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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軌上的愛情.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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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滩边卖贝壳的小孩拎着满满一袋贝壳走过来,他眯起眼睛朝我伸出一双手:“十块。”每天都有这样的小孩在亚龙湾来来回回地跑,兜售夜里清晨捡来的贝壳、海螺,他们的大人则躲在不远处的礁石后面,将脸包裹在一块巨大的毛巾里藏在斗笠下,露出闪烁的眼睛看管着满满一铅桶的贝壳、海螺,小心翼翼。
我摇摇头,从海水里走出来,岸边的白沙像女孩子用的散粉,细而柔软,这样的岸沙只能隔着太阳眼镜看,不然实在白得有些晃眼。我背对着海,用沙子吸干脚背上的海水,将电话握在手里,往回走。我总是幻想着郁在某一天会突然打来电话,或是回复我的短信。我将电话设置成震动,夜里,它贴在我的皮肤上接收外界的所有信息,只要有一点动静,我就能立刻惊醒。可是没有。
亚龙湾的海滩边有无数个葫芦叶扎成的太阳伞,伞下是一把把白色的躺椅,躺着男男女女,身体上留有一潮一潮血液流经后的印记。我的葫芦伞临着一个叫Roman的浅红肤色的外国男人,刚才起身时,他正戴着一副严肃的太阳眼镜,靠着躺椅,缓慢翻动膝盖上的《哈利波特》。可当我从海水里往回走时却发现他竟站到了我的躺椅背后,正在用脚趾努力地刨着岸沙,像一只穿梭沙地的老鼠。
海滩上有很多游客留下的印记,沙洞或是垒成奇形怪状的小丘,还有人将自己埋在细沙子里晒太阳。远远地看过去,只露出一只脑袋,绝望地睡着。最后,Roman刨出一双夹趾拖鞋,包裹着细碎的岸沙,那是我的。他用脚趾将拖鞋勾到我的躺椅下,再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的葫芦叶伞,继续看书。
我知道一定是刚才那个卖贝壳的小孩偷偷将拖鞋掩埋起来的,他们总是在做类似的事情:拖鞋、皮包、衣服,将它们埋起来,然后等天黑,刨出来带回家积攒着,再到集市上寻一个地摊换成纸币,这远比兜售贝壳要来得容易。
我尝试着用英语向看上去是个犹太人的Roman道谢,他放下膝盖上的法文版《哈利波特》,用中文回答:“不客气”。
一个月前,我迫不及待地离开那座生活了二十四年的阴冷城市。离开的那天,城市里下起一场近十年来最大的冬雪,铺天盖地。所有的路人都将手脚包裹在各种力所能及的温暖中,露出两只眼睛,茫然无措。我把身体缩成一团偎在去机场的磁悬浮列车角落里,新湖明珠线以每时200公里的速度忽略一切身边的景色,雪片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伤疤。列车窗玻璃上非常干净,没有一点水气。我想起郁死去的那晚,他沉在浴缸里,舒展了身体,紧闭双眼。当时的浴镜也是格外干净、没有一点水气的,那个清晨,我颤抖地打开浴室的门,在不断放大的画面前僵滞住,一旁是许或的尖叫声,她慌张地站在浴缸边像打捞溺毙者那样不停扑棱撩水。
此刻,我的手背上还留有许或给的伤疤。撩了半天水后,她突然转身向我扑来,扯我的头发,用手掌猛抽我的脸。不说话只是这么打着,然后自己蹲在地板上号啕大哭。这些激怒在我的手背留下明显的印记,它们汇集成一股伤疤,像一只没有成年的蜥蜴,蛰居冬眠。Roman说那很像某种纹身,他曾在中东的某个叫做摆孺族部落里看到类似的伤疤,只是他们是刻意地用铁板烙上去的,以保安康,在那里死去的人会将灵魂融进空气里围绕在深爱的人身边,永不离开。旋即他又说:“或者你可以试着按照这条伤疤的模样找个‘工匠’替你纹身。”他总是爱把艺术家和工匠相提并论。
遇上我之前,Roman有一个叫“卢圣图”的中文名字,他坐在沙滩上用手指比划出来的时候费了很大的气力。
“不对,按照中国人音译的习惯,你应该叫‘罗慢’,罗马的‘罗’,慢条斯理的‘慢’。”我在沙地上写给Roman看。他低头记认了半天,最后告诉我:“慢”是个异常复杂的中国字,但好在有棱有角,像个人一般还有两“只”腿。
那天以后,他开始习惯听我叫他罗慢,罗马的“罗”,慢条斯理的“慢”。
冬末的亚龙湾显得有些冷清,沿着海岸线走过一千米的深处,白茫茫一片,没有一个人。沙子甚至还留有退潮后波浪的痕迹,未经人栖。我穿着罗慢刚从沙子里刨出的拖鞋,半就着他不标准的中文随他走着,说着,一直到海岸线的深处。
他将那本《哈利波特》夹在腋下,用脚掌在白沙上刨出两个深长的洞穴,然后将腿伸进去,舒展开身体,开始午睡。他的鼻梁在太阳眼镜的架构下起伏有致,镜片下的皮肤依旧是潮红的,他转过身子来,用英语说:“这是一种享受。”
我蜷着腿,坐在岸上,看远处席卷而来的浪。视线快要消失的地方,辍隐辍现着麒麟岛,绝世遗孤的姿态。听当地人说,那岛上真有一种长着金色鞭子般枝条的植物,常年开金黄色的小花,一大片一大片地生长。可我依旧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我要寻找的秋麒麟草。
第一卷第一章 罗慢,眉,周乾。(2)
看罗慢舒坦地躺着,我说我也想在沙岸上刨出一个洞穴来,伏进去,听一听海岸地心的声音。可等我真的在沙地上挖出个洞并俯身下去听地心跳动的时候,一旁的这个犹太男人已经睡着,身边的书页被风吹得一阵一阵沙响。他的胡渣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金光,在脸颊两侧熠熠闪亮。我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种金色胡渣的感觉,猜想那也是微微刺痒手心,随着皮肤的呼吸一张一弛。可我还是惧于唐突,只安静地躺下,用手轻按着随风翻动的书页,看着混迷的海色,慢慢地睡去。
这是一次与陌生男人的午睡,却优雅得和性毫无关系。
一些日子后,当我再次回忆那个午后,还是有不真实的美好在里面。我对着床上的罗慢埋怨:“没有性的睡眠是优雅的。”可他只是靠着枕头抽动嘴角的肌肉,笑,却不说话。
我摊开速写本画起罗慢微笑的模样,在两颊上打阴影。
这时,我才发现罗慢的皮肤是天生浅红色的,这和他是否暴露在阳光下或是于激情过后毫无关系。他的脸看上去潮红并且生涩,像一个年轻的孩子,甚至是女人——就是朱丽叶比诺什在《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里的肤色。
虽然罗慢对于我经常将他同某个女明星联系在一起显得不以为然,但表示自己喜欢像影片里的托马斯那样被人舔胡渣,他说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一只挠痒的小猫伸出温热柔软的舌尖,轻轻掠过,在面颊上留下一丝微凉的温度。
