浓。“我”决意要和男友去远方,去寻找更美妙的相爱与厮守,但生存与相处的种种问题扑面而来,“我”不得已只好回来。除了无奈和失望,还有犹疑:面对一个“我”爱他比他爱“我”多很多的男孩,“我”该不该继续?那个身穿艺术外套,很明显被“我”的想象美化的男孩到底值不值得去爱?
和那些“至高无上的男孩”不同,张悦然第一次在小说《这些那些》中嘲讽“我”爱的男孩。是一种含有批判意味的嘲讽。问题落在“对方是否值得被寻找”上。男孩承诺他要到那个叫阳朔的小镇开一家小店,卖“我”喜欢吃的鸭血粉丝汤等“我”,但事实是他呆在原来的城市从未离开。他怕麻烦。期许变成了碎泡;而来到小说《桃花救赎》中,纯净的爱情被沾污,原因是:我爱的男孩和我最好的女友做过爱了。这于那个对爱情寄存着病态的完美的纯净的期待的“我”来说,是怎堪忍爱的事实!但爱有庞大的拉力,“我”只有向下滑。所以不难想象,当“我”打算屈从这得之不易的爱,发出“你有白色棉布是吗”这个问句时,“我”的内心暗涌着的悲楚是何其巨大!
坚守导致的破灭,现实导致的破灭、错觉导致的破灭,失信导致的破灭,不洁导致的破灭,构成了张悦然小说绚丽的景致。她在说悲剧,原因在于:爱的理想情境难以抵达。所以她在《葵花走失在1890》中设计了那样的一株向日葵,纵然它非现实是虚幻,我们也能看到:她的小说一起拧力向着那种理想情境进发。知难而上,是她的小说给我们的力量、勇气和信心。
当然她的小说集不单单在说爱情。在这座森林里,爱情是树木,还有其他鲜亮的灌木和植被。正如莫言在序中所说:“张悦然小说的价值在于:记录了敏感而忧伤的少年们的心理成长轨迹、透射出与这个年龄的心力极为相称的真实。他们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向望什么、抵制什么,这些都能在她的小说中找到答案”。
世界不泯灭,爱不泯灭。所以,梦中的向日葵会一天一天高大起来,终将一步一步来到我们的身边。
书评专栏 纪洁:青春本来就苦
--评张悦然的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
文/纪

记不清,最初是从哪里听到的这首歌了,只记得,当哀伤却不失激扬的旋律缓缓地传进耳朵时,心中是那样地讶异、震撼和感动。因为,它完全贴合你的心意,它说出了你内心深处埋藏已久,然而却从来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语将它传达出来的隐秘心事。
这也会是在你翻开《葵花走失在1890》时的感受。
每一个人都该有过这样深切而难忘的体会:没有人告诉你,成长是什么,它的后果又是什么,然后,就在你懵懵懂懂、不经意间,青春就悄悄地如期来临了。
这是为女孩子们所虔诚信奉的爱情圣经。虽然,你并不是人鱼公主,但你依然可以是一株山坡上美丽的向日葵,你依然可以,以年轻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短暂的人类的身份,来到病重的爱人身边,守护他,照顾他,然后,成为他葬礼上芬芳的祭品,在幸福的泪水中慢慢枯萎。
为了爱情甘愿牺牲一切,甚至生命。年轻的心,是多么真挚、单纯!
可惜小小的水滴不能够生活在真空中,所以,任它怎样小心翼翼、洁身自好,也还是无法避免不断沾染上周围环境中恶浊的灰尘。青春的梦想也是如那颗美丽的陶扣一般,那么容易地就破碎了。比起残酷的现实世界来,年轻的憧憬是何等地脆弱。而年轻的心灵,又是多么地敏感,多么地容易受到伤害。
如果,流水般的光阴还没有在你的脸上留下深深的足迹,如果,你正拥有着在别人看上去光彩夺目的青春,多少人在羡慕,甚至是嫉妒着你,然而只有你自己知道,在年轻华美的外衣下,其实掩藏着多少的犹疑和无助,迷惘和沮丧。青春的天空,并不总是如那些终日为生存而疲于奔命的成年人想象的那样,睛空万里,一碧如洗。在这里,在那里,都会飘着一些惆怅的乌云,有时,天空中,还会撒下一阵绵绵细雨。
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对这恶俗的世界做出最后的决绝的抵抗,你收起了天真灿烂的笑容,开始以一副愤世嫉俗的眼光去重新打量这个世界,这个在你眼中突然变得无爱、残忍的世界。你看到,一只生病的小猫,只是因为天生的不招人喜欢的毛色,就被主人无情地遗弃;你看到,追求率真率性生活的年轻人,被这个刻板的社会视为疯子;你还看到,为了生存,只是为了生存,饥饿的金鱼会咬死深爱着它的美丽的新娘。当你幽幽地说出“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场腐烂”的时候,谁能告诉你,人生中,到底还有什么值得去相信,去期许?都说青春叛逆,都说青春另类,可谁会知道,那其实只是对你内心深处无法克服的软弱的遮掩。宇多田光在歌中唱道:“彩绘指甲,彩色隐形眼镜,发带装饰着头发,假皮草穿在身上,为何我在追寻着真爱?”谁能理解?让人心痛的青春!残酷而美丽的青春!
纵然是苦涩,纵然是伤痕累累,时常以泪水为伴,但我们都会把它细心地珍藏,那宝贵的,一生只能拥有一次的青春!
