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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屠龍.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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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屠龙》
作者:西失
第一章
黑暗笼罩着苍茫的大海,乌云垂得很低,几乎就压在破浪号的桅杆上。只有天穹的边际破出一抹曙光,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东曦之神将从冰冷的海下升起,驾着光芒万丈的金乌鸟,再一次巡视山川海陆。亿万斯年的光阴,在金乌鸟亘古不变的轨迹中淡去。
宽阔的甲板上立满了人。气死风灯扑闪的光影中,一张张黝黑的面孔虔诚地望向东方,犹如僵硬的石雕。海浪嘶啸,甲板上却阒无人声。所有人都在等待,深色瞳仁中闪烁着灵魂深处的渴望。
海天的尽头,那抹曙光逐渐灼亮。似乎有一头巨兽正在挣扎翻腾,平静的海面陡然动荡起伏,连带天空中密集的乌云也被抖落。视野霍然变得辽阔,苍茫的天穹显出原本的轮廓。东曦之神升起了,光芒万丈的金乌鸟将再次照彻大地。
甲板上的人略垂下目光,掌扪胸口。最前方的白袍祭师双手平举,面对着苍茫大海:“伟大的东曦神,你赐黑暗大地以光明,将光芒所及的土地赐予众生,让花草鸟虫次第生长,春夏秋冬各有秩序。黑暗渊面难以遮掩金乌神鸟的光芒,你的子民愿永远受到庇护。”
最后一片阴霾被驱净,旭日如一方圆盘嵌在天穹边际。绚烂的光芒散落在深蓝海面,不住颤动飘摇,仿佛一片片翎羽。这是金乌鸟冲出海面时掉落的,西巯岛上的老人总是这般告诉膝头的孙子。
“东曦之神。”伴着灵魂深处的虔诚,所有人低声应和。
船尾的舵手室中,虞佳慵懒地抱着双臂,惺忪睡眼中满是讥讽。日日如是,他不明白西巯人为何不厌倦。也许这只是一个过场,年深月久,没法改变了。
“曦神无所不在,不敬之人都逃脱不了惩戒。”舵手石坚目不转睛地望着大海。
舱中只有两人,虞佳斜睨了他眼:“对,首先要惩戒的就是你这个不虔诚的西巯人。”石坚微笑不语。长年风吹日晒令他面容黝黑,但与一般水手不同,他并不十分强壮,只是眼神深邃,仿佛有一汪大海隐藏在后面。
这是个爱故作深沉的家伙。虞佳摇头一笑,道:“西巯人都信这个,就你别树一帜。都说舵手性情古怪,看你就是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只不明白岛主怎么对你特别宽容?”
石坚敛住微笑,平视前方:“我只相信大海。”
在世代海航为生的西巯人眼中,舵手无疑是最崇高的职业,只有他们与神秘莫测的大海最近,能驾御沧海一粟般的船只,在险礁与恶浪中如履平地。任何规矩都不适用于舵手,更何况是最出色的石坚。
虞佳哑然失笑:“早知道白问了。老石,说实话我不喜欢你们这些舵手。”石坚冷笑道:“求之不得,乘早滚吧。”
虞佳苦笑道:“这不是没地方去吗?整船人都去拜曦神了,总不成我也去吧。做人要有气节。”石坚道:“底舱的黑衣老头也从不拜神,你俩可以谈到一块。”嘴角挂起一抹笑意。虞佳作了个鬼脸:“饶了我吧,我宁愿到甲板上,也不和他凑一块。倒是你俩脾气一般古怪,可以攀攀交情。”
两人漫不经意地聊着。朝阳升到半根桅杆高,大雾渐被驱散,只影影绰绰地浮着几簇。海面静谧如镜,偶尔有几块礁石凸显,仿佛斑驳错落的纹点。花白的水泡从船舷两侧逸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似一串串晶莹的珍珠。
甲板上的人群已三两错开,享受着自由的晨光。这是海航中最美好的时光,海腥味的空气也变得无比清新。
虞佳倦倦地升了个懒腰:“老石,还真有你的。靠着暗礁群航行一夜,竟然没撞出几个窟窿。回去你又可以吹嘘一番了。”
石坚道:“大海眷顾信仰虔诚的人。”他眯起眼睛,背着越发刺眼的阳光,神色间全无打趣的意味。虞佳出奇地没有嘲讽,问道:“黑夜中又起大雾,根本看不清海面,你究竟怎么做到的?”