罗慢说前些年他去上海招staffs的时候也是冬天,城市里的风就像一长串刺骨的针子在人体内四处打孔,直到抽干最后一丝热量,才罢休地扬长而去。
我把身体裹在被单里,将自己塑成一只蚕茧,说:“我来亚龙湾之前,上海开始下雪,可往往最冷是在融雪的时候。”我喜欢极了罗慢的比喻,只是那些用来比喻的钉子却仿佛随时还真的会从记忆里的冬天裸露出来一样,深深地钉入体内,盘踞不动地吸干热气,令人畏惧。
我很少在罗慢这儿过夜,通常入夜后我会钻进一件套头的衬衫里,拖着拖鞋回到我租借的农舍小别墅,洗澡,上网,喝一点酒,然后写日记,最后上床睡觉。我的梦单调至极,从可以记梦开始,它便常常只安排出一种场景:电梯,永远升不到顶部也坠不到底谷的电梯。甚至有很多次,我还梦见自己乘坐在一架开放式的电梯里,那种感觉类似于坐在游乐场的升降机上,它拼命地升高升高,抖动抖动,脚底下的所有人都摒住呼吸呆滞地向上仰望,我看着他们,惶恐地尖叫,一直到人群变作一个巨大黑洞。这样的梦总是要到电梯坠入黑洞时才结束,醒来的时候,我常常浑身湿透,在极度恐惧中翻下床,颤抖地爬到房间的角落里,蜷膝紧紧抱住自己,不停地颤抖自我平复,直到完全醒来。
我想我是这世上在思想里乘坐电梯最多的人。
亚龙湾的边上有几片小村庄,因为地处富庶,所以盖起了各种白色小楼,门牌号上都有“农舍别墅”字样,可供人租借。我向当地的农民租来他们小别墅的一层,近海,安静,无人打搅。出门穿过田埂、穿过一排椰林和三角梅花丛,便是亚龙湾的海滩。
热带田野风光的色彩是浓重且清晰的,海岛的女人们戴着斗笠在地里忙碌,夜晚经过田埂,偶尔也会打搅到田埂里私会的情人们。白天,我坐在近海的阳台上,画一些海景,画油在湿润的气候里干得很慢,湿湿粘粘,可一旦用挥发性强的松节油来替代的话,颜色又显淡,没了亚龙湾的神韵。所以我只能索性用素描,很是糟塌地将一切的风景变成铅笔灰,没有地平线,没有海的那边。
罗慢始终觉得我画人物的技巧远比画景物要来得娴熟并且丰满,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威爵尔皮斯的帽子,将我拽入浴室,然后赤身裸体地跃进水里,四肢张开,只用帽子遮住下体,尔后将眼珠瞪得异常恐怖,他用英文不停地说:“画我,画我,画我。”他的身体在浴缸里微微颤动,振出一小片波纹,圈着四肢缓缓地扩张。
我想起在哪本杂志上,曾经见过威爵尔皮斯摆过这样的姿势,异常诡异却充满力量和淫浸的优雅。可我不能画浴缸里的人,面对这样的场景,我的头脑开始嗡嗡作响,像有一辆隆隆启动的吊车悬在岸边,将郁死去的画面从海底最深处牵拉上来。那具沉入海底的尸体,慢慢浮游上来,身体肿胀,木然地看着我。我用双手捂住脸,不停地喘着粗气,感到周身的血液开始急速涌向心脏,它强而有力地跳动着,跳动着,不停地敲打胸腔,然后将回声弹向耳膜,耳朵里开始有不真切的声响。
罗慢一脸疑惑地从水里站起,他的帽子皮奄奄地落在水里:“怎么了?”
我捂着脸不响,只是转身离开浴室,攥紧拳头,试图让浮现出来的尸体重新沉入海底。我的后背开始有汗渗出,它们极细小的一串,一滴一滴地浸湿衬衫,风从窗口吹进来,绕进脖子里,挑衅地纠缠一番,然后湿漉漉地走开。我站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竭力把视线放到最远处,那里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嘈杂声。喜来登的海景比起我那农舍果然风光百倍。
我依靠尼古丁的心理暗示缓慢地平复下来,我心里的海面逐渐风平浪静,没有吊车,没有尸体,没有隆隆声。罗慢扎了条浴巾从屋子里走来,手里还拿着他那顶湿嗒嗒的帽子,顺手将它戴上,问道:“怎么,你不觉得我戴着它很有威爵尔皮斯的感觉吗?”我热腾腾的脑袋完全冷静下来,身体上的汗水被柔和的风完全带走,我转身看他,吐一口烟,笑而不答。
第一卷第一章 罗慢,眉,周乾。(3)
这一次我看清他皮肤上的浅红色是微粒状的,像是皮肤底下有无数的红色小颗粒跃跃欲动,他的脸像所有犹太裔那样棱角分明,鼻子高高隆起,手指细长。这实在不像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我还要年轻。我们开始模仿着丹尼尔和奥林在片子里嬉戏的画面开始做爱,在地毯上摆上枕头,头垂下望着镜子,我喜欢这种感觉,在镜子里和身边人交流嬉戏的感觉。
罗慢像个英雄般的骑士,戴着他那顶着实滑稽又极具艺术感的帽子,在镜子里同我做鬼脸,我们将速度掌握到最好,不急不缓。有的时候我们会将阳台上的玻璃门打开,一边做爱一边听潮汐的声响,那优美过任何音乐。
我从不过问罗慢身体之外的事情,一些他愿意说的,早在第一天就说得清彻;他也从不过问我身体之外的事情,一些我愿意说的,也早在那个午后交代清楚。我说我叫眉,May,24岁,插图画家。他说他叫Roman,以前叫卢圣图,现在叫罗慢,是喜来登常包房的住客,在附近的娱乐城里经营一些小生意。这样的对白,在亚龙湾的海滩上司空见惯,来此度假或者避世销难的人揭开自己的尺度到此为止。
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海岛上待多久,我只想将那个郁画了开头的故事画完,它们跟着我和郁的成长行进,一张又一张,到最后,便是我离开的日子。当然,如果能够带走一株秋麒麟草,自是最好。
白天出去写生的时候,我会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向不同的人打听秋麒麟草,有人摇头说没听过,有人说只晓得大概的模样,却没有见过。最后有人模糊地指向海那边的小岛说,麒麟岛上好像就有秋麒麟草。
亚龙湾附近有很多新起的娱乐城,通常包罗万象。一些表面看得,一些面子上看不得,只招揽熟客常客,心照不宣,我常常猜想罗慢经营生意的门类,这个?那个?可我从来没见过他穿西装打领带的模样,往往他只是穿着沙滩裤打赤脚便这么走出去了,可也从没旁人会投来异样的眼光。在亚龙湾,按照他的话来说,什么样的装扮都可以,除了formal。
我们很少会像对恋人般出现在沙滩上,通常只是各走一边,像最初认识的那个午后般找个偏僻的地方躺下,晒太阳,睡觉。卖贝壳的小孩还在沙滩上忙碌地奔跑,他们手里贝壳的价钱从一开始的十块降到了八块,假期过后,亚龙湾不再熙熙攘攘,这里的一切显出应有的安适和达然。于是,我们带一两本书出来,坐在葫芦叶的太阳伞下,悠闲地扫着。罗慢的那本《哈利波特》似乎看了一整个冬天。他还贪恋上亚龙湾的椰子,口渴的时候便专门挑大个的金椰,吸光汁以后让小贩挖出里面的椰肉来津津有味地嚼着。可我不习惯那种带粉末沉淀的天然椰汁,便只喝一点冰镇的汽水消暑。在海滩上喝水的感觉不像是沙漠里饥渴后的甘露,倒像是一条忽然不小心搁浅的鱼,肌肤重新触碰到海水的滋味。安心一点听,还能听到干燥的五脏六肺“滋”地湿润的声响,我们对彼此轻笑一下,继续看书。
