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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三部曲1:白衣渡江》作者:高建武.txt

2023年10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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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夕阳残照,映在两个人身上。一个老者,一个少年。
老者狮鼻阔口,约莫六十岁光景,圆睁双眼,须眉俱张,显得很是愠怒;少年仅八九岁模样,长得眉清目秀,神态却甚是惶恐。
“师父,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少年牵着老者的衣角,满面都是恳求之色。
老者恍若未闻,望着天空,脸色涨红,似是怒气勃发,咒骂道:“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姓叶的论武功,论才智,哪一点比得上我霍天赐?这帮助之位本来就该我继承,可是他哗众取宠,收买人心,生生窃取了帮助之位,姓霍的平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少年又求道:“师父,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胡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无颜再留在帮中,但你要留在这里,为师父做内应。将来我开宗立派,迟早要与姓叶的一决雌雄。到那时,你和师父里应外合,灭了这帮狗贼。我今日失去的,来日一定要姓叶的加倍偿还!”
“我不……师父我要跟你一块走……”
老者勃然大怒,喝到:“连你也不停为师的话吗?若不是那年我从江边将你这个野孩子抱回家,恐怕你早就喂了野狗,哪里还能活到今天?你这条命都是师父给的,再不听我的话,我就一掌拍死你!”
那孩子怯怯退后一步,吓得不敢再出声,眼泪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老者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块雕琢精细、镂成龙纹的黑玉牌子。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牌子中间,“格”的一声轻响,玉牌齐齐地从中断折。老者将另外半截玉牌递到少年手中,道:“你拿着这一半黑龙令,将来我会派人拿着这另一半来找你。”
老者转身,大踏步走下山坡。那孩子追了两步,又停下来,想要开口却又不敢,眼泪却更加汹涌流淌。他望着老者的背影,抽噎几下,低声喃喃道:“师父,你不要丢下我,我怕……我怕……”泪水一滴滴淌落,滴在手掌中的半截玉牌上。
少年还小,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一定要他留在这个地方。他那幼小的心灵,只感受到无尽的孤独与无助。直到二十年后,他才意识到,留在这里,其实是他一生的幸运。
因为,他遇到了一声中最爱的女人。
一 大江流日夜 客心悲未央
好大的风!漫天的尘烟滚滚而来,中间夹杂着飞旋的黄叶、迅疾的沙石,江边的柳树全都扭动狂舞,如同暴怒的狮子。风中呜呜的声响,宛若洪荒怪兽的吼叫。
江面上上波涛涌起,仿佛无数水怪运法斗力,推波助澜。系在江边码头的一叶扁舟无助地荡来荡去,仿佛随时要被波涛吞噬。
天色昏暗,小舟的舱内,早早燃气一盏昏黄摇曳的油灯,映着对坐的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岁左右,一身白衫,面容俊朗,两道浓眉下,一双眸子很是深邃,却隐隐透出一些孤寂落寞的意味。那女子二十岁左右,也穿一身白衣,头戴一朵白绢花,显然有孝在身。她虽然说不上貌美如花,但也面容娟秀,一双眼睛柔情万种,都在那男子脸上。
舱内除了一张横桌,舱角还有六个酒坛,黑黢黢,其中一坛已开了封,浓郁的酒香飘散出来,熏人欲醉。那女子伸出纤长的玉手,端起桌上的青瓷酒壶,要为那男子斟酒。但外面的江浪甚急,一个浪头扑在船帮上,舟身一荡,那女子不禁手一颤,酒洒在杯外的桌上。她微蹙娥眉,“啊”的一声低呼。
男子欠身,伸手稳稳握住那女子的手腕,温言道:“风浪太大,莲妹,我本不该带你来这里的。”女子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微摇摇头,道:“跟鼎鼎大名的玉面孟尝在一起,还怕什么风浪?”
男子微微一笑,脚下暗运内力,伸出千斤坠的身法,小舟登时稳了下来。但他似乎用力过猛,突然胸口气息一岔,发出几声咳嗽。女子望着他,欲言又止,目光中满是关怀和牵挂。
风从舱口扑了进来,扑灭了油灯那豆大的火苗。舱内变得黝黑,女子打个寒颤,不禁握住了男子的一只手。男子抖开舱角的斗篷,给女子披在肩上。
“今日是十五,若不是变了天,应该有一轮圆月的。”男子伸手到身前的小桌上摸索,要取火折子燃着油灯。女子却又握住他的这只手,柔声道:“别点了。我想就这么和你坐一会儿。”
四手相握,二人在昏暗中默默冥坐,外面伴着飓风,瓢泼大雨倾泻下来,打在舱顶上发出密集的啪啪声。大风如万马奔腾,在江面上肆虐,暴雨若急箭狂飙,形成了强忍的雨幕。
寒气逼入船舱,男子感到女子的手抖动了一下,忙道:“莲妹,还冷吗?”女子刚摇摇头,忽感到双手被一双有力的大手轻轻一拽,身子已偎到男子温暖的怀中。
女子身子颤动,抱紧了男子,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听着他怦怦的心跳声,感到时间都凝滞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她鼻中突然有了些微酸涩,低声道:“温郎,明日你就要过江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走了,这些日子我可怎么打发?”
男子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微笑道:“莲妹,我不是说过了吗?明年的端午节,我一定回来。到了那天,你就早早在得月楼订一张桌,要一碟白斩鸡、一碟糖醋鱼、一碟木兰菜、一碟醉虾,再从你大哥的酒窖里给我偷一坛二十年的状元红,就全齐了。到时候我穿青衫,骑白马,头簪红花,脚踩莲靴,前来赴约,如何?”
女子破涕为笑,道:“臭美吗?还头簪红花,脚踩莲靴,以为你是高中御榜回乡的状元公啊?”她停顿了一下,又悠悠叹了口气,“端午节,还有三百多个日子呢。”
男子道:“莲妹,不说这些了,再说你又该哭了。外面下雨,舟里也下雨,我到哪里去躲?好啦,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八年前的今天,就在这长江边,好像也是这么大的风雨。”
女子突然抬起头来,道:“太好啦!”语气中露出兴奋之意,“六月十五!今天是六月十五!你真的肯给我讲欧阳无晦和巴陵三侠的那场恶战吗?”
