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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后重生:權傾六宮.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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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走神
天色未明。
半空的雪粒还沙沙地下得欢实。
两仪殿近在眼前了,抬凤辇的内侍们不由得都微微松了口气。却不料最前头的一个脚下一滑,身子便猛地一晃,凤辇跟着一侧,辇上端坐的邹皇后也就一歪,凤冠便重重磕在了板壁上,“铛”的一声响。
凤辇落地,靠着板壁坐在里面的邹皇后手扶凤冠抬头看向众人,眼神里一片茫然。
是梦中么?
怎么回到了三年前?
这分明是兴庆四年元正大朝前的事情。内侍崴了脚,自己痛骂了他一场,后来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自己反而被训斥了一顿,说刻薄,连新年都不好好让人过。
邹皇后摇了摇头,缓下了声气,漫声道:“无碍的。还能继续走么?”后半句却是问那内侍的,这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那内侍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听邹皇后这句话,不由感激涕零,哽道:“能走!小人一定让娘娘稳稳当当进两仪殿!”
稳稳当当啊,两仪殿里一场好闹等着自己呢,怎么会稳稳当当?
邹皇后只顾伤感,却没注意到这个“梦”和自己的回忆已经不一样了。
“梦”里的偏殿一切如旧。
坐榻,凤烛,香炉,铜镜,甚至连销帐上的七寸流苏,清晰如斯,邹皇后心里闪过一丝怀疑,怎么自己记得这样清楚?
邹皇后忍不住皱了皱眉,正细细描画花子的侍女不由得娇嗔了一声:“娘娘!您别动!”
邹皇后又怔了一下,这是采葛的声音!采葛不是大朝后不久就被太后命人送去了宫正司,再也没能回来么?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邹皇后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采葛那双清宁宫最巧的手,刚要说话,忽然耳边有人禀报:“娘娘,太后殿下遣余姑姑来了。”
邹皇后下意识地忙道:“快请!”
邹皇后还在愣神,一名两鬓星霜的宫装女官已经走了进来,端端正正行了礼,温和地笑着说:“太后口谕,皇后请站起来。”
邹皇后方惊觉自己仍坐着,呀了一声,忙站起来,微一躬身叉手,口中道:“妾失仪,请太后降罪!”
这女官正是跟随太后近四十年的的贴身侍女余氏,宫里自皇帝始,上上下下都尊称一声余姑姑。
余姑姑见皇后恭谨行礼,不由微微点头,道:“太后口谕:皇后,哀家今日仍觉得不大好,散朝后你们不必再来。过年的事情多,你自己也好好保养,别打着侍疾的名头来闹我。让我安生歇歇。钦此。”
第二遍听这道旨意,仍旧不客气,不亲近,不喜乐,让人心生懊恼。
当儿媳妇当到婆婆连侍疾都不让的份儿上,真的很失败,也难怪皇帝心里极度不满了。
邹皇后恍惚着,再深深一弯腰,口中按照标准礼仪地应道:“妾领旨,谢太后体恤!”
余姑姑顿了顿,轻声续道:“太后烦了众人,所以一概不见。皇后可明白?”
邹皇后愣住了。
余姑姑看皇后不接话,面上流露出一丝惋惜,然打量皇后片刻,忍不住再点了一句:“好生娇媚的花子,嫩得像个未出嫁的姑娘!”
邹皇后身子一震。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这句奚落,提前到了此时出现,发话的变成了余姑姑!而且不是奚落,是提醒!
这不是“梦”!
何况!冷宫大火,门窗被从外面锁死,自己和采萝马上就要烧死了!怎么会做起梦来?
这真的不是梦!
邹皇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一阵眩晕。
然现实是需要继续的。
伸手抓住身边侍立的采葛,强撑着稳住身形,邹皇后没头没脑地对余姑姑说了一句话:“姑姑,田田有来日,皆是因姑姑这片慈悲心肠!”说着,又深深福下身去,竟施了个全礼!
余姑姑竟坦然受了这一礼,恢复了温和笑容:“皇后谬赞了。太后等回话,我先告退。”
邹皇后起身,急忙往前迈了几步,扬声命道:“横翠在外面吗?路滑,好好送姑姑出去!”
