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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張承志.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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拧拧,布衫上膘胶一般的粘物,重重地又淌下来。
依斯儿抬眼望给。金积的残夜黑得远。只有过两声铁碰铁的丁当响动,再凝神望过去又听不见了。
依斯儿摸摸腰,刮香牛皮匠人打下的刮刀,还别在裤带上。可不敢碰出铁响,依斯儿想着一把甩了那件滑腻腻的血布衫。
“拾上。”
黑夜里有人喝了一声。
依斯儿浑身一个电麻,顿刻脸上有一道裂口子开了痂。没有响声的夜风凉凉地进了那裂口。依斯儿一头悄悄地摸索腰里的刮刀,一头感觉到脸上的裂口里,血液正给这冬天的夜风冻住。
“说的是个你。把那拾上。”
他辨出了那搭一溜肩蹲着的几个人影。黑地里一排像是三个。不知哪一个说着话。
依斯儿猛地抽出刀来。牛皮刮刀是盐茶一支反叛的家具,依斯儿想借家乡的杀气压住这些黑影子的阴森。
“那刀不慌,”又放出粗粗的嗓音来了。刀把子粘得,伊斯儿攥不住它,直想脱手。一刹间伊斯儿突然两眼冒出泪来,一阵地想哭。
“那血衣裳,拾上。”黑影子摇晃了,立了起来。伊斯儿急地挣着握紧刀,一把抓起了刚甩了的布衫。黑影晃动着,一共是三个。金积大地上黑洞洞的,一抹平展展的黑。杀声不知啥时早熄了,偶然念头转到那杀声,像一个梦。黑夜使着劲,往地上伏,显得三条黑影像山,往上拔升。伊斯儿握着牛皮刮刀,拼着性命立直,心里却想随着黑暗,往地里伏下。
那三条黑影走了,踏着低伏的黑暗。伊斯儿慌忙相跟上,不知为了甚。黑暗的大平原平坦得奇妙,走着让人一心觉得太平展了。而且粘粘滑滑,满满浮着一层血。伊斯儿大步走着,跟定了那三个人。他怕绊在埋贴(尸首)上,更怕绊给卡废勒(敌人)的尸首。可是没绊上。满满一平滩都浮着血,粘粘的可是绊不上东西,伊斯儿觉得自家才十六岁,吓得早不知道害怕了,他只有紧跟上前头三个黑影。
这是同治十年正月十三的残夜,盐茶的十六岁娃娃伊斯儿就这么个,走离了金积平原的战场。次一日天明以后,官军奉了左屠夫的令办清理,健锐营掂着鬼头刀,火器营端着筒子枪,把那天红浸浸的平原上见的活人都灭了。多是开火打一个洞,再使刀割了头销差。有人说,金积的地里红颜色红了一年,直至次一年庄稼起来,才褪了那吓人的颜色。走脱的人还是不少,但那是机密。当时伊斯儿跟着三个黑影走出来时,他们再没看见一个人。钻出官营的壕沟时(——这壕沟就是后来官营公社机砖厂的地点),他们四个人都认定:只自己四个人才承蒙了养主的活命口唤(旨意及使命)。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事情是在一棵杨定下的
在一棵杨这样隐秘的地点,家眷都换了汉民的装束。伊斯儿望着那些女人时,心里觉着解不开的疑问。师傅的脸从那时开始,就像套了个模子,一直没见绽个皱纹,显个哭笑。师傅的女子才碎碎年纪,也一样戴着脸膜,不言不笑,看不见脸上有过肉筋活动。喊叫水的马夫接来的家眷是个推磨女人,她一天地磨面。有时把树叶叶晒干,树皮皮晒干也磨进去。竹笔满拉(满拉:经堂学生)的妇人不一样:性情好,知道笑。这么着脱出金积的一共是四个男人,各自家乡庄子里引来的是三个女人,还有一条狗。一棵杨散住着小二十户,有回有汉,伊斯儿猜想那些就是汉民的人怕也藏着机密。
都刨开结了板壳的土,散漫种了些庄稼。
一户搭了一个屋。伊斯儿人碎小,搭屋没心肠,师傅叫他自己屋里住下。
次一年,庄稼稀稀落落,打了些粮食。
一棵杨的小庄落里,家家门前堆了个小庄稼垛。太阳没时,炊烟冷冷地升起,弥漫了一棵杨的梢条。静静地,四野再没个声响。天再黑些,低矮的泥屋门窗便映出了柴火的红光。没有灯油,等灶里红烬熄了,庄子就睡进了黑暗。那条狗从来不叫,虽然它是马夫从喊叫水的老庄子引来的,可从来不吠一声。
等黑夜捱到虎夫坦(晚间礼拜)时分,伊斯儿家里就潜进了喊叫马夫和竹笔老满拉。这时师傅的独女儿避出门去。四个男人跪下,默不作声地念五段《默罕麦斯》(赞美诗)。不敢高念,金积大地给官家屠了,明张的赞诗只能默诵。师傅口唤说,不能出声,但要张开嘴,做出高声赞诵的口形。
隐蔽的礼拜完了,喊叫马夫和竹笔老满拉又悄悄蹓出去。他俩走黑路都没有音声。伊斯儿只望见他们的黑影,可从没听见哪怕是碰歪一根草秸的动静。
一年满了,日子静得比死还静。机密也藏得比死还严。
一年转过的正月十三日,师傅在干完了悼念亡人的事后,交付了事情。
