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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金座活佛.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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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书评文化簇拥下的历史和命运
——读藏族小说《首席金座活佛》
文/海杰
在藏族文化成为热潮的今天,它的神秘你知晓多少?
我想在一本小说的文字里,你或许会看到一个藏民族的宏大轮廓和文化厚度,它就是《首席金座活佛》。
在尕藏才旦的想法里,他力图使《首席金座活佛》具有史诗价值。我不否认这一点,章回体的写作体例和稍显浩大的叙事背景有如洪钟。
作为《吉祥右旋寺》系列中的第一部,《首席金座活佛》讲述的是雪域高原生活着的各种级别的活佛、不同岗位的僧侣尼姑、以及与吉祥右旋寺盘根错节、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各政要、佛父、佛叔、佛兄、佛妹、根本施主、供养部落、牧师、阿訇、金鹏镇多民族不同行当居民等等各种人物、各具特色、各领风骚的生活经历和心灵世界。我用了如此多的文化符号,你或许会想到阿来的《尘埃落定》。
但它以饱满的文化有别于其他小说。作者尕藏才旦是藏文化研究专家,同时也是藏文化发展的揭秘专家。因而在他的笔下,知识点扑面而来,洒落了一地。
小说在情节上并没有着墨太多,相反,他甚至轻视了情节,把情节安插在了大量的知识和民俗之中,这样的写法是很少见的,混杂的文本和饱含民俗知识相结合的写法使得小说本身具有了历史感和真实性。
由此,可以把《首席金座活佛》可以称作知识性小说或者风俗性小说,当然我们也看到了命运,这个命运在个体的身上表现得不是特别明显,而是大背景下的群体结构的散落和重聚,当一切被打乱,进而被整合的时候,命运就显得尤其富有震撼力。首席金座活佛吉塘仓和吉祥右旋寺寺主坚贝央师徒之间的勾心斗角,吉祥右旋寺与青海军阀马步芳之间的各种利害关系,商队遇到的各种惊险经历等等,这些西部黑色而粗砺的文化表征在小说里出现了,似乎,在小说里,知识就是牵就故事和命运的一条线,或者是一张网。与那些在大量的情节中渗进知识的小说相比,《首席金座活佛》显得过于奢侈了。
密集的知识点,就像雨点般洒落下来,甚至有些浓得化不开,构筑了极具特色的文化堡垒。那些关乎舞蹈、音乐、习俗、历史的讲述就像是一个亲历者的口述一样,真实而且有效。你可以看到西部的匪文化、民族之间微妙的生存依赖,宗教仪式中的先验、饮食、占卜学、医学、电影、已经繁荣的商品流通、繁琐的地域礼节以及稍显久远的民国背景下的西部风貌。
当然了,它还是小说,不可摒除的跌宕起伏,不可救药的爱情悲剧,不可理喻的地方强势文化的固执,不可淡化的神秘宗教人物的尊严和光环。
作为藏族长篇小说的又一力作,《首席金座活佛》似乎提供了一个活的文化标本,它以一个人为平台,四处辐射与之有关的种种:善与恶、神秘与随意、爱的隐忍与恨的无奈、欲望与修行、引诱与惊吓……这些相互对立的东西就构成了一个矛盾的磁场,它们有宗教界的显赫人物,有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围绕着它们,整个历史就有了活性。
而这一切都是选择了一个文化坐标,那就是黄河首曲。在这里,所有的故事都开始上演,所有的人物都开始出场。传经弘法、军火交易、小恩小惠、大喜大悲。
值得一提的是,大量的经堂语言的合理利用,更加重了小说的文化氛围。而他的表达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有障碍。它实现了畅通。民歌、传说和宗教故事的交替使用,让小说增加了许多色彩,变得生动起来。
2005年7月3日
相关书评世俗爱情的破冰之旅
——小说《首席金座活佛》中的爱情元素
文/海杰
首席金座活佛吉塘仓与土司的女儿云超娜姆的偶遇,促成了他俩的初次云雨情,似乎人们都认为这是云雨情,但开放大胆而又热辣的云超娜姆坚持说这是“双修”,因为只有“双修”才足以让首席金座活佛吉塘仓既保持尊贵身份的同时,也认可了一次肉体的快乐,而不是来自宗教宗罪的恐惧。
长篇小说《首席金座活佛》就这么似乎不着边际地开始了他们不能见光的爱情,作者尕藏才旦一反常态,从缓慢的、密集的叙述和介绍中抽身出来,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压抑的、焦灼的爱情,这压抑来自于他们后来的境遇,活佛依然是活佛,而云超娜姆却因为这一件事情被迫成为牧羊女,由此,他们的距离构成了所有悲情的可能性,而焦灼也在此中争斗,两个人的隐秘生活同时成了两人的隐秘的伤痛。
作者尕藏才旦是藏文化研究专家,特别是对藏族的秘史颇有研究,因此他来写类似的小说,就更加具有成色了。描写双修和密宗的小说很多,比如说美国“垮掉的一代”代表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与此相比,《首席金座活佛》显得不够洒脱,并且两者的写作表明了,一个情景发生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国,一个却是在民国初年的中国,而后者足以让人瞠目结舌了,民国初年的首席金座活佛吉塘仓就开始了破冰之旅。与《达摩流浪者》的糅合写作相比,《首席金座活佛》是一种原生态写作。
尽管在藏族的文化发展史上出现过如此既是活佛又是情郎的双重身份的人,比如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他也是藏族历史上的伟大的诗人。但吉塘仓作为作者力图竖起的一个人物,在日常的行为中,对这种灵与肉的结合做着坚决的心理捍卫,所不同的是,吉塘仓还倾心于权力和地位。
小说中的云超娜姆很少出场,她一出场就是年轻美貌,一番云雨,再次出场便是形容枯槁,身患肺结核(这在当时是个死亡的隐语)。她的一生只抚养了她和吉塘仓的儿子。而吉塘仓也只是开辟她的生命奇迹的一个叹号和终结生命旅程的一个句点。尽管双方都发疯般地爱着对方,但这爱又是隐秘的。这是一个问题。不能说吉塘仓一味地追求权力和地位,在得知心上人云超娜姆患不治之症时,他一度失态,并心若焦炭,不顾一切,同样反映了他世俗的一面,在宗教和声誉的双重挟裹下,他被推到了几乎绝望的边缘,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做得足够的彻底。但作为一个活佛,他得到并实践了自己对爱的支配和承诺。
作为小说,作者在语言上也押上了一次赌注,行文优雅,却从中肆无忌惮地获取了爱情的整个过程。这是一个亮点,也是一次立场的声明。
在新的环境下来读这样的小说,似乎是一种沉重,同时也是一种享受,沉重是因为悲情,享受是因为爱的执著。
无论是藏族读者,还是藏族之外的读者,《首席金座活佛》都会带来一次心灵上的破冰之旅。
2005年7月1日
第一部分一部藏族文化的“秘史”(序)
阿来
藏族是我的母族,我对她的感情是极其深厚的,我在四川阿坝藏区生活了30年,尽管我没有生活在藏族的文化地理中心,但对藏族有着极为深厚的文化、宗教、自然和社会的体验,它不是单一民族的,是有着更广大的场景,是对人与自然、政治与文化、社会和谐与进步的整体思考,在新的世纪,藏族文化成为西方瞩目的焦点,它是中国大陆板块的一个十分耀眼而且有待开掘的具有地理特色和独特的文化承载的文化品种。
在藏族历史上,文化的发展和积淀是多元的,他一方面是垂直的、向上的发展和更迭,另一方面是稳定的、纵向的沿袭。比如说活佛,他是一个不间断的文化标识,他引领着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宗教精神。
我的母族,可能是中国少数民族当中文化特征最显著的一个民族。从我开始发表第一篇作品到如今已经差不多20年了,20年的时间里,我是逐渐感觉到个体的生命跟这个民族文化的联系。写作者几乎都有这样的经历:最初的写作往往取材于自己的生活,所以,作为藏族的写作者,自然就会反映一些藏族的习俗、藏族人的行为特征、心理特征。
而在创作上,藏族人更多是从藏族民间口耳传承的神话、部族传说、家族传说、故事和寓言中吸收营养。这些东西中有非常强的民间立场和民间色彩通过这些故事与传说,人们应该是学会怎么把握时间,呈现空间,学会怎样面对命运与激情。我发现,无论是在诗歌,还是在小说中,在创作过程中就已产生了异质感与疏离感,应该说,这种感觉扩大了作品的意义和情感空间。
文学传统从来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而像一条不断融汇众多支流,不断开阔深沉的浩大河流。从下游捧起任何一滴,都会包容了上游所有支流中全部因子。我们包容,然后以自己的创造加入这条河流浩大的合唱。众声和谐汇集,最终将相当壮美地带着我们的心中的诗意,让我们不愿沉沦的情感直达天庭。
而在于文化,似乎是一个隐藏着的轮廓,文化是个抽象的东西,实际上,人群、生活才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阅读中,我们常发现文化背后隐含着的含义,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文化作为一个潜规则支配着人们的行为方式,我今天理解的文化就是这样一种东西。这是我做了这么久的文化工作,也是通过文学思考才得出的认识,换句话说,在我还是个文学青年、在我对藏文化还知之不多的时候,是没有这种认识的。