待外面传来横翠和余姑姑的笑语,邹皇后已经颓然坐倒在凤榻上,手脚俱软,脸色惨白。
自己这是,是,真的重新回到了三年前!!!
采葛早在一侧跪倒哭求“没想到不是故意的”,邹皇后此刻哪里顾得上理会她?挥挥手,机械地下令:“重新梳妆,快些。”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双手,猛地推开了采葛。一个声音清朗响起:“小娘,我来。”
邹皇后偏头,看到了已经冲到面前的两个侍女。
是采菲和采萝!
是被发配到司制司缝衣服缝到眼睛瞎了的采菲,和大火中紧紧抱住自己头脸的采萝!
采菲一伸手,扶起邹皇后,利落地脱掉她深青色的袆衣外袍;而采萝则快手快脚地端来了洗脸水,拿大毛巾掩住她的素纱中单,开始给她净面。
邹皇后在这片混乱中看着二人充满活力的脸,泪水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采菲一看她哭了,以为是因余姑姑传话中太后的冷淡心灰沮丧,怕她又本末倒置,便连忙哄道:“小娘有委屈也先憋着,快收拾完。若是老夫人她们来得早,不免要来偏殿先看看您的。那时节红着眼睛,夫人又要跟着哭起来没完了!”采萝则转头边骂着采葛:“也不看看时候!这是出风头的日子吗?大朝会上皇后都不循规蹈矩,你想让满天下的人怎么说我们小娘!”
邹皇后想着仍旧活得好好的四个陪嫁丫鬟,破涕为笑。
活着就好,都活着就好!大家都要活下去才好!
直到坐在两仪殿正殿的凤榻上,耳边响着悠扬的雅乐,内外命妇们在丹陛下随司赞引导叩拜跪兴、口颂新春的时候,邹皇后也还没从“重生”的冲击中完全清醒过来。
因此,当满殿寂静了十息,单等皇后发话的那一刻来临,即便邹皇后迅速开口,声情并茂地勉励众人需恪尽职守、相夫教子,同时热情地回贺新正,也改变不了“邹皇后元正大朝走神”这个事实了。
邹皇后不由在心里苦笑。
还是不行么?还是在大朝上授人以柄了。还是躲不过去啊!
果然,先帝元后的嫡女,大长公主长宁公主第一个开口:“皇后刚才在想什么呢?竟然专注到可以无视这一殿的内外命妇,自顾自地发呆走神。说出来,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这是在骂她骄横!
邹皇后勉强稳住心神,正要辩解,贵太妃所出的二长公主福宁公主笑嘻嘻地接过了话头:“大姐别逼皇后了!宫里有规矩,初一十五皇帝必要去看望皇后。大约是皇后想到今日初一,激动了一些,所以想出了神罢!”
邹皇后被这轻佻话羞得满面通红,又急又怒,却又无可分辨,顿时张口结舌,心乱如麻!
皇帝的冷落,要传得天下皆知了!
怎么办?怎么办!?
殿上有人轻笑。是宝王妃。
“二位姐姐说笑惯了,忘了这是元正大朝呢!圣人昨夜和宝王驸马他们喝酒喝到后半夜,皇后大约是跟着没睡好罢?”
似乎是在说合。可为什么要向满朝命妇明示公主不敬?为什么要对长宁公主这位寡妇提驸马二字?为什么要让邹皇后想起来皇帝宁可和宗亲喝酒也不去清宁宫过除夕?!
宝王虽是长子,先帝却未选他。
竟怨怼到不加掩饰的地步了么?
“敢问皇后殿下,今日太后殿下可有谒见懿旨?”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中的诡异气氛。
邹皇后眼睛湿润了。事到临头,只有娘家人,才是最心疼自己的。
“邹老夫人问的正是我刚才在想的事情。今晨太后传旨,身子不爽快,今日谒见全免。且不让咱们去侍疾,连我去也备好了闭门羹。我一时担心,有些恍惚,怠慢各位了,休怪休怪!”