这一个尔麦里(尔麦里:功修,悼念),后来人们忘了么,是十年那场血屠以后,开创的第一回尔麦里。后来百年已度尽了,正月十三的尔麦里已经快成了农人的习惯,娃娃们趁热闹吃嘴的机会。正月十三一到了,不用猜少说九省地界那么宽的地方,处处都宰个甚,念一场。最大的听说有宰九个牛两个骆驼的大尔麦里,换水净身的人千千万万,把偌大一片几个庄子里的井都淘干了。
而这一个尔麦里,推磨妇人和竹笔老满拉的笑脸妇人只寻上了半碗油。可怜没有只鸡;喊叫水马夫山里野荒里转悠了三天,捉回个尕拉鸡子。师傅使绳拴了,独女子使净水喂,吃人吃的饭,拴了一个月整。拴鸡那天伊斯儿记得真,是主麻日(星期五的聚礼),天上阴了,厚厚的灰铅云。
十三这一天,清晨起来就见出不寻常。天还没破开,漆黑着就感得到灰云压得太重了。亮了,看见那云沉得移不动。伊斯儿为着尔麦里上用的鸡,寻出牛皮刮刀磨。一阵工夫心里堵了上来,而灰沉沉的云坠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气。伊斯儿磨刀只使一块摔成两瓣的石蛋子片,师傅的独女子使汤瓶(专为宗教洗沐用的水器)端着水,给他浇上些润石头。
喘不来呢。
对着呢,这天阴了一个月。
伊斯儿吐了一口气,举起牛皮刮刀。刀刃上隐约有一抹寒亮,也是天阴的过,刃口总像打磨不出。盐茶地方自乾隆四十六年过后,为着报仇专门打制这种刮刀。官家查问了,说给一句走西口,刮香牛皮。刀比寻常的刮刀长些,上了阵一个虎跳就近了官军的身。通常的人都爱近身,这个解数治得下火器营。等筒子枪调不过来的时节,刮刀就捅进了卡废勒的黑心。伊斯儿可没有那般英雄,随着父亲兄弟上阵时才十六,他只吓得失了神乱转。那么凶残恶煞的仗,他只是慌慌张张地乱转跑。不知怎么挨了人家的刀枪染红了布衫,也不知怎地让血锈漶了手里的刮刀。想到这一层伊斯儿自叹自怨,心里茫茫地,觉得自家实在是废物,干罪能成,功干没有。想着想着他又堵得心慌,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压下来的乌云。
咋不下给呢?独女子悄声自语。
伊斯儿又望望天。
阴给一个月了,女子又说。
是一个月,伊斯儿说。
堵心的,女子说。
刚巧一个月整,伊斯儿又磨开刀了,我记得真,腊月里阴天那个主麻里阴给的。
真格,女子赞同道。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万物都卧死不动
伊斯儿磨好刮刀,去寻竹笔老满拉。他也轻提柔踏,想走个无声。经了两个家院,到了竹笔老满拉门子前。静一静,四里无人。进了草荆条子围墙,再四下一望,原野上只有萧杀冬景,沉重的铅云落得更厚了。这个冬天里,从来都是远近不见一个人。
伊斯儿心安了些。他烦恼自家,不知为甚总是心慌慌的,有人怕,无人也怕。伊斯儿走近场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机密的暗号。
草垛里回给了暗号。
伊斯儿闪身钻进草垛。草垛里其实有一座屋,搭成圆圆的,只容下一人独坐。这搭是竹笔老满拉办功的地场。透过伪装的柴草,透进天上的亮光。伊斯儿挤进来,密屋里两个人就碰了鼻子。伊斯儿受不了这么贴近一个人,就使劲往背后挤,想挤进草里蹲下。竹笔老满拉狠狠瞪他一眼,嗔他要弄翻了柴草垛。伊斯儿无奈,试试站。头戳进深深的草棵,还躲不开满拉的胡子。伊斯儿慌了,他一心慌就怕开了,怕竹笔老满拉。他费劲地从袖子里掏出刀,想递给老满拉快走开。
竹笔老满拉不接。刮刀险险地,好像伊斯儿正使刀顶着满拉,伊斯儿喘不过气了。
老满拉满面神诡地望望他,不接那刀。
竹笔老满拉是陕西人,原本是白大帅的账房。十八大营蹲在董志塬的时节,白大帅打发老满拉走了金积。后来一直到城破了,人绝了,老满拉也没再去随白大帅闯新疆。
老满拉敬佩师傅。他经常对师傅行跪礼。伊斯儿听老满拉说,金积大战时他就知道,他吹嘘他知道跟定了师傅没有错。宽展几县的平野上一仗下来,亡人怕要数几万,可是他知道随着师傅就没有事情。伊斯儿总是怕这个陕西人。他觉得老满拉身上有股鬼气,阴沉沉闪着怖人又魔症的光,像一种铁。伊斯儿问,没有事情?还不是挨了两枪!老满拉用竹笔敲着胸脯上的红亮疤,敲得叭叭地脆响,那两块伤随着敲打涨了血色,红鲜鲜地像要裂开。咋?你把这个也解不下?!老满拉怪声叫道。这是暗记,儿娃子!不是来这两个牌子,师傅跟前能把我放进来么,你个毬娃。说罢又敲他那两块红牌牌。伊斯儿见着心里发怵。自家身上脸上,官军也给了些个刀口,咋就不能这么敲敲就红涨一下呢。他总是躲这陕西老汉。
送刀来了,你接下唦。伊斯儿说。
竹笔老满拉摇摇头。
今日宰牲,不是我的事。
你不宰?