有的时候,我也会给罗慢讲画里的故事,将人物虚化开来叙述,只是一对兄妹,一幢空而大的房子,还有些零散的人物。他们通常以画面的形式出现,伴随着我的回忆重新显露,我知道他也许并不能完全听懂繁复的中文,但我愿意叙述,叙述完毕便将它们写进日记里,成为一整个故事的片断。
向来我都不喜欢太过激烈的做爱方式,也无法享受那些所谓的刺激,我的心脏一直都在不停地汇集血液。间或地,我和罗慢会在夜幕真正降临的时候带上宾馆里的毛巾毯沿海岸线走,走到最最深处,坐下,开始做爱。这是我最喜欢的方式,四周是白茫茫的细沙,黑夜,海,不停蔓延的潮水,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我才会陪罗慢一整夜,一直到天发白,海水渐渐退去。
罗慢的呼吸声在黑夜里特别轻柔,他从不会在做爱的时候说粗话,反复轻喃的只有perfect,excellent,他把t的尾音发得很性感,在耳边轻缓地掠过。因为这样的轻柔,有的时候我竟在黑暗里以为郁的再次到来。
小的时候,郁也喜欢这么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话,甚至是背诵单词,我紧紧地抱住罗慢,像是抱着郁那样。这时他会停下来,开始用嘴唇轻点我的额头、眉骨,直到眼泪。我知道这些泪水的滋味一定和我们身后浸润而来的海水毫无差异。做爱的时候,不能全身心地投入,是一种罪过,可全身心地投入,便是一种暴露。一切平常想竭力掩饰或者忘却的东西开始明晰起来,像是被海水带走岸沙后的海滩,谁曾在底下埋藏过的一切都显露无遗。
去超市买东西,是在亚龙湾最困难的事。常常我要从田埂间穿过,走一条逶迤漫长的路穿过一段高速公路,拐几个弯,才到一爿叫做“隆家”的贩量超市。好在超市里的人不多,货架小姐往往袖手旁观地站在一边,从不来打搅购物的顾客。每次来买东西前,我都会详细地规划行走路线,然后在口袋里折叠放好一张废弃的画纸,一路走着,一路写突然想起需要买的东西。到“隆家”后,只按部就班地从货架上取下需要的日用品、画纸、食品,从不逾越。我一直以为在这个海岛上的生活可以完全吻合之前所设想的,一模一样:将这个故事画完,找到秋麒麟草,可能还会有个身体上的寄托(像是罗慢这样的人物)。可偏偏,我又遇上了周乾。
第一卷第一章 罗慢,眉,周乾。(4)
周乾的再次出现其实完全可以避免,假如我不去“隆家”,假如他不去“隆家”,假如我们不在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去“隆家”。只是这样的“假如”都没有发生,倒是在层层货架之间,有人远远地站在那边看过来,胸前一道白色纱布,晃眼得很。他理着干净的短发,眉宇锁起来看着我,像是犹豫不决,像是被直插头颅的钉子定住,也不说话,不打招呼,看我将各种各样的零食、画笔、纸巾、洗发水撸进购物车,从身边走过。我们像是两张完全不搭界的图画,面对面地擦移过,然后再次定住。我转过身去,呆呆地看着他,他也转过身来看
我,眉头突然舒展开,咧开嘴,半晌才发出声来:“眉。”
面前的这个男人左臂上裹着石膏,斜挂在圈绕脖子的绷带里。他的皮肤还是一如既往地黝黑,鼻梁很直,在中段有一块凸骨,嘴角呈菱角形,笑起来在脸颊处会有褶皱,很男人的褶皱。我们握着购物车把手的手心里不约而同地有了汗,它们润滑在手掌和塑料把手间,不自觉地让手掌来回圈动,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单眼皮,不大不小,常常和紧锁的眉头一起成为这张脸的特色,只是里面闪现出的全是不定的神色。这种飘忽不定是流浪者才会有的无拘束,他们的模样往往很招人,看你一眼又会显出命煞的认真。我在记忆里竭力搜索有这么双眼睛的人:周乾。
三年前,他站在安福路空大房子的门口,一脸憔悴和茫然。
周乾随我一起回农舍的那条路似乎显得特别漫长,我们谁都不开口说话,笔直地注视着前方。他残好的右臂上挂满了塑料袋,肌肉饱满地显现出来,像一座又一座山丘,纹路里渗着细小的汗水。走了很久,他的眉头不自然地抽动一下,然后侧过脸看我,再四顾热带的田野。我的嘴唇似乎干燥地粘牢在一起,好不容易撕扯开一道口子,说:“我们似乎有三年没见了。”
他转过头去看田里忙碌的斗笠,突然不自然地笑问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话像是问空气里的人,又像是直奔我而来。
田里有农忙的女人听到笑声,停下手里的活,抬起斗笠看一眼健壮且英俊只是断了条胳膊的男人,唱起海岛苗族特有的情歌,声音婉转且动听。周乾似乎和她们很熟,他侧过身子,调笑道:“阿妹好!”这声响像是风穿过芭蕉叶的身体,搔挠着田里的每一个年轻女人。可就在看到田里的姑娘们快要从口袋里掏出什么的时候,又突然用裹着石膏的左手费力地拨一下我的右肩,说:“快跑。”然后像一只成年欢快的兔子一路跑出去,我愣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田里原本可望不可及的姑娘突然跃上田埂,手里缠绕着几枚牵线槟榔一路跟跑过去,我听见周乾手里繁多的塑料袋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还有年轻姑娘嬉笑的追赶声。田地里的火龙果花刚刚开出骨朵,亮着最鲜艳的颜色,四处摆动。我跟不上他们嬉快的步伐,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前进。不一会儿,迎面走回来嬉笑推攘着的年轻姑娘,她们似乎并没有追到周乾,可也不气恼,依旧脸若桃花般地回到田里,将眼睛藏在斗笠底下继续干活。
风带着海水的咸味越过亚龙湾一路吹来,它停留在我的脸颊上,将一幅又一幅可以变作画的场景定格,这样的调情,对于周乾而言,驾轻就熟。我似乎一时记不得了,三年前的他是个那般风流的男人。
他从路边的三角梅花丛里钻出来,轻佻地冲我笑,也不继续刚才的对话。我开始竭力回忆当年我们是如何就不再联络了:仿佛是突然有一天他就抽离身体,完全隔绝在我的生活之外。可我又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从第一天认识他开始,就这么觉得。
回到小别墅的时候,底楼房东家很热闹,原来是他那常年守在麒麟岛上的大哥回海岛来采购淡水和生活用品,顺便同亲人小聚一面。那男人精瘦黝黑,抽一管水烟,坐在底楼的门槛上,等侄子将十个塑料水桶灌满。他是这一带人尽皆知的麒麟岛“岛主”,听熟识房东家的村民说,为了陪伴葬在孤岛上的妻子,十五年来他没有一个夜晚离开过海那边的孤岛。而他们说麒麟岛上应该就有我要找的那种开满金黄色小花、伸展着金色鞭子般枝条的秋麒麟草,一整片地生长。
这是我到海岛后,第一次见到这个奇怪的男人。他肃着脸用土话问侄子:“他们是谁?”可侄子没有搭理他,我也没有,倒是周乾举着已经开裂了的石膏手向他示意,而后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跟我上楼。没过一会儿,楼下房东的两个儿子便挑着十桶淡水和一些生活必需品随伯父去岸边,男人打着赤脚,在柔软的土地上留下并不清晰的脚印。
