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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販暖.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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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暖
作者:石小鱼
1、(一)纪家 ...
纪家在这个小区里颇有些名气,每当遛早遛晚的大妈们聊罢了国际局势、国内战略,夫妻斗嘴、婆媳吵架之后就爱把纪家的这些那些拿出来嚼一嚼,否则吃不香、睡不稳。
一家三个女人,两个寡妇,不是祸水投胎是什么?
想想怪不容易的,老汪她工资不高,纪教授也没给留下点儿什么。一个女人,带着俩闺女,好不容易熬到抱上外孙享清福了,大女婿说没就没了。
二姑娘研究生都毕业了吧,要说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的。可还没有对象。这家是个拖累,也不知道是不想嫁,还是没人要。
“不想嫁,没人要”,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里多少透着些“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意思,再加上纪家的小女儿确实没什么风月供人闲言碎语,两三句后阿姨大婶们就改弦更张,又聊开了纪教授是怎么死的,大女婿小安是怎么死的。在这些议论中,免不得要加些揣测和推断,传来传去,流言都邪门了。
反正,一个“死”字,在纪家显得浓墨重彩。
纪晗的生日在腊月初八,和姐姐纪曦一样也出生在早上,纪润林同样给小女儿取了个单字的名字,晗,意思是阳光,早上的阳光。
纪晗自小是好动的性格,每次闯了祸,纪教授就点着她的小脑门警告,下次再这样就如何如何。她睁大了眼睛与父亲对视,拽着爸爸的胳膊往他腿上爬,在他怀里撒娇,满不在乎地认错,无忧无虑,咯咯地笑。纪教授就刮刮她的鼻梁,把她搂在怀里,拿胡茬蹭着她的小脸说,“小腊八儿,我的小腊八儿。”纪晗未必比别的小姑娘更好看,可是在纪润林眼里,她是最漂亮的,那一刻父亲看她的眼光那么温柔慈爱。
小时候的纪晗最愿意到父亲的腿上坐着,在汉语言文学系教书的父亲从她还没懂事的时候就教她背千字文、弟子规、增广贤文。依照纪教授当年的观点来看,年轻人只要还有三成懂得老祖宗的那些东西,社会风气就不会败坏如斯。他总说,不是祖宗无能,而是子孙不肖。
纪晗印象里的父亲温和内敛,严谨认真,在他的身上有淡泊名利的士大夫风骨。他喜欢读书、喝茶,喜欢和妻子牵手而行,喜欢给身为京剧演员的汪雁兮操琴,他会笑着说,“汪老板,来一段吧。”
远去的生命被一言以蔽之,那片阴霾却像场将下未下的雨,拖着长长的尾巴,久久不能散去。
那一天,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纪润林凝视着妻子,努力地想让自己毫无神采的眼睛看起来不要那么黯淡。他声音虚弱地对汪雁兮说:“这道坎儿,我过不去了,好好照顾你自己,陪着她们姐妹俩,嗯?”
她浅浅地笑了,轻轻点头,拉住丈夫的手,眼泪就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纪曦下了课骑车过来?腊八儿呢,放学了吧?跟她们说,别老往医院跑了。”说完,纪润林反握住妻子的手,抹掉那上面湿湿的眼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没让汪雁兮过上什么好日子,如今连陪她到老都办不到了。对这个世界自己有多难割舍,他想,她明白。
纪晗站在病房外,清楚地听见了房间里父亲那一声告别般的叹息和母亲低低的啜泣。没有打扰他们,她转身下楼,到医院门口去等从大学赶过来的姐姐。
爸爸的时间,大概不多了。
使用有创呼吸机,人工按压心脏,电击。
“润林,如果你埋怨我,我心甘情愿认打认罚。说好了,你要等我,等到咱们再见面的那一天。”
这天放学,纪晗看见纪曦站在教室门外,一双眼睛红肿得吓人。她听到姐姐告诉她父亲去世的消息,仿佛一个人在寒冬里站了一夜般的瑟瑟发抖,两条腿打着颤,迈不动步子。纪曦帮她收了东西,送她回家,就返回医院帮母亲处理纪润林的身后事。
纪晗站在屋子正中,环顾自己的家,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变化,可就好像安静了许多,冷清了许多,缺了些人气。她开了灯,白惨惨的光照亮整个屋子,走去父母的房间,拿起床头的那张合影,才只一夜,怎么都不记得爸爸健健康康时候的样子了。纪晗抱着那个相框,对着死寂的屋子不知所措,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地流进了领子里。
