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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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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全集
作者:江墨风
第一章归乡
铅灰色的海水从天际一层层奔涌而来,在裸露的礁石表面碎成丰盈的泡沫,年年岁岁,无止无休;海鸟无头绪地飞去又飞回,像是在寻觅着什么。
但也许,只是习惯了漂泊。
浮胥港口。
沙滩上泊着不少船只,大多数是有些年头的渔船,船首两侧的“龙眼”有的已掉漆,空茫茫的像瞎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明察鱼群,镇妖避险。
那轮船头刻有奇异花纹的巨舸便显得格外惹眼,它首尖尾宽,两头翘举,尾封呈马蹄状,甲板宽平得能跑马,上面的船工们个个脚步稳健,额头虽也有海风催起的纹路,眼睛却和渔民的混浊不一样,亮而精。
却不知这巨轮究竟是朝廷的,商贾的,还干脆是强盗的?
轮船上唯一负手而立的方脸汉子该是船老大,他眼看大伙准备的差不多了,正欲吩咐开船,却“刷”地将硬朗的身板子挺直,鹰一样的目光梭巡着岸上的人群,一边沉声问其他船工,“人手都齐了吧?”
“齐了呀,老大您亲自点的数。”
船老大抚着唇边的短髭,“你们可听见了?像是有人在叫我们的船?”
大伙凝神细听,“喂--等等我--”那是个男子的声音,像是近在耳畔,又像远在天边。
“是有”,“有是有,但没看到有人靠近啊,怪了,这声音听起来就在耳边似的。”
众人互视几眼,神色皆隐隐戒备--这呼声分明是高手用内力传送而来。
船老大继续捻着黑须,“哼,那便等上一等。”
这一等也不过小半刻。
竟是谁也没看清来人,只瞄见一道白色的身形凭空从人群中拔起,疾电般窜向大伙的头上方,众人匆匆仰头,见来者身形一缓,左足在船桅一勾,竟是猴子捞月般头下脚上,就用这简直算俏皮的姿势沿木桅滑行一截,折腰稳稳落到甲板上。
“怎是个狷介少年!”船老大定眼一瞧,不由得在心里道。
“呵呵,没见过小爷这一手吧,跟岛上猴子学的。”那少年振振衣裳,呵呵笑道;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下颔微尖,鼻子高而挺,犹若白桦树雕成,浅麦色的肌肤附了层薄汗,却愈发彰显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精神气。
船老大还在琢磨他的身份,一个黑脸船工眼尖,发现那少年手里提了个锦帛包裹,正往外渗出一滴滴的血水,立时厉叱道,“小子,你什么来头?”
那少年显得有些吃惊,“你不认识我?这船不是晏海帮的?”
那黑脸汉子从腰畔抽出长鞭,便向那血包裹套去,“知道咱们是晏海帮还敢带着不干净的东西瞎闯?”
“哈--”那少年未料到他突然发难,反应却极快,身子向一侧晃倒,急性汉子扑了个空,顿时涨红了脸,手腕一抖,鞭尖点向少年的胳膊肘。
“反了这是,看来谢云栈平时是懈于管教了?”少年声音微带讥诮,中心不动,身子陀螺般前后左右摇摆,那鞭子偏偏沾他不着。
“住手啊。”
船老大一愣,不是自己的声音,他的喝令还在喉咙里呢,偏首看见一个高大黝黑的男子从船舱里冲了出来,“阿昆?”
那男子明显不似中原人,塌鼻深目,卷发厚唇,他一边摆手一边叫道,“别打啦,他是顾少爷啊,是少爷回来了。”
急性汉子听到少年说出帮主的闺名“谢云栈”时,便觉得有些不寻常,听阿昆这么一叫,也怔住了。
“幸好阿昆认得我,”少年冷冷道,“少爷我到了家门口还被人放狗咬,真是笑话。”
船老大几个转念,便明白了,顾少爷--顾长安,十多年前和帮主一齐被老帮主收养,按年龄排下去,他是大少爷,帮主是二小姐;但自从老帮主故去后,他便出岛浪荡江湖,这些年极少回家,他们这些被新帮主选拔上来的伙计,只听得他的名字,不曾睹过真面目。
“顾少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属下给您赔不是了。”船老大走过去长长一揖。
其余人唯他马首是瞻,纷纷行礼道,“属下见过少爷。”那黑脸汉子面色却有些不豫,这小子,骂谁是狗呢?还把刺挑到帮主头上了?