邹皇后勉强扬起了一个笑脸,解释了缘由,也道了歉。
可全殿上下,竟再无一人出声应和。
一片安静。
除了邹府,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独自强笑的邹皇后。
邹老夫人瞥了一眼身边的二儿媳,示意她接自家女儿的话。
可这位当今皇后的生身母亲,却讷讷不知该如何开口,只会羞愧地深深低下头去。
邹老夫人心底长叹,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圆场:“新正最忙,还请皇帝和皇后也保重身体。我等恭祝太后早日康复,福寿绵长;祝皇帝皇后身康体健,琴瑟和谐!”
大殿上仍然一片沉寂。
邹皇后在心里狠狠地痛骂自己:邹田田,原来你早就众叛亲离了!你为什么到死都没发现!
☆、2.第2章 震怒
清宁宫,寝殿深处,邹皇后和邹太夫人、邹二夫人对坐,四个陪嫁丫鬟侍立。邹二夫人嘤嘤地不停在哭。
邹皇后和邹太夫人同时抬手揉了揉额角。邹皇后看一眼祖母,命人:“花期,陪我阿娘去偏殿歇歇,拿圣人给的好茶,太后送来的冻荔枝,细细跟她说说清宁宫最近的新鲜事儿。”
四个陪嫁中为首的,最年长也是最温柔的花期应了一声,忙上来扶邹二夫人退下了。其他侍女也有眼色地默默退出,走在最后的顺手掩好了殿门。
殿里只剩祖孙俩。
邹皇后这才长出口气,拉了祖母的手,愁眉着对邹老夫人软语道:“祖母,我怕这次我闯的祸事不小,又要让祖父替我善后了。”
邹老夫人听了这个服软耍赖的话,眼睛却倏地一亮。自家这小娘,终于知道用脑子了。邹老夫人不由得笑了出来:“不妨,只要圣人不生气,天塌下来,你祖父也有法子!”
邹皇后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怅然若失,轻轻摇摇头:“祖母,圣人恐怕是会大大地生一场气的。我以前太任性,他这次不会再担待我了。祖母,你让祖父放低身段,苦苦地认错。圣人看在多年师生的份儿上,也许会冷落我一阵子,但至少不会动让我离开清宁宫的念头。”
邹老夫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皇帝想要废后?!”
邹皇后垂下眼帘,清冷的声音像寒夜山泉一样:“阮氏有孕了。”
太后姓裘,眉目锋利,英姿飒爽,还有众人交口称赞的正直品行、大度性格。先帝偶幸辅国大将军府,一眼看上这位裘飞裘老将军的掌上明珠,惊艳不已,当场解玉佩为聘,翌日便接进宫中,封为淑妃。而这位裘氏,也着实好命,进宫不过一月,便有了身孕。宗室老人们纷纷说是坐床喜,是子孙繁盛的好征兆,自然更是恩宠无极。不数载,元后病逝,裘淑妃当仁不让被立为皇后。裘后诞有四子一女,按年龄分别是宝王、先敏敬太子、当今皇帝、寿宁公主和煦王。
这多年的后宫之主,如今仍旧耳聪目明。
听余姑姑回禀完大朝上的动静,裘太后嗤笑一声,白了余姑姑一眼,扔下手里的佛珠,懒懒地倚到胡床的大迎枕上,道:“怎样?我就说她再教也上不了台面,是不是?你还真动了慈悲心肠,傻不傻?”
余姑姑听着邹皇后用的这个词儿从裘太后嘴里说出来,怎么都觉得诡异,叹口气,点头道:“殿下总是比奴婢看人准。”顿了顿,欲言又止。
裘太后见她作怪,便狠狠横她一眼:“说!在我跟前还装!”
余姑姑无语,微微叹口气,心里不禁可怜起那个第一次说自己“慈悲心肠”的稚气姑娘来,十七岁,真的还年轻啊!
“当啷!”
一盏越窑青瓷茶瓯被明宗狠狠地掼在地上,碎瓷四溅,有一粒甚至崩到了邹皇后的腮上。邹皇后站在明宗对面,叉手低头,垂眉顺目,纹丝不动。
殿中早已清场。仅余分茶的侍女丹桂,和明宗皇帝的贴身内侍、内侍和殿中两省的总管大太监孙德福孙公公。
明宗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遗传自裘太后的浓眉凤眼此刻愤怒地似乎即将双双立起,右手霍地挥出,食指直指邹皇后的脸:“我本来只以为你年幼,女子柔弱,谁知道你竟然软弱愚蠢至此!”
