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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飛經.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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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十二剑!”张天意的嗓音里透出一股兴奋,他两眼放光,鼻孔开合,脸上涌起一片红光,好似垂钓的渔夫望着一条上了钩的鲇鱼。呜,青锋剑画了一道明亮的光弧,刺向赵世雄的小腹。
赵世雄尽力向后一跳,落到一个看客后面,那人被“夜雨神针”刺中了穴道,心里十分明白,身子无法动弹,忽觉后心一凉,青锋剑穿胸而过,登时浑身瘫软,死在当场。
张天意抽出长剑,微微皱眉,忽觉疾风扑面,转眼望去,赵世雄单手挥刀,挑起一个看客向他压来。张天意转身让过,那人以头抢地,登时脑浆迸溅。他立足未稳,赵世雄又挑来一人,张天意躲闪不开,剑锋上挑,来人齐腰而断,鲜血泼墨似的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赵世雄一瘸一跛,可是身法如风,他在人群中穿梭,园子里的看客戏子全都成了他挡剑的靶子,张天意长剑挥洒,残肢断臂漫天乱飞。
两人均是心狠手辣,一个但求复仇,一个只为逃命,势如两团疾风卷来荡去,园中的人非死即伤,只因穴道被制,纵然死伤,也无声息。树上的少年望着这人间惨象,只觉头脑麻木,嗓子发干,心里尽是逃命的念头。
园内刀光剑影,园外的人也越聚越多,冲着大门指指点点、大声议论,敲门撞门声此起彼落,跟园子里的寂静恰成对比。
张天意满身溅血,心里暗自后悔,只恨戏台上一心玩敌,没有一鼓作气杀掉仇人。想到这儿,他左手出掌扫开人体,右手剑招招狠辣,直取赵世雄的要害。
赵世雄借着人体遮挡,步步后退,很快靠近了一处围墙。张天意只觉不妙,低喝一声,纵剑飞刺。赵世雄向后一跳,闪到一棵垂柳后面。张天意剑锋一绕,柳树断成两截,这时忽听一声大喝,跟着上方一暗,赵世雄跳到半空,一抹刀光呼啸落下。
这一刀声势惊人,强如张天意,也不由得纵身躲闪。他的身法逝如轻烟,赵世雄一刀落空,扑的一声,砍入地面半尺有余。张天意纵身要上,忽听一声轻笑,赵世雄以长刀为撑杆,腾身跳起,形如一只大鸟,越过二丈高的围墙。
挥刀斩人是假,借力逃走才是赵世雄的本意,张天意料敌失算,惊怒交迸。他纵身跳上墙头,凝目望去,一条人影一跛一瘸地冲出小巷,突入人群之中,惹起了一片惊呼。
张天意手段再高,也不便当街杀人。他迟疑一下,扭头看去,戏园里横七竖八,尽是残损躯体,受伤的人还没断气,在地上挣扎扭曲。他皱了皱眉,一扬手,空中星芒闪动,挣扎者纷纷死去,一股血腥气随风飘散,融入了深沉浓郁的夜色。
乐之扬呆了一下,转眼看去,墙头空空荡荡,没有了张天意的影子。
两个少年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对望一眼,双双顺着树干滑落。这一条巷子毗邻秦淮,少有人来,两人刚一落地,就发足狂奔。跑到河边,回头望去,巷子里火光闪动,人声喧哗,约摸有人看见赵世雄自巷子里冲出,跑过来一瞧究竟。两人的心子怦怦狂跳,刚才如果慢了少许,一定叫人逮个正着。
“呸!”江小流面有怒气,“捉凶手,那不是送死吗?那两个人,不,那两个根本是妖怪。晦气,晦气,老子今天太岁照命,居然遇上了妖怪!乐之扬,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老子在悬河楼听书,压根儿没来看过戏。”
乐之扬笑笑,掉头就走,走了十来步,取出笛子,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笛声曼妙飞扬,仿佛千百柔丝在江小流的耳边撩拨,脚边的河水静静流淌,在笛声之中越发沉寂。波心一轮小月,仿佛鱼龙吐珠,一艘画舫从旁经过,兰桨击破月色,荡起一片清光。
乐之扬家在秦淮下游,地处京城郊外,一路走去,身后灯火渐少,前路越来越黑,刚刚转过一处墙角,一只大手忽地从旁伸来,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乐之扬只觉气紧,不由得连打带踢,可是那只手强壮有力,说什么也挣脱不开。他不由自主,随着那人步步后退,脱出灯火映照,进入了一条漆黑的小巷。
乐之扬只觉脖子也快要断了,忙乱间,他摸到长笛,反手戳向那人,不料大手忽地松开,对方后退两步,沉沉坐在地上。
乐之扬一得自由,拔腿就跑,跑了几步,但觉无人追来,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墙角里蜷缩一条黑影,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气。
“呀!”乐之扬脱口叫道,“是你?”
那人扬起脸来,血肉模糊,惨白的月光下,半张脸不知所踪,耳朵连着皮肉来回晃荡。
“你认得我?”赵世雄嗓音嘶哑,眼里透出一丝疑惑。
“什么事?”乐之扬话一出口,便暗暗恼恨自己,眼前这人心肠歹毒,根本不值得怜悯,可是不知怎的,看他遍体鳞伤,心里又觉有些难过。
乐之扬心头怒起,几次想要开口呵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听赵世雄接着说道:“许多人以为,我背叛张士诚,为的是加官进爵,可他们小瞧人了,别说朱元璋的官儿不好做,就算他真的封我爵位,我也没有多大兴趣。”
乐之扬见他大言不惭,没好气道:“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赵世雄笑了笑,一字字说道:“武功!”乐之扬一愣:“武功?”
“不错!”赵世雄长吐一口气,“这世上有人要财宝,有人要权势,至于我,要的是天下无敌的武功!”
“天下无敌?”乐之扬越发奇怪,“那有什么好的?”
赵世雄摇头道:“你无怨无仇,当然没什么好的,但若你有一个大仇人,武功天下罕有,要报仇,除了武功高过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说到这儿,他沉默下来,抬起头,呆呆看了一会儿天,长叹一口气,悠悠说道:“我本是泰州虎威镖局的镖师,家父赵师彦是镖局里的镖头,一口‘斩风刀’远近闻名,生平护镖从无闪失。家父母生了三男一女,我排行第二,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这天下已经乱了,道上越发的不太平。
“那一年,家父带着我押送一批红货前往平江,刚出泰州不远,忽然有人拦道。一开始,家父只当是劫镖的蟊贼,拿出几两银子,打发他们让路,谁知领头的劫匪接过银子,就地一扔,笑着说:‘打发叫花子么?赵师彦,我知道你亲自出马,押送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我近来手头紧,你行个好,分我一半红货,我拍马就走,决不与你为难!’这匪首明知家父的来历,一出口还要一半的红货,家父有些吃惊,询问他的来历,那人只是笑而不答。有镖师不忿,上前挑战,却敌不过他的快剑,两个照面伤了两人。我瞧得愤怒,正想上前,但被父亲拦住,对那匪首说道:‘足下好剑法,可惜招式眼生。赵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你报上名来吧!’那人笑道:‘我拦道打劫,也是形势所迫,说出名字,有辱师门。久闻“斩风刀”之名,一刀既出,斩风断云,鄙人仰慕已久,今日正好一并讨教!’