“我曾答应给你讲,就不会不算数的。只是这场恶战过于惨烈,我都不认旧事重提,何况你心肠这么软?不过,今日时辰尚早,咱们又在长江之上,你非愿意听,那我就给你讲讲这件武林中惊天动地的惨事吧。”
“那要从萧媚娘开始说。”
“萧媚娘有什好说的?她不过是欧阳无晦无数女人中的一位。”
“可是这些女人中,只有她像当年楚江边虞姬别霸王那样,在欧阳无晦穷途末路的时候义无反顾,陪他一起共赴了黄泉。”
男子道:“前情后果你都知道,还要我说什么?”女子“扑哧”一笑,道:“我就想听你这位玉面孟尝亲口说出来,看你怎么评价这位生前号称江湖第一美人的烈性女子?”男子摇头,道:“你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将一个雄霸江湖的男人,你偏偏要我讲一个女人。好吧,我便依了你,你可不许生气,莫不成又要呷什么干醋,也怨不得我。”
女子笑道:“我再怎么小气,也不会跟一位故去的女子过不去吧。你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男子点头,道:“这萧媚娘也是有来头的人,她本是点苍派掌门萧铁风的掌上明珠。萧老爷子是名门正派的泰山北斗,德高望重,在武林中甚有威望——”
女子嗔怪道:“要你讲萧媚娘,你讲她爹做什么?”男子失笑道:“莲妹,你外表柔顺,内里性子却急。好,依你,说萧媚娘。十年前,萧老爷子想给女儿说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引得江湖上无数的少侠、公子云集点苍山,都想赢得艳绝天下的萧姑娘的垂青,做名动江湖的萧大侠的东床快婿。”
女子撇撇嘴巴,用一种奇怪的腔调道:“好个艳绝天下!”
男子道:“萧媚娘号称江湖第一美人,容貌自然有过人之处。这个艳绝天下也不是我说的,而是当时点苍山群雄的公论。你适才还说不呷干醋,我怎么感觉你现下嘴里已经开始泛酸啦?”
女子轻轻啐了一口,离开男子的怀抱,推了他胸口一把,道:“你才泛酸呢。我听说,当时这些慕名登门的少侠中,有一位姓温的。”男子鼻子中哼了一声,正色道:“你不要胡说,我当时虽然也在点苍山,却是去访一位老友的。”
女子撇撇嘴角:“风流潇洒的玉面孟尝早也不去,晚也不去,偏偏在人家招亲之时巴巴跑过去访什么老友,欲盖弥彰,鬼才信呢。”
“你爱信不信吧。我可是问心无愧,襟怀坦荡。”
女子吃吃笑道:“你装什么规矩模样?我也没有怪你,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和你在一起嘛。”语气又是调侃,又是自豪。男子佯装生气,微皱起眉头,道:“你又想听这个故事,又不停地捣乱,如果败了我的谈兴,我就不说啦。”
女子忙道:“好,你说吧。我不再烦你便是,只给你斟酒罢了。”
风雨依旧很大,小舟摇得剧烈。男子起身,拉住船缆,使小船紧靠江岸,又探身从码头边取一块舱石放进船舱。那舱石狮瞿塘峡特有的黑花石,黑亮光滑,足有百斤开外,男子单手一拎,如提豆腐,轻轻松松就放进了舱底。
小舟稳了下来。男子掸落肩头的雨珠,拍拍手掌,晃折子点着油灯,从桌上端起酒杯,缓缓抿了一口:“当时点苍山封顶之上,名门的少年子弟不下百人,可是萧姑娘却一个都看不上眼。谁也想不到,她心目中唯一的男人竟是点春堂堂主欧阳无晦。”女子道:“我知道点春堂,是当年江北黑道上实力最强的帮派。欧阳无晦也是黑道天字第一号的霸气人物。”
那男子点点头:“欧阳无晦一声轰轰烈烈,他虽然称不上什么英雄却是豪气干云、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可那欧阳无晦年纪比萧老爷子小不了几岁,又是黑道的堂主,做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萧老爷子哪能同意把自己冰清玉洁的宝贝女儿送到泥沼里去?因此,他听说了女儿的心思,气得差点吐了血。萧媚娘却是外柔内刚,心中打定了主意,绝不肯回头,竟不跟父母辞行,乔装下山,径自投奔欧阳无晦去了。”
“好!”女子听到此处,击节赞道,“我行我素,笑骂由人,这位萧姑娘的行事我很喜欢。”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续道:“欧阳无晦想必与你同感,居然也和这位萧姑娘一见如故,慨然引为红颜知己,全然不顾江湖同道的流言蜚语,公然夫唱妇随,泛舟五湖。他一向风流好色,身边美女如云,自和萧媚娘在一起之后,竟然全都打发掉,从此身畔只有萧媚娘一人,从一而终,也算是极难得的啦。”
女子又赞道:“这样才对嘛,不枉了萧媚娘对他一往情深。可不像某些人,依仗自己风流倜傥,惹得许多女子为他相思,为他颠倒。”说罢,斜睨了男子一眼。
男子手抚脸颊,假意咳嗽了一声,继续道:“欧阳无晦我行我素的做派可惹恼了好些少年子弟,妒恨之下,便有人去寻他晦气。那欧阳无晦性如烈火,出手狠辣决断,伤了不少人,搅起江湖上一场轩然大波。这些受伤子弟大都来自名门大派,岂能善罢甘休?这场梁子越结越深,终于闹得不可收拾,号称黑道霸主的点春堂成了武林公敌。”
“那年夏天,江南武林十二大门派组成的正义盟密谋制定铲除点春堂的计划。因为欧阳无晦每年的六月十五都要到江南祭祖,因此正义盟就在这长江边设下埋伏,准备在欧阳无晦渡江之际将其格杀。不料消息走漏,欧阳无晦也做了筹备,率点春堂精锐倾巢而出,双方在这长江边展开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恶战。”
“这场血战惨不忍睹,当时正邪两派死伤三千余人,尸骨堆积成山,大江两岸的石头都被鲜血染成赭红,大江几乎变成血河。”
男子说到此处,舱外的江面骤然又起了一阵怪风,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无数的冤魂正在悲恸哭号。女子身子颤抖 了一下,又偎进了男子怀中。
