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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錢砸死我吧.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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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钱砸死我吧》(实体书版)
作者:扑满
第一章
「呲」的一声,青蓝色的火焰如幽灵般在黑夜中飘忽,仅一瞬又止息了,就算此时有旁人看到,只怕会当成自己的错觉。
这是一个窄巷,小城市里最常见的窄巷,两侧都是高楼,华丽繁复,流光溢彩,只留了中间的灰暗一笔,像是崭新光鲜的高楼大厦,总免不了有个让人难以启齿的下水道。
这窄巷两边都是些与那流光外表相衬的地方,比如某某某某夜总会、某某某某KTV、某某某某私人招待所、某某某某吧,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那叫做夜总会的,多半是早些年就开张的营生,而附设招待所的,则是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玩意儿。其实无论叫什么,这档子营生到后来免不了带些莺燕绯色,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
所以,满眼的流光飞舞,满眼的绮香异锦,出入的自然都是些出手豪阔的男人们,便是平时手紧的凡进了这大门,免不了要装一回阔绰。这种地盘,深深地关系到男人的颜面。若是回家对着黄脸婆抠三捡四是男人气派,到这种场合对着狐朋狗友乃至「红颜知己」一掷千金也更是气派的一种表示。哪个男人甘落人后呢?
与那些地方相对的,静静的暗黑窄巷更加阴暗,除了周围扔垃圾的人还会偶尔前来之外,就只有这附近窨井处某几只定居的小老鼠时而鬼祟地,偷偷游走于阴影处觅食。整条巷子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馊臭和残脂余粉相杂的古怪气息,更让正常人为之厌恶。
所以,在这窄巷中出现的青蓝色火焰显得分外离奇,带了几分鬼魅。
只是那淡淡的一闪而过的火焰里,是年青人漫不经心的笑脸,却比那火焰还要亮上几分。
那是让人想到清风明月,疏星小雀的笑容,浅浅淡淡,对于身际毫不在乎的笑意。
那男人身着雅致,虽然不是晚宴装,也是衣着锦绣,像是刚刚从旁边高楼哪间华丽场所不小心误闯到窄巷。
然而,在那火焰熄灭之后,男人的脸上带了浅浅的落寞,像是秋夜风急,四处无声,一片怅然。
幸好,窄巷中没有光,也没有人,谁也觑不见那一刻的失落。只要走出这巷子,男人有自信又能称道人前。这城市谁不是常备多张面具?随时随地就能扯出一张以应付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脉。
所以,就算前一秒自己的尊严和脸皮都被血淋淋地撕扯下来扔到地上,下一刻,他还能安然地把它捡起,贴到脸上继续谈笑风生。
只是这一切,就像风中燃起的火苗一般,转瞬即逝。
沈言把打火机握到手掌里,机械的外壳似乎还有一丝温度,又好像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信步走出窄巷,脚下有点虚浮。到底还是有些醉意,之前被灌的酒此刻开始涌进大脑,酒精蒸腾在血液之中肆意乱窜,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但他的神志却分外清醒,把那些窄巷冷月和夹杂着汽车废气的凛冽冷风都收进心底,更添了几分悲凉。不甘露出失败的脸色到底只是表相,他骗不了自己的内心,挡不住那丝寒冷的沮丧。
他怎么会忘掉,这世界上墙倒众人推是人之常情,雪中送炭少之又少。
毕竟此刻的沈言已经脱离了「青年企业家」的光环,只不过是众多濒临企业破产边缘的可怜企业主之一。此时的他就算去跳楼,最多也只是让清洁工人头疼清洁问题而埋怨几句而已,往日里所谓朋友、至交的那几个,唏嘘长叹一声就算不错了。
所以,前一个小时的买醉钱有人付已经是很对得起他了。
要借钱?你喝醉了吧?