书评专栏 别晓燕:忧伤的呓语
文/别晓燕
序 序:飞扬的想象与透明的忧伤
文/莫言
张悦然出生于八十年代,现在还在念大学,但她已在小说创作的探索中走得比较远了。她的小说不以故事取胜,但凭靠对外在世界和个人心灵的敏锐体察和聪颖感悟,细细密密地串起了一串串梦想的文字珠链,便营造出了一个个五光十色、美轮美奂的奇景。强烈的梦幻色彩使她的小说显得超凡拔俗而又高贵华丽。她的小说,读起来既冷嗖嗖又暖烘烘,既朦胧又明澈,既真切又虚幻。
所以,张悦然的小说主要是写亲情、友情和爱情。她笔下的爱情,是她用稚嫩而早熟的心灵放飞出去的一只只飘摇而空悬的风筝。爱情成为梦想的惟一附依。这样的梦想在张悦然的小说中顽强而专注。比如《黑猫不睡》中“我”的“拒绝”、《毁》中天使的坚守、《葵花走失在1890》中的“我”的献身,等等。一个固执怀抱梦想的人必然同时也就怀抱了忧伤,因为现实要泯灭梦想,阻绊它们去飞。因而那些臆想中的爱情,开端都很美妙,发展都很艰辛,结局都很悲惨。无论是离别、破碎还是死亡,这都绝非空穴来风,是她们感知到的部分现实。她们可以丢掉梦想吗?答案肯定是不可以。悖谬正在这里:她们的梦幻大多是悲剧。张悦然的笔之所以反复触及到了种种的“爱情悲剧性存在”,因为梦幻和现实之间存在着永恒的巨大落差,这带给爱幻想的她们浓浓的悲剧感。作者从小就在她的小说中透射出了这种悲剧意识,这很不简单。悲剧意识的确立,如人所言,是一种理性主义的清醒,是社会整体乐观情绪的必要补充。相对于社会整体性的乐观情绪,这种悲观无疑是重要而又必须的。而我们也吃惊地发现:张悦然的小说大都是悲剧。刀子一样锋利的语言,珠贝一样闪闪发光的思想,她用小说来营建高于现实的生活,并向这种生活伸出丰富而茂密的心灵触须,她的作品充满了凌越现实的巨大冲动和使人警醒的批判力量。当然,在现实生活中,在别人眼里,她可能生活得很好很贵族。但我们会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反驳说:我非悲剧,而悲剧永在我心中!
她的文字锋利、奇妙、简洁、时髦而且到位。敏感和梦,飞扬的灵感和驾驭语言的熟练技能,显示着张悦然完全可能成为优秀作家的潜质。相对于她自身的年龄和经历,张悦然是出色的。她虽被冠名为“新概念作家”,但其实她已从“新概念”所限定的写作姿态和表现生活的方式中走了出来,已逐步走向“社会化”。《葵花走失在1890》是个标志。让我们看到这个耽于梦幻、沉浸在五颜六色奇想中的小作者,已从强烈的个人化情怀中跳了出来,在走向文化思考,在走向大境界。“我”的爱情所迷恋的对象也已从前卫时尚的少年,走向偏执的、极富个性色彩的成人,这是作者心力所及的范围已有所拓展的表征。这是一个新变化,无疑也是一个新的写作方向。不难看到,张悦然在这个方向上给自己留下的发展空间和开拓另外的发展空间的可能性。
张悦然小说在中学生和大学生中拥有广泛的读者。如果登陆《萌芽》网站的“论坛-我看《萌芽》”,就会发现她的小说受欢迎的程度。她曾多次被读者评为“最富才情的女作者”、“人气最旺的女作家”,还获得过小说“最煽情奖”。可见张悦然已经在年轻读者中形成了自己众多的拥趸群体。她十四五岁时的小说《诺言角落》、《残食》就曾被《青年思想家》杂志冠名“未来思想家”栏目发表;她的小说曾被《新华文摘》等多种报刊转载,也被多家出版社争相收入各种“青少年作家作品选集”中。
成功来自她的才情和不懈努力。当然,她的作品也有局限,比如她在小说中过于沉湎于自我,这使她的小说显得很紧缩;她的抒情是“敞开式”的,往往显得缺乏克制,等等。伟大的文学,从不单纯停留在梦幻的层面上,它要涵盖历史,涵盖广阔的现实与责任,涵盖琐碎、艰难而具体的现实人生。
张悦然的写作刚刚起步,已经取得了如此的佳绩,凭借她极具个性的语言和想象力,随着她人生阅历的不断增加和对社会生活的更深刻的理解,我相信她会更好地处理梦境与现实的关系,更好地处理个体经验和社会性经验的关系,写出既有鲜明的个性又有广泛的涵盖性的作品。
毁 1.她
1)我的中学对面是一座著名的教堂。青青的灰,苍苍的白。暮色里总有各种人抬起头看它。它的锋利的尖顶啊,穿透了尘世。尖尖的顶子和黄昏时氤氲的雾霭相纠缠,泛出墨红的光朵。是那枚锐利的针刺透了探身俯看的天使的皮肤,天使在流血。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这是一个昼日的终结曲。夜的到来,肮脏的故事一字排开,同时异地地上演。天使是哀伤的看客,他在每个黄昏里流血。当天彻底黑透后,每个罪恶的人身上沾染的尘垢就会纷纷落下来,凝结淤积成黑色的痂,那是人的影子。
我一直喜欢这个臆想中的故事,天使是个悲情无奈的救赎者,他俯下高贵的身子,俯向每一个凡人。
可怜的人,荣幸的人啊,被猝然的巨大的爱轰炸。他们一起毁。天使在我的心中以一个我爱着的男孩的形象存在。天使应当和他有相仿的模样。冷白面色,长长睫毛。这是全部。这样一个他突兀地来到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做到不盘问他失去的翅膀的下落。倘若他不会微笑,我也甘愿在他的忧伤里居住。是的,那个男孩,我爱着。将他嵌进骨头里,甚至为每一个疼出的纹裂而骄傲。
围墙,蔷薇花的围墙。圈起寂寞的教堂。蔷薇永远开不出使人惊异的花朵,可是她们粉色白色花瓣像天使残碎的翅羽。轻得无法承接一枚露珠。蔷薇花粉在韧猛的风里无可皈依。她们落下。她们落在一个长久伫立的男孩的睫毛上。他打了一个喷嚏。她们喜欢这个男孩,他纯澈如天使。
2)男孩被我叫做“毁”。
“毁”是一个像拼图一样曲折好看的字。“毁”是一个在巫女掌心指尖闪光的字符。
我对男孩说,你的出现,于我就是一场毁。我的生活已像残失的拼图一般无法完复。然而他又是俯身向我这个大灾难的天使,我亦在毁他。
“毁”就像我的一个伤口,那样贴近我,了解我的疼痛。伤口上面涌动的,是血液,还是熠熠生辉的激情?