有人管他叫情种,在海岛上说到爱情总有那般不自然的暧昧。
洗完澡还来不及擦干身体,屋子里的电话便开始颤抖身体,拼命嘶叫,我粗略地用浴巾包裹了身体,拉开浴帘,却发现周乾就靠在敞开着的浴室门抽着烟。他吐出的烟圈在蒸气里变作一团团白色云雾,一直升到隔热板。我瞥了他一眼,径自走去卧室接电话。是罗慢,他在电话那头说想我,想我过去。
“我的身体有些不方便。”我迟疑了一下,回道。可就在这个时候,浴室里传来周乾故意的大叫:“亲爱的,快来帮我洗澡!”我能想象他靠在门框上抬头大叫的模样,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像三年前睡在身边对着手机亲吻那样。
第一卷第一章 罗慢,眉,周乾。(5)
我只能潦草地挂上电话,不理会罗慢的猜忌,然后从衣橱里取出惯穿的衬衣,光着身体套上。周乾从浴室里走出来,看我一眼,尔后不经意地随手从地板上捡起一团废纸,掐掉烟头,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电话又响了,我伸出一只手去捂住周乾的嘴,另一只手接电话,“我有些累了,今天不想过去。”我对电话那头操生硬中文的罗慢说。
周乾伸出舌头开始舔我的手心,一下,两下,紧紧锁住眉头,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不想看这样的眼神,完全转过身去,背着他,手掌用了蛮劲狠狠地按牢他的嘴巴。
“罗慢,过几天我再去你那儿吧。”我的语气里有不自然的央求。电话那头的罗慢并不表示异意,他略微地询问了几句关切的话,然后用‘take care’收线。
我舒了口气,放下捂在周乾嘴上的那只手。它已经被温热的舌苔舔得湿漉漉,我皱起眉头在他的汗衫上来回摩擦掌心,去掉口水。可他却突然伸出右手来,抓住我的手腕,放到唇下轻轻点击:“眉,你怎么会在这里?刚才打电话来的是郁吗?”他看着我,不急不缓地问道。
这是在海岛上第一次有人向我提起郁。我觉到胸口有抽搐的跳动,强而有力的节奏感。我抽掉在周乾手心里的手:“不是郁,郁死了。”
第一卷第二章 九月生的孩子(1)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生命里第一个意识的场景:
一个穿开裆裤露出两瓣粉红色屁股的小男孩在我的视线里四处乱窜,他东跑西跑,虽然磕磕碰碰的,可嘴里还在自顾自地叫着,快乐得不得了。跑累了,他就站到床边,转动着眼珠子将脸靠过来,然后伸出肉嘟嘟的手指捏我的脸蛋,再蹒跚地跑开。等他跑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面拨浪鼓,来回摇动,他踉踉跄跄地叫道:“妹——妹!”
懂得认人叫人后,我知道这个小男孩叫郁,他是我的哥哥。
我的家在闹中取静的安福路中段,独立的一幢小洋房里,一共两层,楼下的客厅很大。院子里是父亲种的君子兰,它们孤独地挺着腰肢在季节适当的时候冒出新鲜的花骨朵,一副姿然清肃的模样。院子的地面是老上海惯有的水门汀,几十年前用正宗飘洋过海而来的水泥铺成,不会开裂,刷得平平整整,在边角落里有一排挺括的洋文,是原来房子主人的名字。解放后房子划归国家所有,上下楼隔层分给了刚从部队退下来的两个南下干部:一个是我的祖父,另一个便是我的外祖父。
我只从相片上见过老人的模样,慈祥的,舒服地靠在躺椅上,面对面地看书。他们的头顶上悬着北方人最喜欢的鸟笼,里面有一只青瓷的小水盅,场景很闲适,有那个年代的朴素和温和。照片里的院子和现在没什么两样,父亲说,最早的那株君子兰现在还在开花。
父亲喜欢君子兰,他打理那些花的时候,就期盼着突然发现一枚花骨朵正藏在深绿的叶片间含苞欲放。院子墙壁上爬着一墙的忍冬,像女孩子刚烫好的头发曲卷着向四处漫开。一年四季,院子的采光都很好,通常阳光是慢慢铺进院子来的,一寸一尺地毫不蛮横,到傍晚,它又一尺一村地退去,像落潮那样。
郁十七岁那年,我们在附近的花鸟市场里遇到一种标名为“Golden rod”的植物,爱不释手。后来父亲便在院子里专门辟出一块小小的苗圃,让我们种满了这种翻译过来叫作“秋麒麟草”的植物,每年七八月的开花期,它们会在金色鞭子般的枝条上缀满金黄色的小花。和一旁的君子兰、忍冬遥相呼应,在上海有些潮湿的秋风里点头示意。
父亲说,那是属于九月生的孩子的花。
我和郁都出生在九月。小时候,我们睡同一张床,盖一条被子,手牵着手,毫无杂念地相互依靠。我知道郁经常会做同一个噩梦,梦见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横在自己面前,手腕处是咧开嘴的伤口,血不停地从里面冒出来,流成一条河,就要将他吞没。
每到这样的夜里,郁都会在梦里不停地抽搐,拉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满是潮汗。突然惊醒的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是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奔到写字台前打开台灯,拼命地画,想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似的。他有一本厚厚的速写本,里面全是这个梦境的片断。
郁从小就喜欢画画,因为从小他就会做那个噩梦。
我从小就开始学画,因为从小郁就喜欢画画。
郁是父亲下乡时老友的儿子,老友去世后,他便领养了郁,那一年,郁才两岁。可我的母亲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虽然她从来不把任何情绪放在脸上,却还是用客气对待着,以此疏离。
从小郁就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吃饭的时候从不会把筷子伸到长辈的面前夹菜,也不会像我这样让保姆端着饭碗追在身后跑。吃完饭,他会恭恭敬敬地说:“我吃完了,爸爸妈妈慢慢吃。”然后走到院子里接过保姆手上的饭碗,像长辈那般按了按我的头顶,“语重心长”地说:“妹,听话!吃饭。”
郁叫我的时候,用上海话的“妹”,听起来就是我的名字,眉。
我喜欢跟在郁的身后,拉他的衣角,背着画板走安福路那条狭长的马路折去静安寺看佛,再沿着华山路去美校学画。一路上我们不会像平常的小孩那样打打闹闹,奔来跑去,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寸步不离。有时他会突然回头来看看我,眯起眼睛问:“妹,铅笔带好了伐?”我就眨吧眨吧眼睛,存心摇头。刚开始的时候,郁会认真地在自己的画板里抽一支铅笔出来递给我。后来,他料准了我又在撒谎逗他,便只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伸出手来按我的头顶,学大人的模样教训道:“小姑娘,不要撒谎!”