邹皇后迷茫的表情自然把心思漏了个干净。明宗看她这个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气得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连旁边伏地跪着的丹桂都听得身子一抖。
孙德福看着皇帝震怒的样子,觉得皇后的错不至于此;再看看邹皇后柔顺地可怜,忍不住想帮个忙,轻悄地上前半步,劝道:“圣人,怒伤肝,您保重着些儿。皇后娘娘不懂,您教给她,下次她不就懂了吗?”
明宗凤眼如电,狠狠地刺了孙德福一下:“滚!什么地方你也敢插嘴!”口气却下意识地软了三分。
明宗听了这认错服软的话,面上先一缓,接着又更加愤怒:“你还知道这是丢我的脸!我本来以为老师能把你这个嫡长孙女教成个坚忍的女子,能帮我把这乌七八糟的后宫命妇整理整理,可你看看你自己,除了纠缠在小情小爱上,就是跟不相干的人情往来瞎较劲,你有哪一点当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我当年真是瞎了眼,以为看到的那个替母亲理家的孩子能继续长大,谁知道,你越活越回去了!”
明宗越说越气,说出来的话也没了章法,甚至气得左右找东西摔砸,一眼看到了榻边的玉如意,伸手就要去够。
这时,忽然一只细若白瓷的柔荑抢先覆在了如意上,明宗就一把握住了那手,一触之下,腻如凝脂,温如暖玉。
明宗更怒,心道皇后宫中何时出了这种狐媚惑主的贱人,一抬眼,只见丹桂那张端和的脸微微笑着对向自己:“圣人,气大伤身。”
明宗顿时气消了一半,“哼”了一声,身子一歪倚在了凭几上,愤愤地看向窗子。
丹桂泰然自若,伏地奏道:“圣人明鉴,我家娘娘如今已经坚强了许多,您是九天真龙,振翅便是九万里,娘娘飞得慢,求您等等我们娘娘,她会赶上的。”
明宗听完,面色微霁,冷冷地瞥了邹皇后一眼,却吩咐孙德福道:“德福,今晚去承欢殿。”说完,霍然立起,快步出了清宁宫。
孙德福一边急着追向皇帝,一边回头悄悄地对邹皇后说:“娘娘,您是天下之母,别说让她们等十息,就是等十个时辰,也是无妨的!骄纵骄横都无所谓,只要您记得,您是天下最骄傲的那个人的妻子,就行!”
邹皇后心神剧震,顿时呆住了。
丹桂自顾自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口中低低地说:“谁家会教自家的小娘做皇后呢?顶天了,教做宗妇吧?可宗妇也要有宗妇的尊严,轻易不受气不受辱,该不理会的不理会,该交给下人罚的交给下人罚。绝没有向不相干的人道歉的道理。怠慢?怠慢是因为对方不殷勤。能让宗妇称上怠慢的,只有另一家宗妇!”
邹皇后听得额头涔涔。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道理!自己每每不讨太后皇帝欢心,就是这个道理自己从未想明白!这个国这个家这个后宫,是自己的!自己才是那个最应该介意这个家的生存繁衍平衡兴盛的人!不用顾及别人的心情!后宫不是家族,家族有亲戚,后宫没有,后宫只有上下尊卑,除了太后皇帝,在自己面前,其他的都是“下人”!
丹桂毕恭毕敬行礼:“娘娘,奴婢是太后赏您的女史,诸事不听,只管圣人来时的茶事。”
此时,被撵到殿外的众人都紧闭着嘴簇在门口探头探脑。而邹皇后没有开口,众人谁也不敢进来,就这样在外面远远看着邹皇后和丹桂说话。
邹皇后心思慢慢转着,一边缓缓坐下,一边紧紧地看着丹桂,道:“如此,我该去结结实实地给太后殿下磕几个头。丹桂,今日谢你缓颊。”
丹桂安静地将碎瓷包在手帕里,稳稳地站起,镇定地微笑:“娘娘折煞奴婢了。娘娘今日已经表现很好,并不似往日一般哭个不停。”
邹皇后脸上表情一僵,微微一滞:“我,很爱哭?”