“哈,算了算了。”顾长安举起右手随意地挥挥,拍上阿昆的肩,“又是打又是拜的,好大阵仗啊,别吓着其他渔民。”
果然周围渔民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边,顾长安“嘿嘿”一笑,放声道,“没事没事,大伙儿忙自个的去吧,啊?”
阿昆高兴地搓手,“少。。。少爷,你,你可回来了,这次不走了吧?”
顾长安斜睨他一眼,“这麽多年了,中原话还没讲顺畅啊?”
“呵呵,”阿昆憨厚地笑,“少爷,二小姐见到你一定很开心,她这些年,很辛苦。”
“好了好了,”顾长安扶额道,“每次见面你都是这几句话,云栈辛苦我知道,我这不是在替她分忧么?”说着将手中血包裹提到阿昆眼前一晃,阿昆隔着布看见里面东西的轮廓,惊得连连后退。
他是昆仑国人,因善于潜水驯象而被贩卖到晏海帮作私奴,虽来中国颇久,会的词句却不多,但只要见到少爷,他一定会用最简陋的词语表达心里的意思--二小姐很“辛苦”,你要让她“开心”些。
而这次,少爷真的是在替二小姐分担忧愁?
海是风平浪静的,船没有起帆,走得也不快。
顾长安一小块一小块地扳着手里的点心,抛到天上逗海鸟来啄食,玩了一会,觉得有些聊赖,转动着脖子松松颈椎,见广阔的海面以上,是四合的天垂;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顽皮,捉了蚂蚁放进盛水的碗里,那蠢东西不停地打着转,却找不到逃脱的方向,在它眼中,碗沿就是封闭的宇宙吧。
海水溶曳,泛着縠纹似的细浪,看久了眼睛有些花,顾长安揉了揉,打开柔韧的身体,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感觉怀里被什么咯了一下,他从襟口伸进去,摸出一枚极精致的珠花发簪来,簪子在阳光下折射出明丽的光芒,他牵起嘴角,知道它会映亮三妹秀丽的眉眼。
三妹谢淡月从小身子骨就不太好,自己有心带她出岛游历,可惜总被二妹,喔,该叫帮主,以其体弱不宜奔波为借口阻扰,他便不时托人带些精美稀罕的物事给她,只可惜,不能亲眼见她粲然的笑容。
淡月就是这样,得到小小的惊喜就会很满足,不像“她”,你永远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顾长安在甲板上放平身体,靠日头的位置来计算时间,真的是太久不曾回来了,已经不记得这样的水路要走多久?