还好自己脸皮够厚,自取其辱也不至于寻死觅活。
沈言一边胡思乱想的安慰着自己,一边茫然地想着后路,打火机的那点温度已经消逝,被深沉的夜吞噬得一丝不剩。
踏出窄巷,眼前流光飞舞,尽是奔腾的车流和霓虹。大城市有个好处,无时无刻都是这般热闹;大城市也有个坏处,作为个体的人很容易就被淹没在这些千篇一律毫无人情味的喧闹繁华里,再也找不到自己。
平时的沈言对于这些绝对不会有这么多体悟,对于意气风发的青年而言,怎样赚到更多的钱、在这个城市出人头地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哪会去管什么风花雪月。
然而,这一刻,他却有些惶惑:难道,这一次要轮到自己,被这个城市吞没了么?
人行道上有深深浅浅的阴影,那些都是黑夜里本来的颜色,却被人为的光明衬得有些阴冷。沈言站在行道树的阴影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总要面对现实。看来,自己离正式破产又接近了一步。
略是惨痛的觉悟之后,是眼前突然的明亮。
那是划破黑暗的刹白,晃得他眼睛里只留下了无限的光芒。
身体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沈言一转头,就看到一辆汽车朝自己所在的位置疯狂地冲过来。
第一个念头:我靠!这是人行道!
第二个念头:跑!
然而跑的念头一起,沈言同时发现:酒字害人。
他的脚虚浮了,居然有点迈不开脚步。
明明大脑清醒的要死,肌肉运动却不听控制,明显地慢了一拍。
所以就连沈言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逃命的动作像是被刻意放慢播放速度的怪异影片,被扭曲地厉害。
耳中只听到有人尖叫的声音,却迟迟听不到刹车之声。而眼睛被汽车大灯照着,他就像是突然间被放在聚光灯下的畏光动物,一下子一动也不能动了。
然后,就是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音,直达云霄。
完了!这种距离下紧急刹车,肯定得连累我丢半条命还死不了。
然而,一秒钟后,一点皮肉痛都没有的沈言困惑地睁开眼,看见面前那辆亮铮铮的骚包车里,车主人完全顾不得差点撞死人,正在上演大打出手的武打剧情。
哇,里面的男人好狠心,一把抓住副驾驶座上女子的肩膀,扣的死紧死紧,动作好粗鲁。
难怪车主有恃无恐这样吓人!
沈言大脑里的酒精在刚刚短短一秒钟时间内已经蒸发殆尽,剩下的是劫后余生的幸运感和逐渐升腾起的愤怒。
他僵硬着身体从车前挪开,然后带着满腔怒火直冲驾驶座窗户。
就在沈言伸手欲敲玻璃时,车门打开了。阴影明灭,在沈言还未看清对方面容时,驾车的男人已经冷静地站到了沈言的面前:「对不起,惊吓到你了么?我很愿意为这次小意外负责。」平静的道歉态度让沈言一时竟难以发作。直到丝毫不被这差点酿成一场血案的插曲影响到的欢乐霓虹为沈言照亮男人面容时,他愣住了。
男人在看到他时也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沈先生,好久不见。」
苏青弦。
他曾数次想与这个名字代表着的人物结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街头偶遇的一天,还是如此惊险的一次偶遇。
沈言看着男人冷静的脸,第一个念头竟是转身而逃。
撞到谁都好,为什么偏偏是他?