他像一株在水中不由自主哽咽的水草。那样的阴柔。
他在落日下画各个角度的教堂。他总是从画架后面探出苍白的脸,用敬畏的目光注视着教堂,为他爱的我祈福。他动起来时,胸前圣重的十字架会跟随摆动,像忠实的古旧摆钟节奏诉说一种信仰。
男孩的脚步很轻,睫毛上的花粉们温柔地睡。
毁,我爱你,我是多么不想承认啊。
3)我讲过的,毁是我的一个伤口,他不可见人。
或者说他可以见人,可是有着这样一个伤口的我无法见人。
毁是一个爱男孩的男孩。他爱他的同性,高大的男生,长腿的奔跑,短碎的头发,汗味道的笑。
他是严重的精神抑郁症患者。时常会幻听。每天吃药。他会软弱地哭泣,他在夜晚感到寒冷。他是一个病态的画家,他曾是同性恋者。我们不认识。我们遥远。而且毫无要认识的征兆。他在一所大学学艺术。很多黄昏在我的中学对面画教堂。我们常常见到,彼此认识但未曾讲话。
我有过很多男友。我们爱,然后分开。爱时的潮湿在爱后的晴天里蒸发掉。没有痛痕。
我认识毁之前刚和我高大的男友分手。他讲了一句话,就坚定了我和他分开的决心。他说,爱情像吃饭,谁都不能光吃不干。
我的十八岁的爱情啊,被他粗俗地抛进这样一个像阴沟一般污浊的比喻里,我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我的纯白爱情,在他的手里变污。我做梦都在洗我的爱情,我一边洗一边哭,我的污浊的爱情横亘在我的梦境里,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我承认我一直生活得很高贵。我在空中建筑我玫瑰雕花的城堡。生活悬空。我需要一个王子,他的掌心会开出我心爱的细节,那些浪漫的花朵。他喜欢蜡烛胜于灯,他喜欢绘画胜于篮球。他喜欢咖啡店胜于游戏机房。他喜欢文艺片胜于武打片。他喜欢悲剧胜于喜剧。他喜欢村上春树胜于喜欢王朔。不对,他应该根本不喜欢王朔。
我的男友终于懂得送我蜡烛,玻璃鱼的碟子。可是我坚持我们分开。也许仅仅因为那个比喻。
4)三月,三月。毁给我一封信。靛蓝的天空图案,干净的信笺。只有一句话:
让我们相爱,否则死。我抬起头,像,像被捕捉的兽。这样不留余地的话,锋利可是充满诱惑。我的皮肤如干燥的沙土一般向两边让开。伤口出现。血新鲜。
我从三楼的窗口望出去,学校外面的街道上,毁穿行而过。衣服很黑脸很白,身后画板斑斓。脚步细碎而轻,手指微微地抖。他像深海中一尾身体柔软光滑的鱼,在我陡然漾起的泪水里游走,新生的气泡从他的身体里穿出。穿进我的伤口。然后破碎。
漾出的,满满的,是一种叫做温情的东西。我觉察到开始,开始,隆重的爱。我注定和这个水草般的男孩相纠结。
我生活在云端,不切实际的梦境中。可是认识毁以后我才发现他所居住的梦境云层比我的更高。他从高处伸出颤巍巍的手,伸向我,在低处迷惘的我。并不是有力的,粗壮的手。甚至手指像女子一样纤长。可是我无法抗拒。
5)这座北方城市的春天风大得要命。下昏黄的颗粒状的雪,刮到东,又吹到西,却从不融化。所以我仇恨这里的春天。可是我见过毁在春天画过的一幅画。春天帮助毁完成了那幅画,从此我爱上了春天。画上是这座教堂,在大风沙的黄昏。还有一个女孩的半张笑脸。未干的油性颜料,吸附了许多原本像蝶儿一样自由的尘埃。它们还算规矩地排列在了画面上,青灰围墙的教堂上面。变成了教堂用岁月堆叠雕砌起来的肌肤。它们之中的几颗爬上了画中那个女孩的脸颊,成了淘气的小雀斑。小雀斑的女孩眼底一片明媚的粉红色。她一直一直地笑。她从未笑过这么多,她从未笑过这么久,所以后来她的笑容就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以一种无法更迭的姿势。还有一颗尘埃有着传奇的色彩。它落在女孩的右脸颊上,眼睛下面。位置刚刚好。它是一颗偏大的尘埃,看上去温暖而诡异的猩红色。恰好演绎了她的泪痣。
女孩是我。像一朵浅褐色小花的泪痣千真万确地绽放在我的右脸颊。我爱着对面这个作画的男孩。我对爱情的全部向往不过是我的每一颗眼泪都可以划过我的泪痣,落在我爱的毁的掌心里。这将是那些小碎珍珠的最好归宿。
我相信泪水可以渗入毁的掌心纹路里。它或者可以改写毁的命运。改写他病态的、紊乱的命运,让我,爱他的我,贯穿脉承他的生命。
在我们彼此毁坏彼此爱与折磨后,画仍旧不朽,失控的笑容从画面上散射出来,像阿拉丁的神灯照得我的窄小的房间熠熠生辉。可是这是一盏力量多么有限的神灯啊,至多它改写了我的梦,梦里毁以天使的妆容,以新生的翅膀奋力飞翔。醒来的时候我的泪漂洗着枕头。没有毁的手,没有他的手的承接。所以什么都不可能再改写。
6)事实上我对毁的一切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所有关于毁的故事都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曾自杀过。喜欢过男孩。有不轻的幻听症。没有固定的居所。有时很穷有时富有。信奉基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爱我不渝。
我相信所有毁讲的话。那些我听来悚然的故事被我界定为他的前世,与我无关的惊涛骇浪,至多使我更安然地希冀毁以后的生命风平浪静。