“家父看他剑法精妙、谈吐不俗,分明不是寻常的劫匪,于是抽刀出鞘,说道:‘些微薄名,不足挂齿,足下剑法高明,区区很是佩服,可你伤了我的镖师,可不能这样算了!’说完两人动上了手。那人剑法虽快,却不够老辣,不过二十招,他的左腿、右臂各中了家父一刀,长剑也落在地上。我一边瞧着,本当家父下一刀必要取他性命,谁知家父向后跳开,说道:‘你伤了我两名手下,我也砍了你两刀,你我两方扯直,大伙儿各走各的!’那人盯着家父,古怪一笑,说道:‘赵师彦,你不杀我,将来可别后悔!’家父慨然答道:‘赵某正道直行,从不后悔!’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个正道直行,赵师彦,这两刀我记下了!’说完扯下腰带,丢在地上,一瘸一跛地带人走了。
“我看得着急,埋怨父亲说:‘这人如此张狂,为何不一刀杀了他?’家父摇头说:‘他的剑法十分高明,只是学艺未精,方才败于我手。这个人来历不凡,我杀了他不难,若是惹出他的后台,只怕不易对付!应龙啊,你千万要记住,咱们走镖的人,头一个字是忍,第二个字才是武,若是遇匪杀匪、遇寇杀寇,这天下的匪寇你杀得完吗?’我无话可说,又见地上那条腰带,一时好奇,捡了起来,只见腰带上绣了一只小小的银色鼍龙,于是拿给父亲。父亲看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不待其他人看见,一把揣进怀里,招呼镖师们赶路。
“一路上,家父十分沉默,我见他心事重重,几次询问,他总是找话岔开。不久到了平江,交割了货物,这天下午,家父将我叫到面前说:‘我方才又接了两笔生意,一笔去扬州,另一笔是走远镖,前往江西九江。我琢磨过了,这两批货都很紧要,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应龙啊,你年纪虽小,但已得了我的真传,故而我想让你独当一面。你看,扬州、九江,你走哪一路?’
说到这儿,赵世雄抬起头来,独眼凝注夜空,透出一丝茫然。乐之扬忍不住问道:“令尊为什么难过?”
赵世雄沉默一下,轻声说道:“我当时只顾高兴,见了家父神色,也没仔细思量,只当他年老心软,感伤离别。那一路镖又十分紧迫,我不敢虚耗时日,故而星夜出发。那时饥疫横行,盗贼蜂起,镖车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坎坷,好在我的刀法小有所成,帮手的镖师又十分得力,五月初六下午,终于赶到九江,谁知到了地面上一问,只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怎么?”乐之扬忙问,“有人劫镖吗?”
“不是!”赵世雄摇了摇头,“九江有一条北大街没错,可是街上却没有吉祥宝行,更无一个陈井生陈老爷!”乐之扬说:“令尊大概记错了。”赵世雄叹道:“他没记错,他只是说了谎!”
乐之扬更加糊涂:“他干吗说谎?”赵世雄道:“我也纳闷,家父一向行事方正,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又想起临走前他的样子,我的心中越发不安。这时有镖师说道,既无收货之人,那么不妨看一看押送的货物。这一语点醒了我,我打开匣子一看,里面齐整整全是银锭金条,金银之上,还有一封家父的亲笔书信!我心下奇怪,拆开信封一瞧,几乎昏死过去。”
“上面写了什么?”乐之扬问道。
“东岛?”乐之扬疑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赵世雄叹了口气,苦笑说:“这名字如今说来陌生,三十年前,却是如雷贯耳。当年起事反元的韩山童、徐寿辉、彭莹玉均是出身东岛,他们以红巾缠头,也是沿袭了‘红带军’的遗风。红带军本是当年云殊云大侠创立,他本是宋朝大将,于宋灭元兴之际起事抗元,屡克强敌,威震华夏,后来用兵失利,被元军围困在浙江雁荡山,苦战不屈,壮烈殉国。东岛弟子秉承他的遗志,一直以驱逐鞑虏为己任,但因为势单力薄,故而广收弟子。可惜弟子一多,难免良莠不齐,我上面说到的三位,韩、徐、彭光明磊落,都是一代豪杰,可惜不善于争权夺利,结果都死在了东岛的败类手里。后来与朱元璋争夺天下的几个,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虽说也是东岛弟子,但个个阴险歹毒、好杀无度,当时的岛王云灿又为人糊涂,是非不明,偏听偏信,为一群败类裹挟,祸害苍生,流毒不浅,几乎儿毁了东岛的基业。”
赵世雄回想当年群雄逐鹿的情形,心潮起伏难平,沉默良久,才说道:“这些事说来话长,暂且不提。泰州盐帮本是一群私盐贩子,不知何故攀上了东岛,登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扬州、泰州一带,可说臭名远播,只因势力庞大,官府也不敢深究。东岛的标记是金鼍龙,盐帮身为分舵,便以银鼍龙为号。那时盐帮为恶,大多与私盐买卖有关,从无劫镖之事。照我猜想,所以拦截镖车,必是帮中人做了赔本的买卖,对上峰无法交差,故而出此下策。谁知家父不识相,他们劫镖不成,铩羽而归。这一帮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曾因为一笔欠债,杀光了对手满门。以家父的武功,盐帮高手未必能胜,可是东岛高手一来,镖局绝无幸理。家父看到了银鼍龙的标记,自知难逃劫数,故而预作安排,以走镖为名,将我远远骗走,以免盐帮斩草除根。他知道我一向心气高傲,两镖之中必选九江,等我到了九江,发觉不妙,赶回泰州也来不及了。他在书信上还说,随我同来的镖师多年来跟随他出生入死,不应受他牵连,命我将匣子里的金银分给众人,大家各奔东西,千万不可再回泰州!
乐之扬手腕欲裂,痛得几乎昏厥。这时间,赵世雄眼里的凶光忽又暗淡,松开他的手,苦笑说:“我失血太多,脏腑也受了重伤,华佗再世也救不了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段往事在我心底埋藏多年,若不说出,死不瞑目。小兄弟,你是个好人,好人做到底,听我把话说完!”