石坚没有回答。虞佳循着他目光,望向海天间的空茫。波浪有韵律地拍动着礁石,起伏之间,充满了生命律动的美感。仿佛阳光穿透不到的黑暗中,有一只巨兽正在酣睡,它绵长的呼吸吹动了海面的涟漪。
“用心去聆听,大海会告诉你一切。”石坚平静的声音。
虞佳只觉得心神澄明,呼吸与海水的节奏相应,绵长悠久。所修习的丽日真气绵绵薄薄,在丹田处鼓荡,仿佛胸腔中包容吞吐着一汪大海。雄浑的内息沿着筋脉涌动,瞬间便完成了周天的搬运。这是驾驭力量的感觉,便如他初识水性的一霎,手足的挥动便足以主宰沉浮。
“你是能听懂大海的人。”石坚缓缓笑道。
虞佳不以为然,晒道:“将大海该换成曦神,你与外面那群人也差不离。我得去餐室了,好好掌舵,别撞几个窟窿又或引来几条蛟龙。”
云板早已敲过三响,过了用餐时间。餐室中空荡寂静,只有黑色斗篷的老头踞坐在环形长桌的首端。虞佳暗自一怔,没料想会与这古怪老头撞在一起。领过自己的早餐,他故意坐到另一端,远远地避开这个恶魔。
恶魔是水手戏谑时给黑衣老头的称谓。不仅是不拜神的缘故,这古怪老头一天到晚躲进底舱,偶尔在甲板上露面,也用斗篷裹紧鼻脸,似乎一见到阳光,就会形神俱散。与虞佳、石坚不同,他厌恶曦神仁慈的光明外,还喜欢恶魔的黑暗。
虞佳不时抬眼去瞄,惊奇地发现怪老头用餐时也不掀开斗篷,仅是将面罩折起露出嘴巴。
“窥视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天朝人。”黑衣老头很有耐心地等虞佳用餐完毕。
虞佳不想他会主动搭讪,一时忐忑难安,却撇嘴晒道:“天朝人不会一天到晚躲在斗篷里。似乎西巯也没有这样的风俗吧!”他索性平眼直视,仔细打量起这怪老头。宽大的斗篷下掩藏着魁梧的身躯,外露的额头爬满了深深的褶皱,只有一双眼睛如鹰亟般锐利。
“讲武堂出身、同期支援西巯的有五人,除你之外都已是舰长,天朝人,你这五年间真是碌碌无为。”老头的神情无法窥知,眼中却没有讪笑嘲讽。
虞佳一怔,已经很久没人提及这些了,即便是岛上的旧日同窗也与他日渐疏远。只不知这怪老头如何知悉。
近百年来,西洋中蛟龙肆虐为患,很少有船只能安全往返。而航海贸易是西巯人生存的根底,东土天朝的海岸线一被封锁,便意味着他们无法得到茶叶、香料、丝绸。一环受阻,全盘皆墨,号称无所不货的西巯人陷入尴尬的境地,他们的航海帝国江河日下。支援西巯、共除海患的口号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甚嚣尘上,一批又一批的东土精英、热血少年慷慨以赴,蹈死不顾,谱写出了人类共抗海患的壮丽诗篇。
“古来大材难为用,也不是没有的事。”虞佳不在乎地笑道。
“外曲内通,方圆自成,是为大材。拜曦神也不会辱没了你,那么多的天朝人也不是入境随俗了吗?要与西巯人沟通,共同沐浴曦神的光芒才是最好的方式。”黑衣老头起身走到近前,风浪的颠簸中,他的双脚立地生根般牢固,一望即知是常年在甲板上生活的人。
虞佳只觉好笑,谆谆劝导自己信仰曦神的竟是这恶魔,当下反诘道:“那么阁下自己呢?”
黑衣老头眼中冷电倏闪,额头的沟壑又堆积起来,似乎异常严肃。虞佳却好整以暇地与他对视。西巯人的水性也许无敌,但论到单打独斗,十个也未必是他讲武堂优秀学员的对手。
“我与你不同,”黑衣老头的叹息悠远而神秘,仿佛是从地狱深处冒出的吟哦,“我的灵魂已经出卖给了魔鬼。”
餐室设在后舱中,常年幽暗,即便白日也需要蜡烛照明。此时似乎有风越过窗棂,光影如水波一般摇动,凭空就有了几分惨淡意境。粗大椽子纵横交错的顶棚,在黢黑暗影中分外显得糙励。虞佳只觉突然间陷入了修罗地狱,冷不禁打了个寒战。
“好自为之,年轻人。”黑衣老头魁梧的身形消失在舱门外。
破浪号靠着礁石群又航行了半日,终于驶出了迦罗叶水域。按照既定的航线,它将穿越荒凉的黑木群岛,尽可能避开蛟龙的袭击。驶过了这段恶魔主宰的海域,全船人都不禁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航行再不会步履唯艰。深海区以外很少会有蛟群出现,偶有落单的蛟龙,正好可以打打牙祭。蛟肉鲜美无比,龙肝更是难得的人间美味。
石坚与另一名舵手交接后,走上了甲板。经过一昼夜的鏖战,在曛暖海风中抽袋烟,是最惬意的享受。青蓝色的烟雾悠然喷出,在阳光下幻化缥缈,石坚出神地凝望着远方的大海。
“又不是漂亮娘们,你一天到晚还没看够?”虞佳大咧咧地在他身旁坐下。石坚扫他一眼,懒得理会,自顾吧嗒吧嗒地吸烟袋。
虞佳嗅了几下,喜形于色:“天南产的烟丝,这可是上等货色。老石,你可不能吃独食,快分兄弟一袋。”石坚鄙夷地看他一眼,还是从怀里掏出个匣子。