毁在我学校外面的街道上穿行,在教堂高耸的围墙下穿行。时光永远是这样的一刻,无论他多么不堪,可是我还是认定他是救赎我的天使,纵然残缺了翅膀,纵然失去了所有法力,甚至连自己的幸福都无法争取,他仍旧是他,以水草的洁绿拯救了我污水一样的爱情。
7)毁一直最喜欢的童话是《睡美人》。他当然并不曾把自己想象成魁梧的王子,但他还是很喜欢公主在围墙高高的花朵城堡中安详地睡着,然后王子来到。公主在梦里闻到王子身上微微的花粉芳香(毁说王子要爬过长满蔷薇藤蔓的高墙,所以身上一定有花粉香),就甜甜地笑了,双颊是绯红的。王子走近时,两颗心都跳得很快。然后他走近她。他犹豫着,她在梦里焦急着。终于他吻了她。他吻了她。花粉从他的脸颊和睫毛上落下来,落在公主瓷白的肌肤上,痒痒的。她在梦里咯咯地笑。然后穿过梦,醒来。
毁总是把童话讲得细腻动人。他曾经讲过许多童话给我听。我也会像那位公主一样咯咯地笑。可是他讲《睡美人》时很不同。因为他讲完便吻了我。
他吻了我。花粉从他的脸颊上和睫毛上落下来。落在我的脸上。痒痒的,可是我没有笑。我哭了。眼泪带走了花粉,是醇香的。我宁可我是在一个梦里,或者可以穿进一个梦,不醒。我在那个黑色夜晚,在那张白色脸孔前无助地哭了。他无比不安。他迅速和我分离开,可是他胸前的十字架钩住了我的衣服。藕断丝连,藕断丝连啊,我们注定这样。
他把十字架从颈上摘下,为我戴上。他说,你看,上帝替我锁住了你。
十字架的绳子很长。“十”字很沉。它沿着我胸前的皮肤迅速划过。光滑,冷澈。它繁衍了一条小溪。在我干涸的心口。欢快地奔流。
毁牵着我的手,穿过一片灌木丛,来到教堂的背面。闪闪发光的花翅膀的小蝴蝶惊起。我发现毁没有影子。真的。他的身后是一片皎洁的月光。因为他没有人的丑恶的灰垢。他干净得不会结痂。
8)毁把他为我画的画送去一个不怎么正规的画展。一些像他一样的地下画家,和狭小的展出场地。同一个夜晚,讲《睡美人》、亲吻、赠予十字架的神奇夜晚,我们约定明天一起去看画展。他们集中了所有的钱,印了些入场的票子。很漂亮,比我收集的迪士尼的门票还好看。
他在学校门口等了我一个下午。因为我们从未交换过任何通讯方式,还有地址。我们的每一次相见都是一次心有灵犀的邂逅。他把入场券给我。他说明天在这里等我。他要走了。这是一个无缘无故使分别变得艰难起来的夜晚。是什么,使爱变成绵软的藕丝,浅浅的色泽,柔柔的香气,摇曳成丝丝怅然。毁啊,我爱上了你,你是病着的,可是我来不及等你康复了,来不及,我已经爱上了,我是多么不想承认啊。
我们在路灯下道别,我强调路灯是因为我在灯下寻找他的影子。他干净得没有影子。
他问我借十块钱坐计程车,他身无分文。我递钱的时候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有计划的约会。我怕我们明天错过。真的,彼此一无所知的人,从此失去下落。
我掏出一枝笔,在钱的反面写上我的电话。他格外开心。他说,是吗,你肯留电话给我?他上了计程车。我们仍在道别。再见再见再见。我们讲得没完没了。坏脾气的司机吼了一句。他才关上车门。走远。
我们还是断掉了所有联系。第二天他没出现。我在教堂面前等等等。等等等,黄昏时我抬头凝望天空中被教堂尖顶戳破的洞孔,我看到逃逸出来的血色。我怀疑我那没有影子却病着的天使身份的爱人已经从这里离开。
我对他一无所知。甚至名字。我去过大学艺术系。我细致地描绘他的样子。认识的人说他在半年前因自杀退学。从此杳无音信。
我只好赶赴画展现场。那是那个萧条画展的最后一天。不得志的画家早已拿着微薄的所得各自散去。剩下几幅代卖的画。我找到了那幅毁为我画的画。我想要它。可是没有人可以鉴定画里模糊的半张脸是我。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和毁从三月延续到九月的没有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维系下来的爱情。
我决定买下那幅画。它便宜得使我心痛。
我搬回了画。我常常在教堂围墙外观看。花朵或者天空。黄昏的时候在残碎的绯色云朵里想象那个出口。或者毁早已经由它,离开。
我的电话常常接起来沙沙地响,却没有人讲话。奇怪的是我总觉得沙沙的声响传播着一种香味。蔷薇花粉的香气。它维持我健康地活下去。
毁 2.他
我在那个奇妙夜晚和我爱的女孩道别。那是一场我们宁可选择延续延续再延续的道别。再见再见再见。我们讲个没完没了。坏脾气的司机吼了一句。我才关上车门。走远。
她给了我一张钱。上面有她的电话。这是第一次,我们有了联系的方式。这对我很重要。我是个病人。我不敢要求什么,甚至一个电话号码。我吻她时她哭了,我在那一刻信心被粉碎。我的怪模怪样的病们瞬时全跳出来,幻听,妄想。可是现在她给了我电话,她邀请我进入她的生活。她的确爱我了。我欣喜若狂。我爱这个号码这张钱。