令人惊喜的是,我的同族兄长尕藏才旦老师,当我还在科幻世界中游弋的时候,他像一个执着而默不作声的潜藏着和揭秘者。在我们还来不及回头或者说足以沉静的时候,他积自己数十年来对藏文化的沉潜研究,以学者的严谨和文学的风采为我们带来了一次藏族文化的盛筵——他的《吉祥右旋寺》系列,它们的出炉,回应了我们对藏族文化的某些疑惑,也给关注藏族文化的人们展示了一种新鲜而又久远的文化概貌。
我和尕藏才旦老师有深厚的友谊,前不久,我在兰州见到他的时候,就感觉到他对藏族文化的深厚感情,那是我需要虚心去学习的。尤其在他的以《首席金座活佛》为首的这个系列里,他以坚贝央、吉塘仓活佛等等这样一些地位显赫,身份尊贵的宗教领袖来承载神秘的、上升的藏族文化“秘史”,那些我们不大了解的,甚至是不知道的文化信息在他的叙述中扑面而来,这是他的一次内心沉淀的开放。而他也不忘用小说这种文学形式来写这段文化,以及这些文化的推动者。
他也是一个用汉语来写藏族文化的藏族人,在汉语和藏语之间奔跑的人。我们写藏族,是缘于对这种文化的热爱,而我们选择用汉语来写作,是缘于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我也是一个用汉语来写作的藏族人,但看到尕藏才旦老师的这套长篇历史小说时,依然感觉到它的与众不同。他展示给世界的是一个系统,这个系统隐秘而且强大,久远而且新鲜,可以说,他以虚写实,实现了自己对文化的理解和投入。
他的《吉祥右旋寺》的系列是一个开始,也是一次精神的沐浴。我想,他们的诞生应该是一次令人幸福的事件。
是为序。
第一部分第一章 寺主自传引起的风波(1)
藏历年新年刚过,毛兰木祈祷大法会还没有结束,坚贝央活佛突兀冒出写自传的念头,他想在圆寂之前亲手写出自己的传记。他觉得他作为这一世主持活佛真是太艰辛了!经历的事也太曲折、太惊险了!这在吉祥右旋寺史册上从未曾有过。他觉得自己对佛法、对寺院、对教民功德无量。是他让吉祥右旋寺的教区由一两万平方公里扩展为十三四万平方公里;是他把寺院教民从两三万人变为三四十万人。他使吉祥右旋寺扬名全藏区,成为藏传佛教六大宗主寺之一,在中央政府挂上了号,赢得了国民政府主席的嘉奖和青睐,获得了“辅国阐化禅师”的名号。不仅仅是教业,而且在政治、军事、文化、商贸诸多方面建树了历世坚贝央从未树立过的业绩。他干出的伟业太多太多了,数也数不清啊!要是按藏传佛教高僧大德者所遵循的常规让后人写传,那肯定写不出其中的酸甜苦辣,写不出他心灵的大起大伏,以及他遭受的苦难和自己的奋斗经历,留给后世的只能是一些干板板的筋块和一副没有血色的骨架,不外乎是修缮了什么佛殿、佛塔,到哪些地方去传过法、讲过经等等,和其他圆寂活佛没有什么两样。他在佛俗两条道上花费心血、拼尽力量、普度众生的努力,则会蒸发得没有一点水汽。
惟有自己亲笔写出,才有血有肉,才能感天地、泣鬼神,后人读起来才能津津有味,血液沸腾。所以,他主意已定,把消息张扬了出去。
消息传出,吉祥右旋寺一片哗然,尤其是不同层次的各级活佛,都不以为然,觉得大师心血来潮,异想天开。也真是,翻开藏传佛教一千多年的历史,还真没有哪位大师、活佛、高僧、空行母生前给自己写过传,还是自己亲笔写自己。达赖、班禅活佛没有这样做过,连佛祖释迦牟尼也没有为自己写过传,他们的传记全是后人撰写的,主要是弟子和高僧们写的。而坚贝央却不仅要生前写出自己的传记,还要亲自动手写出来。听说给印经院也打了招呼,让他们准备木刻版、油墨、纸张,来年夏天就开工。这是不是太入俗了?太看重自己在世的名利业绩了?但谁也没有把这种心思嚷嚷出来,更不敢传扬出去。从剃度沙弥戒起,“十善业”就成为僧伽做人行事的准则,也是佛教的基本道德信条。每个沙弥,剃度时首先要面对师父、面对本尊神、面对神圣的佛祖释迦牟尼或格鲁派祖师宗喀巴大师发誓起心愿,忠贞不一地,身、口、语三位一体地保证遵守十善业,信奉十善业。只有承认了十善业,尊奉十善业,你才算跨进了佛门算正式成为出家人。
十善业很具体、很实在,和俗家百姓口头挂着的谚语、笑话、歇后语一样通俗易懂,通俗得就像喝一碗不烫口、无涩味的奶茶,啃一块不肥腻、也不缺血色的羊肋条。它是针对人类身上通常潜藏或表现出的“十恶”弊病,也就是劣根性而制定的。“十恶”指:杀生;偷盗(佛语叫绮语,不与取);邪淫;妄语;两舌;恶口;花言巧语,阿谀奉承;贪欲;恚;邪见。它要求佛教徒,特别是持戒入寺的僧人必须从身、口、语三方面做到身业三不: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口业四不: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意业三不:不贪欲;不恚;不邪见。
对寺主坚贝央大师写传一事说三道四,本身就违背了“不妄语”的戒律,所以,高僧们都缄口不语,和平常一样,忙于各自学院的诵经、祈祷及诸多佛事。学生们更是和平常一样,在经堂诵完经,吃过午餐,便三五一伙结伴去“师父”家中学经,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从上到下都不说话,并不是大伙心中无话可说,只是不能说,不敢说。藏传佛教世界的僧俗们都知道这样一句俗语:“河心的磐石,活佛的圣训。”这就是说,活佛作为佛的化身,是神圣的,不可置疑的。他说出的每句话,要办的每件事,也都是神圣的绝对真理,不会有错误的。再说,靠坚贝央大师的法力,吉祥右旋寺的香火才如此旺盛,原先八十四根柱的大经堂扩大成了一百四十八根大柱子的,过去只能坐两千四百多僧人诵经的经堂,现在能容纳三千六百多僧人集体进行佛事。真不容易啊!
树大招金鸟,湖深养大鱼,一个寺院僧侣有多少,教区有了和平的生活环境才是声誉显赫的寺。
还有,在坚贝央活佛家族的倾心奋争下,赶走了回族军阀马麒。在历世寺院主持中,他们功德最广大,干的善业数也数不过来。单说僧人们碗里盛进的施饭,黄澄澄的酥油汁多了、大块大块的牛肉疙瘩多了,还时不时有葡萄干、大红枣等甜果。给寺院供经供饭的教民也多了,每次都会布施两三块白花花的银元。全寺上上下下,个个脸色红润,身子粗壮,眉毛绽花,嘴角咧开。不安分又精力过剩的一伙青少年僧人还偷偷跑到金鹏镇,钻进回民开的饭馆,尝调料浓香的各种面食,喝起了三泡台盖碗茶。也有三五一伙悄悄结队钻进寺院背后的天葬沟里甩石饼搞赌博。真的,出家僧人的日子比起教民舒服多了,轻松多了,富足多了,怪不得各地僧人蜂拥而来,寺院越来越壮大。再说,大师要圆寂前写自传,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对佛的化身就如自己崇信的本尊神一样,绝对不能怀疑、猜测、动摇,绝对要身、口、意一致地信仰。所以,因坚贝央写自传而掀起的僧侣心底波澜很快平静了,一切和旧日一模一样。
但吉塘仓活佛的心境却难以平静下去。听到寺主坚贝央活佛要生前写自传,他的心情一下乱纷纷,坐禅也意念乱纷纷。作为寺主一人之下,三千佛僧之上的吉祥右旋寺第二号人物,他和坚贝央的恩怨由来已久,就像羊毛捻的线疙瘩,绞合在一起,说不清、扯不断,谁是谁非连自己理不出头绪。但他依然认为自己恩大于怨,他和坚贝央没有过不去的事,全是佛父佛兄在其中撒的灰,泼的干粉。尤其是佛兄泽旺,不就是想把寺院攥在他的手心,让寺院成为他实现“东藏王”的棋子吗?
是佛父佛兄对他产生嫉恨,在僧俗中散布:“吉塘仓爱汉家,和马步芳系的一条腰带蹬的一双靴”;“吉塘仓想替代坚贝央”等等。结果,坚贝央对他冷淡了,疏远了,两人的隔阂也越来越大了。实际上,他觉得他俩的误会大于分歧,友好大于摩擦,但他能去解释、去认错吗?不能啊,哪个活佛说过自己办过错事?活佛是佛的化身,是佛在俗世的代表,佛眼慧识,佛不可能干出错事,他只能把苦水咽在肚里不声张。可坚贝央现在自己动手要写自传,那肯定会把他吉塘仓写进去,不知道他会说实话不。如果其中有偏颇不实之词,把真相掩盖起来,正话反说,那后人会咋想咋说?而一旦交付印经院刻成木刻版页,印刷成长条经文般的书籍,又被各个寺院的高僧、活佛、学院、藏经院书库收藏传读,那就成了神圣不可改动的经书,传播到了全藏区,传播到了后世多少代,成了磐石上印显的六字真经——风抹不掉,雨淋不透,岁月也无法磨平钝去。这不成了天大的冤案吗?我吉塘仓可是吉祥右旋寺主持活佛之下四大金座活佛的首席金座啊,我不能受这种冤气,更不能成为永世翻不了身的罪人。
第一部分第一章 寺主自传引起的风波(2)
不是所有的活佛都可以成为金座活佛的。金座活佛是指在藏传佛教格鲁派宗师宗喀巴大师创建的甘丹寺母寺总法台位置上任过总法台之职的,人们才承认并称呼其为金座活佛。这其中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宗喀巴大师是甘丹寺最初的总法台,谁以后担任总法台,谁就继承了宗喀巴大师的事业,称之为金座总法台;二是甘丹寺的法台座就是用金子包裹起来的,金碧辉煌,华贵庄重,神秘生气。所以全藏区都把担任过甘丹寺总法台的活佛称为金座活佛。
吉塘仓是甘丹寺第五十任总法台,而其他三位金座活佛担任总法台的时间都在他之后,所以论资历他是老大,他是第一个摘取金座桂冠的,理所当然的要排在首席。他又是第一世坚贝央最早的上首弟子,也是最得力的弟子,不仅学到了坚贝央教诲的诸多经法,显密教义达到最深造诣,还奔波联络,力排阻扰,创造条件,帮助师父创办法会,使一世坚贝央蜚声全藏,成为僧俗敬仰的导师。
吉塘仓之名是由于一世、二世曾长期驻锡于西藏吉塘地方而被信徒们尊称为吉塘仓,这种因地因家族而最早的冠名,很快演化为佛号,成了约定俗成的某一转世系统的名称,延续流传。
二世吉塘仓在关键时刻为稳定吉祥右旋寺局势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使吉祥右旋寺度过了面临分裂的危机,成了大寺的基石,僧俗教民的导引灵魂,实质上一直起到并公认为首席金座活佛。
