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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然記.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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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然记》
作者:颜凉雨
第1章 雨夜客栈(一)
雨已经下了两个时辰,由黄昏渐沉到夜幕低垂,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所幸这入春的第一场雨不大,水滴轻打着窗外的树叶,倒也给这寂寞的夜平添几分趣味。
然而,有几分趣味的寂寞,也还是寂寞啊。
打在窗棂上的雨滴碎成几瓣,溅到春谨然的脸上,又被他随意抹去。然后,早已空荡荡的客栈大堂,响起一声长长叹息。
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店小二被这怨气冲天的哀叹生生揪了起来,遂发现那位夜猫子一样的爷仍精神抖擞,顿觉生无可恋。爷在,他就得伺候着,哪怕对方仅用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就企图忧思到天明。
这是一间中原小镇上的客栈,地处交通要道,往来人流庞杂,说不清哪位就是商贾巨富,保不齐谁人便是武林高手,所以店家摆开八仙桌,笑迎四方客,谁都不敢得罪。夜猫子一样的爷傍晚走进大堂时,也并没有这般讨人嫌,相反,风度翩翩,谈吐文雅,开口便让人如沐春风,抬手便是散碎银子作赏钱。哪承想这人定了客房后不在屋里老实待着,偏往大堂里坐,而且一坐就是两个时辰,仿佛在等人,可等到万籁俱静也不见什么人来与他相会,于是春风消散,哀怨丛生。
店小二也想叹息,又怕被夜猫子爷察觉,只能强忍住,内部消化,却不料还没等消化完,就见夜猫子爷猛地抬起头!
店小二也激动地腾一下站起身来,刚想献殷勤地问“客官您是不是要休息了”,客栈大门却被人拍响!
店小二被这声拍门吓得差点滚到桌子底下。夜深人静,早过了打尖住店的时间,门板更是一个多时辰前自己亲手上上的。要不是某位流连大堂迟迟不肯入房的夜猫子爷,他这会儿早去后面呼呼大睡了,哪还至于被这“夜半鬼叩门”吓去半条命。
“住店。”来人衣着朴素,未着蓑衣,也没有包袱行囊,雨水已将他的头发打得湿透,他却似全然不在意,脸上神色自若,既无赶路的行色匆匆也没有风吹雨打的窘迫狼狈,不知道的还以为外面月色正怡人,春风拂面吹。
这是一个江湖客。
走下楼梯的店小二愣住,用力眨眨眼睛,再睁开,终于确认,夜猫子爷不见了。明明刚才拎热水上楼的时候还坐在那儿,现在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当然,店小二不会真的以为对方凭空消失,只当他困了累了,终于熬不住得上楼休息了。
如获大赦的店小二果断放下热水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安上门板,然后一溜小跑逃之夭夭。
大堂一时三刻便清清静静,只剩下地上的一串雨水脚印,顺着楼梯,一直延伸到天字五号房。
……
天字五号房在二楼的尽头,此刻房门紧闭,烛火已灭,无半点声响,显然里面的人已经休息。但这并不妨碍某人登门拜访。
“困了累了终于熬不住”的春谨然这会儿就站在门前,神情肃穆,一丝不苟地整理衣冠,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位即将步入学堂的先生。但眼底压抑不住的喜悦之光出卖了他,这喜悦让他整理衣冠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明俊兄,对不住了。
春谨然在心里对那位失约的友人真诚道歉。明明说好不见不散,自己却提前离开。哪怕对方迟到了两个时辰,并且很有可能继续迟到下去,自己依然违背了约定。
叩叩。
“你找错人了。”
咣。
啪嗒。
门关得很快,而且落了锁。
春谨然耸耸肩,显然对这种情景已非常熟悉。只见他收起折扇,走回自己的天字三号房,点燃蜡烛,打开木窗,然后足下一点,人与烛火都已消失在窗外。
……
裴宵衣以为今晚可以睡个干净而安稳的觉,直到听见脚步声。那时来人还没有走到自己的门外,但裴宵衣已经警惕,并做好了应对准备,哪知来者在门外不知做什么磨蹭了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终于叩响房门,又开始吟诗,这让本就在置之不理和出手御敌之间纠结的男人,最终选择,开门,但不接客。
明枪好躲,暗箭能防,敌人可杀,但疯癫者,着实没有出手的必要。
当然,如果疯人不走门改走窗并施展出了上乘轻功,另当别论。
“兄台何必如此冷漠。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三两同好,秉烛夜谈,岂不快哉?”春谨然小心翼翼护着手中的烛火,将之稳稳当当放到了裴宵衣的桌上,末了抬起头,送给对方一抹温暖微笑。
见对方按兵不动,似乎没有赶人的意思,春谨然不禁暗喜,情难自抑地再度掏出折扇,想给自己的翩翩风采锦上添花。哪知道扇子刚打开一半,便凌空飞来一鞭,不偏不倚,正抽在扇面上,扇面随之断成两节,之后鞭梢更是狠狠扫过春谨然的手!