男子伸臂揽住女子,叹了口气,续道:“双方激战了四个时辰,当时正派人多,点春堂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剩下欧阳无晦和萧媚娘。欧阳无晦不知杀了多少人,手中的刀砍得都卷了刃,左胸中了一剑,后背中了一刀一锤,也已身负重伤。十二连环坞的巴陵三侠要与欧阳无晦终决。巴陵三侠名震大江两岸,欧阳无晦自知无幸,提出要和萧媚娘诀别。巴陵三侠知道他无路可逃,容许他夫妻二人饮酒话别。那一天,暴风骤雨突降,他二人也是在这样的一叶小舟中,欧阳无晦知道这些名门正派决不会为难萧姑娘,怒喝让她上岸会点苍山,她却一句话没说,倚在欧阳无晦的怀中,含着笑,讲欧阳无晦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然后闭上眼睛。”
女子听得难过,低声道:“萧姑娘与欧阳无晦一定情深似海,夫君死了,她怎么能独活?这当口,她是断然不会离去的。”男子点点头,道“不错,你倒是那萧姑娘的知音。当时,欧阳无晦大笑三声,伸手握住了萧媚娘的脖颈,一咬牙,劲力一吐……这一代巾帼佳人就此香消玉殒。”
女子大惊,“啊”地一声轻呼,面容失色,愣了片刻,两行泪不禁淌落出来。男子叹了口气:“世人都传萧媚娘自刎殉夫,其实却是死在欧阳无晦手中。你道欧阳无晦心狠吗?其时他心中也痛到了极点,因为他的左手虽然捏断了妻子的脖颈,右手却也捏碎了酒杯,杯子的岁瓷尽皆扎进他的手心。”
女子的身体又抖动了一下。
男子又道:“当时的悲壮,不亚于霸王别姬。欧阳无晦将萧媚娘的尸身放在小舟内,斩断缆绳,让小舟顺流而下,而他却跃上巴陵三侠的大船,与巴陵三侠在船板上展开了殊死搏斗。欧阳无晦本来无半点胜算,但萧媚娘的死如魔咒一般激发了他最后的血性。这一战,他的左臂和右腿都被斩断,胸口后背被刀刃砍得体无完肤,死得极其惨烈,但他也不吃亏,因为世上再也没了巴陵三侠。这四大高手最终同归于尽。”
女子叹了口气,道:“温郎,你知道得如此详尽,当时也在场吗?”
男子一愕,停顿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生硬忽然变得有些落寞:“我当时没有亲见,但我有一个朋友,点苍派的,是萧媚娘的堂叔,当时受萧铁风老爷子委派去接萧媚娘,可是却没有救及,为此他甚为抱憾。当时的这些情形,都是后来他讲给我听的。”
女子心情激荡,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温郎,有朝一日咱们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也愿和你同生共死,就是到了阴间,咱们也牵着手,笑着一起去。这萧媚娘如此刚烈痴情,我叶浣莲也不会输于她。温郎,你记住,有一天咱们到了绝地,我也愿借你的手——”
话语止住,男子的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双唇。男子眼神中露出了又温柔又果敢的神色,一字一顿坚定地说道:“我温如筠对天发誓,今生决不会让心爱的女人落到那般境地。即使我死了,也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叶浣莲也深受捂住温如筠的嘴,柔声道:“温郎,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咱们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生儿育女,长命百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何尝不是我的夙愿?莲妹,等这趟事做完了,我就正式向你大哥提亲,然后咱们俩退出英雄会,归隐田园。道那时咱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普通百姓的日子,好不好?”
“那自然好!”叶浣莲面露喜色,目光中都是憧憬,“我已经找好了地方,城西北面的惆怅谷,风光可好啦,有我最喜欢的银杏林,还有你最喜欢的玉兰花。除了那座小小的黄泥庵外,没有杂七杂八的闲人。咱们就去那里盖间草庐……”但旋即眉头又微微拧起,将头埋在温如筠的怀中,伸臂揽住他的腰,又颤声道,“温郎,你能不能别去江北?不行我去求大哥,让他派别人去。眼下爹爹去世才不到三个月,磅重乱成一锅粥,正需要你这位二当家协理,我不明白大哥为神非要派你过江。”
温如筠默然不语。叶浣莲等了片刻,撅起嘴幽幽叹道:“罢了,就当我没说。我知道你定了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可是温郎,你的伤……”温如筠展颜笑道:“不妨事。雷天隐的三记铁掌,还动不了我的根本。再说了,我这一趟不过是和暖春堂商议结盟之使,又没有什么凶险,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
叶浣莲忽然表情扭捏,脸色微红,欲言又止。温如筠见她神色异样,猜透了她的心思,笑道:“你怕我此去坠落到温柔乡里,被别的女人迷住,不肯再回来,是吗?”叶浣莲叹一口气,用幽怨的口吻道:“你这么风流潇洒,天生招女人喜欢,而我又是个平庸的女子,模样不俊俏,脾气又不够温柔,哪能和那些艳绝天下的女子相比?”
温如筠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我之间,已不容不下第二个女子。你知道吗,在我眼中,你就是天下相貌最俊俏、脾气最温柔的绝代佳人。”
叶浣莲啐了一声,芳心如醉,呢声道:“就会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哄人。”
二人不再说话,相拥而坐,柔情无限。外面的风雨虽大,却侵袭不了这小小一舱的安宁。
码头边的江矶旁,走来一个穿蓑衣戴箬笠的人。
这个人还年轻,约莫十八九岁,眼睛很亮,眉毛粗重,面容清瘦,却天生一张阔口。他的蓑衣里面穿着一套黑色贴身水靠,手中紧握这一把乌鞘长剑。他伫立了片刻。砖头对着那一叶扁舟中透出的昏黄灯光,高声叫道:“大哥,有酒吗?”