吉塘觉得胸口有点发闷,便从炕上下来,蹬上长统羊毛毡腰子的千层底僧靴,顺手挠了几下干燥得脱屑皮的小腿肚。小腿肚松松塌塌像个马尾松树皮,没有一点弹性,肤色也白里透出暗淡色,上面还挂有星星点点分布不规则的小血泡,搔痒时,一不小心,不是血泡破了,就是划出了几道鲜红的指印。
搔痒罢,他系紧蓝、白、红、绿、黄五色细呢靴带。作为活佛,他最爱系的靴带就是这五色细呢。省府来的汉、回官员和社会名流来府邸做客,看见他靴,儿上搭着的这五色彩带,眼里都流露出一种诧异,一种疑惑。那神色分明在说,吉塘仓活佛啊,你是一个活佛,又是一个上了年纪德高望重的活佛,怎么还启用这种花里胡哨的彩绳当靴带呢,不庄重嘛。每当这时,他就含笑庄重地解释说:这靴带的五色啊,可不是为了图好看漂亮,它是佛家弟子的象征,也是佛祖对整个宇宙世界自然现象、内在运转规律的揭示。瞧,这蓝色象征蓝天长空,这白色说的是白云,由水汽蒸腾成雾化作的白云。而红色呢?红色象征着火焰。红色下面的绿带,则表示绿水,最下的黄条带,是指土地。五种颜色排列是宇宙自然界的排列顺序。佛门尊崇它就是尊崇大自然,承认宇宙万物有缘分,承认宇宙的形成是客观的,有其不可逆转的轨迹。
系好靴带,站稳身子,他朝板柜上镶的长条镜子望去。镜子里是一个老态龙钟、略显发胖的黑矮僧人。虽然眼角、额头、鼻翼、鼻梁、嘴唇两边都分布着粗细不匀称、长短不规则、纵横交错的皱纹,但脸上却光净净的,没有一根杂毛和胡须,黧黑的皮肤下透出一层血红色。再看看身上,右手腕上缠着紫檀木雕琢的佛珠,这是他佛邸的商队从印度加尔各答佛器专卖店里买来的。正儿八经的印度洋暖风薰浴过的,圣河恒河浇灌过的印度紫檀树的料,雨淋不透,虫子蛀不了,还透出淡淡的檀香味,让人头脑清新,胸口轻松,忘却了一切烦恼。
佛珠是在印度加工好了的,一共一百零八颗,口诵密宗金刚六字真经,拨动这一百零八颗佛珠,就能清心节欲,洗涤杂念,断除人世间一百零八种烦恼,也能记住了一百零八个主尊。
它还能提醒你和帮助你思绪镇定,既不昏昏迷迷打瞌睡,又不纷驰想入非非,让你身心远离爱欲乐触等等,逐步得到轻松安定、定稳和宁静,思想集中到一种纯洁、高尚的境界之中。
拿到这串佛珠后,他又精心拾掇了一下。用一个铜脸盆把佛珠串泡在熬炼过的热腾腾的黄酥油汁中,轻轻用文火煮,不断搅动,让酥油汁均匀渗入佛珠中。等佛珠个个发黄锃亮,再捞出来,搁在铁盆子里,下面用牛粪火燃过后存有的火心反复烘烤。牛粪火心火劲不大,温融融的,烘上个三五天,佛珠就烘干了,表皮上黄灿灿的,泛着亮铮铮的釉光。他精心装饰了这串佛珠,每隔十颗插进一片绿翡翠或是一个蓝宝石,一颗红玛瑙,一枚镂有万福“”的银戒指,一柱晶莹的松耳石等宝贝。最值钱最令人钦羡的是九颗九眼珠。每隔十二颗檀香珠便有一颗九眼珠镶嵌其中。九眼珠是稀世之宝,是雪域特有的珍宝,也叫喜玛拉雅九眼珠,九眼珠的纹路有三种:一种叫虎纹逆狮,一种叫长脚,一种叫小孔。
吉塘仓他听人聊过,说九眼珠是雪域和绿地接合地缘的一种爬行动物,特别稀少,肤色鲜艳但胆子奇小,警觉性很高,一有风吹草动便遁藏得无影无踪。有人想获得它,大都十有九空。若幸运碰见,绝对不能拿手去抓,因为它的爬行速度快,而且身子滑腻,你休想揪住它。惟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脱下你脚蹬的臭靴(越臭越好),扣在它身上。世上万物也真怪,想像不到它会千变万化的。臭靴一扣它,它一下从爬行动物变成了化石,成了坚硬无比的小石条,但花纹却依旧鲜亮。说它是宝贝,是说把它系在脖颈上,能降血压,能防治心脏病、脑溢血及毒气入口,这也就帮你延年益寿了。他的这九颗龙眼珠,有的是教民供养奉献的,有的是仁增经商时在藏北草原、果洛、玉树等地留意收购的。也可能是这九颗九眼珠的原因,吉塘仓的佛珠便扬名全安多藏区。
这串佛珠华丽而又不失庄重,实用中又含有高雅,琳琅而紧凑,成为吉祥右旋寺一件人人喜欢的法器。他爱不释手,晚上入眠也要缠在手腕上。但佛珠也给他惹来了麻烦……
第一部分第二章 坚贝央与吉塘仓佛珠(1)
那是五年前的事,坚贝央派人请他去做客,见面开口就指着他的手腕:“你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观赏一下你手腕上的如意珍宝般的佛珠?”
他忙不迭地摘下手腕上的佛珠,双手捧着送呈上去:“至尊上师的佛眼瞥一下我的佛珠,那是加持了佛珠,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
坚贝央接过佛珠,一颗颗摩挲,尤其把夹在中间的玛瑙、宝石九眼珠轻轻摸拭,眼里罩满欢喜的异彩,瞳仁熠熠放光。
吉塘仓原以为坚贝央欣赏之后会还给他,未想到坚贝央熟练轻捷地把佛珠套在他自己的左手腕上,就像是己家的物件,缠了几圈缠得紧绷绷,然后伸出胳膊炫耀地笑说:“这佛珠配不配我的手腕?”
“配,就像蓝天白云在一起,溪流和金眼鱼同流动一样般配。”他随和地应声说。
坚贝央说:“是啊,孔雀翎毛应该插进净水瓶,珍珠玛瑙装饰金身佛像最恰当。”
他一愕,觉得坚贝央话里有一层潜伏话意,但他一下子还没有悟出什么,讪笑着只是应和:“圣人之言啊,最绵柔的阿细哈达只能献给尊重的上师,最珍贵的海底珊瑚只配空行仙女佩戴。”
坚贝央哈哈一笑,扯起了别的话题,还吩咐管家准备晚饭,邀请他共进晚餐。
他自然受宠若惊,与坚贝央聊了半天,两人谈得很投机,从古到今,从佛祖谈到达赖、班禅,亲乎得像个亲兄弟,无话不说,有时还争得耳朵涨红。
吃过藏餐的最后佳肴酸奶,他准备告辞离去,但又迟疑地未抬屁股,有所心事的目光不由己地在坚贝央左手腕的佛珠上瞟来瞟去。但坚贝央却毫无感觉,依然谈笑风生,看天色暗了,便站起身送客,亲自把他送到了楼梯口。到这时候了,吉塘仓心头才咯噔一沉,暗暗嘀咕:寺主看来喜欢上九眼珠佛珠了,当作平时下面活佛的供养物,也以为吉塘仓供养给他的。理所当然地接受下来,缠在自己手腕上不持下来。自然,按常规来说,坚贝央这样想这样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更是一般僧俗求之不得的结果。寺主能看上你的随身物品,那是你教民的大幸、宠幸。因为那不是随便馈赠给什么凡夫俗子,或者朋友佳宾的,而是供养给活佛的。
供养给活佛就是奉献给佛了,佛就会领情惠及你。在世间佛会保佑你平安无灾,幸福顺通;在阴间你进入轮回时,佛则会指引关照你的灵魂走向后世该去的世界,而不致沉溺苦海,进入迷途,成为游魂野鬼没有着落,从此断了轮回之途,无法进入天界极乐生活。普通教民遇到今天这种情况肯定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但他吉塘仓不!
吉塘仓就是吉塘仓,吉塘仓已经受了坚贝央家族不少的闲气。
吉塘仓的声誉、影响已经成了春天的酥油花,浓缩小了。虽然没有听说坚贝央大师在其中干过啥、说过啥,但佛父佛兄肯定在他耳畔吹过风,灌过话的。说不定他是默认的,甚至暗示过什么。凭坚贝央他的心气,和家人的脾气,他不会保持中立或反对佛父佛兄的。惟因如此,他不愿把自己喜爱的佛珠供养给坚贝央。他没法咽下这口气。他得把这串佛珠要回来,过了此时此刻,再要登门开口就很难了。他已经盘算好了,在他圆寂后,如果火化,就让这串佛珠随着他的骨灰装进骨灰塔,到另一世界去。如果佛邸要搞它的法体灵塔,他留下遗嘱让他们把这串佛珠随之藏进灵塔中。
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从坚贝央手腕上捋下心爱的佛珠。硬要,会伤了坚贝央的面子,以后双方更不好交往,就像心头浇了一勺凉水,结下的冰层更厚了。只能绕着弯子设法要到手。他蹙了蹙了眉头,笑嘻嘻地把坚贝央拦在木楼楼梯口,谦恭地说道:“刚才忘了请教寺主至尊上师,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道歌中,有这样一首,我很弄不明白大师话中蕴含的另一层意思,诗中说道:‘在金黄蜂儿的心上/不知他是怎样忆想/我青苗的心意/却是盼着雨露甘霖’。上师,您能不能开导开导我?”
坚贝央一愣,眉梢往上耸了耸,眼珠儿凝注在吉塘仓脸上,一时没有回答。
吉塘仓笑嘻嘻地又续上话尾:“还有一首也不大清楚,是这样写的,”他押着韵,平仄有声,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太阳照耀四大部洲/绕着须弥山转过来了/我心爱的情人/却是一去不再回头”。诵罢,他装作不经意地瞟了眼坚贝央的左手腕。
这一说一瞟,坚贝央眼里掠过释然,脸上迅即闪过一丝不悦,但马上绽开笑脸:“啊呀,真是对不起。我记得六世仓央嘉措达赖还有这样一首道歌:‘从东面山上来时/原以为是一头麋鹿/来到西山一看/却是一只跛脚的黄羊’。哈哈哈,不说了,这佛珠是你的,我怎么忘了摘下来还给你。人上了年纪,就爱犯糊涂。”他抓住吉塘仓的左手,顺势把佛珠捋下套在吉塘仓手腕。吉塘仓明显地感觉到坚贝央的手背丰满厚实,软乎乎地透出暖意,在捏住你手腕的一刹间,一股热浪直直扑进心窝,自己倒有点尴尬了。
“今天时辰不早了,仓央嘉措的道歌,我得细细咀嚼,其味无穷。哪天有闲暇,咱俩好好琢磨交谈如何?”他点点头,告辞返回自己的佛邸。但他再也没有接到坚贝央的邀请。
他品味出了坚贝央那首歌的真正含义。好吧,我不是麋鹿,而是不知好歹的跛脚黄羊。虽然每一个佛门高僧得努力实施“六度”,其中第一度就是布施或奉献,把身外财物和自身的头目手足,甚至生命都布施给大众或者奉献给普度众生的上师。但佛珠是佛器,是自己的心爱之手,我吉塘仓拿着用着也是为了普度众生,圆满功德,为何一定要奉献给寺主您呢?不同样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吗?