在听到“靠岸了”的声音时,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随即身下的船体传来震动,他才似有所悟,“喔,到家了。”
第二章晏海帮
岛上的植物高大而繁茂,顾长安用剑鞘拨开挡道的枝叶,想起幼时三兄妹常玩捉迷藏,只要蹲下身去就不见人影,淡月玩着玩着会把自己弄丢,而云栈总能迅速地找到他们。
海岛湿气重,还有季节性的瘴气,岛民磊起大块硬石为地基,原木筑造的高脚楼第一层不住人,一般用来圈养牲畜,讲究的人家填以干柴蓬草隔地气。
“吱呀--”顾长安踩上木头的长阶,低头看见经年的苔痕惨绿,一圈圈洇开的树轮如奇诡的图案。
他抬头看见美丽的少女惊喜得捂住了嘴,清澈的大眼睛里似乎有泪花闪动。
“大哥,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像早春里初初试啼的黄鹂。
顾长安微笑着点头,“淡月,是我,我回来了。”
谢淡月提起裙角“蹬蹬蹬”地下楼,一边回头冲屋里喊,“二姐,快出来,大哥回家了。”
顾长安不自觉地张开双臂,“你小心些。”话还没落音,谢淡月脚下便是一个踏空,直直地向他栽倒。
“你呀--”顾长安及时托住她的手肘,佯嗔道,“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高兴就冒冒失失的。”
二人自少时分开,再见是都已是成年,气氛难免有些微妙疏离,谢淡月这一个乌龙,倒一下子拉近了二人距离,仿佛他们还是当年心无芥蒂的兄妹。
淡月吐吐小舌,笑颜如花,“谁叫大哥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们。”
顾长安还是笑,瞄见她皓腕上戴着的粉色玛瑙手镯,觉得有些眼熟。
“淡月一直很想你,看,你托人送我的镯子,我一直戴着。”少女娇憨地笑道。
顾长安“呵呵”两声,心下道,怪不得那次在绮乡楼问如烟为何不戴自己送的“定情信物”,被娇蛮的头牌点着鼻子骂“负心短命的”,看来真是自己记错了,这镯子原是送给淡月了。
“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先去见二叔和三叔?”略显清冷的女声从头顶上方飘至,淡月闻音抬头,“二姐,下来啦--顾哥哥也是想我们嘛。”
她唤“二姐”的女子身着紫衣,全身上下无甚装饰,只在发上插了支海鲸脊骨的簪子,鲸骨微微泛黄,首部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出海苍龙,正是晏海帮的标志。
她有一双澹然如波的眸子,看人的时候眼神是清净谦柔的,此时投到顾长安的身上,却似乎有了千钧之重,顾长安一时间呼吸都沉重起来。
但他很快平稳了气息,“吱吱呀呀--”地踩上几级木梯和她平视,淡淡道,“谢云栈,就算你是帮主,也不该出口教训长兄。”
“那大哥先去休息罢,今晚的生辰宴上,再向两位老人敬酒也不迟。”谢云栈说完便擦着他的肩下楼,在淡月面前顿了顿,“我要去查货,你记得和膳房说,晚上的菜多加一道花雕红蟹。”
顾长安看着她的背影,只觉整个人被笼在一片蓊郁的瘴气里,身子似寒非寒,似热非热。
淡月晃着他的胳臂,“大哥,你一定是赶着我们仨生辰回来的对不对?”
“是啊,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啊呀,真的?给我看看。
“现在不行。。。”
在接近那方高耸的墓碑时,小鹿般活泼的淡月也不自主地放轻脚步,顾长安驻足仰望,见汉白玉的碑身已经有些旧损,篆文的字体也模糊了一撇一捺,眼眶顿时一热。
“爹爹,”顾长安颤声叫着,一步一步走过去,重重地跪倒在地,“孩儿。。。给你报仇了。”
“大哥,你的意思是?你杀了。。。”淡月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不错,我在东风堡蛰伏了三个月,终于取了他的脑袋。”顾长安对着墓碑磕了个头,“爹爹,您安息吧。”
淡月朝他偏过身,语气饱含着担心和惊疑,“二姐说南宫砥的武功能跻身一流之列。。。而且他的三大近卫也绝不好对付,大哥,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当时。。。受了伤了没有?”
顾长安的额头抵在自己拱合的手背上,屈起的脊背像承载千鞋万脚的石桥,如今的他,不再是在葬礼上放任自己哭昏过去的孩子了。
他捏紧拳头,“三妹,你记不记得以前云栈说我不懂得隐忍,冲动妄为,往往容易坏事?”