我忽然,忽然舍不得花掉这张钱。记载了她爱上我的一张珍贵的钱。车子已经开出很远很远了。我才忽然喊停车。我说我没有钱。我下车。司机好像喝了酒。脾气坏极了。他定定看着我手中的钱。他说你是有钱不付啊。我赶忙装起钱,说没有没有。他气急了,开始下车殴打我。我知道我完全可以记下号码,交出钱。可是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想勇敢一点。我一直怯懦。我甚至喜欢过男孩。我强烈要求保护。
可是现在很不同。我爱一个女孩,发疯地爱啊。我在她递过电话号码时就决定保护她。所以我不能再怯懦。我决定拼死留下这张钱。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架。我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我从不会打架。我的还击是那么无力。可是我仍坚持这是一场双方的打架而并非挨打。我们越打越凶。钱死死攥在我的手中。我是一个男孩,男子汉,我要开始学习保护我的爱人。这是我的第一课。
我发现了他晃出的凶器。他也许只是想吓住我,他晃得不怎么稳。刀子是我用过的啊,我曾用相同的武器自杀,所以我不怕。可是真可笑,我多么不想死啊。此刻,他一遍遍要我交出钱。只是十块钱。他一定是生气我慷慨激昂地还手了。他是我曾经喜欢过的那种很男人的男人,他们往往只是为赌一口气。从前我喜欢这样的人,后来我羡慕这样的人。现在,我也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这是我的第一次唤起勇气的战役,不可以输。刀子进入身体,纯属意外。因为他的表情比我的还要恐惧。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我知道我死定了。可是我活了。这一次,我知道我要活,可是血啊,流失得毅然决然。这是他不想看到的,他显然是个流氓,可他未必杀过人。他逃走了。他放弃了死人手中的面值十元的票子。
嘿嘿,我胜了。我身体里的血欢快地奔涌出来,庆祝着。我要死了。
六个月前我爱上第一个女孩。
六个星期前我为她画了一幅笑容延绵的画。
六十分钟前我吻过了她。
六分钟前我开始我的第一次打架。
六秒钟前我胜利了。
我还有一口气。我在我最后一口气里有两个选择。我可以记住还未开远的杀人凶手的车牌号,带着我仇人的信息去另一个世界清算。
可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记住我的爱人的电话号码。我未来的居所未知。啊,我飞了起来,那么快。好像芝麻开门的咒语,可以洞穿她纯真的灵魂。
我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展开我的钱。记住号码。
心 爱 1.纽扣
小朵是和我在一起六年的朋友。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我们在一起总是做很伟大的事情:长大,恋爱,还有一些关于何时结婚生几个孩子的计划。比起那些来,收集纽扣怎么也不能算是一件大的事情。可是很久之后的现在,长大这个无比粗糙的充满疼痛的过程已然完成。用来去爱一个人的力气像一颗在热烘烘的口腔里呆太久的水果糖一样完全融化掉了。而那些晴空万里的计划仿佛是我儿时的那只秘密逃走的小鸟一样,飞舞在别人的天空里。与那些相比,收集纽扣的小细节一直像一个鲜艳的色块一样郁结在我的记忆里。
我发现原来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成长,我那些关于纽扣的故事也在随我成长。它从一件小的事情长成了一件大的事情了。
小朵和我一直喜欢纽扣。要有彩虹的颜色。薄薄的那种。
我有一个样子长得很好看的存钱罐专门用来盛放我收集的扣子。十五岁的夏天,我们跑遍整座城市收集扣子。彩色的有两个小孔的纽扣被我们穿成手链、脚链和项链。我们穿粉红的条绒裙子,带那些小扣子。我们看起来像两个娃娃。
包扣几乎要在现在的城市里绝迹了。一颗简单的塑料扣子,可是把自己喜欢的布包在它的外面,它就变成了独一的,你的。我喜欢那些质感舒服的布扣子。它们握在手里很是温暖。
那段时间我和小朵很奢侈,我们买很大很大的一块布来做几颗包扣。只是因为喜欢上面一小块图案,甚至有的时候仅仅是一个字母。我们用很多很多的有小花朵、小云彩、鱼骨图案的布来包扣子。后来我们发现,那些完成的布扣子简直漂亮得可以做徽章。我们用它们搭配不同的衣服,别在衣角或衣领上。得意的是我的一条黑色的条绒裤子,被我在侧面别了长长的一串洋红色带花朵图案的布扣。它们松松垮垮地挂在上面,走路时和我一起摇摆。很好看。
纽扣还被我和小朵别在窗帘上。那年我执意换掉了我的房间里的厚重华贵的流苏窗帘。我买了星空色的单薄一点的布料,在上面随意地斜斜扭扭地缝上许多彩色的小扣子。它们像星星一样在我的这块新天空上闪闪发光。
曾经有一种布玩具猪的人气很旺。叫做阿土猪猪。我知道小朵的布玩具多得要打架了,可是我第一眼看到那只猪,还是决定买下来给小朵。因为那只猪的鼻孔是用两颗扣子做的。木头的带着一圈一圈原木花纹的扣子。它有一种我想要亲近的温暖的感觉。
小朵接过那只猪,笑,她立刻亲了亲那只猪卓越的鼻子。