彼时两人相遇于流光溢彩街头,身分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是天上云彩,一个是地下泥土。
沈言早先事业最兴旺蓬勃之时,比较起苏青弦而言也只不过是个破落门户,略略暴发一把而已,何况此时他一穷二白,大概就剩下几套衣服还没被人拉走典当,堪称得上是仅剩的「固定资产」而已。
而H市人尽皆知的苏青弦,他的生命中或许还有些不如意之事,但是绝不缺钱和权。父亲执掌一代世家,母亲亦是当年名门闺秀,下嫁之时,风光一时无两,而苏青弦更是天之骄子,自小就没尝过挫折的滋味。大学去了国外,听说是赤手空拳创业,等到回国时,除了世家之子的头衔之外,更是被冠了「天才企业家」的名号。引得当时的商业大佬们纷纷找上苏青弦的父亲,要打听如何胎教、如何教养,巴不得姓苏名青弦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或者孙子,也可以了了自己百年后继续风光的心愿。
可惜,苏青弦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庞大的家族企业从来没有压过他半丝风采,倒显得他理应享受上天这番眷顾。至于之后的种种光鲜,更是让人只有羡慕,生不出半丝妒嫉阴暗心思。
沈言最风光时,也曾在几次酒会遇到过苏青弦,那时还是千方百计托人介绍过去,心里图的是苏青弦手里掌控的那家风险投资基金,还有基金运作的庞大资金。
可惜到底只是酒会碰面,没等沈言在苏青弦面前混个脸熟,就面临了破产,哪里还有机缘和苏青弦「聊聊」创业事宜或是投资企划。
这样的男人,此刻就活生生立在沈言面前,温文有礼,而且竟然还记得匆匆见过几次的沈言。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幕,沈言恐怕会认为自己身在梦中。
见沈言有些怔怔,苏青弦张口欲言,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惊呼,然后,面对着他的沈言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那副表情苏青弦刚才就见过,他方才被薛采凝夺了方向盘,两人一番争抢打闹,差点撞上沈言时,面前这人就是露出这样的表情,像是被惊吓到的小动物,只会瑟瑟发抖,一动也不能动。
苏青弦还没细想,就被沈言一把拉住了手,沈言的手冰冰凉凉,还有些发抖,然后他就听到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身子被猛力一带,沈言把他的身体扯了个踉跄,苏青弦只听到耳边一阵风声还有周围行人的尖叫,蓝宝坚尼的车身刚好擦过他的身旁,带出一番寒意。
这才发现,薛采凝这个疯女人已经爬到了驾驶座上,也不知道她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换了座,此刻的她咬着牙,原本漂亮的容貌已全变成了狰狞,直直盯着苏青弦,看来是一心想要撞死他了。
她也是富家千金,从小到大没被人重碰过一根指头,怎么料得到竟会被苏青弦扣住了手臂动了重手?肩膀生生疼着,这种耻辱薛大小姐从未受过,又怎么忍得下去。
见他们逃过一劫,薛采凝并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开始后退倒车,要调整方向重新再撞。
冒犯她的人,绝对不能轻饶过!
大小姐此刻的脑中自然没有「杀人犯法」、「故意行凶」这些后果,只想泄愤,甚至没想过死亡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言懵了。
谁能告诉他,今天他得罪的到底是哪路凶星?
先是借钱而不得,想要挽救自己的事业看来是无望了;然后受了冷言冷语,自尊大受打击;酒醉之下无意间撞进了窄巷,自怨自艾之后才发现所待的地方只是个垃圾遍布的死角,想要离开,却差点被车撞。
而现在本市最昂贵的男人正被自己拉着,眼看他们就要被一辆蓝宝坚尼「追杀」。
天哪,如果今天不适宜出门,为什么没有什么征兆显现,也好让他明白不要跟「血光之灾」硬拼到底啊!
苏青弦怒了,薛采凝已经倒好车子,眼看着就要再踩油门,眼角能看到行人纷纷退让,生怕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疯女人殃及池鱼,这种速度这种态势,如果撞到自己,只怕连痛都来不及感受就能直接升天了。
有几个有良心的路人开始拨打电话报警,只怕现在接到通报的警察已经开始急奔向这里了。
苏青弦只觉得深深的愤怒。
虽然知道除已之外,各个所谓世家二世祖的行为离谱、逻辑混乱,却从来没有料到,自己会被这种垃圾人种逼到这种地步,更是当街出丑。苏青弦冷冷地想着要怎样「回敬」薛家,发现手臂又被猛力一扯。
「跑啊!你傻了啊!」如果可以,沈言一定拔腿就跑,这种混乱场面再闹下去是要出人命的。然而面前的苏青弦脸色冷厉,不知为什么,沈言觉得如果抛下他独自逃命,后果恐怕比被豪华跑车追撞更加可怕。
大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不知道要逃命呢?