“厄,”淡月眼神微闪,道,“这个,二姐也只是随口一说吧,当时二叔反对她继任帮主之位,你。。。骂二叔是。。。包藏祸心,还说没准爹爹的死和他有关,他是觊觎一把手的权力来着。。。二姐也不是有心要说你。。。”
顾长安仰面打了个哈哈,冷冷道,“云栈除了她自己,还看得上谁?我知道,她心里尤其看不上我。。。”他深吸了口气,接着道,“我这次扮作小厮,在东风堡喂了几个月的马,吃喝都不离马厩,晚上睡觉盖的是稻草,为的就是要驯化南宫砥平时骑乘的‘青玉骢’,后来‘青玉骢’只要一听我的口哨,就晓得该往左还是该往右;秋游的时候,‘青玉骢’按我的吩咐,带着南宫砥脱离众人,跑到一个密林里,那里埋伏了九个要钱不要命的杀手,加我一个,十个亡命之徒,要他一条命。”
“大哥,我知道你从来没忘记过爹爹的恩情,只是报答的法子和二姐不一样。”淡月看着他认真地道,“这些年二姐辛苦,你何尝就轻松了?”
顾长安听得心里一暖,“谢谢你了,三妹。”
他看看天边的彤云正渐渐被黑暗吞噬,伸手扶淡月起来,“我们回去吧,晚宴应该快开始了。”
淡月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晚宴后帮里要举行议会,我向来是不参加的,你呢?”
“这个--”顾长安踟蹰地踱着步子,“我这次就是因为爹爹的大仇得报而回岛,还是和帮里子弟们一块旁听罢。”
淡月的眼色暗了暗,勉强笑道,“大哥手刃仇家,可是立了大功,二姐一定会在议会上宣布这大好消息。“
顾长安撇嘴一笑,“云栈和我说了没两句话就跑了,还不知道这等事呢,”他突然收敛了略带讽刺的神情,“她急着去查货,查什么货?”
第三章(上)生辰宴
顾长安撇嘴一笑,“云栈和我说了没两句话就跑了,还不知道这等事呢,”他突然收敛了略带讽刺的神情,“她急着去查货,查什么货?”
淡月想了想,“应该是抛石机、绞车弩什么的,近来倭寇气焰嚣张,抢掠商船,侵扰沿岸,无恶不作;我们晏海帮和南海王家已准备联手抗击倭寇。”
如今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朝廷已危若累卵,哪里还顾得了海岛上的“蛮民”,晏海帮便是这临岸一片海域的管辖者和守护者。
其实几乎每一片海域都有江湖势力的渗透,群岛土著出粮出钱供养他们,他们用武力来保护岛民财产和生命安全,和内陆割据一方军阀不同的是,这些交易都是不成明文,暗箱操纵的。
而南海王家海商出身,富甲天下,自然成了倭寇的头号目标,王家少主公子惟提议招募武林人士,训练私家海军,以武力回击这帮海上豺狼。
“哼,我们一定会杀得这些倭寇片甲不留。”淡月一字字铿然道,尚显稚气的小脸染上一层浓浓的激愤之色。
顾长安随手扯了片树叶,在手里慢慢卷着做哨子,“你没见过战争是怎样的情形,中原现在也是混战不休,有时一场恶战打下来,流血可漂橹,百里无人烟。这海战用火炮焚船,只怕到时候是烟焰涨天,海水皆赤,”他将叶子递到嘴角“呜呜--”地吹起来,调子尖利促急,听了有些酸牙,“晚上可能会听见鬼哭喔,你怕是不怕?”
谢淡月正色道,“就是要我亲身上阵,我也不怕;我们岛民倚海而生,爱护大海就像中原百姓爱护自己的田地,我们战死了,身躯烧成灰烬洒入海底,灵魂最终能回到故乡,又有什么好怕的?”
顾长安原是想逗逗她,这下竟接不上话来,半晌道,“三妹好志气,好胆魄!我当你还是那个胆小的女孩儿,是我错了。”
新鲜的绿叶被修长的手指扯绞得稀烂,顾长安低低自语,“乱世之中,谁都不易,谢云栈为何非要赶这趟浑水?”