折扇啪嗒一声落地,身首异处。
春谨然捂着热辣辣的手指头,悲从中来:“这是我画得最满意的一副扇面啊!”
许是哀号得过于悲切,裴宵衣差点就要相信了。
然而,只是差点。
迅速收回的九节鞭缠绕在棱角分明的手掌上,如果春谨然敢再动一下,下次身首异处的就是他自己。
春谨然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所以只是干嚎,并无其他动作。
裴宵衣看了一眼地上,确认那只是一把残破的扇子,遂抬眼,冷冽地看向对方:“暗器呢?”
春谨然被问得莫名其妙,都忘了嚎:“什么暗器?”
裴宵衣一副“我已经把你看透了”的表情:“你看似要扇扇子,实则是想对我施展暗器吧。”
春谨然看看裴宵衣,看看地上,又看看自己已经肿了的手指头,觉得自己过往二十五年的委屈加在一起都没有此时来得让人心酸。
裴宵衣见他不语,顿觉自己猜中,继续道:“想交手,我不会躲,但我自问没有什么仇家,所以我要知道你的来意。”
啪!
又是一鞭子。
虽然这回没有抽到春谨然的身上,但执鞭者的不耐烦已然明晰:“我问的是来意,不是来历。虽然你确实来历不明。”
裴宵衣眯起眼,仿佛在思忖话中的真假:“我抵达客栈时已夜深,你却仍在独自喝酒,难道不奇怪?”
春谨然:“我在等人啊!”
裴宵衣:“那为何现在不等了,反而找上我?”
裴宵衣:“洗耳恭听。”
裴宵衣:“如果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选择抽第三鞭。”
“别别别,马上来了!”
这不仅是个戒备心极强的美男子,还是一个很没有耐心的美男子!
“所以今日你只是恰巧看到我,又恰巧觉得我是江湖好男儿,于是趁夜冒雨溜窗,准备与我谈经论道。”裴宵衣帮他补完。
啪!
第三鞭!
这一下切切实实抽到了春谨然的胸口,只见衣襟崩裂,胸前赫然泛起一道鞭痕。
“我说的都是实话!”
第四鞭!
“没有人要害你啊!”
第五鞭!
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所以说,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你一张绝世容颜,就不会再给你脑子,但为了保你周全,有时也会多送一颗被害妄想的心。
咣当!
什么东西从眼前落下。
啪!