舟中的温如筠听到这一生唤,脸上露出了异样的光彩,抬声应道:“自然带了,二十年藏的女儿红,应该合你的胃口吧。”
叶浣莲脸色绯红,赶快离开温如筠的怀抱,慌乱地整了整发髻和衣衫,低声道:“十二郎来了。”
“莲姐,是我,小弟叩扰啦,请勿见怪。”
叶浣莲的声音甚低,小舟离那人所处的矶石有五丈远的距离,但那年轻人耳目甚是聪敏,居然听得清清楚楚。叶浣莲更是羞涩,摆了温如筠一眼。温如筠低声道:“咱们俩相好的事,我可以瞒天瞒地,怎么能瞒我最要好的兄弟?你放心,除了十二郎,帮中兄弟我可对谁都没有讲过。”
十二郎叫道:“大哥,先来一坛!”
温如筠道:“外面那么大的风雨,兄弟,你到舱中来吧。”十二郎道:“小弟岂能不知礼数,打扰你和莲姐姐?这漫天风雨,岂不是更能助人豪兴?来!”
“好!”温如筠俯身抓住一个酒坛的坛口,突然单臂一抡,讲那坛酒从舱口抡了出去。酒坛如长了眼睛,划了一道奇怪的弧线,穿过雨幕,向江岸边飞落。十二郎踏前一步,两只眸子精光电射,目不转睛望着那飞来的酒坛,突然伸剑鞘一挑,那酒坛陡然翻了两个筋头。十二郎伸出右手,酒坛稳稳落在他的掌心。
十二郎手一顿,刷的一声,将剑鞘插入身畔的石缝内,一掌托坛,一掌拍开泥封。他用鼻子吸了口气,喜道:“果然是二十年的女儿红!正宗!正宗!”双手抱坛,举到口边,仰头痛饮起来。一阵狂风将他的箬笠吹得飞落到江心,又将他的一头黑发吹得向后飞扬。他浑不在意,如标枪般稳稳伫立,简直和江边矶石融为一体,洒脱不羁,豪兴遄飞!
舱内,温如筠提高声音叫道:“兄弟,你约我到这里来,说让我看一场好戏,难道就是让我看这场狂风骤雨吗?”十二郎朗声道:“大哥,你别急。这出戏叫做斩颜良,颜良还未到,戏怎么能开场?”
问如云闻言,突然脸色一变,惊道:“你约了颜长风?”十二郎道:“你明日就要渡江北上,做兄弟的,自然该送上一件礼物给你壮行。”
温如筠双眉微微拧起。叶浣莲也有些惊讶,看着温如筠的神色,沉吟道:“十二郎要决战颜长风?”忽然想起了什么,向舱外扬声叫道,“十二郎,你要和人交手,可不能喝那么多的酒啦!”十二郎哈哈大笑,又仰头饮酒,毫不停歇,不多时已将一坛烈酒喝了个精光。他随手抛下酒坛,抹抹醉,叫道:“我不喝女儿红,怎么能抵挡霸王枪的冲天豪气?”
突然,江岸西侧十余丈的地方,有一人粗豪地大喝道:“你便是喝五十斤女儿红,也挡不住我这杆五虎断魂的霸王枪!”
江边大踏步走来一条大汉。这大汉的身高过丈,身形却甚是枯瘦,简直像根竹竿,很是奇特。他一双眼睛眯成细缝,面色酱紫,五缕长须,也披着一领蓑衣,头上没有箬笠,一蓬乱发被雨水浇透,湿淋淋贴在头顶,显得有些凌乱。他肩上横扛着一柄丈二的铁枪,枪头雪亮,下面一蓬红缨。枪杆乌黑,足有坛口粗细。
十二郎哼了一声,道:“颜长风,你的枪法可远不及你的嘴巴厉害。五虎断魂?断你自个的魂吧。”回身又叫,“大哥,再来一坛!”
温如筠略一沉吟,探手又取了一坛,从舱口抛了出去。却听得“砰”的一声大响,随即听十二郎骂道:“颜长风,你好不要脸,居然刺碎了我的酒坛,你是怕我喝足了酒,就不是我的对手了,对不对?”
颜长风哈哈狂笑:“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我颜长风一杆长枪横扫长江两岸,还会惧你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说打便打,喝什么酒?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到那时,等着喝祭魂酒吧!”
十二郎脸色一沉,目光中露出怒火。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插在石缝中的剑鞘上一弹,铮的一声,长剑如一条惊起的飞蛇,挟一道寒芒嘶啸着弹了出来。十二郎接住剑柄,剑身平直,遥遥指着颜长风,叫道:“打便打,我怕你不成?”
这时,舟中温如筠冷峻的声音传来:“兄弟,心浮气躁,临敌大忌!”十二郎一凛,收摄心神,将剑身竖起收在胸前,低声道:“大哥,我知道了。”
颜长风一愣,微皱双眉,竖起长枪,叫道:“舟中是哪一位?莫不是英雄会的玉面孟尝温二当家?”
“在下正是温如筠,颜长风,别来无恙?”
“嘿,我道这小子为何如此狂妄,原来有你这样的强助藏在这里。温二当家,我颜长风和你英雄会向来没有梁子,只是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发贴向我挑战,我才出手教训于他。因此,今日之战不过是私人恩怨,跟英雄会无关,你可不该搅这趟浑水。”
温如筠道:“颜长风,我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可是有人为了抢当铺的五百两银子,竟害了三条无辜人命,你说该不该管?有人因两句口角,就拔了镇远镖局的镖旗,杀了十一名镖师,你说该不该管?”
颜长风冷冷道:“什么时候英雄会的好汉成了捕快?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温如筠道:“我虽不是捕快,但还算懂得江湖道义,分得清政协黑白。你们黑白双煞作恶多端,也该有人管一管啦。”他咳嗽一声道:“这场仗本来就是该我上的,但我杀雷天隐的时候中了他三掌,所以才将你交给我的兄弟料理。”
颜长风大惊,提高声调道:“雷天隐?你……杀了我我师兄?他在彭泽城中已失踪了三天,我早就揣测不妙,原来是你……好个凶徒!我黑白双煞纵横江湖二十年,向来共同进退,没想到我雷师兄竟断送到你手里,还我命来!”