毬娃子,今日是什么日子也忘给了么?这一个尔麦里不敢轻慢,你去讨师傅的口唤吧。先换个水。
伊斯儿好歹听见回话,赶忙地钻出了那草垛子。铅云压着大地,四野里还是没有一丝音响一个影子。这时连伊斯儿这样的笨人也感觉了这个尔麦里日子里,怕有事情。推开草垛的假门,钻出来。竹笔老满拉的妇人,笑眯眯怪喜庆地盯着他。伊斯儿心中更怵,笑给也能成,咋就那么喜庆呢。妇人手里端一碗洋芋散饭,正朝那柴草垛送,撞见伊斯儿便要他吃。伊斯儿心烦了,尔麦里下来就能把煮得香香的鸡肉抓上,咋逼人吃那菜叶一半洋芋皮皮一半的散饭呢。
返回家,果真,师傅默默不言地接了刀,把尕拉鸡宰了。闻见铁锅边冒出的水汽里有了肉香,伊斯儿心慌得耐不住,急躁躁又跑出来看天。天不再动静,流铅般的灰云已经定住,凝死结成砣了,远远金积方向的冬野上,草梢脆硬地挺着矛刺,不颤一颤。地平的万物都卧死不动,和伊斯儿一搭狠心等着。
伊斯儿心猿意马,一刻一分地捱着时辰,这时喊叫水的马夫寻见了他,悄声叫他去换大水。伊斯儿乖乖地跟上喊叫水马夫,奇怪怎么这个熊般壮大的汉子也知轻功,瞧他走路也是无音响无动静。进了喊叫水马夫的院,见那瘦女人正抱着磨棍推磨。伊斯儿瞥了一眼磨盘心里一惊:喊叫水的女人推的是空磨,何止粮食,连树皮枯根也没有一星星。女人并没有抬头,只低声说了句:水能成了,就依旧干她推空磨的功课。伊斯儿满心疑团,开天辟地头一次,他悟出自己年纪小了。他知道虽说住在师傅家里,可师傅门内的事情,他识得浅。喊叫水马夫引他进了屋,汤瓶家什都预备好了。
伊斯儿举意了。一刹间他迟疑了一下。种种显迹都等着,铁桶合围地来了,这个念不敢举得散漫。他对喊叫水马夫说,你先洗,我静给一阵。喊叫水的马夫就举意了。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一条霸王大汉
喊叫水的马夫是一条霸王大汉,生着同心东山里那种枣红脸,黑浓的眉毛翻翘着,赛过常人的胡子。两颗眼珠子像牛,两条腿子像熊,最恶的还是两条胳臂:伊斯儿看见那两条臂,就觉得老虎伸过爪子来掏心。喊叫水马夫掏出帽子,帽子是前一年染了血的礼拜帽。马夫戴上血帽子举意,伊斯儿见他两臂上的密密麻麻的刀枪伤洞变了色,一刻刻地,那些数不清爽的紫疤黑疤,突然都苏醒一般,活泼泼地鲜亮了。伊斯儿吓得气闭了一大阵。想到师傅门里,人人都有这么多机密,而自家却傻得活像一个卡废勒,心里的慌乱变成了恐怖。
马夫净下回来,摘下血帽子藏起。伊斯儿痴呆呆盯着他,看水珠在那老虎胳膊上滚下溅破。马夫大声哧哧喘着,一个水洗得快畅。伊斯儿突然发觉,喊叫水马夫眼睛下垂,沉甸甸挂着两颗大泪珠。他正惊异,马夫唰地抹头,满头满脸的水珠密密流下,隐藏了那两颗男儿泪。伊斯儿心里猛地热了,他忽地跳将起来,抓起另一个汤瓶。伊斯儿也掏出自家的血帽子,血浆干巴的号帽皱皱地,像糊的个红纸帽。他戴上号帽,开始屏神。意念刚至,去年正月十三的大血战已然显现在眼前。阿大疼着哼着,在他眼里血糊糊睡翻了。老哥头给砍飞了,直愣身架还为他挡给了几火枪,再也硬硬地睡翻了。伊斯儿哇地嚎啕起来,同时作了大净的尊贵举意。
师傅从尔麦里一开始,脸上的神情就一丝不变。伊斯儿盯得紧:他知道师傅在这个贵重的尔麦里中,从开始至此刻,没有过一次的眨眼。师傅跪在地上,面对着冬日的旷野,不眨的眼盯着金积的方向。
直到那时,伊斯尔也没感觉。师傅事先没露一字,也不知道他要交付那桩事情。师傅一日里没有答理伊斯儿,只是伊斯儿换了水来到时,师傅问了一句:为甚发的这怒气?
官家,伊斯儿回答时气汹汹地。
师傅又问:伊斯儿,你气大时,一直就这么个脸色青白么?从不气个脸红么?