母亲和姐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纪晗趴在桌子上写作业,除了眼眶微红之外显得和平时没有太大差别。她并不像纪曦那样在听到父亲的死讯时泣不成声,而只是显出平静的茫然。
那之后的几天,纪家陆续来了些纪润林的同事和学生,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深色衣服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纪晗清楚地感觉到,
父亲不在了,是真的不在了。
原来,没有人能为死别提前做好准备。
此后,汪雁兮没有再为自己规划过人生。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暇考虑自己的现状,她想着的只是这样过下去,靠着自己的工资和家里不多的积蓄供两个女儿读书,供一家三口生活。如果说,她以前的生活就是家庭加上工作,那么现在仍然是家庭加上工作,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两个女儿提的要求,她尽可能的满足。孩子们很懂事,从来不提母亲办不到的事情。如果她们伸手问家里要钱,那就是真的非买不可。好几年了,汪雁兮不记得给纪晗添置过新衣服,反正每天也是校服,其它的就捡姐姐的。毕竟,纪曦大了,吃住都在学校,零用钱总要多给些。
和纪晗比起来,纪曦的五官更像父亲,特别是那种温文的气质更是如出一辙。大女儿举手投足间纪润林的影子越来越明显,汪雁兮时不时地想起来就会呆呆地想半天。缓过神,一转身,又看见面前的纪晗。她长成大姑娘了,比自己和纪曦都高出半个头了,穿着姐姐的大衣肩膀窄了,袖子短了。汪雁兮猛然意识到,是不是太忽略这个每天陪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儿了。
一家三口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消磨下去的。
几度春秋寒暑,草木荣枯,纪曦要毕业了,找了工作,在一家知名的化妆品公司做销售。汪雁兮劝大女儿再考虑考虑,她性格温柔内向,不适合这个职位。
纪曦没时间去等一份让她更满意的工作了。
母亲的衰老似乎就是这几年间的事情。汪雁兮爱做饭,父亲还在的时候,她喜欢看着孩子和丈夫把满桌的饭菜全部吃掉。她总会问,“怎么样?”他们三个就不假思索地说,“好吃!”妈妈就乐得像花一样的冲向厨房再加个汤给他们。按纪晗的话说就是,“爸,由着汪老板吧,拦你是拦不住的。”后来,家里的条件不如从前了,那个喜欢摆弄食谱的母亲似乎也消失了,随着纪润林的离开一起消失了。如今,这个家得靠她撑起来,过不了多久,妹妹也要考大学了,她跟纪晗说过,等她进了大学就送台电脑给她。
进了公司,纪曦从销售助理做起,看尽了两面三刀,欺上瞒下的嘴脸。一肚子的苦也不知道跟谁去诉。正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调来了一位大区品牌销售经理。上任的新官拉拢旧人,扶植新人,经理发现纪曦性格温和,做事稳妥,便跳过销售主管,把难打交道的商场一个一个的交给她去软磨硬泡,货品、赠品也优先分给她负责的专柜。慢慢的,销售业绩最差的商场有了转机,纪曦的奖金也跟着涨了。几次例会下来,她从销售助理升成了销售主管。尽管她还是没有拿到任何一个商场大门口主通道的黄金位置;和另外两位主管相比,她也还是地盘最小,实力最弱的,可是纪曦已经知足了,吃苦、受累、赔笑脸、受委屈,都算值得了。
或许,真的有世事无常,风水轮转这回事。
小安的大名是安在庭,纪曦的学长,在学校里就追过纪曦,人老实,感情也谈得老实巴交,直到他毕业留京,成了公务员,才要求纪曦把自己领回去给丈母娘审核。汪雁兮喜欢这个小伙子,方方面面都满意。
那天,他告辞的时候,一家人把他送到门口,纪晗笑眯眯地说了一声,姐夫再见。
这声“姐夫”,把纪曦和安在庭的关系彻底敲定了。
小安宠纪曦,一家人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女朋友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总是烧了热宝让她抱着,再把她的脚夹在腿底下唔着,有时候觉得不够,还攥着她冰凉的脚又揉又捏。纪曦怕痒,笑得缩成一团,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又没力气推开他,就伏在安在庭胸口脸红红地求饶,根本不理会纪晗的笑骂,“我还未成年呐!”