乐之扬无可奈何,只好点头。赵世雄喘息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当时愤怒发狂,只想报仇雪恨,于是蒙面更衣,潜入盐帮总堂,暗杀了两个盐帮首领。盐帮又惊又怒,派出爪牙满城搜捕,更有两名东岛高手赶来,我与之交手,几乎丧命,负伤逃入深山,得一位高僧收留,调养了数月方才痊愈。可是等我出山,红巾军已在中原起事,南方义军也纷纷响应,盐帮摇身一变,成了一支义军,赶走了大元的官吏,霸占了泰州、扬州。
“仇人越来越强,报仇的事也越发渺茫,其时天下大乱,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我混在难民中间,浑浑噩噩过了数月。这一日,来到高邮城外,忽听有人叫嚷:‘张士诚张大帅来了!’跟着就听号角开道,行来一支人马。这些日子,我也久闻张士诚的大名,听说他神威了得,屡败元军,于是抬眼望去。但见领头一人金盔银甲,跨了一乘白马,望见城外百姓,笑嘻嘻抱拳行礼。看清此人容貌,我几乎气炸了肺。这厮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劫镖的匪首,只怪家父一念之仁,没有将他一刀砍死。现如今,这狗贼沐猴而冠,居然做了江淮义军的首领。我当时气愤填膺,手已按上了刀柄,可是目光所及,忽又看见张士诚身后的两名骑马老者。这两人均是东岛高手,向日打伤我的也是他们。我见这情形,知道杀不了张士诚,只好暂时隐忍下来。
“当天晚上,我反复思索报仇之计,想来想去,想起了家父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走镖的人,头一个字是忍,第二个字才是武。’如今凭武力无法报仇,那么只有在这‘忍’字上下工夫。当年越王勾践舍身为奴,侍奉吴王夫差,而后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吞并吴国,报仇雪耻。面对如此强敌,我却只想一朝报仇,岂非不自量力。想到这儿,我豁然开朗,第二天卖了祖传的宝刀,打造了一口八十一斤的大关刀,化名赵世雄,投入张士诚麾下,从小卒做起,冲锋陷阵,屡建奇功。过了一年有余,‘快哉刀’之名传开,引起了张士诚的注意,那时我容貌有变,使的又不是祖传的单刀,张士诚非但没有认出我来,反而给我加官进爵。也是天意昭昭,到后来,他鬼迷心窍,居然把我视为心腹,让我做了他帐下亲军的统领。”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你刺杀他了吗?”
“没有!”赵世雄摇头说,“那时我要杀他,真是易如反掌,但杀了他一个,其他的盐帮头子又可以取而代之。况且我的仇人不止是盐帮,还有东岛,要想真正报仇,只有让张士诚家破国亡。即便如此,也不过毁了泰州盐帮,后面的东岛仍是毫发无伤。存了这个念头,我继续隐忍待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天赐的机会。”
“什么机会?”乐之扬好奇问道。
赵世雄自得一笑,说道:“张士诚在高邮击退元军以后,隐隐然已是南方义军的共主。他志得意满,乘胜攻占了平江,此人饶有权谋,可惜胸无大志,不知听了谁的鬼话,居然打算定都平江。平江府水道纵横,步骑不易展开,敌方水军一到,可说无险可据。自古除了吴王夫差,从无一朝一代定都于此,夫差败亡之君,根本不足取法。我以勾践自许,心怀破吴之志,明知此举欠妥,可也并不点破。没过多久,张士诚在平江自称吴王,就在他称王的第二天,来了一个年轻道士,神色倨傲,开口要见吴王张士诚。
“糟了!”乐之扬叫道,“信封一破,张士诚不就发现了吗?”
赵世雄摇头道:“我为复仇之计,但凡紧要书信,均要一一过目,所以自有一套法子,既让信封不毁,又可看见书信。当时我拆信一瞧,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写了四个字:灵道石鱼!”
“灵道石鱼?”乐之扬心生疑惑,“那是什么?”
乐之扬怒道:“这个张士诚,还真不是东西!”
赵世雄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非心狠手辣,他一个私盐贩子,又凭什么脱颖而出、裂土称王?说起来,这类事情,我也替他干过不少,唯独这件事情最为蹊跷。我带着道士兵马,乘夜直奔虎丘,将玄天观团团围住。小道士见了玄天观的观主,张口就要他交出‘灵道石鱼’。那观主道号映真,看上去谦和有礼,是个有道之人,他见这情形,自知无法抗拒,于是捧出一个红木匣子,对我说道:‘劣徒利欲熏心,泄露本观秘密,真是可叹可恨。但这东西不过是前代高人的遗物,吴王就算得到,也无实际用处。为这无用之物伤生害命,智者不为,还望将军得到此物,不要再与本观为难。’
乐之扬听到这儿,忍不住脱口轻呼,赵世雄看他一眼,叹道:“接下来就是杀人放火,观里一百多名道士,几乎没有走脱一个。只有映真道人武功不弱,奋力杀出重围。我故意遣开将士,亲自追赶,赶到虎跑泉边,老道身受重伤,不支昏倒。我见四周无人,将他藏在一个隐秘处所,自己返回王宫交差。交纳石鱼以后,张士诚又千万叮嘱,命我不得泄露此事。我假意答应,事后悄悄离开王宫,找到映真道人藏身之地。赶到之时,老道已经醒了。我问他石鱼来历,他起初神气冷淡,绝口不答,后来我无奈之下,只好说出与张士诚的仇恨。他默默听我说完,半晌才说:‘令尊师彦公与我有一面之缘,他的惨事我也有所耳闻,足下如果没有说谎,你为家人报仇,含恨忍辱,真有上古侠士之风。也罢,你立一个誓,将来时机来到,杀了张士诚,为本观道士报仇。’
乐之扬脱口而出:“这人好大的口气。”
“只用手么?”乐之扬倒吸一口冷气,失声叫道,“这不可能!”
赵世雄笑道:“你年纪还小,有所不知,这世上奇人异士本多,于常人而言,空手刻石,似无可能,但据我所知,当今之世,就有两三位高人可以办到。道人刻字之时,释印神并不在家,但他家里人个个识货,看见道人的手段,自知不是敌手,便问道人来历。道人自称灵道人,云游至此,在附近的‘乘黄观’借住三日,三日之内,释印神如能赶回,可来乘黄观和他一会。
“道人说完以后,扬长而去。释印神收到飞鸽传书,昼夜兼程,终于在三日之内赶到乘黄观赴约。他还没进大门,一个道童迎上来说道:‘灵道长托我带话,他说,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贫道不敢自诩神圣,但身为出家之人,不愿扬名立万。所以辟出一间静室,只容释先生与贫道两人证道。今日无论胜负高低,双方均是不必声张。释先生如果答应,便请入室一叙,如不然,还请掉头回去!’
“释印神听了这话,当即答应。许多江湖中人来瞧热闹,听了这话,大失所望,只好守在外面,目送释印神走入静室。本想两人交手,必然惊天动地,谁知听了半天,静室中寂无声息。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释印神方才走出门外。他神气淡漠,不见喜怒,也不瞧上众人一眼,径直走回家中,闭门不出。在场的武人纷纷猜想两人谁胜谁负,可是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第二天,有人突然发现,释府门前的石碑变成了一堆碎石,府内人去楼空,释家上下数十口全都不知去向。从那以后,释印神绝迹武林,江湖上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直到数十年以后,江湖中人才知道,释家离开中土,远走海外,去了东海的灵鳌岛。”
“释印神输了吗?”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说到这儿,赵世雄连声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说道:“当时我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喜极欲狂。‘仙猬功’之强天下皆知,释印神之后,东岛练成此功的高手也不过一人而已。灵道人如果胜得了释印神,那么,他的武功当在‘仙猬功’之上,我若练成了他的武功,必能与东岛高手一争长短。想到这儿,我盯着映真道人一言不发。老道惨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你的念头,我活在世上,难免泄露你的秘密,赵老弟,记住你的誓言,为本观的弟子报仇!’说完奋力挣起,一头碰死在了一块巨石上面。”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中凄惨,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只听赵世雄接着说道:“我掩埋了映真的尸体,匆匆赶回王宫,一路上猜想,张士诚身为东岛弟子,当然知道灵道石鱼的来历。他让我来取石鱼,又不愿外人知道,其中的居心,无非是想练成灵道人的武功,一举摆脱东岛的辖制。而他的心腹之中,只有我与东岛无关。换在以往,我一定泄露消息,挑唆两方厮杀一场,但为了得到石鱼,我再一次隐忍不发。可是得到石鱼之后,张士诚收藏甚秘,我几次潜入他的内室,均未发现石鱼的踪迹。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中不胜厌恶,重重冷哼一声。赵世雄看他一眼,淡淡说道:“我本以为这件事无人知晓,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石鱼的事还是传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那时我也十分不解,如今猜想,这消息必是张天意传出去的。朱元璋要我交出石鱼,我只好连夜逃走。朱元璋满天下抓我,可他万料不到,我胆大包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唱戏。呵,我唱了二十年的关公,今夜之前,并无一人知道我的底细。”
说到得意之处,赵世雄呵呵直笑,笑了两声,突然一阵气紧,拼命咳嗽起来。
乐之扬问道:“张士诚呢,这一次你杀了他么?”