伊斯儿解不下师傅突然的发问。
此刻,四个男子都跪正了。
师傅静了半晌,说话了:
“都换上。”
三个男子换上血衣。伊斯儿闻不惯自家的血。血布衫硬皱皱地割着皮肉,他跪不踏实。一股隐了的甜腥终于升起,久久熏着两只干焦鼻洞。天色阴得凶险,胸口堵闷得快忍不住了。伊斯儿此刻是强压着,他受不住,自来了阳世头一遭,伊斯儿觉得周身血在烧,筋要爆。
“摆在前头吧。”
师傅又低语一声,于是,伊斯儿抽出了牛皮刮刀,老满拉放下一支硬硬的竹笔。喊叫水的马夫摸了一阵,把一个黑粗粗的斧子头摆在地上。那斧连个木把子也没有,伊斯儿头一遭见上马夫这家具。木把子,伊斯儿心猜,怕在金积断掉了吧。
四个男子当心,只剩下寂静。
师傅也换了血衣。伊斯儿压着心惊,不敢多看那件衣裳:师傅穿上的这件,血是鲜的。伊斯儿不信隔了一年后人血还有新鲜的,地上连血流的河也干哩,三个人穿的连血色也褪哩,昨能这么个。伊斯儿怕又是机密,怕胡思乱想招了伤灾,就不敢想。
贵大的尔麦里,念开了。
只这一次是高念。伊斯儿想,怕从这一日开了端,以后邦达(邦达:清晨礼拜)下来的即克勒(即克勒:特殊的念词),虎夫坦下来的《默罕麦斯》,怕都该高声大念了吧。伊斯儿开始在师傅对面,后来跪在师傅边上,在圈子下首。颂扬响亮了,人渐渐陶醉。伊斯儿终于止住了神经的窜逃,他开始乘上节拍调子,念得进入了感激。两眼中世界只是一个,师傅的身躯。伊斯儿注视久了,两眼不再酸累,眼皮久久不眨。伊斯儿渐渐心里发亮,他开始在念“俩依俩罕”的时分,把清洁的寒气吸进,注入自家头上的伤疤里。念下一句“印安拉乎”时,再送那气进两手十指。伊斯儿心头顶热了,头上的旧伤此时火烫。他迷离瞟见师傅,觉得只看见红霞片片落在师傅身上。
结束了。尔麦里已经全美。
师傅摊开两掌,开始接都哇尔(都哇尔:求乞,祷愿)。喊叫水的马夫、竹笔老满拉、伊斯儿,连隔着荆条子墙跪着的三个女人,也都向前伸开两掌。激烈痴狂的念赞之后,圈子里外突然又静了。天上的铅云像突然系了无影的线,突然半空坠定。静静的。好长的一个都哇尔呐。
师傅静如一片红褐的石崖。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对左屠夫的仇怨
伊斯儿看着他,红石愈发地红艳了。伊斯儿看见了,但心里没有思想。伊斯儿觉得这一阵自家另换了个别人,跪着的两腿间,挤鼓出粗壮的犍肉,平摊开的两手,仿佛承托着一座黄土峁。清廉的尔麦里,机密的尔麦里,他把这感慨也化了意念,专心等着都哇尔的灵验。
师傅依旧,长长的都哇尔不完。
心里明敞大亮,伊斯儿觉得,连心里对左屠夫的仇怨,连心里对正月十三亡人的情分,都化了一片灿烂的明亮了。
眼睛也变明了,伊斯儿清清楚楚看见:师傅穿的已是一件鲜红的淋淋血衣了。
此一刻,骤然间,灵验了:大块子大块子的雪片,纷纷洒洒,从头顶天上,从四野远近,飘落下来了。顿时间灰沉沉憋闷着的阳世豁亮快畅,堵着胸口的气一下子通开了。山染白了,野地荒滩染白了,天上也染白了。发怒的雪,陶醉的雪,颠覆的雪,暴乱的雪,围着金积四野周年的英魂,随着这正月十三沉重的尔麦里,倾泻般地下开了。
师傅叹息般地,双手重重地抹了脸。
三个男子也抹了脸。隔壁听见妇人家们一阵窸窣。伊斯儿这时眼睛瞥见了一件东西,他惊得大叫起来。——口刚张开,喊叫水马夫已经使大巴掌捂住了他。
伊斯儿还不禁瞟看:马夫那个斧子头,不知咋地,齐整整安着一截粗木把子!他忙挣开马夫的熊掌去看师傅。黄河转,华山不转,师傅还是戴一张铁铸的脸,毫无消息。
那只从来不咬的狗,悄悄地跪着。
师傅就是在这个日子里,给众人下了那件事情的口唤。师傅只短短说了几句。伊斯儿看见雪片一大块一大块地在师傅肩上溶了,化在他淋漓的鲜血里。
师傅说了那件事情。众人悄无声响。众人都惊了,又都踏实了。七人一狗依然跪着不起,还等着。师傅不再多说。只几句,一件事,他不添给一个字。可众人等着,师傅那张从不显露的脸上,还是一个黑铁铸的模子。
师傅的独女子端来了菜。一个人一个没炸透的烫面油香(油香:仪礼用的油炸面饼),一人一碗尕拉鸡子的汤。她先端一碗给师傅,再递给喊叫水马夫和竹笔老满拉。当她递给伊斯儿,伊斯儿伸手接,四只手都抓着碗的时辰,师傅朝后一仰,翻倒了。
众人,还有狗,都围定了师傅,嚎啕大哭起来。师傅已经泡在血泊里了,只是不把他那铁打的冷面变给一下。伊斯儿死劲挤开巨熊般的马夫,又搡开笑眯眯(此刻哭惨了)的满拉妇人,扑到师傅跟前跪下。伊斯儿吼叫,连哭加闹,可伊斯儿心里有根弦已然绷上了:伊斯儿明白纵然自家再娃娃气再胆小,但此刻已经换了一个人了。事情决定了,若没有师傅,伊斯儿觉得事情不能成。他死命摇撼着师傅,胡闹般乱吼道:师傅起身唦!师傅不走唦!