吉塘仓知道又惹了坚贝央。心想:惹就惹吧,惹一次和惹千次也不过是一回事。何况,他坚贝央变着花样夺人之爱也不符合佛教的戒律呀。佛门“律部”指的很清楚,凡是献身佛业的高僧大法者,都应该过着清净而俭约的生活,不能涂香装饰;不自歌舞也不观听歌舞;不坐卧高广床位;不接受金银象马等财宝。除必需用品外不留私财,不做买卖不算命看相等等。而他坚贝央呢?哼!……我吉塘仓就是不服气!不过,也悲哀啊,今天的佛门有几个人像佛祖那样恪守上面的戒律?一个受圆满戒的“格龙”高僧,他得遵守二百五十三条戒律,但真正全部做到的,全寺怕数不上几个,包括像我这样大大小小的活佛们。
未过多久,他的随从僧人便往他耳根小心翼翼地灌进一串闲话:“活佛,寺里传言说你不尊重寺主坚贝央,把坚贝央不瞧在眼里,还说……”侍从欲言又止,谨慎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他一声未吭,满脸肃穆,只是把头偏向侍从,意思是他在等待后面的话。
第一部分第二章 坚贝央与吉塘仓佛珠(2)
“他们说你与马步芳有联系,想借马步芳的势力,把吉祥右旋寺控制起来。”
他心口沉了沉,但马上坦然笑了笑,未应答随从的话,只是心底忿忿诅咒道:鬼话!真是佛未想过的,鬼却认作了必然。我都快七十的人,上午不知下午的归途,今天不知明天的阴晴,我控制吉祥右旋寺对自己有何裨益,能积何种功德。佛门之人,阖上眼带不走一根针、一条线,身后面又没有一男半女,赤裸裸而来赤裸裸而去,化成一条虹光一堆白灰,连个尘埃都留不下来,我争夺寺主之权干什么?我去勾结马步芳干什么?哼,真是歹毒阴险!谁都知道,马步芳是吉祥右旋寺的大敌,也是残暴的地方军阀!我堂堂金座活佛吉塘仓怎会与蛇蝎恶狼为伍呢?当然,没有云彩天上不会下雨,没有腐尸秃鹫不会盘旋。他和马步芳还真有往来,但马步芳贼心不死,想重新控制吉祥,你能咽下这口气吗?吃亏的最终是吉祥右旋寺。让人去说吧,他吉塘仓才不怕人说呢!俗话不是说嘛:人不说人等于你是死人,牛不抵牛则那牛是孬牛。活着就得让人说闲话泼脏水,哪怕你是一位活佛。活佛世界也是一个不安宁的世界啊,它毕竟是活人组成的世界,割不断的物欲、爱好、风尚。只要吉祥右旋寺平安兴旺,哪怕头扣臭屎盆也无所谓,我吉塘仓就是为吉祥右旋寺而生而死的。为了一串佛珠而大动肝火,还算什么活佛?
有人说吉塘仓的福气是佛珠带来的,吉塘仓听了一笑,从来不做任何解释。但他心里还是悲哀地叹息,佛教靠的是教义、佛法去征服世界,而不是一两件宝贝灵物,要是那样,活佛不就成了巫士、卦师、星相者了吗?可话说回来,这串佛珠还真有灵性,它救过他的商队。
荒诞的故事经过一波又一波的加工传说,佛珠便成了无所不能的魔权。
那年他的商业管家仁增去拉萨经商,一百头驮牛中一半驮子是内地产的精细瓷碗。藏人不喜欢无图案的白瓷碗,爱好有吉祥绘画的白瓷碗。他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憧憬,不能没有希望。所以,一切用具都追求象征意义,瓷碗更是如此。这次买来的茶瓷是他画好图、写明各类的数目,专门派管家仁增去景德镇订做烧烤的。这些内胎细白的茶碗中有三道蓝的龙碗。三道蓝条条蓝格莹莹像大海的波涛,又似湛蓝的长空;有金边环绕的金碗,金丝富丽堂皇,像金子迸射出异彩;吉祥八宝图案的中档白瓷碗占了大半。
轮、螺、伞、盖、花、罐、鱼、花八吉祥各是各的象征,各有各的风姿。轮是指八辐轮,八根辐条象征佛祖释迦牟尼一生的八大伟业,也象征车轮似的佛法滚动向前,所向无敌;白海螺则表示法音无障,四海皆及,但绘的海螺其螺纹必须是自左向右旋,按顺时针方向,太阳升落的轨迹,这种海螺才称法螺;白伞盖也有讲究,它本是远古印度贵族、皇家出行时的仪仗器具,后来佛教取其形式,象征遮蔽魔障,守护佛法,成为佛教的法器之一;至于盖,也叫尊胜幢,它原是古代印度的军旗,佛教用来作为解脱烦恼、得到觉悟、获取胜利的象征。花是特定的,指莲花。佛经五种莲花中白莲花最为高贵,把莲花搁在八宝中,是莲花“出五浊世,无所污染”之意,作为高尚纯洁的象征。罐呢?罐象征瓶装净水,以四海之水灌顶,象征着佛教徒们的吉祥清净和财运亨通。八宝中有鱼,鱼是万物中最活跃的生物之一。它自由游泳,自在生长,使佛教徒把它认定为解脱、坚固、活泼的象征。最后一宝是吉祥结,也是俗话所说的“万字不断”。它实际上是佛教象征符号“”的变型图案,把“”字织成了盘曲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图案,意寓着佛法回环贯彻、求无障碍。
还有书写着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等字样的瓷碗。它们的碗面外胎釉或是全绿,或是全桃红,或是全海蓝,或是全土黄。字和图案却是镂空或是镶嵌状,煞是好看。碗的样式也有好多样,有敬佛净水或是斟饮美酒,畅怀酥油茶的高脚杯盏型;有敞口、矮身、富态的拌糌粑胖墩墩碗;还有喜庆节日款待来客嘉宾的稍高且圆满的各种碗型。碗式琳琅多姿,但藏区碗中却没有内地那种敞口开怀的大海碗,或是光光净净的本色胎碗盏。藏民不喜欢没有色彩、没有装饰价值的碗具,尤其讨厌大海碗,他们认为只有永远吃不饱的饿鬼才用那种碗。
每只碗在内地一般购价半个银元,顶多一个银元,但运到巴颜喀拉山中段的结古寺,运到阿尼玛沁雪山脚的果洛草原,就至少能卖五六个银元。如果再远一点,到藏北、到拉萨、到日喀则以西,那卖个八、九、十元不成问题。一只普通小碗换一只羯羊,二只换一头牦牛。那是约定俗成的交易筹码,还有一坨坨的牛肚子、羊肚子(胃囊)装的酥油。算下来,一块钱的货变成了八块钱的财富,商队就大发财了。
另一半驮子也是内地货,有绸缎、布料、水獭皮、茶叶、红糖、冰糖、火柴、针头线脑等等。只要送进草地就能挣一大笔钱。快到拉萨时,驮队货物也卖得差不多了。除去银元、麝香、熊胆、鹿茸等轻便硬货,商队把变换的大批牦牛、绵羊赶到拉萨东南部的上巴林,交给克什米尔人,付给屠宰钱,他们就按伊斯兰教的规矩宰杀分割成块块了。但他们大多不要工钱,你要么送给一个牛头,要么送给他们牛下水,就算是清了劳务费。新鲜的牛羊肉再拉到巴廓街南侧的冲赛康市场,一斤牛肉十五两藏银,羊肉七两藏银,一斤酥油能卖到二十两藏银,这又赚了四五倍。
仁僧还要走下去,下一步路线是雇人骡走后藏,到日喀则,经亚东到印度噶伦堡,再到加尔各答、孟买。在拉萨置办的是西藏土特产,从加尔各答把英国产的各种轻工化工产品,还有手表、塑料,化妆品、化纤衣料、英国金银器具等等运回到拉萨再一倒腾,又是赚了一笔大钱。从拉萨回返吉祥右旋寺也不空手光背,驮回来的有卫藏的各种细呢氆氇、彩色线织、毛织的花褐子、卡垫、江孜的地毯、马鞯、拉萨的四耳水獭帽,还有印度进口的英国手表、香水、脂粉、尼龙布、白轻绸等等,甚至二十粒驳壳枪、左轮子、加拿大俄国的“卜拉”长枪、美国的“七六”步枪,成箱的子弹。不过这些得保密,不然危险太大,随时有可能被强盗、官家打劫。驮队一个个像酒鬼赌棍,嗜枪如命,转往东藏各地和内地推销,更能赚回高出本钱几倍的银元。商队一趟回来,少说也赚三五万银洋,不过周转时期有点漫长,一个来回得两三年光阴.但由于利润肥厚,吉塘仓后来组织了三个商队,一队专门走兰州、北京、江西;一队走吉祥右旋寺至拉萨的来回;另一队则是从拉萨到印度的往来。三个商队既是流水线,各有其责,又相互联系,环环相扣,单独核算,按所得取报酬。
吉塘仓佛邸的商队在吉祥右旋寺是出了名的,在整个东部藏区的各个草原部落、山寨村落也是出了名的,即使在拉萨巴廓街的各个货栈旅舍也无人不晓。提起吉塘仓佛邸的商队,都会翘起大拇指,眼中流溢出钦佩仰慕的喜光,会连声赞叹:“好样的!”每次商队去拉萨,他都会让仁增代表他吉塘仓去大昭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供养千盏酥油长明灯,以纪念佛祖、格鲁巴始祖宗喀巴以及历世达赖、班禅,还要适当布施各个寺庙僧人,同时给噶厦政府各级官员都打点礼品。拉萨地方穷,货物缺,上上下下都很容易满足。拉萨街巷有这样一首歌谣:“货物全不全/问问是否是安多吉塘仓商队就知道/姑娘好不好/问问是否是琼结血统就清楚。”