转眼,纪曦嫁人了,夫妻恩爱,日子和美。纪晗进了大学,有朝一日,要和父亲一样留校任教,教书育人。汪雁兮理所当然地想着,这是她生命里的峰回路转,苦日子大概都熬过去了。
风水轮转,世事无常。这回事,真的有。
纪曦脸上,初为人母的祥和还没褪去。丈夫小安就倒在单位的楼道里。等到有人发现他,叫来999的急救车时,心电图早就是一条直线了,大夫说是心梗。他就那么死了,前后只是几分钟的事儿,几乎没有挣扎就放弃了,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纪曦接到电话,赶过去,面对的就是抢救室里一具冰冷的尸体和大夫、护士几张面无表情的脸。
又一次,她认定,医院是个最没人情味儿的地方!
回到家,保姆已经哄得安然睡着了。安然,他才十个月大,望过去就只是床上一块小小的凸起。纪曦怔怔地看着儿子,无声地掉着眼泪,似乎昨天他们才给宝宝取了这么个寓意深刻的名字,安在庭还跟她说,“瞧他妈妈长得多水灵,这小屁孩儿怎么就不屈不挠地随了他爹了。”
那个笑容憨憨的小安,那个帮她暖手暖脚的小安,那个抱着儿子唱歌、讲故事的小安,那个总是问丈母娘能不能给做顿他家乡米粉吃的小安,都不在了。
没了儿子,婆家想要孙子,一心要把安然接走,说是纪曦再嫁也方便些。
安然姓安,一辈子姓安,永远都不会变,这是纪曦的骨肉,也是纪曦的寄托,她得靠这个小小的生命把那些丢失的力量一点一点重新注入自己的身体。她可以对婆家做出最大的让步,却不可能让儿子离开母亲。辞退了保姆,她把孩子送回娘家,房子退了租,眼睛都没眨一下地把全部存款汇走了。安在庭还有个弟弟,靠这笔钱娶媳妇绰绰有余。老两口随时可以过来看孙子,逢年过节她也会带着儿子去看望公婆。婆家暂时被安抚住了,自己的家彻彻底底地散了。
纪曦搬回了娘家。
纪家只有两室一厅,纪曦出嫁前姐妹俩同住一间,重新回到娘家,纪晗把屋子腾给了姐姐和外甥。汪雁兮在自己的屋里打了个隔断,把小女儿的床搬到里间。纪晗还没毕业,大都住在学校,有空就回家看看,说个笑话哄哄姐姐,吃一顿妈妈做的饭。她常常会想,老天不是保佑傻孩子么,小时候,姐姐总以为这个世界就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长大了,她也永远看不见别人笑里藏着的那把刀,可为什么老天这么对她?纪晗抱起安然,他小小软软地贴在自己的胸口,心里突然就升出一种豪迈,那种感觉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如今,多少也算是一种团圆,咱们带着他好好过吧。这个家,再也经不起失去的感觉了。
2、(二)陌路 ...
“妈,我这月工资到账了吧?”纪晗背着包在门口换鞋,冲着厨房里喊了一句。
“我今儿去查查。”
“走了啊,汪老板,一会儿别忘了把咱屋门关上。”不等母亲答话,纪晗起身出门,匆匆去赶地铁。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家,或者说不是因为钱,纪晗不会选择进启华工作,她更愿意像父亲一样当一辈子教书先生。
在公司里,最难的就是人际关系,太低调没法引人注目,太谄媚显得过于浅薄。吸久了办公室里沉闷的空气,纪晗最先掌握的就是靠表情、语气助词以及各种符号来拉近与对方的距离。一句话要是不以那一连串讨好的小尾巴结束,她会觉得不安心。
一天天的,纪晗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分寸,学着掩去身上的棱角,学着对同事和上司八面玲珑。
人一旦入了江湖,尔虞我诈、你争我夺,或多或少都被磨圆了,说得好听是识时务,说得难听叫没骨气。可是,江湖上,比的不只是谁活得好,也比谁活得老。这锅粥,你熬得久,你就赢。
除了干好分内的活,纪晗还当了顶头主管赵哲的私人助理,就连咖啡外卖,加班订餐,也都是她在跑腿。赵哲倒也觉理所当然,初进公司的小职员,位置要摆正,何况每每指派任务还都是用的和颜悦色的祈使句。
赵哲看着纪晗交上来的报表说,“小纪,做得挺好,我等下拿过去让总监签字,辛苦你了。”末了,她拍了拍纪晗的背,以示关心。
纪晗很谦虚地说,“都得赵姐您最后把关呢。”
赵哲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夸纪晗很懂得处理同事之间的关系。总之,她对这姑娘的评价是人聪明,能吃苦,不爱说三道四,特别有眼力价,知道领导缺使唤丫头。
日子久了,有人给纪晗打抱不平,哪怕是跟关系最好的出纳邢海燕,她也只是笑笑,“燕子,赵姐人挺好的,愿意教我东西。反正我事儿也不多,举手之劳。”
不是纪晗防着邢海燕,而是燕子不怎么知道防备别人。这样的姑娘一心澄澈只见阳光,从眼底到发梢都透着明媚。纪晗也怀念那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感觉,可是她不敢让话柄落在别人手里,传一手就变成“纪晗说”了。
念叨的自然也有,比如资历仅次于赵哲的彭雨,“拍赵姐有什么用呀,长能耐拍总监去!”