丹桂看似恭敬,说起话来却毫不留情:“是。娘娘非常爱哭,而且圣人不论说什么,娘娘都听不进去,只是痛哭而已。”
邹皇后不禁窘迫万分。怎么会?难道自己还跟阿娘一样,遇事就哭?
但,细细回想,似乎是的。
哪怕在进了冷宫之后,因思念明宗,兼且冤枉委屈,自己还在不时地掉泪。这种情况一直到明宗皇帝立了新后,自己才心灰意冷,似乎连哭都懒得了。
现在看来,自己惹明宗厌烦很重要的一点,原来就是爱哭。
丹桂看邹皇后认真思忖的样子,不由得嘴角微扬,看来姑姑没有说错,皇后这一回真的有长进了,值得大家帮忙了。丹桂待皇后回神,又问:“娘娘知道圣人这次最气的是什么?”
邹皇后愕然,忙道:“不是我忘了自己是皇后,不必向众人道歉么?”
丹桂微微叹气,两道被修剪得弯弯的墨色眉毛轻轻一动,道:“娘娘,您动动脑子,再想。”
丹桂终于一松,脸上显出一个真挚的微笑来,欣慰地颔首:“不错。您一定记得孙公公的话:圣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骄傲的人!”
邹皇后忍不住抚额:“天,原来我这次是端端正正地触到了他的逆鳞!”
☆、3.第3章 回忆
午后。御书房。
御书房是皇帝读书的地方,能进来陪读的,都是近臣,兴许不会位高,但必定权重。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随时走进皇帝读书的地方,那就是皇帝的老师。
明宗皇帝的老师自始至终只有一位,那就是当年先帝指给先敏敬太子的老师,后来连同所有皇子都一起教导了,再后来成了李唐亲家的,邹寂,邹太傅。
孙德福小心地将一张纸放在了明宗面前。
这是邹寂邹太傅家所有人的现状:
大儿邹斐,现任扬州刺史,妻万氏,司农寺少卿之女,长子邹甸,年二十六,宜庆十三年探花,现在翰林院随掌院学士整理国故,次子邹畔年十三,随祖父读书,幼庶女邹畅,年九岁;二儿邹虔,现任军器监正使,妻周氏,史馆修撰之女,长子邹禺,年二十,宜庆十九年进士,因病赋闲,现主理邹府庶务;三儿邹齐,现任礼部主事,妻肖氏,国子监司业之女,长女邹画,年七岁,次子邹留,年五岁,随祖父读书;女邹斓,宜庆年间嫁与前工部主事现工部尚书蒋拓为妻,生子二人。
明宗冷静看过,凝神思索,随手在纸上划抹,约有顿饭工夫,方问孙德福道:“老师来了吗?”
孙德福摇摇头,端了盏桂圆甜汤奉上来:“圣人,太傅来不了这么快,您歇歇吧!”
明宗摆手推开,鼻子里冷笑一声:“不要小看老师!他能这么小心,竭力不把婚姻结到朝廷要害去,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还没有决断?只是要表现得迟缓些,好让我放心罢了!”
孙德福回身把甜汤放到旁边的架子上,小心地看了看明宗一眼,小声嘟囔:“这不挺好的吗?”
明宗一噎,瞪了孙德福一眼,低头继续研究这张纸。
又过了许久,孙德福接到外面的传话,忙向明宗禀报:“圣人,太傅已经进宫了!”