“遵命!”我学着电视机里演员的模样,做出一个肃立的姿势。一时间,两个人都“咯咯咯”地站在路边傻笑起来。那是学画路上常有的“游戏”。
平时,我们也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玩各种游戏,扮演电视机里人物的样子。小时候我们最喜欢演的就是《恐龙特级克赛号》,郁做克塞,我就是尔他夏公主。大家一起高喊:“一级准备,二级准备……发射!”每当尔他夏公主面临危难的时候,克塞都会及时出现,除妖降魔。
所以从小,郁就是我的克塞,尔他夏公主最最信赖依恋的英雄。
上小学后,父母将我们分房而睡,可是一到半夜,我还是会偷偷地溜进郁的屋子,钻进他的被窝,缠着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给我听。郁的成绩很好,十岁的时候,他学到了第一个英语单词。黑夜里,他在我的耳边轻声地念给我听:cat,将尾音的t发得很轻促,轻轻爆破在耳边。于是,一股温热的风便吹进耳朵来,有点痒,又一点潮湿,撞在耳膜上,回应给心脏。
第一卷第二章 九月生的孩子(2)
我抱着郁,闭起眼睛,那是我的第一次心动。
女孩子的心事是从十来岁开始渐渐细密起来的,我知道自己对郁的感情开始起了变化,而我的身体也起了变化。突然有一天,我呆坐在马桶上望着血迹斑斑的内裤,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是病了,畏惧忧虑却又不敢告诉任何人。一直到母亲在床单上发现血迹,才偷偷摸摸地塞给我一包“唯尔福”,上面有一只雀跃的小鹿,欢腾地看着我。
从那天开始,母亲便特别留意我和郁,她开始安排将我们分别送往两个中学念书,并且一再地叮咛我,郁只是我的哥哥。而我也不再偷偷地跑进郁的屋子钻进他的被窝,相反地,我开始想见却又害怕看到他。
上学的时候,我们走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永远遇不着。十二三岁那阵,我和郁竟然成了默于对话的兄妹,我刻意地疏远他,对话也是惜字如金的,常常一个“嗯”一个“哦”就结束了。但每个星期六,我们还会像前几年那样一起去美校学画,不拉手,只一前一后地走着,保持一定的距离,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冷冷淡淡地说:“下课后在这里等”,便心扑腾扑腾乱跳地走开。
其实,我是多么期盼着每个星期六的到来,可又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是那么的无所谓。很多年后,当我和许或说起这段日子,才知道原来这是十来岁女孩子都会有的青春萌动期,对异性既好奇又故作矜持,特别是小时候曾经最亲密的异性,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他喜欢戴着老式浅褐色塑料框的眼镜看书,看上去一点也不新潮。在我十三四岁迷上港台言情的时候,他曾经大发雷霆,撕掉了整整一套席绢全集,他说:“糟粕!都是糟粕!”我哭着跑上楼,“嘭”地关上房门趴在写字桌上很委屈地呜咽,我记忆里的父亲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往往都是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然后关爱地问一声:“眉,最近在看什么书?”
第二天,我在房门口看到捆扎好的一套新的席绢全集。母亲告诉我,父亲的杂志社开始不做文学期刊,而转型做港台娱乐了。那天下午,我将整整一摞席绢全集丢进了垃圾桶。
我知道父亲在他十五岁那年就跟随祖父下乡改造,整整十年都没有离开过东北农村。他和母亲是当年祖母和外祖母指腹为婚的姻缘,外祖父打通关节将父亲返调回上海后的第三年,祖父正式宣布平反,于是,我的父母便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可我一直都觉得他们并不是那么地般配,因为母亲看上去总是有咄咄逼人的强硬,这也许也和她的职业是法官有关;可父亲却往往是儒顺的,性情波动很小。十几年来,他们相敬如宾,很少会在我和郁的面前表现出亲昵的动作,却也很少争吵。
在我的萌动期里对郁和父亲表现出来的关爱总是特别敏感,总想将一切都遮掩住不让他们知道,可我又觉得母亲会把什么事都说出去,所以每次看到郁和父亲靠近自己,我都会特别紧张,害怕他们会突然问出一些让自己无地自容的话。
那个时候,我真切地将来月经视作是一种羞辱,心里有说不上来的难过。
我不理睬郁的时候,他也很少会来我的房间,通常都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画画、写作业,把门大开着,随时欢迎我进入的模样。可我只是安静地从门口走过,不断地用余光扫着他,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再给自己找个理由下楼,又一次路过他的房门口。如此往复。
饭桌上一家人的话都很少,郁还是在每次吃完后,很有礼貌地说:“我吃完了,爸爸妈妈慢慢吃。”然后看我一眼,说:“妹也是。”
第一卷第三章 眉,郁,许或。(1)
在学校里,郁总是最受瞩目的男生。小学,他站在高高的领操台上一丝不苟地做着每一个动作;中学,他开始在各种绘画比赛里拿到金奖;高中,他喜欢打球,将身体浸在汗水和无数爱慕的视线里。打球中场休息的时候,郁会走到我的身边,叫“妹”,然后接过我手里的汽水。每到这时,我的四周就充满了嫉恨的目光,可我却莫名地感到幸福。
后来,来看郁打球的女生们渐渐知道,郁是我的哥哥,我只是小他三岁的妹妹,而不是
他的眉。我们谁都没有向人提起不是亲生兄妹的事实,即使连我们自己也从不会在交谈中说破这样的关系。我能感觉得到郁的溺爱,可那是不是出于兄长的关爱,却无法辨别。
我十五岁的时候,偶尔在星期天会去江宁路上的篮球场看郁打球,为他买汽水。可我们也不说话,只静静地一个在场上打,一个坐在场边看。我很认真地看郁的每一个动作,牢牢地记在脑子里。身边看台上的女生经常不停地欢叫,那里面一个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叫许或。
许或第一次跑来跟我讲话的时候正值夏末,她穿一条百褶的嫩黄裙子,露出细长的腿,上身是郁那所中学特有的白色校服衬衫,领口处打了一只漂亮的红色蝴蝶结。她从边上的看台一路跑来,坐在我身边。她说:“你好,我叫许或,郁是你的男朋友吗?”
那是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听见别人用“男朋友”来解释我和郁的关系。我不知道许或是如何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三个字的,可我的确在第一时间把脸涨得通红,并且脑袋摇得像郁四岁时手里的拨浪鼓:“不是!不是!我是他的妹妹!”