鞭子结结实实抽在春谨然的后背上,但他愣在那里,仿佛被人封了穴道,觉不出疼。
裴宵衣也察觉到不寻常,收回九节鞭,迟疑着是否要上前查看。
下个瞬间春谨然忽然飞出窗口,裴宵衣下意识追上,只见对方没有往远处逃,反而是落到窗下的庭院之中。也正是跟了上来,裴宵衣才明白春谨然为何会这般异样。
一个突然坠落的姑娘,衣衫不整,鲜血淋漓。
雨还在下,似比之前更大了。
但春谨然再顾不得这些。他小心翼翼地将姑娘抱起来,想先回到客栈里面再作打算,却在下一刻,定住。
雨声很大,但在习武者耳中,再大,也盖不住一个人的呼吸。
姑娘已经死了。
尽管雨水将她衣服上的红色冲淡,可脖颈上那条又长又深的剑痕,却仍汩汩冒着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第2章 雨夜客栈(二)
店小二的鬼哭狼嚎划破初春的雨夜。
春谨然与裴宵衣面面相觑,前者头皮发麻,后者眉头紧蹙。
这并不是一个官府睁只眼闭只眼的荒凉地界,相反,百姓安居乐业,商户欣欣向荣,一派宁静祥和简直是州镇楷模。即便是江湖人士,也不大愿意在这种地方惹是生非,因为下场很可能同此时的春裴二人一样,没有把目击者吓得跪地求饶,反而被人奔走相告。
一个又一个的客栈窗户亮起摇曳的烛火,春谨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女子尸身抱到客栈外走廊的屋檐下轻轻放好,并把对方敞开的衣衫收拢,末了,轻轻道一声:“姑娘,对不住了。”
纵然伊人已逝,但仍不忍看着她被风吹雨打,这是春谨然的恻隐之心。
虽欲凛然缉凶,奈何自身难保,权衡之下只能先跑为上,这是春谨然的生存之道。
整个过程中裴宵衣只是看着,仿佛既不能理解对方的多此一举,又无法感受对方的狼狈焦急。
安顿好尸身的春谨然发现美人兄仍傻站在那里,真是恨不能夺过他的鞭子也往死里抽上两下:“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跑啊!”
仿佛应了春谨然这句话,他的尾音还没落,一柄长杆大斧已然从背后袭来!
春谨然听见利刃破风的声音,下意识闪避,总算险险躲过,但肩膀处的衣衫还是被锋利斧刃划出一道口子!
“大胆狂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害命,还不快俯首认罪!”来人是一魁梧男子,足比春谨然高出两个头,一身劲装,双目有神,但更让人在意的是他下巴上那把柔顺飘逸的胡须,活脱脱戏文里的美髯公!
“你乖乖束手就擒,我自然不会步步紧逼。”持斧者半点余力不留,似还有愈战愈猛的趋势。
“人不是我杀的为何要我束手就擒!”
“分明是你见色起意图谋不轨施暴不成便将人杀害!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敢狡辩?!”
“店小二,亲眼看见你杀人害命!”
“姑娘气绝在先,我抱尸在后,他根本没有看见事情经过!”
“有话去衙门你说,是真是假自有公断!”
“那物证呢!人证我说不清,可你有哪门子物证!”
“物证就在你身上!”
“啥?”
“如果你不是欲行不轨,为何也会衣衫不整!”
“那是你用斧子刚刚砍的!”
“我说的是胸前!”
“那是他用鞭子刚刚抽的!”
长须客手上的斧子虽没停,但话也听进耳里:“若不是你图谋不愧,怎会被人抽得皮开肉绽!”
长须客之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屋檐底下,没注意庭院中还站着一个人,被春谨然一嗓子喊得长斧顿了一下,春谨然总算找到机会抽出袖里剑,弯腰一闪便从斧柄下面溜进去,电光石火间,短剑闪着寒光的尖便抵住长须客的咽喉。
“我没有害那位姑娘,也不想伤你性命。但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讲,你都不会相信,毕竟你亲眼看见我满身鲜血地抱着尸体。但我希望你能听听那位兄台的说法,也许可以让你更能明白我的话。”春谨然的声音因为紧张疲惫而变得沙哑,拿着短剑的手也有些抖,但神情坦然而坚定,让人不自觉想要相信。
受制于人,长须客颇为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看向裴宵衣,粗声道:“姑且听你怎么讲。”
春谨然在心里长舒口气,既然对方缓和,那便是有商量余地,于是他满怀希望地看向美人兄。
“这种事情讲不清的,人之初性本恶,他会这样想并不奇怪。”
你和杭明俊一起去地府给阎王爷编草鞋吧!