师傅不睬。血泊泡着师傅,雪片盖着师傅。师傅想了想,对众人说:坟,连着金积这条川。埋以前不许洗。血是殉教人的记号。不用裹尸布,只穿血衣。这都是前辈就定了的,记住。师傅说罢,便再不言喘。
挨了两个时辰。众人一直跪着,人人披了一肩厚雪。那雪下得焦急,漏了天般地朝师傅身上泻落,可挨着师傅就溶化了。师傅干净的一身血衣上,雪落不住一片。两个时辰里,师傅只咽了一口尕拉鸡的汤汁;伊斯儿知道,师傅是为着尔麦里的贵重。接着,师傅开始无常(无常:死),他的卢罕(卢罕:灵魂)一丝丝恋恋地离开。三个男人伸手过去,把师傅的血抹在自家脸上。师傅忍住了;一直到卢罕走离彻底,一直坚持着念赞。忏悔的讨白(讨白:忏悔词),是竹笔老满拉念的。老满拉念毕以后,伊斯儿知道他躲进草垛秘处,用竹笔和机密的文字为师傅记了前后一段。
伊斯儿一年后便和师傅的独女儿成了亲。众人总是纷纷说,这是师傅的意思,师傅见闺女和伊斯儿两人四只手抓在一搭时,就归了真。众人说那决不能违背,婚事就办了。再不久,众人就尊称师傅的女子为“姑姑”,可没有立时就改唤伊斯儿“姑父”。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终日地奔波生计
那初夜,伊斯儿惊奇了好久。师傅家的女子就能这么个么,在她上面望着她,伊斯儿觉得有股不明的烦恼。女子两眼黑黑地——黑得如个火狱洞口,那么看人看得怪气。伊斯儿不喜欢,他心神不宁地捉摸滋味。女人长了这么双眼可不好;他恼怒了,要降伏她般下了力。拔出身子,见着一滩汪汪的血,不流开,红艳艳的,伊斯儿惊得揭开褥子,见连席带褥,土坯炕都给那滩血吃透了。
伊斯儿惊慌着,看女子时,却见她睁大着一对眼睛,不出声可是满眼欢喜。伊斯儿心中一震。女子还痴痴地盯着那滩血。伊斯儿吆喝她快擦净了,女子慢慢地擦,倦倦的有一丝得意。伊斯儿按住心惊,他觉得自家的命已经定了。这一夜,伊斯儿觉得自家长成了男子。后来他心沉意静,默默无声,虎咬羊一般地把女子做了个透彻,直至天色微明。
那女子拐了几日,走路一扭一跳的。
在师傅的门下,众人已经仿佛一个隐秘的教派。发送了师傅以后,四十天念过,日子就平静地紧张了。谁也不再和谁多言谈:可是谁都知道该干什么。“事情”,如大雪下给以后一样,土地已经改成了雪地,内里就要转成表面,事情已经开始了,虽然小小庄子在雪里荒僻凄凉,虽然人人都如同往常,只是终日地奔波生计。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一副疯相
竹笔老满拉引着狗,已经走远了。伊斯儿问喊叫水的马夫:我两个就这搭等么?马夫说话嗡嗡地:等给!伊斯儿觉得胸口都震得一阵嗡嗡。伊斯儿生气了,自进了十八岁伊斯儿会生气了,闷闷地不知为甚。自起程,伊斯儿便和另两个人生气,先和竹笔老满拉生气,再和喊叫水马夫生气。满拉骂:儿毬娃子;马夫也骂:把你个病羊羔!伊斯儿知他们只敬着师傅的独女子姑姑;他们骂自家是担心多个姑父压在头上。从金积大平野边边上起程,离了一棵杨庄子,伊斯儿就和另两个闹气。
竹笔老满拉总不屑地瞟一眼。伊斯儿见竹笔满拉瞥过时,胡子得意洋洋地翘。闹气只是伊斯儿在闹,满拉不愿搭理他。近了兰州城,贴着五泉山、华林山转,三人昼伏夜行,连回民家也不站,睡庄稼地,睡羊窑洞,睡崖坎。
竹笔老满拉头前走,月明了三人立直身子,银晃晃的山峁上印着三条青影子。老满拉的胡子得意地翘,粘涂着一层颤颤的银粉。伊斯儿觉得老满拉只差个唱一曲了,美美地一副疯相。
这么着,三人潜在荒山里,暗暗围着兰州转。伊斯儿觉得,兰州城是座怪城,它心子里有官家买卖热闹市,外边却是荒绝了的秃山。兰州城让人心里发痒,让穷人总想抬脚,迈危险的一步进入。伊斯儿随着两个年长人,有几夜贴近了西关,有几夜贴近了南关,有几夜贴近了东关。空中挂着一盘银子打的圆圆月亮,身上披着一层银霜粉,伊斯儿想,那竹笔老满拉怎能不得意,怎能不想唱曲哩。这一夜,同党的三人摸近了金城关。黄河水像泥汤在淌,反光也是灰的。隔着金城关,伊斯儿觉得心里此刻还实在,背靠着黄土荒山,凡是穷人便觉得实在。眼睛往下,兰州像个下贱的穷娼妇,在四面黄土中间,挤个团,红红绿绿地闪。伊斯儿知道,左屠夫要离兰州了,他觉得兰州城像个丢了嫖客的老娼妓,让人远远立在这搭望着,心里狠狠的快意。
伊斯儿见老满拉脱衣服,使卸下扛的牛皮袋。老满拉一件件脱,把脱下的衣裳塞进皮袋。一旁,喊叫水的马夫也脱开了,脱一件打夯筑墙般往皮袋里砸。竹笔老满拉脱得仔细,一件包上一件,包了一个四方包袱。
竹笔老满拉最末了卸下那件血衣裳。伊斯儿瞪他。喊叫水的马夫也瞪了一对牛眼。老满拉脱下血衣裳时,一支竹笔砰地落在地上。洒下的银月光映着,那笔骨头般惨白。满拉对伊斯儿说:瞪甚哩,愁没了血衣穿么?不转脑筋的毬娃子。喊叫水马夫低低吼道:穿上!这是教门的章程!马夫吼得太低,伊斯儿胸口起着震响,嗡嗡地又不安宁了。满拉又回给一嘴:立个新章程,你看好。都不说了。银月静止,黄河无声,四合的荒山在悄然地等。
竹笔被老满拉弯腰拾来,叨在嘴上。老满拉从后腰带抽出一本书,光瞟瞟喊叫水马夫,又赌气递给了伊斯儿。顺手一翻,纸页子哗哗掀过,都是经文。
伊斯儿问:抄的经么?
事情。
都是些啥?
再不问!
嗯。
伊斯儿不再问了,机密事,不敢多问。但伊斯儿猜,大概写的是师傅的贵处大处。伊斯儿拾起竹笔老满拉的血衣,仔细包了那书,放进皮袋。
老满拉咬着竹笔,神气地吆令:
吹来!