年半,立刻从C座跳到B座,成了管理层。同在财务部,赵哲仕途上的头号劲敌就是在新加坡工作过一年半的彭雨,两个人彼此都是见面一脸笑,脚下使袢子。整个启华动力,无人不知。
有些事情不能多想,纪晗觉得头疼,一闭眼就是一片兵慌马乱。
纪晗吃的省,用的省,除了勒自己,她想不到别的办法,难道真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她当不成救世主,可是,她是姐姐的稻草、浮木。
公司里要求穿正装,刚进启华的时候,她拿第一笔工资给自己添了两件质地、剪裁都算不错的黑西装。这两件衣服一年到头都能穿。余下的,就仰仗万能的淘宝了,几件三十块钱的宽大白T恤搭在西装里,仗着瘦高腿长,黑灰烟管裤配上平底鞋,平到好像芭蕾舞鞋。一般人没勇气这么穿的,不招摇,可是隐隐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比起花枝招展,不知所云地披挂了一身,纪晗一身黑白灰反倒显得面目清晰,让人过目不忘。五分容貌,三分才情,再加两分清瘦,公司里,女同事看她,男同事更看她,从来没穿过短裙、黑丝,却有人在她身后吹起了口哨。
邢海燕说:“我要有你这腿,天天短裙伺候。”
纪晗说:“冷,我还穿着秋裤呢。”
“你也打扮打扮,别老这么素着,容易未老先衰。”
“等我迎来第二春的。”
“刘三姐那会儿就知道唱了,‘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自己得贴上去,要不你这辈子都没第二春了。”
“我目前的诉求就停留在朴素的物质阶段。”纪晗说得没精打采。
“就凭苦自己,你那梦想成不了真。”
“谁说的?农奴也有翻身的那一天。”纪晗笑着,心想只要贪念还在一天,就盼不来翻身的那一天。自己也算是读书人,身披清高的甲胄,却被步步紧逼的现实搞得不伦不类。
那还是她跟邢海燕刚熟起来的时候,纪晗跟燕子表决心:“我每月攒点儿,争取到退休的时候给我外甥攒够一百万。”
燕子当时就回她:“这是我懂事以来听过的最立志的短篇!”
中午在食堂,纪晗和邢海燕对坐着吃饭。启华的食堂在大厦地下室,几个公司合用,每天来这儿吃饭的人不多,因为饭菜味道太差。启华每月会发餐券给员工,可是大多数人宁可无视这几百块,自掏腰包去吃附近的快餐店、茶餐厅。
邢海燕晃着手里的勺子,对着对面的纪晗笑,“咱俩认识也这么久了,还没好好谈过心呢。”
“谈。”纪晗嘴里含着饭,嘟囔着。
邢海燕仍就笑着,看了她片刻,“要不,就从那篇小说谈起吧。”
《陌路》。
这是一篇在某个绿色网站上连载的小说,作者极冷门,只有一篇正在连载的文章,点击不过五千。
文案不长,才一行字:
——记曾被握在掌心里的温度。
“还没看呐?”