“噢。”许或抬起眉毛,在风里咬自己的嘴唇朝我微笑,很多年后,想起那样的微笑,我总是觉得与其说她是在朝我笑,还不如说是给自己的暗自宽心。
许或长得很好看,那种好看是可以在任何学校的优等生脸上找到的相似:杏眼,翘鼻子,白皙的皮肤,凑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做班干部的女小孩。后来在她和郁的谈话中,我知道她是郁高中的同班同学,班长。
许或坐在我身边,也随着我安静地看着,不像一边的女生大声欢叫。中场休息的时候,郁过来拿汽水,看到她高兴地笑笑,说:“你也来了啊?”
过去,郁常常在打完球后骑车带我回家,我们沿着西康路一直骑下去。春天的傍晚,我看见一旁的女贞树抽出新绿的嫩芽,春风拂面;夏天的傍晚,总是有风雨欲来的闷热潮湿,郁将车子骑得很快很快,是要和天上蠢蠢而动的乌云比赛。秋天,我们便要先折去花鸟市场买一些花料和新花的种子什么的。这样的季节里,秋麒麟草在院子里开得很灿烂,那是属于我和郁的花;冬天,我的手会变得冰冷且干燥,皮肤在阴湿的空气里冻成绛红色,这个时候,郁总是让我裹着他的外衣,他说自己打球打得热了,可一到家,自己却感冒了。
我们从不会同时进家门,因为常常我是瞒着母亲说自己出去补课才偷偷跑去看郁打球的,所以我都会先背着书包按时到家,像个勤奋好学的姑娘一般坐在屋子里看书。郁则在半小时后打着喷嚏进来,这个时候,父亲便奇怪地推着眼镜问道:
“郁,怎么打球会冷成这样?”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总在屋子里笑成一团,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甜蜜的样子。我开始回忆郁打球时的每一个动作,还有他永远在前面遮挡寒风的后背。那是我从小就有的优属感,因为我是郁的眉。
可是那天回家的路上,郁不再带我,他只是推着车,我们三个人并肩走。郁在当中,我和许或各自一边。西康路突然变得很长,我看不到路的尽头,感觉车子在身边一辆一辆地驶过,看到一条一条的马路被西康路横截穿过。郁和许或说着高三的辛苦、班上的每一个同学,还有即将进入大学的喜悦。我什么都不想听,却又把每一字都听得异常仔细。
走到安福路的时候,郁停下,将车栏里我的书包取下,侧过身递给我,说:
“妹,你先回去。我送许或回家。”
站在夏末的风口里,我看着郁带着许或离开,她坐在我一直惯坐的位置上一脸幸福。阳光从安福路两旁的梧桐树上透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疏影,摇曳不定。我感受到从地面反射而来的斑驳,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原地不动,很久很久。
那是我的第一次心痛。我的心脏像是顽皮小孩手里的橡胶球,被他狠狠地握住,蜷成一团,然后突然放开,再握住,再突然放开,疼痛难忍,依次反复。
郁到家的时候,母亲正站在家门口焦急地望着。看见郁骑着车过来,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问:“郁,看到眉了吗?”
郁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蹲在花鸟市场里的一个角落看着一丛丛秋麒麟草。我忘了自己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我只是不想回家,不想走那条平日里都雀跃开心的安福路。我拐了个小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便到了这里。
花鸟市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林深处。它和城市里别的花鸟市场不同,因为在这里,只卖活着的花。我和郁都不喜欢鲜花,那被剪刀剪断身体折下枝干的所谓鲜花。郁说那不过是尸体,原来人们喜欢用尸体装点房屋,改变心情。最初,我和郁去“林深处”是为了完成美校老师布置的作业,默写出各种科类植物的筋脉走络,叶理纹路。可后来渐渐地,我们开始喜欢上这里,因为郁说这里没有尸体,来这儿的人都是真正懂得疼惜生命的人。
第一卷第三章 眉,郁,许或。(2)
“妹,你在这儿干吗?妈妈都急疯了!”我被郁一把拉起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从小我就有偏食留下的低血糖,只要蹲着的时间稍微久一些就会头晕目眩,所以通常我都要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以免跌倒。他显然是一下子忘了,看见我脸色惨白,不停地喘气,才发现自己的用力过于急促。
拉着我停了一下,接着郁在我的后背上轻轻安抚,让我可以靠在他的肩膀上休顿一下。可一靠上他的肩膀,我便止不住地哭出声来,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郁,你会离开我吗?”我的眼前闪过他和许或一起离开时的画面,在阳光里,是那么甜蜜。
长大以后,我和郁独处时,很少会管他叫哥哥。我像别人一般,叫他:郁。而他用上海话发“妹”这个音的时候,我常常会揣测在郁心里,那个字究竟是“妹”,还是“眉”?可我捕捉不到。他往往很是自然地发这个音,人前人后地。而我却要小心翼翼不能在父母面前露了马脚,在他们面前,我只能管郁叫“哥哥”。
哥哥,我的哥哥。
后来听许或说,在他们的大学里,女生通常都将自己的男友称作哥哥并且暧昧无比时,我才略微地不再排斥这个称谓。
我们站在“林深处”的一个角落里,身边是摊主自己植种的秋麒麟草,我靠在郁的肩膀上,感觉到他起伏不定的呼吸。他的身体还是很湿,有些粘人,可我不在乎。我把头埋在他的脖肩处,闻到汗水的味道,夏末的风再一次地吹来,却和刚才在安福路口时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将手绕过他的腰间,环住,哭得很伤心。
“傻瓜,怎么会呢?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郁将我背后的书包取下,拎在手里,我们就这么站在原地,一直到天色渐渐失去光彩。那是在我们成年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我小心地感觉着郁的身体,和小时候的不一样,他已经高出我整整一个脑袋。后来,郁也承认,就是在那一天,他忽然感应到了自己心里的不同,只是我们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不再是小时候的郁和眉。从那天开始,郁发出“妹”这个音的时候,我确定地知道那个字不再是妹,而是眉。
回到家,我被罚洗一个月的碗,可我依旧是幸福的。
我和郁不再像前些年那样避着刻意地不和对方说话,我们还经常在饭桌上互相开一些玩笑。我常会拿许或来开郁的玩笑,这个时候,父亲会抬起头一脸认真地问道:
“哦?郁交女朋友了?”
母亲听到这样的话,往往不掺和着搭腔,她沉默地嚼着嘴里的食物,看一眼郁,尔后看我一眼,我能在她的眼睛里读到怀疑。这种怀疑是做法官的母亲常有的神色,她冷冷地看别人一眼,以最直白的眼睛刺探谎言,无论是在法庭,还是家里。我不自觉地想要回避她的眼神,面朝着郁继续语无伦次地再开一些玩笑,然后沉默。每到这样的时刻,母亲只是很小声地叹气,然后饭桌上一片寂静。我和郁不解地看她一眼,瞄父亲一下,继续吃饭。
郁的屋子又成了我肆意进出的地方,只是我们谁都不去点破那兄妹关系背后已经质变的情愫,他开始像小的时候那样偶尔拉起我的手,或者抱抱我,亲啄一下。上街的时候,我又开始拉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步伐。
母亲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的不同,做事一贯雷厉风行的她很快就有了举措。虽然那所大学离安福路不远,可她却坚持要郁住读,我听见她对父亲说:
“这样下去还得了?”