“没有!”赵世雄面露狞笑,脸上血肉挤成一团,看上去十分可怖,“我忍了十多年,一刀杀了他,岂不太过便宜。他当时穷途末路,想要上吊自尽,但他越是想死,我越不让他如愿,我砍断了白绫,将他生擒活捉,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上。朱元璋折磨了他足足两天,方才下令将他绞死。可惜得很,那时我已弃官逃走,没有亲眼看到他临死前的嘴脸。”
乐之扬心想张士诚一代枭雄,死得如此窝囊,真是可悲可叹,又想他滥杀无辜,活该受此报应。想着冷冷说道:“灵道人的武功,你也没学会吧?要不然,怎么会是这副德行?”
赵世雄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起初我自负才智,心想日子一久,必能破解石鱼之秘,谁知过了三十年,仍是一无所获,可是练不成灵道人的武功,我就无法向东岛寻仇,这是我生平憾事,也是我告诉你这些事的原因!”
乐之扬不解道:“这跟我什么关系?”赵世雄挤出笑来说道:“孩子,我把灵道石鱼送给你,你要答应我,将来有朝一日,练成石鱼武功,代我向东岛报仇!”
乐之扬一呆,摇头说:“我不要石鱼,更不会帮你杀人!”赵世雄怒道:“为什么?你不想天下无敌么?”
乐之扬笑了笑,转身便走,忽听赵世雄发出一串呻吟。乐之扬想他浑身是伤,心中一软,说道:“赵先生,你别逞强了,还是找个大夫要紧。”
“好!”赵世雄喘气说,“你扶我起来。”
乐之扬奋力挣脱那手,只见赵世雄双眼大张,嘴角挂了一丝诡笑,看上去虽死犹生,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转身冲向巷口,谁知才跑几步,眼前多了一人,白衣染血,玉面长须,腰间一颗明珠,冷冷映射月光。
乐之扬望着来人,不由倒退两步,张天意正眼也不瞧他,目光落在赵世雄身上,默默看了一会儿,冷冷道:“他死了?”
“他”字出口,人还在巷口,语声未落,乐之扬只觉一阵微风吹过,张天意已经到了赵世雄的尸体前面。
乐之扬心中害怕,支吾道:“我、我不知道!”张天意“哼”了一声,抽出软剑,刷刷两声,削断了赵世雄的双腿,断口齐齐整整,并无血水流出。
血已流尽,人也死透,张天意望着生平仇敌,流露出失望的神气。他目光一斜,忽见乐之扬挨着墙角,一步步向外挪去,不觉冷笑一声,低声道:“想逃么?你试试看!”
乐之扬手脚僵硬,心子狂跳。对方神出鬼没,要想逃出他手,根本没有可能。张天意的目光又转向尸体,长剑一抖,刷刷刷挑破衣服,俯身摸索一阵,可是一无所获,思索一下,问道:“小家伙,他临死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乐之扬努力按捺心跳,答道:“说了他的身世。”张天意哼了一声,又说:“那么你知道我是谁了?”乐之扬听他口风不善,不由心惊肉跳。张天意又问:“除了这些,他还说了什么?”
乐之扬正想说出石鱼之事,但转念一想,赵世雄抓看客挡剑,本意出于自保,这个姓张的讨债鬼临走之前,却将幸存者全数杀死,比起赵世雄来,还要狠毒一倍,如果石鱼上真有绝顶武功,此人一旦练成,还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想到这儿,他支吾说道:“没、没说什么!”
“撒谎!”张天意掉过头来,目透锐芒,“你撒谎!”乐之扬强笑道:“你不信就算了!”
张天意皱了皱眉,打量少年一眼,漫不经意地说:“这么说,你活着也没什么用处了。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断不能留你活在世上!”乐之扬吃了一惊,忙道:“他只说了自己,可没有说你!”张天意冷笑道:“你当我会信么?”
乐之扬心念急转,这讨债鬼杀死自己,好比捻死一只蚂蚁,但若说出灵道石鱼的下落,他又很不甘心。突然间,乐之扬灵机一动,大声说:“我想起来了,他的确说过,有一件紧要东西,藏在紫禁城里!”
“紫禁城?”张天意一愣,“他说在紫禁城?”
“对呀!”乐之扬用力点头,“千真万确!”张天意冷笑道:“好小子,还敢说谎?”乐之扬心子一跳,冲口而出:“我没说谎。”
张天意见他急得面红耳赤,神态不似作伪,又想他小小年纪,仓促间也编不出紫禁城的说法。赵世雄狡诈百出,没准儿真的将灵道石鱼藏入皇宫,那儿禁卫森严,地大人少,倒真是一个藏东西的好去处。
张天意以己度人,先信了几分,又问:“好啊,他说了没有?在紫禁城什么地方?”乐之扬笑道:“说了!”张天意漫不经意地问:“在哪儿?”乐之扬接口笑道:“你刚才还要杀我,我说了地方,岂不是马上就没命了吗?”
张天意大怒,盯着乐之扬笑嘻嘻的面孔,恨不得一掌将他拍死,可他一心得到石鱼,赵世雄一死,这少年已是唯一的线索,想来想去,只好忍气吞声,挤出笑脸说道:“我方才说笑话儿呢,好孩子,你说出藏物的地方,我马上放你走人。”乐之扬嘻嘻一笑,学着他的口气说:“你当我会信么?”
张天意长剑一抖,刷地刺出,乐之扬胸口一凉,微微刺痛,低头看去,剑尖挑破衣衫,深入皮肉半分,只听张天意森然说道:“小子,老实说出地方,要不然,我把你的心子挑出来喂狗!”
剑气森森涌来,乐之扬热血冷透,身子好似堕入冰窟。他见过张天意的手段,心知真话出口,马上就会长剑穿胸,当即长吸一口气,颤声说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反正、反正都是一死,与其这样,我、我宁可不说!”
“是么?”张天意冷笑一声,“我刺一剑问你一次,看你能挨几剑。”乐之扬说道:“你哥哥挨了二十一刀,受不了说了,结果还是丢了性命。我年纪小,人可不笨,你若刺我一剑,今生今世,也休想找到那个东西!”