纪晗不接话茬,端起碗,把最后一口鸡蛋汤喝了个干干净净,又看看邢海燕的餐盘,“难得你来一次食堂,扔的比我吃的还多呢。”
“看吧,这篇不白,我保证!”
纪晗想起刚认识燕子的时候,她给自己的推荐,笑了,“你是白的看太多了,稍微好点儿就不觉得晃眼了。”
“追文追出毛病来了吧,看完结的不就得了。网络小说,更新时间比故事情节还意识流呢。”
纪晗愣了一下,“有这事儿?”
“赶紧看,帮我证实证实。”
“等有功夫的。”
“懒吧你就。”邢海燕奚落她。
纪晗回嘴:“最多是勤快的不明显。”
燕子拿餐巾纸抹抹嘴,指指自己餐盘里的香蕉说,“我早饭吃的就是香蕉,这个你拿上,省得又绕回去偷。”
“又来了,就那一次,那叫换,我领饭时候拿的那根是烂的。”
燕子把香蕉丢给纪晗,起身在前面走了。纪晗接过香蕉对着她后背比划了一下,作势要一个飞镖扔出去。邢海燕仿佛预知一般地转过身来看她。纪晗笑着,若无其事地掂着香蕉追了上去。
周日,纪晗照例去D大给成教的学生上课。这是她的兼职,从研二就开始做起,哪怕是进了启华也没有中断。
D大是纪润林的母校,他毕业以后留校任教,后来,纪曦也进了D大,再然后,是纪晗。父女三人同为校友。当学生那会儿,姐妹俩都抱怨过D大的奖学金出了名的低,等到纪晗保了研,她才知道D大连研究生补助都是各大高校里最少的,每月只有两百一。那时候,她一门心思想要女承父业,站上讲台,碰巧成教学院低薪招聘代课老师,本校在读研究生优先考虑,就这么着,纪晗拿到了这个职位。
她的第一堂课是成经0X12的《财务会计》。
成经0X12——成人教育学院,经济管理专业,0X届脱产专科班。
成教的学生年龄有大有小,经历大相径庭,比起学业,他们似乎更热衷于挑战学校和老师的权威。课堂上,总是稀稀拉拉地坐不满,能认认真真听进去的更是凤毛翎角,所以老师们也大都是糊弄,到点来上课,下了课一刻也不耽误地扭头走人。这些,纪晗也清楚,她不愿意强求,人各有志么。平时不旷课的,不迟到的,有了问题她认真辅导,剩下的就看期末考试的造化了。
下了周日的最后一堂课,天已经黑透了。纪晗去卫生间洗干净满手的粉笔灰,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发现手机上一条未读短信。
邢海燕:你还真个腻疼外甥的小姨!
她一边往车站走一边回复:可说呢。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好半天,那边回过来:明天上班,咱俩细说!
纪家住在老式的十六层塔楼里,是铁道部下属某局的宿舍,两居室,在三层。楼里的电梯只停五到十六层,一到四层的楼道就显得异乎寻常的破旧,墙壁上的白色涂料龟裂剥落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满眼的鞋印、小广告、乱涂乱画,电梯间里,那个标识着楼层的阿拉伯数字“3”也让捣蛋的小孩描成了“8”。
纪晗慢慢爬着楼梯,手里提着厚厚一摞讲义,书包带勒得手指生疼。上到二层,楼道的灯泡居然有人换了,眼前忽然的明亮让她不太适应。三楼还是黑的,自家的门缝在黑暗里透出一道暖色的光线。门上倒贴的福字已经不那么光鲜了,下角卷起来,她下意识地摁了摁才掏出钥匙开门,心想再到春节的时候除了福字,还要贴个“招财进宝”。
门锁不太灵光,纪晗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哄然然睡觉是个天大的工程,他一旦醒了就很难再睡,妈妈、姐姐得轮流看着。
门是纪曦开的,她站在门口。
“没把小祖宗吵醒吧?”纪晗问。
纪曦把妹妹让进屋里,“没有,今天挺快就睡了。你先歇会儿,我给你弄饭。”
“别忙了,困了,洗洗睡了。”纪晗叫住已经进了厨房的姐姐,“姐,你也早点儿歇着吧。”
说话间,汪雁兮也从屋里出来,“不吃还成?”尽管纪晗从头到脚泄露出的疲惫很有说服力,母亲还是不同意她饿着肚子上床。“早上就赖床不起,吃不上早点,晚上再不吃,一天就剩一顿了,我看你靠什么活着。赶紧洗澡去,我给你下面,晚上我们炸的酱,面码都给你留着呢。”
“妈,少煮点儿,一人吃没劲。过水哈。”纪晗靠到姐姐身上,“姐,陪我吃点儿?”