他目眦欲裂,甩掉身上的蓑衣,长枪一摆,呜呜作响,作势就要向小舟冲去,十二郎在一旁喝道:“颜长风,今日这一战是你我的事,着!”单手扯下身上蓑衣,撒网一般向颜长风罩去。颜长风大喝一声,铁枪倏地一挥,将蓑衣挑飞。可是转瞬间,眼前劲风扑面,穿一袭水靠的十二郎如同一只黑色的苍鹰,从矶石上飞纵而起,手中的长剑激起无数雨珠,向颜长风面门扑击而下。
颜长风大惊,没想到这年轻人出剑竟有这等威势,当下轻敌之心尽去,向左急撤两步,避开来势,一震胳膊,长枪化作一条怪蟒,震颤不休,向十二郎的长剑挑去。他本来个子甚高,这一舞开长枪,便如风雨中陡然升起一个巨大的风车,呜呜声盖过了风声,搅得无数雨滴化成了漫天水箭,威势很是骇人。
十二郎身子灵捷如猫,在空中将剑舞成一个螺旋,飞坠而下,见光倏分为二,分刺颜长风两个膝盖。十二郎心中盘算,颜长风力大枪长,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且他的招式以刚硬为主,以硬碰硬只有自己吃亏,因此出剑灵动机变,出招向颜长风下盘攻击。颜长风见他出手如电,暗喝一声彩,脚下盘旋数步,转了两个圈子,让开剑光,竟站到了十二郎的身后。他暴喝一声,长枪划了一道圆弧,快如电掣,向十二郎后心刺去,十二郎如苍鹰飞起,只听得“砰”的一声,铁枪没有刺到十二郎,竟刺入了矶石之内。十二郎在空中翻了一个筋头,长剑化作一道电光,便要向颜长风眉心刺去。颜长风用力一挑,数块斗大的石头被挑将起来,便如长着眼睛向十二郎飞去。十二郎无暇出招,突然收剑放到唇间,用牙齿咬住剑锋,双掌连环出击,只听得更大的几声暴响,几块石头化成了石屑,四下纷飞。
二人这一出手,都是以凌厉的招式对攻,在狂风暴雨中搏斗,便如两条蛟龙在江岸边纵横往来,殊死相争。叮当声中,夹杂这二人的呼喝长啸,声势震天动地,极为壮观。
外面金铁交鸣,全然盖过了风雨声,雨点受劲气激荡,四散飞溅,击在小舟的舱顶上,发出密集的“啪啪”声响。温如筠端坐在船舱之内,握住酒杯,一动不动,眼神冷峻,似乎在凝神看酒,但一双耳朵却关注着舱外江岸上的响动。叶浣莲看了他一眼,回手从身后掏出一对金环,低声道:“温郎,别担心,我去助十二郎一臂之力。”温如筠用手势止住叶浣莲,摇头道:“十二郎心高气傲,不愿别人援手。你若出手,恐怕他反会心乱。心乱则必败。”叶浣莲道:“可是颜长风号称霸王枪,枪法威猛,十二郎的短剑,临敌经验又远不及颜长风,倘要有什么闪失,恐怕……”
温如筠摇摇头,神态甚是轻松,微笑道:“单从技艺和经验看,十二郎尚不及颜长风,但他却有几个独特优势。一是有备而战,十二郎智勇双全,他选择今夜风雨作战,也是作了充分准备。颜长风长袍长靴,风雨一浸,都湿裹在身上,举手投足难免掣肘,而十二郎穿的却是水靠,不受羁绊。此占天时。二是江边矶石错杂,地势奇特,两个时辰前十二郎早就来到此处侦察地形,于沟坎凹凸之处都已了如指掌。颜长风却恃才傲物,姗姗来迟,对地势毫不熟知。此占地利。三是气势有别。十二郎为正义而战,正气凛然;颜长风却残害无辜,本就气馁,加上骤闻雷天隐的死讯,不免心悸,又忌惮咱们掠阵,所以他平日引以为豪的霸王枪必然发挥不出十分。此占人和。十二郎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此消彼长,邪不胜正。因此我断定,颜长风必败。”
叶浣莲将信将疑,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颜长风的长啸生越来越绵长响亮,长枪刺破风雨的凛凛劲气更是盖过了天地之威。相较之下,却似乎听不到十二郎的动静。叶浣莲心中更加担忧,眉头也皱了起来。
“料敌先机,察彼虚实,以静制动,后发制人。”温如筠知道她的心思,为其释疑。
过了不久,颜长风的啸声渐渐低落下去,风雨中突然响起一声暴喝,直如虎啸猿啼,灯饰压过了颜长风的呼喝之声,正式十二郎!紧接着响起了嗤嗤的锐响,仿佛风雨中骤然下起了密集的冰雹。
温如筠对叶浣莲微笑道:“我说得不错吧。这小豹子终于开始发威啦。嘿,比起一年前那个敢打敢冲的热血少年,十二郎已成熟稳重了许多。你听,这样的剑法已经不再暖春堂的四大剑派长老之下。”
他目光中突然现出了一样的豪气,欠起身子,气运丹田,朗声吟道:
“易水潇潇兮朔风吹,白衣慷慨兮长悲歌;
龙泉破壁兮烈士挥,剑锋过处兮敌魄飞!”
随着“飞”字的出口,只听得风雨中一声长笑,长空鹤唳,气壮山河。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呼,正是颜长风的尖锐嗓音。随即“扑通”一声,有人坠入了江中。
温如筠长出了口气,一颗心放松下来。他盘膝坐定,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若有憾焉,微叹道:“这世间少了一个祸根,可也少了一个使枪的高手。”
二 独鹤凌空逝 双凫出浪飞
江南五月天,正下着濛濛细雨,吹进了得月楼二楼的窗棂,沾湿了倚坐窗边一个女的面颊与衣衫。在她身后,是一张小小的八仙桌。桌上依次摆了一白斩鸡、一碟糖醋鱼、一碟木兰菜、一碟醉虾,桌角是一坛状元红。桌边有两把椅子,她却不肯坐,只是伫立窗边,一双眼睛盯着楼下的那条小巷,眨也不眨。小巷有些窄,地上的青石板,被细雨洗得发青发亮。石板路延伸到一个小小幽暗的门洞之下,门洞外是一条南北的横街通向北城门。偶有撑伞的路人从门洞外进来,那女子便会睁大眼睛,满含企盼地观瞧,但看上几眼,眼神又很快因失望而黯淡。她时而企盼,时而失望,渐渐变得焦虑不安,嘴里喃喃念叨:“温郎,你怎么还不回来?”