“唉,你还有什么可说。”长须客一声叹息,颇为失望,“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不管天涯海角都会把你捉拿归案。”
春夜,凉风,微雨渐大。
“要跑一起跑,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啊,大师兄!”
……
追逐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
春谨然儿时被恶狗追过,少时被野狼撵过,成年后更是隔三差五便被不喜“秉烛夜谈”的江湖男儿们追打得四处逃窜,但哪一次都没有今次这般让人生不如死。“大师兄”的状况比他好一些,却也去了半条命,现在连抽鞭子都不似之前的虎虎生风,俨然病猫残喘。唯有长须兄台,一柄大斧劈天斩地,脚下轻功竟也不俗,内力源源不断,外力绵绵不绝,简直索命阎罗!
不惧长斧来追杀,
只怕轻功还上佳。
斗转星移不停步,
沧海桑田把你抓。
惟愿诸兄多牵挂,
来日上坟泪撒花。
残月,荒山,破庙。
春谨然内力耗尽,呈大字状瘫倒在地,再挪不动半分。裴宵衣可以挪动,却也知没什么大用。以长须客的脚程,不消一刻,便会赶到,即便他能跑,也跑不了多远。
“无妄之灾啊!”春谨然仰天悲叹。
破庙屋顶的瓦片已斑驳零落,点点星光透进来,让满是尘土的阴森古庙内平添几许柔和。
“可惜。”美人兄忽然也轻叹起来。
春谨然顿时感到一阵心酸:“就是,没能与你好好地把酒言欢,可惜,可惜啊。”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春谨然分明看见他缠着九节鞭的手掌又握紧了些。不过最终,春谨然也没有在“衣衫不整”的道路上滑向更远,因为男人的鞭子没有再甩出,估计确实体力不支了。
“可惜今次出门未带舒心散,”男人难得多解释一句,估计是真的有些后悔,“否则不至如此狼狈。”
“舒心散?”春谨然行走江湖多年也没听过这玩意儿,“恢复内力的灵丹?”
裴宵衣:“杀人不见血的秘药。”
三天的若干次交手中,春谨然已经看出来了,美人兄是真的想下杀手,奈何长须兄也不是吃素的,加上客栈交手时因大意被自己的袖里剑钻了空子,此后的他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再难被寻到破绽。
“不过最可惜的是,”裴宵衣低头,看向一滩烂泥似的某人,“你在客栈里明明有那么好的机会杀他,为何不杀?”
躺着的春谨然仰望站着的男人,发现对方脸上既无懊恼也没有愤怒,只是疑惑。可正是这单纯的疑惑,让他更觉得浑身发冷,仿佛人命在对方那里只是一个随手可丢的物件,根本不值一提:“长须兄认定我俩与凶案有关,这是诬陷不假,可归根结底只是想将我俩捉拿归案,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想伤我俩的性命。退一步讲,即便被抓,我俩仍有继续分辩的机会,何至于闹到杀人的地步。”
裴宵衣轻笑,满眼嘲讽:“如果我没看错,他与你打招呼的第一斧就是奔着取你性命去的。”
春谨然:“那是因为我当时蹲在尸体旁边,他背对着我看不见我在对尸体做什么,以为我还要继续行凶!”
裴宵衣:“人已经死了,你还行什么凶?”