打开盖子,黄澄澄的烟丝码得异常密实,刺鼻而又芬芳的味道立刻弥漫出来。虞佳赞不绝口地品嗅一阵,才从袖袋里取出玛瑙烟杆,用丝巾搽拭干净,装烟时又斟酌衡量半天,方取火点上。
石坚冷笑道:“得,又是东土,下面不会又是哪个同窗吧。五年就快满了,你尽早滚回去。”支援西巯的天朝人都是五年一批,期满就可返回,愿意留下的,西巯人也会竭诚欢迎。
虞佳大笑着仰在船舷上:“老石,你是舍不得我走么?这鬼地方我还真呆腻了。原本我以为四海升平,也只有这地方才可学以致用,不负我苦研海战十年。结果呢,连只小舢板也不给。”他破口骂了一阵,直似古往今来的屈才都不及他半分。
石坚闷声截道:“这趟航行异常凶险,还不知有没命回去呢。”虞佳好奇地道:“老石,你是不是得到什么风声?”石坚摇头:“此行目的只有船长一人知道。不过从航线来看,既不是往东土,更非到以西的地方去。我干了二十年舵手,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
虞佳破天荒认真起来:“中舱里面拴着四具透石机,都是五十磅的级别,只有在舰群作战时才用得上。真是好家伙,西巯岛上怕都没有几架,离开讲武堂后我还没用过。”
石坚冷冷笑道:“但在对付蛟龙时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砸几朵水花。”
“所以才叫人奇怪呢。”虞佳一脸困惑。
石坚正要答话,一阵风猛然从右舷刮来,烟丝炽然一亮,浓烟全呛进了喉咙中,咳得他眼泪直掉。虞佳幸灾乐祸地道:“大海不是要眷顾你这个顺民么?怎么改风向的时候也不告诉一声。”
大海中风浪变幻莫测,谁也无法预计。这一阵北风刮过即停,没有丝毫的征兆,但老水手都知道,就要变风向了。舵手忙着转动轴把,让船头向北偏出一定角度。甲板上的水手也来回奔跑,将主帆掉转,同时卸下尾迭。破浪号上设有三桅,只有主桅可自动旋转。
虞佳眯眼看着这番忙碌景象,欣赏不已。水手们的动作准确而熟练,庞大的破浪号在他们手中,就像一部校准的机器,复杂却又井然有序。人类从挎木为舟起,就一直想去征服这片浩瀚的未知,但个体的力量是渺小的,只能依靠这种协同与秩序。
石坚却径直往船头的风向标行去,不断地调整方位。北风阵阵吹来,刮得扇叶呼啦啦飞转。他衣发飞扬,神情却一丝不苟,末了更登上船头楼台,用一只手探在空中。虞佳眼神锐利,看到他脸上竟浮起忧虑,舵手可是要处变不惊的,难道遇上了大麻烦?
“老石,有情况么?”虞佳几个飞掠,到了楼台上。石坚又沉默良久,才轻声叹道:“遇上大麻烦了,六级大风,正北偏前。”
北风再无间断,越刮越烈,扇叶也发疯似地转了起来。虞佳脸色苍白:“正北偏前,那不是要把我们刮回到迦罗叶。”石坚皱起了眉头:“可能会更糟。”
他将烟杆别在腰带上,直接从楼台跳到甲板,边跑边喊:“都他吗的一群疯子。快把帆布给老子卸掉,一个不留。老甲,你带几个人把石碇抛下去,对,把铁索放尽。他妈的,别跑得跟只老猴子似的,掉下去可没人救你。”
他撕开喉咙喊完话,一头钻进舵手室里。风浪来的时候,在全船人都是灾难,在舵手却是荣耀,他将独自与沉浮之主搏斗,而其余人只能束手以待,托付性命。
甲板上充斥着杂沓的脚步声,水手们手忙脚乱地卸帆抛锚,一片惶乱景象,仿佛就要遭受灭顶之灾。石坚少有这般勃然作色,他一紧张,就意味着大海要发怒了。
虞佳一个人被晾在甲板上,猛吸烟袋,一边看着北方天际。风骤然猛烈了起来,吹得他衣裳波浪似地抖动,眼睛也只能睁开一缝。乌云铺天盖地压来,迅速地蚕食了蓝色天穹。海水变地乌蓝发黑,仿佛浸了墨砚的水池。倏忽之间,甲板上昏暗无比,一切事物只凸显出朦胧的轮廓。
虞佳心疼地倾掉半锅烟丝,往舱门退去。风浪来的时候,只有不要命的人才会站在甲板上。【TXT 书香中文网电子书 书香中文网.com 免费小说TXT电子书下载】
怒海屠龙第二章
水手们在卸前帆的时候遇到麻烦。这是一方可自动翻卷的帆布,韧性极佳的竹条构成骨架,通过滑轮的绳索一拉动,就会逐级滚成卷轴。与老式帆布相比,不必人爬到桅杆顶去卸,但机械之力也有缺点,偶尔会出现卡壳。这次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爆发了,原因是拉伸得太快,两根竹条绞在一起,中间打了个死结。
水手们面面相觑,必须有人爬上去解开,但死结的地方离甲板有十几丈。在呼啸的狂风中攀高,一个不慎,就会跌落到万顷风浪中,死无葬身之地。
狂风结实地打在半爿帆布上,破浪号巨大的船身像叶轻舟在水中打横。船尾传来石坚的怒骂:“怎么还没卸下来,他妈的,老甲你们想回去撞迦罗叶么?”