张天意死死盯着他,两眼喷火,面皮发紫,本想一个黄口孺子,连哄带吓,一定能够叫他乖乖吐露实情,谁知这小子奸猾过人,始终不肯上当。张天意患得患失,害怕一剑下去,真的断了线索,心中尽管恼怒,却慢慢收起长剑,冷冷说道:“小家伙,你要怎么才肯说?”
乐之扬笑道:“进了紫禁城我就说!”这一句话大大出乎张天意的意料,他本以为乐之扬要他做出保证,比如写字画押之类。此类契约,事后轻轻撕毁了事,乐之扬还是难逃一死,但这一番回答,完全让他摸不着头脑,一时盯着少年,心里大犯嘀咕。
乐之扬脸上带笑,心中却很焦急,面对这个杀星,几乎生路全无,或早或晚,得不得到石鱼,讨债鬼都会杀他。有道是“迟则生变”,如今之计,只有尽力拖延时间,皇宫大内守卫森严,讨债鬼本领再高,也决计无法进去,他一时不能入宫,一时就不能杀死自己,时间一久,或许能够找到脱身的机会。
两人沉默相对,心里各自转了几十个念头,张天意忽地慢慢开口:“小子,你说话算数?”乐之扬笑道:“算数!”
张天意点了点头,收起长剑,手掌忽地一翻,拍中乐之扬的心口,少年只觉刺痛入体,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小滑头,这滋味如何?”张天意呵呵冷笑,“我在你的膻中穴附近钉入了一枚‘夜雨神针’,如果老实听话,事后我给你起出金针。要不然,哼,这一枚金针不断钻入,终归刺破你的心包,叫你受尽痛苦而死。”
乐之扬脸色惨变,但觉中针处发痒发麻,怪怪的不是滋味。张天意瞅他一眼,笑道:“你若害怕,说出地点,岂不一了百了?”
乐之扬强打精神,也笑道:“你若不要那东西,更加一了百了!”张天意目涌怒意,厉声说道:“嘴硬的小子,我看你硬到几时?”乐之扬笑道:“不劳关心!”张天意“呸”了一声,骂道:“我关心你个屁!”乐之扬说道:“好啊,眼下无屁可放,等我有了屁,再放给你关心关心!”
张天意大怒,欲要动手教训,可一想到灵道石鱼,又把打人的念头按住,心中暗暗发誓,拿到石鱼,非得一剑剑剐了这小子不可。他心里发狠,脸上却故作冷淡,说道:“小子,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小巷。乐之扬回头望去,巷道幽深,赵世雄的尸首隐没不见。正瞧着,张天意右手突出,抓住他的肩膀,左手向上一扬,衣袖里飞出一条细长的铁索,索端铸有精钢铁爪,“咔”的一声扣住了屋檐。
乐之扬不及转念,双脚离地,身子如飞上升。张天意轻捷如一缕飞烟,飘飘然蹿上房顶,将乐之扬夹在腋下,踩着屋脊飞奔,遇上高墙大厦,稍矮的纵身跳过,较高的使出飞爪,勾檐挂壁,飞腾直上。
张天意轻功高妙,只管飞檐走壁,乐之扬却觉忽上忽下,头晕眼花、烦恶想吐。突然间,前方涌现出一面高墙,笔直兀立,不见墙头。乐之扬只觉张天意不住攀升,似无穷尽,忽然“叮”的一声,两人向下一沉,乐之扬一颗心蹿到嗓子眼上,抬眼望去,张天意右手的软剑刺入墙壁,颤悠悠地挂住两人。
“去!”张天意吐气开声,借着剑身弹力,奋力向上一跃,两人凌空翻腾,一个筋斗落在墙头。乐之扬回头看去,只觉一阵头晕,他俨然已经到了京城的顶端,下面的房舍小如玩偶,密密层层,形似波浪起伏,其间的灯火星星点点,只疑一阵微风,也能将之吹散。
不容他细看,张天意翻腾向前,时用飞爪,时用软剑,起起落落,翻过一处高墙,飘然落在地上。他放下乐之扬,呼呼直喘粗气。少年爬了起来,掉头望去,四面古木森森,掩映飞檐巨柱,许多房屋之中,黑沉沉全无光亮。
“这是哪儿?”乐之扬好奇问道。张天意冷哼一声,答道:“紫禁城!”
乐之扬吓了一跳,张嘴要叫,张天意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将他到嘴的惊叫堵了回去。
“紫禁城到了!”张天意低声喝问,“那东西呢?”乐之扬张口结舌,一腔热血全涌到了头上。他本是信口胡诌,对于紫禁城中的情形,几乎一无所知,一时间使劲挠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张天意疑云大起,寒声说:“小子,你不会骗我吧?”乐之扬见他神情,心头一动,暗想自己没有来过紫禁城,讨债鬼怕也没有来过。事到如今,只有乱编一个名字,骗过眼下再说,想到这儿,他一拍脑袋,叫道:“我想起来了,群芳殿,不错,就是群芳殿!”
“群芳殿?”张天意一愣,这名字十分俗气,不像是皇城宫殿的称呼。但正如乐之扬所料,他仓促来此,对于宫中的情形也不甚了了,张天意万万料想不到,这个无赖小子,胆敢欺骗自己,只把妓院的名号篡改了一字,硬生生地套用在皇宫上面,于是又问:“赵世雄说了么?大抵在什么方位?”
乐之扬说谎的时候,目光闪烁,话语吞吐,如果换了成人,张天意早就起了疑心,可是乐之扬年纪太小,张天意先入为主,总想着小屁孩儿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胆敢胡编乱造地欺瞒自己。
这么一盘算,张天意心中大定,冷笑说:“御花园,群芳殿,莫非是宫里妃嫔祭奠花神的地方?但若是祭奠之所,也应该叫做‘群芳祠’才对。哼,朱元璋乞丐出身,胸无点墨,起个殿名也是狗屁不通。”他的父辈败给了朱元璋,心中耿耿于怀,故而逮到机会,就要尽情挖苦一番。
乐之扬一边听着,心想:“狗屁群芳祠,群芳院才对呢!朱元璋狗屁不通,你这讨债鬼的狗屁也通不到哪儿去。”
“走吧!”张天意转身就走,乐之扬叫道:“上哪儿去?”张天意冷冷道:“当然是去群芳殿。”乐之扬心子一跳,忙道:“你知道御花园在哪儿?”张天意道:“人长一张嘴,不会问路吗?”
乐之扬暗暗叫苦,恨不得掉头就跑,如果当真遇上宫人,他的谎言立马拆穿,讨债鬼一生气,就算不杀他,也得砍手砍脚,纵不砍手砍脚,削几块皮肉也是免不了的。一想到赵世雄的惨状,乐之扬连打了几个冷战。
“磨蹭什么?”张天意回过头来,目光阴森。乐之扬无法可施,只好一步步挨上去,心里拼命转念,两眼左顾右盼,寻找逃生之路。
深宫如海,黑沉沉不见灯火,沿途花木纵横,假山攲斜,如怪兽,似飞龙,若奔若走,森然相向,池沼间枯荷衰败、乱萍飘零,突然蹿起一只鹤鸟,扑翅的声音吓得乐之扬浑身打战。
转过一条长廊,一盏灯火冉冉飘来,张天意快步迎上,只见两个华服男子迎面走来,掌灯的一人大声喝道:“谁?”