明宗沉默下来,屋中犀利冷硬的气息瞬间便弱了三分。明宗回想起以往的读书岁月,忽然微微有些伤感,半晌方吩咐孙德福道:“不必通传,来了便直接请进来。你去给老师准备他最喜欢的茶果,不要怠慢。”
邹寂今年六十有六,早已须发皆白,按制早该辞官退隐,无奈从先帝开始,他的请辞折子上就只批二字曰“不准”。一直到当今明宗,更是执意留他,苦口婆心地求他再照看弟子一程。邹寂心知是因为自己门生遍天下,隐隐是文臣之魂,便也只好继续给皇帝提供各种人、事、物的建议。然多年来虽不能说是江郎才尽,却也身心俱疲。尤其是孙女入宫后,不仅三年无出,还闹得后宫鸡飞狗跳,朝野一片哓哓,搞得老爷子焦头烂额。昨夜除夕宴,今日元正朝,邹太傅年近古稀,早已疲累不堪。然回到家还没歇过气来,就听忙忙赶回来的老妻说:传闻皇帝有废后之念!惶急之下,老爷子连朝服都没换,忙地又赶了回来,专门到御书房谢罪。
一俟进入御书房,额上的一层汗更密了不少。邹太傅恭恭敬敬行跪礼参拜:“臣邹寂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宗没有像往常一样令人截住邹寂的跪礼,反而稳稳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老师,等他从容叩首毕,方平和着声音令:“老师请起。”
一边孙德福忙上前搀起邹太傅,扶到下首的椅上坐好,端上了茶点,徐徐退下,回手掩上了房门。
师生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一直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孙德福,也一口咬定:“圣人和老太傅对坐了半个多时辰,可什么也没说啊!我就站在门外,什么都没听到。”
但旁人是无论如何不信的。因为翌日,邹太傅便递了告老折子,邹大郎请旨戍边,邹二郎告病,邹三郎请辞。而圣人,即刻准了邹太傅的告老,调邹大郎至秦州都督府任长史,赏了邹二郎三个月的病假,反而是年轻的邹三郎,驳回所请,令好生习学,不可生懈怠之心云云。
关于邹家的旨意不过半日便传至清宁宫,邹皇后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啜泣起来。
这就是皇帝给朝臣的交代了。
可上一世,邹家哪有那么容易全身而退啊!
邹皇后呆呆地倚在大迎枕上,那些屈辱的、惨烈的、哀痛的、绝望的片断,在脑子里一一回映。
两仪殿上,被长宁和福宁两位公主联手嘲笑的自己忍不住顶嘴,却惹来宝王妃一句“解围”:“二位姐姐,也许皇后真的还是未嫁女的身子也不一定啊!”
命妇们的轻笑声让自己恼羞成怒,立即喝命:堂堂内命妇,竟然胆敢在大朝上嬉笑,属大不敬,各赏五廷杖以示警戒。而这时候,贤妃阮氏施施然出列,得意洋洋地禀报:“皇后殿下,嫔妾昨夜诊脉,已有一月身孕,廷杖么,委实不敢领。不过,娘娘的好意嫔妾收下,心领了!”
自己果然被激怒了,怒气冲冲宣布散朝。然后直奔兴庆宫。
余姑姑在宫门外拦阻:“太后不适,皇后请回。”
太后大怒,捶着案几骂:“放肆!你怎么不干脆打哀家!?”
自己直挺挺地在地上跪着,耿着脖子,板着脸,硬梆梆地说:“臣妾来侍疾。同时禀报太后一个好消息,虽然皇帝说要守三年心孝,可阮贤妃还是有孕了。”
太后挥手赏了自己一个耳光:“皇帝去年腊月除孝!你生不出来也不让别人生吗?妒妇!”
……
……
明宗冷冷地看向自己,眸子里只有恨意滔天,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朕要废后!”
……
自己的宫女被一一遣散,贬到各个地方去做苦役。留在身边的只有采萝和花期。
孙德福来了,拂尘一挥,花期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架走,自己哭着扑上去:“孙公公,求你了,我只有她们俩了,您把花期留给我吧!求您了!求您了!”
孙德福鄙夷地挥开自己的手,阴阳怪气地说:“哟!您自己都要死在冷宫了,还拦着别人的活路啊!花期这是去将军府享福,你当谁都是你这样蛇蝎心肠,圣人不是疼惜性命,能轮得着她么?!”