被称为老甲的是一个老水手,身形瘦削,他高声应道:“马上就好,老石,你撑住一会。”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就要沿着窄梯往上攀去。另几个水手要去拦他,其中一个道:“老甲,风这么大,梯子都会给吹飞了。索性把缆绳断了,回头再接上。”
老甲一瞪眼睛:“败家子,风这么吹,帆布肯定要掉到海里。你舍得老子还舍不得呢。”他是水手的头领,这么一说,再没人敢反驳。
软梯攀附在桅杆上,只有几处绞紧,此刻被风吹得像秋千一样荡悠。老甲瘦弱的身形也跟着来回晃荡,一个站立不稳,就会羽毛一样被刮走。但他爬得极快,几乎没有停顿,就来到了竹节绞结的地方。
狂风却偏偏不遂人意,帆布来回摆荡,时远时近,老甲几次都没够着。船身已开始倾斜,舵手室中不住地传来石坚暴跳如雷的催促。老甲把心一横,用手钩住桅杆,双脚悬空,横身去抓竹节。
甲板上的水手头高仰着,见状齐声惊呼,这老甲分明是不要命了。如果抓不住帆布,单手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狂风会把他像纸人一样卷走。
狂风乌云搅在一起,视野极其模糊。水手们只觉眼前一花,老甲已经后仰着跌在空中。死前的哀号极为凄厉,刺破了狂风的怒吼,清晰地鼓荡在水手耳边。
一时间,众人怔愣住,不敢相信老甲就这么被吹走了,直到船身一阵剧烈晃荡,跌倒在甲板上。原来石坚将舵轴掉了个方向,以平衡越发倾斜的船身。
一个人影倏地掠了上来,喝道:“快去放下左侧挡板,老石快撑不住了。”接着又是一跃,以软梯为支点,飞快地纵上桅杆。
水手闻声清醒过来,一起向左舷跑去。黑暗中虽看不清来人面目,但破浪号上能高低飞纵的只有那个不拜神的东土人。在这样的危险关头,他们再顾不上信仰的排斥。
跃上桅杆的正是虞佳,他已经走向中舱,但是凄厉的喊声适时响起。
在来回晃荡的软梯上施展梯云纵,无疑是愚蠢疯狂的。但虞佳已顾不上这许多,将丽日心法运到极致,精确地计算好每一个落点。到了竹骨绞接的地方也不停顿,仍是笔直上蹿,落在桅杆顶端。
每一刻都有倾覆的危险,再没有收卷帆布的空裕。他挥出长剑,将缆绳一一斩断,巨大的帆布鼓荡飘扬,像风筝一样飘远。
舵手室中,石坚陡觉舵把一松,不由重重地嘘了口气,哇地吐出口鲜血。方才转舵时用力过猛,竟受了内伤,一口气松懈下来,才觉得全身瘫软无力。但死生存亡之际,岂容他稍有懈怠,船身立刻猛烈摇动起来。
舱门咣地打开,腥味的海风一涌而近,吊在顶棚的船灯猛烈晃荡。进来的是虞佳,他一眼看到甲板上刺目的血迹,大惊失色:“老石,你不用命了么?内伤后切忌用力,你还这么死命地摇船舵!”
石坚再次让船身稳定下来,额头上已是冷汗泠泠:“一船人的性命呀,我老石的招牌也不能砸。”虞佳皱起眉头:“小张呢?他怎么没在舵手室里。”小张是另一个舵手,按理现在轮到他掌舵。
石坚冷笑道:“那个小屁孩才第三次出海,见到这样的风浪,早吓得浑身发抖。我打发他回中舱去了,省得在这里碍眼。”虞佳摇头道:“不行,你不能再掌舵了。我去把他唤回来。”他担忧地看着石坚,暗淡的光线中,后者脸色异常苍白。
他推开舱门就要走出,忽听哇地一声,石坚又咳出了口鲜血。舵把则乘他疏神,猛然向一边甩去,若不是虞佳手疾眼快,破浪号就要翻倒在风浪中。
石坚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上,自嘲道:“老了,老了,连这么点风浪也把不稳舵。”虞佳双手僵硬,勉力扶住舵,急得要跳脚:“老石,现在怎么办?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呀。”
“放心,我石坚掌了二十年的舵,还没翻过船,今天也不会例外。”石坚边咳嗽边喘息。“废话,但现在握着舵把的是我。”虞佳一想到破浪号就把握在自己手中,那么巨大的船身,就通过纤细的舵轴与风浪搏斗,双腿不由痉挛颤抖。
船身已经倾斜到了一定角度,石坚喝道:“向右摆!”虞佳猛力一摇,几乎要将舵把扭脱了。
吊灯猛烈摇晃,石坚在甲板上打了几个滚,撞到舱壁上。“你他娘的跟舵把有仇呀。不过这一甩,没有五百斤力气可不成。”石坚咳嗽着,也不知是赞赏还是咒骂。
“老石,怎么办?你快爬到中舱去,把小张那狗娘养的叫上来。”虞佳几乎是吼道。石坚靠着舱臂坐起来,淡然道:“不用他,你就可以了。”
虞佳难以置信地回头,直到石坚重复一遍,才破口大骂:“你疯了,要一个炮手来掌舵!”石坚认真地看着他,道:“你是能明白大海的人,现在能拯救破浪号的也只有你。”
“屁话,老子从来没有摸过舵把,不翻船才怪。”
石坚道:“放松下来,对,把它看作投石机的肱臂,你每天都要摸的。坐到椅子上去,直腰收腹,用虚灵顶劲。”他的声音像是马车驰在平整的青石道上,分外有种沉稳的力量。
“我真的能行吗?”