叫声方落,张天意扑上前去,只听扑通两声,二人同时摔倒。张天意拎起一人,扒了衣服头冠,丢给乐之扬道:“换上!”
乐之扬糊里糊涂,依言换上衣衫。他的身量尚未长足,衣袍上身,略显肥大。这时张天意又将另外一人的外套扒了下来,穿在身上,拍开那人的穴道笑道:“得罪得罪,敢问御花园怎么走?”
那人魂不附体,手指远处:“一直、一直往、往东北走!”张天意笑道:“谢了!”正要把人放下,忽又想起一事,问道:“群芳殿在御花园里么?”
“群芳殿?”那人一呆,“那、那是什么地方?小的、小的从没听说过!”
张天意脸色一变,回头望去,忽地不见了乐之扬的影子。他又惊又怒,慌忙跳到假山顶上,举目一看,廊庑交错,木石掩映,夜色漫如海水,吞没了无数房屋,别说是人,连一个鬼影也没看见。
张天意本想乐之扬中了“夜雨神针”,一定不敢逃走,是以心生懈怠,给了他可乘之机。这时后悔莫及,呆呆站了一会儿,跳下假山,连环两脚,踢得地上两人头开脑裂。他抓起尸体,绑上石头,丢入一边的池塘,低头想了想,拎起灯笼向前走去。
第二章 紫禁深深
灯笼越去越远,不久消失在黑暗深处。过了一会儿,道边的一丛灌木沙沙晃动,乐之扬冒出头来,眼睛闪闪发亮。刚才他见张天意与人交谈,知道谎话必然拆穿,一时心急,钻入道边树丛。张天意杀人抛尸,他全都看在眼里,吓得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此时得了自由,也不敢停留原地,只求离张天意越远越好,故而与之反向,发足狂奔。
前方回廊曲折,歧路无穷,一忽而草木丛生、花枝缠人,一忽而高墙壁立、耸列两旁。也不知跑了多远,乐之扬双腿发软,心肺似要炸开,只好停了下来,弯着腰大口喘气。喘息了一会儿,他掉头望去,屋宇重重,永巷无尽,夜色一望无边,也不知身在何处。
乐之扬只觉泄气,颓然坐在地上。他已困在宫里,只有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这一夜饱受惊吓,此刻一脱险境,登时倦意如潮。正要入睡,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琴声,弹的是一首《乌夜啼》。操琴者手法精妙,世间少有,所弹的古琴音色醇厚,润如珠,泠如泉,时如松涛鸣壑,时如空谷传响,抑扬之间,了无一丝杂音。
乐之扬性好音乐,听得入神,睡意不觉烟消,听到精妙之处,不由解下长笛,随着节拍轻轻敲打地面。《乌夜啼》是南朝大乐师王义庆谱写,琴声清旷中暗生幽怨。高亢处有如山空夜寒、鸟啼惊心,低回处好比碧纱如烟、隔窗对语,操琴者的技艺越是高妙,那一股离愁别恨越是刻骨铭心。
乐之扬少年心性,听了一会儿,只觉气闷,忘了身在险境,琴声刚一结束,就忍不住横了长笛,吹起一支《海青拿鹅》。这支曲子出自北方,专道驰骋大漠,弯长弓,射大雕,放海青,捕天鹅的种种趣事,曲调豪迈俊爽,开人襟怀。乐之扬吹到兴起,一支长笛变出了两般调子,一如俊鹘飞天,一如天鹅穿云,一个灵动猛锐,一个愤然冲霄,两般调子忽上忽下,翩翩相逐。
笛声一起,琴声悄然沉寂,乐之扬吹到精妙之处,两调合一,繁音汇响,笛声沛沛洋洋,直冲霄汉,在夜空中盘绕数圈,方才终了。
笛声方歇,琴声又起,弹的却是一首《平沙落雁》,调子轻快明朗,神韵风流不拘,好比秋雁横江,波光明丽,江边长沙如带,飞雁时起时落、上下交鸣,弹到高妙之处,真如数十只大雁同时鸣叫一般。
乐之扬听得舒服,沉浸其中,浑然忘我,直待雁群飞散,孤雁哀鸣,一曲《平沙落雁》归于沉寂,这才横起笛子,吹起了一首《鹤鸣九皋》,笛声有如万里长空中一只孤鹤,引吭长鸣,声闻于天。
吹笛时琴声又歇,乐之扬刚一吹完,琴声立刻接上,奏起了一曲《龙翔操》,宛如飞龙腾空,飘逸变幻之余极尽华彩。
乐之扬静静听完,应了一首《秋鸿》,调子潇洒不拘,好似孤鸿飞逝,任意东西。但还没吹完,琴声忽又响起,奏的是一曲《渔歌》,洋洋洒洒,大有小舟一叶,遨游江湖之气概,潇洒悠远之处,更胜方才的《秋鸿》。
乐之扬就是一个傻子,也听出对方在跟自己较劲,他年少气盛,琴声一完,马上吹起了一首《樵歌》,清高旷达,颇有天不拘、地不管,坐看风云、笑傲日月的襟怀,不待《樵歌》唱尽,琴声叮咚,大有古风。乐之扬微微一愣,听出这是古曲《高山》,这一曲是上古琴圣伯牙谱写,较之后世,曲谱颇为简单,可是大道至简,调子越简单,越是不易出彩,可是到了操琴者手里,一股雍容之气天然流露,穆穆如高山耸峙,浩浩如长风吹林,欺日月,凌霄汉,大有登凌绝顶、一小天下的气势。
乐之扬不甘示弱,琴曲一完,抚笛吹起了《流水》。高山流水,自古并称,上善若水,无物可以羁绊,与乐之扬性情相合,故而神与意合,吹得意兴洋洋,浩如飞瀑流泉,转如小溪流淌,起承转合漫漫不绝,令人凝思遥想、听而忘倦。
曲子吹到大半,琴声忽又响起,听其旋律,竟是一曲《渔樵问答》,调子温柔款款,锐气全无,隐隐透出求和的意思。乐之扬心中惊讶,笛声悄然一转,也变成了《渔樵问答》。他与操琴者素未谋面,此时琴笛合奏,竟是难得的默契,到了“问答”一段,琴声主问,意思深长,笛声主答,神情洒脱,一如山之巍巍,一如水之洋洋,飘扬在宫城上空,大得山水之趣,让人心生出世之想。
一曲奏罢,余韵不绝,乐之扬放下长笛,耳边沉寂无声,方才的乐曲还在心间久久盘旋。他站在永巷深处,呆呆的一动不动,月光穿檐照来,如银如水,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夜风微微,夜气冷冷,乐之扬俨然置身于梦幻之中,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间,身后传来脚步之声,乐之扬如梦方醒,回头看去,远处飘来两盏气死风灯,灯火明灭,照出两个华服男子,均是面容姣好、肌肤光白,不过神色冷冰冰的,就像是戴了一张面具。乐之扬看见二人,心子狂跳,本想转身逃走,可是方才吹笛几乎耗尽了他的神思,望着二人走近,居然提不起逃跑的勇气。
乐之扬无奈点头,那两人对视一眼,右边那人笑道:“好家伙,跟我们走一趟吧!”说罢左右分开,把乐之扬夹在中间。
乐之扬满心沮丧,暗想擅闯禁宫乃是死罪,本应该潜藏踪迹才是,偏偏一时兴起,吹起了长笛,这一场乐曲斗下来,只怕一整座紫禁城也被惊动了。如今落入人手,死也活该,可惜临死之前,不能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待会儿叫人砍了脑袋,老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哪儿。
迂回走了一会儿,茂密的林木中飘出一缕檀香,夹杂幽幽花气,使人心醉神迷。乐之扬恍恍惚惚,只疑身在梦境,行尸走肉般转过一丛木槿,忽见一座沉香小亭,四根柱子各挑一盏风灯,灯光下坐了几个人,就在亭子前方,横了一张黑黝黝的古琴。
忽听有人“咦”了一声,一个娇软的声音说道:“什么?吹笛的是个小孩子?”