这样想着的沈言用力地扯住了苏青弦,胡思乱想着救了这好比全身镶满顶级美钻的青年才俊,不知道能不能要到赏金。
然后他被苏青弦推开了。
推的力量恰到好处,不像沈言自己那般气急败坏,像是和平场合浅浅地抬臂一带以躲过拥护的人群,而不是处于这种搏命状态。
沈言呆愣地看着苏青弦直视着迎面而来的惨白汽车大灯光线,一动也不动。光线直直照着他,女人凶狠地踩着油门,苏青弦却是一步也没有退让。
他只是冷冷地站着,背靠着流光霓虹,正对着急驶而来的车子。城市在此刻似乎静了下来,全看着这个以血肉之躯正对疯狂跑车的男人。
像是什么英雄,面对着足以毁灭地球的危险却义无反顾地正面迎战。
老兄!逞能也不要对着这冷冰冰的钢筋铁甲啊。就算你身镶美钻,被那庞大的速度机器一撞,怕也只是顷刻间粉身碎骨而已。
只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刚才自己一瞬间感受到的凌厉气势不是错觉,男人直直地看着车里的女人,沈言隐约地错觉着苏青弦像是一座五指山,要把看着的那个人压得永世难以翻身。
然后,令人齿酸的刹车声响起。静默的看倌们齐齐抽气,又齐齐松了那口提到心口的气。
刚才沈言所面对着的一幕再度上演,不同的是,跑车在沈言面前停下来纯粹是他的运气,而面前这个男人,好像用视线就能让速度静止。
苏青弦冷冷地看着跑车里的女人,好像方才那惊险的一幕完全没有发生,他的声音依然平稳:「你疯够了没有?」
然后,衣着华丽、妆容出色的女人崩溃了,嚎啕地紧紧抓住方向盘,痛哭了起来。
世事总是兜兜转转,充满了人们难以预见的各种意外。
所以半个小时前沈言从这栋华丽大楼的高档招待所夺门而出时,绝对没有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就返回。
招待所门口的甜美迎宾佳人看见苏青弦时,笑的更像是春风烂漫百花盛开,待到看到他身后的沈言时,笑容不由自主地缓了一缓。男人狼狈离开的样子到底是事隔不久,奇#書*网收集整理心里的诧异还是没有包裹严实,露了一丝半点出来。
不过能在这地方当门面的,又哪里是简单角色?美人款款笑着:「苏先生、沈先生,欢迎光临。」春风满面,真让人宾至如归。
沈言有一丝不自在,不过立刻被淡笑遮到脸皮下面,让人无迹可寻。
苏青弦微微回以一笑,看来很是绅士。佳人吐气如兰:「苏先生,还是老位置吧。」
苏青弦随意「嗯」了一声,佳人含笑引着两人向招待所深处走去。
沈言忍不住多看了苏青弦几眼。
在这市内的顶级私人招待所拥有留置的专门位置,果然身分与众不同。
想他最风光的时候,被人引进这招待所拿到了会员卡,已是觉得身价百倍很了不得,那时知道有所谓的专门位置,不禁意气风发地想:过上几年,他沈言也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现在看来,暂时是无望了。
沈言心里酸酸涩涩,说不清是什么味道,有一些不甘,还有一些欲重振旗鼓的浅淡野心。
这家招待所极重私密,门虽然不大,里面却是极宽敞的空间,分隔成淡雅密实的小小空间,以方便普通会员谈话或者休息。另外还有数层,分别是不同的会员设施和享乐空间,自然也是保证会员不会被骚扰到。
而所谓的白金贵宾独享领域,则是在招待所最高一层,由专门的电梯上去,有专门的人员提供各项服务。沈言突然想起第一次来时,有人曾八卦说这里出入的某些女子是这个城市顶尖的美人,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就算自己身处的环境面临千疮百孔,所谓男人对于美女的意淫是永无止境的。
迎宾佳人把他们两人引领到电梯口,躬身将他们两人送了进去,里面亦有美人巧笑嫣然,却是个专门按电梯楼层的。这种待遇沈言没有享受过,只觉得周围亮铮铮的一切都堆写着「金钱」两字,心中有些惋惜,脑中有个声音不断叫嚣着「有这钱的话不如拿钱砸死我吧!」,可惜到底只是想想而已。