春谨然:“他又不清楚,只听见店小二喊杀人,哪里能够确定姑娘是死是活。”
“你非要这么煞费苦心地为他解释,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裴宵衣耸耸肩,讨论结束。
春谨然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人。明明被无端地卷进凶案,却没有半点怨天尤人;明明被长须兄追得起了杀心,言语中却感觉不到半点愤怒仇恨;明明被自己一声“大师兄”活活拖下水,却不见他为此声讨一句。如果真是这人脾气好,胸襟宽广,倒也罢了,可抽在自己身上那一鞭鞭却是实实在在的啊!
裴宵衣低头看着他,第一次眼神如此认真:“没人想要‘处置’你。”
裴宵衣不解:“我为什么要生气?”
春谨然快急死了:“因为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就会安稳地睡在自己床榻上而不是成为杀人凶手被一把斧子追得东躲西藏!”
裴宵衣笑了,虽然很浅,却让春谨然看入了迷。
然后裴宵衣开口了,带点戏谑,带点嘲讽:“之前你说我防备心过重,可结果,却正是你让本来可以脱身的我卷了进来。不过无妨。凭什么我被追杀,你却可以独善其身?换作何人都会这样想,这很寻常。”
原来如此。
这人是被从小坑害到大的吗!
可哪家被坑害的娃会长成这样,绝美容颜已属天赐,眉宇间的英气更是难得,尤其刚才那一笑,真是让人心神荡漾,不能自已,恨不得立即起身端坐,燃红烛,斟美酒,执手相望,谈经论道!
“美人兄,您贵姓?”
第3章 雨夜客栈(三)
不过好在,到此为止了。
春谨然等了半天,没等来美人的贵姓,却等来了对方的关心:“你还跑得动吗?”
虽然当下自己瘫躺如烂泥别人挺拔若松柏,自己气息奄奄灰头土脸别人发丝未乱星眸清明,却原来三天三夜朝夕相处不是说说的,自己的执着换来了真心!思及此,春谨然只觉鼻子发酸眼发热,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稳:“虽然就算天王老子来我也跑不动了,但在被抓之前能听你如此一问,夫复何求!”
裴宵衣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保重。”
美人不是要扶他。
美人跑了!
春谨然瞪大眼睛,刚伸出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收也不是,抓又不着,简直凄凉而心酸。
若在平日,以他的轻功三两下便能追上对方,可现在,别说是内力尚存的美人兄,就是半点武功不会的丁若水,他都未必能摸到对方衣角。显然,美人兄等待得正是这个时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自己甩得一干二净。
落花有意随流水,
流水无情恋落花。
心若蛇蝎肠似铁,
纵使倾城也白搭!
……
郭判追到破庙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正在断魂诗旁边补写绝情诗的春谨然。
郭判原本想从屋顶寻个空隙,悄无声息地接近,后来发现对方完全沉浸在某种激烈的情绪中,竟毫无警觉,遂大胆潜入,然后就发现对方又开始用蘸着鲜血的手指在那块破布上写狗屁不通的诗文了。
赋诗完毕的“疑凶”将破布重新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这才抬头看向郭判:“来了?”
郭判一愣,继而了然,原来不是没察觉到自己,而是恰恰在等自己。思及此,他也不犹豫,立刻从怀中掏出绳子将对方捆了个结结实实,以免“疑凶”反悔。
春谨然听着他内力丰盈的沉稳气息,看着他矫健有力的捆绑动作,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不由得脱口而出:“大侠,您贵姓?在哪个衙门当差?”
美人的芳名问不出就算了,缉拿自己的壮士总要知道叫啥啊!
“大侠不敢当。在下姓郭,单名一个判字。并非衙门当差,一江湖中人罢了。”郭判行走江湖,从来都是坦坦荡荡。
春谨然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名字。
终于,春谨然回过神儿,然后便想大哭一场:“郭兄怎么不早报名号,你要早说我何至于遭这三天三夜的罪啊,在客栈就跟你走了!”
郭判扯扯嘴角:“你上来就跑,但凡我有一丝放松,都能让你溜了,哪还顾得上报姓名。”
要不是没有亲眼看见对方杀人,他真想直接一斧子过去把这位就地正法!