乐之扬应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黄衫少女,与他年纪相仿,坐在古琴后面。少女下颌尖尖,面颊丰润,娇嫩如初开荷花,一双杏眼光亮如水,盯着乐之扬惊奇打量。她的双眉稍显浓长,斜飘入鬓,给那张俏脸添了几分英锐之气。
“原来是个太监?”少女左边的中年男子哼了一声,神情很是不屑,他年近四十,方脸浓眉,目光凌厉,一部苍黑美髯随风飘拂。
“奇怪了!太监里面也有这样的人物?”接口的男子二十出头,容貌清俊,风流蕴藉,脸上似笑非笑,使人心生亲近。
两人口口声声称呼太监,乐之扬心中奇怪,低头一看,恍然大悟,原来他身上的袍服跟两个掌灯男子颜色不同,样式却是一般。想起来,张天意杀的也是两个太监。
忽听中年男子笑道:“十七弟,骑马射箭你不如我,操琴弄笛我不如你。音乐么,我所知有限。但你说这小太监的长笛京城无对,未免夸大其词。京里的笛手成千上万,他这么一点儿年纪,又能强到哪儿去?”
清俊男子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十三妹跟他斗过曲子,她的话最为可信!”少女看了乐之扬一眼,轻轻笑道:“四哥,小妹见识有限,我听过的笛手,似乎都不如他!”
“是吗?”那四哥目光一转,盯着乐之扬说道,“笛子吹得这样好,怎么不去乐坊做乐师,来宫里当太监干吗?”
他目光慑人,乐之扬心怀鬼胎,登时低下头去。只听少女笑道:“四哥,你别吓着人家。是了,小太监,你姓什么?在哪个公公手下做事?”
“罢了!”十七弟摇了摇头,面露失望之色:“有道是‘笛如其人’,这小太监笛子吹得洒脱,性子可不怎么样!”四哥咧嘴一笑,粗声大气地说:“他少了两个卵子,还有什么狗屁性子?”
刚说完,忽听一个沉静的声音道:“四叔,男女有别,十三姑面前,还请留些口德!”乐之扬凝目看去,四哥身后的花荫下面坐了一个年轻男子,身着华服,神态拘谨,说话时有些不安,揉搓一下双手,两眼盯着别处。
四哥看他一眼,微微冷笑,拖长声音说:“太孙殿下有言,区区敢不从命?”转向黄衫少女,淡淡说道,“十三妹勿怪,四哥我是粗人,粗人说粗话,你别往心里去!”十七弟接口笑道:“好一个粗人,只凭这两个字,什么都混赖得过去!”
“那可未必!”四哥一半是笑,一半认真,“皇太孙天纵英明,我这点儿小把戏怎么混赖得了?太孙殿下,要不然我给十三妹磕头下跪,以赎口孽如何?”
拘谨男子慌忙摆手:“四叔多心了,侄儿不过随口说说。”四哥笑道:“这个‘叔’字万不敢当,太孙殿下只要高兴,叫我朱棣也行。”拘谨男子连说:“不敢,不敢!”
“怎么不敢?”朱棣大声说道,“我痴长一辈,也不过是个藩王,你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来日承袭大宝,还望手下留情,放我这位叔父一马!”拘谨男子沉默一下,涩声说:“四叔这话怎讲?你我辈分不同,可都是朱氏子孙,难道说,我还会对你不利吗?”朱棣笑道:“君无戏言,殿下来日登基,别忘了今日之言!为叔这条小命儿,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拘谨男子腾地站了起来,盯着朱棣,目有怒色。十七弟忙道:“太孙殿下,四哥爱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黄衫少女也说:“是啊,你们都是为我来的,如果伤了和气,叫我于心何安。”拘谨男子苦笑一下,冲黄衫少女拱手道:“十三姑勿怪,允炆失态了。四叔不知为何,今晚处处针对侄儿,侄儿一忍再忍,实在有些委屈!”
黄衫少女冲他一笑,月光下如幽兰暗放。她正想劝说,忽听朱棣冷冷道:“殿下叫差了,不是四叔,是朱棣!”
众人无不变色,纷纷掉头望去,远处花荫之下,静悄悄站了一个白发老者,下颌向外凸出,脸颊又瘦又长,大约年少时害过天花,年纪一老,黑斑密布脸上,更显得森严可畏。
老人的衣着简素无华,一身灰布袍,一顶六合帽,容貌十足丑陋,身子却很挺拔,仿佛一只饱足待飞的苍鹰,随意站在那儿,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在场人等无不起身,凝目注视老者,流露出恭敬神气。
清俊男子正要开口,老人一摆手,迈步走来,身后的黑暗里悄然浮现出一个年老太监,形容枯槁,白衣晃眼,手持一柄拂尘,随着老人亦步亦趋,两人仿佛经过演练,双脚起落如一,几乎分毫不差。
乐之扬盯着老人发呆,不觉身边的太监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拉扯他的衣襟,低声说:“作死么?快跪下?”
乐之扬还没回过神,灰衣老人目光射来,徐徐说道:“小家伙,你姓乐?”乐之扬略略点头,老人长眉一扬:“乐韶凤是你什么人?”
“他是你义父?”老人盯着乐之扬,眼神十分奇怪,看似冷漠阴沉,可是眼底深处又似藏了一股火焰,“他还没死?”
这一问十分无礼,乐之扬瞪着老人,心里起了一股怒意。老人又笑一笑,转身坐下,曼声问道:“调教新晋太监的是谁?”
一个太监颤声答道:“倪明宝倪公公。”老人点一点头,淡淡说道:“传我旨意,小太监举止怠慢,眼神无礼,足见倪明宝疏于任职、调教不力,打他一百廷杖,如果不死,送到琼州充军。”那太监浑身发抖,低声说:“这小太监呢?”老人冷冷道:“我另有安排!”
太监不敢再问,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这老人气势夺人,一语断人生死,乐之扬盯着他心子乱跳,猛可想起了拘谨男子的称呼,又看众人神情,脑海里灵光一闪,冲口而出:“你、你是朱元璋?”