「叮」的一声,电梯停住,门一开,有股淡淡薰香的味道传来,里面是一派古色古香。
楼层内主体是深绛色,家俱看来是明式花梨,却不知道到底是仿的还是真品。对于这个,工科出身的沈言完全没有鉴赏力,会大概知道那是明式家俱,也是因为之前接触到的一个客户热衷于收集这个,言谈之间耳濡目染,略懂些皮毛而已。
原以为古董必定古板,但是这里却跟那两字无缘。
四处装饰的精致花木给空间加了不少活力,陈设虽然古意,却没有堆砌之感。中间夹着几件明显是仿的多宝格,从流线到做工、色泽都透露着现代的影子,上面摆放的古器不多,却是简单大方又拙朴。偌大的空间里隐约能看到身着仿唐装的丽人散落四处,一个身影如微风拂过,浅淡锦袍和白皙侧脸都让人有无限联想。这空间温暖得很,沈言知道这里每一样东西包括那些美人在内,全是价格不菲,可偏偏迈步其中,只觉得舒适,心里的满足感像是渐渐升起的火苗,噌噌地冒着烟。
眼睛突然间明白了目不暇接的意思,沈言也感受到了从地狱到天堂的落差。主要是偶尔飘过眼前的几个女子有含羞带怯、有明朗大方的,实在养眼。
不过到底他还有几分理智,没追着人家那裙袍下面的高衩留连忘返,多看了几眼发觉自己心神不定后,就定了神只看着面前那身烟灰色的西服。
虽然那好比全身镶满美钻的男子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美男子,但至少不会让人露出色狼本性。
虽然苏青弦前面也有迎宾的女子婀娜而行,长腿细腰,纤雅动人,同为男性的苏青弦却没有露出多余的神色,有礼,却仅此而已。行了一段,就见到半面照壁,那位小姐将两人引到照壁之后,是几张宽大桌椅,衬了舒服软实的垫子,中间一个小案,淡黄色牛皮纸灯罩聚着光,直照在案上。上面闲散放着两本书,两杯水,一支衬在白瓷瓶中的绿叶,那绿叶在浅黄灯光下,绿得像要滴出来一般。
苏青弦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朝沈言抬头示意,沈言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放松心情坐了下来。
老实说,他不太清楚钻石男人带他到这里,到底是抱了些什么目的。
难怪前女友说,要是不幸被车撞到,一定要逮个BMW或者BENZ,撞了不白撞,不死的话没准还有赚。这次好歹是差点被蓝宝坚尼撞,怎么算也不该比BMW差吧?
「对不起,对于刚才的意外,我非常抱歉。」苏青弦见沈言坐下后,第二次道歉。
他的眼神看来很是诚恳,灯光照着他,在浅褐缀金线的座垫上绘出他的剪影。沈言一时间思绪走了岔子,心道面前的真是天之骄子,即使单论外貌,苏青弦也能够仅以一面就获得大多数人的好感。
抱着这样的不良想法,沈言脑海中「拿钱砸死我吧」的叫嚣愈演愈烈。
苏青弦果然按照沈言所编制的剧情回应:「虽然如此,还是非常抱歉,累你受到惊吓了。」
在如此的心理活动之下,依然能保持平和的外表微笑,对于沈言而言无疑是考验修养的时候:「还好还好,幸好我并不是胆小的人。」
小恶魔们展开了翅膀飞翔着:「快点说正题吧!快点开支票吧!」
苏青弦朝他笑了笑,抬手摸向口袋。
沈言看着他的动作有点发傻,难道否极泰来这句话乃是真理?他是想要苏青弦递来一张支票,但是这也太好达成了吧?灯光下的苏青弦脸上却看不出端倪,让沈言一时间心脏跳快了好几拍。
正在沈言为之紧张的时刻,有脚步声轻轻传来。转头,就见先前引领两人入座的美人低眉浅笑,手里端着两杯清茶,款款而来,到了案前,慢慢跪下奉上了茶水,复又站起退下。
只是端个茶水,动作也美妙无比。沈言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美人的背影,转过身时,发现苏青弦指尖夹着一张纸,含笑递了过来。
一张名片。
象牙白的四方方一张纸片,却让沈言身周的空气温度降低了数度,让他从心到身都有些寒冷。
这世上果然没有所谓的幸运之神啊!