第一部分第二章 坚贝央与吉塘仓佛珠(3)
吉塘仓初次听到这歌谣,还亢奋了好一阵,但后来却有了一丝酸楚。他晚上诵经祈祷时,面对墙上挂着的佛祖唐卡喃喃表白道:“佛、法、僧三宝,至尊佛祖在上,我明白我的做法违背佛门的戒律,持戒僧人是不能拥有必需用品之外大宗财富的。我也明白,财产本身就是烦恼,就是不明白一切法缘生缘灭,无常无我的原故,是贪欲的必然,由此产生莫名其妙的嗔恨,不知无常无我的痴述,以财富权势审人的对众生之傲慢,对人世诸多判断的犹豫,各种偏见邪说。但没有财富,没有银元,我吉塘仓如何普度众生?如何体现大慈大悲?如何实施“六度”第一度“布施之首”?如何弘扬佛法,修建佛塔佛殿?如何为大寺和众寺院僧侣供经供饭,保障他们安心诵经念佛,实现觉悟圆满?不积攒财富,如何买得奇珍异宝装饰佛像,用金箔来装饰佛身佛面,用鎏金来装饰佛殿的尾脊,使金瓦金碧辉煌、光射数百里。说实在,要实施佛教的“六度”,财富是很重要的一面呀!佛祖不是要求信徒们切勿空泛地普度众生,而要实实在在拿出具体行动来,这就得拿财富的多寡厚薄来说话。这是真谛啊!佛门展示世间诸种苦难现象和苦难的原因,不就是为了消灭苦难,寻求灭苦的方法吗?没有财富如何消灭苦难?财富是削除苦难的前提和基础,教义和财富是佛门的两只翅膀,我们不能清高地只谈教义、只讲超俗。没有财富,佛门是撑不起腰杆、迈不开脚步的,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好。
“至尊佛祖啊,作为你的弟子,除了北方极乐香巴拉圣地有人间幸福境界以外,我觉得在其他地方也应出现幸福天地。就是佛经《增一阿念经》中佛祖描绘过的理想世界:在印度转轮王统治时期,那时候世界上土地平整,如镜清明;谷物丰饶,遍地皆生甘美果树;时气和适,四时顺节,人身康乐,少病少恼;富足如意,食不患苦;欲大小便时,地自然开,事已复合;金银珠宝,散在各地,与瓦石同流;人民大小平等,皆同一意,相见欢欣,善言相向;言辞一类,而无差别。佛祖指的这个时期不就是人间极乐世界的楷模吗?这人间极乐世界的大半不就说的是物质生活吗?不就是丰衣足食、人身康乐、富足如意、少病少恼吗?有了足够的财富,人间才会大小平等、意见一致、相见欢欣,善言相向。看来,佛祖也是很现实的,说话也实话实说,他期望人间能达到转轮王统治时期的情景。”
想开了,他的手脚也放开了,他毫不愧疚,理直气壮,对驮商抓得很紧。商队返回佛邸后便马上召集内管家、库银员、商队管家当面算账审核,晚上通宵点起汽灯,一项买卖一项买卖地核算,不让一分钱从指缝间漏走。为了学会算账,他专门请了小镇上一位汉人老学究教他打算盘,翻译出口诀背诵下来。现在,他吉塘仓商队上至管家下至伙计都能拔弄几下算盘。
大前年,吉塘大佛塔竣工,他举行了盛大的开光典礼,邀请了东部藏区各大中寺院的主持活佛、总法台、各大部落联盟的千百户及头人。一时吉祥右旋寺来宾如云,香客如织,连金鹏镇街巷里也人挤人,像装满羊粪的毛口袋般膨胀起来了。庆典活动的隆重、豪华震动了整个东部藏区,一时成为佳话,人们整整谈论了一个年头才停了这个话题。
他邀请的客人中有一位内地很有名气的汉传佛教老方丈。老方丈辞别离开他佛邸的早晨,他和老方丈共进早餐,老方丈只呷口茶便合掌问道:“贫僧有一烦恼,不知吉塘仓活佛能否解度?”
他见方丈脸色认真严肃,便痛快地点点头,示意方丈但讲无妨。
“听说活佛的商队很活跃,去东上西,走南闯北,买卖还做到了圣地印度,不知可有否?”
他坦然点点头。
“听说活佛的佛邸是全吉祥右旋寺最富的佛邸,可否是真的?”
他踌躇满怀地又点了点头。
“我不懂藏传佛教的规矩,请原谅我的唐突鲁莽,但不管是藏传佛教还是汉传佛教,都信仰的是佛祖释迦牟尼,都以三藏为宗旨为准则,豪华奢侈、广积钱财应该是佛门禁戒的,尤其持戒僧侣必须遵守具足戒。请允许我坦言相陈,活佛如此大事庆典,是否超出了佛祖规定的节俭、不浪费财物、不聚敛财富的教诲?贫僧想领教领教。”
这阵他才明白了老方丈满脸肃气的意思。他笑了笑,斟酌了一下,合掌致礼:“方丈坦诚真言,是我佛门的大幸。在方丈之前,也有不少高僧大德者或当面或捎话来问过这一疑问。我明白,都是为了佛门正名,佛法弘扬。”
老方丈矜持地合掌还礼:“活佛所言,正是贫僧的心愿。”
他话锋一转,突兀地问道:“方丈,您看这大佛塔修得如何?”方丈脸上瞬时涌满幸福、满足的神彩,枯核般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水花,颤抖着声嗓说道:“好,好!中国无双,亚洲第一。佛法大弘扬,佛门天大喜事啊!功德无量,功德无量,活佛一生圆满啊!”
吉塘仓没有笑,却一字一眼慢腾腾问道:“老方丈,你知道吉塘大佛塔花了多少银元吗?”
方丈茫然地摇摇头。
吉塘仓张开一个巴掌。
“五万?”
“五十万!”
方丈的脸一下涨大涨宽了,稀眉上的两根长寿眉立了起来,愕然半晌才张口:“五十万?哪里来这么多?化缘的?施主供养的?”
“方丈请慧眼一算,这方圆百八十里的草地山谷,坐落有几顶帐房、几个村寨?靠化缘,即使跑断腿也怕最终会饿死的。再说,这藏地除了牛羊,就是产不了二百斤的青稞地亩,教民连自己的肚皮都撑不圆,哪来银元供奉给你?方丈,这藏传佛教的教区哪像你们内地汉区那样,人口稠密,三里五里是一寨,百八十里就有繁华城镇,农工商样样齐全,地方富庶,缘有化头,也有可化的。”
方丈释然,连连点头,但眼神依然迷蒙如烟,放出疑惑。
“即便是部落教民乐于供养,这披着金色袈裟张嘴吃饭的就有三千六百多人,光吃喝一天得开销多少?还有二十八座佛殿的日常佛事活动的支出,六十四个佛邸每日的开销,谁能供养得起?东部藏区不像西藏腹地,寺院没有自己的庄园、牧场、农奴、牧奴,没有直接交纳的粮食、酥油钱租,可供驱使的仆人差役。全靠自己寺院来养活僧侣、维持寺院的开销,我不经商能行吗?不想办法积财招财,我和我的佛邸能生存下去吗?”吉塘仓侃侃讲道。
方丈陷于思忖,再不吭气。
吉塘仓继续滔滔不绝:“佛门讲究安贫乐道,六根清净,不沾尘俗,但这样能弘扬佛法吗?一般修行僧人可以苦行修持,但佛的化身活佛呢?它不但自己要觉悟,还要帮助他人觉悟,要利他利众,没有财富当后盾能成吗?一个活佛不广建寺院,不修筑佛塔佛殿,不到处讲经弘法,劝善止恶,不深入教区安慰病苦,必要时还参加社会救灾和慈善事业,促进众生今世的幸福,那教民信仰您这个活佛有啥用?您这个活佛的声望在哪里?谁还会信仰您?方丈,藏传佛教是活佛支撑寺院门户啊,而不像汉传佛教以供养的佛像来支撑寺院!”
方丈瞠然,下巴点得像鸡啄米:“活佛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贫僧禅悟太肤浅,太肤浅。”
吉塘仓抓住方丈干瘦的手,用厚厚的掌面轻轻摩挲着:“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吉塘大佛塔全是靠商队赚的钱修的。真的花了五十万银元。它不是一般的佛塔,而是一座珍珠塔,是用金线银粉堆起的佛塔。您看那佛塔,扳开哪一片不是一件宝贝疙瘩?
“大佛塔花费去黄金一千两,白银一万五千两,绸缎三千余尺,镶嵌玛瑙五百四十颗。塔尖的日月辉映相照全是金皮包裹。说起来数字太多,我都记不清楚了。没钱能修得起来吗?修起来了,香客教民不是有了个更庄严、更神圣的膜拜朝所了吗?咱们佛教不是有了个更好的圣地圣迹吗?在其他宗教流派面前不是更神气昂然了吗?方丈,我是靠寺院养寺院,靠农牧商在闯条弘扬教法的道路啊!”
方丈大彻大悟似的,匆匆捻动佛珠,合掌冲吉塘仓喃喃:“南无阿弥陀佛,我们汉传佛教的寺庙也应仿效活佛的做法,活佛为佛门积下了一项无量功德啊!”