最喜欢的是自己做的软陶的扣子。我和小朵去做软陶的陶吧呆一个下午只是为了去做几枚根本没有衣服和它们相配的扣子。可是很满足。我做的那些扣子上面有向日葵的图案,可是每一颗扣子的颜色都不同。从艳艳的明黄色渐变到很暗的古铜色。一排扣子就像一朵葵花的生涯。
我一直喜欢扣子,棉布扣子,木头扣子。我喜欢说,它们握在手里很温暖。当我拿到我那些刚刚烧制好的软陶扣子的时候,是的,我真真正正感到了手心的温暖。它们的热量一点一点散失在我的掌心里,然后它们一点一点坚硬起来。它们有我赋予的不变的样子。我的软陶扣子终究没有被缝在任何衣服上。事实上我一直在很努力地为我的扣子们找相配的衣裳。可是我想它们是如此的高贵啊,它们不应当成为一件衣服的附属。
小朵把她做的陶制扣子送给了她深爱的男孩。她给他缝在一件卡其布的衬衫上。再后来小朵飘洋过海,终于忘掉了那个把她的艺术品别在胸膛上的男子。长大之后的小朵很忙,我想她一辈子再也不会为了几枚扣子花一个下午的时间了。
我的陶制扣子仍旧在。
什么也不能捺熄我对软陶扣子的狂热,我做了很多次那样的扣子,在很多个不同的下午。
我记得最后一次是和小优一起的。小优是我爱的男孩。我们的相处很像孩子。我们分开的时候毫无困难。就像每年从幼儿园毕业的小孩子都会毫不费力地和他们从前要好的玩伴分开。只是现在,我才知道小优悄悄把他自己钉在了我的心室上。
他是我最温暖的一枚扣子。
那一次我们的软陶作品糟糕极了。两个人忙成一团,像一对夫妇在准备一顿盛大的晚餐。我觉得他揉那些陶泥的样子像是在和面。我站在他的背后,看他很用心地对付那些陶泥。他总是很有耐心。他总是像我的热乎乎的陶扣子一样温暖。我真的有一点期待和他一起过日子了。
我们做了简单的斑点狗图案的陶扣子。一人五颗。然后我们就攥着还烫手的扣子快快乐乐地回家去了。
他照例送我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对他说,如果我和你走散了,我就去找一找,谁随身携带着五颗小花狗图案的扣子,谁把它们当成宝贝。
只是我忘记了等到那些扣子的热量散尽,冷却坚固之后,一切都变了。此时此刻如果我真的开始寻找我走失的爱人,也许根本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他曾经收留过那样五颗粗糙的扣子。更不会有一个人会站出来温和地说,是的,它们是我的宝贝。
心 爱 2.Kenzo香水
我总是在我的小说里提到Kenzo。我会让里面的女子迷恋Kenzo。它像我过去一段日子的一个妩媚的符号。可是我想或者它已是一个休止符了。因为事实上我只有过一小瓶的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也许我再也不会买它了,因为它已经超越了一瓶香水的功能。有时觉得它会是一种酒,使我有一些眩晕。有时候觉得它像阿拉丁的那盏神灯,一个叫做回忆的妖怪会在我打开瓶子的那一刻猛然跳出来。
然而我竟然有一点向往那个名为回忆的妖怪。它有着带有降伏魔力的美丽。
Kenzo是男孩小优用的。他以一封信的方式和我认识。那封信写得十分深情。蓝色信笺,上面是这样的味道。那种很淡很淡的味道居然喷薄而出地涌向我。
我和小优站在一棵春天的树下谈话,那是我们最初认识的日子。树是一棵很弯曲的梧桐。上面落下粉紫色的花朵。我一直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后来小优叫它们桐花。我觉得真是好听。是的,我们站立在一棵不断落下桐花的梧桐树下谈话。我闻到了一种香味。香味很含混,我无法辨别它是来自头顶上的梧桐树还是来自我对面的男孩小优。可我知道它是一种新生的味道。是一种生涩的纯净。新生的是这个青草绿的春天还有我和男孩小优喑哑的故事。
我记得那个时候他有一张恐慌的脸,对整个世界的恐慌。他那个时候是个柔弱的孩子,做过的一些荒唐的事情搞得他遍体鳞伤。终于有一天他看到我,走向我来喜欢我。
他走向陌生的我,为了来喜欢我。那一刻我看到这个恐慌的小孩有着万劫不复的勇敢。无畏和无助在他的脸上氤氲成一片。
他常常写一些异常分裂和支离破碎的文字。他知道那是我喜欢的。他就拿给我来看。
给我一杯水,我就善良起来。
我记得那种Kenzo的名字刚刚好叫“清泉之水”。是它使我的小优善良起来的嘛。
然而事实上我和小优之间是不应该有故事的。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太会写故事,我们都太崇拜痛彻心肺的人生,所以我们彼此折磨来书写一个疼痛的故事。可是到了故事的尾声的时候我们才蓦地发现我们的故事是这样的俗气,于是两个人都很失望。
最后我离开了。我喜欢我们的那场分别,它很动人。下雪。对坐在空无一人的摩天轮上。等到摩天轮上升到顶端的时候,我们碰碰彼此的嘴唇。我落下眼泪来。他没有找到可以擦眼泪的手帕,摘下他的白色毛线手套给我擦眼泪。我很贪婪地把手套覆盖在脸颊上,吸取这上面的凛冽的Kenzo的味道。那是一种迂回婉转的味道,引领着我走了很远,走到深深的过往里,却只是为了说一句再见。
然而大家都知道,小悦是喜欢Kenzo的。离开从前的城市的那一天,筱筱赶来看我。送来了Kenzo。筱筱那三年里一直都和我在一起。她看着我爱,看着我分开。