心中的小恶魔们萎顿地从空中跌落,原来的快活气氛荡然无存。
苏青弦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面前这个应该叫做沈言的人直盯着他的名片发呆,让他心中微微生了一丝不悦,于是他的指尖又向前伸展了一厘米,不过依旧面带微笑。
沈言回过神来,接过了名片,正想回敬时,突然间醒悟到,自己的公司面临破产,这名片是递不出去了。
他只得尴尬一笑:「不好意思,我的没带在身上。」
苏青弦淡笑,并没有在意,喝了口水,随意找了个话题聊了起来。
随后的长长时间,看似宾主尽欢,相谈合契,其乐融融,其实只是各投所好,言不对心,虚假应酬,不过倒也塑造出一番热闹假象。
灯光底下,苏青弦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座的男人,这个叫沈言的他只见过几面,以浅浅印象而言,评价只有四字可言:涉世未深。
数面之缘都是在觥筹交错的宴会场合。第一次别人向他引荐沈言时,含笑说道:「这位可是新晋的商场才俊啊。」引荐人是有名的老狐狸,笑容里藏着很多其他东西。苏青弦也是像现在这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满脸微笑的年青人,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必有所图」,随后就轻轻地笑了。果然是新晋人士,虽然知道戴上面具做出彬彬有礼的假象,但是眼睛却不会骗人,内心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写到眼睛里。想也知道,对方是如何向老狐狸提起要「认识苏先生」的要求,而老狐狸又是以什么样的看好戏的心情将他引荐过来。
然而直到苏青弦向他告别,沈言始终没有提到自己图谋的东西。这更加深苏青弦那「涉世未深」的印象。只要是在这圈子里浸淫过几年的人,都懂得怎样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还能维持着良好的仪态,把事情天花乱坠到像是别人求着巴着帮他们做一般。只有新手,才会踌躇于「第一次见面」这样的小节,期望着混个脸熟后进而成为好友再进而实现想望。
这倒不是无情,苏青弦太了解这一类创业者将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其实在沈言面前的或许只有两条路:失败,或者成功。
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初创业者将毫无意外地走上失败道路,从此销声匿迹。就算再有起色,恐怕也是多年之后了。这一类人无疑有很长的时间难以发自内心地欢笑。
另外少数人或许会成功,但很快会发现成功之后隐藏着失败。商场是个奇怪的地方,爬得越高越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惊恐,以至于每个人都拼了命地往上爬,只是希望自己不要从越来越高的位置上掉落下来而已。所以,真正迈入成功之后,笑容也会同样葬送。
如果沈言够好运,那么很快会成为这群汲汲营营的人群中的一员。
别人的闲谈间,苏青弦了解到了这男人的发迹情况。
也算他幸运,几个程式刚好迎合了当时几家企业的需求,又一家新兴的网路泡沫企业诞生。也有人笑着对苏青弦提起,沈言正在四处寻找风险投资公司的介入,希望能锦上添花。苏青弦终于明白了当时沈言眼中的亮光代表着什么,却只是浅浅一笑,没有多少兴趣。
他手上也有几家类似的公司正在操作,自然知道这类小企业成功容易,失败更容易。好的创业点子、好的领导班子、好的运作系统,甚至好的人际关系,不一而足,缺一不可。他对于没钱没势没权没底的初创业团体,一向是抱着比较审慎的态度。
果然,没过多久,就吹起了「网路经济的冬天来临」之类的舆论风,在各种场合里,所谓的新晋才俊又换了一批人马。苏青弦开始忙于记住新的面孔,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过上一年半载,沈言这张脸就将被平静地埋到时间的沙堆底下,直到湮没。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
但是,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苏青弦深深地觉得这一晚上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想到刚才的撞车事件,他的眼睛冰冷了一分,随后就融化到温雅的笑容里,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早看出薛采凝的情绪有些不稳,但是还是对她的智商抱有一点希望。虽然阻止了她跳上那辆骚包跑车的动作,苏青弦最后还是决定把女人送回家,交给她那可怜的老爸去头疼。事实证明,歇斯底里的女人是行为最不可测的生物,一旦发作就会抢着方向盘急于送死,还想要拖上他以及无辜的路人甲。