……
皇帝立了新后,宫里张灯结彩,喧嚣满天;自己躲在被子里哭了三天三夜。
……
采萝带来了横翠的死讯,自己和她两个人抱头痛哭。
……
……
日子渐渐平淡。
粗茶淡饭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自己甚至重新捡起了瑶琴。
可那一夜,睡至半酣,自己被采萝从梦中推醒,睁眼便是红彤彤一片。
采萝的声调都变了:“小娘,着火了,咱们的门窗都被锁死了!”
自己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只要自己还活着,事情就不算完。于是反而不那么害怕,笑着问采萝:“采萝,你怕不怕?怕就把被子淋上花瓶里的水,蒙好了躲到床底下去,也许等我烧死了,他们就会开门,你还能逃得一命。”
采萝听了,飞快地照办,只是把被子紧紧地蒙在了自己身上,抱住自己的头脸,把易燃的家具物什推的远远的,坐在屋子空空的正中间,哭着说:“小娘,婢子活着有什么用?能替郎君夫人申冤么?能替横翠采菲报仇么?能把花期接回来么?小娘,这一切只有你活着才能做到啊!小娘,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
再醒过来时,一切便都不同了。
邹皇后擦擦脸上的泪水,把鲛绡手巾扔到一边,右手小指的护甲有意无意地在半袖上划来划去。
现在不同了。
一切都还真的不迟。
祖父不曾硬留在朝内,大伯和父亲不曾被黜落,堂兄不曾被夺了功名。这样一来,用祖父的官位,大伯的肥缺,父亲的暂离,换得了家族的喘息,也换来了自己翻身的机会。
前一世,自己光知道大朝会上表演的这几个人对自己有敌意,可并没有深想,为什么满朝的命妇都不帮自己的忙,就连太后的娘家、自家的姻亲、皇帝的亲妹妹,没有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愿意雪中送炭。难道自己的表现就有这样糟糕,引得众人无一看好自己么?
邹皇后怔怔地,想出了神。
花期悄悄走了过来。
花期稳重温柔,柔和的鼻翼唇瓣,持重的眉梢眼角,就连声音,也得熨帖得让人天然信任自然倚重舒服万分:“娘娘,当心伤眼睛。”
邹皇后看是她,安宁地微笑了一下,拉了她的手,柔声问:“这两天累坏你了,那几个可还听话?”
花期笑了,反握了邹皇后的手,送回到她身边,又伸手拽了搭被给她掩住小腿,边道:“娘娘从不关心这些,如今真的是好了,愿意过问了,这是婢子们的福气要来了!”
是的,这真的很好!非常好!我回来了!
☆、4.第4章 问安
除了邹皇后,明宗后宫还有三妃两婕妤。
三妃分别是贵妃、德妃、贤妃,均是以前王府的旧人进宫后抬起来的。明宗念旧,与三妃情分不减,三妃便也默契地联盟起来。邹皇后入宫后便觉得明宗身边有点水泼不进的意思,于是在满宫里挑了两名女官,明宗幸后果然欢喜,提了婕妤的位分,一个住在贵妃的偏殿,一个住在德妃的偏殿。
说起来也有点意思。贵妃一向持礼,端庄是端庄了,但好不好就长篇大论苦口婆心,众人都觉得头疼。偏偏这位住她偏殿的路婕妤很是认同贵妃娘娘,谈到循例守礼,竟是比贵妃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不论何人,但有越礼的行为,她都忍不住要板起脸来说几句。明宗还偶遇过一次,却觉得十分有趣,不仅没有怪罪她僭越,反而称赏她识礼守正,有钢骨。是以大家也就下意识地在路婕妤面前收敛一些,反倒助长了她三分气焰。
前世,邹皇后看这几个人个顶个不顺眼,即便是自己提起来的两个婕妤,最后也都倒向了三妃一边,更加厌恶三分。
自裘太后开始,后宫渐成了逢十方晋见皇后的惯例。邹皇后前世对这一条十分不满,觉得不足以让妃嫔们认清自己侍妾的本份;而今世,邹皇后觉得这个见面频率正好,既不让妃嫔们起了轻视之心,也免得天天相看两厌的局面。
初十。大朝后第一次正式妃嫔晋见皇后。
三妃两婕妤都有些跃跃欲试,不知皇后在大朝那等尴尬之后,会如何羞愤失常,如何倒行逆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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