这女子正是英雄会帮主叶天成的妹子叶浣莲。屈指算来,温如筠过江已近一年。今天正是端午节,也是温如筠允诺她回来的日子。叶浣莲昨夜半梦半醒,心情激荡,天还未亮,就早早冒着细雨来到了得月楼。可是巴巴等了一整天,却没见到温如筠的身影。天完全黑下来,得月楼只剩她一个客人。菜可以热两遍,叶浣莲的心却越来越凉。她慢慢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一坛没开封的女儿红,眼泪禁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
不和何时,楼梯口来了一个少年。他一身劲装,面容较瘦,粗眉大眼,背后插着一把带鞘的长剑。他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口,静静伫立,一声不语,看着叶浣莲的背影,目光中也满是怅然。
“十二郎,他说过的话有没有不算数过?”叶浣莲擦擦眼泪,突然说道。
十二郎一愣,不知叶浣莲何时发现了自己,略一沉吟,道:“说不定温大哥有事耽搁了,也可能这几日南风刮得猛,江浪大,没有船过江吧。你稍等两日,温大哥一定会回来的。他决不食言的!”
叶浣莲站起身来,转身看着十二郎,道:“你告诉我,他到望江城究竟干什么去了?”十二郎闭上嘴巴,摇摇头。叶浣莲道:“你不说也由得你。等到今夜子时,若还不见他回来,我就去问大哥!”
彭泽龙城,江南古邑。人杰地灵,鱼米之乡。
该城坐拥三山环抱,北面扼守长江渡口,水陆并重,地势极为险要,自古为兵家要地。无怪乎江南第一大帮英雄会将总舵设在此处。
英雄会总舵大厅之内,叶天成正饮早茶。他今天三十六岁,是结盟的江南十二大帮派中最年轻的帮主,身材魁梧,虎背熊腰,走起路来鹰视虎步,一双环眼咄咄逼人,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号令如山。此时他坐在太师椅上,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捋着颌下戟张的短须,脸色阴沉,看来心情不佳。他虽微侧着脖颈,眼睛斜睨,却依然掩不住一股霸气。两旁有十余名汉子垂手侍立,神色都极为恭敬。
这时,一个穿黄衫的汉子匆匆走上厅来,抱拳道:“帮主,属下来了。”叶天成扫了他一眼,鼻孔中哼了一声,缓缓道:“事办得如何?”那人露出了又恐慌又难堪的神色,低声道:“启禀帮主,巨鲸帮不肯借给咱们码头停靠船只。”
叶天成眼睛一翻,道:“黄三邪怎么说的?你如实告诉我,一字也不许遗漏。”
“他们老大黄三邪说,咱们要用他的码头运货的话可以随时用,巨鲸帮决无二话,但要把码头长久借给咱们,他巨鲸帮二百多弟兄还吃什么,喝什么?”
叶天成倏地起身,大步上前,一挥手,一记响亮的耳光在那人脸上炸开五道血印。那人被打蒙了,怯怯地看着叶天成,捂信脸直往后躲。
“狗崽子!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叶天成洪亮的声音如同在空旷的大厅中打个霹雳,似乎还有隐隐回声。与刚去世的老帮主叶昆吾为人谦和、处事低调相比,叶天成更显得锋芒毕露,刚性,跋扈。
那人更晕了,裂着嘴角苦笑一下,道:“帮主,我……”
“叫你一字都不许贵漏。你脑子里灌了铬肉汤啦?”叶天成抬起一脚,正踢在那人大腿根上。那人噔噔退后几步,须势扑通跪在地上,又惶急又害怕,带着哭腔颤声道:“属下该死。属下委实不知道错在哪--”叶天成双眉倒竖,满面怒容,打断了他的话:“黄三邪骂我一句,你为何不给我回报?”
那人恍然大悟,忙道:“属下该死,因为那黄三邪口出不逊,属下觉得有辱帮主,才没敢向帮主禀报。”叶天成咬牙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启禀帮主,那黄三邪说,叶天成个……狗日的以为是他爹叶昆吾啊?他爹还给我三分面子,这个初生……牛犊子怎么敢这么飞扬跋扈?”
叶天成的脸涨成猪肝色,上前一脚,把那人踢翻在地。
“奶奶的,他骂老子的话你倒记得如些清楚!狗日的,你他娘的才是狗日的!”
那人见他行事无常,摸不着头脑,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一字也不敢再说。叶天成将手背到身后,眼中闪过一缕骇人的杀气。
“二百多弟兄?仗着人多吓唬我吗?我叶天成是吓大的?”他在厅内来回大步走了两遭,突然两拳相击,回身大喝,“赵老四,你也带二百弟兄,去将巨鲸帮的人给我杀尽了,一个活口都别留!”
身后一年额头带疤的汉子一愣,随即抱拳道?“是!”
“且慢!”厅口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力度。
叶天成倏地回过身来,两只眼睛射出了骇人的寒光。只见一人独自站在厅口阶下,一身黑衣,神情冷峻,正是十二郎。
“十二郎,你什么意思?”叶天成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十二郎没有答,反问了一句:“请问帮主,昨夜你让黑虎泊在水湾的两只船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里边装的到底是什么?”叶天成一愕,似乎有些迟疑,缓缓坐到椅子上,警觉道:“谁告诉你那两只船的事?嗯……不过是两船仔棉,有什么大惊小怪?”
十二郎冷笑了一下,淡淡道:“船舷吃水那么深,怎么可能是仔棉?”
叶天成遭他连声追问,登时恼羞成怒,骤然喝道:“不是仔棉,会是什么?”