在我那些坍塌破碎的日子里她总是平和地命令我:小悦要好好的。
Kenzo是用小小的玻璃瓶子盛放的。透明的玻璃上面反射出幽幽的蓝色。是和小优的同一系列的女用香水。一样凛冽的味道。
相似的味道又一次袭来。我又看到那年春天的桐花啪啦啪啦地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我又看到小优黑色好看舒展的文字,一排,又一排。我又看到笨拙的摩天轮嘎吱嘎吱地转动起来。
我突然觉得所有的往事都运转起来。于是周围很嘈杂。在一片热闹中,我听到筱筱说:
用它来纪念那一段光阴吧。
心 爱 3.核桃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疯狂地喜欢吃核桃。那段无聊的光阴里,我常常一个人搬个小凳子坐在可以被太阳晒到的阳台上,用小锤子砸新鲜的核桃。我一边砸一边吃。放点音乐。然后我的锤子的节奏就可以和着音乐的节拍。很幸福。
我小的时候是由保姆照顾的。那个眼睛大大的小瑛阿姨对我很好。她和我坐在两个小板凳上。我和她并排坐着。她一边给我砸核桃吃,一边给我讲神话故事。我需要做的仅仅是竖起耳朵听故事和张开嘴巴吃核桃。我觉得她真好,我将来也要砸核桃给她吃。可惜还没有来得及等到我实现这个计划,她就嫁掉了。那家人在很穷僻的山坡上。小瑛阿姨又回到了她来的山区。可是她说很好。她说那家人有好几棵核桃树。
以后的十几年里,小瑛阿姨每一年都要进一次城来我们家。给我带来新鲜的核桃。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很淘气的男孩。我很失望。我想应该是个女孩的。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听小瑛阿姨讲故事,张开小嘴巴吃核桃仁。我想那样的小女孩该多么幸福。
核桃在我的字典里原本只代指简单的快乐。然而后来,它却复杂了。
高中的时候,有一个胡姓的男孩被我叫做胡桃。在我的心里胡桃像我心爱的核桃们一样可爱。
我问他,你见过刚刚成熟的核桃果实吗。你就像它一样。
他说,是什么样子?
我说是青青绿色的柔软的。有一点孱弱,有一点苦涩。然后在周围空气和风里渐渐变得坚硬起来。
男孩胡桃是个样子好看、傲慢任性的小孩。坐在我们班级的最后一排,不乱讲话,也不听课。我的位子离他很远。我们好像从来不认识一样。然而事实上我们每天打电话,讲很多很多的话。
那时他有一个小小弱弱的女朋友。那时我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朋友。那时他厌倦了女友的小脾气和眼泪。那时我厌倦了男友的喋喋不休和软弱。我和男孩胡桃遇上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已经疲惫不堪。我们在电话里大声发着牢骚,彼此嘲笑。他问我为什么不离开他。我反问,那么你呢?
是的,我觉得我一直在怂恿他一样。终于男孩胡桃开始躲避他的小小的女朋友,他终于和她分开。
那是冬天的故事,所有的事情都像寒冷的季节一样进展得很慢。我和我的高大的男友在一种缓慢的挣扎中度日。我觉得日子慢得让我就要睡去了。
突然我要去上海参加作文比赛的复赛。我终于有机会抽身离开。我跟我的高大男友道了别。可是我回来的时候却没有告诉他。我觉得那样的道别很圆满了。就当我不会再回来一样吧。
我下了返程的飞机。在机场,要过年了,我很想很想见见男孩胡桃。我打电话给他,说我回来了,并且我决定了,我和我的男朋友要分开了。
我就去他家做客了。他家是我喜欢的样子。他的房间被他粉刷成了我喜欢的蓝色。我们坐在木头地板上看几个蹩脚的影碟。音乐很嘈杂。可是我觉得冬天的围绕我的一颗一颗的尘埃渐渐散去。我看得很清晰。我觉得日子终于开始流动。我觉得就这样吧。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和一个关系暧昧的人一直坐下去。
我们都是自由的了。可是自由可贵,所以我们什么都不想再做了。所以我们不能彼此走近了。可是我们却这样暧昧地坐着了。他坐过来,给我暖一暖手。我觉得我们都很狼狈,因为我们很孤独可是力气耗尽了没有能力相爱了。
我说你干吗刷这墙壁。太冷了。
他抱住我。
我们毕业了。在很远的地方,我去了一个公园。我看到一树青色的胡桃。我看到它们的最初姿态。柔软的。没有受到伤害的。我想我要是在最开始遇到男孩胡桃。他应是个温软得没有伤痕和痂的男孩。多么好。
我把一枚青色核桃寄给他。突然很难过。我再也不想吃核桃了。男孩毁了我对核桃的热爱。我难过的是我觉得我对不起我大眼睛的小瑛阿姨。她给我塑造了一个和幸福相关的核桃形象。可是我把它给毁了。核桃不再是我小时候碧绿的青翠的幸福。它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坚硬的痂。
心 爱 4.Lamb乐队
LouiseRhodes有着水墨画一样氤氲的脸孔。梳着冲天的辫子可是看起来没有一点邪气和妖娆。只是温情和优雅。是的,她已经是一个妻子了。是AndyBarlow的妻子。那个有着男人眼睛和男孩脸孔及身材的鼓手。