这年秋天,我穿上了第一次见许或时她穿的那件校服衬衣,裙子是百褶的绛红色。进了这所高中后我才知道因为一张画,许或和郁在这儿人尽皆知。
学校的校服是和日本z中互相交换设计的,校长顶着违背市教育局的精神让我们避免流于平俗,学生们都是经过严格考核筛选而来的,容不得一点马虎。可是,从进学校的第一天起,我就不自觉地讨厌这里,讨厌这里的每一寸都有郁和许或的影子。学校的走廊上挂着郁曾经的画,一些远渡扶桑参展获了奖。其中有一幅被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那是郁在高一那年参加全国u18青年画展时获得金奖的画,名字叫:《告别》。
每一幅画的下面都有郁的照片,严肃的,不苟言笑。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在电视上我看到许或为某某营养液拍的广告,荧幕下方打着:xx年全市高考文科女状元 许或。我听见高二高三的女学生站在画下说着郁和许或,在她们的口气里,那俨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也有一些女生久久地站在走廊上,看郁的画,注视着他的照片,目光深远。从种种中,我可以想象郁曾在这里的三年是多么地受到女孩子的青睐。
我从没有向人提起我和郁的关系,平级的同学也只像听说书般相信年长的学生说校园里曾经有过的人物、事件、故事。我相信这是每一年新生刚入校时都会有的景象,一些错过没看到的、再也看不到的人、事、物,便在各种传言里变作传奇,郁变作传说中的郁,不再真实。在高中待过的两年里,我只喜欢在画室里画画,因为在那儿只有郁的影子,没有别人。
郁画画的时候从不许人打搅,包括我。
从小到大我的画技都远不如郁,在刚开始学画的时候,他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勾勒出每一件放在面前的临摹品,调和出每一种看到的颜色,而我却常常差之毫厘。等到我能够娴熟地临摹、调色,并为此窃喜的时候,他已经跟着高班的美术老师出去写生,背着不合身的巨大画板,露出一点头皮,这么一路走去。
第一卷第三章 眉,郁,许或。(3)
我只能拼命地再继续,努力地画,把每一件临摹作品都画熟画好,请求老师也带我出去写生,我要跟上郁的步伐。可等到美术老师终于也点头允许我背上巨大的画板,摇摇晃晃地跟在队伍后面出去写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自己构思、创作。
郁从来不会在画画上帮我分毫,因为在他看来,艺术只关乎个人,决不容许他人的插手。
在郁已经开始构思、创作绘画,而我还奋力地背着画板四处写生时,正是我们彼此见面说话都觉尴尬怪异的日子。只有在每个星期六早晨八点,我们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一个跟着另一个出门,一起去美校上课。我想,这是那些年我能坚持画下来的主要原因。可等我也能沾沾自喜地给父亲看我新构思创作的少年画时,郁已经开始在国内外的画展里获奖。一些报纸杂志开始登他的画,放他的照片,他成了学校里名副其实的“明星”。可郁还是郁,他从不关心那些,在他看来,每一张画是最好的聆听者、见证人,他所有的心事都在每一笔的勾勒中。
我知道郁一直最想画的是那个从小困扰他的梦境,但十多年来他都没能清彻地将那个梦做完,都没能看见拥有那只流淌鲜血的手的主人。多少次,他只是梦见自己被手腕伤口处流出的鲜血吞没,那是一整条河流,鲜红鲜红的河流。
进高中后,许或开始经常地来我家替我补习功课。母亲看到她总是心花怒放的,她会拍拍许或的肩膀说:“帮帮这个小孩,她的心思都不放在念书上。”我也不反感许或的到来,相反地,我喜欢听她说郁在大学里的事情,一件两件,弥足珍贵。许或的模样一天一天地改变起来,从那个夏末的高中女生变成温文尔雅的年轻女子,她开始化一些淡妆,给自己的耳垂或是手腕添一点装饰物。我喜欢她那样的好看,远远地从楼下走上来,站在我的房门口敲门:“眉。”
母亲常常会试探性地问郁:“常来家里替眉补课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可每次郁只是淡然地回答两个字:同学。母亲还催促过父亲去确认郁和许或的关系,我在书房外听见她说:“有个女朋友,我就安心了。”
第一卷第四章 放弃(1)
父亲发现郁学会了抽烟,是在郁大学二年级的那年寒假,上海的冬天依然阴冷刺骨。
郁拎着一袋沉沉的行李,从学校回来,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两天没有出来。我隐约地从许或那里知道,在这半年里郁都没能画出一张画来。原本四月,郁是要拿出一些新作品代表学校去参加国际画展的,可是他却让自己在这半年里的创作开了天窗。许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显现出忧虑的无奈,她的眼睛里有迷蒙的势头,却又拼命忍住。
郁住校的时候很少回家,我很想偷偷地跑去他的大学见他,可母亲每天都在家庭护理工的陪同下到准时来学校接我,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只能每隔几天巴望着许或的到来,虽然有时候她还会替郁来取一些衣物,俨然一副女友的姿态。
我不敢问她和郁之间的关系,我只相信郁说的,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这一年,母亲的视力开始急剧下降,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并发性白内障。从最初略微的模糊到后来看什么都只剩轮廓,母亲就像半个瞎子般地在屋子里东撞西碰,怨天尤人。最后她只能向法院主动申请提前退休,不再担任法官的工作。
离开法庭的那天,母亲那双已经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流出透明的液体,那是我第一次在倔强的脸上看到了无奈。退休后的这半年来,母亲变得易喜易怒,患得患失,发起脾气来就闭着眼睛砸东西,谁都拦不住。父亲为了安抚她,常常弄得焦头烂额,他自己的心脏病也时好时发作,自顾不暇。
父亲在郁足不出户三天三夜后,用备用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开门进去时,郁正形容枯槁地背对着门口画画,听见有人进来就随手用一块画布将画遮起来,并且掐掉手里的香烟。我跟在父亲身后进去看郁,他的背脊弯弓着,身旁的颜料管丢了一地,屋子里满是松节油和香烟的刺鼻味。我站在父亲身后,想伸手碰一下郁,可面前的这个男人却突然间显得离我很远很远,我伸长了手臂也触碰不到。他缓缓地转过身子,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说:“爸爸,眉。”
父亲做出要关门的手势,让我先出去,他说自己要和郁说说话。我只能退出房门,守在门口,或是趴在门缝边,从老式钥匙孔里使劲地朝里看,父亲和郁变作小小的两个人儿,面对面地站着,许久都没说话。
楼下传来琐碎的争吵声,声音不断地升级分贝、扩大。父亲从郁的房间里开门出来,叹了口气,见我还在门外,伸手搭了搭我的肩膀说:“先去劝劝你哥,让他少抽点烟。”然后忙不迭地走下楼去。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母亲为了一些琐事而和家庭护理工争吵了,她常常怀疑家庭护理工会趁着她看不清东西偷拿了家里的钱财。
客厅里的那场争执最终结果是护理工拂袖而去,母亲号啕大哭了一场,她恨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傍晚,楼下突然又传来厉声的尖叫,母亲觉得自己连一丝光线都感觉不到了,她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尖叫,叫父亲的名字,叫眉。我和郁从各自的房间里飞奔出来,跑下楼去。
母亲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争吵流下的眼泪,它们在脸颊上形成一道道长长的水印,刮花了容貌。父亲也赶紧擦干手里的水从厨房出来,问:“怎么了?”