他身畔那个叫赵老四的疤脸汉子甚是机灵,察言观色,见叶天成怒气勃发,当下上前一步,指点向十二郎,叫道:“十二郎,你好大胆,清楚自己在和谁说话吗?要以下犯上吗?”十二郎并不理睬他,还是对着叶天成道:“帮主!船里装的是什么,你心中最清楚。不光是这两艘船,我还知道有一百多名捕快,埋伏在黄三邪码头两旁的树林里。”
叶天成脸色变了。
“那船上载的是私盐,我说得不错吧?黄三邪也说得不错,你借码头是假,本意是污蔑他贩运私盐,假手官府除了他,趁机侵占他的地盘生意!可是帮主,狗急了还要跳墙,何况是本来就有几分不要命的黄三邪?现今他纠结了帮中所有弟兄,弓上弦刀出鞘,正虎视眈眈等着咱们去呢。咱们的二百人碰上了他们这二百亡命之徒,恐怕讨不了什么好儿去,谁胜谁负还说不准呢。”
叶天成喝道:“去二百人不行就去四百!不错,我就是要占他的码头!他既然不相,我就灭掉他!”十二郎大声道:“我英雄会是江南有名的侠义帮,岂能做出这等恃强凌弱、倒行逆施的行径出来!”
叶天成怒极,喉咙中低吼一声,一拍椅子扶手,“咔”的一声,硬紫檀木的扶手竟被拍断。他霍地跳起身来,大步冲到十二郎面前。他双眉倒竖,炯炯的目光盯着十二郎,双臂微曲,拳头紧握,臂上虬结的肌肉不断跳动。叶天成身高过丈,体开魁梧,回上冲天的霸气,站在矮他半头、体形瘦削的十二郎面前,便如一头暴怒的雄狮逼信了一只沉默的孤狼。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尺,但十二郎毫不退避,腰杆挺得笔直,微仰着头,直视着叶天成的眼睛。
二人四目相对,斗鸡一船,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叶天成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声极其高亢。这笑声很是突兀,周遭的人一都吓得身子一震,屏住了呼吸。
“好!”叶天成笑毕,伸手在十二郎的肩头轻轻拍了两巴掌,脸上戾气尽去,现出亲切和蔼的神色,“素闻十二郎胆色过人,果然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整个英雄会部众三千,敢当面顶撞我的,除了温如筠,就只有你十二郎!我英雄会中有这样耿直的兄弟,我叶天成何其幸也。”他回身对众人喝道,“你们退下!”
众人刚才见他暴怒空前,简直就想将十二郎毙于阶下,都吓得面面相觑,不敢上前。眼下听他下令,登时如释重负,一窝船退出了厅常。叶天成背负双手,停了片刻,温言道:“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放过黄三邪,生意也不再夺他的。”
叶天成转变此之快,倒让十二郎有些意外,当下大声道:“谢帮主能纳属下之言!”叶天成点点头,道:“其实我这样做只不过想将英雄会的霸发扬光大,以不愧对爹爹泉下之灵。只要我等运筹帷幄,精心谋划,三年之内,片们英雄会定能成为雄霸江南的第一大!十二郎,你有没有这份豪气?”
十二郎道:“只要你秉承老帮主的遗风,处事侠义公道,江南各派自然会高看咱们三分。”叶天成脸色又有不悦,鼻孔中哼了一声,但旋即又舒开眉头,和颜悦色拍拍十二郎的肩头,道“兄弟,你还年轻,成大事须刚柔相济,单靠一团和气哪能做一代霸主?”
“帮主,”十二郎不想再就此事继续探讨,道,“我有一件事,要请帮主恩准。”
叶天成笑道:“什么事?但说无妨。”十二郎道:“我要过江。”
“过江?”叶天成的笑容僵在脸上,“过江干什么?”
十二郎转过身,背对着叶天成,平静说道:“去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叶天成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温如筠?”
十二郎默认。叶天成面沉似水,半晌,才缓慢而又生硬地说道:“我知道你和二当家是最要好的兄弟。如筠和我也情同手足,我一向把他当成亲兄弟看。你牵挂如筠,足见兄弟情意。呆是我告诉,他渡江北去,是去办一件极为重大的要事,难免会有些耽搁。”
“不会!温大哥一言九鼎,他说过端午节前回来,就一定回来。除非……”十二郎的眉毛动了两下,眼中露出一抹痛苦之色,一字一顿道,“除非他出了事。”叶天成叹息一声:“兄弟,事到如仿,我就对你实说了吧。你知道温兄弟过江干什么大事?”他环顾周遭一眼,凑到十二郎身前,低声道,“是去行刺齐孟尝。”
十二郎身子一震,脸上陡然变色,禁不住后退一步:“行刺齐孟尝?暖春堂堂主齐孟尝?”
“是。那暖春堂狼子野心,觊觎咱们英雄会已非一日,早晚会过江来挑衅。齐孟尝更是阴险狡诈,实是我帮的心腹大患。去年我和温兄弟商议此事之时,他锐身自任,决意为帮中大计,独自过江行刺齐贼。此事是帮中机密,你们都不知晓。”
十二郎眼中尽是焦灼,顿足道:“他身上有伤,暖春堂又高手如云,他独自一人贸然前去,岂不是羊入虎穴,凶多吉少?”
“他不是一个人。我还请了嵩山三鹰,做他的强援。这嵩山三鹰都是嵩山少林的俗家弟子,还精练了一种厉害的阵法叫做三才阵。有他们护卫,加上温兄弟自己也武功绝伦,相信纵使不成功,也必能全身而退。”
“这三个人功夫不错,可他们都是见利忘义之徙,怕只怕他们不尽全力。”
叶天成道:“五万两银子买他们的命都够了,他们还敢不尽全力?”十二郎道:“怕只怕这些人只想要钱,不想卖命。”叶天成鼻中哼了一声,脸色甚为难看。
十二郎突然一抱拳,道:“适才已向帮主请令,现再请一次,我要过江。”
叶天成脸色微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不能过江!”他似乎觉得口气有些过于强硬,顿了一顿,又温言道,“我会派人过江打探温兄弟的消息……”
十二郎没有听完,面无表情,倏地转身,大踏步向厅外走去。他背后那柄黑色长剑上系的剑穗,像一团黄色火苗飞扬动。叶天成面沉水,用马锋般凌厉的目光送他走到厅口,突然道:“十二郎!,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十二郎止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叶天成缓了一缓,温言道:“倘若温兄弟有个三长两短,你愿不愿意代他的位子,做我叶天成的左膀右臂?”