吉塘仓送方丈出门上马,望着远去的背影,他扭头深情地凝注着大佛塔,持下佛珠在手心轻轻拍打:佛珠啊佛珠,多亏您呀,我佛法无边的佛珠!不是您,我吉塘仓的商队差点全军覆没。如果那次商队被抢劫一空,那吉塘仓佛邸的流动资金也就如洪水入室,雷劈枯树,一去不返。那这大佛塔不就成了天上的彩虹,醉汉的美梦,何日才会成为现实?佛珠啊佛珠,我真得向您叩头致谢。他脑海里不由浮现起仁增述说的商队在鄂陵湖畔遇劫盗的那个曲折而富于传奇色彩故事。
第一部分第三章 佛珠与商队的故事(1)
商队是在首曲草原渡口百花滩歇脚的。
九曲黄河第一湾的乔科三部草原,位于甘肃、青海、四川三省交界处。那儿才算真正的大草原,没有高山陡崖,也没有沙滩,广袤的绿野一望无际,极目数百里,一眼能望到的地方骑马却得走三四天。东岸和西岸是大片沼泽湿地,首曲草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浸泡在浓浓的乳雾水汽之中,天地苍茫,水天一色,像位多情少女的眸子,时时闪烁着迷蒙憧憬的光芒。
黄河在这儿显得特别的柔情,像一条宽舒光滑的绸带飘曳抖展,又似一只开屏孔雀悠闲自得,迈着典雅的舞步巡视两岸花团锦簇的风光。在这块地方,黄河不像是流动,而是在雪地里自由滑动似的,又像公园里一对对恋人漫步,这儿一条小分支,那儿几条隐隐曲径,一个个步子轻柔得没有一丝沙沙声,只有细声低语在流动中偶而弄出的响声。
开春,河曲草原就一直雨水不断,浇得满滩的芳草一片青翠水绿,连空气里都饱和着光鲜湿润的芳草与鲜花混杂的特别香味。
百花滩是首曲草原最美丽、最醇香、最令人神魂颠倒的草原。
春天一到,百花滩便成了花的原野,绚丽灿烂耀得牧人中午时分睁不开眼皮。黄色的冰凌花、马奶子花,蓝的喇叭花、山丹花,雪里透红的狼毒花、紫蓝色的龙胆花,许多不知名的碎花、小花都不甘寂寞地呼啦啦冒出来,遮天散地地开满了绿色的原野,看去是一块巨大无比的绿底地毯上天工巧织的锦绣。特别是在藏历六月初,满滩金灿灿、亮晃晃、光闪闪的大小金莲花,扑鼻而来的是浓烈醉人的花香,绿草全部遮蔽在亭亭玉立又抱成锦簇的花团之下,整个草原成了鎏金的画廊,人们因而也把百花滩称作金莲滩。
百花滩的鲜花从初春第一场雨起便遍地冒出,一拨未谢一拨又绽露笑颜,就像大红的波涛一浪接一浪,一直延续到第一场冬雪降下,化成白皑皑的冰天世界。
鲜花是吉祥、圆满、芬芳、幸福的象征。佛祖释迦牟尼落地迈了七大步,步步生出莲花。佛祖传经弘法到每户人家,人们首先要献上一束鲜花,然后才是两盆清水,三炷香,点起长明灯。这也是佛教徒崇尚鲜花的缘故。不管是寺中大殿供养的佛像前,还是在自己家中的佛龛前,僧俗教民只要方便便要敬献一束鲜花。也许是这层意思左右着信徒们,都觉得百花滩是天赐佛予的吉祥滩。第一世坚贝央被请到东部藏区时,掌握着黄河南广大藏区生杀大权的青海和硕特前首旗蒙古族黄河南亲王,亲自在百花滩扎帐集众,举行隆重热烈的欢迎典礼。庆典活动持续了半月之久。
从那以后,百花滩就约定俗成地成了历世坚贝央去拉萨学经的欢送场地,学成获得学位荣誉返乡的欢迎场地。
吉塘仓的商队走到百花滩要歇脚三天。从吉祥右旋寺到达百花滩彼岸的松科渡口,他们约走了半个月。走西藏拉萨的香客都有一条不成文的习俗,驮队走一个礼拜得歇一天,让人畜有个恢复体力的时间,脚户们也得歇脚修缮缝补袋子鞍具。走到百花滩,则最少歇三天。在百花滩歇脚,不仅仅是休养生息,让驮牛增力添膘,还有图吉祥,求神佑的含义。
歇罢脚的第四天黎明,当晨曦微露,朝阳还未抹红山尖时,驮队要起程,先要举行隆重的祭神烟形式,请求保护神保护商队一路平安、顺利、发财。
仁增率领驮夫们赶到渡口时,属于吉祥右旋寺直辖“神部”部落的太阳部落的头人已经扎帐等候在渡口。挑选来的十六名水手,个个是彪形大汉,强壮如牛。黄河边长大的藏家牧人,经日晒,经水淋,皮肤黧黑泛亮,臂腕里的肌腱像小山般隆起。岸畔的花草上面,躺着两副羊皮筏子。拖羊皮筏子的四匹拖马也都挑选好了,在旁吃青草。对岸也扎了五六顶马鞍型、扣碗型的帐包,那是银角部落来接应的人伙。
旭日刚刚冒尖,一堆火便在帐篷中央燃起了。太阳部落的头人领着十六位水手绕烟台高声诵文祈祷,祈求战神、生命神、太阳神、地方保护神及各方神灵保佑渡河顺利,邪魔让道。十六位水手赤着上身,蓬散的长发在额头上用白绸哈达裹得紧紧,脖颈上系满了活佛加持馈赠的五色吉祥结,红蓝白绿黄绸条在飘飞跳动。随着一声声神灵战无不胜的“拉加罗”吼声扬起,他们把手中攥着的“风马符纸”使劲甩向天空,祝愿鸿运顺通,事业如风马行空。
个子高大得像匹种马的仁增,手中捻动着吉塘仓临行让他拿去的那串紫檀香佛珠,两只牛眼睛滴溜溜一刻不闲地转动着,睃过台又射向高空。鹰钩鼻样的鼻孔也没有闲着,不时地使劲抽动几下。他是在观察今天的祭祀仪式成功与否?吉兆如何?如果烟直冲蓝天,那是一帆风顺的兆头,渡河肯定顺利无障碍;如果烟歪歪扭扭,飘忽不定,升到半空就吹成絮花,那则是恶兆,今天就不能渡河,渡河肯定有损失。他还看“风马符纸”扬多高,飘得多远,那也是兆示。
他嗅烟是因为烟的味道也是他观察的内容之一。如果烟味道有焦糌粑掺和香柏味、奶汁味、酥油味,那是说火成功,保护神高兴了;如果只有呛人的烟味而嗅不到焦糌粑、糊酥油等味道,则说明保护神不高兴,不理睬你的供养,那说不定会有凶险发生,渡河潜存危险。虽说百花滩渡口是首曲黄河最放心的渡口,河水平滑,两岸浅水区砾石粘泥,不拦腿不挡路,渡口处宽阔平坦,驮牛乘骑都好上岸。但毕竟这是黄河啊,河水都是笑面虎,谁也猜不透河面下藏着什么可怕事。黄河河心在这一带最深处足有十五尺深,淹死牛卷走马只不过是抠个牙缝的事。还有,这一带河心水有三层,上面的流水平缓,中层的则急流湍奔,能冻僵人的手脚,最下面是深槽水——停滞不前一团死水。人泅游在河面上,一不小心就有被中层急流漩涡卷进去的危险,扑腾也无能为力,只有窒息而死。尸体沉入深深的槽沟里见不上日月。
作为吉塘仓的商务管家,仁增虽然不下二三十次涉过黄河去拉萨经商,但每次他都胆颤心惊、提心吊胆。活佛把如此重大的使命交付自己承办,自己得对的起活佛。再说,自己诵经学习业绩不佳,但搞好商队,也是跨向普度众生、解脱涅的一条途径。活佛亲口对他说过:“百鸟栖居在不同方向的树种上,但向往梧桐树是一致的;江河流动在不同地域的河道里,但奔腾注入大海大湖是一致的。持戒人们操守的活儿都不尽相同,但积累的善业是一致的,都有成佛的可能。”活佛强调道:“佛祖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
他牢牢记住了活佛的这番教诲,明白自己是为佛法弘扬砌基石、添茶水、浇酥油汁。从此他认真地负责起了商队的全部活计。
他把佛邸当成自己的家,还有一层原因,吉塘仓活佛给了他这样一个体面的岗位,把他这个脑子笨、学不进经文的留级生要到他的佛邸里当僧役,又提拔他当了商务管家,他要报恩。在这个世界上,父母生下了他的身子,活佛都却指引他懂得了如何有意义的生活,让他行驶在一条铺满阳光的大道上,全身点染了金光佛辉。他要拼尽全力干好,干下去,好早日得到解脱,跳出轮回之苦。
他十岁被阿爸阿妈送进吉祥右旋寺,拜一个远方堂叔为师傅授了沙弥戒。虽然拜的是堂叔,但进入佛门以后,就算割断了尘俗的亲缘关系,不存在叔侄这层前生因缘,而只有佛缘这一联系。他不能称呼师傅为叔叔,只能称老师,他也不是侄儿了,而是学习俱善知识的小学徒,两人都只能行驶在佛门学习的轨道上。藏传传教的师徒生活在一起,形影不离,构成了一个男性家庭,也是独立的伙食单位,吃、住、拉、撒都在一个屋檐下,徒弟实际上是师傅的服务生。叔叔是个严格又刻板的读书人,生活过得也很细致,一来就把他当成成年人使唤。天麻麻亮他就得起铺,卷好羊绒被子,清扫炕面,然后下炕去扫洒屋内屋外。芨芨草扎捆的条帚,又沉又硬,扫完累得他直不起腰,额头、脑门、脖颈都是汗珠子,嗓子眼里直冒干烟。赶师傅佛龛前的诵经结束,他得把茶熬滚出来。藏传佛教寺院的师徒之间,实际和世俗社会工匠艺人的师徒关系一模一样,徒弟是打杂的、是服侍师傅的,师傅有权打骂惩罚徒弟,僧徒受打受骂遭虐待,不受寺院法台和戒律监管夏傲的保护。
第一部分第三章 佛珠与商队的故事(2)