石坚果断地道:“你毕业于帝国讲武堂,那是最好的航海学院。你生来就是属于大海的,看,现在破浪号就在你一个人手里。你就是舰长,你就是曦神,全船人要靠你才能活下去。用心去聆听大海,就像早晨时一般。”
…… ……
石坚微眯起眼,如梦中呓语般:“大海从来不会发怒的,她更像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和风细浪是她温柔的双手,狂风只是她的娇嗔。去感受她情人般的抚摩吧。”
“老子还没摸过女人的手。”虞佳小声嘀咕道。
它静静地匍匐在中舱甲板上,被铁链和堵木束缚住的身躯,随着风浪颠簸。在人类眼中,它是梨木与生铁组装成的死物,生来就要被操纵。牲畜尚要驯服,而机械却可以如臂使指,它善良得几乎不会反抗。
然而,不会反抗并不意味着没有生命,没有性恶。愚蠢的人类只迷信于自己肤浅的眼睛,承认它的力量,却不担心它的报复。比起牲畜,机械更善于隐忍,它将刻骨的仇恨掩藏在驯良的外表下。一旦得到自由,它可怕的力量就会把驱役者碾成碎粉。
它叫“黑风”,是投石机中卧在最左的一具。为了方便装载,它被拆卸开,放在一个方形的铁箱中,长长的肱臂架在上面。贪图安逸的人类又给它四个轮子,更使其如虎添翼。
脆弱的木椽吱吱地呻吟,铁链传来的力量就要让它崩溃、断折。
尾舱望去,漆黑笼罩着大海,只有风浪的咆哮不间断地传进,伴随着细雨般的水雾。那是浪头撞碎在甲板上的飞琼溅玉。虞佳索性半眯起眼,全靠身体去感知风浪。丽日心法不觉间运起,早间与大海相融的感觉又回到了心中。
大海是有生命的,石坚说过,要用心灵去聆听。每一次风浪都有预兆,只要避虚就实,就能履险如夷。他的双手灵活地摆动,恰倒好处地让倾斜平衡,化颠簸无形。眼睛虽不能视物,但大海就存在于他脑中,每一波飓风、每一次浪头都生动地传达,就好比一张缩微的舆图摆在眼前。
四方石碇以及挡水板消弭了不少波荡,而愈趋成熟的操作更让破浪号稳如磐石。山崩海裂的巨浪中,甲板上只能感触到细微的波动。
石坚靠在舱壁上,笑骂道:“你他娘的还是个天才,跟我学当舵手吧!十年后,你会是西巯岛上最出色的。”虞佳矜持地道:“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过,但我是炮手,将来要做舰长的。”
“娘的,”石坚骂咧咧地,“你还蹬鼻子上眼了。你那点鬼心思我还不明白,每天赖在舵手室,早把操纵的技术揣摩透了。否则哪能这么快上手。”虞佳嘿声笑道:“舰长对每个位置都要熟悉,单是个出色的炮手也不成。”
石坚有些兴奋,一改往常的惜字如金,讥讽道:“还说得真像那么回事。你要是能作舰长,曦神明天要从西边爬起。”虞佳神色越发淡然:“天有不测风云,还真说不准呢。”
他全神贯注地扶着舵,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自信,暗淡的灯光下身遭笼罩着圈光环。仰视过去,背影如玉山般崔巍挺拔。石坚还真被他的气势慑住,一时怔楞不语。
只可惜,这家伙没半会儿就喊道:“老石,你的天南烟丝给我装一锅,闷得发紧哩。”一脸的涎笑,得意忘形的姿态就显露出来。
石坚没好气地道:“把紧一点,风浪还没过去。”虞佳还要再说,突然听得一声尖利的号叫从中舱传来,在风浪如晦的时刻,显得惊心动魄。
两人面面相觑,难道又出事了?
怒海屠龙第三章
在一次剧烈的颠簸后,木椽终于断裂。铁索哧溜地滑脱,获得自由的投石车咆哮着跃高两尺,一头撞在舱壁上,借力掉转过车身。宽阔的甲板给了它足够的空间,蹿高走低,四个轮子转得飞快,像是从斜坡顶狂飙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中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谁也没有料到灾难就在眼皮底下发生。靠得最近的三人立时被碾成肉馅,恰巧风浪又换了个方向,投石机蛮不讲理地转过身躯,粗长的肱臂又扫落了四人。
慌乱的人群往甬道中挤去,像漏斗放水般,争先恐后、毫无秩序。在他们背后,投石机狞笑着追来。
人群终于撤到了上舱,狭窄的梯子上挤满了不愿散去的水手。空阔的中舱中再无一人,破碎的肉块散在血泊中,满目荒凉,像是刈割过的田野。投石机咆哮得更欢了,它喜欢不受拘束的自由,喜欢这样放纵狂奔的世界。风浪给了它敏捷的力量,藏在最深处的仇恨野草般疯长,它要让驱役者粉身碎骨。
它威力万钧,拥有庞大的体重和人力无法抗衡的速度;它敏捷无比,从颠簸的风浪、宽阔的甲板中获得雷霆般的力量。乱颤的灯光下,它就是一头从海底复活的怪兽,敏捷而沉重,灵巧却又突如其来。
水手们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站在最前的是舰长和祭师,后者喃喃地道:“曦神庇佑,风浪快些停下来吧。”舰长皱紧眉头,看着自己的船只被一点点毁坏,心中像被钝刀割过一般。然而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这肆无忌惮的怪兽会不会撞入底舱的甬道,那将会是灾难性的。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是头牲畜,可以用鞭子征服,甚则可以杀死它;但这是具没有生命的铁木怪兽。只要风浪还在继续,这具撞城槌就不会停歇。舱壁已经破了好几个洞,海水正涌进来。
中舱是没有水密隔层的,如果任其肆虐,就意味着沉船不可避免。永恒的奴隶终于找到复仇的机会,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个时候,舰长喊道:“给我拿一根套索和撬棍来。”他脱去上衣,露出虬肉结实的胸膛。祭师阻止道:“你这样下去分明是送死!”