“大晚上的,那酱油大,凑合锅挑吧。刚才谁说的,‘姐,你也早点儿歇着吧’。”汪雁兮回头数落小女儿。
纪曦把嘟着嘴的妹妹推进房里,“我看着你吃,洗澡去吧,要不妈又念叨你。”
从卫生间出来,纪晗擦着头发,母亲和姐姐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饭桌边,齐齐地看着她。闻着屋里淡淡的饭香,她觉得温暖,踏实,团圆。
周一上午,邢海燕跑了趟银行,纪晗去了趟税务。中午,两个人正好在启华门口碰上。
眼看食堂的饭点就要过了,纪晗想去地铁站门口买煎饼,燕子说什么要拉着她去快餐店吃盖浇饭。
“纪老师,一顿午饭我还请得起。”
“省顿午饭我真富不起来,不用你请。”
快餐店里还有几个启华的同事,打过招呼,两人落座,点餐的时候异口同声地跟服务员说:“宫保鸡丁,米饭分开装。”在一起吃午饭的日子不短了,纪晗熟知邢海燕的这个怪癖,她说这样米饭可以少吸些菜里的油水。
邢海燕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几番欲言又止。纪晗拿勺子慢慢搅着先上来的鱼香肉丝盖浇饭,想了想,还是只说了句:“我等你。”
纪晗不知道邢海燕这话从何说起,愣了片刻就狠狠点头,给了她一个“我信你”的表情,然后,盛了一勺拌好的饭送到她嘴边,“先吃一口垫垫。”
邢海燕有些尴尬,讷讷地张开嘴,委屈地嚼完了,“我没开玩笑,有事儿你说话。”
纪晗突然想起了昨天的那条短信,她思量着该怎么搪塞过去,却在对方没有调侃只有关切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你今天就是要跟我细谈这个?”纪晗问。
“还有别的。”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诶,饭上来了。”纪晗扬起手示意服务员。
邢海燕故意无视她话里话外的回避,又接着说:“不敢说全知道,起码百分之八十有了。”
纪晗不说话。
“有些事儿,不是你的责任,包袱不应该你一个人背。”邢海燕也觉得那一切荒谬而不真实,可并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她获知真相的途径。“《陌路》,你回去看看《陌路》。那是谁写的?你男朋友?不可能那么分毫不差,连你手上这串珠子,你收的那两瓶醋作者都知道,那写的就是你!没错!”
“我?”纪晗疑惑地看着邢海燕。
“对,就是你纪晗,纪老师!昨天一下更了好几万字,一直讲到你进启华,他离开北京。”
《陌路》。
页面上蓝色的字,“主角”,空着,“配角”,空着;“其它”,空着。
只有内容标签触目惊心:她在那里,我于陌路。
作者:0X1216。
“这作者是谁呀?”邢海燕问。
纪晗没答话,一章章地扫着内容提要。文章不像小说,更像流水账般的日记,或是酒后吐露的真言。
留言里,有的说,感觉是作者的亲身经历;有的说,要给他们一个求而得之;有的说,女主对男主无爱;还有的说,不是男主太渣,而是现实无奈。
不管是褒是贬,作者从来不曾回复,唯独在每章末尾预告下次更新的时间。最新的评论,牢骚已经淡去,只剩下几条催更的呼声,因为这一次更新后,作者留言:下更,时间待定。
纪晗没有料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0X1216,冷感,又没完全冷透,就像那个她认识的靳晓川;那个跟她打过包票,又急急跳票的靳晓川;那个曾经对着她的背影久久凝望,最终低头,转身,离开的靳晓川。
“你男朋友写的?”
“真是初恋?”
“嗯。”纪晗叹了口气,按了下鼠标,点开小说的第一章。她不再抬头,只是说:“我今天在地铁站看见一个音乐剧的海报,那上面写着,‘恋人的誓言到不了上帝的耳边’。”
3、(三)三见 ...
「那一天的夕阳下,是亮橙色的黄昏,那颜色美好到我现在还记得。
我们第二次遇到,就在那一天。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找了她两个多礼拜,几乎转变了D大所有的本科班却始终一无所获。上个星期,我真不应该旷课!