喊叫水马夫憋肿了脸,吹开了皮袋。
一条壮牛脱下的大皮袋,带毛处黑楂楂的,光板子处滑溜溜的。喊叫水马夫一个死命吹,皮袋呼地鼓胀起来,满拉快活地连声催:吹!吹唦!快些吹起来唦!马夫忙不迭;马夫绷硬了屁股沟子上的硬肉蛋蛋,一个秋风下长安,那皮袋清脆地响一声,活皮般跳了起来。竹笔满拉顺势一推,又一扯,牛皮袋悄悄潜入黄河。三人也悄悄下水,满拉牵着狗。泥带子般死寂的黄河,泛了一些白白的浪花。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唤拜晨礼的暗号
伊斯儿抽出腰里的刮刀。看一下,喊叫水马夫也拔斧在手。两人在金城关下头寻了片蒿草,闪身钻进。
这时,老满拉已经不见了。
两人默不出声,在黑夜里等着。伊斯儿只顾紧握着刀,手心里握了一把汗。他看见喊叫水马夫枕了斧头躺下了,便知道马夫还在生老满拉的气。伊斯儿心里笑笑,马夫不甘心排在酸酸的满拉后头当老二。伊斯儿也有些气,可自家的气生不久,一阵就过了。伊斯儿心想,老满拉举了这么大的念,自家人就不该强拦着他。只是担心老满拉的相好——伊斯儿听老满拉讲他相好透来的消息时,他总觉得怕事情就坏在那关厢娼妇手里。月亮斜了,星稀了。
远远几声梆子,响得苍凉。
马夫呼地坐起,挺直熊脖子听。伊斯儿也听出来了:那梆子不是打更,是唤拜晨礼的暗号。两人疾速对视一眼:是自家人!这脏污的兰州城里,原来也隐藏着自家的多斯达尼(多斯达尼:教众)!……伊斯儿先是惊,再就激动了。普天之下,除了我们金积战败的这一支,再没有谁打梆子唤晨礼。伊斯儿倏地想到竹笔老满拉,也许老满拉在兰州城勾上的,不是娼妇,倒是些有机密的能人哩。
金城关从黑暗里显了轮廓,天白了。
黄河和围来的黄土山都模模糊糊的,不愿天亮。正对关口的一条街上,开始出现人烟响动了,尽管天色黑黑的。
伊斯儿不安地问马夫:能来到这搭么?
能来。
喊叫水马夫绷着脸筋说。马夫蹲牢靠了,便活脱一个熊。伊斯儿藏在巨大的熊影里,还是不放心。
透风的,是个卖肉的?
说是。
——准是么?
这么说的,毬满拉的话……马夫想骂一句可又咽了。
听那梆子,跟咱们一个敲法。伊斯儿又说了一句,他开始佩服竹笔老满拉了。
真格。那满拉,事情或许在他身上。
那卡废勒真的来这搭?
说是今日里看树。狗日下的,杀了人,又种甚毬树。
卡废勒么,伊斯儿赞同着。他也解不明白,为了甚要先害人,再种树。这阵子,天已麻亮,守关的兵丁出现了。一共四人两对,抱着点火捻子的筒子枪。吭吭一对走过来,咔咔一对又遛过去。伊斯儿见过这种火枪,响开了吓人,准头不好。同治十年大战金积的光阴,不少人被这枪震得耳朵毁了。
树种上,自家不会长么,看个甚。
伊斯儿悄悄说,抱怨似的。
卡废勒么,喊叫水马夫说。
说的准走这条路?
再没二条路。
走金城关?伊斯儿问不踏实,这回喊叫水的马夫不答理他了。伊斯儿闭了嘴。天只差一层就要亮了,那四个兵丁走得清晰。伊斯儿又觉得可怖。随着天亮开,黄河水也活泛了,缓沉地淌下去,伊斯儿觉得一场凶险已经逼近,已经近在鼻子尖上了。
那四个兵还在关口子上转。怕给这些卡废勒瞄见,伊斯儿伏低了盯住他们。吭吭两个晃过去了咔咔两个又溜着过来。伊斯儿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卡废勒兵的嘴脸,伊斯儿大吃一惊——他看见竹笔老满拉正抱着火枪,一步一踏地走得美。伊斯儿差一些些就吼出来,他忍住没吼是因为他比同治十年大了三岁。可是伊斯儿实在是惊呆了:老满拉扮了个守关的卡废勒兵!伊斯儿推推喊叫水的马夫,傻熊使上力气转过脖子,两个兵丁已经背转走了。等着两个兵丁再转来,伊斯儿死扳住马夫低声喊快看,这一回是伊斯儿捂住了马夫的嘴。手掌底下,马夫熊给捆住一般,使劲拱着,呼噜喘着。而那四个兵还走得有板有眼。天一分分白着。五更月,淡淡挂在天角。不甚亮了,只吐着寒飕飕的气。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勿翦勿伐
锣声由远而近。渐渐那锣打得张狂,赶着老天快亮一般,一阵阵敲得像雨点。晨雾摇晃,听见马蹄子嗒嗒,搅乱了这河边的静寂。雾摇晃中,还没散开,已有两骑马流星夹雷似地,击溅着一路火星,猛地驰过关外。紧跟又是一对骑勇,扛着黑字牌牌。伊斯儿后来听人说了,才知那牌上是“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骑勇捉对儿驰过,泻水般半个时辰。天,此刻大亮了。
接着是门旗,彩旗,数不清算不明的花花号旗。伊斯儿觉得地在抖,一瞥见是喊叫水的马夫在咬牙切齿。喊叫水的马夫怒火冒出两颗圆眼,紧握的斧头猛烈抖着,噗噗地砍进黄土。伊斯儿把刀贴住脸,让刀的冰凉压住脸烧。不识那字,可认识那旗,三年前在金积战场上,殉教的回民们一见那旗号,眼睛就顿时红了。