她痛苦地抱着脑袋说:“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她一边说一边蜷在沙发上,惊恐地四处抓着,抓她所能够到的任何东西,还用手背在自己双眼前来回晃动,可还是感觉不到一点光线的变化。她继续尖叫,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郁看到母亲这样,立刻跑去门外拦出租车,我听到他在安福路上大叫“停车”的声音。父亲坐到沙发上扶住母亲,他用自己的手牢牢地按住胡乱在空气里挥动的手,将嘴巴贴在她耳朵边说:“不要怕,有我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之间的温情,他们相互靠着,牢牢地抓住对方,这是岁月流逝后,才能够带回来的信任、习惯和依赖。
车子在门口停下,父亲扶着母亲小心地走出门的时候,她依然紧紧抓牢父亲的臂膀,不停地:“说看不见,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父亲像哄一个孩子般地,将母亲安顿进车门,然后转身对郁说:“回去画吧,别误了四月的画展,妈妈这儿,有我在。”
可母亲依旧在拼命颤抖着自言自语,突然,她从车窗里伸出手,又在半空中乱抓起来:“眉,眉!你在哪儿?妈妈看不见,妈妈什么都看不见!”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慌张吓到,赶紧将自己的手递过去。我像是站在沼泽地边,看着越陷越深的亲人,却无法一把将她拉出来,她的世界是黑暗的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她完全吞噬掉。我的手被母亲牢牢地抓住,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再是印象中那个坚定倔强的女法官,如今的她,蓬松着头发,脸色发白眼泪纵横,满脸恐惧地紧紧抓牢我的手。这双手是冰凉彻骨的,在寒冬里,像一块僵硬的石头。我知道她竭力地想从女儿那里汲取一丝温暖,就像小时候每到冬天,她都会用温热的掌心来替女儿暖手一样。
“爸爸,让我也跟着去吧。”我哭着请求道。
父亲接过母亲的手,安抚着,摆手让我回去。我在他眼睛看到坚定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可以控制得住,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可母亲还靠在他的怀里抽泣,嘶哑地喃喃:“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一卷第四章 放弃(2)
出租车渐渐地远去,我缩在郁的怀里不住地颤抖:“郁,妈妈会不会有事?会不会变成瞎子?我不要妈妈变成瞎子。”
我的眼泪在萧瑟的寒风里不能垂直落下,它们徘徊在脸颊上,失去温度,变成一道道水印,划破皮肤。更多的风从安福路的那头携带着湿气一路吹来,它将地上为数不多的残叶吹到半空中,环绕着我们。我觉得寒冷,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冷。我的手还留有被惊慌失措的
母亲抓红的印记,它们依旧呈现被人牢牢握住时的紧张。郁拥着我往回走,他说:“不会,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夜里父亲打来电话说,已经托了熟人在医院安插了一个床位,过些日子就可以为母亲开刀。可在还没找到信赖的护理工前,他要先陪着她。我在电话里又忍不住地哭起来,我说爸爸,妈妈会不会变成瞎子?我不要看到妈妈变成瞎子。不要。我知道自己很没用。
那个夜里,陪伴我的只有郁,眼泪,还有无边无尽的恐惧。
许或心急火燎跑来找郁的时候,母亲在医院里已经稳定地安顿下来,父亲天天陪着,几乎寸步不离。
我蹲在院子里修剪秋麒麟草,它们的枝条变作深金色,前一天刚下了一场小雪,园圃里的泥土显得很湿润。许或的敲门声很急,她一边敲一边大声叫:“郁,眉,开开门,开开门!”我应了一声,慢慢地站起身子给她开门,可头还是有些晕乎。
“郁呢?”许或问。我指指楼上,抬头看了看郁屋子的窗口,是空着的,那说明他正在努力地画着,截稿日期眼看就要临近。许或连铁门都忘了关,就径直地跑上楼,她的小尖皮鞋踩在客厅的楼梯上,“噔噔嗒嗒”地响。可郁不愿给她开门,他在屋子里说:“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许或只能一脸颓丧地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她走到院子里,走到苗圃边。
我感觉到有人站到我身边,像要告别似地,便放下手里的工具,抬起头:“你要走了?”却看见许或的眼睛在阳光下像刚融化的雪一点一点地晶亮。她哭了,鼻翼止不住地抽动。她蹲下来,抓住我的手哽咽地说:“眉,去劝劝你哥,他不肯给我开门。”
“许或你怎么了?还是郁他?”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不明就里。
“马主任说要把郁的参展名额让给别人!他变成了候补!”她的鼻尖显出哭泣的红色,眼圈是浅红的,睫毛被眼泪冲洗在一起,失望地随着眼睑上下闪动着。说这话的时候,她用了很大的力,却又被哽咽着的呼吸呛到,一下子哭得更加厉害。她再一次抓住我的手臂,含糊不清地哭腔着说:“你去劝劝他,他不肯给我开门。”
我摇摇头,扶着墙缓慢地站起来,走进客厅拿了张纸巾:“应该没事的,我相信他。”我学着郁安抚我的样子安抚许或,扶着她走进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靠着我的肩膀剧烈地抽泣,再慢慢地平息下来。
我听到楼上郁的房间里传来画板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我走上楼去,想敲门,可又忍住,只站在门侧听了一会儿,没有声响,犹豫了半天,还是走下楼去,不愿打扰到屋子里的人。我看到许或呆坐在沙发上,将脸缩在围巾里,若有所思。她脸上的淡妆被刚才那一顿痛哭冲洗得面目全非,眼圈有一些黑,胭脂也有些化开。
“你去洗个脸吧,我还要修剪外面的枝条。”我指了指厨房说,然后回到院子里继续替那簇深金色的植物修枝去枯。
蹲在苗圃前,我忍不住还是转过身去看二楼郁房间的窗口,他正站在那里抽烟,眼睛望着远方,一动不动。郁是不会因为一次名额的取消就失望难过的,我知道。他的画参过这么多次展,得过那么多奖,没有人会因为一次参展的缺席而怀疑他。可我却真切地在他脸上看到伤痛,他站在那里,默默地一根烟接着一根烟。
“眉,我回个电话。”许或走到客厅门口,摆摆手里的呼机。我从各种揣测中回过神来,转身过去点头,然后继续手里的修剪。我在心里告诉自己,郁会好起来,因为他说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修剪完毕的时候许或正准备要走,她刚刚挂了电话,从客厅里出来。脸已经洗净,露出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清纯。她穿着灰色呢子的大衣,头发扎成一束垂在脑后。我觉得像许或这样的女子,是一定要在阳光下看的,她的肤色透明纯柔,眼睛很亮。
停在院子中间,她抬头望着郁,望着他吐出的烟迹,慢慢上升到空中,然后消失不见,仿佛在心中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然后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沉放下仰着的脖子,冲我僵硬地微笑:“眉,我走了。”继而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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