下课前,有人给她提了个大家都没听懂的问题,而且还问了两遍。她以自己的理解复述了一次,那人迫不及待地点头。
“能把答案写黑板上吗?”我要求。
粉笔和黑板摩擦着,发出了刺耳的一声,然后,“啪”地折断了。
我猜,她早就认出我了。」
纪晗靠在椅背里,面前的电脑屏幕已经变成了屏保的模式,一片黑灰的背景里启华和启华动力的LOGO交替地闪动着。她伸手晃了晃鼠标,屏幕黑了半秒,又慢慢变成一片淡淡的绿色。
那一天,其实是纪晗第三次见靳晓川。
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她正握着粉笔写着板书。纪晗扭头看了看门口的人,很高,很瘦,头发凌乱,一件白衬衫乱七八糟地挽着袖子,左手空空的,没有教材,没有笔,右手缠着绷带,腕子上带了一串小叶紫檀的手钏。
看见她回头,他嘴角一勾,无所谓地笑了。
纪晗没说话,接着在黑板上写那个没写完丁字账。再回过身,她发现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很显眼,翘着椅子,头枕在墙上。他跟她面无表情地对望了两秒,硬生生地挪开了目光。
两周以前,还是在暑假里。
纪晗转身出了水房,在谩骂和拳脚相向的声音里躲开了以一敌二的阵势。她绕到墙壁另一侧,那里有几个露天的龙头。打水的时间快要结束了,水流细缓,灌满了两壶水,拳脚声、辱骂声仍然不绝于耳。纪晗盖了瓶塞,提着壶回研究生宿舍,回头往水房门里看看,矮小的已经倒在地上,看不清伤势,不高不矮的脸上挂了彩,无力地还击着。高瘦的不服气,狠狠抬脚踢开门口一个空暖瓶,嘴里还在骂:“我他妈就在407等着你们俩找人,不来的是孙子!你们俩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揍!”
这天,是初见,只是靳晓川背着身,没有看见她。
下午,纪晗去学工处帮忙学弟妹写本科班迎新的海报和条幅。屋里站着两个挨训的学生,正是中午在水房起了争执的那一伙,只来了两个,不在场的那个,被送进了校医院。不高不矮的额头上挂着在水房洋灰台子上磕出来血痕,唇角肿着,有一大块青紫,看起来样子很狼狈;高瘦的那个脸上没见什么异常,手上绑着一圈绷带。
纪晗边动笔,边听冯老师训着两个男生。她问起打架的缘由,瘦高的一脸倨傲,不说话;不高不矮的大约是不占理,又觉得以二敌一还被人打到还不了手有些丢脸,也不肯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咬住不放,对方先动的手。
冯老师是理工学院七个本科班的专职辅导员,对成教的学生多少有些偏见,见到被打伤的又是本班子弟,字里行间中偏袒的意思就越来越明显。
听着听着,纪晗终于忍不住,迟疑地说了一句:“先动手的那个不在,中午,我看见了。”
冯老师,两个打架的学生,连同学弟妹齐刷刷地望向纪晗。
“我中午在水房看见了,一个矮个儿的先动的手。”她盯着冯老师,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与那个高个男生的相遇。
冯老师瞪了纪晗一眼。
不高不矮的刚要张嘴辩驳,就被冯老师的呵斥打断了,“行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等着接理院和成教的处分通知吧!你,还想一个人扛?去把没来的那个给我叫来!”