伊斯儿扭过头,向城里瞭望。
尘埃弥眼,伊斯儿还是看见了。在密麻麻的旗杆矛头簇里,有一顶大轿在晃。伊斯儿心里渐渐涌进难过,他觉得绝望。竹笔老满拉怎么办事情呢,单是砍这些矛杆旗枪,也胜过砍秋庄稼了。老满拉不见了,那人怕就是有些机密。伊斯儿想接个都哇尔,求靠主的襄助,可他没敢。看看一旁的喊叫水马夫,那人满脸陶醉。伊斯儿知道,马夫和自家不一样,他已经走魔入梦,过开斧头砍菜的杀瘾了。
行列耍长虫般尽了,后阵上又是一些旗,一对“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几个讨口吃的饥民追着行列,伊斯儿不知他们怎进的兰州城。几个兵勇拦着,不让追上,可推推搡搡地饥民集得多了。
突然关门上跳出一个人,光着头可披着官兵的号挂。那人跳出来就嚎着哭着,跳舞般上下抡着一条火药枪。一条狗围着那人,也是疯狗般的跳舞。伊斯儿心里闸着的绝望炸了坝,他呜地一声哭开了,嘴里啃进一口草根土。那人举着火药枪,追着查树的卡废勒队伍,轰轰放了两枪。那人又调过枪口,抡棒子死命打那伙饥汉。关里出来一些卡废勒兵,行列里也转回几匹骑勇。那人抡圆了空火枪扑上去,一头扑一头怪吼。卡废勒兵里有一个落了马,伊斯儿肉眼看着被那人打碎了脑壳。饥民轰一声炸开了,惊惶的饥民嗷嗷吼着乱跑,有些跳了黄河。天边亮出来一角日头,惨亮亮地,照亮了死人的脑浆水。官兵们狼扑狗咬一团上,伊斯儿眼睁睁看见,竹笔老满拉给他们按翻了。乱哄中,又有一个卡废勒兵踩了蛇、摸了蝎子一般尖声叫着跳开,伊斯儿不看也猜出了:这人是让一根竹笔戳了眼睛。那疯狗跳出来,一口咬住了卡废勒兵的裆叉。骚动一阵工夫便过去了,伊斯儿看见:卡废勒们把竹笔老满拉捆了个尖棕子,拖过关口路上的黄土,拖进了碉楼。饥民早散净尽,空荡荡的路中心,剩下了条尸首,还有个疼得捂着脸、又捂着裆滚的卡废勒兵。
伊斯儿后来听妇人说,官兵来抓家眷时,在竹笔满拉家扑了空。那烂屋只一领破席一堆黑棉絮;连后来屋子坍了都没人拾拣。念经人,家里却没有经。伊斯儿听妇人说,老满拉把三十本天经都背熟了。伊斯儿不信,他说若是能背三十本天经,咋那人才只念到个满拉,没熬上穿衣当阿訇。妇人不与他争,只说卡废勒的捕快气了,说没发上一个铜板的洋财,说花上盘缠饷银跑几天抓这么穷个妇人,真他妈是亏本的账。
一开始,捕快们没发觉那垛柴草。
伊斯儿听妇人说,捕快想喂马,扯了一抱草秸。笑脸妇人太憨,没有藏严实,那一抱草扯掉,秘屋的门就露出来了,这才遭了灾。笑脸妇人好着呢,伊斯儿听妇人的意思是:没给畜生们糟辱就全美了。他听了以后没再言语,只是悄悄藏了竹笔老满拉用竹笔经文写下的那本书。
笑脸妇人原来藏了块大烟。自男人走了兰州,她便塞在髻子里。捕快们拉扯她的时辰,她挣开手,一把扯了发髻,把烟土抢在手里。她吞了烟土,就死命捂住嘴,两个捕快四只手撕,也没把她的手撕开。这么着归了真。伊斯儿女人说,她也有殉教人的记号:发黑的嘴里淌出来一股血。后来捕快恨不过,寻了个牛角来,剥了她的下衣,把牛角一直钉进齐根深。
伊斯儿随着喊叫水的马夫,摸黑往牢里摸去。手里的牛皮刮刀还是原样握着,干干净净的。头前的马夫提着斧,一溜血线顺着斧面往地上流。劫狱前,没寻上帮手。原先竹笔老满拉在兰州城厢的线,他们寻不见。暗着访了金城关一户户回民,没有一户人是竹笔满拉的连手。他们疑心难破,又打听了两个暗门子娼妇,更不是。竹笔老满拉把事情做得绝,也干净,明明有人窝了他,给他弄了官兵的号褂,还给他弄来条火药枪扛上,可就是找不出那人来。逼得两人闯了大牢。
月黑的夜,劈个人的声响,好比河水涌了个浪头。喊叫水马夫不知怎么抡的斧头,伊斯儿相跟在背后,只觉得黑暗中呼地一声风响,又重又促。像看不见的黑夜里,有块看不见的黑布抖了一下子。
再一脚踏上尸首,软绵绵的。伊斯儿脚一软,肩膀子却给一只巨手捏住,没跌倒。接着就蹚过一片粘粘的地,伊斯儿知道:是血。再摸黑走了一条弯弯夹道,进了大狱的里院。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销声匿迹
这回伊斯儿使了刀。狱门上的是铁皮锁,个子大,可薄。一刀剁下去,锁子粉碎,刀刃剁进木头门框,摇了几摇才拔下。刀拔下,旁边的喊叫水马夫已经撞进牢屋。
屋角坐了个瘦人,抱着手,搭着二郎脚。老满拉!伊斯儿吼道。
瘦人睬也不睬,换换二郎脚。喊叫水马夫扑上去,一熊掌抓住那瘦人,一提到了门槛放开:走;咱走啦!
那瘦人附了鬼一般,原地慢慢蹭了蹭脚,又一沟子坐下了,两手一抱。
——不走。
老满拉说着,又把一条腿子架起来。伊斯儿呆了:为个甚?咋不走?
不走。
马夫一摇斧头,一串血滴甩上墙壁:咋?你不走?