正想着,朱元璋一扬手,漫骂声沉寂下来,沉香亭畔好比幽坟古墓,只听促织低唱,瑟瑟有声。
“没错!”朱元璋盯着乐之扬,似笑非笑,“我就是朱元璋,不过说起来,二十多年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乐之扬张了张嘴,一股冷气堵在胸口,心里只感绝望。久闻这老皇帝杀人如麻,自他懂事以来,不知看见多少人头落地。
“名字么,取来就是给人叫的。”朱元璋漫不经心地说了下去,“不敢叫的人,要么讨好我,要么害怕我,成天万岁来、万岁去,真是无聊透顶。人又不是乌龟,谁又能活到一万岁?上个月有个炼丹的方士,送来一瓶丹药,说是不死之药,服之可以长生,你们猜猜,我是怎么对付他的?”说着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众人心有顾忌,均是不敢回答。
朱元璋微感失望,目光落到乐之扬身上,笑道:“小家伙,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拘谨男子应声色变,急道:“祖父,这小太监什么东西,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朱元璋摆了摆手:“说说而已,何必较真。允炆,你仁孝可嘉,就是不够潇洒。这一点,你得向你四叔和十七叔学学。”朱允炆面色一黯,无奈点头。
朱元璋望着乐之扬,笑道:“小家伙,不用怕,但说无妨。”乐之扬少年心性,见他气度和蔼,胆子无端变大,想了想,大声说:“换了是我,就让他把不死药吃下去,然后派人瞧着他,看他会不会死!”
朱元璋一笑,回望朱棣:“老四,你呢?”朱棣笑道:“我先让他吃药,再让他饿饭,饿上一月两月,瞧他死也不死?”
这一招何止是试药,根本就是杀人。乐之扬听得心头发冷,朱元璋却点了点头,说道:“果然是老四,法子跟我一样。可惜那道士不经饿,七天不到就饿死了。相比起来,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一代雄主,却迷恋仙道长生,岂非是愚不可及。”朱棣笑道:“父亲驱逐鞑虏,功盖华夏,如今世界升平,万方来朝,功德之着,远迈汉唐!”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冲乐之扬说道:“乐韶凤与我有旧,你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可知道么?”乐之扬摇了摇头,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乐之扬无奈点头。朱元璋沉默一下,叹道:“可惜,可惜!”连道几声可惜,又说,“小家伙,你会吹《飞龙引》吗?”
《飞龙引》又名《起临濠之曲》,本是颂扬朱元璋起于微末、平定天下的颂歌。照乐之扬看来,这曲子正大有余,灵动不足,算不上什么好曲调,于是答道:“会吹!”
“很好!”朱元璋点了点头,“你吹一曲给我听听!”黄衫女笑道:“爹爹,你好偏心,只听笛子,不听琴么?”朱元璋掉头望她,流露慈爱神气:“微儿,为父倘若偏心,也只会偏向你呢!方才我听你们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你们俩再合奏一曲!”
黄衫少女抿嘴一笑,看了乐之扬一眼,皱鼻努嘴,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乐之扬面红耳赤,心里更是乱糟糟的,长笛送到嘴边,接连吹错了两个音符,忽见朱元璋皱眉望来,心中一凛,振作精神,吹起前调,黄衫女也调弦弄琴,与之应和。
《飞龙引》是大明雅乐,恢弘浩大,一声百应,笛声琴韵一起,四周的气氛为之一肃。十七弟挺身站起,朗声笑道:“父皇,孩儿不才,敢请高歌一曲,为父皇助兴!”朱元璋点头道:“准!”
十七弟挺胸拔背,凝神望天,但听调子渐高,忽地扬声唱道:“千载中华生圣主,王气成龙虎。提剑起淮西,将勇师雄,百战收强虏。驱驰鞍马经寒暑,将士同甘苦。次第静风尘,除暴安民,功业如汤武。”
他嗓音清越,一缕中气发自肺腑,声如黄钟大吕,响彻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间,微微闭眼,应着节奏,右手轻轻拍打膝盖,冷峻的神气无影无踪。眉梢眼角,种种神情如水淌过,时而欢喜,时而温和,时而振奋,时而感伤。一时间,这个七旬老人不再是无情的君王,变成了一个回顾平生的寻常老者。他由贫贱中崛起,为了活命而搏杀,历经了几多生死,割舍了七情六欲,终于削平了群雄,坐稳了江山。可惜好景不长,光阴催迫,一代命世之杰终于垂垂老矣,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别人并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只因年深日久,就连记忆也在消失,许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创业时的喜怒哀乐,仿佛一片清冷的月光,每每午夜梦回,便从指缝间悄悄地溜去。
《飞龙引》奏完,乐之扬正想放下笛子,琴声轻轻一转,忽又变成了《风云会》的调子。他看了少女一眼,硬着头皮吹笛应和。十七弟也跟着唱了下去:
“玉垒瞰江城,风云绕帝营。驾楼船龙虎纵横,飞炮发机驱六甲,降虏将,胜胡兵。谈笑掣长鲸,三军勇气增。一戎衣,宇宙清宁。从此华夷归一统,开帝业,庆升平。”
这一首曲子,又名《开太平之曲》,讲的是鄱阳湖大战,朱元璋驾乘楼船大破陈友谅的往事。那一战凶险百出,胜败几经反复,朱元璋起兵以来,但数这一仗最为险恶,自此以后,一统天下已是坦途。故而乐曲大开大合、波起浪涌,起初如涛如风,又如金戈铁马,渐渐合并如一,仿佛奔鲸入海,万里一空。
朱元璋受了曲调感染,拍打膝盖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跨马上阵,只不过面对的不再是顽强的宿敌,而是渺茫难测的天意。这一次,他注定战败。鄱阳湖上,他舍生忘死,只为夺取江山,可是谁又知道,此时此刻,他宁可用这锦绣山河再换来数十年的寿命。
老皇帝忽觉一阵孤独,好似衰老的猛虎,从前啸傲山林、不可一世,现如今力尽筋疲、屈爪俯首,四周尽是择机而噬的豺狗。
豺狗?在哪儿?我杀光他们!朱元璋猛地睁开眼睛,凶光迸出,扫视四周。他的目光落到朱允炆身上,忽又变得柔和起来。他久久地望着孙子,恨不得透过这双老眼,将所有的才智与力量注入他的身体,火尽薪传,等他撒手西去,这个年轻的皇帝就能够担负起朱氏的江山。
“胜出的人终归是我!”朱元璋只觉一阵欣慰。比起这些战败者,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乐之扬望着那人,一颗心几乎蹦了出来。张天意脱去了宦官衣衫,一身白衣斑斑染血,血渍凝成紫色,有如繁花交缠。
“你是谁?”朱元璋注视来人,不动声色。张天意诡谲一笑,轻轻拍手,哼哼唱道:“削平荆楚清吴越。清吴越,暮秦朝晋,几多豪杰?好厉害,好威风,朱重八,你还记得故人否?”
“重八”是朱元璋的小名,张天意随口道出,语气中大有嘲谑。朱棣站起身来,目光生寒,一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朱元璋却笑了笑,示意儿子不要妄动,一边说道:“恕朱某眼拙,足下是哪位故人?”
“那故人早已死了!”张天意微微眯眼,“我姓张,平江人!”
“张士诚!”朱元璋流露讶色,盯着张天意,一字字地道,“你是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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