“那么就请你不要阻止。曦神让我去拯救这艘船。”舰长接过套索和撬棍,一步步地走下梯子。
投石车很快就发现领地内闯入了陌生人,急坠的停刹后,它开始缓慢游移。像是在估量着着对手,又似思考如何展开致命一击。当发现竟是一个渺小的人类时,它肆无忌惮地扑了过去。
舰长弓低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猛然向右蹿去,差之毫厘避开了肱臂。他低喝道:“快过来,黑风,你这个该死的混蛋。”投石机怒吼一声,旋即掉头。舰长缓缓地移动步子,像是机敏的斗牛士,一边避开铁木怪兽的冲击,一边谩骂嘲讽。
一场灵魂与物质的决斗,人类要用羸弱的躯体去征服自然的伟力。很多年前,挎木为舟的祖先,也曾这般悍然驶入大海,时光的隧道中因此刻满搏斗的痕迹。
舰长就是这样的勇士,经历火与铁的文明洗礼后,人类优秀的品质并未退化。在他深黑的瞳仁中,正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水手们屏气凝息,生怕任何一丝响动会惊扰了怪兽。谁也没有注意到,通往底舱的梯口,不知何时已矗立着黑色斗篷的老者。他神色冷静,高大身躯牢牢地伫立在甲板上。很多次投石机从旁边飞碾过,他没有动。
风浪倏然停歇,投石机也蹲在原地,如跑累的野兽般,咻咻喘气,为下一次攻击积蓄力量。短暂的平静后,船身猛烈动荡,投石机如碾过云层的滚雷般,再次隆隆转动。不过这次是向底舱的甬道撞去。
它不具生命,却比任何怪兽都要狡猾。经过若干次尝试后,知道舰长不是快好啃的骨头,立刻对准了梯口的黑衣老头。
舰长头次惊慌失色,比投石机向自己碾来还要惶恐。近乎下意识地,他往底舱甬道冲去。然而再如何也不及怪兽的敏捷,他跑动中将套索甩起,拴在顶棚的横柱上,身体荡起,直往投石机的前方落去。
一连串动作完成在电光石火间,精确程度亦无可比拟,虞佳在场也要自叹弗如。这个粗壮的西巯人却用本能完成了。在面对物质的灾难时,灵魂往往会暴起一击,绽放出昙花一现般的绚烂光芒。许多时候,人类依此战胜了自然。
舰长落地后,横身一滚,躺在投石机的轨道上,竟是要用血肉之躯堵塞住车轮。他在空中时,不忘将撬棍抛给黑衣老头。
水手们惊瞠地看着投石机在舰长身上碾过,尖锐的哀号刺破了风浪的怒吼,久久回荡在舱中。他们不甘相信,勇士就这么死了。
能平静呼吸的只有黑衣老头,他牢牢地把守住甬道,这时乘着怪兽一缓的空当,突前几步,将撬棍抵住一侧车轮。半蹲下的身躯如一座山崮巍然矗立,似乎没有任何力量可将他推倒。怒吼的投石机也不能。
他蓄足了力量,猛然一声怒吼,投石机应声掀翻,平滑几尺后,撞在舱壁上,再也不能动弹。
怪兽死了,却不是斗士完成致命一击,水手们都有些难以接受。所以并没有用掌声和欢呼来庆祝,中舱仍在沉默中。
黑衣老者在舰长尸体旁伫立片刻,命令道:“一组水手修补船舱,二组水手清理甲板。祭师,准备葬礼,用最隆重的,他们都是勇士。”他声音从容,似乎发号施令惯了,也不担心舱中的人会否服从。
几个头领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率着属下执行命令。他们正在茫然无从,需要别人主宰思考,何况黑衣老头方才的勇敢冷静令他们大为佩服。
甲板上人群忙碌着,损坏的舱壁需要修理,血污要擦拭,破碎的尸体更要小心入殓。而黑衣老头自己则在几具投石机残骸中巡视。肱臂都已折断,有一个铁箱散了开来,各样部件被碾得一塌糊涂。没有一具可以用的了。
“祭师,你怎么不去准备葬礼?”黑衣老者问道。祭师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你和舰长都害怕投石机闯入底舱,底舱中到底放着什么?我现在是破浪号上的最高长官,有权知道。”祭师问道。
“你现在不是了,祭师只需负责好信仰和葬礼。”黑衣老头答道。“那么谁负责破浪号?”祭师截声问道。
“我来指挥。”黑衣老头转过身躯,眼神凌厉。“一个不信仰曦神的人,是不配指挥西巯岛上任何一只舰船的。小舢板也不行。”祭师平静地道。
不知何时,水手们都停下手中活计,围了过来。 【TXT 书香中文网电子书 书香中文网.com 免费小说TXT电子书下载】
“那么,你想要怎样?”黑衣老者问道。沉默是可怕的,尤其是一船人的沉默。对曦神也不伏首的怪老头似乎有了退却。
“首先,我们要知道底舱中放着什么。”祭师步步进逼,围拢的人群又靠近了几分,这也是他们心中所想。
“你会后悔的,祭师。”黑衣老头叹息一声。“曦神告诉我应该这么做。破浪号上不能有见不得阳光的地方。”祭师说完后向底舱走去,在他身后,跟着一长串水手。
底舱门严实地关着,似乎要将这群闯入者拒之于外。祭师手扶在门把上,突然停了下来,用鼻子深深地嗅了几下。浓郁而刺鼻的味道掩过了腥味的海风,从壁板的缝隙中不停渗出,弥漫了整个甬道。