瘦猴子一般的老满拉摇摇头,打个呵欠:
——走毬个哪搭呢。算毬啦。
你!你!……
——算啦算啦,老满拉闭上眼。
伊斯儿觉得竹笔满拉这些个话,懒散里又带些凶险。伊斯儿一时话塞,觉得不知再说句什么。竹笔老满拉不但是诡秘,而且有些不屑答理自家两个。他瘦得一副骨架,包一层皮,大概再就是一副心肺加上一股子血。伊斯儿觉得害怕,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撕一点皮,把这瘦包架里头的东西,不论是气还是血,顺破口放出些,这瘦包架便不是人了。而眼前,这么个竹笔老满拉却懒懒地,傲傲地,根本不领情的冷淡样子,好像不是舍了命来搭救他,倒是给他添麻烦似的。
巨无霸般的喊叫水马夫也哑了。马夫堵得半句话说不出。斧面上的血滴净了。伊斯儿看看马夫,巨无霸忸怩地磨过熊身子,对准了蹲缩角落的竹笔老满拉:
走唦!
实话,不走。
喊叫水马夫绝望地又搬转身子,求救般望着伊斯儿。两人都不知所措,老满拉从来作为古怪,可这一遭怪得出格了。
你是斩罪,伊斯儿说。
知道。
我两个劫牢刚劈了官家一个兵。
唉。
你妇人,无常啦。柴草垛里没藏住。
她那个人,老满拉很抱怨的口气。
救你呢,走唦。
不走。
你说给一下,为个甚不走?
没心思说。你们回吧。
竹笔老满拉收了问答的势,突然又冷冷地露出那副神色。伊斯儿绝了念,心里想着再不能管他,再耽搁走不脱啦,可是伊斯儿不知是再说两句,还是拔脚走路。这时竹笔老满拉却严厉了:
快走!他吼起来,谁打发你两个来了?快快走!废物!走唦!
伊斯儿满心的绝望猛地变了愤怒。他想朝老满拉啐给一口,但他唰地迈出了门槛。随后轰一声牢门木框子一震。伊斯儿抖擞精神回头,是喊叫水马夫一膀撞在门框上,熊撞树似的,马夫费劲地挤过门,两人都不再理睬竹笔老满拉,趁着暗牢死寂,一阵风走着,疾疾地潜出大狱。外头天正黑,抱住皮袋,顺流一气漂过十里店,拣荒僻去处上岸,藏了刀斧,销声匿迹地回到了一棵杨。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干金难买的良机
余下的日子,格外宁静。一棵杨的两家人混在庄子里,事事更谨慎仔细。连着金积大平原的地里,庄稼立起来又伏下了,伊斯儿觉得好像没有夏秋,在一棵杨住了三年。心里有事,冬天有事,所以两眼里总是冬景色。连着金积的茫茫荒野里,烟树萧条,垅土无色,每次一望过去,总觉得那里苍茫得深远,荒冷得动人。忙着地里活计,心里愁苦时,去师傅坟上跪上一阵。日子过得沉着也迅疾,同治十三年末尾的一天,消息来了:兰州要把监着的竹笔老满拉押来县里,当众砍头。
伊斯儿和喊叫水的马夫商议一阵,决定去。不再救他,只去看,不出声地人堆里给他念个讨白忏悔。干金难买的良机都抓住了,兰州大狱的铁锁都落下了,那瘦人死也不承领,那么他就再不得搭救。
法场上人挤着人。看的多是四乡饥民。伊斯儿想清家官府亏的,连看戏捧法场的,也只剩了饥民了。西省的饥民少了花花道枚,不见人耍蛇、拔牙、说嘴、卖艺,大浪大涌挤着的,都是两眼火星一脸菜色的饥农。听着吼叫般的讨吃声,就立时能辨出陕西甘肃,熟悉些的还能辨出会宁静宁来。形形种种的西省口音,搅和着赤脚烂鞋蹚起的黄尘,卷成团,漩着流,蒸蒸腾腾地遮住了人的视线,连天色也给搅扰得昏暗了。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挤着,都顶着烂帽帽,一头挤,一头提防给家乡人撞见。若是听见盐茶口音,或是同心东山的口音,他两人便假装弯腰拾物,或是听人召喊,立即拧了脸,低了头,躲远开。这么挤在饥民堆里,渐渐地近了法场心。
老满拉,还有三四个斩犯,捆羊般捆在阳坡地里,默默地垂着眼眉。告示上墨汁淋漓,一个清家官伸直鸡脖,正用劲吹干那墨迹。伊斯儿盯着竹笔老满拉,心里伤感。
一阵工夫,那官使红笔圈告示。一头圈,一头有个人唱名。头一个喊出的,便是竹笔老满拉的大号。接下来还有别人;伊斯儿听得蹊跷,觉得有些什么差错。他探询地看一眼马夫,马夫正盯着,两眼逼人的冷光。
伊斯儿打了一个寒噤。
那官唱的罪,分明是说:“扰害关津,扑伤两命。”伊斯儿觉得有了什么差错。
再唱的那些斩犯是些因奸杀人犯、焚烧官仓犯、拐卖婴儿犯、抗粮犯等等。伊斯儿明白了:竹笔老满拉隐了两件:一是教门,二是他那一日干的事情。
红笔一甩,最后唱出的一名斩犯是个翦伐植树犯。伊斯儿见到,那湿淋淋的告示给几只手举着,贴上了县城的夯土墙。饥民群里一片骚乱,鼓的声浪把糊上土墙的告示吹飞了。官兵们急追,把那告示纸用甚枣刺针扎上墙,又拍实了浆糊。于是饥民堆里又是一片骚乱。不知是喝彩还是要饭,热哄哄灰蒙蒙的尘沙热浪从头顶涌过,但告示贴得很牢。
伊斯儿又看看喊叫水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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