仁增在家里没有生过灶火,早晨在家中还正酣睡在绵软的羊皮袍子里,等他睡醒揉动惺松眼泡时,阿妈早已经把炉火烧得旺旺的,茶也飘出奶香味,弥漫了整个牛毛帐篷的一碗热腾腾、软乎乎用酥油、奶酪、奶茶调和的糌粑粥,已经搁在他的枕头旁了,只等他开眼受用。但进了寺受了沙弥戒,剃去头上一小绺头发象征割断世俗烦恼之后,他也就与划入世俗世界的家庭割断了联系,成了佛门弟子,而不是父母的儿子了,也不再受父母的疼爱、服侍,而是成了服侍师傅的僧徒。僧徒和师傅都没有脱离世俗社会和俗人般一样地吃穿干活,僧徒一点也感受不到脱俗后有什么幸福、舒展。
吉祥右旋寺所有僧宅的灶台,都不是牧区那种三面敞口、牛羊粪燃料箱连接在一处的三角船形灶,而是连锅炕灶台。灶眼泥得小小的,只能塞进一只拳头。师傅告诫他,寺院比不得牧场,寺院的燃料奇缺,小镇上五驮羊粪得花一块银元,但五驮羊粪起码得用半年。他不会生这种灶火,师傅手把手教了一遍,他去引燃“苏鲁”柴枝,结果“苏鲁”柴枝燃完了,羊粪火却没有燃着。师傅就用挂连藏式钥匙的皮条子抽他的脖颈抽他的脸,说不用心力,脑子让羊油糊了,得让皮条抽打明白。师傅就这怪脾气,你的四肢、脑瓜、腹围,哪个部位未出上力使上劲,他就狠抽哪个部位,抽得你疼痛直跳,但又不留下伤痕。一看见师傅解腰带上的钥匙,他的头皮就发麻发涨,身上泛起冷气。
阿爸阿妈来寺院看望过他,带来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但他没兴趣,背着师傅哭过闹过,要回去放羊羔、护牛犊,但阿爸阿妈不答应。一次,师傅去大经堂诵经不在宅中,他又哭又闹,阿爸搂着他娓娓说道:“我的宝贝,我的心肝,阿爸阿妈知道你过得苦,也知道送你当僧徒,不是去享福,而是要受很多很多的苦,但这是你的命所注定。在你还未到世俗社会前,咱草原上曾发生过一场瘟疫,成家成家的人死去,尸体都没人收拾去天葬。牛羊也成群成群倒毙。正当全部落陷于灭顶之灾时,吉塘仓活佛赶来禳灾祛邪。他亲自召集僧侣,挂起佛祖、度母、各方护法神的卷轴像,日夜诵念平安经、祈祷经文,祛邪逐魔。他又分发从大寺医学院要来的各种丸药、粉药等藏药,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有份。有的让按时辰喝,有的拴在脖颈上的布包里,时不时嗅上几口。他还让部落头人就地消除人畜尸体、召集活着的青壮男人,用牛羊粪热火灰撒盖人畜尸体,画出圈圈,不让人随意进出接触,然后再用酥油、羊粪火焚烧。负责焚烧的,要口、鼻、耳都用麝香水蘸羊毛塞住,不让气味、灰烬扑入眼、耳、鼻、口中。真是神极了,未过半个月,瘟疫吓得逃走了,不见踪影了。孩子呀,至尊无价的佛祖、佛法、佛僧三宝,比恩重父母还恩重啊。活佛临走前对全部落教民训诫说:死去的是前世因缘注定了遭受这场劫难,活着的是佛度的众生,赐予的福寿。佛法无边,你们得好好报答,尽力供养,为后世消灾祛难才对。我和你阿妈商量,起愿再要生下一个男孩就供养给佛当僧侣,弘扬佛法。你在寺上当僧徒是替我们全家禳灾祛邪呀!孩子,你聪明懂道理,你要听话,进了佛门就不该再返回尘俗苦海。”
他不哭了,咬咬牙,给阿爸阿妈一个惨笑作为回答。
从那以后,他什么苦都能吃了。再大的苦再大的难,他头一埋,牙一咬就挺过去了,整日忙得团团转,小腿肚子变成了木棍棍。师傅喝罢早茶去经堂集会或是在自己的佛龛前诵经,他则上平顶屋檐去背诵经文,背诵得昏天黑地。快到中午时又下来烧茶,准备午饭。师傅吃午饭的空儿,他得去松曲河畔背回来一桶泉水,然后匆匆拌把糌粑,又在廊檐地上打坐学经。在黄昏时,他仍趴到屋顶使劲背诵经文。一有闲空就把灶灰倒出来,倒在厕所里,压住屎臭味、尿臊味,隔三五天再用背斗背到寺院规定的寺外垃圾场上去。师傅的经堂卧室每天得用油抹布趴地擦三遍,得擦出油气,泛出锃光,有一点垢污,师傅的钥匙皮条就抽在手背、胳膊、膝盖骨、小腿肚上了。夏天时,他不时上屋顶拔野草、踩实松土,夯实屋面,不能漏下一滴雨珠;冬天得扫房顶的积雪,扫院内、巷道里的积雪,堆成堆儿,再用柳条背篼背到寺外的河岸。一年四季总是手脚不闲,忙得晕头转向,连个想家的空儿都没有。这他不怕,怕就怕诵经背课文。
师傅每天给他教经两个小时,滚动式地第二天检查背诵,然后再教下文。他认识字母,也会拼音,但记不住长长的偈诗。这两小时对他来说是在地狱熬煎。那三十个字母四个元音拼成的经文,他不知背诵了多少遍,就是记不住、念不清楚,就像那一星星干蓬松弛的黄土粒,总是粘不到脑壁上、到不了脑瓜的沟槽里,又像尘埃般跳来跳去就是抓不住、瞅不稳,越背越糊涂。挨的皮条不计其数,尤其头上经常隆起疙瘩,这块刚消下去,那边又隆起了一块,新疮旧疮叠摞,他的头像患了癞疮一样花花点点,白处头皮青灰,黑处头发黑黄,同龄僧友们戏谑他,给他取绰号为“花皮癞头”。
头成了癞头,师傅的皮条梢头也抽出了花子,皮色褪成了酱黄色,但他还是背不完一篇完整的经文,什么《白伞盖经》《救度经》《祈祷度母经》都是只知一段半截。师傅又气又急,白头发呼啦啦漫上脑门顶,皱纹也像夏天的泼雨,在脸的各个部分溅漾开。
师傅在他十五六岁时,把他送进了大寺的闻思学院学习。
藏传佛教寺中主要学习的五种知识是:(1)声明,即声韵学和语言学;(2)工巧明,即工艺技术、历算学等;(3)医方明,即医药学;(4)因明,即逻辑学;(5)内明,即佛学。
像吉祥右旋寺这样僧侣云集、高僧荟萃的大寺,设有六个学院,分别是显宗闻思学院、密宗的五个学院。
闻思一词是依“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意义来取名的。凡入此学院学习的僧人,必先广闻经义,闻后思维,通过辩论,然后修持,这便是显宗佛学的宗旨和学习方式。通过师授、背诵和辩论的形式,达到通晓五大论,即《因明》《般若》《中观论》《俱舍》《律学》。这五部经典,分十三级学习,一般最少需十五年才能学完。
因明部全部学程五年,分为五年五级。所谓因明,即佛学的逻辑学和认识论。主要内容是,着重解释“正确认识”与“不正确认识”之间的区别和如何建立正确的见解,攻破错误的观点等。
他没有通过因明学考试,成了不合格的僧生,无望升入般若部班学习。
这次师傅没有生气也不烦燥了,叹了口气抽抽鼻,拍拍仁僧的肩头说:“有结子的线,穿不过针眼,看来你没有诵经学文成学者的命。命里没有的东西,不能强求,那是前生因缘啊!我看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去经堂打杂、背水、擦净水碗、擦长明灯、打扫卫生,这也是报效佛门的一条道儿;另一条是回到草原上,当一名持戒的居家僧人,可串帐走户给牧人念念禳灾祛邪的平安经、解脱经,也算是普度众生、大慈大悲。你选择吧!”
师傅指的两条道他却不乐意。去经堂打杂,他嫌在同龄僧人面前丢脸;回草原,他同样觉得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他沉吟着,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师傅刚才说的那句话浮上心头:“那是前生因缘啊!”是啊,既然有前生因缘,那自己剃度为僧不就是因缘于吉塘仓活佛吗?何不投奔于吉塘仓麾下,在活佛的佛邸里打杂下苦也是因缘,只要他认得下来也乐意。因缘因缘,命里注定,前世的报应。
他找来了一条上等的阿细哈达,又把平时施主供饭时供养给自己而节省下来的几块大洋拿来,裹在哈达里,然后向师傅叩了三个等身头:“至尊的师傅,学僧笨钝,不是学经的材料。我祈请师傅帮忙,去给吉塘仓活佛说一声,我愿在佛邸当一只看门的狗,驮驮子的牦牛,叫鸣报时的公鸡。”接着,他把剃度当僧人的原由说了一遍。
师傅点头,连说是缘分。二话未吭,就揣上哈达和裹着的银元,颤巍巍径直奔吉塘仓佛邸了。
活佛答应得很爽快,问他会干什么,喜欢干什么。
他说他能吃苦,不怕风吹雨淋,喜欢跑外面,啥方言都能说一点,汉话也能凑合两句。
活佛笑了笑,说:“那就去商队当伙计吧。”也是缘分啊。佛祖说过: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愿我们风雨同舟,因缘不断。
他眼睚湿润,瞳仁模糊。
活佛又给他摩顶祝福,还赐了一条加持过的丝绸吉祥结,让系在脖子上保佑平安健康。从那一刻起,他就铁下心为活佛当牛做马,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吉塘仓活佛的事业。
缘分啊,要不是抓住了这条因缘之绳,仁增今日会是什么样子,真不敢思想!