谢淡月突然出声道,“三叔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二姐说虽然现在倭寇还没威胁到海岛土著,但任其猖狂下去,总有一天,他们的魔爪会伸向整个南海的版土,到岛土沦丧,岛民受其奴役之时,再想翻身就难了。”
她见顾长安有点吃惊,佯怒道,“大哥,你忘了,我从小就耳力过人。”
顾长安晒然,“我一人一剑,飘零江湖,自然不如云栈处得高,看得远。”
其实他未必不懂,但在狂暴如怒海的时代,命运只是惊涛上的小舟,在某些事情上,有些人为之,有些人不为。
谁是英雄谁是浪子,谁愿将碧血散在汗青,谁愿小楼独抱逍遥一世;手持罗盘的人们沿着不同的航线驶向远方。
第三章(下)生辰宴
大堂里灯火通明,衣着鲜亮的丫鬟们在走廊间来回穿梭,麻利地传菜上酒;顾长安去过不少繁华之地,晏海帮少主的生辰宴虽看得出用心,从排场上来讲,却算不得什么。
淡月拉着顾长安的衣角道,“今日本是要大肆操办的,但二姐说办成家宴便可,不需向临岛的各帮派发帖子。阿弥陀佛,我最怕外帮的人都跑来祝寿,好好的宴席连饭都吃不好,尽顾着说场面话了。”
红烛摇曳的火光有股敦实温暖的味道,气氛喜庆却不奢华,顾长安真心地微笑,“我也喜欢这样,一家人一起过就好。”
淡月樱唇半启,犹豫了半晌道,“大哥,你在长安找到亲人了吗?”
顾长安一瞬间竟产生类似心虚的感觉,嘴上是淡淡地,“没有。”
“对不起啊,”淡月咬着自己的唇,“我。。。不是故意害你伤心的。”
“傻丫头,我没有伤心。”顾长安像少时那样拍拍她的头,“我本就没抱希望,况且,爹爹和你不都是我的亲人吗?”
淡月见他不在意,也放宽心笑道,“还有二姐和二叔三叔呀。”
顾长安有些无奈地叹气,“我在云栈面前没一点兄长的尊严,她可不像你,从来不听我的话。”
淡月扑哧一笑,“除了三叔,二姐连二叔的话也是挑顺耳的听听,爹爹也说过,二姐凡事喜欢自个拿主意,你就认了吧。”
顾长安想想少儿时候,淡月最乖,眨着大眼睛跟在他和云栈后面,让她干嘛就干嘛;云栈每每和他意见相左时,按约定两人停下来好好协商,但结果都是云栈洋洋洒洒地阐述自己的想法,顾长安在一旁唯唯诺诺地点头。
“我怎么这么窝囊?”
淡月见顾长安边发呆边无意识地喃喃,忍不住撞撞他的胳膊,“大哥,你魂游什么呢?”
“啊?”顾长安回过神来,发现淡月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不知在看什么,光滑的小脸有皱成包子的趋势。
他侧过头,见一位赭衣老人正缓步行来,老人家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额头眼角虽起了皱纹,仍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很周正,只是那五官拿尺子量过似的,两眼的大小和位置都极对称,鼻子不斜不欹,下巴四四方方。
他又几乎任何时候都板着脸,所以看上去非常严谨冷厉。
“喔,是二叔啊。”顾长安好玩地点点淡月的包子脸,“你还是这么怕他?说实话,我突然也觉得脑袋壳有点疼。
二叔谢肃性子很是严厉,顾长安小时候喜欢捣蛋,没少挨过他的板栗儿。
“淡月,还有那个,是长安吧,这么大人了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呵斥声像炸雷在两人耳边响起。
顾长安吓得赶忙缩手,恭恭敬敬地施礼,“长安见过二叔,您老近来身子可好?”
谢肃一摔袖子,轻“哼”一声,“我是听到下人通报才知道顾大公子回岛了,你爹爹走了,你们也不把我这个老东西放眼里了啊。”
“您老言重了,”顾长安后悔先前没听云栈的话,腰弯的更低了,“长安‘见过’爹爹后,正要去拜见二叔。”
“算了算了,真计较起来你也不算谢家人。。。我于你,也从未有过养育之恩,这些礼的确受不起。”谢肃摆摆手,径自去了。
顾长安怔了怔,等谢肃走远了,轻声问身旁的淡月,“二叔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他最是嘴硬心软,并不真的计较什么,难不成这次真生气了?”