只是这一次,路人甲拥有一张他记忆中正在被慢慢埋没的脸孔。
他亦能想像此刻被强行送回家的薛采凝,会如何向疼爱她的父亲哭诉她的遭遇,而那位大老与其财富一样出名的是对家人的护短。这件事如果就此低调处理,薛家大老应该会看在合作企划的大笔投入和产出之上,当成没听到女儿的哭诉。
苏青弦能够想象之前的努力,将会被非理性的因素蚕食的下场。
好在事发突然,他刚才已经叫了几个助理将哭得崩溃的薛采凝送回家。在围观者还没有意识到这一事件的八卦价值时,将源头先拉离了现场。
现在剩下要处理的,就是「苦主」。
也就是面前这位,有点熟又不太熟的沈言。
下次他一定不会对薛采凝之流的女人的智商抱什么希望,现在苏青弦只希望沈言够愚蠢,让他能够冷处理整场闹剧。
沈言正在感慨,身周的一切果然是用金钱堆出来的。比如说杯子里的清茶是数千一两的新采茶,据说每年明前雨后总有无数有钱人士为此而疯狂抢着当冤大头,因为产量极少,这冤大头还不是有钱就能当上的;比如身下的软垫上的刺绣,就连他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有多精美;比如面前的这个男人,一举一动都无懈可击,学识谈吐都是上等。在满屋子金钱堆砌出的华丽事物中,苏青弦分明是贵中之贵,「行走着的美钻」名不虚传。
苏青弦的表情每一秒都恰到好处,倾听的时候带着点鼓励,发表意见的时候看来谦虚,却又占足了主导地位,让人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意思前行,不由自主地就让他操控。
沈言从一开始的充满金色的想望,到回到现实,并未花多久的时间。毕竟他也是曾在所谓的商场摸爬打滚过的,虽然结局并不成功,但不妨碍他离人精又近一步。
沈言心里有些自嘲:狗急跳墙,这样的窘迫竟会将人逼至此么?
思绪至此飘散开去,沈言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好久没有想到死去的父亲了,而在这一刻,看到失败静静伏在眼前,希望远在天边,突然间就想了起他来,那个白了头的挺直了脊梁的老人,如何面临他的失败。
如果他活到今天,又有什么话会留给沈言呢?沈言有点失神,心中微微一痛,把思绪拉了回来。
一晚上经历了希望、绝望、生存、死亡等等心境的沈言终于从一小时前的离谱状态中回过神来,随着鼻端的茗香,心态逐渐缓和。
所以,当苏青弦再度把精力放到对话之人身上时,微微愣了一愣。沈言的笑容有点熟悉,依稀是数月前春风得意马蹄疾时的样子,却又有一丝细小的变化。
苏青弦心中一动,心想怎么短短几分钟,对面的人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有了这样的心理变化?无法掌控的感觉浮上了心头,让他有一丝微微不悦。
然后就看到沈言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微微抿嘴,好像很是陶醉的样子。过了一秒钟,沈言才注意到苏青弦的注视,眼神一动,浅浅笑了,笑容里有一丝不好意思。
宛如少年。
多年以后,已经晋升为「行动着的超级美钻」的苏青弦在遥远的岁月里偶尔还会记得那个笑容:像是被冰封在岁月的底层的那一个笑,永不褪色,宛如少年。
沈言放下了茶杯,浅浅天青的瓷器内一汪碧绿,让人有着天高云淡的遐想,他冲着对面的男人又是一笑:「不好意思,我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已经二十八岁的成年男人,说着这句话时却像是个第一次进游乐园的少年。
苏青弦于是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件事。
他随手找了张纸,拿出笔潦草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和联系方法,然后推过去给了沈言:「我知道你最近可能有点麻烦,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电话,如果有什么经营上的问题,可以咨询他一下,我想他会给你一些意见。」那是苏青弦手下那个风险基金的投资部经理的姓名。
沈言微微吃惊地从案上拿起了薄薄的白纸,苏青弦的字很好看,瘦削风骨,又很有飘逸风流的味道,不过重点当然不在此处,重点是,纸上那个人的名字在H市赫赫有名。
据说,此人投资眼光精准,经营手段高超,更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作为有名的风险投资评估者和操作者,肖远峰有着一系列辉煌的战绩。