靠着右侧舱壁,柔软的被缛铺了一丈宽,高及半人。上面安放着几排木箱,密实地堆在一起。循例,底舱是放置箭矢、石弹的所在,除了充分利用空间,更可用重量稳定船身。
几个水手小心翼翼地搬下一只木箱,祭师神色凝重地用起子撬开。里面并排放着两颗铁弹,用厚厚的棉絮隔开。浓重的火药味就从铁弹中冒出,在它乌黑的外壳上,延伸出一根长长的引线。
所有人都下意识退开几步,火药是稳定性极差的东西,不比烟花,烈性一触即炸。陆地作战中也极少应用。至于海上,颠簸的风浪,更不适合放置,极有可能还没交战,便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它竟然还没爆炸,真是奇迹。”那头领啧啧称赞道。破浪号现在遭遇的是极少有的飓风,这些火药能忍受下来,肯定非同寻常。
祭师默然不语,用手抚摩着乌黑的外壳。这些铁弹是配置给五十磅投石机的,装填的火药就按半数计,也足以将破浪号炸出个大窟窿。他修长有力的十指颤抖起来,似乎感受到了铁弹充盈的力量。
“能给我一个解释吗?”祭师脸色苍白地道。人群分开来,黑衣老者走到近前:“当然是用来对付蛟龙的。”
“好家伙,这颗铁弹足以炸死几头蛟龙,尤其是对付蛟群的时候。”一个头领大声喊道。水手们也纷纷议论着,神色中欢欣无比,却都带着些微的恐惧。这是他们理解之外的力量,现在却可以掌握驱役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仍是那头领。“西巯岛上有一种黏性极强的土,能吸附火药,却不改变其烈性。装填到铁弹中,便能忍受极强的震动。只要没有东西撞在上边,就不会爆炸。”黑衣老者解释着,神色间却没有丝毫的得意。
“你是怎么想到的?肯定是曦神庇佑,不让西巯人再受苦了。”那头领虔诚而又高兴地道。
“不,是魔鬼指点的。”黑衣老者轻叹。
祭师霍地站起,直视着老人:“此次航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是为试验这些铁弹,驶入深海区也就够了。”黑衣老者缓缓问道:“你们见过公蛟没有?”他额头的沟壑又堆积在一起,似乎陷入了痛苦的记忆中。
“没有,”祭师迟疑着,“即便是庞大的蛟群中,也没有见过公蛟。”那头领却震惊地道:“真有公蛟么?我们猎杀过两千三百一十二头蛟龙,无一例外都是母的。”
西巯人与蛟龙作战近百年,其中不乏大规模的海战,从来没有猎杀过公蛟。弩手战士接受训练时,被传授的也只有对付母蛟的方法。在他们根深蒂固的信念中,从来没有怀疑蛟龙有性别之分。
而现在,他们要聆听一个亲历者真实的讲述。
“公蛟足有破浪号长,全身披覆坚硬的鳞甲,箭矢根本无法穿透,一个甩尾就足以将巨大的舰船卷翻。最为恐怖的,还是它头上的尖角,蓄力一撞,就能在几层甲板上扎出窟窿。”黑衣老者踱了几步,“十几艘精锐战舰眨眼之间就全完了,震天弩也没法穿透鳞甲,它如入无人之境。数千人的血染红了海域,无一人生还。”
一个水手绝望地问道:“真有这么厉害的蛟龙,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清除海患。”没有人支声,这是个想都不愿想的问题。
老人走过去,望着他:“你害怕了?孩子。”那水手低下头,不敢面对他的目光。
“我也害怕,甚至梦中也被惊醒。”老人突然扬高了声音,“但这也是一次机会。几千头蛟龙中才有一头公蛟,如果我们将其杀光,蛟龙就无法繁衍生息。十年、几十年、一百年,终有一天,通往东土的海域上,再不会有蛟龙。我们的航海帝国将在血与火的洗礼中重生。”
风浪不知何时停歇,破浪号平静地漂泊在大海上。一双双眼睛亮了起来,如夜空中璀璨的星辰。似乎船身的稳定让悬空的心终于安稳。
“此行就是要去猎杀公蛟么?”祭师不合时宜地问道。
“对,到青石海域去,那里有一座礁石密布的海岛,公蛟就在附近盘桓。”老人答道。祭师身躯一震,难以置信道:“青石海域?你说的是五年前那场海战。”
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惨败。出海的是西巯最精锐的舰队,由上任岛主亲自指挥。他们一路凯歌,猎杀蛟龙无数,然而在青石一战中全军覆没。只有远离战场巡弋的一艘斗舰幸免于难,但劫后余生的水手们都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那场海战的真相,种种猜测也只在私下进行。
祭师冷静下来,问道:“只靠一艘破浪号去对付公蛟?”老人答道:“还有火药。这会是一次伟大的尝试。破浪号要突然出现在它面前,几年前,它就是这么击败我们。”
祭师沉默良久,任何人知道这样的真相后都会纷乱如麻。“还有问题么?”老人不动声色地问道。
“最后一个,”祭师鼓足勇气,抬起目光,“你究竟是谁?”