淡月苦笑,“我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总感觉二叔好像变了,但具体又说不上来,跑去问二姐,她反说是我多心。”
她想了想道,“可能二叔近来身体不大好,心情难免郁结些。”
顾长安心里对这位二叔还是颇为尊敬的,忙追问,“身体不好?到底如何了?是旧疾吗?我记得二叔的腿骨年轻时断过,难不成。。。”
淡月摇摇头,“腿没什么问题,说句不敬的话,是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些糊涂了,常记错事,每每还很固执和二姐争辩;二姐请过大夫,大夫说是上年纪了;他还很生气,说自己硬朗精明得很,二姐是想早早地拆他的职务。”
顾长安挑起眉峰,“二叔不是醉心权势的人,但五年前他反对云栈即位,现在又不肯服老,这其中有些古怪。”
淡月皱起小鼻子,娇笑道,“好啦,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先不说这些了。”
二人走到厅堂门口时,有个结着双丫髻的丫鬟躬身恭贺,淡月点头笑道,“你们辛苦了。”
丫鬟道,“多谢二小姐体恤,不辛苦。”
淡月看看顾长安,“大哥,我要去换身衣服,你先进去吧。”
他先已沐浴换衣,这次回房是为取礼物,他特意找了一大一小两只木匣,剪方红绸子包了,将送淡月的沉香木匣子放进怀里,顾长安望望送云栈的那只,刚想唤下人,又改了主意,单手提起它出了房门。
第四章海贝风铃
谢云栈的闺阁有一面朝海的窗,窗棱上挂了一串贝壳做的风铃。每次她倚窗而立时,可以闻见远方的浪涛,雄宏又空阔的涛声将她的胸襟洗得空明如雪;风干的海贝在风的骚扰下,哼起零零落落的的曲子,像女儿家低徊跌幅的心思。
顾长安单足勾住屋檐,将木匣从敞开的窗口递进去,小臂无意间碰到风铃,它发出悦耳的轻响,顾长安一瞥之下,立即想起这是自己少时送给云栈的,没想到她现在贵为帮主,房中还保留这算得上低廉的装饰品。
顾长安毕竟不是猴子,倒挂的时间久了,脑袋便晕涨起来,但他还是颇有耐力地研究着老旧的贝壳风铃,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了,风铃中间位置的唐冠螺不见了。
他记起自己跪在沙滩上,举起做好的风铃对着太阳细看,五彩的小海贝围绕着金黄色的唐冠螺,好似众星捧月,整体造型虽然简单,却十分大方好看,当时不由得心生对自己品味的自豪感来。
他转动着手腕,静寂的风铃活了起来,一只只小海贝如精巧的扇子,唐冠螺却像中空的僧冠,海贝和海贝相击,海贝撞上唐冠螺,细辨起来是两种不同的声音,前者清脆,后者空茫,混淆在一块却是说不出的和谐动听。
顾长安从往事中醒来,伸出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海贝风铃,“叮--叮叮--”尾羽斜飞的眉却皱紧了,这声音,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再看风铃,原来安放心脏的地方空了。
顾长安摇着头微笑,远处,一只白色的海鸟掠翔过苍蓝的水面。
八仙桌的对门处摆了两张椅子,右边端坐的是谢肃,左边还是空的,谢二爷半阖着眼,意态似颇安详,却不时地掀掀眼皮,射出一道道精亮的光。
淡月伴着谢肃的女儿--她唯一的堂姐坐在叔叔们的右手侧,她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对面的谢云栈,以及她身边的第二个空位。
末座的两位中年人,一位姓李,白面微须,斯文儒雅;一位姓张,环眼剑鬓,不怒而威;他们都是跟随先帮主出生入死的属下,帮主在世时,以同袍之谊相待,故而说是家宴,谢云栈也恭恭敬敬邀请了两位。
“大哥。”那道浅蓝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时,淡月忍不住轻呼一声。
顾长安冲她点点头,望着谢肃拱了拱手,“二叔,侄儿先前失了礼数,您可别怪罪。”又向座下的张李二人笑道,“您二位能来,小子真是格外惊喜。”
谢肃淡淡“嗯”了声,张李二人面上带笑,喏喏回言几句。
顾长安坐到谢云栈身边,见她略施粉黛,越发显得眉目鲜妍,风华逼人;脖子上挂了串深黑色珍珠项链,精圆的珍珠在灯光上散发着孔雀羽般的幽丽色彩,顾长安识得它的昂贵稀有,刹那间似乎第一次有了认知,当年那个赌书试酒春衫薄的少女,如今是晏海帮位高权重的帮主。
淡月今日画了涵烟眉,她原本还是小儿女的活泼清丽之态,今晚却平添几分妩媚。二叔家的堂姐守寡多年,装饰较素淡。
“咳,”谢肃清清嗓子,道,“老三这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还是?”