许是被春谨然扰乱了心神,直到把人从地上拎起来,郭判才发现不妥:“你那位大师兄呢?”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春谨然只觉得五内俱焚:“死了。”
郭判一头雾水,心说半个时辰前还跑得飞快怎么一转眼就死了?而且就算死,也总要留下尸体。
春谨然看出对方的迷茫,好心解释,虽然模样有些咬牙切齿:“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
啪!
正琢磨着的郭判只觉得手腕一酸,抓住春谨然身上绳子的手便不自觉松开了。他心叫不好,刚想去拿背后的长斧,又有数块飞蝗石凌空射来,正中他身上几处穴道,顿时让他浑身酸麻僵硬,别说运功抡斧,就连动一动手指都变得极其困难!
“虽然我不愿这样讲,但他看起来确实铁了心要弃你于不顾。”庙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并非美人兄,而是个长衫打扮的男子,乍看像个账房先生,“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帮你把人留住了,等下你们便会重逢。”
来人相貌端正,浓眉大眼,本该是个浩然正气的样子,奈何眼里总是闪着对银钱的痴迷之光,于是这浩然正气,便被冲得荡然无存。
“祁万贯?”春谨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熟人。不,其实他与对方也算不得熟,只是曾在丁若水的医馆有过一面之缘。
祁万贯,万贯楼的楼主,一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但却绝不伤人性命。万贯楼在江湖上算不得什么正经门派,既无正统的武功秘术,也无严谨的规模组织,只是零零散散几十号人,秉着“我帮你消灾解难,你许我腰缠万贯”的宗旨,专接一些杂七杂八的江湖事。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谨然兄。”生意人就这点好,甭管什么情况,总能笑脸迎人,“谨然兄,别来无恙?”
春谨然看看自己身上的绳子,又看看他,问:“你觉得呢?”
祁万贯敛起笑容,换上歉意:“对不住,虽然我很想帮你解开,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谨然兄怕是还要忍上一日半日。”
春谨然知道祁万贯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地,正所谓无利不起早,必定是有人拿银子找上了他,也必定还是为了三日前死在客栈的那位姑娘。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捆好?!”
“防患未然嘛,”祁万贯依旧笑眯眯的,满脸和气,“也望郭兄多担待,判官力拔山兮气盖世,不敢掉以轻心哪。”
郭判闻言皱眉:“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绑我?”
“主顾要的不是凶手,而是与这件事牵扯的所有人,我也就只好见一个绑一个,见两个绑一双了。”祁万贯总算用掉了最后一条绳子,拍拍手上的灰尘,长舒口气,“其实你们应该庆幸遇上我,要是被别人抓了去,可未必会这般以礼相待。”
五花大绑究竟算不算以礼相待暂且不论,春谨然关心的是:“还有别人?!”
“是非常多的别人,”祁万贯刻意加重非常多三个字,以彰显重要性,“估计全江湖肯为钱卖命的都被找来了。”
“你的主顾究竟是谁?”郭判忽然问。
祁万贯愣了一下,继而仔细观察郭判,发现对方深色坦然,目光清亮,并不太像故意装傻的样子。他又看向春谨然,发现后者也一脸急切地等着答案。沉吟片刻,他缓缓道:“虽然不好由我来下这个评断,但看起来,你们似乎确实与此事无关。”
春谨然疑惑:“此话怎讲?”
听到答案的一瞬间,春谨然就明白了祁万贯的意思。
杭匪,武林两大世家之一云中杭家的家主,膝下三子两女,而杭月瑶,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据说无数人上门提亲,都被杭老爷子拒之门外,因为舍不得这个幺女,还想在身边多留几年。如今女儿惨死,白发人送黑发人,别说半个江湖,就是掀翻整个江湖,也不为过。
春谨然要收回之前所有对杭明俊的出言不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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