看过的几张他们的照片,他们都是并排站着,很谦逊地笑,两个脸上的笑容是延绵相连的。像是来自一个脸孔上的景致。起初的一张上,女人穿着卡其色麻制的宽松上衣。男人穿着灰蓝色的简单背心。身后是面昏黄颜色的墙。看起来觉得是他们很年轻的时候。是他们仍旧是小孩的时候。带着干净的忧伤。第二张是黑白的。两个人都穿防雨绸面料的夹克衫。都是高高的领子卡在颈子上。仿佛他们已经穿过了年轻的青涩。交换了彼此的故事。都觉得应当留在彼此的生活里。这样会很安全,很明亮。于是相爱。可是交织在往事里的喘息和喋喋不休的自白常常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黑色梦魇仍旧会冉冉升起,对抗着明亮的爱情种下的理想。
Lamb一直是我很喜欢的一支Trip-Hop风格的乐队。成员是一对夫妇。Lou和Andy。
记得是Lei给我带来了他们的音乐。在我家。那时候我们很相爱。他顺手把Lamb的CD放进去。我们聊天和听他们的音乐。我记得突然Lei说,你听到这一段了吗。他说,我每次听到这一段都很疼。那是一段打击乐。重复。激进。一段比一段高亢和尖锐。我在每一段的最后都以为这种重复到了极致,要结束了,因为不可能更加尖锐和紧迫了。可是他们一直一直地重复下去了。喘息喘息。我听到那个女人妖孽一样的声音被围困在什么地方,不停地碰撞,寻找出口。破碎可是仍旧不休。我和Lei已经停下来不能够讲话了。我觉得他们把我陷害到了井底。使我淹没在他们波光粼粼的哀伤演绎当中。
那是他们的首张唱片。我一直喜欢Trip-Hop的风格。喜欢他们最多,胜于大名鼎鼎的Portishead,MassiveAttack。觉得他们有的时候很温情,然后蓦地残酷起来。像一条无比华美光洁的丝巾。可是我居然从来都不知道它也是可以勒死人的。死在一个温暖而柔软的笑容里。
我承认我的评价并不中肯。因为我看了他们的照片,知道他们的一小部分故事。我觉得他们并排站在一起的样子很好看,带着一种绝望的荣光。相爱漂洗了他们年少时候的压抑和无助,使那些个跟随的忧伤泛起了模糊的暖光。就像一个经过美化和修饰的伤口才可以示人。才有了它的观赏价值。看到乐评上说,第二张唱片里Lou甚至用了她尚在肚子里的儿子的心跳声作为Sample。她也邀请她的儿子来观赏她的伤口了。那是他们应当纪念的过往。是他们曾经独处时候的脆弱,写在他们相爱之前,写在他们的宝贝出世之前。
Lei可以去写专业的乐评。所以他很中肯。所以他爱Lamb,可是他仍是会爱其他很多很多的Trip-Hop。在我和他分开很远之后的一天,我打电话给他,带着惊喜说,我找到了Lamb的WhatSound了。那是一张在我从前城市里找不到的唱片。我说我一定要买给他听。
是吗。他说。不用了吧。我现在只听歌剧了。
他带着他居高临下的高贵。我觉得他长大了,顺利摆脱了少年时候的迷惘和彷徨。他和我也交换了故事。可是彼此觉得无法居住在彼此的生活里,因为已有太多的支离破碎。我们都不是杰出的医师。我们都是太过猥琐的孩子,在对方血肉模糊的伤口前掉头逃跑。我想Lamb可真伟大。他们做着怎样的事业啊。他们解剖着他们曾经的忧伤。把它们打扮漂亮带到人前。
可是其实我还没有说完。我很想告诉Lei,新的唱片封套上,他们仍旧是并排站着,只是脸孔朝着相反的方向,表情迥异。不知道相爱是不是仍旧继续着。不知道忧伤倾诉之后他们是不是才思枯竭。我还想说,其实那天在我家,我们一起听那张唱片的时候,真的很应该拍张照片。那个时候,我们有着延绵相通的表情。很一样。
我们那个时候,并排站着。
黑猫不睡 黑猫不睡(一)
晨木,墨墨一直在我心里绵绵不绝地唱着,你可能永远不会了解。
——题记

我站在绿成一片模糊的高草中,抱着那只喜欢望天的幼小的黑猫。我穿着白得很柔和,白得可以与云朵没有界线的长裙,纤细的白色流苏同纤细的绿色高草相纠缠。我身后是爬满野蔷薇的半壁墙。我有着与花朵很相称的新鲜的笑。
——这是一张晨木为我拍的照片。
其实我不算美,但是我认为自己很美。晨木也认为我很美。我想这足矣。
在这个下着大雨的午后,我回到了这个城市,回到了城郊的旧家。我撑了把艳橙的伞,在没有阳光的日子,用它的暖橘色慰藉自己。然后我就在距家五米远的电线杆上看到了这张自己的照片。雨水在我的那张脸上蔓延,微笑好像已经褪了色。一张寻人启事。是晨木在发疯似的找我。
这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女孩,见到请通知我。晨木在上面简单地说。
重要。我思考着这个词的意思。我承认被这张寻我的照片感动了。我想丢掉伞,抱着电线杆痛哭。晨木淡淡的肥皂香味似乎在迫近,他可能在唤我。小公主,他说,继续相爱吧。
我不能。因为心里有一只猫昼夜不睡,不休地唱着。它是黑的,黑得叫人心疼和绝望。它是我的墨墨。它不是一只九命的猫,它只有一条命,而且它死了。它是我和晨木无法愈合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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