谢云栈淡淡笑道,“怕是临时有事,已经着人去请了,我们还是等一等罢。”
“老三就喜欢搞些幺蛾子。”谢二爷半是埋怨半是玩笑地搔搔眉毛。
谢云栈和声道,“两位叔叔平时就对侄儿很是照顾,晚辈们今日过生辰,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劳叔叔们亲身大驾,哪里还敢不知足呢?”
淡月与顾长安对视一眼,扯了个笑,又低下头去捻衣带。
顾长安侧头忍不住去看谢云栈,她的嘴角稍稍勾起,面色并不见一丝不豫和焦急。
但他却能感知她情绪的波动,就像纵深的海底有漩涡在积聚,哪怕水面上风平浪静,鸥鸟却能用肉眼以外的第六觉感知一样。
“啊呀!”
顾长安突然叫了一声,众人皆莫名地看向他,见他旁若无人地掀开面前的盘盖,咂舌道,“这道花雕红蟹可不能闷太久,久了会发苦的,如此美味,怎能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一边说一边举起筷子,扳了条蟹腿递进嘴里,“哈--好吃,怪不得有个穷酸作诗说‘樽前已夺蟹滋味,当日莼羹枉对人。。。”
谢肃皱眉道,“长安,你刚刚还跟我请罪说要知礼,转眼就忘了?”
“厄,在下想顾少爷的‘礼’在乎心不在乎行,,应当没有不敬的意思。”李姓者忙站起来道。
顾长安偏过头看着谢肃,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对了,二叔,你没怎么在中原呆过,那你知道‘莼羹’是什么吗?这里面还有个典故呢!西晋的时候啊。。。”
“够了!”谢肃一拍桌案,冷冷怒喝。
第五章(上)谢昂
谢二爷颤巍巍地伸出一根食指,在众人尴尬复杂的目光中,指向了李氏,“在乎心而不在乎行?好一张诡辩的嘴!他在指桑骂槐你听不出来?这不肖的东西拿话扇我的老脸,你还说他没有不敬?”
李氏胸怀经纬之略,腹含锦绣之才,这会子却呐呐着说不出话。
顾长安没想到印象中谨微刚正的二叔脾性变得如此火爆,心下都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忙吐出嘴里蟹壳,软声赔罪,“二叔。您想哪去了?侄儿万万没有这般意思,您别气坏了身子。”
淡月方才是愣住了,这时也附和道,“是啊,二叔,大哥从小就直来直去,口没遮拦,你别跟他计较,气着了自个。”
谢肃之女也紧忙走过去,边替他抚背,边低声劝着,“爹,表弟好容易回趟家,大伙儿好好吃顿饭,别生气了。。。”
谢云栈却是山雨满楼,我自安坐的态度,先冲李氏微微点头,“李叔,您先座下,这没您的碴儿。”再拿眼角瞥了长安一眼,却不说什么。
“哼,”谢肃气得笑起来,“敢情是老夫找碴儿了,你们一个个都盼着我卸了帮里的担子,滚回去喝野菜汤吧?”