十二郎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
“你放心,我叶天成言出必践,将从此视你为心腹亲信,必将如对温一般对你。”
十二郎依旧没有回头,停了片刻,斩钉截铁说了一句话:“如果温大哥有个三长两短,英雄会里也再没了十二郎。”
天沉似水,风雨将至。黄昏的矶江码头,只有孤零零的一条渔船泊在岸边。舱中传出七嘴八舌的吆喝声:“黑虎,你坐庄,看哥哥怎么吃你!”
“吃我,嘿嘿,一连三把,你不是蹩十,就是小三点,最大也不过是个杂入对。还想吃我,吃粪吧!”
“哈哈,虾仔今儿个手气太臭,要翻黑虎的庄,还得靠我。”
“你们斗什么嘴?有能耐手底下见,别愣着,掷骰子呀!”
四个渔夫打扮的粗莽汉子正在舱中赌牌九。舱内乱七八糟,几片竹垫,一张破桌,到处弥漫着汗臭和鱼腥味。坐庄的精瘦汉子,嬉皮笑脸,一双眼睛叽里咕噜乱转,手心里握着粒骰子,举过头顶不住晃动,嘴里喃喃念道:“天灵灵,地灵灵,财神爷,快显灵。”旁边一个阴着脸的胖子气呼呼骂道:“黑虎,你他娘能不能快点?老子这一把再不翻本,就把你丢到江里去”显然已输得极为恼火。
那瘦子嘻嘻一笑,喝道:“抛个豹子六!”手垂下来,用嘴对着拳心吹了口气,轻轻一场,将骰子向桌上撒去。“嗖”的一声,那三粒骰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人面面相觑,便如白日见了鬼,八只眼睛斗鸡一般盯着看,骰子也没长翅膀,怎么会飞了?
那胖子骂道:“黑虎,你他娘耍老千吗?骰子呢?”那瘦小汉子也涨红了脸,辩解道:“我怎么知道?你们都看着呢,我又不会变戏法。”
“梆”的一声,有人在舱口敲击舱板。四人齐齐看去,只见舱口蹲着一人,目光冷峻地盯着他们。他的手指停在舱身的板壁上,指间正捻着两粒骰子。见四人看他,依然又“梆梆”敲了两记。四人都吃了一惊,原来那三粒骰子不知怎么到了他的手中,而且被他用手指轻描淡写敲进板壁之内。
叫黑虎的瘦小汉子甚是机灵,满面赔笑,叫道:“原来是十二郎大哥,你今日如何这般清闲,到兄弟的破船上来消遗?”十二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冷冷道:、大白天不去捕鱼,倒在这里赌钱。都散了!黑虎,我找你有事。“
那三人正赌得兴起,对视一眼,本来心有不甘,但见十二郎刀锋一般的目光,却也不敢违抗,当下鱼贯走出船舱,迈步上岸,怏怏地去了。
黑虎嘻嘻笑着:“十二哥,你找小人有什么吩咐?”
十二郎从舱口向四周望了望,然后俯身进到舱内,低声道:“我要过江。”
黑虎一惊,赶忙赔笑道:“十二哥,你说笑话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封江都大半年了,没有帮主的手令,连只苍蝇都不能飞过江去。”他又压低声音,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再说了,江北那边也戒备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即便是过得去,也是钻进了龙潭虎穴,死路一条,有去无回。”
“少废话,你渡我过江,会有你的好处。”
“十二哥,你可别为难小人,叶帮主令出如山,我哪敢违抗?”
十二郎瞪眼睛,黑虎畏怯地赔着笑脸。盯了半晌,十二郎突然点点头,一指桌上的骨牌,道:“我不难为你,这样吧,你既喜欢赌牌九,那我就和你赌一把,你赢了,我立马就走,我赢了,你渡我过江!”
黑虎本来面带难色,闻听此言,眼神中掠过一抹得意,但瞬间又装作愁眉苦脸,道:“十二哥,你如此难为我,可叫我怎么办才好?”
十二郎盯着他:“开始吧!”黑虎无奈地摇摇头,沉吟一下,才装出一副豁出去的模样,一拍手掌道:“我一向敬重十二哥,你划下道来,兄弟我也只能接下。若是换了旁人,杀了我也不干。好吧,就依你赌牌九,听天由命吧。”
十二郎点点头,道:“我不懂牌九,你可不许蒙我。”
黑虎更是心中得意,面上却龇牙皱眉,一副无辜的表情,赌咒发誓道:“我就是蒙我老爹老娘,也不敢蒙你十二哥呀?”心中思忖:谁都知道你十二郎平生不赌钱,不玩女人,跟我这个老牌油子赌牌九,岂不是孔夫子搬家--尽是输?
他衡里哗啦在桌上洗着牌,道:“十二哥,咱哥儿俩赌小牌九,一人两张牌,比点数,一把定输,一翻两瞪眼,如何?”
十二郎点头:“这法子最公平。好,就依你,发牌!”
黑虎随意抽出两张骨牌,送到十二郎面前,道:“十二哥,你手气定然好,看看,是不是一对至尊宝?”又发了两张牌放在自己面前。
十二郎将自己面前的两张骨牌逐一翻转过来,却是一张幺五,一张幺六。黑虎心中大喜,面上却甚是遗憾,叹道:“十二哥,你的手气也忒差了点,才是个一点。不过,你别灰心,或许我掷出个蹩十,那便是一个点以有,还是照样输给你。”他手指灵便,轻轻摸了一下骨牌正面,早知道牌面是一对板凳,肯定稳赢此局。当下成竹在胸,抓起牌来一翻转,随手往桌上一抛,叫道:“看是不是一个点都没有!”
骨牌还未落到桌面上,只听嗤嗤两声,一道白光闪过,那两只骨牌登时化成了粉末,飘洒在桌上,像是落了一层雪白的面粉。
“果然是一个点都没有。”十二郎把剑插回背后的剑鞘,看着黑虎,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黑虎呆住,木鸡一般傻了半晌,咧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架势,道:“十二哥,你在逗兄弟玩儿吗?”
十二郎正色道:“我可没有逗你。你输了,废话少说,送我过江!”黑虎颤声道:“叶帮主知道了,会杀了我的。”十二郎冷笑一声:“我也会杀人。如果你不去,恐怕死得会更快。”剑光又是一闪,面前的破桌陡然分为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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