老人扫视过人群,一双双眼睛中都闪现出亮光。他轻叹一声,将斗篷和面罩掀了开来。常年不见阳光的面容依然黝黑,两道深刻的法令纹从鼻翼延伸到嘴角,时常翕动,闪现着痛苦的表情。
怒海屠龙第四章
夕阳撞碎在海水中,血红的碎片撒满了海面。历劫余生的破浪号孤独地漂泊,等待它的将是曦神不在的夜晚。
甲板上站满了人,队列整齐,神情肃穆地聆听。凄冷晚风中吹来祭师呢喃的祈福,在他身前,平放着八具用白布遮盖的尸体。
“信仰曦神的人,你来自大海,今又将重归大海。蔚蓝深处并不是无垠的虚空和冰冷,在那渺杳的地方,光芒仍将照耀。这世界并非幸福的家园,你我携手走过,仅在驿站中转。而完成宿命的你,将抵达真正的天堂。曦神庇佑!”
风将水手们吹成冷硬的石雕,却没人吭哧一声。祭师洒完圣水后,退向一边。几个水手上前,用缆绳吊住木筏,沿着船舷缓慢放下。雪白的尸布在风中漂远,为蔚蓝的海水浸湿,渐沉入不可知的世界。
正要沉下第二具尸体,廊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虞佳奔了过来:“快停止海葬,你们这群疯子。”他厉声地对祭师喊道。
“打扰死去的勇士,这可比不信仰曦神严重得多,天朝人。”祭师皱起了眉头。全船人都对他怒目相向。在西巯人的理解中,大海深处的尽头就是曦神升起的地方,海葬是让死者抵达天堂的唯一途径。此刻任何一丝嘈杂,都会让死者偏离原本的航向,从此永坠黑暗。
“刚才的大风把我们刮到了深海区,血腥味会引来蛟群,你们不要命,我还想回东土呢。”虞佳冷笑道,毫不退让。
全船人都露出犹疑神色,如果真是这样,就严重了。祭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虞佳答道:“老石受伤了,后来是我在掌舵。风这么大,我只能不让它吹回迦罗叶。刚刚查阅了海图,我们已经在深海区。”
“你在掌舵?”祭师觉得不可思议。“小张刚刚过来接替我,老石被我送回舱房了,不信可以去问。”虞佳答道。
水手们都茫然无从。破浪号刚遭受重创,还没完全修复,如果遭遇蛟群,结果会是灾难性的。祭师也不知如何应对了,将目光瞟向船楼下的阴暗。
黑衣老者踱了出来:“没有什么可以阻饶勇士的葬礼,蛟龙也不行。”虞佳已经听过小张的讲述,知道中舱发生的一切,恳切地道:“老岛主,死者已矣,葬礼可以等驶入黑木群岛再进行。破浪号可是身负重任呢。”
老人果决地一挥手,水手们继续进行海葬。虞佳苦笑着退到一边,真他妈的一群疯子!他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身微言轻,现在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破浪号沉坠。
最后一具亡灵安息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前桅挂起了气死风灯,朦胧的光晕中,水手仍没有散去。空缺出的岗位必须有人顶替,在祭师的主持下,一群人正火药味十足地争议着。久持难下,众人只好把目光望向老岛主。
那威严的老头重新躲到阴暗中,额头的沟壑又堆积起来,眼光却有些漠然。他缓慢地走到甲板中间,众人受不过他的目光,都垂下脑袋。
虞佳从争论开始,就躲到角落埋头抽烟,听到有人喊,抬头见老人正望着自己,迟疑地走了过去。
“天朝人,你这次做得很好。现在船上空出两个位子,你去做水手头领。”老人微笑着,两道法令纹翕动,却比平时更要阴沉。
虞佳艰难地咽了口吐沫,他知道这个老岛主的权威。在他上任的时候,西巯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灾难。蛟龙肆意繁衍,已经侵入到近海,而航海贸易更是一塌糊涂,岛民们食不果腹,死者不可胜数。正是他革新战法,从东土引进精锐炮弩,将蛟龙驱逐到深海,又把蛟筋、龙珠等贩到远西,才使西巯岛复苏生机。在岛民心中,他就是曦神的化身。五年前的海战中曾传出战死的噩耗,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声誉。
“我是个炮手。”虞佳艰难地道。
全船人都不可思议,从普通船员升到头领,可是一步登天了。这天朝人还想得到什么?
“那你去做舰长。”老人踱了几步,抛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
甲板上人声鼎沸,连普通水手都激烈抗议,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一个头领大声道:“他不过是个无所是事的东土混混,怎么可以做舰长。”激动之下,连老岛主的权威都顾不上了。
“他是讲武堂毕业的优秀学员,作舰长的东土人比比皆是,他更精通海战,怎么不行?告诉我,除了石坚,还有谁能在方才的风浪中把稳舵?”老人声音不高,却有无可辩驳的威严。
抗议声低了下去,最后归于平静,只有风浪拍打着船身。祭师道:“可是他不信仰曦神,如何能做舰长?这规矩也是您颁布的。”
老人难得莞尔,摇着头对虞佳道:“你现在可愿信曦神?”言下之意,只要虞佳点头,就能成为破浪号舰长。
虞佳从巨大的一惊愕中苏醒,扫视过人群,最后落在老人身上。对视片刻后,他坚定地摇头。如果一早改信曦神,他现在又岂止是舰长。这个金身可不能破,他悲壮地对自己开玩笑。
“固执的年轻人!”老人摇头苦笑,转身宣布道,“从现在起,虞佳就是破浪号的舰长。”
祭师还要说话,黑衣老人截声道:“至于信仰,我自己都不拜神了。”
满船人鸦雀无声,只是愣愣地盯着这一老一少,两个不拜神的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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