“顾长安,晏海帮上上下下尊称你一声‘大少爷’,但真说起来,你姓顾,不姓谢,帮里的事和你没一点关系,你这拿话儿挤兑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谢肃敛了怒气,反更是冷阴阴的叫人害怕,“我也听说了你在中原江湖的名声,‘云深公子’顾长安,好美酒,好名器,好佳人,独独不好权势,据说高冥山庄的隋庄主曾想把女儿嫁给你,也被你回绝了。。。啧,和着你都是装的呀?否则怎么一听说南海王家要和我们晏海帮联姻,就赶着撵着回来了?”
顾长安听他道“你姓顾,不姓谢。。。”时,心里有些涩然,一时觉着自个就是那无根的浮萍,飘飘荡荡,无可皈依;谢云栈仿佛感觉到他的不自在,在桌子底下拍拍他的手背,他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但听到“。。。和我们晏海帮联姻”一句,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随即心下又惊又怒又屈辱,像是被人在暗中背叛后突然听到真相,直到耳边传来低低的痛呼,他才惊觉自己正狠命抓着手心里的纤指,手劲儿大得几乎要弄碎她的骨头,他忙松开手,急急偏头去看云栈,见她面色如常,不见丝毫波澜。
他心里更是添了一层凉。呆怔半晌,又觉得好笑,他们好像从来没什么约定吧?谢肃剩下的话他便没听进去:“这晏海帮除了帮主就是二爷我说了算,你想把我挤下去,也掂量着自个配不配?”
顾长安没听到,半只脚跨在门槛上的谢三爷倒是听到了。
谢三爷谢昂眉目细长,嘴角常带一丝笑容,望之十分可亲;他前脚在半空中顿了半刻,落下去踩实了地,后脚随即跟上,“呵呵,老夫有事来迟了,给各位赔罪则个。”
第五章(下)谢昂
谢三爷谢昂眉目细长,嘴角常带一丝笑容,望之十分可亲;他前脚在半空中顿了半刻,落下去踩实了地,后脚随即跟上,“呵呵,老夫有事来迟了,给各位赔罪则个。”
“各位等得急了吧?”谢肃背着手踱到主座边,笑呵呵道。
美貌的丫鬟替他拉开椅子,他一边抖着袍子坐下一边看向谢肃,对方铁青着脸,略略偏开头,“二哥莫不是在生我的气?”
谢云栈笑道,“哪里,这才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二叔就来了。”
其实岂止一盏茶的功夫,要真是拿等人的时间来喝茶,这茶都不知续了几遭,只怕早败味得跟白水似的。
“宴无好宴,不吃也罢!”谢肃竟罔顾自家兄弟的圆场,冷冷哼道,径自拂袖去了。她女儿向大伙丢个抱歉的眼神,匆匆追上去。
谢昂依旧笑眯眯的,“二哥近来身子不爽利,手上杂务又多,故而心情欠佳,大伙儿多多包涵。”
同是长辈,谢云栈和他说话,却没那么多拘束,笑盈盈地,“都说三叔心疼自家兄弟,晚辈今天却要大不敬地问一句了,您也知道二叔年纪大了,心力不济,我上次让您多接手一些帮里的事,您怎么又给推了?”
“呵呵呵。。。”谢昂摆手笑起来,眼睛瞟到顾长安的桌前蟹壳狼藉,瞳孔一缩,随即笑得更欢了,“这是长安吧?以前我便觉得这孩子根骨不凡,如今果然出落成这般清发轩扬的人物!”
“来,”谢昂用圆溜结实的手指端起了杯子,“过了这个生辰,你也是弱冠之龄了,少年人不可限量啊,三叔先敬你一杯。”
“多谢二叔。”对方多膘的胳膊大约是使不上劲,杯底距离桌面不到一尺,顾长安与其碰杯,杯沿只能比他的更低,袖子几乎拖到碟子里去,谢云栈伸出两根纤指捏住了。
“哪里哪里,”谢昂笑得欣慰,“是三叔要谢谢你,你也知道,近日晏海帮要和南海王家结盟,繁杂事务剧增,咱们这些老头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幸而你回来了,咱们的担子可以卸下喽。”
顾长安红着脸辩解,“我。。。不是。。。”
“长安,快喝了罢。”谢云栈道,“我手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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