早前沈言尚在意气风发之时,此人也曾在他想要结识的人名列表之中,但是其难度居然比认识苏青弦还要高。
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居然可以得到此人的联系方式。
从某种角度而言,苏青弦递出的这张纸的价值,比起支票而言只重不轻。
沈言执着纸张盯着那名字许久,才抬起头,向苏青弦说道:「谢谢。」
他却不知道,此时的苏青弦正为自己的举动而感到诧异。这张纸绝对不是苏青弦的本意,然而在听到沈言的道谢时,苏青弦安慰了自己:举手之劳,悦人悦己。反正麻烦的是肖远峰,不会麻烦到自己的身上。
那么,就这样吧。苏青弦从来不是个会执着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的人,何况这件事无论承认与否,都是他亲手做的。
苏青弦与沈言分别时,夜间的霓虹仍未散,这个城市依旧沉浸在每一个晚上必定上演的狂欢之中。在门口,两人友好地握手,苏青弦转而去取车。他早命人开了自己的宾士过来,等到落座系好安全带时,抬头却看到沈言的背影。
那个人在夜风里走着,有点落寞,却又好像很是自在,像是这凉凉的风一般,微忧而自由。
苏青弦扶住了方向盘,冷硬的皮贴着掌心,圆润而刚强。
他浅浅一笑,发动了汽车,扬长而去。
苏青弦喜欢繁华的城市,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城市里,才能体会到每天都遇到新的人和新的事的乐趣。所以那一晚的邂逅和凉风,渐渐地就被堆积到时间的沙堆里了。再一次让他想到沈言的,是他掌执的上善基金的某次周例会。
苏青弦对于自己手上的企业都拥有强烈的掌控欲,这种个性使得他几乎对每一家企业目前正在进行或者打算进行的企划都十分关注,即使这种个性意味着他将付出比其余人更多的精力。这种个性也使得每一次的周例会议程进展的非常迅疾,因为大部分的事情苏青弦都已经确实掌握,周例会这一制度看起来更像个简短的联谊会。
所以,当肖远峰在会议后单独留下来时,苏青弦顿时想到了沈言。
当时是上午,阳光刚好撒了一缕进来,漫照着红木会议桌,使木头的颜色显得温暖。苏青弦停下了收拾东西的动作,双手交叉支起,朝肖远峰直直看去。
肖远峰咳嗽了一下,然后笑道:「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你些什么吧。老实说,这个沈言是什么人?你要我帮他到什么程度?老大,下次再做这类事情时,麻烦先跟我打个招呼,让我也好心理有数啊。」
「他找你了?」苏青弦对于肖远峰的诸多连珠炮问题并未直接回答。
「嗯,他拿着你的『亲笔签名』来找我,老实说,我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肖远峰想到那次诡异的会见就忍不住要多看苏青弦几眼。他和苏青弦大学同窗四年,随后各自赴不同的学校就读,但也都有联系,所以,那张白纸实在不是苏青弦一贯的作风。
苏青弦转头看了看从窗户处斜斜射来的阳光,淡淡说道:「既然你已经见过他了,想必也有了解到一点他的情况,你的评定是什么?」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不过呢,如果你的前提是沈言是你的朋友,并且你需要我们协助他进行企业的重整分割和建设,那么,反正这家企业非常小,整顿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不算大,我可以帮你,但我需要你支付我额外的薪水。因为这是一家连基本的核心竞争力都有所欠缺的公司,我要重头开始动刀。」
肖远峰看着苏青弦:「所以,我必须知道,你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把他引荐给我的,我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判定。」
苏青弦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阳光已经爬到了他的手上,暖暖的,带着新鲜的味道。他翻动了一下手掌,冷静地说道:「我只是需要还他一个人情而已。Mike,交给他一份简单的分析报告,这件事到此为止。上善基金从来不是扶贫济困的地方。」
肖远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苏青弦收拾了一下手中的资料,然后走到了玻璃窗户前面。他现在所处的是十八层的高楼,直面繁华的H市。高高迎接着最耀眼的阳光,低下头,众生皆如蚁蝼,茫茫然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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