纪晗的记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好像只有借着靳晓川笔下的字字句句,她才能把那些曾经坚定的或是犹疑的片段连贯起来。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右手腕上的手钏,其实,也不是太久以前的从前,也不是太刻意地不想再记得。
「成教学院里,老师以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居多,秃顶,肚子大得可以放到讲台上,喝茶的时候会发出满足的声音;讲起课来,第一排要打伞。
于是,纪老师就变得很特别,她漂亮、清瘦,只在课间喝水,说话不会口沫横飞。
我总是喜欢坐在最后一排观察她,也观察想在她面前一鸣惊人,借以引起她注意人,看他们用怎样的眼神看她,用怎样的态度对她。
有人喜欢下了课以后以问问题为借口缠着她,还人喜欢在课堂上高声笑闹,甚至坐在她眼皮底下嗑瓜子。起初,她都会批评,虽然也就只是说一句,“能小点儿声么”或者是“别掉一地”。再往后,类似的事情多了,她就见怪不怪了。而且,她瞪人的样子确实没什么威慑力。她的眼睛很好看,脸上还有种若有似无的笑,浅浅的,浅到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这种观察持续得越久,我就越明白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也就越不自觉的长久地出神,越不受控制的去干一些我事后想起来会脸红的事情。比如,下课以后,我会装作不经意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抱着书,往南拐,走过食堂楼后的背阴,然后又踏进路灯洒下的光晕里。每次,她都是这样忽明忽暗的,一个人走回研究生院的老宿舍楼。通常,几分钟以后,她就会下来,给宿舍楼门口的小饭盒里添猫粮,再拿着地上的那个空罐头盒去一楼洗手间接水。那三只流浪猫会在这个当口及时出现,她回来,把水放下,满足地看着它们咔嚓咔嚓嚼得风生水起。她的手搭上猫咪们的脊背,轻轻地抚摸,温柔到我都想把脑袋凑过去。」
纪晗住在五楼,厕所边上拐角处的一间。研究生院的宿舍楼已经很老了,屋子设计得也不科学,她那间更是特殊,凸了好大一块给了承重的钢筋水泥。别的宿舍两张床一字摆开,还有放书桌柜子和供人活动的空间,唯独每层的这一间,进门就是床,上下铺,柜子只有正常的一半大,憋屈地立在屋角。
最初,研究生宿舍楼下只有一只猫。纪晗把给它准备的食盆和水碗安置在楼口的门廊下,有个屋顶挡着,下雨的时候猫粮不会被淋成一滩浆糊。后来管楼的阿姨把食盆水碗移到了门外的花圃旁,说是学校不允许在宿舍门口摆放杂物,影响消防安全工作。那之后,聚集的流浪猫越来越多,盛世的时候居然有六七只。整个楼里多了不少帮着喂猫的热心人,猫粮的档次更是一跃从散装升到了伟嘉,甚至还有皇家。
「对着教材,我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就好像变成一个袖珍的小人儿站在书页上,披着老师的外衣,明正言顺地引诱我。连续几天不规律的作息,让我本来就有限的智商跌到了谷底。我像个傻子似的去超市买了一小袋猫粮,抱着它站在她的宿舍门口。
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我身边经过,我突然就怕了,烦躁不堪地点了一根烟,如果抽完还没碰见她,就立刻离开。
掐灭第二根烟,我仍然心有不甘,真想对着五楼的那扇窗户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正当我狠狠地踩灭第三个烟头的时候,她从食堂的方向走过来了,手里端着饭盆。
她看见我了,我来不及逃跑了。
揣着的忐忑的心,我假装泰然地走过去,很唐突地把猫粮递给她。
她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完全不像应付课后缠着她提问的男同学那样游刃有余。我想,我真的吓着她了。那时的她像一只小鹿,敲着细腿,踏着地面,翘着毛茸茸的小尾巴尝试着要避开危险,样子羞涩又紧张。
猫粮被我直接架在了她的饭盆盖上。
她一激灵,退后一步跟我道谢,还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一直都买散装的。”
“能吃多久?”我问。
“挺久的,”她叮嘱我:“千万别再买了,现在喂猫的人多。”
除了第一堂课,我急于要确认她是否还记得我之外,我没再跟她有过言语上的交流,甚至连句谢谢都迟迟没说。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袋猫粮,后来,我们在教室里碰到的时候,她微微冲我笑了一下,短促却真实。
从那天开始,我跟着初冬的阳光明媚了起来。有些东西随着推门而入的惊喜将我一击即中,来得激烈又突然,偏激又固执。
我们的第三次对话,那个学期已经到了期末,在教学楼里,她上楼,我下楼。
我在高她两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把她拦住,眯了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我的意图那么明显,昭然若揭,她一定已经感觉出来了。她是聪明人,各种意义上的聪明人,对于我的行为不可能失察。
她站着没动,看着我,眼睛里似乎平静又坦然。
“能把讲义借我吗?”我问着,指了指她抱在怀里的厚厚的本子,然后侧身靠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心里有些占了先机的得意,“我开学时候手不行,笔记抄得不全,跟别人借,我怕还没我抄得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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