第一部分第三章 佛珠与商队的故事(3)
……仁增的脸上渐渐漾开了笑容,躬下的身子也缓缓直了起来。今天的烟柱又粗直又浓白,直升长空;今天的“风马符纸”像天马奔驰,又似仙女翩翩起舞,在高高的白云下面翻飞飘悠,远看去像蝴蝶成群结队自由抖翅。火也从内透红,一切迹象都显示出顺利、吉祥。
他和头人交换了眼神,示意开始泅渡驮运。
每个羊皮筏子的头上由两匹高大彪壮、臀部溜槽的乔科马领辕。巴掌宽的皮绳从脖颈套上胸部再从两侧伸出,牢牢拴在了羊皮筏子的毛绳上,打了活结。两个水手分别在两头牵着铁嚼环缰绳,驾驭着辕马。左锋右锋后卫都由水手分别护卫。他们全赤裸着身子,用一条红腹带裹住胯下阳具,缠裹停当便下水了。
平缓的水阻力大,水中不好推动物体,但小伙们一声吆喝,便把第一架载满驮子的羊皮筏子推进了黄河之中。他们踩着水,两只胳膊在不闲地曳正羊皮筏子的角度位置,让辕马曳拉起来轻松,而驾着两匹辕马的两水手一左一右,一手紧紧扣住马嚼环,控制马游动的方向,辕马性情平静地听凭主人指挥游向目的地;另一只手掌不停地拍打马的胯骨,督促它绷紧神经使出全身气力拽拉。
水手们轻车熟路,就像盘腿坐在羊皮上喝奶茶那样平静,没有扣人心弦的惊险场面,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欢呼惊诧,一切显得按部就班,紧凑有序。
但仁增的心却一直悬着,直到下午阳光西斜,驮子和驮牛乘马都过了黄河才算踏实下来。
他给太阳部落头人送了十斤松潘大茶,两块湖南茯砖,一包河州产的冰糖,算作酬谢。对河南岸的银角部落也是如此礼金。有一头驮牛患了背疮,皮子磨破露出了红津津的鲜肉,一上驮子就疼痛得乱蹦乱跳,经常撂挑子。这样把货物一处理,伤牛背上的驮子消化了一半。一举两得,头人和水手们得到了稀罕的礼品,病牛解脱了沉重的驮负。啥事他都这样处理,算计到了后三步,尽量万无一失。
第二天一早,伴合着朝霞旭日,商队在滩里垒起煨火,把前一天宰杀羯羊时专意留下的五脏六腑全部搁进火里供奉沿路各方战神。这种火叫煨红,象征用鲜血、血肉之躯虔诚供养给战神,让战神更加愉悦振奋,更加威猛有力,更加血气方刚,虎虎有生,从而保护众生,义无反顾,战无不胜,操之必胜。
在百花滩,他还通过部落头人,购买了一批牦驮牛。去圣地拉萨路途迢迢,得上千里长途跋涉,有近半年的路程,全靠驮牛的耐力、载力,因此,驮牛的损耗很大。驮牛不够数,到时候货驮只能弃之荒山僻野,连一根草都换不上。仁增他不会让吉塘仓损失一根亳毛。在首曲草原,这个吉祥右旋寺直属“神部”部落,头人买吉塘仓活佛的面子,牧人们会热情地供养吉塘仓活佛,将来好得到活佛的呵护引导灵魂进入六道轮回。所以,表面上是买卖,实质上是半买半供养,比其他地方便宜多了。
仁增在河曲草原买牦牛,也是认准了这儿的牦牛是全藏区最好的牦牛,不论是体型,还是气力,或是肉质,谁见了都会翘大姆指。不知是水草秀美肥沃的缘故,还是品种优良,遗传性强,或是当地有相当数量的野牦牛在游弋,逢到发情时期窜入家养牦伙中寻找情侣,留下孽种传之后世。总之,首曲黄河的牦牛一头比一头高大强壮,腹毛拖地,一对犄角漆黑铮亮,双眼足有酥油供灯大,宰出的净肉有三百来斤。走动起来犹如一条涂了黑漆的船舟在湖中游移。
作为回报,他给头人一杆俄国造的“卜拉”长枪和五竹条袋装松潘大茶。这两样货在首曲草原也是稀罕之物。一个头人,一个汉子,如果有了一支长枪,那就等于他在这方土地上成了长翅的斑虎,可以横行天下,无人敢惹,因为他手中的那杆长枪是魔棍,是神力,是连战神都心惊肉跳不敢靠前的法器。它能使三流汉子变成一流汉子,使懦夫变为勇士,护法神、山神在它面前任凭如何呼叫都不敢伸出头来探一眼,更不用说吐口粗气,再强悍勇敢的武士也靠身不得,死拼只有粉身碎骨、血肉横飞。在它面前,利剑、快矛、甩石索,统统变成了泥丸粉末,震慑对方如出入无人之境。当然也可以去猎杀野牛、大鹿、棕熊、黄羊、狍鹿、岩羊、盘羊等等,狩猎中少惊吓而多收获。所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游牧藏人把快枪看得与生命一样珍贵。用银子来装饰它,用铜皮来包裹它。用整群羊整群牛去兑换它。一只快枪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而快枪中最受青睐的是汉阳造“卜拉”快枪,也就是内地称作的“七九”步枪。
“卜拉”快枪之所以受人欢迎,最根本的优势便是射程远,弹头又粗又长,有五指长,杀伤力强,射中后十死九残。它的枪管又长质地又好,发射多少发子弹也从不发软拧麻花。准星也设计得好,槽深槽大枪口准星铸的像座陡山,容易掌握,而且一瞄就准。这就让雪域高原的男人们对它爱不释手。藏人汉子还在枪头镶嵌了二尺高的羚羊角叉子,既作为瞄准时的支撑点,又增添了凛凛威风,骑在马上另番威武雄壮的气势。
对于首曲草原的牧人来说,松潘大茶同样是稀罕之物。
松潘大茶又叫松州茶,在茶叶的兄弟中,它名不见经传,被打入另册。在松潘地面,它也没有什么名气,不值什么钱。只不过是雪线以下高寒阴坡上生长的一种大叶子灌木林而已。但把这种粗枝大叶的树木连枝带叶一旦炮制成松州茶,再运到藏区腹地的草原牧人帐中,到养尊处优的寺院僧侣伙中,它的名气就大振了,价格也上升得快。
牧人们一年四季生活在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牧场,离农业区有十几天甚至一个多月的路程,兑换或者购买一趟粮食很不容易,路上还难保平安。他们的食品主要是靠肉食、乳油、奶酪填饱肚子,摄取热量。油脂肉食不好消化,惟有松州茶、茯砖茶能解腻消食,解渴除乏气。尤其松州茶热力大,带有呛烈浓浓土腥,别有滋味。喝下一碗茶,浑身马上热腾腾有汗气,喝下两碗肠胃咕噜噜响,气顺食消小肚中轻松惬意。所以僧俗藏人祖祖辈辈与松州茶结下了不解的缘分,这也算是天生的因缘吧。在草地腹心和僻远的山沟,即使是佛僧,也只有寺院经堂举行佛事时才有口福喝到熬好的松州热茶。
这儿的牧人们嗜茶如命,也惜茶如金。为了不让茶力一次消尽或有所浪费,首曲黄河的牧人喝茶有自己的一套茶道,那就是说在熬茶时从不熬奶茶,即不往锅里或壶里添牛奶熬成奶茶,而是熬茶归熬茶,奶子归牛奶。清茶熬好,再把煮好的牛奶添进盛着清茶的碗里,溶合成奶茶品饮。这种方法炮制出的奶茶自然不如熬出来的奶茶好喝,但它的独到好处却是保护了松州茶的茶根,茶秆可以重复利用。喝完清茶,把茶秆捞出来晾干,再搁到石窝或铁钵里捣砸,砸成丝丝,然后再拿去熬茶。经过这样加工,一把松州茶熬一次的可熬到四五次。从这样吝啬、这样抠气的做法中可见茶叶对他们是如何的珍贵。
……煨过,商队出发了。牦牛织成的驮队如一团乌云在绿色长空飘浮移动,又像一艘黑色的巡洋舰踩着松茸软和的海涛游动,游动……
第一部分第三章 佛珠与商队的故事(4)
牛队像一条富贵的黑缎带,慢悠悠向西不停地铺陈铺陈。
草原则像看不见边际的蓝天,一直向西延伸再延伸,伸进了天边迷蒙之角而不知去向。西部青藏高原的草地就是这样:远远看去一望无际,视野平坦,绿地向缓缓爬高的漫坡,又像一面广袤宽广的挂毯,走啊走,永远走不到尽头。藏东北高原上没有石山陡壁峭崖,有的地方想找块碎石都不见影踪,十天八天路程都是如此,有的只是连绵的山丘,馒头般的草山。没有越不过去的天险深涧,也没有湍急的河流挡道。走圣地拉萨的朝香线路避开了大江大河大山,一味地踏着碎碎的花草川滩走去。这是藏东北香客商贾上千年来探索出的路线,是经过时间空间考验后可行的路线。说是路线,实际上是牛群踩出来的土径小路,是踏死草根露出黑地皮后的一道灰黑色的线。说实在,草原上没有人开拓的路,只有马儿嗅出的路,牦牛走出的路,羊群挤撞出的路。马儿、牛儿、羊儿都认得自己的路。管家仁增的责任只是瞅准行进的大方向,在三岔路口不要吆喝错驮牛就行。牦牛知道该怎样走,往那个方向走。
商队有序地向拉萨前进,节奏缓慢但坚韧不拔。清晨朝阳露面便起程,上午在有水的地方打尖吃早茶,让驮牛乘马吃青,但不卸驮子。正午日头照直身子时,便找一山湾可避风,在附近有小溪流水可烧茶的草地歇营扎帐。歇营先不扎帐。第一件事是卸驮子,卸牛鞍和马鞍,解开钗子,把牛马打到水草丰美处让尽情啃扯青草鲜花,补膘补饲恢复体力。走半天歇半天从来是雪域牧人驮队的走法。驮队没有带饲料上路,一路全靠大自然的恩赐。凡是进藏香客的驮队,尤其是僧人的驮队,沿路各部落都会慷慨供献草地给驮牛,算作一次布施,一次供养。正因为如此,仁增才敢放开胆子在首曲草原买那么多驮牛和牦雌牛(牦雌牛还可一路挤奶,不缺奶茶和酸奶喝)。然后才是支帐篷,寻三块石块搭石灶,燃牛粪火烧茶吃饭。晚上也不把牛马收拢回来,依然让他们吃夜草到黎明。
仁增对商队宿营是有讲究的。他为自己制定了四条原则:一,不靠居民区,特别是部落帐圈旁边,免得心怀叵测的坏人探出驮队的底财,铤而走险,遭盗受劫;二,不在旷野平滩视线很远就可及的地方扎帐,同样出于安全原因,恐怕成为强盗团伙易于攻击的目标;三,宿营时驮子集中于中心,周边是帐篷,再外围是驮牛和牧犬,一有动静能腾出空间时间来保护货物;第四则是随商队去拉萨朝香拜佛的人家和僧人,扎营得扎在离商队一甩石距离外(约五百米),不得和商队混杂一起安营。惟有担任夜间放牧和清晨挤奶差役的男人妇女可进入商队圈内,其余的一概不得靠近。
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又晃晃悠悠地走了一个月,远远能看见鄂陵湖青青如墨玉的面孔了,仁增的心放下了大半。能到挂在天边的鄂陵湖平静浩淼的湖水,就说明快要走出果洛地盘了。他最担心最提防的就是果洛各部落有组织的集体的武装行劫。游牧部落天生就有掠夺性。崇尚蛮力和财物的果洛部落,世世代代打劫成风,他们才不管你是千户百户的商队还是哪个寺院哪个活佛的商队。果洛人自豪地对外地人宣布过:“天果洛,地果洛,果洛与世界一样大。”他们只认天地诸神,再下来是财物。如果遇到果洛部落集体抢劫,他是无能为力的。何况吉塘仓活佛严格规定,佛邸的任何人,不管是僧管还是僧役,出了佛邸只要不是从事佛事活动,则一律得脱下袈裟着俗装,按世俗规则办事,对外不能说是吉塘仓佛邸的。这样以来,商队就失去了佛僧的保护色,遇到事情只能独立处置。虽说配备了几枝长枪短枪,但那不过是壮壮胆子、威风,吓唬吓唬盗贼而已,受过比丘戒的他从未想过用枪来射杀生灵,残害生命。
鄂陵湖头是高山草丘草原,他选择了一处稍稍能挡冷风的山湾宿营,招呼大家早早歇息,明日黎明出发,绕过鄂陵湖北面,直插扎陵湖以西。如果顺利,要不了两天,就出了果洛地盘到了康区上部曲麻尔草原。那儿牧民很少,是大片大片的半冻土荒野,很少有部落在游牧,驮队相对安全多了。
他放心地睡了个大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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